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101章蓁蓁,你到底是谁?……
彭城王一进长安城,各方势力闻风而动。
贺丞相知其来者不善,联合车骑将军,加紧长安城内外防控。
他这一来,太过打眼,将整个大安的视线都吸引过去,贺玄度得以喘息,抓紧机会,通过暗卫,同刘九生与柳桓安取得联系。
为应付彭城王入长安,刘九生将柳桓安重新调至鸿胪寺,任鸿胪寺卿。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柳桓安此次虽是升迁,但实权却大大减弱。
柳舜华听到此事,有些意外,但仔细一想,很快反应过来。
这个节骨眼上,刘九生首要做的便是稳住贺丞相。贺丞相拉拢兄长不成,定然对他有几分忌惮。刘九生佯装恼怒兄长为刘昌求情,刻意疏远兄长,换取贺丞相信任,便可借力打力,让他与彭城王两虎相斗。同时,将兄长调至鸿胪寺,免他至于权利漩涡中心,更便于暗中活动。
已是正月底,冰雪消融,日日晴好。
柳舜华坐在窗边,看着院内的青竹发呆,也不知这一切何时才能结束,回到凉州去。
她决定留在长安,一是为了棠华,一是要对付程氏。
程氏不足为惧,只是她背后靠的是丞相府。
尽管贺玄度不说,柳舜华还是看出当初他的踌躇。贺留善毕竟是他的父亲,要他彻底与他反目成仇,的确是有些为难。但刘昌退位一事,贺丞相毫不犹豫下令射杀大姐,让他看清贺丞相的本质。如刘昌所言,他已经站在相府对立面,若是心软,不但是他,连带着刘九生与整个柳府,下场只会比刘昌更惨。
他们已没有退路。
这些日子,她终于闲下来重新梳理上辈子之事。
贺玄度院内的那场火,起得有些蹊跷。
她怀疑过,是不是程氏知晓贺玄度对他起了杀心,先下手为强。可她若纵火,怎会选在儿子大婚前夕。
若是天灾,可他院内人伺候一向谨慎,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起了大火?
还有,丞相府造反究竟有没有成功?到底是何结局?
她叹了一声,真是,死得太早了。
不过,贺玄晖既然重生,却依旧选了刘九生,或许,上辈子,相府真的造反成功了。
但往好处想,贺玄晖自以为重生,掌控上辈子结局,可却想不到她也是重生。她正好可以好好想想办法,利用这个改变局势。
关于上辈子之事,她要寻个时机,向贺玄度坦白。
帘子掀开一角,芳草带着梅好进屋。
梅好一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多谢二少夫人开恩。”
柳舜华忙将她扶起,“梅好姑娘,昨日看你似乎受了惊吓,来不及问,你为何会在此?”
梅好垂下眸子,怯怯道:“那日,听了二少夫人的话,我本是想攒够本钱,寻一个可靠之人,远离长安。可人还未找到,便被丞相夫人买来。如今,我卖身契在她手里,只能任由她处置。”
梅好姑娘长相柔美,瞧着楚楚动人,程氏能找上她,不足为奇。
柳舜华与她也算有些故交,想了想,认真道:“卖身契我一时半刻拿不到,要委屈你先跟着我了。”
梅好闻言,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她原本低垂着头,此刻却微微抬起,一双秋水般的眸子泛着盈盈水光,静静地望着柳舜华。
她没想到,柳舜华竟会替她考虑这么多,连拿回卖身契都替她想好了。
“二少夫人,夫人她命我盯着您的一举一动,我其实……”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指尖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
柳舜华神色未变,只轻轻一笑,“我知道。”
“那你为何,还留我在身边?”梅好问。
柳舜华看着她,缓缓道:“没有你,也会有其他人。比起别人,我宁愿帮你。”
梅好声音哽咽,“二少夫人,为何要帮我?”
“这世道,女子活着已是不易,又谈何出路。”柳舜华看着高墙外的天空,眼底含着淡淡的悲悯,“只要心术正,我能帮一个是一个吧。”
贺玄度回来时,正撞见梅好从厅内出来。
他进了屋,见柳舜华斜倚在榻上,发间一支白玉簪在日光下莹润生辉,衬得她愈发温婉动人。伸手解下大氅,腻歪在柳舜华身边,手伸进她衣袖内,“外头太冷了,夫人帮我暖暖。”
柳舜华温热的掌心握住他的手,“出门时不是让你带手炉吗?”
贺玄度笑道:“我一介男子,出门带着个手炉,让人看到了岂不笑话。”
“活该!”柳舜华狠狠在他掌心一掐。
“疼,疼,疼。”贺玄度装模作样地叫了起来。
柳舜华哪能真下狠手,知道他在装,斜了他一眼,伸手拿过手炉塞他手里。
贺玄度乖乖捂住手炉,“那个梅好,先别急着放她走。”
“哦,”柳舜华拖着长音,“昨夜不是还要将人送走,怎么今日就改主意了。”
贺玄度凑过去,嬉皮笑脸道:“你吃醋了?”
柳舜华推开他,仰头道:“谁吃醋了。”
贺玄度笑了笑,随即正色道:“梅好,极有可能是千机阁的人。”
想到梅好柔弱无依的模样,柳舜华愕然,“怎么可能?”
贺玄度:“你仔细想一想,她第一次出现是什么时候?”
“望月楼,刘昌要她陪着一起用膳。”想到与刘昌第一次相遇时的情景,柳舜华忍不住一笑。
贺玄度点头,“正是,那次刘昌面圣,险些被先帝怪罪。如今彭城王入长安,她又出现在相府。还有,此前突袭都尉府的要犯,逃到长安,便是躲进了千陶坊。”
“那你打算如何?”
柳舜华面色凝重,贺玄度分析得不无道理,可她却始终觉得,梅好对她并无敌意。
贺玄度揉着额头,“先放着吧,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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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她有何举动。”
看柳舜华似乎松了一口气,贺玄度又叮嘱道:“总之,你小心为上。近日院内调来不少暗卫,你若觉得不对,大叫一声便可。”
柳舜华早留意到,院内最近来了几个生人,原来是保护她的暗卫。
陪柳舜华用过午膳,两人携手去探望老夫人。
老夫人方用过膳,在内室闲坐。听闻丫鬟通报,让嬷嬷扶着坐起身来。刚整理好衣襟,就见一对璧人相携而入。
贺玄度一袭靛青色锦袍,俊朗挺拔;柳舜华穿着藕色曲裾,眉目如画。两人十指相扣,衣袖相叠,端的是鹣鲽情深。
“宁儿最近气色好多了。”老夫人笑着打量贺玄度,“可见是有人照顾得周到。”说罢意有所指地看向柳舜华。
柳舜华闻言耳尖微红,低头抿嘴一笑。
贺玄度大大方方地握住她的手:“能娶到蓁蓁,是孙儿有福气。”
老夫人惧寒,内室炭火正旺,铜温酒樽飘着醪糟的甜香。
老夫人拉过柳舜华的手捂在掌心:“这么凉,快饮些热酒暖暖。”
贺玄度倒了一小杯递给柳舜华,转头对老夫人道:“祖母,您可不能贪杯了。”
老夫人笑道:“你看看你,成婚后规矩越来越多,板着个脸,小心蓁蓁嫌你无趣。”
柳舜华正喝着酒,差点被呛到,能说贺玄度板着脸无趣的,也就只有老夫人了。
屋内酒香袅袅,几人说着家常话,时不时传出阵阵笑声。
柳舜华看着老夫人,只觉得这样平淡温馨的午后,比什么富贵荣华都来得珍贵。
老夫人嗜睡,不消片刻便又困了。贺玄度还有事要处理,先退了出去,柳舜华舍不得老夫人,执意要留下看老夫人入睡。
回到院内,柳舜华一眼便看到芳草正与梅好逗弄廊下的绿玉。
梅好歪着头,踮起脚尖凑近笼中的绿玉,一双杏眼睁得圆溜溜的,柔声问道:“绿玉绿玉,你冷不冷呀?”
芳草笑了一声,“你看它晒着太阳,懒洋洋的,哪里能冷到它。”
绿玉被两个小丫头闹得来了精神,忽然扑棱一下展开翠羽,字正腔圆地学舌:“夫人帮我暖暖!”
梅好吓了一跳,往后一缩,险些踩到自己的裙角,幸而被芳草一把扶住。两人对视一眼,又忍不住笑作一团。
柳舜华远远瞧着,梅好怎么看都是个好姑娘,怎么会是杀手呢?
这时梅好转头,看到了她,立刻规规矩矩站好行礼,方才笑得太欢,这会儿小脸还红扑扑的。
柳舜华缓步上前,让妙灵将从老夫人那里得的糕点递过去,“老夫人赏的点心,我这会吃不下,你们分了吧。”
芳草接了点心盒子,谢过柳舜华,拉着梅好坐到廊下便吃了起来。
柳舜华笑笑,对着妙灵道:“你也去吧,我累了,进屋歇会,不用你伺候。”
坐在榻上,方准备小憩一会,妙灵便打帘进来,“少夫人,大公子在外面。”
柳舜华皱眉,贺玄晖又过来做什么?
妙灵看出她的疑虑,接着道:“大公子说,他只说几句话便走。”
上次他见贺玄度,不知说了什么,惹得他好几日都有些不安,柳舜华怕他见不到她,又去找贺玄度,点头道:“让他进来吧。”
贺玄晖进入正厅,瞧见端坐在上方的柳舜华。
她悠然端着茶杯,纤细柔嫩的玉指托着杯底,窗棂透进的冬日阳光,为她的轮廓镀上一层朦胧光晕。
这样的柳舜华,贺玄晖看着有些恍惚。
自那夜梦回前世,他脑海中全是她上辈子的模样。
初嫁他时,她最喜颜色鲜亮的衣裳,娇媚明艳,像是春日枝头灼灼的桃花。后来,移居西竹院内,她渐渐沉寂。时而泼辣得与人对骂,时而端庄得像个陌生人,唯有眉间那抹化不开的愁绪,始终如影随形。
柳舜华放下杯盏,淡声道:“兄长今日前来,是又要讲故事吗?”
贺玄晖脸色微微一变,旋即笑道:“玄度又不在?”
柳舜华不动声色道:“大姐下月便要动身去瓜州,他去帮忙打点。”
听她说到贺容华,贺玄晖眉头皱起,“二弟有心了,明日我也去探望大姐。”
柳舜华不耐道:“兄长过来,是想说大姐之事?”
贺玄晖摇头,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了过去。
柳舜华接过一看,竟是梅好的卖身契。她昨日才找人打听过,贺玄晖这么快便送过来。
她问:“兄长这是何意?”
贺玄晖看着她,缓缓道:“我只是,不想你再受气。”
柳舜华一怔,嘴角勾起一丝笑,“一个丫头而已,能让我受什么气?”
贺玄晖沉默不语,目光却愈发深沉。
前世,祖母过世后,母亲也曾塞给他一个年轻貌美的丫头。
柳舜华当时在西竹院内,听闻后气得呕了好几日。
她在西竹院本来过得便不好,流言一出,府内那些捧高踩低的下人们,对着她又是一阵奚落,阖府上下看她的眼神愈发轻贱。
他当即找上母亲,直言只钟情于刘妉柔,今生绝不负她,不需要什么丫头在旁伺候。
母亲气得摔了茶盏,骂他被刘妉柔迷了眼,不顾相府传宗接代。
他撩起衣摆跪在院内的青石板上,眼中是从未有过的决绝。
直到日落西山,双膝麻木,母亲终是心软了,让人将那丫头带了回去。
当晚,他去了西竹院。
柳舜华独坐在廊下,素白的衣裙几乎与月色融为一体,风吹着她散落的头发,纤细柔弱得像是一尊易碎的琉璃。
她仰头望着天上的月光,声音轻得似一缕烟,“贺玄晖,你既钟情刘妉柔,当初为何要娶我?”
贺玄晖将卖身契留下,缓缓起身走了出去。
临到门口,他停了一下,背对着她,并未转身,“人若是看着不顺,随你处置,不必顾忌我母亲,一切有我担着。”
贺玄晖走后,柳舜华望着桌上的卖身契,怔愣许久。
她想起了上辈子,想起了那日书房内,他说的那些话。
她开始有些相信,贺玄晖是真的曾经爱过她。
即便他曾真心待她又如何?那些独守空闺的漫漫长夜,那些被人轻贱的锥心之痛,早已将年少时的情意消磨殆尽。
更不必说,她早已爱上了贺玄度。
贺玄度回来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
柳舜华没有睡,披着件裘衣,坐在书桌前,百无聊赖地翻着书。小白乖乖地躺在她的腿上,打着呼睡了过去。
看他回来,柳舜华起身,将小白放回笼内,伸手接过他解下的大氅。
梅好的卖身契正放在桌上,贺玄度瞥了一眼,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
柳舜华没想瞒着他贺玄晖过来之事,拿起卖身契,“贺玄晖今日来过,这个是他送来的。”
贺玄度只是“嗯”了一声,出乎意料地没有在意。
柳舜华将卖身契举到他跟前,“你不好奇,他为什么突然送这个过来?”
贺玄度没有看,却转头看向笼内的小白。
许久,他才转过头来,淡淡道:“今日午后出门,我看到芳草喂了小白韭菜。”
柳舜华听他没头没脑地说着,笑道:“然后呢?”
