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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第91章我想请柳小姐听一个故事……


    柳舜华浑身都在颤抖。


    贺玄晖会不会,已经知道她也是重生的。


    他在试探她。


    当初她听了他们那么大的秘密,他要置她于死地。


    “蓁蓁,你没事吧?”贺玄度“啪”地将锦盒重重合上。


    柳舜华心跟着一颤,摇头道:“没事,就是有些头晕。”


    贺玄度扶着她,“既然身体不适,先好好歇息吧。”


    柳舜华头脑一片昏沉,也顾不上其他,转身进屋歇息去了。


    贺玄度看着桌上的锦盒,静坐许久。


    洪声进来,看了许久,忍不住出声,“公子,您不是说让备好马车,要出去一趟,还去吗?”


    贺玄度敛眸,淡声道:“去。”


    层云楼内,刘九生已经等候多时。


    贺玄度一见他,险些被那身装束晃了眼。


    赤色菱纹锦袍上金线错叠,上绣五彩祥云,日光下熠熠生辉。更扎眼的是腰间那只荷包,粗针大线绣着两只歪脖水鸭子,一灰一褐,活似被雷劈过的鸳鸯。


    “你这是……”贺玄度嘴角抽了抽,“打劫了绸缎庄,顺便打死了绣娘?”


    刘九生却浑不在意,拍了拍那只丑荷包,“你懂什么,这可是芊芊亲手绣的。”


    “这么丑,你也敢戴出来,佩服。”贺玄度坐下,看着他的衣袍,挑眉道:“还有这身衣服,啧啧。”


    刘九生一笑:“芊芊前阵子说她发了一笔小财,不过喊了几声姐夫,便赚得盆满钵满,一高兴便给我做了这套衣服。”


    贺玄度扶额,如今他听到“姐夫”就头疼。


    刘九生倒了一杯茶递过去,笑道:“听闻你昨日带着夫人回门,阵仗挺大。柳大人如今对你这个新女婿是不是很满意?”


    贺玄度接过茶水,颇为得意道:“我搬空全部


    家当给蓁蓁撑腰,对蓁蓁之心天地可鉴,哪个父亲会不喜欢这样的女婿。”


    刘九生食指敲击着桌面,笑问:“你当初上门下聘之时,柳大人与柳御史可曾为难你?”


    贺玄度将茶杯轻轻搁在案上,沉默片刻才开口,“九生,你想去柳家提亲?”


    刘九生微微垂眸,唇角却微微扬起,声音轻而坚定,“没错,我想娶芊芊。”


    父亲要废掉刘昌是迟早的事,刘昌被废,整个皇族中,只有他才是最合适的替代者。


    这也意味着,他要娶的,不是简简单单的妻子,而是大安未来的皇后。


    楼下街市喧闹,行人往来如织,而雅间内却骤然静了下来。


    贺玄度目光扫过人群,又落回刘九生身上,看着他腰间的丑荷包,缓缓道:“九生,你可都想好了?”


    “此前,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喜欢上一个姑娘。”刘九生抬眸,眼底映着窗外的天光,明亮得灼人,“我想给她这世间最尊贵的称号,想让她受世人朝拜,想把一切美好的都捧到她跟前。”


    贺玄度看着他,“可是九生,深宫总有腥风血雨,你确定她能抵挡得住?”


    刘九生轻笑一声,眼底却暗了几分,“我自当拼了我这条命,保她安然无虞。玄度,其实我也怕……怕她不喜欢那样的日子。”


    贺玄度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你既明白,便该知道,这条路不好走。”


    “我知道。”刘九生抬眼看他,笑意里带着几分少年意气,“所以,我不是还有你吗?”


    贺玄度挑眉道:“这时候倒想起我了?”


    刘九生一笑:“我心里一直有你。”


    贺玄度浑身鸡皮疙瘩,“打住,为了柳棠华,你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刘九生讨好道:“你有经验了,不如教教我,怎么才能让柳大人满意?”


    “比起这个,我今日找你是有更重要的事。”贺玄度收起玩笑,正色道:“昨夜,我与柳桓安谈过了。”


    刘九生一愣,旋即问道:“可曾探出什么口风?”


    贺玄度点头,“睿帝驾崩前,柳桓安的确接到过密旨。”


    刘九生:“什么密旨?”


    贺玄度缓缓道:“睿帝口谕,要他暗中扶植先太子遗孤。”


    尽管已猜到这道密旨与他有关,但亲耳听到,刘九生依旧浑身一颤。


    他道:“那他?”


    贺玄度盯着他,“柳桓安手中有睿帝留下的暗卫以及私军,我父亲也已经准备行动。九生,大安很快就又要变天了。”


    这一瞬,刘九生读懂了睿帝的用意,他竟替他筹谋如此深远。


    他浑身血液翻涌,起身对着睿帝陵墓方向遥遥一拜。


    贺玄度提醒道:“柳桓安行事谨慎,心内又有盘算,前脚我才试探出他,你紧跟着要娶他的妹妹,只怕他会多想。”


    刘九生略一皱眉,抬头道:“我娶芊芊出自真心,与柳桓安无关,我坦坦荡荡。”


    贺玄度摇头,“柳桓安不会信你,他只会想,你娶他妹妹,是不是为了拉拢柳家。”


    刘九生下定决心,“或许,我可以见一见柳桓安,我会想办法说服他。总之,我非芊芊不娶。”


    贺玄度闻言,抬眼看向刘九生,“柳桓安极重血亲,我是相府闲散的弃子,又答应他将来带着蓁蓁离开长安,他才如此轻易答应。而你,是要继承大统之人,他定会好好思量。”


    “正因为他重血亲,才更能感受到我的诚意。”刘九生打断他,目光锐利,“我会与他开诚布公,用诚意打动他。”


    贺玄度微微蹙眉:“若他拒绝呢?”


    “一次不成便两次,两次不成便三次。柳家重礼数,我便以礼相待;柳桓安疑心,我便剖心明志。”他轻笑一声,“我隐姓埋名十数年,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贺玄度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也笑了,“看着你,竟像是看当初的我。九生,你对柳棠华的心思,我看明白了。你放心,柳家那边,我会帮你。”


    ……


    不知睡了多久,柳舜华缓缓醒来。


    芳草与妙灵见她醒了,笑着端上备好的八珍汤给她。


    柳舜华捧着温热的瓷碗,感受着汤盏传来的暖意。香气氤氲而上,细细一嗅,当归的苦涩气息,若有若无的山参,还隐隐带着一丝甘甜。


    汤水滑过喉咙,一股暖流缓缓漫向四肢百骸。


    柳舜华轻轻呼出一口气,窗外日已偏西,想必她这一觉睡得久了。


    “夫人可算是醒了。”芳草笑着说道:“这汤是二公子特意嘱咐人炖的,就等您醒来喝呢。”


    柳舜华低头看着碗底沉淀的药材,看到下面有些许干草,还有几颗枸杞,便知贺玄度怕她嫌苦,特意加的。


    “现在什么时辰了,玄度可有回来?”她将空碗递还。


    “酉时一刻了。”芳草接过碗,又递上热帕子,“二公子还未回来,要差人去催吗?”


    柳舜华摇头,“不必了。”


    贺玄度应是去寻刘九生了,他们这一见,自然有许多话要谈,不到落日是不会回来的。


    柳舜华睡了一觉,喝过热汤,神识逐渐清明。


    她确信,贺玄晖也记起了上辈子的事情。


    但婚前寥寥几次相见,他对她似乎并未有什么特别的举动,看她也与其他任何人毫无二致。


    如沐春风,又清冷疏离。


    那种压迫与窒息感,似乎是在他魔怔之后,才逐渐显露的。


    也就是说,他极有可能是近日才有了上辈子的记忆。


    他一醒便拿着锦盒过来,无非是想试探她。


    她仔细回想,与贺玄晖几次短暂相处,除去凉州那次,她情急之下说出他不能食用山药之事,便再无破绽,贺玄晖理应不会想到她也重生才对。


    若要细说,唯一的破绽便是,重生之后,一切都与上辈子的轨迹相同,唯一不同的便是她。


    她嫁给了贺玄度。


    贺玄晖也应是因为这个,才疑心她的。


    窗外起了风,透过窗缝吹来,她拢了拢身上的狐裘,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的暖炉。


    她必须要想办法,试一试他。


    若他真记得前世,那这一世的风平浪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假象。


    “少夫人,”妙灵轻声打断她的思绪,“老夫人院里的青竹来了,说是请您过去一趟。”


    回门之后,贺玄晖便过来送锦盒,她头脑昏沉,一觉睡去,倒忘了向老夫人请安。


    柳舜华拢了拢锦袍,由妙灵陪着,随青竹踏出院门。


    寒风卷着枯叶擦过廊下,青竹步履匆匆,在拐角处突然停住,手摸向发边,惊呼一声:“糟了,我的耳珰不见了。”


    柳舜华垂眸看去,果见青竹左耳空空如也。


    青竹下意识看向妙灵,眼中带着恳求。


    妙灵会意,低声道:“少夫人,可否容我回去找找?”


    柳舜华目光在青竹耳垂上一扫,那残留的血痕太过刻意。


    这耳珰,怕不是意外遗失,而是有意为之。


    青竹是老夫人的人,她倒要看看,是谁将手伸进老夫人院中。


    “去吧。”她不动声色地应允。


    青竹千恩万谢后,带着柳舜华往老夫人院子走去。


    走着走着,柳舜华脸色微微一变,脚步一顿,“我怎么记得,去老夫人那里不是这条路?”


    青竹背影一僵,强笑道:“少夫人初来乍到有所不知,这是近路。”


    一派胡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分明离老夫人的慈安居越来越远。


    倒是……离贺玄晖的书房越来越近。


    “是吗?我虽对相府不熟,却是分清东西南北的。”柳舜华停下脚步,冷声道:“青竹,你到底是何目的?”


    青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少夫人,对不起,是我骗了您,可我……我也是不得已啊。”


    “不得已?”她冷笑,“你今日进我院中传话,多少双眼睛都看见了。你要做什么前,是不是要掂量一下,若我有个闪失……”


    “是我让她去的。”一道清冷的嗓音自月洞门后传来。


    她抬眸,只见那人一袭墨色锦袍,正从容走出。暮光斜照,在他身上投下斑驳树影,更衬得他眉目如画。


    柳舜华浑身一阵发冷。


    贺玄晖站定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将她笼罩在阴影里。


    “兄长这是何意?”柳舜华强自镇定,袖中手指却已掐入掌心。


    贺玄晖不紧不慢地向前迈了一步,“柳小姐不必紧张。我不过是……想与你说几句话罢了。”


    柳舜华语气尽量平稳,“兄长若要什么,何不等玄度回来?”


    贺玄晖摆手,青竹忙退了下去。


    “柳小姐,前面便是我的书房。”他道:“我想请柳小姐进去,听一个故事。”


    第92章 第92章前世今生


    柳舜华跟在贺玄晖身后,穿过竹林。


    竹叶早已凋尽,只余枯枝交错着。林间极静,鸟雀了无踪迹,唯有冷风穿行,卷起零星的雪粒。


    暮色四合,光线越来越暗。


    柳舜华走在竹林间,蓦地想起前世,她在此慌乱奔跑的场景,止不住浑身打颤。


    “柳小姐冷?”贺玄晖忽然驻足,回头看她,眼底幽深如古井。


    柳舜华迅速敛去神色,淡声道:“不过是风大了些。”


    贺玄晖唇角微扬,“那便快些到书房吧。”


    柳舜华裹紧衣领,跟上贺玄晖的步伐。她怕极了,可眼下正是试探他的好时机,她不能错过。


    书房内,炭火静静燃着,贺玄晖早已让丁宝泡好热茶。


    茶香袅袅,驱散了满室寒意。


    窗棂外,竹影婆娑,在暮色中摇曳如鬼魅。


    “柳小姐请坐。”他抬手示意,将茶盏缓缓推至她面前。


    柳舜华垂眸,借着捧茶的姿势瞥了他一眼。


    贺玄晖双手修长,骨节分明,执盏时不紧不慢,从容优雅。可当她抬眸对上他的眼睛时,却只看到一片平静,深不可测的平静,像冰封的湖面,看不见底下暗涌的涡流。


    他似是瞧见她在看他,笑道:“多谢柳小姐肯赏光前来。”


    柳舜华将杯盏放下,“兄长今早先是送了礼,又差人将我截住,我若是再不来,兄长要做什么?”


    她声音如檐下冰凌,清冷锐利,一下刺在他心上。


    贺玄晖指尖微顿,茶汤在杯中晃出一圈涟漪,依旧笑得温和,“柳小姐,我说过了,只是想请你过来,听一个故事。”


    柳舜华看着他,淡淡道:“我人已经在这了,兄长请吧。”


    “兄长”二字咬得很重,像在两人之间划下一道无形的界线。


    贺玄晖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这个故事太长,我也不知要从何说起。”


    他声音低沉,身影落在窗边,清隽如竹,却无端有几分罕见的迷茫无助。


    茶香氤氲中,他恍惚又看见前世的最后光景,她红着眼眶决绝的背影,和那场吞噬一切的大火。


    大火熄灭后,他不顾众人阻拦冲进废墟,在焦黑的梁木下寻到她蜷缩的身躯,颤抖着将她抱起,心如死灰。


    他这一生,都在尽心尽力做着贺家的模范。为了家族的荣耀,为了父亲的大业,不得不将真心层层包裹。


    他原本以为,他可以等的,等到一切尘埃落定,等到贺家彻底掌握朝局,等到再无人能威胁他们的未来。到时他就可以不再受任何拘束,好好与她过完下半辈子。


    却不想等来的,是眼睁睁看着她绝望地奔向火海。


    那一刻,他慌了,拼命呼喊她的名字,却再也等不到她的回应。


    那个会笑着同他耍赖,偷偷在他书房放一盏暖茶,等他归来在廊下打盹的妻子,再也不会回答他了。


    柳舜华已经有几分不耐,目光扫过他,落在窗台的白梅上。


    这里还真是一如既往的高洁风雅,谁能想到暗地里却做着弑君夺权的勾当。


    贺玄晖忽然抬眸,漆黑的眼瞳直直望进她眼底,“柳小姐,你为何从第一次见面,便一直躲着我,是不是我此前,曾做过什么……得罪了柳小姐?”


    柳舜华心下一惊,贺玄晖果然在试探她。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兄长,您是相府长子,高高在上,又有心上人,难道我不该避嫌吗?”


    贺玄晖明显怔住了,片刻后,他突然低笑出声来,看着柳舜华的眼,“柳小姐误会了,我与妉柔郡主清清白白,并无私情。”


    他的眼神真诚而炙热,让柳舜华很不自在。


    她管他有没有心上人。


    贺玄晖很明显误会了什么,声音忽然轻柔下来,“柳小姐,让我为您讲那个故事吧。”


    “从前有个大户人家的公子,自幼被寄予厚望,一心只想着家族荣光。”他的声音带着几分自嘲,“直到一个春日,他外出替父亲谈生意,无意撞见祖母马车受惊。正忧心之际,忽见一抹绯红身影掠过,有个姑娘跳上了马车。”


    柳舜华手中的杯盏猛地一晃,他说的是她。


    上辈子救下老妇人时,贺玄晖竟然也在。


    “那姑娘未戴帷帽,乌发高束,一双杏眸明亮如星,竟徒手制住了发疯的马匹。”他说着,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她如今挽起的鬓发上,仿佛想要透过时光,窥见当年那道飒爽的身影。


    他声音愈发低沉,“公子本以为那日只是偶然,可半月后祖母大寿,那姑娘竟又出现在寿宴上。她依旧穿着绯色衣裙,在满堂女眷中耀眼得让人移不开眼。”


    “公子明知门第悬殊,本不敢妄想。可母亲偏偏看中了那姑娘,原以为父亲不同意,谁知父亲听闻,竟没有反对,因为父亲正在拉拢那姑娘的兄长。”


    茶香袅袅中,柳舜华好似看见他眼底翻涌的痛色。


    “他明知是场算计,明知父亲是在利用姑娘,却还是……”他声音哽咽,“还是抵不过那份心动,答应了亲事。”


    柳舜华猛地抬眸,撞进他盛满悔恨的眼睛里。


    他说什么?心动?