“兔子不能喂韭菜,养过的人都知道。”贺玄度忽然逼近一步,盯着她,“还有,我今日已经查过了。当年来相府表演的戏班,并未混进过什么小姑娘。”
柳舜华浑身一僵,心突然猛烈地跳动起来,手中的纸张枯叶般悠悠飘坠。
“蓁蓁,”他看着她的眼睛,“你到底是谁?”
第102章 第102章坦白
屋内光影朦胧,烛光映在柳舜华的脸上,像是一层薄纱轻轻覆住掩埋的秘密。
她本已无数次在唇齿间酝酿那些话,只是始终过不去心中那道坎,一拖再拖。如今被他发现,反倒有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她抬起头,缓声道:“原本也是要说给你听的,既然你都发现了,那就趁着今日,将我的秘密告诉你。”
“你第一次见我,是不是觉得我很奇怪,对我充满戒备?”她笑了一下。
贺玄度神色骤然一滞。
初次相遇时,她望向他的眼神就透着说不出的蹊跷。那目光太过熟稔,仿佛穿透岁月长河,带着前世今生的了然。
还有,浮霞园那次,她挥毫泼墨间,一手行云流水的字迹引得满座惊叹。可那笔锋转折,分明与他有五六分相似。回程途中,他刻意接近试探,却被她三言两语敷衍过去。事后,他曾让暗卫打探过,说她曾在凉州生活,回长安后一直久居深闺。他的书法教自于外祖,外祖在凉州时广设杏坛。他想,或许她曾无意中得到过外祖真迹,也便没有深究。
再后来,她用小白之事,赢得他的信任,又陪着他出生入死,直至他彻底放下戒备,情根深种。
小白之事,知之甚少,他从未想过,柳舜华从一开始就在骗他。
柳舜华略带愧疚,“小白之事,我的确骗了你。贺玄度,对不起。”
贺玄度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等她一个解释。
柳舜华深吸一口气,继续道:“贺玄度,你知道吗?咱们的缘分,从上辈子就开始了。”
贺玄度眉心一凝,“上辈子?”
柳舜华点头,缓缓道:“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到了自己的上一世。”
“梦中那年我十六岁,机缘巧合救了老夫人一命。老夫人感念恩情,厚礼相赠,更是在寿宴上对我当众夸赞。相府出于自身考虑,在程氏的推波助澜下,匆匆到柳府提亲,要我嫁给……”她声音顿了顿,眼睫微垂,“相府大公子,贺玄晖。”
她抬眸望向贺玄度,眼底浮起一丝自嘲,“那时我年少无知,一时眼拙,被贺玄晖温润外表迷惑,竟真以为觅得良人,欢欢喜喜地应下了这门亲事。三个月后,我……嫁进了相府,成了相府长媳。”
贺玄度的心猛地一抽。
他想起那夜,贺玄晖同他说的那些话。
原来,贺玄晖说的都是真的,他们是真的曾经相爱过!
他声音淡得听不出半分情绪,平静得可怕,“所以,你们恩恩爱爱到了白头,是吗?”
柳舜华抓住他的手,摇头道:“不是的。嫁入相府后,我才发现,我不过是贺玄晖迎娶刘妉柔的垫脚石。大婚当夜,他连盖头都没掀就去了书房,将我晾在一边。我想着既已嫁给他,便试图挽回他的心,可换来的只有更深的羞辱。”
她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像是沉入一潭死水,“嫁进相府的日子……比想象中更难熬。”
“程氏本就不喜我的出身,每次晨昏定省都要当众挑我的错处。不是嫌茶太烫,就是礼数不周。有一回,她更是故意打翻茶盏,滚烫的茶水泼在我手上,却说我连杯茶都端不稳。”
“贺容暄更是处处针对于我,今日说我衣裳寒酸丢了相府脸面,明日就送来些过时的衣料。我若不穿,便是不识抬举;穿了,又成了阖府的笑柄。”
“至于贺玄晖……”她微微一叹,“他更是正眼都不愿瞧我,冷眼看着我在府内被人作践。”
“终于,我同他大吵一架,心灰意冷之下,搬进了西竹院。”
西竹院?
祖母寿诞那日,他思念母亲,去到西竹院。也正是在那里,他又遇到了柳舜华。
“搬进西竹院后,虽然远离了程氏,可日子却也并没有好过。”
她平静地说着,“下人们最会看人下菜碟,送来的饭菜时常是馊的,冬日里的炭火永远不够,最难过的是那年除夕,阖府团圆守岁,却没人记得西竹院里还有个少夫人。”
贺玄度听她说着这些过往,神色凝重,“此后,你一直在西竹院?”
“搬到西竹院,是我嫁进相府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柳舜华握紧他的手,“因为,在那里,我遇到了你。”
“在你那个梦中,有我?”贺玄度垂头,“那你梦里的我,是什么样的?”
“你,很好,很好。”柳舜华看着他,眼中泪光点点,“我原以为,相府后院那方寸天地,便是我全部的命数。若不是你,我只怕两辈子都活不明白。”
“我在相府孤立无援,整日自怨自艾,浑浑噩噩在后院勉强度日,是你教我读书识礼,让我去外面看看更广阔的天地。正因为有你,才有了今日站在你面前的柳舜华。”
月光透过窗棂,在贺玄度素白的衣袍上流淌,她痴痴望着他,“你总是一袭白衣,清冷淡漠得像是九天之上遥不可及的明月。我……我心慕之。所以,我努力按着你喜欢的样子,开始装扮自己,让自己看起来端庄明理。我读你读过的书,临摹你写过的字,尽最大的努力,跟上你的脚步。”
贺玄度沉默许久,她口中的他,让他觉得……很陌生。
他压下心内翻涌的情绪,问道:“后来呢?”
“后来,贺玄晖即将迎娶刘妉柔,我便想趁此机会,与他和离。大婚前夜,我去他书房,想商议和离之事,却无意间听到了相府的大秘密。”她攥紧双手,“贺玄晖迎娶刘妉柔,只是一个幌子。相府,要造反。”
贺玄度蓦地抬头,“怎么可能?”
父亲若真觊觎皇位,又怎会费尽心机扶植新帝?
更何况,他一生爱惜声名,要做的是权倾朝野的权臣,而非遗臭万年的乱臣贼子。
柳舜华点头,“是真的,我亲耳听到,不会有错。”
“我不慎被守在书房的侍卫发现,自知听了这么大的秘密,他们定不会放过我。偏那时我又生了一场大病,身体虚弱,无处可逃,便朝着你院内跑去。”
贺玄度眸色一沉,她在濒死之际,想到的是他。
柳舜华继续道:“可是,等我跑到你院内,只瞧见冲天的大火,火势凶猛,而你……没有逃出来。”
上辈子,他死了?就这么轻易地死了?
贺玄度眉头皱起,“你看到了我的尸身?”
“没有,是洪声说,你在里面。”柳舜华低头,看着他的腿,“上辈子,你腿脚不便,一直坐着轮椅,所以……”
贺玄度愕然抬眸。
怪不得,她第一次见到他时,一直盯着他的腿。
怪不得,她总是担忧他的腿会不会出事。
怪不得,他断腿的时候,她能第一时间替他包扎。
他沉默许久,问道:“那最后,结局如何,父亲造反成功了?”
柳舜华摇头,“不知,在看到结局之前,我已经死了。”
“我拼了命逃到你院中,听闻你的死讯,心如死灰,恰好这时你父亲还有贺玄晖追了过来。我自知没有活路……转身,投入火海。”
贺玄度浑身猛地一震,柳舜华同他一样,死在那场大火里。
她竟然为那个他而死!
窗外惊雷炸响,雨点如刀般劈在窗棂上。
烛火剧烈摇晃,在他惨白的脸上投下支离破碎的阴影。
他盯了柳舜华许久,缓缓收回目光,转头望向无尽的暗夜,突然道:“你见到我时,一定很失望吧?”
柳舜华一愕,没想到他会这么问。
贺玄度缓缓闭上眼,想到她此前看他时的眼神,那种透过他这副皮囊,寻找另一个人的眼神,只觉得有一把钝刀,正生生剖开他的胸膛。
在他无助彷徨之时,柳舜华来到他的身边。
她陪他斗鸡走狗,对他嘘寒问暖,义无反顾地站在他这边。
原来,她眼中那份炽热……不过是因为上辈子那个他!
他凄怆的身影,随着疯狂摇曳的枯竹映在窗上。
“从始至终,你爱的,都是前世那个陪你度过苦难,朗月清风的贺玄度,是不是?”
他声音缥缈似雾,散在深浓的夜色中。
柳舜华瞳孔骤然一缩。
她想到贺玄度可能会吃醋,会介意她曾嫁给过贺玄晖。
为此,她早已在心中演练过无数次,要如何说服他,证明她这一世从未考虑过贺玄晖。
可她独独没想过,贺玄度会这么想。
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直到如今,他问她,爱的究竟是谁?
“我……”她急着开口,却一时不知要如何解释,抬头问:“玄度,若你回到上辈子,碰到那个只会自怨自艾,在深宅内院腐朽了半边的那个我,你会失望吗?”
贺玄度愣了一下,没有回答,只是将她的手轻轻扒开,“蓁蓁,咱们……还是给彼此一点时间,好好想想吧。”
温热的掌心从她指间抽离,带走了最后一丝温度。
她下意识蜷起空落落的手指,想去抓他的手,贺玄度却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廊外暮色沉沉,将他的身影一点点吞没。
柳舜华无力跌坐在床边。
她的心有些乱!
夜越来越冷,她裹着锦被,贴在冰冷的墙壁上,眼泪无声滚落,浑浑噩噩中睡去。
恍惚中,眼前是一片无
垠的莲池。碧叶接天,菡萏摇曳,贺玄度依旧一袭白衣,清雅如谪仙,端坐于轮椅上,微笑着向她伸出手。她正要提裙奔去,忽有薄雾自水面升腾,渐渐模糊了他的身影。她慌忙向前,雾气却愈发浓重,待她踉跄穿过,莲池寂寂,贺玄度不见了踪影。
一声惊雷,柳舜华从梦中醒来。
“玄度,我怕。”她伸手向一旁抱去。
指尖触到的只有冰凉的绸缎,身旁空空荡荡,贺玄度不在。
无边的孤寂与巨大的失落在黑夜中被放大!
柳舜华从梦中回过神。
蓦然惊觉,不知从何时起,她已不再透过贺玄度去寻找前世的幻影。
初遇那日,她确实失望过。眼前这个桀骜不羁的少年,与记忆中那个清冷如月的公子的确判若两人。
可接触下来,她深信,他灵魂深处,依旧是那个贺玄度。
那个绝不会让她受委屈,默默包容她,理解她的贺玄度。
她爱贺玄度,却从未将他当作一个替身。
她爱的是眼前这个,会生气、会吃醋、会为她急得团团转的活生生的人。
想通这层,她心中彻底轻松下来。
等天一亮,她要去找贺玄度。
她要让他知道,她的心里已有了答案。
出了门,贺玄度就后悔了。
雨飘过长廊,沾湿了他的外衣,衣摆沉甸甸地坠着。
夜风吹得他神识清明,回想起柳舜华所言,始觉惊世骇俗。
方才,他根本来不及多想,一开始心思全在柳舜华与贺玄晖的纠葛上,心中暗暗吃味。
后来柳舜华提到前世那个他,望向他的眸中,又露出那种熟悉的尊崇与迷恋。
他清楚,那是一种专属于前世那个他的眼神。
再后来,听到她竟为了那个他,义无反顾地奔向火海,心中翻涌的醋意酿成滔天巨浪,彻底将仅剩的理智击得粉碎。
如今冷静下来,想着离开时,柳舜华问他的那句话。
若是回到前世,遇见那个自怨自艾的柳舜华,他会失望吗?
当然不会!
不管她是否换了容貌,变了性情。
只要她是柳舜华,他一定会穿越茫茫人海找到她。
然后,紧紧抓住她,再不放手。
贺玄度后悔极了。
这次柳舜华没追出来,一定是被他的话给气到了。
他想折回去,可越过院墙,见屋内的灯已经熄灭。天寒地冻的,他实在不想再去折腾她。
周松瞧他自正房出来,便坐在灯下眉头不展,打着哈欠劝他早些歇息。
彭城王入长安,朝中局势岌岌可危,他们要做的事多着呢。
贺玄度没有理他的催促,问:“你觉得,眼下能买到樱桃吗?”
周松:“啊?”
贺玄度自顾自道:“好像是有点困难,那如果,移植一株樱桃树到温泉边种上,能不能快些成熟?”
周松:“啊?”
贺玄度一拍手:“这样,明日一早,你便去买樱桃树,直接去城南温谷找我。”
周松眼一眯,懂了,他这是,又惹少夫人生气了。
第103章 第103章公子被人抓走了
柳舜华醒来时,天蒙蒙亮,雨已经停了。
她起床后,由银纤姑姑陪着去了小厨房。
贺玄度在长安时,常以纨绔示人,养尊处优;在凉州时,又常随军出征,风餐露宿。所以,他对吃食上看似要求精细,却并无偏好。
但柳舜华依旧想亲手做一顿早饭给他。
她亲自捞了备好的鲜鱼,取中段厚肉,切成蝉翼般薄片,余骨留在一旁。起锅烧油,将姜片煸至微焦,放鱼骨进去文火慢煎,待两面金黄,倒入几碗井水。
熬煮小半个时辰,滤出鱼骨,将粳米徐徐倒入沸腾的汤中,缓缓搅动。
切好的鱼片铺于青瓷碗底,柳舜华熟练地将滚粥高冲入碗,撒少许细盐,点缀一小撮胡荽。
她本不擅烹饪,上辈子迫于无奈,经常在荷塘里抓鱼,一来二去,处理起鱼来,格外得心应手。
她不喜下厨,贺玄度又在吃食上不上心,成婚后并未为他做过早膳。
如今,她低下头,带着十足的诚意求和,想必贺玄度应当会静下心来,听她解释。
贺玄度睡在书房,这会门还未开。
他向来不喜旁人近身伺候,更不许人随意进出书房,连晨起时也不留小厮在门外候着。
柳舜华料他昨晚也不得好眠,没有叩门,只提着食盒,蹲在书房前石阶上。
她怕鱼粥冷了不好吃,小心翼翼地将食盒抱在怀里。
晨风微凉,卷着庭前竹叶,掠过她的裙角。
洪声一过来,便见柳舜华微垂着头,一袭长裙委地,孤零零地坐在石阶上。
“少夫人,您怎么坐在这?”
柳舜华忙起身,“我做了早膳,来送给玄度。”
洪声摸着头,一脸疑惑,“二公子一早便与周松出去了,他没同少夫人讲吗?”
公子一向视少夫人如宝似玉,怎么舍得让少夫人等他这许久?
柳舜华掩不住失落,勉强一笑,“哦,我知道了。”
穿过回廊,冷风吹得她直打颤。
贺玄度这回是真的生气了,他有意避着她。
想到这,柳舜华便像霜打的茄子,一下蔫了。
她提着食盒,郁郁回到院中。
柳舜华今日一大早便爬起来到小厨房做早膳,院内伺候的人都知道,她这是要讨二公子欢心。如今欢欢喜喜地去,失魂落魄地回来,个个面面相觑。
少夫人亲自动手,二公子就算不欣喜若狂,也不至于是这副表情才对。
妙灵上前,试探道:“少夫人,二公子不喜欢鱼粥吗?”
柳舜华趴在榻上,悻悻道:“他不在,一大早便出门了。”
芳草思索片刻,很快反应过来。
昨夜两人分房而睡,想是闹了什么不愉快。今日一大早,小姐便亲自做了早膳过去,谁知姑爷负气出走。
于是劝慰道:“少夫人,二公子平日里待您如何,大伙都看在眼里。您有这份心,他见了定然欢喜。只是,如今他人不在而已,您可不能闷着自己。”
柳舜华翻个身,看着笼内的小白,扭过头去。
梅好皱着眉,嘟囔道:“真是可惜了小姐的手艺。”
柳舜华想了
想,起身道:“算了,他不在,东西浪费了可惜,咱们自己吃吧。”
一顿饭吃下来,芳草与妙灵小心翼翼,不时观察着柳舜华的反应。
梅好却吃得分外愉悦,不时夸赞柳舜华手艺惊人,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粥。
芳草与妙灵看了她一眼,无奈摇头,她还真是心大,没看出来二公子与少夫人在闹矛盾吗?
用过膳,柳舜华先去看了老夫人,随后父亲差人来请她回府。
柳舜华不知贺玄度什么时候回,便独自回了柳府。
回到柳府,才知父亲请她来的意图:要将孙姨娘扶正。
柳奉叹声道:“芊芊丫头入宫,眼下虽只是暂封婕妤,但以皇上对她的疼爱……作为父亲,我自然是想她好,不能拖她的后腿。”
柳舜华理解,本朝对嫡庶之别虽不十分看重,但到底嫡出更有底气。
柳奉见柳桓安兄妹并未说话,接着道:“孙氏品性虽一般,但这些年,为这个家,也不少操劳。”
柳舜华道:“父亲,我对此事并无任何不悦。芊芊如今身份特殊,孙姨娘作为她的生母,这是她应得的。”
柳桓安点头,“蓁蓁说得是。芊芊是我们的妹妹,我们也希望她好。”
柳奉长舒一口气,又颇为伤感,“我到底……负了你们母亲,待我百年后归去,只盼着,她能原谅我。”
柳舜华没有说话,所谓名分,不过一个虚名而已。
她上辈子倒是顶着相府长媳的虚名,有什么用?
柳奉说罢,便去了祠堂。
孙姨娘得了消息,喜不自胜,跑到正厅,对着柳舜华笑意盈盈,邀她留下用午膳。
柳舜华本就有事要找兄长商量,遂点头应下。
孙姨娘忙让下人张罗着备菜。
柳舜华看着她的背影,嘴角一勾,“当初她最看不起芊芊,如今还不是靠着芊芊才上位。”
柳桓安笑道:“你今日,说话怎么这么刺。”
柳舜华转过头,“有吗?”
柳桓安倒了一杯茶递过去,“你同玄度闹别扭了?”
柳舜华下意识否认,“没有。”
柳桓安淡淡一笑,“贺玄度成日跟着你,你回来这么大的事,他若是知晓,怎么可能不跟过来。”
柳舜华垂眸道:“兄长多心了,您知道的,近日事多,他忙着呢。”
柳桓安早知贺玄度不会瞒着蓁蓁,索性摊开了说,“是啊,彭城王入长安,如今在王府蠢蠢欲动,频频联络多方势力,着实有些让人心忧。”
柳舜华不记得上辈子彭城王是何结局,但一直到她葬身火海,刘九生这个皇帝坐得还算相对安稳。
她道:“彭城王?有贺丞相在,让他们两虎相斗,岂不更好。”
柳桓安笑道:“蓁蓁同我们想得一样,放心,不到迫不得已,我们绝不会贸然出手。”
柳舜华抬眸看着柳桓安,他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淡然。
她道:“兄长,我有件极重要的事,要同你讲。”
柳桓安听完,双手紧紧按在座椅边缘,久久回不过来神。
柳舜华所讲之事,实在匪夷所思,他头脑有些混乱。
初时听着,他只觉得她是做了个梦,胡思乱想罢了,可想想她近来的言谈举止,又不得不信。
比如,她为何一夜之间练就了让人惊叹的书法,为何非要阻止芊芊嫁于刘九生,又为何对还是纨绔的贺玄度如此上心。
当然,最让他震惊的还是,丞相府居然造反,以及……刘妉柔嫁给了贺玄晖。
他缓过神,问道:“你梦到前世之事,还有谁知晓?”
柳舜华道:“只昨日,说于玄度听。”
柳桓安稳住心神,叮嘱道:“此事过于诡异,又涉及朝局,千万不要同外人讲。”
说完犹有些不放心,加了一句,“便是父亲,也不能说,少一个人知晓,便少一分危险。”
柳舜华点头,“我知晓。你同玄度与刘九生绑在一起,我特意说于你们,也是希望你们能早做打算。何况,如今,贺玄晖他……也记起了上辈子之事,再对付丞相府,只怕是难上加难。”
柳桓安凝眉片刻,“这样,你回去告诉玄度,让他明日想办法出来一趟,我要与他详谈。”
用过午膳,柳舜华被孙姨娘叫去拉家常,心内却始终抱着一丝期待,希望贺玄度能过来接她回去。
一直等到太阳将要落山,贺玄度依旧未现身。
柳舜华一颗心跟着沉了下去,向众人道别后,乘坐马车回相府。
贺玄度天不亮便到了温泉池,此处是刘长临家的产业,管事之人认得他,对他有求必应。
等到太阳升至半空,周松才让人拖着樱桃树过来。
贺玄度悠然起身,“你怎么这么慢?”
周松吭哧着坐下,灌了几口水,“你试着……去,去……”
贺玄度塞了块糕点给他,“别废话,你先歇着吧。”
周松办事牢靠,眼前的樱桃树足有两三人高,已经结了密密的小青果子。
贺玄度差人请了花匠,将树栽好,围着树看来看去。
周松缓了口气,“这是附近寻来的,说是三月底便能成熟,若是温度够适宜,约莫着二月便能吃上。”
贺玄度拍着周松笑道:“好小子,做得不错!”
周松见树已栽好,催促道:“如今多事之秋,您就少折腾点,早些回去吧。等回去了,向少夫人赔个理道个歉,少夫人也不是小气之人,定不会同你计较的。”
贺玄度抬头,嘴硬道:“我怎么可能赔礼,要道歉也是她先开口才行。”
周松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
贺玄度向花匠叮嘱一番,正要转身离开园子,眼角余光却猛然瞥见假山后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他不动声色地按住腰间的佩刀,目光刀锋般扫向那处阴影。
周松明显也发现了异常,眼神示意贺玄度。
两人对视一眼,心知肚明,有人盯上他们了。
“走!”贺玄度低喝一声,步伐陡然加快。
方出园门,贺玄度纵身跃上马背,缰绳一扯,马匹嘶鸣着冲了出去。身后周松紧随而上,马蹄声急促如雷,踏碎了山间的平静。
马匹才奔出不到一里,道路两侧的深草丛中突然寒光闪动。
下一刻,几十支破空而来的箭矢,雨落似的齐齐飞来。
贺玄度迅速俯身贴紧马背,右手已抽出腰间长刀。
刀锋映着血色残阳,杀气森然。
“突围,走小路!”贺玄度对着周松低声道,猛地勒转马头。
马蹄扬起,溅起一片猩红的尘土。
前方岔路狭窄,两侧古木参天,正是摆脱追兵的好去处。
电光石火间,林中突然“唰”的一声,数十道黑影如鬼魅般骤然窜出,瞬间将二人团团围住。
为首的黑衣人缓缓摘下蒙面巾,露出一副熟悉的面容。
“贺二公子,又见面了。”
今日回门,柳舜华从正门出,回去时,便也走了正门。
谁知刚迈过门槛,迎面就撞上贺容暄送李舒君回去。
贺容暄见是她,眼神一扫,故意侧身挡住半边门。
“嫂嫂这是做什么?李小姐如今可是贵客,您这般横冲直撞的,是要让客人等着您先过?”她柳眉倒竖,声音陡然拔高,“这便是嫂嫂的家教吗?”
李舒君脸色有些尴尬,略带歉意地看向柳舜华。
柳舜华瞥了一眼,方才她半只脚都快踏进门槛了,贺容暄都未曾走到门廊。
她不忍李舒君为难,毕竟此前几次,她待她还算和善。
于是身子一侧,笑道:“李小姐先请。”
李躬身还礼,“多谢。”
贺容暄白了她一眼,手中的绢帕轻轻掩住嘴角,眼中闪烁的恶意。
李舒君才踏过去,忽听“啊呀”一声尖叫。
贺容暄身子猛地一歪,手中绢帕高高扬起,整个人摔在青石阶上。
柳舜华一愣,怎么好端端地就摔了。
“疼……快扶我起来啊!”
李舒君先反应过来,慌忙去扶。
身后跟着的丫头婆子们有喊请郎中的,有忙着搀扶的,顿时乱作一团。
柳舜华懒得理她这个烂摊子,大步跨过门槛,朝自己院内走去。
“活该!”走到无人处,芳草才畅快说出来。
梅好颇有些得意,“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
柳舜华歪头瞧了眼梅好,转过头来。
想起贺容暄与李舒君方才的神色,她疑道:“怎么贺容暄今日亲自送李小姐出门?”
妙灵朝四周看了一眼,低声道:“夫人近日忙着张罗大公子的婚事,听说,二小姐极力推荐李小姐。”
柳舜华暗自冷笑,贺玄晖的婚事,不过一场交易,贺容暄竟推自己好友入这个火坑。
“走吧,这
些事,不必理会。”
回到院中,暮色四合。
檐角的风铃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发出细碎的声响。
柳舜华环顾一圈,依旧不见贺玄度的身影。
她回屋,抱起小白,静静地坐在廊下。
最后一缕天光隐去,庭院空寂,石阶生凉。
柳舜华拢了拢衣袖,将怀中的白兔抱得更紧了些。
忽觉臂间一轻,向来温驯的小白竟猛地挣开她,箭一般蹿了出去。
她忙起身去追,正瞧见周松踉跄奔来,脸色煞白如纸。
柳舜华心头一沉,一种不好的预感徒然升起,忙上前去,“玄度人呢?”
周松上气不接下气道:“公子……被人抓走了。”
柳舜华身形晃了晃,扶住廊柱才勉强站稳,“被抓了,谁?”
周松缓了口气,“不知,但看出手,似乎是千机阁的人。”
彭城王的人,带走了贺玄度?
第104章 第104章我有夫人,我一刻也离……
柳舜华惊魂不定。
彭城王的人抓了贺玄度,难道是已经发现了他的底细?
凉州都尉府内,贺玄度曾与千机阁的人交过手,莫非那时他便已经暴露了?
她深吸一口气,开口声音依旧有些颤抖,“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与公子今早一起去温泉,准备回府时,发现有人跟踪,于是便打算快些回去。谁知路上突然遇到几十个蒙面人,我们本想从小路突围,谁知他们早有防备,提前设下埋伏。公子替我杀出一条路,自己却……”
周松垂着头,“都怪我,没有及时发现被人跟踪。”
柳舜华道:“现下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咱们要想办法,弄清他们为何要抓玄度。”
她沉思片刻,问道:“你们今日去温泉,是否还有其他人知晓?”