    前世那个对她冷若冰霜的夫君,竟说他……喜欢她?


    多可笑啊!


    她忽然想笑,前世多少个夜晚,她捧着新学的点心在书房外等到烛火熄灭,多少次想为他披衣,却只换来冷冷一句“不必”。


    他在大婚之夜将她晾在新房,任由她在西竹院受尽屈辱,如今却说喜欢她。


    柳舜华冷笑一声,脱口道:“若是真喜欢,就不该利用她,而是放了她。”


    贺玄晖倏地抬眸,眼底闪过一丝狼狈,随即又化作更深的痛色,“你说得没错,成婚后,公子才发现自己有多可笑。他以为能护住姑娘,却连正眼瞧她都不敢。”


    “他就是个傻子,既不想放手,又不甘心放她离开。便想办法让她远离争端,将她养在后院。”


    好一句养在后院,轻飘飘地将她那些年受的苦抹去,美化成一切都是为她好的样子。


    他可知道,她在西竹院等过的每一个长夜,她被下人耻笑时强撑的骄傲,她等着他撑腰却被冷眼相待的绝望……


    若她不是当事人,几乎就要为他的隐忍深情流下泪来。


    “后来呢?”柳舜华听见自己平静得可怕的声音,“那个公子,可曾悔过?”


    贺玄晖望向窗外,喉结滚动了几下,才哑声道:“自是后悔的,悔他为了所谓的家族大业,辜负了


    最该珍惜的人。等他明白过来时……那姑娘绝望之下,投入火海……”


    贺玄晖这个故事,隐瞒了两个极为关键的信息。


    一个是他要娶刘妉柔为妻,逼迫她让位。


    一个是当初她被迫投入火海的原因。


    若他怀疑她也是重生,那他完全没必要隐瞒。


    想通这层,柳舜华垂眸,掩去眼底的冷意,“倒是个凄美的故事,只是不知,兄长同我说这些,有何用意?”


    贺玄晖攥紧杯盏,“柳小姐,我想问,如果是你,你会原谅这位公子吗?”


    柳舜华轻笑一声,“这等痴男怨女的故事,戏文里多的是,兄长怎么如此在意?”


    贺玄晖看着柳舜华,瞳孔微微收缩。


    “只是,我有个疑问。”柳舜华慢条斯理地拢了拢衣袖,“故事中那姑娘为何要自焚?莫非,是有什么隐情?”


    贺玄晖喉结滚动,“那姑娘起了误会。”


    柳舜华秀眉挑起,“误会?我倒是好奇了,究竟是什么样的误会,能让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惜一切投身火海?”


    空气骤然凝固,贺玄晖垂头,眸中一片哀伤,“她在后院伤透了心,以为那公子不喜欢她。”


    柳舜华缓缓将茶盏推回,“原来如此。真是没想到,兄长竟是个爱戏之人。只是我不爱戏,兄长找错人了。”


    这场试探,已有结果。


    柳舜华起身,裙裾扫过案几,“故事听完了,我也该告辞了。”


    她转身欲走,忽觉袖口一沉。


    贺玄晖竟失态地攥住了她的裙裾,骨节泛白的双手微微颤抖,声音嘶哑,“那姑娘是爱他的,若有来世,她会原谅他,会重新开始的,对吗?”


    那姿态近乎哀求,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柳舜华居高临下,垂眸看着他。


    忽然想起前世西竹院那个雪夜,她也是这样死死攥着他的衣角,求他别走。冰凉的锦缎从她指间滑走,带走最后一丝温度。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决绝得没有半分留恋。


    前世她处处卑微换不来他一个回眸,如今倒来扮深情?


    柳舜华广袖猛地一甩,攥住衣角的那双手“砰”地砸在地上。


    她声音冷得像淬了冰,“兄长,你入戏太深了。”


    窗外忽起一阵急风,窗台上的白梅应声而落,砸在地上碎成几瓣。


    贺玄晖掌心徒然悬在空中,还保持着抓握的姿势。


    柳舜华早已转身离去,裙裾掠过门槛,像极了前世火海中,他终究没能抓住的那抹残影。


    出了书房门,太阳已落山,月亮隐隐升起。


    柳舜华往前一转,忽见青竹掩映处,贺玄度正坐在轮椅上等她。


    周松推着轮椅,贺玄度膝上盖着狐裘,手里捧着暖炉,见她出来便歪头一笑,那笑容比落在雪地上的霞光还要暖上几分。


    柳舜华突然想起,上辈子,她无措地奔跑在竹林间,心里想的便是他。只可惜,她到死都没能再触到心底这轮明月。


    “蓁蓁。”贺玄度轻声唤她,声音温柔得像春风拂过新柳。


    柳舜华鼻尖一酸,快步奔过去,一头扎进他怀中。


    墨狐裘带着他身上特有的梅香,温暖得让人想落泪。


    她道:“你等我很久了,是吗?”


    贺玄度单手环住她,另一手轻轻抚过她微乱的鬓发,“不久,刚刚好。”


    柳舜华仰起脸,望进他含笑的眼眸,“你知道我在你兄长书房,为何不进去?”


    贺玄度云淡风轻道:“有什么可进去的,我信你。”


    柳舜华从周松手中接过轮椅,柔声道:“玄度,咱们回家。”


    周松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低头瞧着贺玄度脚尖那一点未消的残雪。


    若不是他亲眼所见,他真的不敢相信,方才那个猫着腰蹲在人家书房窗台下,紧张得把暖炉都快捏变形的人是谁。


    还“我信你”,周松翻个白眼,我信你个鬼。


    第93章 第93章你今日怎么都不吃醋?……


    贺玄度回府,正撞上妙灵。


    稍一琢磨,便觉有异,忙叫上周松,去往贺玄晖书房。


    他到的时候,并未听到太多。


    只听得兄长语气卑微,完全没了一贯的从容。


    想起他近日的反常,早上送来的锦盒,蓁蓁一瞬失神的微妙瞬间。


    贺玄度突然有种错觉,或许在他不知道的过往里,蓁蓁与兄长之间,藏着一段他永远无法触及的故事。


    这个念头让他有些发闷,放在轮椅上的手指下意识收紧。


    直到看到蓁蓁从书房内走出,毫不犹豫地奔向他。


    那一刻,所有的猜疑、不安、失落、忽然就化作了满腔柔软。


    他想,纵使有再多他不知道的过往又如何?


    此刻她奔向的,终究是他。


    ……


    窗外枯竹在风中簌簌作响,干黄的竹叶打着旋儿落在窗台上。


    柳舜华抱着小白,静坐在西窗下,怔愣地看着窗外。


    妙灵轻手轻脚地进来换了几次茶,终究忍不住道:“少夫人,可是身子不适?”


    柳舜华摇摇头,目光仍凝在那截枯竹上。


    自那日书房一别,贺玄晖再未露面。


    贺玄度也总是早出晚归,有时回来,她已睡下,朦朦胧胧中,他替她盖上被子,就那么轻轻地揽着她。


    这几日,府里安静得可怕,连廊下的绿玉都不再乱叫。


    自知晓贺玄晖记起上辈子,她心中便隐隐有些担忧。


    前世她死得太早,不知道贺家与刘九生最后的结局,但贺玄晖知道。


    这辈子,若贺家最后依旧走上造反的道路,那最后胜利的,一定是贺家。


    “咯吱”一声,怀中小白突然不安地扭动起来。她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不觉间收紧了手臂。小东西吃痛,在她手背上抓出几道红痕,倏地跳下去,钻进笼中,只露出一双警惕的红眼睛望着她。


    “少夫人?”妙灵闻声进来,见她手背上的伤痕,惊呼出声。


    柳舜华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无碍。”


    上辈子,比这更伤更痛的都熬了过来。这点小伤,对她来说并不算什么大事。


    妙灵忙从药箱中拿出伤药,拉过她的手帮她涂上,“怎么能无碍呢,若是让二公子知晓,不知道多心疼呢。”


    柳舜华垂头一笑,贺玄度连她蹙眉都紧张,这点抓伤怕是要惊动全院了。


    妙灵还在絮叨着说待会要禀报贺玄度。


    柳舜华望着手上的伤痕,想着贺玄度,心里不是滋味。


    她不想瞒着贺玄度,这几日也一直想着,要不要把一切都告诉他。


    可贺玄度终究也是贺家人,他能如何抉择?


    还有,她要如何开口?难道要说她前世错嫁贺玄晖,最后落得个自焚而亡的下场?要说她曾痴心错付,直到死前才明白真正喜欢的是谁?


    柳舜华心烦意乱,索性唤了芳草与妙灵出府散心。


    因着贺玄度在后院另辟了西门,不必向程氏报备,倒让她得了自在。


    几人来到望月楼,已是哺时,柳舜华点了一些喜欢的吃食。


    外出没那么多讲究,芳草与妙灵随着一同坐下。


    菜还未上,柳舜华倚在窗棂前看着街景。


    忽听一声“冰糖葫芦”的吆喝由远及近,一个头戴毡帽的老汉扛着草靶子走过,上头插满了晶莹透亮的糖葫芦,日光一照,里头山楂红艳艳的。


    “少夫人要尝尝吗?”妙灵探头问道。


    柳舜华唇角微扬,“许久未吃了,倒有些想念。不过待会儿就要用膳……”


    话音未落,守在楼梯口的洪声早已一个箭步冲下楼去。这厢丁宝也正捧着刚买的糖葫芦上楼,两人在拐角处撞个正着。


    四目相对,洪声脑瓜一转,莫非丁宝也是要买给少夫人的?


    他们的少夫人,岂能容他人献殷勤。


    洪声眼珠一瞥,故意往丁宝身上撞去,趁机窜上楼。


    丁宝得了大公子的指示,要他这些时日看好二少夫人,务必想尽办法,满足她的一切需求,自然不甘示弱,伸手一把拽住他的后襟。


    眼瞅着就要上了楼,洪声急中生智,突然高喊一声:“大公子!”


    丁宝下意识回头,洪声趁机一个箭步冲上前去,跑到柳舜华跟前,“少夫人,您……您要的糖葫芦。”


    丁宝紧跟着上来,举着糖葫芦,“少夫人,给您。”


    柳舜华看着他们,还未说话,只听有人道:“不好意思,让让,让让。”


    有人扛着个插满糖葫芦的草靶子上来。


    洪声与丁宝相互一望,这人谁啊?


    草靶子被拿开,那人笑嘻嘻地看向柳舜华,“怎么样,够不够?”


    柳舜华惊得手中茶盏差点脱手,那破旧的毡帽下,分明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当今皇上刘昌。


    柳舜华刚要起


    身行礼,就被他一个眼神制止。


    刘昌笑眯眯地取下三串,亲自递给芳草和妙灵。


    两个丫头一脸狐疑地接过,总觉得这“老汉”举手投足间透着说不出的贵气。


    洪声和丁宝更是傻了眼,两串糖葫芦悬在半空,进退不得。


    刘昌瞥了他们一眼,“怎么,你们也想要?不过不好意思,我这糖葫芦,只给女子,你们可以退下了。”


    洪声和丁宝还未反应过来,便被候在一旁的成川给提着扔下楼。


    “终于清静了,可以好好吃一顿了。”刘昌也不客气,大喇喇地坐下。


    柳舜华一笑,“你这是做什么?”


    刘昌道:“没看出来吗,吃饭啊。我身上所有的钱都买了糖葫芦,你若不请我吃,我要饿肚子了。”


    柳舜华扶额失笑,“你竟要蹭我一顿饭?”


    刘昌一本正经道:“我这是体察民情。再说了,我的私房钱都拿去买糖葫芦了,总不能白跑一趟。”


    芳草与妙灵看着刘昌,不住眼神示意,明显是想问要不要叫人。


    柳舜华摇摇头,随他去吧。


    正说着,小二端着铜锅上来。


    “少夫人快尝尝这羊肉锅子!”芳草搓着手揭开铜锅。


    白雾裹着香气扑面而来,切成薄片的山羊肉在汤底里翻滚,配着嫩黄的冬笋、翠绿的萝卜,甜脆的霜菘,看得人食指大动。


    铜锅咕嘟咕嘟冒着泡,映得几人脸颊都红扑扑的。


    恍惚间,柳舜华想起前世那个雪夜,她们三人依偎在炭火前,想象着能美美吃上一顿铜锅。


    柳舜华拿起长筷,为两人各夹了满满的羊肉,“来,都多吃些。”


    鲜嫩的肉片堆在碗里,还冒着腾腾热气。


    妙灵受宠若惊地捧着碗,眼圈突然就红了。在相府伺候这些年,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能与主子同席共食,更遑论主子还亲手为她夹菜。


    “少夫人。”芳草的声音带着些许哽咽,筷子举在半空,迟迟舍不得落下。


    柳舜华柔柔一笑,催促道:“快吃啊,凉了就不好吃了。”


    刘昌实在看不下去,将碗重重搁在桌上,“柳舜华,你这个女人怎么回事,我这么大一个人坐在这儿,你是瞧不见么?”


    柳舜华斜睨他一眼,慢条斯理地涮着羊肉,“你今日只是一个卖糖葫芦的,我留你一起吃已是给足你面子,还这么多话。”


    刘昌嘟囔着,气鼓鼓地夹起肉片,在乳白汤底里涮了两下便往嘴里塞。


    铜锅里的汤底冒着泡,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年轻俊朗的眉眼。


    刘昌吃相虽优雅,速度却惊人,转眼间已经扫光了半盘羊肉。


    “你慢些吃,又没人跟您抢。”柳舜华咋舌道:“你这是多久没吃饭了?”


    “你不知道,那里的饭难吃死了。”刘昌说着又夹了片冬笋,“再说……也没人陪我吃。”


    这话让她想起初遇时的情形。也是在这望月楼,他召了梅好姑娘作陪。那姑娘吓得瑟瑟发抖,他嫌败了兴致,扬言要挖人眼睛。


    她看出他在虚张声势,出面周旋。


    原以为只是萍水相逢,谁知命运弄人,倒让他们成了半个朋友。


    想到以后,柳舜华轻叹一声,不管刘昌为人如何,至少对她,他是真诚的。


    她抬手,向他碗里也添了勺羊肉,“既如此,今日便多吃些。”


    刘昌嘴角绷不住笑,装模作样道:“算你识相,说吧,你想要什么,回头我赏你。”


    柳舜华看着刘昌别扭又满足的神情,不禁莞尔。


    这个在外人眼中喜怒无常的少年天子,此刻倒像个讨到糖吃的孩子。


    柳舜华一向吃得少,早早放下碗筷,看着他们三人风卷残云。


    正出神间,忽见街对面闪过一道熟悉的身影,玄色大氅,玉冠束发,正是贺玄度。


    她隔着窗子朝他挥手。


    贺玄度看到她,笑着让周松推他进来。


    芳草与妙灵见贺玄度进来,忙起身让座,站在一旁候着。


    刘昌正吃得起劲,猛一抬头,瞥见贺玄度,迅速把肉全部放进去,扒到自己碗中。


    柳舜华看了一眼护食的刘昌,顺手为贺玄度斟了杯热茶,柔声问:“用过膳了吗?”


    “吃过了。”贺玄度接过茶盏,指尖在她手背上轻轻一碰,“洪声说你在这,我特意过来寻你。”


    柳舜华心头一暖,正欲说话,却见刘昌突然放下碗筷,神色复杂地望向贺玄度,“贺玄度你……不对劲。”


    贺玄度淡声道:“怎么说?”


    刘昌放下筷子,“你今日怎么都不吃醋?”


    贺玄度扫了他一眼,“要不,你先照照镜子?”


    铜锅里的汤汁渐渐见底,最后泡泡破裂的声音在沉默中格外清晰。


    刘昌盯着他们交握的手,看了半晌,忽然垂头一笑,“罢了罢了,我吃饱了。”说着起身扛起那个插满糖葫芦的草靶子,“该去做生意了。”


    贺玄度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那破旧的毡帽下,依稀可见少年天子倔强挺直的脊背。


    “蓁蓁,谢谢你。”他开口道。


    柳舜华不明所以,“你谢我什么?”


    贺玄度看着渐行渐远的刘昌,“若非遇到你,我大概,会变成第二个刘昌。”


    就像他一样,孤独、偏执,用暴戾掩饰内心的脆弱,在这寒冷的世间,无助地游荡。


    暮色渐沉,柳舜华推着轮椅缓缓而行,忽然觉得,无论前路如何,只要有这双手相携,便没什么好怕的。


    临到西门,贺玄度突然回头,“你放心,刘昌不会死。”


    柳舜华一愕,“你怎么知道?”


    贺玄度看着远处渐渐沉下去的夕阳,“睿帝临终前,曾留有口谕,不管日后何人登基,务必保刘昌一命。”


    他这一番话,算是向她代交了个底朝天,将他这些时日的筹谋和盘托出。


    柳舜华垂头,“你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蓁蓁,我对你从无隐瞒。”贺玄度握住她的手,“我希望,你也是。”


    第94章 第94章别离开我!


    天光将尽,一缕暮色斜映在府邸飞檐之上,朱红的廊柱愈发暗沉。


    柳舜华本就不想瞒着贺玄度,尤其是目前的状况。


    贺玄度与刘九生,刘九生与芊芊,犹如一张密密的网,将他们牢牢织在一起。


    或许,她应该坦言,至少能让他稍微占取一些先机。


    她方要张口,便见西门处有人从暗处走来。


    “二弟,你们回来了。”贺玄晖神色平淡,目光自她面上掠过,落在贺玄度身上。


    贺玄度微微侧首,语气淡漠,“兄长有何赐教?”


    贺玄晖浑不在意,笑意融融,“我有些话,想同二弟说。”


    檐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昏黄的光影在三人之间明灭不定。


    柳舜华下意识拉紧贺玄度。


    “夜深露重,柳小姐还是先回房歇息。”贺玄晖侧身让出半步,灯笼在他脸上投下诡谲的阴影,“我们兄弟许久未曾好好说过体己话,今晚要好好聊聊。”


    “蓁蓁,你先回吧。”贺玄度拍了拍她的手,不忘温声嘱咐道:“夜里冷,你睡觉不老实,记得被子裹得紧些。”


    暮色下,贺玄晖脸色骤沉。


    这么多年,贺玄度还是头一回踏足贺玄晖书房。


    脚下是冰冷的青砖,屋内炭火未及点燃,寒气渗骨。


    案几上笔墨纸砚摆放得一丝不苟,烛火在灯盏中微微摇曳,将兄长端坐的身影投在墙面上,拉得修长。


    同他想象中一样,这书房到处透着股淡淡的疏离,冷清得没有一丝人气。


    贺玄度坐定,一抬眸,正瞧见墙角处挂着一幅画。


    画中女子只有一个纤细的背影,一身明黄衣衫在桃林中格外醒目。正伸手去摘枝头的艳艳的桃花,衣袖半挽,露出一截皓腕。


    贺玄度眉头深锁,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背影像极了蓁蓁。


    可蓁蓁从不穿这样鲜艳的衣裳。


    贺玄晖摆好棋盘,轻笑道:“我记得二弟幼时下棋不错,不知这些年可有精进?”


    贺玄度垂眸看着棋盘纵横,“兄长说笑了,幼时棋路莽撞,哪里比得上兄长想得长远。”


    “是吗?可是依我看,你落子看似莽撞,实则最懂藏锋。”贺玄晖执了一颗白子,说得漫不经心。


    贺玄度随意扣下黑子,“下个棋而已,差不多就得了。我远离相府这些年,兄长应当知道我的心性。”


    贺玄晖敛眸,眉尖一动。


    前世贺玄度断腿之后,一直偏居在后院,整日院门都懒得出,一直到后来葬身火海,其间并未闹出过什么动静。


    这辈子,他虽阴差阳错先认识了柳舜华,但他打听过,他们只想要走高飞,离开长安去往凉州。


    贺玄晖


    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眉目中带着一贯的懒散,淡声道:“我看二弟这些时日不常在府,想是又起了玩心。怎么,不怕冷落了新妇?”


    “小别胜新婚,时时在一起,我怕蓁蓁会腻味。”贺玄度缓缓道:“兄长未娶亲,哪里知道夫妻间的情趣。”


    贺玄晖执棋的手微微顿了一下,旋即落下。


    风吹过,满室梅花的清香。


    贺玄度视线落在窗台的白梅上,他竟不知,兄长也爱梅。


    贺玄晖笑问:“二弟觉得,这枝白梅如何?”


    贺玄度点头,“暗香幽浮,不错。”


    “我院内有株白梅,昔日忙碌,竟不曾发觉它发了新枝,越过庭院开在了墙外。于是我便剪了这枝,插在这瓶内,留下日日观赏。”


    贺玄晖抚过梅枝,笑意凝在唇角,“错开的枝桠,终究是要回归了正途。”


    窗外忽地卷进一阵寒风,贺玄度伸手稳住摇晃的花枝,“我虽不懂花草养护,可也知草木有性,它既发了新枝,便是做了选择,兄长何必如此执着?”


    “二弟此言差矣。白梅错发,就应当及时修剪。”贺玄晖痴痴地望着白梅,“它只是暂时忘记了本心,需要加以引导,我这是帮它回归正途。”


    贺玄度放在案下的手用力捏紧棋子,轻笑一声,“兄长所谓的回归正途,便是将它剪下枝头,禁锢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


    “墙外风雨凄苦,非久留之地。”贺玄晖收回目光,淡然道:“它只是……暂时忘了自己属于哪里。等它记起,自然会感激我。”


    北风呼啸着撞开窗棂,瓶中梅枝应声而断。


    贺玄度看着那截坠落的断枝,手中黑子悬在半空,“落叶离枝,再难返本。有些错过,就像这棋子,一旦落定,便再无反悔的机会。”


    贺玄晖伸手将白梅捡起,吹落上面沾染的灰尘,“我不在乎,不管它变成什么模样,都是我的。你不会懂,这是天命。”


    “执念过深,反受其累。世间万物,自有定数。”贺玄度不屑,随手落子,打乱了贺玄晖苦心经营的局势,“兄长,你输了。”


    贺玄晖一怔,旋即笑道:“二弟棋艺果然见长。”


    贺玄度眼瞥向窗外,“愚弟已陪兄长下完这一局,家中夫人在等,恕我不能再奉陪了。”


    轮椅碾过青砖,经过书案时被贺玄晖一把拦住,“二弟莫急,不如再与为兄鉴赏一下此画。”


    贺玄度猛然抬头,墙上那幅画猝不及防撞进眼底。


    画中女子脖颈微偏,青丝半掩处,耳后一粒朱砂小痣若隐若现。


    贺玄度心头蓦地一刺,呼吸骤然凝滞。


    轮椅突然倾斜,贺玄度下意识扶住案几,差点碰翻茶盏。


    “二弟这是怎么了?”贺玄晖声音从身后传来。


    贺玄度不说话,死死盯着墙上的画。


    暮色深沉,一寸寸漫过画纸。


    画中人面容骤然模糊,唯有那粒朱砂痣愈发鲜明,像一滴将干未干的血,灼得他眼眶生疼。


    回去的时候,卧房的灯依旧亮着。


    昏黄的灯光透过窗纸,在廊下投出一方暖色。


    贺玄度停在阶前,窗纱映着一道纤细的身影,正随手翻着书册,在窗上勾勒出温柔的弧度。


    檐下冰凌突然滴落一滴水,在贺玄度肩头氤氲开一片痕迹。


    窗上的影子像是察觉了什么,忽然直起身。


    门“吱呀”一声开了,柳舜华立在光里,散落的青丝被风吹起,露出耳后那颗殷红的朱砂痣。


    “你回来了?”她伸手来拉他,指尖犹带着暖意。


    贺玄度反手关上房门,将她抵在门上。


    他手掌穿过青丝,扣住她的后脑,另一手环抱住她纤细的腰身,一把将她带进怀中,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人揉碎。


    冬夜的寒气还未从他大氅上散尽,带着冷意的唇已经重重压了下来。他肆意啃噬着她柔软的唇瓣,撬开她的贝齿,近乎掠夺似在她口中的横冲直撞,带着一团滚烫的火,要将积压的妒意与不甘尽数宣泄。


    柳舜华后腰磕在门上,吃痛地轻哼一声。


    贺玄度趁机扣住她的手腕按在头顶,另一只手抚上她耳后,拇指重重擦过那粒朱砂痣。


    窗外寒风呼啸着,竹枝拍打在窗棂上。


    贺玄度垂头埋在她耳后,滚烫的唇舌一点点舐舔着那颗朱砂痣,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敏感的颈侧,激起一阵酥麻战栗,让她浑身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唇舌纠缠间淡淡的血腥气蔓延,柳舜华低声呜咽,挣扎着想要躲开。


    贺玄度却收紧了环在她腰间的手臂,玄色大氅滑落在地,露出里面被揉皱的中衣。他的吻沿着脖颈一路向下,在锁骨处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留下个暧昧的红痕。


    柳舜华抵不过他如此肆意的索取,仰头不停喘息,眼角泛红,双眸水波潋滟。


    贺玄度心头一颤,满腔妒火顿时就熄了大半,指腹抚过她被蹂躏得嫣红的唇瓣,拭去嘴角的血丝。


    他喉结滚动,声音沙哑得不像话,“疼吗?”


    声音里满是懊悔,方才的凶狠荡然无存,只剩满眼心疼。


    柳舜华抬眸望去,眼中满是担忧,“玄度,你怎么了?”


    贺玄度溃不成军。


    他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贺玄晖会对蓁蓁了如指掌。有那么一瞬,他几乎就要怀疑,这一切是否真如贺玄晖所言,是天命?


    所以,他明明知道,蓁蓁从未骗过自己,她与贺玄晖之间也未有任何私情。可那幅画还是深深刺激了他,让他瞬间失控。


    他俯身将柳舜华紧紧搂住,下巴抵在她发顶,声音闷闷的,“对不起,蓁蓁,我吓到你了。”


    柳舜华拍着他的后背,不停安抚道:“玄度,可是近来太紧张了?我给你倒杯安神茶来。”


    “不,你不要走,我不准你走。”贺玄度手臂不自觉地收紧,像是怕她消失一般。


    柳舜华笑着戳他心口,“傻子,我不走,我是你的妻子。”


    她的脸颊贴在他胸前,能清晰地听见他有力的心跳声。


    贺玄度摩挲着她耳后的红痣,欲言又止,“蓁蓁,若是一个人……爱错了人……会怎样?”


    柳舜华背脊微微一僵,旋即抱紧他,声音轻柔得像羽毛,“红绳错系,就该当机立断,斩断孽缘。这红尘万丈,自有命中良人相候。”


    贺玄度脸色瞬间煞白如纸,心脏猛地抽痛,却还在拼命克制,生生挤出一个笑来,“是啊……”


    他指尖不自觉蜷缩,想要回抱着她,最终却无力地垂落。


    夜阑人静,烛火已熄。黑暗如潮,沉沉地笼罩着大红的床帐。


    柳舜华悄悄睁开眼,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看着身侧的贺玄度。


    他呼吸很轻,应是还未睡,眉头紧锁的模样让她心头一软。


    柳舜华想了良久,还是缓缓开口,“玄度,我有些话,想要同你说。”


    贺玄度身形微僵,喉间发紧,“有什么话,改日再说吧。”


    柳舜华怔怔地望着他紧绷的侧脸,想是他近日太忙,又要面对贺玄晖的试探,不忍再打扰了,默默转过身去。


    贺玄度闭着眼,听着更漏声声,心绪纷乱。


    突然,他一个翻身,滚烫的呼吸纠缠着她耳后朱砂痣,“蓁蓁,若我就是那错系的红绳呢?”


    柳舜华先是一怔


    ,继而笑弯了眉眼,手指抚上他紧绷的脊背,温柔至极。


    “傻子,你怎么会是错系的红绳呢。”她声音柔得能融化的冰雪,“贺玄度,你是我的良人,生生世世。”


    一滴温热猝然落在她颈间,贺玄度将她狠狠揽在怀中,听着她急促的心跳与自己渐渐重合,哽咽道:“蓁蓁,以后无论如何,都别离开我!”


    柳舜华眼眶泛红,“贺玄度,你放心,即便是死了,我也要攥紧你。”


    窗外雪落无声,炭盆里的火星“噼啪”炸开。


    贺玄度低头轻吻她发间,嗅着熟悉的荷香,心头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松开。


    这一刻,什么破画,什么朱砂痣,都不及怀中人的温度来得真实。


    蓁蓁是他的,只能是他的。


    第95章 第95章程氏害得她好苦!


    腊月初,刘九生登门柳府,正式提亲。


    消息一出,柳府众人对此事态度分明,迅速分作三派。


    柳父尚不清楚刘九生背景底细,但观其言谈举止,自觉非池中物,对这个准女婿极为满意。再加之柳棠华在旁说尽好话,言语间尽是对刘九生的赞誉,更坚定了结亲之念。


    柳桓安始终眉头深锁,他虽遵从睿帝遗愿,暗中扶持刘九生,却不愿将家人卷入这风云诡谲的棋局。对此事始终抱有疑虑,持中立态度。


    另外自然是以柳舜华为首的反对派,紧随其后的,还有柳棠华的生母,孙姨娘。


    作为其中最激烈的反对者,孙姨娘听闻一个来历不明的穷小子登门求娶自己女儿,觉得天都要塌了。


    她原盘算得极好,大小姐已嫁入相府,芊芊即便攀不上王侯贵胄,至少也能许个门第相当的官宦子弟,谁知竟等来这么个无名之辈!


    更可恨的是,老爷竟像被灌了迷魂汤,非但没将人轰出去,反倒欣然应允。


    她哭天抢地,嚷着要绝食,找上柳奉闹了几次无果后,听闻柳舜华也极力反对,连夜让人传话邀她过府一叙。


    柳舜华本就有此意,得了她的信,当即命人备轿回府。


    临行前,她瞥了眼随行的贺玄度,嘱咐道:“今日回府,你只管喝茶。”


    贺玄度不是柳家人,又与刘九生交情匪浅,夹在中间,也不好乱说话,只缩在厅角装鹌鹑,捧着一盏茶啜得专心致志。


    正堂里,柳家人争论得不可开交。


    孙姨娘借着添茶的由头,凑到贺玄度跟前,压着嗓子道:“好女婿,你高门显贵的,可认得哪些尚未婚配的年轻才俊?”


    这声“女婿”虽让贺玄度很受用,但哪里敢掺和进来,慌忙摆手,“您说笑了,我认识那些,都是不成器的,哪配得上二妹妹这样的闺秀。”


    孙姨娘见他不肯帮忙,讪讪离开。


    柳舜华与柳奉还在争执。


    柳奉以为她嫌弃刘九生,捋着胡须道:“蓁蓁啊,看人,眼皮子不能这么浅。眼下他刘九生是清贫不假,但他举止有礼,谈吐不凡,将来未必没有个好前程。”


    他前程可太好了,踩着尸山血海爬上帝王之路,好到让她害怕。


    柳舜华只道:“父亲,刘九生他不适合芊芊。芊芊可以有更好的选择,为什么非要嫁给他呢?”


    柳奉一头雾水,“你怎么知道他不适合芊芊,你们认识?”


    柳舜华转向一旁的柳棠华,“芊芊,你出来,我有几句话同你讲。”


    柳棠华跟着柳舜华来到暖阁。


    “芊芊,”柳舜华直截了当地问,“你当真非要嫁给刘九生不可?”


    柳棠华默默点头,“姐姐,我的心意……从未变过。”


    柳舜华声音软下来,“芊芊,你不是也喜欢凉州的生活吗?那里有阿莹陪你喝酒,有古赞丽陪你唱歌跳舞,跟着我一起去凉州不好吗?”


    “姐姐,”柳棠华语气坚定,“我已经决定了。”


    柳舜华松开她的手,声音沉下来,“那你可知,他是要做皇帝的?”


    柳棠华转头,看向窗外光秃秃的梧桐枝桠,缓缓道:“我知道。”


    “你知道,刘九生跟你说了?”柳舜华愕然。


    柳棠华轻笑,“是的,就在他上门提亲前夕。”


    柳舜华胸口起伏,“既然你都知道,为何还要嫁?那里冷冰冰的,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只有束缚人的规矩。你以为嫁的是心上人,可他是天下人的皇帝,怎么可能只爱你一个人。这样的日子,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柳棠华抬起头,“姐姐还记得凉州时,咱们突遇贼匪,同将士们一起露宿荒野那晚吗?”