周松抬头,“公子昨夜突发奇想,临时决定要去温泉山庄栽种樱桃,应当不会有人提前知晓。”
柳舜华皱眉,“栽什么樱桃?”
周松道:“公子昨夜回到书房,一直坐立难安……少夫人,说句实在话,在公子他心里,只有你。”
柳舜华喉间一哽,想起凉州时,贺玄度披星戴月为她摘樱桃,眼眶霎时便红了。
可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压下翻涌的情绪,叹了一声,“温泉那边,可有什么异常?”
周松摇头道:“那里是刘长临家的产业,看样子,公子常去,应当没什么问题。”
柳舜华眉头紧锁,那就怪了,既然是临时决定,又一大早出发,这一路上被跟踪的可能性就不大,怎么就被千机阁的人给埋伏了呢?
她一时半刻的,有些想不通。
不过,目前最紧要的是确保贺玄度的安全,她来不及多想,便朝着前厅走去。
路上,她提醒周松,为免贺玄度暴露,不可提起千机阁。
正厅内,贺丞相听闻贺玄度被掳走,大为震惊。
柳舜华起身道:“父亲,玄度在长安并无仇家,如今无故被歹人带走,对方多半是冲着相府来的。还望父亲,能想办法救出玄度。”
贺丞相眉头深锁,敢大张旗鼓地与相府作对,整个大安寥寥可数。
到底是自己儿子,又事关相府颜面,他沉声道:“此事我会处理,另外,玄度被抓一事,务必要保密。近来母亲身体欠佳,若是让她知晓,又要操心。”
柳舜华点头,“父亲放心,此事只有我与周松知晓,定然不会传到祖母耳中。”
出了门,柳舜华便让周松想办法,将此事告知兄长。
据此前消息,彭城王入长安两日,尚未朝见新帝,这两日一直暗中拉拢朝中大臣。彭城王此刻突然抓走贺玄度,难道是想抓个人质,让贺丞相有所忌惮。可若要威胁贺丞相,抓贺玄晖岂不更好?
柳舜华心知,不论是何原因,贺玄度应该暂时没有危险,至于以后,那就难说了。
她不敢再想,生怕贺玄度没救出来,自己先乱了阵脚。只盼着贺丞相或是兄长能早些查出,贺玄度究竟被关押在何地。
贺玄度被蒙着眼,推进一间狭窄的黑屋内。
千机阁的人给他手脚绑好铁链,才将蒙在他眼上的黑布取下。
贺玄度睁开眼,这里瞧着似乎是一间密室,并无窗户,只一扇铁门。
他慢悠悠地坐下,朝着门外的侍卫叫道:“我渴了,给我水。”
侍卫仿佛没有听见一样,一动不动。
贺玄度又叫了几声,侍卫依旧没有理他。
他张牙舞爪过去,然而铁链最多只能到门口,碰不到门外的侍卫。
试着大叫了几声,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通道,还是无人回应。
他实在有些无聊,拖着铁链在室内转来转去。
“贺二公子,好兴致。”刑风站在铁门外,一身黑衣,负手而立。
贺玄度抬头一笑,“原来是你啊。咱们好歹也算旧相识,一见面就这么大阵仗,不太好吧。”
刑风挑眉道:“上次贺二公子阵仗岂不是更大,都快要了我的命呢。”
贺玄度否认,“那怎么能比呢?上次你是带人攻打都尉府,这次咱们又没什么利害关系,何必如此剑拔弩张?”
刑风一笑,推门进去,“贺玄度,你的功夫不错。说实话,我很欣赏。只可惜,咱们不是一路人。”
“别这么快下结论,再聊聊看,”贺玄度道:“没准,聊着聊着便是一路人了也说不准。”
刑风道:“怎么,你想加入千机阁?”
贺玄度摇头,“我仔细一想,还是算了吧。我这人,不能吃苦。干你们这行的,风里来雨里去,连个夫人都不能娶。我有夫人,我一刻也离不开她。”
刑风微微一愕,笑道:“你夫人,柳家的大小姐是吧?”
贺玄度点头,“你们调查得还挺仔细。既然你们早有打算要抓我,那不妨说说,为何要将我掳至此地。说出来,没准我还能帮你们。”
刑风淡声道:“你会帮我们?”
贺玄度无比认真,“如我方才所言,我是个不能吃苦的人。当年习武,全是舅舅给逼出来的。我本人,还是喜欢随性的生活,这才脱离舅舅的魔爪,逃到长安。”
刑风嘴角一勾,“贺二公子,还真是能装,当真以为我们不知道你的底细?”
贺玄度面上丝毫不见任何变化,“这话我就听不懂了,我有什么底细?”
刑风不屑道:“你不就是丞相府的一枚暗棋,真是没想到,贺丞相如此舍得,自家儿子也能当暗探用。”
听出他话里的误会,贺玄度彻底放松下来。
来的路上,他便已经想明白,为何千机阁的人会突然出现在温泉附近,又大动干戈设下埋伏。
这处温泉场,地处偏僻,正处东南,是彭城通往长安的必经之地。
刘长临是皇室旁支,这些年其家族一直依附于平阳王府。
近日,影卫曾打探到,彭城王秘密与平阳王府暗中联系。千机阁的人又在此刻出现在温泉,显然,平阳王已经归顺了彭城王。
父亲扶植九生继位,有拥立之功。九生处处以父亲为尊,刻意疏远平阳王,激起平阳王不满,以对抗父亲。
谁知平阳王却是没远见的,眼见九生继位后无利可图,再加上彭城王稍加利诱,便倒戈相向。
千机阁众人潜伏于此,以便里应外合,伺机而动。
他无意中出现在温泉,引起千机阁的警觉,误以为他发现了彭城王的秘密,这才将他掳至此处。
贺玄度叹了一口气,“我好好的相府二公子不做,跑去当什么暗探?你不觉得离谱吗?”
“有什么不可能,我不就是现成的棋子。”刑风看了一眼外面幽暗的通道,“说吧,你是如何发现我们行踪的?”
贺玄度认真道:“我真是偶然来此的,你信我。”
刑风嗤笑一声,正欲开口,便听到外面一阵脚步声。
“王爷。”守在门口的侍卫突然开口。
贺玄度抬头望去,只见黑暗中一人缓缓而来,正是彭
城王。
他年过四十,身材依旧高大挺拔,一袭紫金蟒袍更衬得他气度不凡,只是那眼中藏不住的欲望,让他整个人都透着一股阴鸷之气。
“审得如何?”彭城王瞥了一眼贺玄度。
刑风回道:“他说是偶然路过。”
彭城王打量着贺玄度,“偶然路过?这个节骨眼上,还有闲心来泡温泉,当我们是傻子吗?”
“王爷,我的确不是来泡温泉的。”贺玄度话锋一转,诚恳道:“我是特意来此,栽樱桃的。不信,你们可以去问问山庄的人,”
彭城王看了一眼刑风,刑风立即道:“属下已问过,他过来,的确是带了一株樱桃树。不过,大约是个幌子吧。”
贺玄度急了,“我跟你们说,千万别打那株樱桃的主意。那是我费尽心机,千辛万苦才栽好,哄我夫人开心用的。我夫人她,平生最爱樱桃。为了她,我曾经夜奔……”
彭城王冷笑道:“若再胡说,我让人砍了你的舌头。”
贺玄度双手举起,“我拿贺家的祖宗发誓,我说的都是真的。昨夜我同夫人闹了别扭,惹恼了她,被她赶到书房。我这才一大早过来栽樱桃树,想讨她欢心。”
彭城王脸抽了抽,他竟敢随便拿自己祖宗起誓。
他冷哼一声,“刑风,你去安排,查一下他所言是否属实。”
“他过来时还带了一个侍卫,那人跑了,此刻丞相府必定已经知晓他被抓的消息。”刑风点头,想了想,又道:“若是丞相府早有怀疑,只怕此刻,不会如此平静。”
贺玄度暗自庆幸,刑风并未认出周松。
周松回府,将他被抓的消息传回去,蓁蓁一定急坏了。
不过,丞相府至今按兵不动,想必是蓁蓁暗中周旋,将千机阁掳人之事瞒得滴水不漏。
蓁蓁机敏过人,此番倒是解了他燃眉之急。
至于院中那个眼线,留得正是时候。
他早已向蓁蓁点破此女乃千机阁暗桩,若其刻意打探,蓁蓁自会知晓如何做。
彭城王并未离开,只是在此守着,在确认相府是否发现他与平阳王府结盟之前,他不能有任何放松。
新帝虽已登基,但却因仓促,未曾祭拜祖宗庙祠,大礼未成,天意犹未可知。
他乃武帝血脉,先帝手足,宗室嫡系,天命所归。
今得平阳王鼎力相佐,未必不能与天争命。
与其困守藩篱,坐看权柄日削,终成俎上鱼肉,倒不如反戈一击。
贺玄度打了个哈欠,“王爷,我昨夜在书房睡得不好,今日又起了个大早,实在困倦,先躺下了。”
彭城王看着躺在破床上的贺玄度,他就不信,他能睡得着。
片刻,室内便传来清浅的呼吸声。
贺玄度真的睡了。
约摸过了一个多时辰,刑风匆匆赶回。
彭城王起身道:“怎么样?”
“人见到了,她说,属实,丞相府无异动。”刑风缓缓道:“贺玄度的确与二少夫人起了争执,也是真的为了她去栽樱桃树。”
彭城王呆住了,贺玄度真是无意间来此,他并未发现他们的秘密。
长安城内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之际,丞相府的二公子,专程来这偏僻之地,只是为给自家夫人栽种几株樱桃?
他大动干戈,将他扣押至此,反倒是打草惊蛇。
这个小纨绔,真是害惨了他!
第105章 第105章他被放弃了
彭城王犯了愁。
贺玄度虽未发现他的秘密,但他们将他囚禁在此,若丞相府追查起来,顺藤摸瓜,发现他与平阳王暗自交易,提前部署,那他岂不是要前功尽弃。
他扶着额头,低声道:“让她继续监视相府一举一动,有异常随时来报。”
刑风点头,看向瘫在床上的贺玄度,“那他怎么办?要留吗?”
彭城王冷笑道:“不过是个不中用的纨绔,留下也无妨。他既是相府的二公子,又与刘九生是连襟,关键时候兴许能当个人质用。”
他想了想,接着道:“祭祀在即,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不容有失。”
黑暗中,贺玄度缓缓睁开眼。
距九生祭拜宗庙仅余五日,若平阳王果真站在彭城王这边,煽动皇室宗亲支持彭城王,那刘九生真的就危险了。
九生虽是武帝太子血脉,但太子涉嫌谋逆,罪名尚未洗清。
若他们操纵舆论,声称他能入皇室宗谱,不过是武帝法外开恩,非“天命”之人,便是父亲也不好控制。
父亲此前废掉刘昌,已经引起皇室宗亲不满,若不及时遏制彭城王,此番必然被动。
他必须要想办法,在祭拜宗庙之前,逃出去。
子夜,烛火摇曳,柳舜华倚在榻上,强撑着沉重的眼皮。
窗外寒风呜咽,吹得窗棂微微作响。
突然,几声轻响自窗外传来。
柳舜华浑身一颤,睡意全消,一个箭步冲到门前。
黑影一闪,进了屋,利落地扯下蒙面黑巾,露出脸来。
“如何?”柳舜华急忙问道:“可跟上了梅好?”
自回到院内,她便如坐针毡。直到瞥见廊下玩耍的梅好,心头才略定。
梅好既是千机阁的人,那她定会打探消息,通风报信。
只要盯紧她,或许就能找到千机阁关押贺玄度的藏身地。
她急唤周松前来,吩咐一番。
周松是斥候,行动敏捷,最善追踪。
果然,天黑之时,梅好借着送晚膳之机,打探两人是否闹了别扭。
柳舜华一听,当即明白,他们怀疑贺玄度暗中调查千机阁。
于是佯装生气,将贺玄度骂了一通,指责他近日流连忘本,将昔日的纨绔习性又暴露出来。
梅好安慰她几句,便退了出来,借口身体不适,早早歇下。
周松回道:“我一直跟在她的身后,发现她最后去了温泉山庄。”
柳舜华有些意外,千机阁居然隐匿在温泉山庄。
周松说过,温泉山庄是刘长临家族的产业。刘长临与贺玄度意趣相投,虽也爱斗鸡走狗,但却重情重义。贺玄度与他交往甚密,多半是因他远离朝局,心思单纯。
她问:“刘长临家族在朝中可有靠山?”
周松点头,“还真有,平阳王。”
柳舜华呆愣片刻,渐渐反应过来,彭城王已经拉拢了平阳王。
刘长临家族在长安并无实权,彭城王犯不着费尽心思去拉拢,但千机阁众人却隐藏在温泉山庄,很明显,是听了平阳王的指令。
低头沉默片刻,柳舜华抬眸,目光如刃,“此前袭击都尉府,可有其他证据,证明千机阁与彭城王有勾连?”