    柳舜华喉间发紧,仿佛又看到芊芊一脸天真,同满身征尘的将士们围坐在篝火旁。


    “那夜,我听他们风轻云淡地说着战场上与匈奴铁骑厮杀,说起硝烟四起里无尽的尸骨。有个小将士不过十二岁,笑着给我看他肩上贯穿的箭伤。”柳棠华声音沉静,“其实,他们哪个人身上不是千疮百孔,可在他们眼里却丝毫不见惧色,只有守护山河的骄傲。”


    她握住柳舜华的手,“姐姐,我知道,深宫是另一个战场,朱墙碧瓦藏着无数刀光剑影。我也知道前路艰难,可若人人都畏惧幽暗,这世道就永远亮不起来。我不想做什么皇后,可九生说他要开创一个海晏河清的盛世,我信他,更信我能陪他走到最后。姐姐,我能保护好我自己。”


    暖阁里忽然安静得可怕。


    柳舜华看着柳棠华挺直的脊背,忽然意识到,那个总跟在她身后的小雀儿,不知何时已长出想要庇护苍生的羽翼。


    ……


    临近年关,贺玄度却回来得越来越晚。


    有时候太晚,怕吵醒她,他干脆直接在外间宿下。


    随着刘昌退位之期临近,贺玄度愈发忙碌起来。


    柳舜华几次想开口,望着他眼下日益浓重的青影,终是咽下了喉间的话语。


    罢了,待刘九生登基后再说也不迟。


    这日方用过午膳,周松便急匆匆过来,神色凝重,附在贺玄度耳边低语几句,说什么人找到了。


    贺玄度面色剧变,当即便出了门。


    柳舜华直觉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心头猛地一揪,匆匆叫住他,“玄度,我今晚等你!”


    贺玄度身形骤然一顿,回头道:“好,蓁蓁,等我。”


    一直等到深夜,庭外突然一阵响动。


    贺玄度回来了,他孤零零地立在院中那株海棠树下,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入夜之后,贺玄度院内只有洪声伺候着。洪声早已歇下,此刻他不必再伪装腿疾,就愣愣地站在院内,独自望着西竹院的方向,挺拔的身影透着说不出的萧索。


    柳舜华推门,默默将一件大氅轻轻搭在他肩上。


    贺玄度紧绷的肩胛骨微微颤抖,猛地转身,将柳舜华拥在怀中。他抱得那样紧,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里。


    夜风吹来,柳舜华闻到空中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她抬手抚上他的背脊,像安抚受伤的幼兽,“别怕,我一直在呢。”


    “蓁蓁……”贺玄度的声音支离破碎,带着说不尽的委屈,“我想我娘了。”


    冬夜的风裹着细碎的雪粒,拍在脸上。


    柳舜华轻轻挣开贺玄度的怀抱,牵着他冰凉的手走进内室。


    炭盆里的炭火烧得正旺,她引他在暖榻坐下,鎏金熏笼里沉水香的青烟袅袅升起,清洌的气息幽幽浮动。


    柳舜华倒了一杯热茶递过去,柔声问:“发生了何事?”


    贺玄度握紧杯盏,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程氏,她害死了我母亲。”


    柳舜华浑身剧震,程氏害死了先夫人?


    她心口起伏,缓声道:“我此前问过妙灵,她说母亲是生产不顺,郁郁而终,怎么会这样?”


    贺玄度眼中翻涌出恨意,“不,是程氏买通了女医,在母亲常用的药物里下了毒。”


    柳舜华固然不喜欢程氏,但她若想下毒,先夫人身边之人不会没有察觉。


    “若是下毒,旁人不说,老夫人岂会看不出来?”


    “她手段阴狠,在母亲生产后,趁着她产后虚弱,让人在她安神汤里掺了活血的剧毒。”贺玄度垂眸,“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母亲是血崩而亡,没有人怀疑。”


    一瞬间,柳舜华仿佛想到了什么,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红烛泣泪,贺玄度仿佛又看到母亲临死前的模样,她面色煞白,冷汗浸透中衣,身下锦褥被鲜血浸透。


    他瞳孔剧烈震颤,声音嘶哑,“好多血,到处都是血,母亲她一定很疼……”


    柳舜华脑袋“嗡”地一声,浑身剧烈颤抖,寒意如毒蛇般顺着脊背攀爬而上。


    前世,芊芊也是产后血崩而亡。


    贺玄


    晖书房内,丞相的话骤然响在耳畔:


    “你母亲真是被我宠惯了,做事总是无所顾忌。我也没想到,她竟然如此胆大包天,私下做出这种蠢事……”


    重活一世,她始终想不明白,贺丞相虽留恋权势,一直把持着朝政,但始终打着“匡扶社稷”的旗号,此前也未表现出对皇位有觊觎。


    为何会铤而走险,走上了造反这条路。


    如今她总算是想通了,因为,程氏她杀了皇后娘娘。


    为了让自己女儿登上皇后的宝座,她竟然胆大包天,毒杀当朝皇后!


    柳舜华心上疼得一阵抽搐,她的芊芊,竟是这么死的。


    她按下心上的躁动,温声问道:“此事,你是如何得知的?”


    “上林苑中,我带走的黑衣人,是彭城王的人。事后,我将人转移到九生住处的密室内,谎称我们是丞相府的人。逼问之下,他为保命,要求见我父亲。我出面与他周旋,他透露此前奉命监视相府,无意中窥见相府一桩秘闻。”


    贺玄度犹沉浸在悲痛中,缓缓抬头,“我让周松去寻当年为我母亲治病的女医,就在今日,人找到了。她……全招了。”


    原来如此,刘九生也知晓此事。


    是了,他如此精明,上辈子怎么可能没有察觉。


    那极有可能……他迎娶贺容暄为继后,盛宠于她,都是装的。


    贺丞相那般老谋深算之人,若非被逼至绝境,怎会行此险招去造反?


    他定是察觉到刘九生暗中的举动,要先发制人。


    前世一些支离破碎的谜团渐渐浮出水面,柳舜华心内翻腾,喉间涌上一股腥甜。


    程氏为了一己私利,先是怂恿着贺玄晖娶了她,婚后又对她百般羞辱。又为了自己的女儿,将芊芊活活折磨致死。如今,更是害得贺玄度没了母亲,孤苦无依。


    这桩桩件件,她如何能忍?


    她缓缓转身,指尖轻抚过贺玄度紧蹙的眉间,“玄度,咱们……先不回凉州了,好不好?”


    贺玄度浑身一震,抬眸时眼底翻涌着万千情绪,伸手拭去她不知何时落下的泪,“蓁蓁,是我将你拖进这潭死水里……我……”


    她突然俯身,额头抵在他膝头,青丝如瀑散落。


    再抬起脸时,眼中燃着他从未见过的火焰,“不,我要亲眼看着程氏,血债血偿。”


    第96章 第96章今夜,才是我们的洞房花……


    知晓前世因果,柳棠华又铁了心要嫁,柳舜华没有理由再反对她的婚事。


    既已知晓棠华上辈子的死因,这辈子她定当竭力护她周全。


    只是,有一事她还未想明白。


    刘九生处事沉稳,精明老成,当初力排众议,将芊芊扶上皇后之位,她生子这样的大事,怎么会毫无防备,以致让程氏钻了空子?


    或许是百密一疏,但这辈子有她,若真到那时候,她定会寸步不离,保芊芊平平顺顺。


    刘九生与柳棠华的婚期很快定了下来。


    柳棠华知晓,以刘九生目前的处境不易招摇,主张一切从简。


    柳桓安也正有此意,他身份特殊,若是让贺丞相知晓,他暗中与刘九生有接触,那对刘九生继位极其不利。


    大婚当日,柳桓安与柳舜华都称病未出。


    孙姨娘站在堂前,脸色铁青。柳舜华出嫁时,满城权贵争相道贺,连宫里的赏赐都堆了一堆。可如今自己女儿下嫁,连亲兄长和长姐都不愿来观礼,这脸面,算是丢尽了。


    柳家亲眷此前已经听闻,二小姐不顾劝阻,执意要嫁给一个穷小子,惹得柳家大公子与大小姐与她闹得很不愉快,如今一看,便知传言不假。


    大小姐嫁了高门,十里红妆,风风光光;对比之下,二小姐的喜轿则显得过于简陋,陪嫁也有些寒酸。


    柳奉事先不知柳桓安兄妹两人不来观礼,见女儿孤零零地站在喜堂上,心中不忍,连忙上前低声宽慰:“芊芊,莫要难过,你兄长与姐姐只是事务缠身,有爹在呢。”


    柳棠华垂眸,指尖轻轻抚过嫁衣与腕间的鎏金喜镯。


    这身嫁衣,是姐姐一针一线,连夜赶制出来的;喜镯是兄长用几个月俸禄,特意请人打造的。


    “爹爹,我知道的,您不用担心。”她眼角含泪,向着柳奉盈盈一拜,“往后女儿不能常伴左右,还望爹爹多保重。”


    外头响起一阵爆竹声,喜娘高喊着“吉时到”,柳棠华挺直了脊背,一步步走出柳府大门。


    刘九生早已在花轿前等候多时。


    见柳棠华走来,他连忙上前,触到她双手的瞬间微微一颤。


    他忽然想起高柳旁,她啃着糖葫芦对他笑的模样。那时他信誓旦旦,说要让她风风光光地出嫁。可如今……


    柳棠华俯身入轿时,有泪滴在她的手背。


    刘九生向来克制,再难熬的日子也未曾落泪。


    年少失怙,独自撑起破败的门楣;寒夜寂寥,在无数个长夜里与孤灯相伴;身份特殊,他低头隐忍,咽下所有冷眼与讥讽。他以为自己的心早已磨出一层硬痂,再没有什么能让他失态。


    可此刻,眼泪却不受控地滚落。


    盖头下,柳棠华也放任自己落下泪来,紧紧握住刘九生的手。


    她柔声道:“九生,不急。咱们的日子,长着呢。”


    相府内,贺留善端坐首位,听着探子前来回禀。


    他眉头一抬,“柳桓安未去观礼?”


    那人道:“千真万确,听闻婚礼前夕,柳桓安与柳奉起过争执,他好像不想妹妹嫁给一个穷小子受苦。不过,柳奉却觉得刘九生有几分贵人之相,加之那位二小姐铁了心地要嫁,便应允了下来。”


    贺留善点头,看来姜还是老的辣,柳奉平日看着不起眼,倒是有几分识人的本事。


    贺玄晖一点也不意外,毕竟上辈子,柳桓安便是如此。


    沉默许久,他问:“柳舜华今日也未曾出门?”


    他记得,柳舜华对这个妹妹极为疼爱,当初柳棠华去世后,她哭得昏天暗地,几乎要昏死过去。


    后来她还因此大病了一场,他心疼之余又愧疚,悄悄去看她,那时的她躺在床上,像是一朵开败的木槿花,凄苦又无助。


    他鼓足勇气,握住她的手。她的手那样凉,冷到他浑身发颤。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萌生了一个念头,要带着她离开,远走高飞。


    她梦中迷迷糊糊睁开眼,他却突地退缩了,猛地收回了手,狼狈而逃。


    那人接着道:“二少夫人前些日子还托人打听长安城中的年轻子弟,想要说于那位二小姐,如今她突然嫁人,怕是一时气愤吧。”


    贺留善转头问:“彰儿,你怎么看?”


    贺玄晖回过神。


    上辈子,比起刘昌,刘九生还算安分,一直老老实实地做着他的傀儡皇帝。若非母亲贸然出手害了柳棠华,引起刘九生的怀疑,暗中调查此事,他们也不至于反。


    父亲虽在朝廷中拥有极高的威望,但大安立国百年,刘氏皇权不可侵犯,他们已经废了一个刘昌,怎么也不好再废了刘九生,何况他处处遵循父亲的意思,并未有任何过错。


    至于柳桓安,上辈子他曾派人调查过,他与刘九生此前并未有任何接触。


    刘九生登基后,迫于父亲的压力,柳桓安被安排回了鸿胪寺,彻底边缘化,整日关在府内借酒浇愁。他记得,柳舜华还同他闹过几回。


    他缓声道:“柳桓安近日颇得刘昌重用,此前并未听闻他与刘九生有过接触。”


    贺留善又问:“那刘九生呢?”


    贺玄晖:“我让人去查探过,说他与柳家二小姐在长安城偶然认识。两人一直瞒着柳家秘密来往,想来此次联姻是个意外。”


    贺留善凝眉沉思,刘昌这些时日又提拔了不少济阳旧臣,朝中处处打压他门下诸臣,废掉他已迫在眉睫。


    废掉刘昌,势必又要拥立新帝。他环顾整个大安皇族,除去刘九生,再也寻不到第二个合适的人选。


    刘九生长在民间,势单力弱,在朝中没有根基和党羽,是天生的傀儡。


    只是,有刘昌这个前车之鉴,贺留善多少有些不放心,“继续派人盯着刘九生。”


    ……


    这日,柳舜华照例陪着老夫人用午膳,讲着凉州时的见闻,说到贺玄度夜奔几百里为她摘樱桃,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


    “我这孙儿啊,”老夫人放下筷子,一脸慈祥,“不是我做祖母的自夸,最是重情重义。小时候他养了只通体雪白的兔子,被他父亲丢了出去,他愣是哭了好几日,饭也不肯吃。”


    柳舜华上辈子听老夫人提过此事,只是当时她并不认识贺玄度,也就没有追问。


    只是如今,她钟情于贺玄度,对他的事只嫌知道得不够多,忍不住追问:“后来呢?”


    老夫人声音低了下来,“后来啊,那小兔子到底没找到。他很伤心,特意在后院挖了个坑,埋了根胡萝卜,还立了块小木牌。”


    柳舜华不由心口发闷,在那段他母亲刚过世的孤寂岁月中,陪着他的只有小白。


    对贺玄度来说,小白不仅仅是只兔子,更是他的朋友,可是就连这唯一的朋友……


    她正伤感着,妙灵打帘走了进来,“少夫人,夫人那边传话过来,说她近日身体不适,要您过去侍奉汤药。”


    柳舜华正为老夫人布菜,微微挑眉。


    自知晓程氏害死过柳棠华,柳舜华面上功夫都懒得做。


    一连数日,她都未去请安,程氏应是觉得自己相府祖母的地位受到挑战,坐不住了。


    老夫人筷子扣在桌上,冷声道:“这些年我病着时,怎么不见她来侍奉汤药,如今倒摆起款来了。去,就回说蓁蓁早晚要在我这布菜,她身边那些人若是伺候不力,趁早换了。”


    妙灵得了老夫人的令,垂头一笑,退了出去。


    临近年关,整个长安城渐渐热闹起来。


    相府内更是张灯结彩,朱红的灯笼连成一片,廊柱上缠着金丝彩带,檐角下挂满了琉璃风铃,叮咚作响,下人们正在往梅树上系红绸。


    隐隐约约中,有笙箫声相和之声传来。


    柳舜华猛地一怔,恍惚又回到上辈子,贺玄晖迎娶刘妉柔前的那个夜晚。


    她轻叹一声,最近怎么总是想到上辈子那些事。


    穿过回廊,柳舜华便往回走。


    贺玄度早上出门时曾说,今日会早些回来,给她一个惊喜。这个时辰,想是已经回来了吧。


    绕过洞门,柳舜华远远望见院内黑烟滚滚,如一条狰狞的黑龙撕破长空。浓烟穿过青竹丛,将翠绿的竹叶熏得焦黄,在风中簌簌飘落。


    柳舜华浑身一颤,眼前翻涌的黑烟与那场吞噬一切的大火重叠,刺得她双目猩红。


    一种不祥的预感升腾而起,贺玄度……他出事了?


    寒意涌上心头,全身上下从头凉到脚。


    柳舜华提起裙摆向前奔去,心跳如擂鼓,耳畔嗡嗡作响,仿佛又听见那夜火海中纷乱的声音。


    “玄度!”她推开门,一声凄厉的呼唤划破长空。


    贺玄度执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颤,呆呆地看着站在门口的柳舜华。


    柳舜华一怔,愣愣地看着眼前。


    院中搭了个彩棚,棚顶垂着五彩绚丽的流苏,随风招摇。


    贺玄度正在彩棚下……烤鱼。


    炭炉之上,几条肥鱼正烤得滋滋作响,有一条被烤得焦黑,烟雾缭绕。


    旁边的洪声依旧保持着添柴的姿势,被她的突然出现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夫、夫人?”贺玄度手忙脚乱地扇着烟,炭灰蹭了一脸。


    他看着泪眼婆娑的柳舜华,直觉他好像闯祸了,结结巴巴道:“那个……这就是我说的……惊喜。”


    他近日忙于公事,算起来他们已有好些时日未曾一同用膳了。此前说好年后一同回凉州,如今也要食言。他想着,回不去凉州,便是像此前一样,在野外吃一顿烤鱼也是好的。只是这个时节,野外太冷,他这才在院中搭了个彩棚。


    柳舜华看着烤焦的鱼,气得浑身颤抖,“谁让你在院子里烤鱼的?好端端地烤什么鱼?”


    贺玄度鲜少见柳舜华发火,但见她双目猩红,柳眉倒竖,看起来是真的生气了。


    他也不懂,不过是烤糊了一条鱼,她为何会发这么大的火。


    总之,先认错。


    他仰起那张沾满炭灰的脸,语气诚恳:“夫人,我错了。”


    话音方落,柳舜华突然蹲下身去,整个人扑进他怀中。


    她抱得太紧,纤细的手臂紧紧环住他的脖颈,力度出奇的大,贺玄度几乎被她勒得喘不过气。


    怀中人微微颤抖,隔着衣衫都能感受到那份不安。贺玄度怔了怔,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心头顿时软得一塌糊涂。


    他沾着炭灰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背,“没事了,我这不好好的呢。”


    烤鱼柳舜华自然没心情再吃,两人只随便吃了些肉粥。


    这些日子,贺玄度一直早出晚归,难得回来这么早。待入了夜,芳草与妙灵十分懂事地让人提前备足沐浴的热水。


    柳舜华洗得慢,出来时,贺玄度正半坐在榻上,手执着一本书,随便翻着。


    烛光下,一张脸格外清俊,乌发还滴着水气,有几缕不听话地黏在颈侧。松垮的中衣微微敞开,露出小片被热气蒸得泛红的胸膛,隐约可见结实的肌肉。


    听到脚步声,贺玄度抬起头,眸中浸满了化不开的温柔。


    柳舜华忙转过身,对着镜子梳理着头发。


    贺玄度放下书卷,走过去,顺势拿过梳子,“我帮你梳。”


    前些日子,虽说他是很忙碌,但柳舜华总隐隐觉得,他似乎克制得有些过分。有好几次,她半夜醒来,都能感觉到他抱着她时,格外小心。


    今日他这般主动,柳舜华倒有些微微不适。


    她咳了一声,问:“刘九生的事情怎么样了?”


    贺玄度漫不经心道:“都打理得差不多了,已经探听到,父亲确认要扶植九生。眼下,就等父亲行动了。”


    柳舜华沉默,贺丞相会在年后行动,她是知晓的。


    她正想着,不如就趁着这个机会,索性同他交底吧。


    贺玄度已经替她梳好头发,催促道:“冬日里冷,快些睡吧。”


    柳舜华应声,起身的时候才留意到,平日的红烛不知何时换上了结婚时才用的喜烛。


    一瞬间,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满脑子嗡嗡响,脸腾一下红了起来。


    她不想贺


    玄度看到她涨红的脸,抢先一步,掀开被子便躺了进去。


    贺玄度一笑,等她躺好,才不紧不慢地放下喜帐。


    他一躺下,带着灼热的气息紧贴着她,柳舜华忽地就紧张了起来,整个人僵硬得似一条竹棍。


    贺玄度没有动,只是轻轻握住她的手。


    想到庭院内她抱着他,止不住地颤抖,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要确认他的存在一样,又像是害怕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不见。


    那一刻,贺玄度忽然明白过来,原来他的蓁蓁,爱他至此。


    “蓁蓁,”贺玄度缓缓开口,“你今日吓坏了吧?”


    柳舜华渐渐松软下来,认真道:“贺玄度,答应我,以后,离火远一点。”


    贺玄度伸手将她揽在怀里,低头吻上她的发丝,“好,我答应你。”


    红烛跳动着映在锦帐内,柳舜华开口声音不觉缱绻,“要不要把灯熄了?”


    “蓁蓁,洞房花烛是要燃到天明的。”贺玄度呼吸骤然一沉,揽着她腰肢的手臂紧了紧,带着几分难以克制的情欲,“今夜,才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


    他呼吸散在她脖颈间,带着沐浴后的松香,引得她浑身一股酥麻的战栗,下意识在他怀中扭动了一下。


    贺玄度全身似被点燃,猛地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他俯身吻上她炙热的红唇,辗转移至耳后,缓缓落在脖颈上。柳舜华意乱情迷,一双手不由自主攀上他的肩膀。


    热意一路蔓延,柳舜华只觉浑身滚烫,紧紧抱着他,青丝散在枕上,与他散落的头发纠缠着。


    她仰头望见窗外,月色落在她眼里,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朦朦胧胧中,她听到他喘息着叫她的名字,“蓁蓁。”


    柳舜华伸手,将她的月亮拥入怀中。


    那轮遥不可及的天上月,终于是她的了。


    第97章 第97章原来是故人


    年关将近,刘九生之事基本尘埃落定,贺玄度也不再忙进忙出,老老实实在家陪着夫人。


    为庆贺与夫人在一起的第一个新年,贺玄度早早便命人四处搜罗奇珍。


    他喜欢热闹,往年这时节,院子里早已是花红柳绿得扎眼。朱漆回廊上缠满五彩绸绦,连那株清雅的海棠树上都要披红挂彩,活似个穿红着绿的喜庆婆子。


    府里下人们都道,二公子布置起年节来,是要命的。


    腊月廿九,雪又停。


    用过早膳,丫鬟们开始将剪好的窗花往棂上贴。


    窗花是柳舜华带着芳草与妙灵亲手剪的,不似往年繁复的百鸟朝凤图,只疏疏几枝傲雪红梅,间或一对活灵活现的锦鲤,朱红的纸衬着雪光,清雅又不失喜庆。


    洪声踩着梯子往正门贴朱漆桃符,周松正指挥几个小厮敲檐下的冰凌,以免碍着柳舜华精挑细选挑的素纱宫灯。


    一上午收拾下来,院中一派素净却不失温婉的新气象。


    银纤望着院中景致,不禁抿嘴笑了,“少夫人好巧思,这院子竟像被雪洗过似的,明明还是那些物件,偏生透出股清气来。”


    众人看着贺玄度,都笑了起来。


    柳舜华看着廊下立着的贺玄度,垂头笑了笑,又踮脚去调整盆中松枝枝桠的角度。


    贺玄度走过去,抬手将她抱起,“这样剪是不是更方便?”


    院中众人先是面面相觑,随后一个个知趣地将脸背过去。


    前些时日,贺玄度发现,院子附近突然多了些不速之客。


    周松要派人去查,贺玄度摇头说不用。


    他知道,那些人是贺玄晖派来的。


    贺玄晖已经开始注意他了,或者更确切,是注意他与蓁蓁。


    既然他有心留意他,那他索性也不装了,装模作样地请了太医上门,一副认真调理的模样。


    当初他瞒着腿已好的事实,一是防着刘昌怀疑,也不知他当初怎么就看到他动手杀人;一是他要仗着自己腿疾,让人尤其相府众人放松警惕,以免察觉到他与刘九生来往。


    如今刘昌自身难保,自然不会再去计较这些;刘九生之事也暂时可以告一段落,尤其是贺玄晖盯上他后,再瘸着腿做事,甩掉这些碍眼的人,总是有些不太方便。


    柳舜华被抱着,揽着他脖颈轻笑,“不够,再高一些。”


    贺玄度余光瞥见月洞门外人影一闪,顺从地加了把劲,“好。”


    “你说他将柳小姐抱了起来?”贺玄晖听着盯梢小厮的话,手一抖,瓷盏碎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跪着的小厮点头,“千真万确,二公子的腿肯定是好了。”


    贺玄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好啊,他的腿好了。


    此前他已经暗示得很明显,柳舜华是他的。


    偏他依旧装糊涂,一意孤行。


    原本他想着,他的腿是因他而断,想留几分情面,如今看来,倒是不必了。


    过了年,年味越来越淡。


    明日便是开朝,依着常例,殿内会奏阳春雅乐,百官齐呼万岁。


    可柳舜华知道,明日未央殿前响起的只会是金吾卫的铁甲声。


    窗外落了雪,柳舜华伸手接过一片雪花,看它在掌心顷刻化作一滴寒凉。


    “玄度,陪我出去走走吧。”她转头,对着正在拨弄着炭火的贺玄度道。


    贺玄度伸手拿了大氅,仔细为她穿上,“好,屋内憋闷,我带你去望月楼赏雪。”


    出了相府大门,马车缓缓碾过青石板路,柳舜华靠在贺玄度肩头,感觉格外踏实。


    雪愈下愈大,到望月楼时,阶前已积了薄薄一层素白。


    贺玄度先跃下马车,转身向柳舜华伸出手。


    她刚将手放入他掌心,忽觉腰间一紧,整个人已被他打横抱起,稳稳落在地上。


    “能和你堂堂正正走在大街上,真好。”


    说罢,携了柳舜华的手便要入内,余光一瞥,忽见一道人影。那人身穿素白鹤氅,手中抛着一只金桔,在人行中格外醒目。


    电光石火间,旧日一幕瞬间涌上心头。


    那年除夕夜,济阳城飘着细雪。他方杀完人,转身之际,忽闻墙角窸窣声响。


    长剑挑开破席,发现后面蜷缩个脏兮兮的小乞丐。


    那乞儿与他差不多年纪,蓬头垢面,穿着单薄,冻得瑟瑟发抖。


    他静静看着这个同样无家可归的苦命人,沉默片刻,弯腰从那几具尸体腰间取下钱袋,随手丢了过去,“拿着。”


    钱袋落在雪地上,发出沉闷声响。乞儿没动,只是仰头望着他,脏污的小脸上满是错愕。


    贺玄度顿了顿,忽然解下身上的鹤氅,披在那单薄的身躯上。


    “走吧。”他淡声道。


    寒风呼啸,他独自走在寂寥的长街上,万家灯火明明灭灭,却没有一盏为他而亮。


    雪越下越大。


    他蹲在一处石阶上,仰头看着天上飘下来的雪。忽然,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回头望去,竟是那乞儿跟了上来。


    小黑脸上堆着笑,手里宝贝似的捧着一袋柑橘。


    他拍了拍身边的石阶,乞儿挨着他坐下,递来一个橘子。


    两人沉默着剥开橘皮,酸甜气息混着血腥味在寒夜里弥漫。


    钟声响过,贺玄度拍了拍衣袖,转身走入风雪。


    身后,小乞儿一动不动,孤单的身影在夜风中摇晃。


    ……


    贺玄度眼底闪过一丝愕然,转头对着周松道:“快,去把那人抓过来。”


    只见周松闻声而动,如离弦之箭冲入人群,眼见就要扣住那人肩膀,斜刺里突然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铁钳般擒住周松手腕,一个巧劲便将他甩出几步远。


    雪沫飞扬间,周松踉跄站稳,待看清对面人面容,顿时愣住了。


    柳舜华顺着动静望去,只见那鹤氅少年正雀跃地朝她挥手。


    兜帽滑落,露出一张飞扬不羁的脸来,正是刘昌。


    贺玄度愣了一下,怎么会是他?


    刘昌已施施然踱近,对着柳舜华笑道:“许久不见啊,今日出宫的时候,喜鹊叫得欢腾,原来是要碰到你了。”


    柳舜华特意选在今日出来


    ,原也是想碰碰运气,不承想竟真的遇到了刘昌。


    刘昌说完,上下打量着贺玄度,嘴角一咧,“呦,腿好了?”


    贺玄度敛眉,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这里,还真是与我们有缘。”刘昌抬头,看向身后的望月楼,“怎么样,进去谈谈?”


    楼内,茶香袅袅。


    刘昌看着贺玄度缓缓落座,指尖轻叩案几,忽然低笑,“你的腿果然好了,此前装腿瘸,是为了防我,是不是?”


    贺玄度只是看着他,冷声问:“这衣裳,哪里来的?”


    “这个啊……”刘昌抚过鹤氅衣领,带着玩味地笑,“多年前除夕夜,一位故人所赠。”


    贺玄度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样,呆呆地看着刘昌。


    谁能想到这厮竟然除夕夜不在王府内待着,跑去外面装乞丐?!


    刘昌见状,笑得前俯后仰,“贺玄度,你现在的表情……咳……比当年杀人时精彩多了!”


    贺玄度强忍着怒气,“你有病啊?”


    “别生气,来,喝杯茶降降火。”刘昌亲自斟了一杯茶递过去。


    柳舜华见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听得一脸莫名。


    贺玄度瞥了他一眼,“所以,你从一开始就认出了我?”


    刘昌点头,“不然,你以为我为何会这么轻易放过你。”


    想到刘昌此前说见过贺玄度杀人,柳舜华稍一琢磨,猜出个大概,大约是两人有过什么渊源。


    贺玄度抬头,对上刘昌一张笑脸,心下蓦地一沉,轻笑道:“算了,陈年旧事,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他不再是当初那个陪他坐着石阶上吃橘子的小乞丐,他也不是为他披上鹤氅的人间游荡客。


    刘昌不知他心中所想,还在絮叨着:“贺玄度,我知道,上林苑那夜是你救了我,柳桓安已经查出,那些刺客是彭城王的人。我虽不知道你为何要隐瞒,但是我知道,你不会害我。所以,我也不计较了。怎么样,感不感动?”


    贺玄度心底骤然一紧,眉头紧锁。


    他很想开口,让他快些走,带着他的那些人回济阳去,走得越远越好,但终究还是沉默了。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刘昌已经没有退路了。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事后,保他周全。


    他轻笑一声,倒了一杯酒,认真道:“感动,所以我会答应皇上一件事。”


    刘昌凑过去,抿嘴道:“真的,什么事都行?”


    贺玄度知道他行为放荡惯了,扫了他一眼,“只要不是杀人放火,有违伦理纲常,我都会替皇上去办。”


    “不用替我办事,只要你待会别打我就行。”刘昌摇着头,从怀中掏出一支木簪子递给柳舜华,“此前上林苑山洞内,你曾替我磨过木棍防敌,这是我亲手打磨的簪子,送给你。”


    贺玄度脸色瞬间阴沉下去,他就不应该多嘴。


    柳舜华余光瞥见贺玄度脸色不对,尴尬一笑。


    贺玄度伸手夺过木簪子,“我替蓁蓁谢过皇上了。”


    刘昌也不恼,继续笑道:“上次承蒙少夫人请我吃了羊肉锅子,还未感谢,说罢,你想要什么赏赐?”


    柳舜华心中一动,想起那日山洞中他说过的话。


    他说此生唯有两人真心对他,一个是颜太傅,一个便是日日跟着他的成川。


    以贺丞相的手段,只怕他身边那些旧臣,不会有好下场。


    颜太傅是重臣,若是此时有异动,贺丞相心生怀疑,那就连刘昌本人能不能善终都难说,可成川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侍卫,应不会对他有太大戒心。


    至少,先保全一个……


    她想了想,缓缓道:“我独爱上林苑中红梅,不知能否讨要一枝。”


    刘昌一笑,“这有何难?明日我便让人送来。”


    柳舜华摇头,指着门外的成川,“我让他去,而且明日就要看到。”


    刘昌瞥了一眼成川,“为何非要是他?”