周松摇头,眉头紧锁,“抓的都是一些小喽啰,只能证明千机阁有参与,彭城王却洗得干干净净。”
“够了,只要坐实千机阁参与勾结匈奴,袭击都尉府,已经够了。”
若能证明千机阁是彭城王的爪牙,那彭城王暗中指使袭击朝廷命官、勾结外敌,便是谋逆大罪!
叛国谋逆之人,又有什么资格继承大统呢?
这或许,是个机会,不但能救出贺玄度,还能将彭城王彻底击溃。
从温泉山庄到城内,金吾卫秘密搜寻两日,勉强才有几分线索。
贺丞相昨夜睡得不好,这会头脑有些昏沉,揉着额头,“查得怎么样了?”
贺玄晖回道:“金吾卫的人在二弟失踪的地方,发现了打斗的痕迹。根据那些痕迹可以断定,对方人数应有几十人,且训练有素。”
“训练有素?”贺丞相抬起头,“你怀疑谁?”
贺玄晖不紧不慢道:“如今敢在长安地界,公然与父亲作对的,也就只有彭城王了。于是,我便让人盯紧他,发现他昨日曾出去过,不过他的人十分警觉,金吾卫跟丢了。”
“不过,我们的人,还发现了一个大秘密,彭城王曾私会过平阳王。”贺玄晖顿了一下,低声道:“此事原本极为隐秘,咱们的探子也是碰巧在酒楼吃酒,无意间听到平阳王贴身之人醉酒后吐露的。”
贺丞相眼底闪过一丝锐芒,“此事千真万确?”
贺玄晖点头,“错不了。二弟是在温泉山庄附近被抓,温泉山庄是刘长临家族的产业,如此便不难猜了。”
平阳王竟与彭城王暗中结盟,这多少有点让贺留善意外。
彭城王年逾不惑,在朝中经营多年,颇有些实力。若当真让他登基称帝,以阴鸷的性子,莫说他们这些先帝旧臣,就连此刻与之合作的平阳王,恐怕也难逃兔死狗烹的下场。
贺留善冷笑一声,“看来新帝登基后的赏赐,到底没能喂饱这位王爷。”
平阳王这般沉不住气,倒让他想起当年武帝托孤时的话,“我这个兄弟,什么都好,就是有些心浮气躁,不可托付。”
如今看来,武帝果然慧眼如炬。
彭城王与平阳王勾连,所图者,无非欲借三日后的祭天大典,以刘九生的身世为引,搅动朝堂风云。
这些年他在朝堂兢兢业业,公正严明,也博得一个贤良名声。更兼早年入太学,深谙圣贤之道,长安儒林之中,对其推崇者甚众。若真想辨谁更有资格继承皇权,仅仅依靠皇室中人支撑,未必能令人信服。
彭城王一介武夫,只知兵戈之利,岂识儒生笔锋之锐?殊不知,这浩浩清议,皆可化作诛心之剑。待到群儒振袖而起,口诛笔伐之时,纵有千军万马,怕也难挡这悠悠众口。
贺玄晖道:“彭城王此次有备而来,又与平阳王勾结,父亲可需早作筹谋?”
贺丞相眸光微沉,“明日散朝后,我当亲访太常卿。你且暗中召集门下儒生,先造声势。”忽而眉头一蹙,“只是有一事,我始终不解,彭城王他抓那逆子做什么?”
贺玄晖也想不明白,“莫非,彭城王欲以二弟为质,胁迫父亲?”
贺丞相想了想,冷笑一声,“派人去查温泉山庄,顺便将那混账救出来。”
贺玄晖坐得端正,面上并无多余表情,只是淡声道:“父亲,二弟还是迟些再救为好。”
贺丞相扫过去,落在贺玄晖身上,只觉他周身笼着一层云雾,叫他看不清。
他沉声道:“为何?”
贺玄晖目色幽深,“彭城王此举,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二弟纨绔,朝野皆知,挟之何益?父亲放心,他一时半刻并无性命之忧。”
贺丞相指节一顿,“彰儿到底是何意?”
贺玄晖抬眸,“父亲细想,此时若大张旗鼓地救人,反倒失了先机。不若借机看看,彭城王究竟要唱哪出戏。”话音渐低,“而且,我始终觉得,刘九生并没有那么简单。”
贺丞相:“此事与刘九生有何干系?”
贺玄晖攥紧双手,上辈子母亲为了将容暄推上皇后之位,瞒着他们,私自作主,毒杀了柳棠华。
刘九生继位三年后,父亲身体每况愈下,原本宠爱容暄的刘九生突然调查起柳棠华被杀一事。为免死后刘九生清算,贺家败落。父亲迫不得已,决定暗中除掉刘九生。
他借迎娶郡主刘妉柔之机,邀刘九生并亲临,在回宫途中设下埋伏。
只是……他并不知前世结局。
梦到柳舜华意外身故,他吐了一口鲜血,跟着便陷入无边的黑暗。
不过,他总有一个念头,刘九生,柳桓安,还有贺玄度,他们之间是否真如表面那般毫无干系。
除此之外,他还有私心。
那点隐秘的心事,如同暗室里的藤蔓,在不见天日处疯长,缠绕着五脏六腑,将每一寸呼吸都勒出带血的痕迹。
他希望……贺玄度再也不要出现。
“我想验证一事,柳桓安与刘九生是否有牵扯。”他缓缓道:“二弟被掳走,柳舜华势必会去求新帝以及柳桓安。我想看看,若无相府出手,究竟会不会有人,悄无声息地救出二弟?”
贺丞相闭上眼睛,缓缓点头,“彰儿想得周到,就依你的意思。等到祭拜大典进行时,若他依旧无人去救,再行动也不迟。”
柳舜华静候两日,却见相府始终按兵不动。
她在柳桓安助力下,不惜动用平阳王府潜藏多年的暗桩,不动声色地将彭城王与平阳王相互勾连的消息传给贺玄晖。
这个时候,只要丞相府闻风而动,率兵围剿温泉山庄,便能一举擒获千机阁众人,届时彭城王暗中培植私兵的罪证将昭然若揭。
此刻,正是击溃彭城王的时机,怎么贺丞相反而犹豫了?
她怕消息传递太早,彭城王会怀疑贺玄度,狗急跳墙,对贺玄度不利,特意等第二日才将消息放出。
她原以为,这次是个机会,一箭三雕。
彭城王与贺丞相两虎相斗,彻底铲除彭城王,伺机救出贺玄度。
然而,事情却完全偏离了她的预期。
贺相明知此事关涉贺玄度性命,却仍作壁上观,放弃了他。
柳舜华只觉心头一寸寸凉透。
若贺玄度知晓,他该多痛啊!
更深露重,彭城王又秘密到了温泉山庄密室。
昏黄烛火下,贺玄度独坐案前,素白衣袍染尘,却仍不掩清贵之气。
青丝微乱,却更显几分落拓不羁。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如寒星般清亮,纵使身陷囹圄,亦不减半分风华。
他正执盏浅啜,看到彭城王进来,笑道:“王爷,您来了。”
彭城王瞧他姿态从容,冷笑道:“你是不是以为,贺丞相迟早会寻到这里,救你出去?”
贺玄度将杯盏放下,淡声道:“我是他的亲儿子,他岂会见死不救。”
“整整两日,贺相可曾派过一队府兵寻你?你的好父亲一心扑在祭祀大典上,根本没空寻你。甚至,为了大典顺利进行,你失踪的消息都被他压了下来。祭祀大典的香火,可比你这个亲生儿子的性命金贵得多。”
彭城王狂笑道:“贺二公子,看看吧,你就是个没人管、没人要的可怜虫而已。”
贺玄度指节发紧,杯盏在掌心发出轻微的脆响。
他早该想到的。
父亲终究,舍了他!
他长睫低垂,一瞬黯然。再抬眼时,却已淬出寒刃般的锋芒。
“王爷,不如,我们合作吧!”
彭城王饶有兴致坐下,“说说,你想怎么合作?你又有什么资格与我合作?”
贺玄度轻笑:“如你所见,我的确是个废物,父亲不会为了我大动干戈。但王爷能留我一命,必然是有所求。不如咱们开诚布公,各取所需,如何?”
彭城王审视着他,缓声道:“都说贺二公子是个纨绔,以我看,你可精明着呢。”
贺玄度不紧不慢道:“我是纨绔不假,可并不傻,而且惜命。”
彭城王也懒得绕弯子,直言道:“再过三日,便是祭祀大典。你若是能说出足以让贺相分心,颜面扫地的丑事,我便放了你。”
“很简单,我便是他此生最大的丑事。”贺玄度淡淡一笑,“只要让丞相府乱起来,不得不救我,他自然没足够的心思去筹办祭拜仪式。”
彭城王探头过去,“你有什么高见?”
烛火明灭间,贺玄度唇角噙着几分似有若无的笑,“将我被抓的消息散布出去,制造舆论,设法让御史台弹劾他品行不端,专宠继室子女,罔顾嫡子性命。然后逼他不得不派人营救
,提前设下埋伏,等他们的人进来,一网打尽。”
彭城王瞠目结舌,这招实在太狠了。
贺玄度继续道:“当然,此举并不能真正动摇父亲的地位,不过给他添堵绰绰有余。乱局之中,王爷便可趁机做自己想做之事。”
彭城王瞳孔骤缩,这个贺二公子,比起手段狠辣的贺丞相,有过之而无不及。
似是怕筹码不够,贺玄度又道:“若王爷不放心,到时我可亲自出手,参与围剿。届时我有把柄在你手中,即便是出去,依旧是你的人。”
彭城王摇头,“那倒也不必。”
沉思良久,他终是抬头,“贺二公子,你图的到底是什么?”
“我说过了,我惜命。”贺玄度摸向腰间的莲花荷包,眼神柔和,“还有,我想快些见到我夫人。我,想她了。”
第106章 第106章蓁蓁,我回来了!……
出了密室,刑风有些不放心。
犹豫片刻,他道:“王爷,如果真如此行动,让金吾卫发现此地,岂不是要泄露您与平阳王的关系。”
“跟了我这么久,怎么还是个榆木脑袋。贺玄度是想活命,才引我暴露温泉山庄,逼迫贺留善出手。可惜啊,他还是太嫰了点。咱们的目的是让贺留善声名扫地,自乱阵脚,借机牵制他手上部分兵力,怎能真引他们来。”
彭城王扫了他一眼,“你去散布消息,就说贺二公子被绑匪挟持,贺丞相专宠继室,见死不救,欲借刀杀人。注意,千万别暴露。”
贺玄度躺在床上,目光穿透黑暗凝视着斑驳的墙面。
已经过去两日,父亲迟迟没有行动,蓁蓁一定急坏了。
可他不能走。
至少现在不能。
棋局已至中盘,唯有借丞相府之手,方能破此僵局。
这些年,彭城王在朝堂布下不少棋子,只盼那些人手段够利落,能逼得父亲不得不出手。
贺玄度被抓第三日,柳舜华深觉不能再等下去。于是叫来周松,让他通知兄长,设法让影卫潜入温泉山庄,随时待命。
周松点头,说道:“少夫人,相府近日秘密进来一批人,聚在一起慷慨激昂的,瞧着像是些儒生。”
柳舜华想到祭祀大典,“大概是为新帝的出身辩礼,此事于新帝有益,让咱们的人多帮衬着点,以免被彭城王的探子发现端倪。”
周松应着,又道:“还有一件事,有些奇怪。坊间有消息传出,说公子被抓了,丞相想借贼寇之手除掉公子。”
柳舜华猛地抬眸,“什么时候的事?”
周松道:“就今日一早,虽只是一些流言,但传得极快,像是有人预谋。”
柳舜华指尖敲击着桌面,流言毫无疑问是冲着贺丞相来的,这个时候散布流言,又如此有规模,那极有可能是彭城王的人。彭城王想往贺丞相身上泼脏水,试图浑水摸鱼,倒是给了她机会。
她要在这把火上,再添一把柴。
周松离开后,柳舜华又去了前院,问询贺玄度下落打听得如何。
她连日催问,贺丞相有意躲着,只看到程氏与贺容暄在悠闲地吃着茶。
贺容暄一看到柳舜华,捏了块糕点,淡声道:“嫂嫂今日又来了?”
“夫君无故被掳,作为妻子,自然是要上心的。柳舜华瞥了她一眼,
“玄度也是你的二哥,你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也不怕别人指责不尊兄长?”
贺容暄手一顿,轻笑道:“嫂嫂多虑了,往日里,二哥宿在外面是常有的事。这次说不准便是他不想回家,刻意为之。这会,不知道躲在哪个歌舞坊里享清闲呢?”
一旁的芳草气得攥紧拳头,恨不得上去撕烂她的嘴。
梅好后悔身上没有趁手的东西,不然一定让她摔到几个月起不来。
柳舜华反倒比较平静,只是扫了她一眼,退了出去。
离开前院,柳舜华对着梅好道:“你让洪声去准备好马车,我要进宫一趟。”
一到宫里,柳舜华便侯在未央宫门口,等待皇上召见。
片刻后,皇上身边伺候的小太监出来,客气道皇上连日劳累,在休息。
尚不到隅中,哪里便休息了,一听便是借口。
柳舜华闻言,看着紧闭的宫门,直直地跪了下去。
“臣妇柳舜华,求见皇上。”清亮的声音在空旷的宫门前回荡。
小太监吓得魂不附体,“二少夫人,皇上他真的在休息,求您了,先回去吧。”
柳舜华朝他道:“我知公公不易,您大可放心,我不开口,就在这里跪着,一直到皇上见我为止。”
小太监见她心意已决,也不再劝,转身回去复命。
二月的长安城,春寒料峭。
柳舜华跪在未央宫前的青石板上,寒意从膝盖直窜上脊背。
她挺直腰背,双手交叠置于腹前,定定地望着那扇紧闭的朱红宫门。宫墙上琉璃瓦反射出冷冽的光芒,照在她苍白的脸上。
未央宫门口太监宫女进进出出,看到柳舜华跪着,纷纷绕开。
大约过了两刻,石板上的寒气越来越重,柳舜华感觉双膝已经失去了知觉。
“姐姐,姐姐。”焦急的呼唤声从远处传来。
柳舜华抬头,瞧见一身华服的柳棠华,慌慌张张飞奔而来。
她勉强一笑,“你怎么来了?”
柳棠华握住她的手,拼命止住眼泪,“姐姐的手怎么这么冰,快些起来。”
柳舜华摇头,“不,芊芊,我不能起。玄度不见了,我要见皇上,求他救救他玄度。”
柳棠华见劝不动,咬着唇道:“姐姐,那我和你一起跪。”
膝盖尚未碰到地,柳舜华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托起。
她贴在柳棠华耳边,迅速道:“回去寻太医瞧瞧,别声张。”
柳棠华一愕,不明白柳舜华为何突然对她说这些。
柳舜华顺势起身,甩开柳棠华。
因跪得太久,膝盖有些肿痛,她踉跄几步,指着柳棠华道:“谁要你在这假惺惺,你若真对我好,就去求皇上,求他去救人。”
柳棠华一脸无措,还想去拉她,柳舜华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出宫门。
含章殿内,柳棠华倚在榻上,想着方才宫门口柳舜华的话,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襟。
“皇上驾到!”
殿外骤然响起急促的通传声,紧接着是凌乱的脚步声。
柳棠华还未及起身,明黄的身影已卷着风闯入内室。
“芊芊!”刘九生快步过去,瞧她满脸心事,垂头道:“你是不是怪我,怪我心狠,不肯救玄度?”
柳棠华望着他额角渗出的细汗,抽出绢帕轻轻拭过他的额头,“您都是皇上了,怎么还像以往一样,遇事慌慌张张的。”
话未说完,已被他捉住手腕,“芊芊,你信我,我不会害玄度的。此事,我不能出手。这是丞相府与彭城王设下的圈套,我若出手,让他们知晓这背后的势力,我,玄度,整个柳府都会有麻烦的。”
柳棠华拍着他的手,轻声道:“九生,我知道,我都知道,姐姐也知道,你不用紧张。”
刘九生不信,“你姐姐,她知道?”
柳棠华点头,“方才未央宫门前,我要陪着姐姐一起跪,她扶着我起来,说了些绝情的话,便离开了。可依姐姐的性子,若她真的想见你,哪怕跪上一整日势必也要见的。我觉得……她是在做样子给人看。”
刘九生想了想,芊芊对这个姐姐一向看得比自己还重,若她真因此与芊芊翻脸,芊芊此刻根本不会如此平静。
做了皇帝之后,刘九生方体会到高处不胜寒的孤寂。
仿佛就在昨日,他还穿着一身破布衣衫,朝着巷子口奔跑,赶在天亮之前,偷偷摘下槐花充饥。塞外风沙里,与玄度分食烤野兔,把酒言欢。与芊芊在破屋内相互依偎,想着开春将房子重新修一番。
可一眨眼,他发现自己坐在冰冷的皇位上,底下看似恭恭敬敬的臣子,实则各怀心思,敌我莫辨。
芊芊是最后的温暖,他拼命想要抓住。
可近日他总是睡得不安稳,反反复复做着一个梦。
梦里芊芊站在大雾中,挥着手向他道别。
他拼命追赶,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影越来越远,最后雾散了,芊芊也不见了。
他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些,“芊芊,我知道,我做得不够好,委屈了你。我也知道,我很自私,将你留在这深宫之中。但你能不能……别丢下我,我会将这些亏欠一点点,慢慢地都还给你。等天下安定下来,你若想出宫,想骑马打猎或者野外游玩,我都陪着你。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阻止,只要你肯留在我身边。”
柳棠华看着他,柔声道:“我既答应嫁于你,便会一直陪着你。九生,是不是祭祀大典将
近,你太紧张了?”
刘九生摇头,这才道:“听闻你传了太医,我还以为你身体不适。”
柳棠华低眉浅笑,执起他的手轻轻覆在自己小腹上,“九生,你要做父亲了。”
刘九生浑身一震,眼中霎时迸出光芒,嘴唇嚅动,喃喃道:“我要做父亲了,我要做父亲了。”
柳棠华笑着看他,他这模样,哪还有平日里的帝王威仪,倒像是个得了糖人便心满意足的孩童。
她忙伸手掩住他的唇:“才将将两个多月,眼下朝局未稳,还是莫要声张为好。”
刘九生深吸一口气,强自按捺住翻涌的喜悦,“还是你想得周到。”
说罢,又忍不住将掌心在她腹间轻轻摩挲,仿佛能触到那个尚未成形的小生命。
“芊芊,”刘九生将她双手紧紧包裹在掌心,“我定会给你们母子一个安稳喜乐的将来。”
柳舜华进宫的消息很快传回相府。
贺丞相听闻,气得脸色铁青。
午后听到市井传言时,府内众多儒生嘴上虽不说,背地里已颇有些微词。
此事已让他心中不快,偏偏柳舜华又进宫去求皇上救那逆子。
她这一进宫,倒将那流言坐实了。
若非相府见死不救,她一介弱女子,又何至于会跪在未央宫宫门口,求皇上出手相助。
贺留善不知她是不是刻意为之,不过,已经不重要了。
事已至此,他必须出手。
“彰儿,你速速通知金吾卫,随时待命,务必护你二弟周全。”
贺玄晖躬身道:“父亲,流言已出,再堵无用。柳舜华既已去求皇上,不如借机再看看他的态度。若今夜宫城仍无动静,明日丑时再收网也不迟,那时彭城王根本来不及反应。祭拜大典上,正好坐实彭城王勾结逆党、散布谣言、劫持朝廷命官的罪名。”
明日祭拜大典,辩礼一事,他们请遍全大安的儒生,又取得皇太后、苏太常的支持,虽不说十拿九稳,至少彭城王占不了上风。
只是,彭城王拉拢皇室众人为其撑腰,即便败下阵来,总不能将这些皇室之人悉数抓起。便是最坏的结果,他也能回去当个安稳的王爷。
其余人也一样,彭城王上位,他们从龙有功;若是败了,本就是些皇族的边缘人物,大不了就此远离朝堂。
无论怎么算,此事对彭城王来说,都是一个划算的买卖。
贺留善抬起头,“金吾卫那边,车骑将军的侄子不太牢靠,务必寻个办事严谨的,不能有丝毫纰漏。”
贺玄晖道:“前阵子,堂兄推荐一个姓程的。此人身手利落,行事缜密,现值守未央宫,可堪大用。”
贺留善挥挥手,“此事,你去办便是。”
温泉山庄地牢内,彭城王正叮嘱刑风明日事宜。
“明日,一半人跟着我进宫,以备不时之需。你就留在此处,看好了贺玄度。”
刑风应声点头。
彭城王捋着胡须,笑道:“这贺玄度,虽是阴差阳错,却是抓对了。”
明日参他贺留善一个不尊礼法,罔顾人伦,看他如何自辩。
说着,便往地牢深处走去。
贺玄度正闭目养神,听到动静,缓缓睁开眼。
“看王爷这气色,事成了?”
彭城王笑道:“贺二公子好计谋,此事已经传遍长安城。”
贺玄度朝他躬身道:“父亲他先是以臣废君,又枉顾人伦,实难堪大任。明日祭祀大典,王爷大业将成。”
彭城王挑眉看着贺玄度,“我实在想不明白,你这么对付自己的父亲,对你有什么好处?”
贺玄度随意坐下,斟了一杯茶,平静道:“丞相府那些显赫与荣宠,不论是现下还是以后,都不会是我的。没了,也没什么可惜。我为王爷出了这么大的力,只是想安然无恙地回去。”
彭城王跟着坐了下来,“为了能早点见到你那位夫人?”
提到柳舜华,贺玄度淡漠的脸上又浮现出一丝温情,“没错。”
彭城王道:“你的夫人,的确重情重义。今日为了救你,硬是在宫门前跪了整整小半个时辰。”
贺玄度浑身一颤,瞳孔骤然紧缩,呆愣愣地问:“你说……谁?”
“还能有谁?”彭城王勾起嘴角,讥笑道:“你的夫人,为了你跪在宫门前,苦苦哀求那个废物刘九生出兵寻你。可惜啊,那个缩头乌龟,怕得罪你父亲,连面都不敢露。”
贺玄度只觉得心口被人狠狠捅了一刀。
天还这么冷,她那般单薄的身子,竟在冷硬的石板上跪了半个时辰。
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他恨不得当场给自己一耳光!
他一心想逼迫父亲出手,却没想到连累蓁蓁为他受这种委屈。
“你看看,出了事,谁都靠不上。你亲生父亲是,刘九生这个连襟更是。”彭城王笑道:“我跟他们不一样,我惜才。等我登上皇位,不如,你就跟着我算了。”
贺玄度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笑着道:“承蒙王爷看得上,静候王爷佳音。”
彭城王想了想,“贺二公子大才,是贺留善他有眼无珠。我有心想重用你,只是,你终究是贺留善的儿子。这样,你娶了我女儿,到时候咱们就是自己人了,如何?”
贺玄度嘴角动了动,“王爷,我已经有了夫人。何况郡主尊贵,我哪里配得上。”
彭城王摇摇头,“贺二公子人品样貌皆是上乘,如何配不上。我知你已娶妻,伉俪情深,自然不会棒打鸳鸯。我这个女儿,可嫁与你做妾。”
贺玄度抬头看向彭城王,他竟让自己的亲女儿嫁给他做小,到底是怎么想的?
彭城王看他依旧有疑,“说起来,我这女儿,你也认识,算是熟人。”说着便朝门外道:“梅好,别站着了,出来吧。”
昏暗灯光下,一道窈窕的身影缓缓走近,贺玄度抬头望向来人,还真是梅好。
他只知梅好是千机阁的人,没料到,竟是彭城王的亲女儿。
梅好一身黑衣,往日温软的眉眼此刻透着几分冷厉,对着彭城王躬身道:“父亲。”
彭城王道:“我这边还有要事,你们可以好好谈谈。”
说罢,便离开地牢,临走前,对着门外的守卫挥挥手,示意他们站得远一些,以免耽误了两人。
贺玄度方笑道:“梅好姑娘。”
“啪”的一声,梅好一巴掌打在贺玄度脸上。
贺玄度转头看向梅好,一脸莫名其妙,“好端端的,你为何动手?”
“废物,轻易便被人捉来。”梅好怒目而视,“废物也就罢了,连累柳大小姐为你奔波辛劳,竟然还……还想着再娶一个。”
贺玄度一脸委屈地摸着脸,“梅好姑娘,你不能不讲理,我什么时候说要再娶了,是你父亲,为了拉拢我,逼着我娶你。你不想嫁,我还不想娶呢。”
梅好脸色缓和,“真的?”
贺玄度举手立誓道:“我这一生,只会有一个妻子,便是柳舜华。若负柳舜华,当受五雷诛顶之刑,不得好死。”
梅好这才作罢,“我姑且信你一回。”
贺玄度瞥了一眼,见她长
舒一口气,似乎是真的放下心来。
他试探道:“梅好姑娘,你看,此前怎么说,我也帮过你一回。”
梅好抬眼,不客气道:“你帮我,只是顺便而已。真心想帮我的,是柳大小姐。”
贺玄度点头:“是是是,帮你的是蓁蓁,那能不能请你看在蓁蓁的面上,也帮我一把。”
梅好道:“放了你?这里里外外都是我们的人,即便我帮你,你也逃不出去。”
贺玄度:“不用放,你看我这脚链还好,就是这个手链,实在难受。你能不能,想个办法,帮我把手链打开。”
梅好瞥了他一眼,“贺玄度,你想什么我很清楚。我是千机阁的人,我父亲是彭城王,你以为,我会背叛我父亲?”