    “为难?”柳舜华淡声道:“那算了。”


    “倒不是为难,只是上林苑太远,现在过去怎么说也得明日才能……”刘昌想了想,“算了,成川,你都听到了。”


    成川犹犹豫豫,贺玄度似是看出了什么,“再不去,明日便回不来了。”


    成川十分幽怨地看了一眼刘昌,不情不愿地走下楼去。


    三人默然对坐,茶汤续过几次,窗外的雪光渐渐暗了下去。


    刘昌终于起身,看着外面的风雪街道,“时日不早了,吾要回宫了。”


    贺玄度与柳舜华起身恭送。


    柳舜华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只觉得脊背发冷。


    刘昌的命运是被安排好的,他就是刘九生的垫脚石。


    从他坐上皇位第一日起,便已进入一个编织好的美梦中,可梦终究会醒的。


    御街之上,最后一抹天光被雪吞没,柳舜华浑身发凉,突然有种虚无的感觉。


    刘昌被废,刘九生继位,等待他们的,又何尝不是另一场腥风血雨。


    一双手牢牢抓住了她,贺玄度低沉又柔和的声音落在耳畔:“蓁蓁,咱们回家。”


    第98章 第98章血色未央


    院中大白鹅一声嘶叫,柳舜华猛地从梦中惊醒。


    睁开眼,天色已大亮,想必此刻快要上朝了。


    贺玄度不知何时已经起身,床边空荡荡的。


    柳舜华披了衣服起身,便见贺玄度独坐在窗前。


    她走过去,坐在他身侧,“睡不着?”


    贺玄度垂下眼眸,“不知为何,总是有些不安。”


    柳舜华沉默片刻,正要开口,便见妙灵慌慌张张进来。


    “二公子,大小姐过来了,说是有十分要紧之事找你。”


    贺玄度有些意外,大姐素来沉稳,能让她如此不管不顾,一大早过来,必定不是小事。


    他道:“蓁蓁,我先去见见大姐。”


    柳舜华忙穿好衣裙,“大姐姐待我极好,想是遇到了什么难处,我也去,没准能帮忙安慰一二。”


    贺玄度点头,两人匆匆赶到正厅。


    贺容华一见到贺玄度,几乎是扑了过来,死死攥住他的手腕,眼泪止不住往下掉。


    “大姐别怕。”贺玄度稳住她的肩,声音沉冷,“是不是宣平侯世子欺辱你?你放心,有我在,我这就去打断他的腿。”


    贺容华摇头,唇色惨白,“我与他形同陌路,并无任何纠葛。宁儿,姐姐……姐姐实在找不到人帮我了。”


    柳舜华立刻上前,扶着贺容华坐下,倒了一杯茶递过去,“大姐姐别慌,慢慢说。”


    贺容华握住杯盏的手不停颤抖,抬头看着贺玄度,“宁儿,你能不能陪我进宫?我一定要去……再晚,我就见不到他了……”


    柳舜华心头骤然一紧,她说再晚就见不到他了,难道她知道,今日宫内会有宫变?


    她与贺玄度迅速交换了眼神,两人想到此前上林苑内,无意间听到大姐与成渊之间的谈话,瞬间了然。


    贺玄度问:“大姐,到底怎么了?”


    贺容华眸光闪过一丝恐惧,声音颤抖,“父亲,父亲要在今日废掉皇上,杀了所有济阳旧臣。我……卫尉成渊……他是我旧时相识,我要去见他”


    贺玄度瞳孔骤缩:“今日?”


    他知晓父亲迟早要废掉刘昌,但没想到会是今日,如此仓促,让他一时愣在原地。


    柳舜华拉紧贺玄度的手,“玄度?”


    贺玄度眸光一凝,“走,我陪你去。”


    马车冲出府门,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刺耳的咯吱声。


    寒风卷着碎雪灌进车帘,贺容华死死攥着帕子。


    贺玄度问:“大姐,你是如何知晓父亲会在今日废掉刘昌的?”


    贺容华垂眸道:“我一向起得早,去给婆母请安的路上,碰到夫君上朝,无意间听到侯爷与他说的。”


    宣平侯一早便知晓此事,看来父亲是谋划好要今日动手。


    贺玄晖作为她的亲弟弟,一向站在父亲那边,她只能向贺玄度求助。


    境况危急,她顾不得别人如何看她,只想赶在父亲动手之前,救下成渊。


    宣室殿内,丞相贺留善率众臣立于殿前,等候着刘昌开朝。


    卯时已过,迟迟不见皇上人影。


    众臣手中朝笏越举越低,议论纷纷。


    贺留善装模作样,正欲让人去请皇上,殿外突然传来杂沓的脚步声。


    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扑进殿来,额头在青砖上磕出闷响。


    众人定睛一看,竟是皇太后身边的小德子,此时他发冠歪斜,脸上还带着血痕。


    贺留善问:“你不在皇太后身边好生伺候着,跑到这里做什么?”


    “丞相大人!”小德子声音劈了岔,像是被人掐着脖子,“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凤体危矣!”


    丞相眉头深锁,“怎么回事?”


    小德子抬起头,浑身颤抖,“昨夜……昨夜皇上醉酒无状,竟闯入皇太后寝宫……还妄想撕扯凤帐,皇太后身边伺候的宫女前去阻拦,反被他出言肆意欺辱。皇太后一气之下,昏了过去。”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


    “荒唐!”苏太常面色铁青,厉喝一声。


    “先帝尸骨未寒,这简直……闻所未闻。”御史大夫愤慨到浑身颤抖。


    小德子还在跪着,“还请丞相与诸位大臣,替皇太后做主啊!”


    贺丞相居高临下看着小德子,“皇太后现在如何?”


    “刚……刚醒……”小德子剧烈咳嗽着,“只是,皇太后受到了惊吓,瞧着不太好。”


    贺丞相骤然转身,对着朝臣道:“刘昌行为昏聩悖乱,危及国家,诸君当如


    何?”


    众臣面面相觑,刘昌此举是过于荒唐,但他毕竟是皇上,少不得是让他拜祭祖宗,在宗庙中反省。


    可贺丞相却这么问,到底是何意?


    见群臣举棋不定,楼宗正站出来,“先帝托孤于丞相,便是希望丞相肩负起大安的安危荣辱,还望丞相能以大安为重,慎重思量。”


    贺留善鹰隼般的目光扫过群臣,一字一顿道:“刘昌继位以来,荒淫无道,昏聩无能。失帝王之礼,乱大安千秋基业,当废。”


    大殿之上,一片沉寂。


    就连方才大骂荒唐的苏太常都震惊了,他们是觉得刘昌有些荒唐,但若说废黜,还是有些……


    以臣废君,此为大逆。


    群臣中,柳桓安眉头深锁,皇太后此前并未说过有此计划,看来是刘昌借着年节,又大肆封赏了一批济阳旧臣,彻底引起贺丞相不满。


    许久,有人低声道:“皇上是有些行为不端,可若是废黜,怕是有些过了吧?”


    很快有人低声附和,“是啊。”


    听着众人七嘴八舌,宣平侯高呼一声:“祖宗基业,难道要葬送在这无知小儿手中吗?若任由他继续胡闹下去,百年之后,诸位以何颜面见列祖列宗?”


    此时,不少朝臣已看出,贺丞相今日是打定主意要废掉刘昌,遂不再发言,唯唯诺诺低头不语。


    车骑将军见应和者寥寥,拔剑喝道:“先帝既将天下托付给贺丞相,那天下百姓的命运皆系于丞相之手,吾等应当听从丞相之令。”


    车骑将军掌禁卫,朝臣一时噤若寒蝉,但见他虎视眈眈,怒目而视,大有不表态,今日都不能善了之势,又想到刘昌此举实在过于荒唐,一时应和不止。


    贺丞相环顾四周,冷声道:“既如此,那吾等应即刻向皇太后上奏,废掉刘昌,贬为庶民。”


    说罢,他望向殿外阴沉的天色,声音裹挟着雷霆将至的压迫感:“传令羽林卫,封闭未央宫门。”


    刘昌被小太监叫了几遍,才打着哈欠起身。


    小太监伺候他穿衣,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皇上,今日要上朝了。”


    宿醉的钝痛潮水般袭来,昨夜零碎的记忆在脑海中闪回:琥珀色的酒液,摇晃的宫灯,还有……被扶着回寝殿时,似乎路过了一个什么地方。


    “什么时辰了?”刘昌嗓音嘶哑。


    “已过卯时三刻了。”小太监跪着为他系好玉带。


    刘昌这才想起要上朝,便由人引着往宣室殿走。


    轿撵碾过御道的青砖,发出沉闷的声响,刘昌忽然抬手示意停轿。


    宫门两侧,披甲执戟的宿卫如静立。刘昌眯起眼,这些人瞧着都有些脸生。


    他问道:“成渊何在?”


    小太监喉结滚动了一下:“回陛下,您忘了,昨日成卫尉过来说……今日要告假。”


    刘昌沉默片刻,半闭上眼。


    他怎么,什么都不记得。


    踏入宣室殿的瞬间,朝臣的议论声戛然而止,禁宫宦官迅速就把殿门关了。


    刘昌的目光扫过众臣,落在贺留善身上,冷声道:“贺丞相,你要造反吗?”


    贺留善便移步至殿中,朗声道:“奉皇太后懿旨,济阳王刘昌,居丧期间无视孝道,肆意游乐。醉酒无状,私闯长乐宫,罔顾人伦。违制祭祀其父济阳王的陵庙,有违天命,当黜!”


    刘昌耳边嗡鸣,一下呆愣在原地,他终于想起昨夜迷迷糊糊中去了何处,皇太后的长乐宫。


    贺留善,他原以为他虽是个权臣,却是个坦荡的,没想到,手段竟如此卑劣。


    他缓缓抬眼,目光一寸寸扫过殿中群臣,济阳旧臣皆不见人影,余下朝臣们低垂着头,却无一人敢与他对视。


    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原来所谓“天命”,不过是一场精心编织的幻梦。


    他们给他戴上冠冕,不过是需要一具听话的傀儡坐在这个位置上,好让真正的执棋者藏在幕布之后翻云覆雨。


    他一步步走下龙椅,望着贺留善,冷然道:“贺丞相,好手段。你们今日废了我,就不怕史书上留下一个以下犯上的罪名吗?”


    贺留善抬眸,刘昌这是在煽动群臣,妄图以舆论给他施压。


    果然,群臣有些骚动,他们一个个自诩忠君,怎么也不能落个大不敬的罪名。


    贺留善不屑一笑,只见有人走出,缓缓道:“济阳王此言差矣,伊尹乃商之宰相,曾废掉昏庸的商王太甲,得以保全宗庙社稷,后世赞其为忠臣。今丞相与诸位大臣之举,不过是效仿先人罢了。”


    刘昌冷笑一声,“今日我若不认这份罪,你们还能杀了我不成?”


    贺留善逼近刘昌,像是看着砧板上的鱼肉,一把将他身上佩戴的玉玺绶带解下,“来人,将济阳王带回寝宫,听候皇太后发落。”


    刘昌怒道:“贺留善,枉你堂堂丞相,竟然想到如此龌龊的手段来陷害我,你无耻至极。”


    贺留善手一挥,候着的侍卫上前捂住刘昌的嘴,不由分说便将他往外拉。


    刘昌像是只待宰的羔羊,呜呜着无力反抗。


    才到殿门口,便有金吾卫急急来报,“卫尉成渊带着济阳旧部赶过来了。”


    贺留善眉头一抬,“如此甚好,放他们进来。”


    车马停在皇城门口,宫墙巍峨,黑云沉沉压顶,仿佛一只巨兽,正无声张开血盆大口。


    三人下了车,走进宫门,被拦了下来。


    贺容华急道:“我是贺丞相的女儿,宣平侯府世子夫人,放我进去。”


    宫门侍卫相互看了一眼,“贺大小姐,今日上头有令,封锁宫门,严禁出入。”


    贺玄度上前,缓声道:“上头,谁的令?”


    两个侍卫看着贺玄度,有些为难,“贺二公子,您就别问了。总之就是有令,还望贵人们见谅。”


    贺玄度一把扶住贺容华,“大姐,你怎么样?能不能坚持啊,你千万要坚持住啊!”


    柳舜华也忙拉着贺容华的胳膊,“大姐,你别吓我啊,我们马上带你去找太医。”


    贺容华会意,登时晕在贺玄度怀中。


    贺玄度怒道:“我家大姐外出游玩,不慎伤了身体,需即刻进宫瞧病。”


    两个侍卫顿时吓了一跳,今日的禁令虽是贺丞相所下,但若是耽搁了相府大小姐治病,这可不是小事。


    “还不放贺大小姐进去,你们好大胆子。”一声怒喝从背后传来。


    柳舜华抬眸望去,顿时愣住了,眼前之人,竟是程三。


    他此前不是说过,要跟随万都尉,怎么会来了长安,还编入禁卫军中?


    “快走。”程三走近,在几人耳边低声道。


    贺玄度扶着贺容华,快步走近宫门。


    朔风卷着细雪掠过未央宫前的玉阶,成渊的玄铁甲胄上凝着白花。


    他横剑当胸,与金吾卫对峙着,身后一群济阳旧臣昂首而立。


    刘昌看着昔日济阳旧臣,情绪一瞬失控,“成渊,别管我,带着颜太傅,走啊。”


    须发皆白的颜太傅踉跄上前,看着刘昌泪如雨下,“皇上,我的皇上啊!”


    刘昌哭得像个孩子,“太傅,我错了!我错了!”


    贺丞相立于殿前,一脸的森然,“济阳旧臣煽动济阳王胡作非为,不加以规劝,实为祸国殃民之


    举,统统就地诛杀。”


    刘昌目眦欲裂,不可置信地看着贺丞相,“贺留善,你疯了,你凭什么要杀我的随从?”


    话音方落,金吾卫的弓弩手已列阵上前,数百张弓箭,齐齐对向殿下众人。


    只需一声令下,那些昔日群臣便再无生还可能。


    刘昌终于怕了,语无伦次道:“贺丞相,你别杀他们。我求求你,别杀他们。”


    贺留善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挥了挥手。


    箭矢如雨,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嗡鸣,朝着殿下众人射去。


    成渊怒吼着挥剑格挡,死死护着颜太傅,堪堪避开第一波箭矢,铁甲上已插满箭羽。


    雪越下越大,却掩不住满地猩红。折断的箭杆、撕碎的官服、散落的冠冕,在血泥中搅作一团。


    很快,第二波箭矢射出。


    刘昌踉跄着扑到殿前栏杆处,白玉栏杆上的积雪被他抓得簌簌坠落。


    他看见颜太傅的白发在箭雨中飘散,成渊用身躯为老臣挡箭时喷溅的鲜血染红了玉阶。


    “我认输!我认输!”少年天子的哭喊撕心裂肺,“皇位给你!玉玺给你!我什么都不要了,你别杀他们!”


    贺留善置若罔闻,正欲再挥手,一声凄厉的声音自宫门外传来。


    “父亲!”贺容华飞奔而来,一下跪在地上,“求您,放了他吧。”


    柳舜华一进来便瞧见满地的鲜血,不由浑身打颤。


    上辈子,她听闻贺丞相曾在事后清算,杀了一些济阳旧臣,却不承想,是如此血流成河。


    未央宫门外,济阳旧臣,足足两百余人。


    两百多条性命,他竟是眼都不眨。


    贺留善见到来人,脸色阴沉,“容华,谁让你来的?”


    贺容华缓缓抬头,哀求道,“父亲,您明明知道的……若您要杀他,就连我一起杀吧。”


    成渊剑撑在地上,透过风雪,看着远处的妇人。


    朔风呜咽,贺容华素白的衣裙在风雪中翻飞。明明那么单薄瘦弱,却又如此坚毅。恍惚中,他又看到了暖水村中那个永远笑嘻嘻的小丫头。


    他多想,多想去抱一抱她。


    贺留善淡然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贺容华,“你若继续跪着,他只会死得更惨。起来,我留他一具全尸。”


    贺容华呆呆地望着贺留善,“父亲,为什么?我是您的女儿啊!我听了您的话,嫁进了宣平侯府,乖乖做您的好女儿,您说会保他一世无虞。”


    贺留善冷冷地盯着她,“容华,我再说一次,起来。”


    贺容华看着高台上的贺留善,闭上双眼。


    片刻,她缓缓站起,挺身挡在阶前,回头对着一脸血污的成渊,笑了笑。


    “那父亲,就让我们死在一起吧。”


    贺留善只是冷声道:“我怎么就教出你这么个没出息的女儿?”


    说罢,手一抬,便想要继续射杀。


    “父亲且慢!”


    一道清冷的声音突然划破肃杀,贺玄度踏过血泊,走了出来。


    贺留善冷笑,“好啊,好得很,你又想替谁求情?”


    贺玄度摇头,“我不替任何人求情,只想问一句,他们究竟犯了什么错,让父亲痛下杀手?”


    贺留善高声道:“济阳王行事荒唐,他们身为近臣,不加以规劝,反而助长其气焰,实在罪不可恕。”


    “原来如此。”贺玄度点头,看向贺留善,“若如此说来,父亲您才是罪魁祸首。”


    贺留善眯着一双眸子,定定看着贺玄度。


    贺玄度猛地抬眸,眼中寒芒乍现,“父亲,您忘了,当初扶济阳王上位的,可是您啊”


    第99章 第99章他稀里糊涂成了皇权争斗……


    贺留善居高临下,盯着贺玄度,“正因为是我推他上去,才更应该对大安千秋基业负责到底。”


    贺玄度立于风雪之中,淡声道:“父亲方才说,济阳旧臣不懂规谏,那父亲作为辅政大臣,又亲手将他推上皇位,可曾有过规劝?”


    “放肆!”贺留善一声怒喝。


    他怎么也没想到,关键时刻,这个儿子竟然反戈相向,在众目睽睽之下拆台。


    “贺二公子所言不差。”殿门打开,柳桓安率朝臣蜂拥而出。


    车骑将军无奈看着贺留善,他是按照指示将朝臣都留在大殿,等候皇太后驾临,但方才刘昌那几声吼叫过于凄厉,朝臣们到底坐不住了,柳桓安伺机煽动,他又不能砍了他们,只能放行。


    柳桓安望着阶前殷红浸染玉阶,又瞥向一旁心如死灰的刘昌,眉峰紧蹙,沉声道:“贺相,纵使济阳王失德当废,亦当存几分体统。这般刀兵相向,血溅丹墀,岂是圣朝废立之礼?”


    到底是御史,柳桓安一番话,掷地有声,瞬间燃起朝臣议论。


    “贺公明鉴,济阳王纵获罪于天,但到底曾是旧主,如此不体面,我们这些人脸上难道便有光吗?”苏太常附和道。


    贺丞相脸色不好看了,贺玄度如此一搅局,耽搁了时辰,竟引得这些朝臣站出来质疑。


    他负手而立,避重就轻道:“《孟子》有云:君有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去。今日废立,实乃天命。”


    柳桓安冷沉道:“为人臣者,不得不以死争。是故天子之过,臣亦有责。你我皆为大安臣子,怎可独独诛杀济阳旧臣?贺丞相,若今日,逼死了济阳王,就不怕他日青史之上,你我皆为弑君之臣!”


    他这话说得太重,朝臣骇然,若刘昌当真在今日出事,那他们所有人都难逃史笔如椽。


    有人忍不住站了出来,“贺丞相,济阳王已废,这些旧臣,斥去其官职,撵回去便是,何必斩尽杀绝。”


    “是啊,如此这般杀人诛心,便是济阳王活着,那同……咳……”


    “还请丞相,能放过济阳旧臣。”


    “请丞相三思!”


    ……


    群臣附和声渐渐大了起来,此起彼伏。


    风雪呜咽,刘昌却觉得耳畔忽然安静下来,他望着眼前诸臣,喉头微微滚动。


    登基三月,他早已看腻了群臣俯首时无聊造作的姿态。可此刻,那些曾令他生厌的跪姿,却让他的眼眶蓦地泛红。原来那些低垂的冠冕之下,当真藏着太傅所说的“君臣之义”。


    胸中一股灼热血气自心窍奔涌而上,烫得喉间发紧。热意来得如此汹涌,方才已经冷下的心,瞬间温热。


    他目光缓缓扫过众人,落在阶下的贺玄度与柳舜华身上。


    恍惚中,他又回到多年前那个冬夜,贺玄度挑开破席,将那件鹤氅搭在他身上……


    贺玄度看着贺丞相渐渐阴沉的脸色,开口道:“父亲,济阳旧臣全赖济阳王恩德,济阳王既已被废,他们不过一片散沙,成不了气候。何况,这朝中为济阳王鸣不平者,多半是素日对他不满之人,皆是直言。还请父亲,暂退一步。”


    柳舜华稍一深思,便觉出贺玄度此言精妙之处。


    贺丞相之所以对济阳旧臣痛下杀手,不过是想彻底绝了刘昌复立之路。此外,多少也有些想要试探,看看刘昌在朝中是否还有其他势力。


    贺玄度一番话,先是暗示济阳旧臣不足为惧,又提醒了朝中替济阳王说话的,多是一些直臣,以此打消丞相的疑虑。


    同时,贺丞相也知晓,他此次废帝,口号虽响,但到底是越矩。群臣直谏之下,若他仍一意孤行,失了仁心,得不偿失。


    贺留善扫视一圈,终于松口,“诸君所言极是,是我一心只想着肃清朝堂不正之风,思虑不周。来人,将济阳旧臣全部暂押至诏狱,听候发落。”


    诸臣见事已落定,渐渐退回大殿。


    刘昌被押着转身时,忽见阶下白发苍苍的颜太傅率众臣齐齐伏地。


    “臣,恭送王爷。”


    挡在济阳群臣身前的贺容华倏忽放下手臂,回头默默望着成渊,泪如雨下。


    金吾卫铁靴踏碎满地血水,朝着阶下众人走去。


    成渊从贺容华身边走过,压抑地满腔翻涌的思绪,死死咬紧双唇,直至满


    嘴血腥。


    她已嫁作他人妇,他不能再连累她。


    贺容华快步跟上,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成大哥,等我。”


    成渊片刻呆滞,很快,朝她用力点了点头。


    贺留善跟着一步步走下,停在贺玄度面前,抬手朝他脸上扇了一记耳光。


    柳舜华被吓了一跳,怔在原地。


    贺容华伸手去拉贺留善,“父亲,不怪二弟,是我求他带我来的。”


    贺留善目光转向贺容华,毫不意外地抬起手。


    手举到半空,被贺玄度拦了下来。


    贺留善怒道:“逆子!”


    贺玄度顺势将他甩到一边,“父亲,大姐姐身子弱,经不起折腾。”


    贺留善压低嗓音,对着贺容华骂道:“今日贺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你让我如何向宣平侯府交待?”


    “那便和离吧!”贺容华声音淡得风一吹,便散在空中。


    贺留善许久未反应过来,“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贺容华整理好衣襟,抬眸道:“父亲,今日之事,已经让贺府与宣平侯府脸上抹黑,宣平侯府必生嫌隙,唯有和离,方能保全两家颜面。”


    贺留善冷笑,“好啊,你早就算计好了吧。”


    贺容华开口毫不留情,“当初,逼我嫁到宣平侯府的时候,父亲曾许诺过要保成大哥一世无虞,我这才乖乖做您的棋子。如今,父亲不但违背了诺言。”


    贺留善看着眼前的大女儿,怔愣许久。


    他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她冰冷得让他喘不过来气。


    于是,喃喃道:“那个成渊他配不上你,宣平侯世子有什么不好?”


    贺容华冷声道:“你说他好,是因为他对你有用。在我眼里,他就是个寻花问柳,一事无成的废物。”


    贺玄度站在一旁,拍了拍贺容华的肩膀,“姐姐既想和离,那便和离吧。”


    贺留善瞪了他一眼,“有你什么事?”


    “当务之急,难道不是要维护住两家的名声?”贺玄度继续道:“方才闯入宫门时,我借口大姐病重,需进宫瞧太医。不如就对外宣称,大姐得了重病,神志不清。再以此为由,去宣平侯府提和离之事,如此,便可保全两家颜面。至于宣平侯府,只需放平身段,顺势拉拢安抚一番,想他们也不会因此与相府生出嫌隙。”


    贺留善第一次正眼看向贺玄度,认真打量起这个素来没个正行的儿子,他隐隐有种感觉,他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不过,他这个方法倒是不错,一时脸色稍稍缓和。


    贺留善不再与他们多话,转身朝大殿走去。


    回去时,贺容华并未与他们共乘,而是住了附近的客栈。


    她打定主意要和离,那个所谓的家,根本懒得回。


    柳舜华拉住她,“大姐姐,你一个人行吗?”


    贺容华一笑,“你放心,我穷山村里长大,什么苦没受过,什么难没遭过,没事的。”


    柳舜华想了想,“我与玄度在城东,我们柳府附近置办了一个院子,大姐姐若是不弃,明日便搬过去住吧。靠着柳府,有个照应,玄度也放心。”


    贺容华携了柳舜华的手,不胜感激,“蓁蓁,谢谢你。”


    上了马车,贺玄度长长舒了一口气。


    “蓁蓁,你思虑总是如此周到,回去我便让洪声去置办院子。”


    柳舜华拉过他的手,“大姐姐待我好,为她考虑,是应该的。”


    贺玄度叹声,“大姐她也算因祸得福,好歹与宣平侯世子和离,不用再同床异梦,免受蹉跎。”


    柳舜华点头,当贺容华提出和离时,她一瞬震撼,没想到她竟如此果决。


    她忽地一顿,眼底泛起涟漪,“是啊,若是我也有她这般魄力……”


    话一出,便觉车内气氛骤降,贺玄度攥住她的手,像是怕她会随时跳下马车一样,“蓁蓁……”


    柳舜华先是一愣,随即冰凉的指尖戳上他紧绷的脸颊。


    “你想什么呢?我就是感慨大姐有那份勇气。”


    贺玄度手臂略松了些,“我以为,我以为你……”


    柳舜华歪头凑过去,“你以为什么?”


    贺玄度摇头,顺势靠在她肩上,“没什么,只是方才太过紧绷了。”


    想起刘昌,柳舜华心中有些不好受,一时沉默。


    许久,她才道:“我是不是做错了,若是成川昨日陪在他身边,他也不至于会误入皇太后寝殿。”


    贺玄度揽过她的肩,“蓁蓁,父亲有意寻他的错,即便成川昨日在,也会被人调虎离山。何况若是他在,大殿之上,看到有人如此对待刘昌,以他的脾气,只怕当场便举剑反抗了。父亲正愁不能杀一儆百,他若在,此刻已经成了那刀下魂。”


    柳舜华这才稍微缓解,贺玄度怕她多想,继续道:“我已让周松去上林苑回程途中截他,有他在外面,做事也方便些。”


    车马摇晃着向前,柳舜华仔细梳理两世知晓的线索。


    她缓缓道:“你曾同我讲,睿帝生前曾说过,将来无论谁继位,都务必要保刘昌一命。这话,是睿帝同我兄长说的吧?”


    贺玄度见她猜到,低声道:“蓁蓁,实在不是我有意瞒着你,是兄长,他不想柳家人牵扯过深,才让我不要告知你。”


    柳舜华叹道:“如今芊芊嫁于刘九生,你与他都是刘九生的人,还有什么可瞒的。”


    贺玄度点头,如实道:“睿帝临终前曾召见过九生,暗示想让他继承大统。可睿帝驾崩后,却传来刘昌继位的消息。我与九生都懵了,也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我才渐渐想通了。”


    柳舜华:“想通什么?”


    “这一切,都是睿帝的计划。”贺玄度看向窗外,缓缓道:“若他一开始便立九生为帝,那他势必会被我父亲忌惮。一旦被父亲针对,他将会成为下一个睿帝,处处被父亲掣肘,皇权难敌相权。他知晓,他死后若无诏书,父亲为了继续掌控朝堂,定会立宗室子刘昌为帝。早在去年诸侯进京时,睿帝便已将他们看透。刘昌为人轻率,做事急躁,看似最好拿捏,可他却是个有血性的,定然不肯受父亲摆布。如此一来,矛盾日涨,等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父亲必然会做出反击。”


    说到此处,他停了一下,像是在平复心绪,“所以,从始至终,刘昌都只是九生的垫脚石。我父亲废掉刘昌,自以为他扶植了一个更加毫无根基的刘九生继位,对他便不会如此戒备。而且,即便日后九生野心暴露,他已经废掉一个皇上,绝不可能再废掉另外一个,便是朝中大臣也不允许。”


    尽管此前已猜出大概,可听贺玄度说完,柳舜华还是感叹不已。


    为睿帝感慨,他人都先去,却依旧在继续掌控着朝堂。


    他为免死后,皇权旁落,可谓煞费苦心。


    为刘昌感慨,他稀里糊涂便成了皇权争斗的牺牲品。


    自踏进长安城那刻起,注定是场悲剧。


    睿帝到底有愧于刘昌,才会在死前留下一句:务必保刘昌周全。


    可他们都忽略了贺丞相的手段,若非今日及时赶到,数百条性命便如此轻易被抹杀。


    想到今日阶前血流如注,大姐挡在济阳群臣身前,父亲挥手时甚至没看她一眼,就像拂去袖上尘埃那般随意。


    贺玄度一颗心渐渐冷去。


    原来他们这些骨肉至亲,在父亲心里,也不过是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


    柳舜华觉出握着她的手猛地一紧,伸手将手覆在那双大手上。


    “贺玄度,你还有我,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车马行至望月楼,北风吹起一角,两人抬头,正望向楼前那株枯瘦的桃树。


    刘昌被废之事已定,很快便会有结果。


    他很快便会遣送回济阳。


    从此,长安城的人和事,与他再无瓜葛。


    第100章 第100章宜节制?不存在的……


    济阳王被废的消息很快传开。


    长安城的探子昼夜兼程,八百里加急将密报送至彭城王府。


    彭城王闻讯震骇,当即打着“匡扶大安”的旗号,亲率精兵浩浩荡荡赶往长安。


    贺丞相此次废黜刘昌,比当初拥立他上位还要迅速,完全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刘昌继位三个月来,他暗中运作,不惜重金收买宫中眼线,挑拨离间刘昌与贺留善之间的关系。


    如今棋局已成,错过此次,便再无登上至高之位的可能,又岂容他人摘桃?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贺丞相的雷霆手段。


    贺留善的动作太快,刘昌没来得及反应便被拉下皇位。同样,他更不会给彭城王可乘之机。


    刘昌被罢黜的第二日,贺留善便向皇太后请奏,立武帝已故太子之孙刘九生为帝。


    故太子此前虽涉嫌造反夺权,但武帝临终前,思及故太子,悲痛不已。明示


    赦免其一脉,并下诏命恢复刘九生的皇家宗籍,录入皇室宗谱。


    是故刘九生虽长于民间,但仍旧为皇室中人。


    拥立刘九生继位,也算名正言顺。


    皇太后应允,贺留善命楼宗正到刘九生住处,赐他御府衣冠,到宗□□斋戒行礼后朝见太后。


    皇太后召见刘九生后,先赐其侯爵,更名刘宣。


    不久,群臣奉上传国玉玺,刘九生继皇帝位。


    至于刘昌,虽被贬为庶人,但皇太后念其皇室宗亲身份,下旨遣返他回济阳时,另赐汤沐邑二千户,此前济阳积累的家财也悉数给了他。


    只是,关于济阳旧臣的处理上,贺留善依旧留了一手。


    此前当着众臣的面,答应不杀他们,但放虎归山,终究不甘。


    于是一句:济阳旧臣之事,宜交由新帝处理,顺手将这个难题留给刘九生。


    刘昌被废,刘九生又一次见识到皇权争夺的血雨腥风,贺丞相的狠绝老辣,更坚定要事事以他为要,处处以他为尊。


    刘九生身在皇宫,身边无数双眼睛正盯着,时间又紧,不便同柳桓安与贺玄度联系。他思索再三,决定将济阳旧臣贬谪至瓜州,另派贺留善亲信接手济阳。


    贺留善听闻后,频频点头。


    瓜州地处西北,与济阳相距甚远,来往通信不便;由亲信接管济阳,方便监视控制刘昌,日后也不用担心其旧属生出不臣心思。


    柳桓安原本还忧心刘九生不好处置此事,听影卫传来消息,对他行事叹服不止。


    济阳旧臣如何安置,稍不留神,不但会害他们不得善终,还有负睿帝要善待刘昌的遗言,更甚者会引起群臣不满,影响其威望。


    可刘九生这步棋,下得极妙。


    瓜州虽远离长安、济阳,但离西凉颇近,是万都尉的势力范围。一来可以使他们避免被贺留善迫害,二来由万都尉制约庇护,对几方而言,皆是目前最好的安排。


    刘九生一上位,便恢复贺留善堂侄卫尉之职,又对其一族大肆封赏,如今济阳又被其心腹接管,朝堂之上不满者只怕大有人在。而且,将其最忠实的心腹调离长安,分散其势力,倒也不算坏事。何况,刘昌虽被遣回济阳,但那里毕竟有其势力,再加之王城那一堆皇室中人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贺留善的人未必能讨得什么好处。


    刘九生继位后的第三日,刘昌被遣回济阳。


    丞相府内,贺留善听着探子前来回禀。


    “沿途已设眼线,只瞧见二公子与二少夫人前去送行。”


    贺玄晖挥挥手,让人退下。


    贺留善嗤笑道:“还真是物以类聚,这个逆子,不知何时与刘昌有这般好的交情。”


    贺玄晖知晓刘昌曾觊觎柳舜华,以贺玄度的性子,不应与他如此亲近才对。


    他也曾想过,这一切或许只是贺玄度刻意做戏,但罢黜刘昌那日,他公然站在相府对立面,不惜开罪父亲,而且,若是做戏,总要有个目的,他实在猜不透他这么做究竟有何好处。


    贺玄晖思索半日,方道:“二弟去送行,不足为奇。可柳桓安那日明明也是拼尽了全力去保刘昌,颇有些破釜沉舟,不管不顾的意味,怎么今日却避嫌起来?”