贺玄度不屑一笑:“梅好姑娘,你好歹也是个杀手,应当知道鸟尽弓藏的道理。你就是颗棋子而已,就算彭城王继位,你能得到什么?一个杀手,歌姬,你以为他会认你,别傻了。我与长姐皆是父亲的亲生嫡出儿女,可一旦涉及权利,不照样被父亲毫不留情地抛弃。”
梅好脸色一沉,“不会的,父亲不会抛下我的。”
“你跟着彭城王许久,应当清楚他的为人。他本质上与我父亲没什么两样。”贺玄度举着手上的铁链,“若你继续执迷不悟,下场只会比我更惨。”
梅好低头,久久沉默。
贺玄度叹声道:“梅好姑娘,我看得出,你本性不坏。一切都还来得及,明日一早,你便离开长安,远走高飞,去过你想过的生活。”
“我想过的生活?”梅好喃喃一声,抬起头,“我已无处可去。”
贺玄度看出,她根本不想嫁她,循循善诱,“你想想,这天下之大,总有容身之地。”
“我想,去凉州。”梅好垂眸思索片刻,缓缓抬头,“我知道,凉州是你舅舅的地方。贺玄度,若你出去后,能保我在凉州周全,我可以考虑帮你。”
凉州?她怎么会想去凉州。
贺玄度快速想了想,凉州是舅舅的势力范围,她一个人,又处在监控下,断无东山再起的可能。
他点头,“好,我答应你。”
梅好淡声道:“今夜,我同刑风一起值守,我只负责帮你拿到钥匙,至于如何逃出去,要看你自己的本事。我只能保证,对战之时,不会伤你。”
贺玄度点头致谢,看着梅好身影一闪,走出了牢笼。
寒风如刀,自窗隙呼啸而入,烛火在风中剧烈摇曳。
柳舜华静坐榻前,听着耳畔北风凄厉的呜咽,好似刀兵相接前的低啸。
今夜,是唯一的机会。
周松已率暗卫直奔温泉山庄,可相府这边,却仍无半点动静。
她抬眸望向窗外,夜色如墨,唯有竹枝在风中狂舞,鬼魅一般。
若相府今夜仍不出手,周松便只能强攻。
可一旦如此,他们蛰伏多年、步步为营的谋划,便会顷刻崩塌。
烛火猛地一颤,柳舜华心跟着一颤,伸手将烛火护住。
窗外,寒鸦惊起,方才将熄的烛火,又熊熊燃烧起来。
地牢里死寂如渊,最后一丝虫鸣也消尽了,唯有湿冷的石壁渗着寒气。
贺玄度默默数了数衣摆下方的绳结,确定已经过了丑时。
还有两个时辰,天便要亮了。
大约是想着明日之后,便再也不用躲躲藏藏,门外值守的侍卫放松警惕,倚靠在墙边,睡了过去。
贺玄度歪头,从发冠中取出一片薄刃,卷曲着身体,小心翼翼地打开脚上的镣铐。
只可惜,手上的铁链每到睡时便紧紧缠在一起,他双手被缚,便是薄刃在手,也无济于事。
他盯着门外,突然闻到一阵异香,下意识捂住口鼻。
门外两个守卫“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贺玄度忙走上前,“你怎么才来?”
梅好看着仍在床上的脚链,“你打得开?”
贺玄度将手递过去,“你还真当我是废物啊,若不是双手被缠着,我还用你。”
梅好冷哼一声,伸手替他打开束缚。
铁链应声落地,梅好道:“前面重重守卫,都是我们的人,你自求多福。”
贺玄度笑道:“不劳梅好姑娘担心,你听,救我的人来了。”
梅好也是习武之人,耳朵甚是灵敏,凝神一听,果然觉出异常。
她神色骤变,很快反应过来,“贺玄度,你是故意留在这儿的?”
贺玄度揉着手腕,淡声道:“梅好姑娘,你的机会来了。我若是你,便会趁着这个绝佳的时机,趁早脱身。”
其实,在彭城王提起要将她送给贺玄度为妾时,梅好对他这个父亲最后一丝眷恋也化为乌有。
为了他口中那所谓的大业,她甘愿蛰伏在阴暗的角落,十指染血,骨子里都浸透了肮脏。
她原以为她只是姬妾所生,要付出千倍万倍的努力,才能让父亲多看她一眼。
于是,她拼了命地练武,豁出性命去窃密,就是为了每次任务完成后,他眼中一点赞许。
就为这转瞬即逝的眸光,她竟像条狗般摇尾乞怜了半生。
可到头来,他连半分迟疑都没有,就要将她像件玩物般随手送人!
在丞相府陪着柳舜华的这些日子,她越来越意识到,什么才是真正的自由。
她想放下执念,放过自己,去一个千机阁找不到的地方,好好地,重新活一遭。
就像柳舜华曾经说过的一样,日日常新,她有活下去的希望。
她凝眸,看着贺玄度,一字一句说得无比清晰,“劳烦贺二公子,回去向柳小姐带句话,就说梅好此生,永远铭记柳小姐大恩。”
说罢,梅好一笑,转身消散在暗夜里。
贺玄度不再耽搁,紧随其后,冲出牢门。
走出地牢,外面已是厮杀一片。
千机阁一行五六十人,虽个个身手不凡,但金吾卫全副武装,重甲在身,厮杀间不落下风。
刀光剑影间,地上横七竖八地躺倒一大片,空气中满是化不开的血腥之气。
贺玄度一眼瞧见为首的程三,快步杀到他面前,低声道:“务必生擒那个叫刑风的,上次袭击都尉府,有他的画像,贺玄晖应该能认出他。”
程三会意,高呼一声:“来人,速速护送贺二公子回府!”
话音未落,正在与人缠斗的刑风突然剑锋一转,寒芒直逼贺玄度面门而来。
贺玄度微微偏头,轻松躲过。
剑光一寒,刑风再次举剑,还想留下贺玄度,却被程三长刀拦住。
贺玄度人已退至半丈外,笑道:“刑老兄,实在对不住,急着回去见夫人,失陪了。”
东方既白,青砖黛瓦上凝着一层薄霜。
贺丞相与贺玄晖早早赶往祖庙。
柳舜华彻夜未眠,此刻正静立在廊下。
绿玉几日不见贺玄度,似是感受到什么,也不敢再叽叽喳喳,乖乖停在柳舜华肩头。
门外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柳舜华霍然起身。
薄青色晨光散落在庭院内,稀疏的海棠花树上,覆了一层薄薄的霜气。那人踏过一路的风霜,正立在树下。
风吹起他的衣摆,衣襟上还沾着远山的雾气,几缕凌乱的发丝散落在额前。
他朝她张开双臂:“蓁蓁,我回来了!”
第107章 第107章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柳舜华快步走下石阶,一头扑进贺玄度怀中。
贺玄度伸手将她牢牢揽在怀里,不住道歉:“对不起,蓁蓁,我让你担心了。”
柳舜华箍紧他的腰,眼泪浸透他胸前的衣衫。
绿玉不知何时飞了过来,立在贺玄度肩头,扑闪着翅膀拍打着他,“笨蛋,坏家伙,坏家伙。”
柳舜华扑哧一声笑出来,从贺玄度怀中起来。
贺玄度揪过绿玉,一把拎至半空,“再骂,罚你三天不准吃核桃。”
芳草与妙灵见贺玄度回来,一个个欢天喜地,又是准备热水,又是预备餐食。
贺玄度舒舒服服洗了澡,换身干净的衣衫出来。
柳舜华早已在房中候着,见他披着半湿的乌发走出来,眸中便泛起温柔的水光。
她拿起外衣迎上前,亲自替他更衣,指尖不经意擦过他颈侧肌肤,多日未曾亲近,两人俱是轻轻一颤。
“你瘦了。”柳舜华声音哽咽,系着衣带的手却动作一缓。
贺玄度垂眸,静静凝望着她,突然伸手揽过她,将她拉至床边坐下。
柳舜华陷在柔软的床榻间,抬眸望向贺玄度。
贺玄度扑通一声跪在她跟前,拉住她的手,“蓁蓁,我错了。”
柳舜华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扶他。
贺玄度按住她的手,一双大掌落在她膝盖上,沉沉道:“疼吗?”
柳舜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笑道:“已经上了药,早不疼了。”
贺玄度头垂得很低,被
千机阁的人抓去,父亲放弃了他,九生为了他不能有任何举动。
没人知道,那天夜里,他是怎么过的。
他虽已决定站在父亲对立面,想要程氏血债血偿,却从未想过要致父亲于死地。他甚至想过,若有朝一日,九生清算相府,他会以这些年与九生的情谊,换父亲全身而退。
然而,在生死关头,父亲却毫不迟疑地放弃了他。
唯有蓁蓁为他四处奔波,为他放下尊严,跪在未央宫门口。
他声音哽咽,“蓁蓁,我不该生你的气。我明知道,你心里是有我的,可我当时一下接受了太多,有些错乱。”
柳舜华抚着他的脸,“是我该道歉,说好要相互信任,我却犹犹豫豫,一直瞒着你。”
“被关在地牢那几日,我一直在想,若我就此死在彭城王手里,那该有多不甘。你我最后一面竟是争执,连句软话都未及说……”贺玄度抬头,眼尾猩红,“蓁蓁,我差点……就永远见不到你了。”
柳舜华一颗心像落在地上的琉璃,顷刻间碎成一片片,声音不觉又柔了几分:“玄度,已经过去了,都过去了。”
贺玄度看着她的眼睛,“蓁蓁,不会太久的。”
柳舜华抬眸,“什么不会太久?”
贺玄度声音中透着坚定,“回凉州。我会带着你回凉州去,从此山川草原,任你驰骋,开始你全新的生活,没有拘束,只有自由。”
柳舜华一滞,这些时日,他们忙于应付丞相府,烦心事接踵而来,她刻意忽略内心的渴望,没想到贺玄度从未有一日忘记过他们的约定。
贺玄度将她的手放在心口,“蓁蓁,无论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我都会随你。我只想,往后你的生活里,有我。”
柳舜华鼻尖发酸,眼眶微热,这些日子的茫然,不安瞬间消散不见。
她点头道:“好。”
外面传来脚步声,银纤姑姑亲自端了餐食过来。
贺玄度这才从地上起来。
用过早膳,柳舜华才问:“是父亲的人,对吗?”
贺玄度点头,“多亏有你,逼得他不得不动手。”
想到这,柳舜华道:“说起来,还要多谢彭城王,若是没他到处散布消息,我无论如何也逼不到父亲。”
贺玄度笑了笑,低头剥着橘子,没有再说话。
柳舜华瞧他一脸悠然,问道:“今日便是祭祀大典,事关刘九生能否安稳继位,你不担心?”
贺玄度将剥好的橘子递过去,“放心。彭城王,完了。”
过了午时,一直在外打探消息的周松满头大汗回来,一进屋便激动道:“公子,成了。”
贺玄度起身给他倒了茶水,“九生他,顺利继位了?”
周松接过茶水,双手依旧不停颤抖,激动道:“公子运筹帷幄,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人质疑皇上的正统了。”
柳舜华忙让他坐下,细说今日宗庙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祭祀大典才开始,刘九生着冕服登祭坛迎神,韶乐奏响,还未向神位献上玉璧,彭城王站了出来。
彭城王以亲兄长、太子涉嫌谋反之事为由,直指刘九生已非皇室正统。
贺留善搬出武帝临终遗言,刘九生之名已记入玉牒,反指他无诏擅离封地,带甲士陈兵灞桥,罪同谋逆。
彭城王狡辩,身为皇族,不能维护皇室正统,致皇权旁落,才是大逆不道。
随后,平阳王连同十几个皇室宗亲站出,大谈“兄终弟及”,武帝血脉在世,贺留善越过彭城王,擅立武帝曾孙,于礼法不合。
贺留善请出候在殿外的儒生,就“父死子继”的宗法传统高谈阔论。那些儒生最擅辩,皇室那些人翻来覆去就只有武帝太子谋逆一句,很快被儒生们攻击得败下阵来。
彭城王不慌不忙,一字不落地重复着市井传言,又提及相府二少夫人被迫跪在未央宫宫门前。
意思再明显不过,贺留善枉顾人伦,置自己亲儿子生死不顾,如此冷血薄情,本身便是不重礼法之人,如今竟妄谈礼法,如何让人信服。
方才还理直气壮的儒生瞬间偃旗息鼓,齐齐望向贺留善。
贺留善不语,只是望着祭坛之上,破云而出的金光,像是等待着什么。
片刻,贺玄晖带着拼杀了一夜的金吾卫跪在祭坛下。
负责此次任务的程三,呈上从温泉山庄搜出的密信,里面有不少彭城王与皇室众人勾结的证据。
彭城王脸色骤变。
温泉山庄是个极其隐秘的幌子,这些时日,他与一众朝臣的往来书信,皆放于此。他一时有些慌乱,强狡称不过是些寻常的书信往来。
程三冷笑,押上被俘的千机阁众人。
贺玄晖当着众臣的面,拿出此前郑刺史勾结匈奴叛国投敌案中被通缉的余孽的画像。
众臣哗然,掳走相府二公子的,竟是此前郑刺史那伙人的余孽。
彭城王彻底慌了,贺玄晖给他设了套,他竟毫无防备地钻了进去。
他方才急于撇清与皇室众人勾结,意图不轨的嫌疑,已经承认书信乃他亲笔所写。如今刑风被认出,千机阁与他之间的关系就此暴露。
千机阁此前参与郑刺史叛国,如今被查出听命于彭城王。显而易见,彭城王便是叛国案的幕后主使。
贺玄晖是此前郑刺史叛国案的主审人,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当即厉喝一声“拿下”,金吾卫迅速将彭城王制住。
彭城王原以为,这一趟,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打道回府。如今却被贺留善牢牢压制,万劫不复。
他挣扎着望向一旁的皇室宗亲。
只见方才还附和他的宗亲们纷纷跪地求饶,哀嚎一片。
柳舜华虽不在场,但听完周松禀报,仍觉心惊。
她问:“彭城王还有可能东山再起吗?”