    “这也好理解,那柳桓安自诩直臣,大殿之上帮刘昌美言几句,实属正常。”贺留善话锋一转,“原本我还有些担忧,刘九生娶了柳桓安的妹妹,会重用柳桓安。可柳桓安此举,无疑在两人之间埋下一根刺。他大约也是没料到刘九生会登基,所以这会才想着避嫌。”


    贺玄晖点点头,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父亲,这几日去给母亲请安时,听到她抱怨几句,不知……”


    说起这个贺留善就头大,他叹了一口气,“容华自小被寄养在外,你母亲便将那份亏欠都弥补在容暄身上,一心想将这天底下最好的都捧到她跟前,眼下新帝方立,后位空悬,她怎会不动心思。”


    贺玄晖不以为意,“刘九生与柳家二小姐情深义重,又已成婚,容暄何必去蹚那浑水。大安的好男儿多得是,还不是任她挑选,有相府替她撑腰,便是将来嫁了人,也不会受半分委屈,怎么也强似入那宫门。”


    “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呢,当年我与你娘,便是如此被生生拆散,以至让你大姐……”贺留善垂下头,“她也是我的女儿,尽管我下令射杀,可金吾卫那些人,又有哪个敢真是将箭羽对准她。她竟真的狠下心来,要与相府断绝关系。”


    贺玄晖安慰道:“父亲放心,侯府那边已经写下和离书。我已好生安抚,大堂兄远调济阳,空出来的缺正好可以留给世子,以补相府亏欠。”


    贺留善点头,“彰儿办事,为父很放心。”


    北风呼啸,远山苍茫,天地间一片肃杀。


    春蒙山下几里,驿亭孤零零地立在官道旁。


    贺玄度与柳舜华并肩而立,眺望着远方,不多时,铁蹄踏在冻硬的官道上沉闷的声响传来。


    抬眼望去,车骑自风雪中逐渐露出轮廓。玄铁甲胄上覆着薄霜,晨光中尤为冷寂。为首的骑士勒住缰绳,铁面之下传出沉闷的声音:“奉诏,遣庶人刘昌回济阳,闲杂人等,速速散退。”


    贺玄度拱手向前,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我乃丞相府二公子,奉父亲之命,特来相送。”


    为首之人自然认得他,听他说奉丞相之命相送,半信半疑。


    贺玄度不紧不慢道:“你若不信,遣人回去问一问便知。只是这一来一回的,耽误了时辰可就不好说了。”


    那人见他们只有两人,也不多加阻拦,左右出了问题,推给这个二公子便好。


    于是,侧身让开,对着车内道:“劳烦下车,有故人相送。”


    车帘微微晃动,先探出一截枯瘦手腕,很快一道瘦弱的身影钻出马车。


    少年迎风而立,宽大的袖袍被风吹起,眉间眼梢的锋利消磨殆尽,眼睫垂下,带着无尽的落寞。


    看到贺玄度与柳舜华的瞬间,死寂的眼神一下有了些许亮光。


    驿亭内,贺玄度备好了酒菜,倒了一杯酒递过去,“此去济阳,不知何时才能相见,浊酒一杯,望一路平安。”


    刘昌接过酒杯,仰首一饮而尽,“颜太傅他们,劳烦多关照。”


    贺玄度一愕,见刘昌已经看破,垂眸问:“你对我很失望吧?”


    他一直将他当作朋友,可他却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从九重高台跌落,万劫不复。


    刘昌静立良久,忽而展颜一笑,“要怪,就怪天意弄人,你已选了你的路。贺玄度,我们认识得太晚了。下辈子,我们早点做朋友。”


    贺玄度抬起头,“你还愿意认我这个朋友?”


    刘昌望向远处苍茫的群山,面上悲怆之色渐融:“为何不认?你为我周旋保命,刘九生看在你的面上对济阳旧部网开一面。”转眸时,眼中竟含笑意,“是我狂妄自大,连累众人,落得这般下场已是侥幸。”


    他虽这么说,可贺玄度一想到他入长安时的风光无限,如今被贬为庶民,不再有皇族光环,身边亲友尽散,从此被父亲的人日夜监视,一种难以言说的心酸便翻涌而出,只教他心上憋闷。


    刘昌见他如此,反倒释然一笑,安慰道:“贺玄度,你


    没必要内疚,你没有对不起我。你这个人,有时候看起冷心冷性,心内却最重情,若非早已将我视为朋友,又何至于受此煎熬。”


    除夕一夜,他们窥见彼此最孤独无助的一面,相同的经历就像彼此的一面镜子,没有人比他们更适合做朋友。


    贺玄度看着他,“刘昌,山高水长,总有相见那日。你我是,济阳旧臣也是。”


    刘昌微微闭上眼,又缓缓睁开,“当初,是我带着他们走出济阳,如今他们却远贬他乡,难返故里。若有相见那日,贺玄度,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包括我的命。”


    贺玄度举杯,“会有那一日的,他们会回去的。相信我,好好活着。”


    刘昌饮完最后一杯酒,将杯子掷向远处山崖,“我曾经想过,要暗中处理掉你父亲,独揽大权。可是,我优柔寡断,念着他扶持我上位,又忧心杀了他朝局难以掌控,一再犹豫,以致错过良机。”他面色一沉,“你父亲是治世的能臣,亦是噬主的豺狼。你若站在他的对立面,一样会尸骨无存。贺玄度,既然你已做了选择,别心软,别回头,别再走我的老路。”


    话已说尽,再留下去徒增伤感。


    刘昌转身,经过柳舜华身边时,缓缓停住脚步。


    他轻笑一声,“那日,也是在这春蒙山下,我误以为你为我送行。不曾想,今日你倒是真为我送行了。”


    柳舜华盈盈一笑,“只可惜,没有山果子送你。”


    刘昌抬头望着积雪满顶的春蒙山,“是啊,再也吃不到了。”


    柳舜华想起那日的场景,缓缓道:“成川,他人已在济阳。玄度怕他冲动,让人将他打晕,直接送到了济阳。”


    刘昌望着盈盈而立的柳舜华,眼底浮起一层薄雾。


    他偏过头眨了眨眼,将那点湿意生生压了回去。


    山风掠过,柳舜华衣饰上绿丝绦随风轻扬,像春日里最早抽芽的柳枝。这般纤细的身量,却总是带着春风化雨般的奇异温暖,轻易抚平人心,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去汲取那一点点柔情。


    刘昌想,这辈子,他大约再也碰不到这样的姑娘了。


    马嘶一声,刘昌的车马,迎着风雪启程。


    贺玄度与柳舜华走出驿亭,静静望着前方,远去的车马化作天地间一粒黑点,最终被苍茫雪色吞噬。


    四野俱寂,转眼间,山川万里,雪白一片。


    来时脚印已无踪迹,长安城一切,仿佛不过是风雪途中一场转瞬即逝的幻梦。


    梦醒了,也好。至少这一世,刘昌不再是一个人。就像贺玄度说的那样,只要他们都活着,总有重逢那日。


    回到相府,贺丞相并未怪罪贺玄度,反倒觉得,由他代表贺家去送刘昌,反能彰显相府的度量。


    看吧,他废掉刘昌,只是为大安千秋万代基业,他对刘昌毫无私人恩怨。


    第二日午后,周松神色凝重进来,“公子,彭城王已经到长安了。”


    贺玄度凝眉,柳舜华将手放在他掌心,“你去吧,一切小心。”


    柳舜华在屋内同妙灵几人正说着话,程氏便遣人要她过去一趟。


    她本懒得去,负责传话的丫头吓得瑟瑟发抖,不停地跪地磕头,说她若是不去,王嬷嬷便要将她发卖出去。


    柳舜华于心不忍,也想瞧瞧她到底想要做什么,带着妙灵与芳草,去了前厅。


    程氏一见柳舜华,罕见地热情起来,“有些日子不见,怎么瞧着,人清瘦了不少。”


    柳舜华垂头看向自己的腰,自打嫁给贺玄度,被他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人明明已经胖了一大圈,程氏是眼瞎吗?


    她悠然饮了一杯茶,“有劳母亲记挂,我与玄度好得很,您可以放心了。”


    程氏脸色一黯,很快堆起了笑,“自打过了年节,老夫人精神便不大爽利,你日日侍奉汤药,片刻不离。偏生玄度的腿伤才将将好转,也离不得人照看,实在是辛苦你了。”


    一旁的妙灵与芳草睁大双眼,真是活见鬼了,程氏竟然关心起她们二少夫人了。


    柳舜华垂眸,眼中划过一丝哀伤。


    她清楚地知道,老夫人时日不多了。近日来尤其嗜睡,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她能陪一日便是一日。


    “你一个人照料,实在让我心疼。”程氏幽幽一转,“不如,我送个贴心的丫头过去,替你多分担一些。”


    柳舜华愕然抬眸,瞧着程氏一脸温婉,十足的慈母模样。


    怪道她今日如此热心,原来是想往他们院中塞人。


    她与贺玄度成婚不足三个月,新婚燕尔,她便按捺不住了。


    前世,祖母病重期间,她见她失了靠山,也是如此。


    她忽然觉得可笑,同样是女子,程氏为何总爱做这等龌龊的勾当?高门后宅的方寸之地,竟能把人的心肠都磋磨成这副模样?


    程氏心内同样冷笑,自贺玄度娶了柳舜华,两人愈发不将她这个主母放在眼里,前些日子更是撺掇着容华和离,害得容华有家不回,与他们愈发疏远。这口气,她思来想去,怎么也咽不下去。


    这才想到这么个办法,既能借此给她个下马威,离间一下他们夫妻感情,顺便安插自己人进去探风。


    柳舜华轻笑一声,不紧不慢道:“母亲,您忘了,玄度身边有银纤姑姑。”


    程氏却道:“银纤终归是年龄大了点,照看难免不到位。”


    柳舜华皱眉,瞧向一旁的王嬷嬷,“怎会,王嬷嬷更是年长,我瞧着办事最是牢靠,不然,母亲也不会如此重用她。”


    程氏脸色不太好看了,干笑一声,低声道:“这怎么能比呢,玄度他是个男儿,血气方刚的,若是身边没有个年轻的丫头照料,你一个人怎么吃得消?”


    柳舜华脸唰一下红了,程氏委实粗俗了些,还真是什么话都不避讳。


    只是,眼下不是扭捏的时候。她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待面上热意稍退,方缓声道:“母亲,玄度他的腿才好,大夫再三叮嘱过,宜节制。”


    这下轮到程氏傻眼了,她看准了柳舜华面皮薄,没想到她竟如此强悍。


    她强忍着气,尽量平和,“你们房内丫头太少,放着伺候穿衣用膳也是好的,总归是做母亲的一点心意,你断然拂了长辈的好意,传出去又要让人多舌。”


    柳舜华冷笑,谁家婆母会好意到新婚便逼着儿媳接纳通房,即便传出去,丢脸的也不是她。


    “母亲,玄度他的脾气,您是知道的。”柳舜华慢条斯理地抚平袖口褶皱,“他一向不喜欢生人,最厌别人替他做主,今日我若是贸然应下,回头他一生气,若是打断了我的腿,可如何是好?”


    程氏震惊地看着柳舜华,她还真是,信口开河。


    整个相府,谁不知道,贺玄度宝贝她这位夫人跟眼珠子一样。


    柳舜华原以为,程氏能有什么新鲜花样,没想到她的手段还是如此无聊,且难登大雅之堂。


    前世,她处处被程氏掣肘,一是曾心悦贺玄晖,对她存着几分敬重;一是背后没有靠山,不得不低头。


    如今,她是他们夫妻的仇人,她背后永远站着贺玄度,哪里还能再任由她拿捏?


    柳舜华懒得与她周旋,优雅起身,“母亲,这个时辰,祖母想必已经醒了,儿媳要去伺候,先行告退。”


    程氏见她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朝着王嬷嬷使了个眼色。


    柳舜华方踏出花厅,穿过洞门,便听一阵哭喊声。


    “不能得二少夫人青睐,留你何用?来人,给我拖出去,打一顿扔到妓馆去。”


    柳舜华冷笑一声,这些人,又故技重施,在她面前作戏,来博她同情。


    她厌烦透了程氏的手段,像是没看到一样,径直走了过去。


    “二少夫人,求您开恩,收了奴吧。”那跪在地上的女子一头奔了过去,拉住柳舜华的裙角,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柳舜华看清那女子,微微一怔,“梅好姑娘。”


    夜已深,贺玄度还未归来。


    柳舜华照顾老夫人,又安置梅好,微微有些倦怠,等了一会,头一歪便睡了过去。


    睡意朦胧中,一副略微有些发凉的身躯钻进被窝,从背后将她搂在怀中。


    柳舜华迷迷糊糊睁开眼,翻身揽上他的脊背,呢喃一声,“夫君。”


    原本僵硬冰凉的身躯如同被春水化开,一下炙热柔软下来。


    “蓁蓁,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我了。”贺玄度头埋在她颈窝,声音无端带了几分委屈。


    柳舜华拍着他的背,笑道:“你又在胡说些什么?”


    贺玄度垂眸,“我听说,今日程氏要往房内塞一个丫头,你二话不说便将人接了过来。你都不吃醋,也不在乎。”


    柳舜华笑出声来,“你身边这些人,怎么传话只传一半,我原本是极力拒绝的。只是那丫头是梅好,我这才将她安置下来。”


    贺玄度


    依旧不满,“管她什么梅好,梅坏的,一律不准要,明日便退回去。”


    柳舜华伸手将他眉心抚平,“你忘了,望月楼内,你曾救下的那个姑娘,平清坊,千陶馆的梅好姑娘。”


    千陶馆?贺玄度眼神微微一变,怎么这么巧。


    他手臂收紧,将她纤细的身子完全搂入怀中,“若不是为了你,我才懒得多管闲事。”


    柳舜华指尖抚过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朱唇如蜻蜓点水般在他颊边掠过,“我知道。”


    余音尚未消散,贺玄度霍的翻身,高大的身体压上去,紧紧地贴着她温软娇嫩的肌肤。


    她似乎胖了些,腰上的肉软软的,摸着手感很不错。


    柳舜华被他摸得酥麻,忍不住伸手去推他。


    贺玄度一手攥住她纤细的手腕,低哑的嗓音裹着情欲的暗涌,“那你应当还知道,我的腿早就好了,不需要克制。”


    柳舜华满脸涨红,头埋进枕头内,他竟然连这话都听去了。


    贺玄度将她捞起,细密的吻如春风化雨,从颈侧一路蔓延至锁骨,每一处都激起阵阵涟漪。


    鎏金博山炉中最后一缕沉香散尽,鲛绡帐内暖意却更浓。


    贺玄度在攻城略地的间隙,垂头哑声唤她,眼底灼灼如燃着火。


    “蓁蓁,等解决好长安这些事,咱们要个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