“绝无可能。”贺玄度叹声道:“父亲不会给他机会,灞桥那些甲士,回不去了。”
柳舜华还恍若在梦中,她总觉得,贺丞相这次运气委实好过了头。
贺玄度轻笑:“那些谣言是我故意透露给彭城王的,至于程三,本就是我们的暗棋。”
柳舜华这才反应过来,她就说怎么会如此凑巧。
贺玄度在地牢内,竟然还能如此镇定,游刃有余,让彭城王与贺丞相鹬蚌相争。
她长舒一口气,“从今往后,皇上的地位,算是稳住了。”
贺玄度摇头,“远远不够,好戏还在后头呢。”
暮色渐沉,云霞瞬息千变,终化作一抹残烬般的暗红,没入苍茫之中。
宫内传来消息,车骑将军之侄张毅奉命查抄彭城王府,在一处密室中发现当年彭城王陷害武帝太子谋反的证据。
张毅一直依靠其叔父,头一回被新帝委以重任便立了一功,喜不自胜,也不禀报叔父,直接将证据呈给新帝刘九生。
刘九生得知真相,惊愕之下震怒,命张毅协助贺玄晖,彻查彭城王。
窗外暮鼓沉沉,贺留善望向宫城方向,不知为何,生出一股寒意。
车骑将军火速赶来丞相府,一再保证,张毅查出彭城王诬陷先太子一事,自己毫不知情。
今日实在发生太多事,贺留善心思缜密,隐隐觉出似乎有哪里不对。
他总有一种直觉,这一切背后,好像有一个双无形的大手,在操纵一切。
他不安心,反复与贺玄晖确认过程三身世,土匪出身,曾被万都尉关押,趁着郑刺史围攻都尉府后元气大伤,带领众匪逃出凉州。
又见车骑将军亲自登门,想到张毅素日的品性,觉得或许真的是他多虑了。
总归这些事,对他有利无害。
扳倒了彭城王,经此一事,平阳王永无再受到新帝重用的可能。
从此,朝中他大权独揽,再没有人与他抗衡。
贺玄度听着周松打探来的消息,一颗心才算落下。
他缓步至廊下,暮色
中的宫城轮廓模糊,飞檐重阁在霭色中层层叠叠,将那座最高的殿宇掩得严严实实。
十年筹谋,步步为营,从凉州寒夜里的对弈,到如今长安城中的风云变幻。
他与九生等这一刻,都太久了。
此前在地牢被囚多日,寒气未消,又站在风里太久,贺玄度不觉咳了起来。
突觉身上一暖,柳舜华将一件披风搭在他肩头。
贺玄度抬手覆上她还未收回的手,冰冷的侧脸贴着她的手背,轻轻蹭了蹭,像是只走失多日归家的猫儿,在像主人诉说着它的委屈。
“蓁蓁,”他喃喃低语,“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家。”
第108章 第108章春日好
次日一早,贺玄度携柳舜华去祖母处问安。
一见到祖母,贺玄度不觉泪目。
老夫人正倚靠在暖榻上小憩,稀疏的银发在日光下泛着柔光,嬷嬷叫了好几声才睁开眼。
“宁儿来了。”老夫人一见到贺玄度,笑着拉他坐下。
贺玄度哽咽道:“祖母,孙儿不孝,这些日子一直在忙,都不曾过来看您。”
老夫人笑得慈爱,“不怪你,你才新婚,要忙的事多着呢。再过几日便是新年,蓁蓁头回在咱们府上守岁,你可要好好地待她。”
贺玄度愣了一下,见柳舜华对他点头,附和道:“是,祖母。”
“我这把老骨头,什么都不想了,就盼着你们小夫妻和和美美的。”老夫人将两人的手放在一起,拍着他们的手背,“宁儿,你花起钱来没个轻重,又疏于庶务。蓁蓁是个好姑娘,你母亲留下的那些田产铺面,可放心交给她。”
贺玄度点头应下。
柳舜华心里藏着事,又听老夫人像交代后事一样叮嘱,眼眶泛红,拼命忍着泪。
出了院子,贺玄度沉默片刻,问:“祖母这样多久了?”
柳舜华看向路边的残梅,“有两三日了,已经请了御医,说是要安心静养。”
贺玄度突然抬头,“蓁蓁,祖母还有多少日子?”
“不足一个月。”柳舜华垂眸,闷闷道:“有时候,我真讨厌这种感觉,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他们走向写好的结局。”
贺玄度安慰道:“蓁蓁,我很感激,你能预知未来。这样,我便能在这一个月内,好好陪着祖母。”
两人正走着,转过回廊,迎面碰到一人缓步而来。
贺玄度脸色骤冷。
贺玄晖一身白衣,立在月洞门前,一张脸在高大的香木阴翳的笼罩下,阴晴不定。
片刻沉默后,贺玄晖笑道:“真巧,我也正要去向祖母请安。”
贺玄度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头。
自知晓上辈子柳舜华曾嫁于他,贺玄度看到他便觉得浑身不畅快。
见贺玄度态度冷淡,贺玄晖依旧稳稳挡在洞门前,丝毫没有相让的意思。
他又道:“月底便是我的生辰,二弟事忙,可别忘了。”
贺玄度懒懒道:“兄长放心,您的寿礼,定会按时奉上。”
“二弟有心了。”贺玄晖微微一笑,转向柳舜华,“弟妹不必为我送寿礼,我只想吃一碗你亲手做的莲子粥。”
贺玄度周身冷得能结冰。
贺玄晖不会无缘无故地提什么莲子粥,除非,上辈子蓁蓁亲手为他做过。
柳舜华蹙眉,贺玄晖但凡有点脸面,都不应该再提莲子粥。
前世,移居西竹院一阵后,柳舜华开始有些后悔。
她生性喜欢热闹,西竹院太过冷清。
当初只是为了赌气,而今倒是被架起来。
她不肯低头,贺玄晖又从不将她放在心上,长此以往下去,怕是连他的面都见不到。
终于,等来了机会,月底便是贺玄晖的生辰。
作为相府长媳,贺玄晖的妻子,她名正言顺地出现在宴席上。
她让妙灵留意贺玄晖一举一动,想寻个由头见他,借坡下驴,从西竹院搬出来。只可惜,贺玄晖忙于应付宾客,从头到尾,她都未能同他说上一句话。
等到宾客散尽,妙灵过来说贺玄晖席上并无动筷,眼下正在书房歇着。
她听后立即盛上熬好的莲子粥,嫩白的莲子个个浑圆饱满,苦芯被她细细挑去,上面撒了一层金丝蜜枣,又特意加了蜂蜜,甜糯的香气飘了一路。
贺玄晖正低头专心看书,听到门响,下意识抬头。
看到柳舜华,贺玄晖片刻怔愣。
柳舜华将莲子粥放在案上,声音尽量柔和,“你今日吃了不少酒,待会要头疼了,喝口热汤吧。”
贺玄晖执书的手微微一顿,瞥了一眼案上的粥,没有说话。
柳舜华笑道:“今日是你生辰,我没什么好送的,特意给你熬了粥,你要不要尝尝?”
贺玄晖目光重新回到书上,淡声道:“放那吧。”
他没有拒绝!
柳舜华眼底倏地亮起火苗,唇角刚弯起,门外便传来一阵轻笑。
“嫂嫂人都搬到了后院,怎么还如此殷勤。”
柳舜华看着一身红衣、笑得肆意张扬的贺容暄,冷笑一声转过头去。
贺容暄越过她,走到书案前,撒娇道:“兄长,你贺礼中有一幅书画,我很喜欢,特意来向你讨。”
贺玄晖笑笑,起身去书架上翻找,“好,看中什么,都拿去吧。兄长的东西,都是你的。”
贺容暄朝着柳舜华得意一笑,扫了一眼案上的莲子粥,“兄长,我口渴,要喝粥。”
贺玄晖背影几不可察地僵了僵,声音却无比平淡,“嗯。”
贺容暄装模作样喝了一口,眉头紧皱,“兄长,好苦。哪里来的厨子做的,趁早撵了出去。”
贺玄晖头也没回,“既如此,那倒掉吧。”
那碗莲子粥最终还是被倒掉了,连同柳舜华最后的期望。
二月的风,徐徐将旧日光影吹淡。
柳舜华缓缓抬头,声音不带一丝温度,“兄长,我不是府中厨娘,不擅此道。”
贺玄晖愣了一下,垂眸掩盖一闪而过的失落,再抬头,已笑得如沐春风,“弟妹说得是,是我唐突了。”
柳舜华挽住贺玄度的手臂,柔柔道:“这里风大,你别又咳嗽了,咱们回去吧。”
贺玄度朝她一笑,趾高气扬地越过贺玄晖。
回到院内,贺玄度趁着柳舜华休息,将周松叫来。
“贺玄晖近日都做了什么?”
贺玄晖也恢复上辈子的记忆,他记得蓁蓁曾是他的妻子。
蓁蓁说,贺玄晖对她冷淡薄情,可贺玄晖看她的眼神骗不了人。
同样是男人,一样爱着蓁蓁,他的眼神,瞒不住他。
隐忍,不甘,占有欲,还有……势在必得。
贺玄晖一直在隐藏,这份克制,让他不安。
周松道:“最近大公子与丞相一直忙着应付彭城王。”
贺玄度道:“我问的不是这个,他还有没有其他举动。”
“公子被抓后的第二日,凉州那边传来消息,说大公子又让人打听程三。都尉那边已经做足了准备,他们查不出来什么。”周松摸着头,想了想,“另外,还真有一桩事,比较奇怪。”
贺玄度问:“如何奇怪?”
周松道:“信上说,大公子曾秘密命那个新刺史在凉州造一个假身份。”
贺玄度微微抬眸,“什么假身份,作何用?”
周松摇头,“这就不知道了,只说那个假身份是个女子。”
女子,假身份。
贺玄度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总感觉,贺玄晖此举或与蓁蓁有关。
只是,贺玄晖要做什么呢?
……
彭城王涉嫌叛国一事,尘埃落定。
当初支持他的皇室宗亲一个个跪在未央宫门口,口口声声说是受到了彭城王的胁迫。
刘九生召来贺丞相,商讨要如何处置。
贺丞相对刘九生事事先过问他,很受用,顺便问了他的看法。
刘九生谦虚道
:“这些事吾不太懂,还要仰仗丞相。只是,他们都是皇亲国戚,若不妥善处置,只怕会引起骚乱。毕竟,此前……”
他没往下说,贺留善很清楚。
刘九生是想提醒他,刘昌之事后,朝中对他不尊皇室颇有微词。
贺留善点头,“皇上考虑得很周到。以臣愚见,不如,涉事较深的降为庶人,其余人等,罚俸一年,以儆效尤。”
刘九生又道:“其他人都好说,平阳王是武帝的亲弟弟,不知要如何才算妥当。”
武帝驾崩后,贺留善与平阳王在朝中争斗多年,贺留善虽身为辅政大臣,奈何睿帝擅用平衡之术,他也只是稍胜一筹。
直至睿帝驾崩,贺留善立刘昌为帝,平阳王见刘昌年幼,妄图摄政,屡献殷勤。谁知刘昌是个油盐不进的主,摄政王之梦破灭。
及至刘九生继位,朝政尽委丞相,平阳王之势日衰。
是以,彭城王找上平阳王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站出来支持。
如今彭城王叛国罪名不容置疑,又兼趁武帝病重之时,设计将龙袍藏于太子府密室,带重兵围剿,逼迫太子起兵反击,诬其造反。此两项罪状,百死难辞其咎。
平阳王支持彭城王夺权,这是永远也洗不清的污点。
贺留善与平阳王斗了这么多年,终究是败了。
刘九生将平阳王交由贺留善处理,可谓诚意十足。
贺留善频频点头,“皇上无须多虑,平阳王同其他人一样,罚俸一年。”
平阳王勾结彭城王,与刘九生已结仇怨,永无再重用的可能。而经过上次刘昌废黜之事,贺留善急需拉拢皇室中人为其延誉,如此一来,平阳王反倒是不错的人选。
彭城王夺权不成,反牵扯出陈年旧案,武帝太子谋反一案最终平反。
刘九生天子之位,再无人质疑。
朝中立后之声渐起,暗流涌动,各方势力蠢蠢欲动。
程氏最先按捺不住。
此前刘昌继位时,她便动过送贺容暄入宫的念头。然刘昌品性乖戾,纵使她贪恋权势富贵,终究难舍母女之情,几番权衡之下方才作罢。
如今天子刘九生人品性情有目共睹,后宫迄今不过一个不中用的婕妤。刘九生事事仰仗丞相,若是贺容暄入宫,后位唾手可得。
她当即将这个想法告知丞相。
贺玄晖出乎意料地反对,如今相府大权在握,如日中天,根本不需要一个傀儡皇后。
他语重心长地告诫贺容暄,一入宫门深似海,与其嫁个无心之人,终日自怨自艾,倒不如寻个知冷知热的良人,安安稳稳度此余生。
上辈子,贺容暄入宫为后,刘九生也的确宠她。但她跋扈惯了,偶尔惹怒了帝王,他也不发火,只是冷着脸去宠幸别的妃子。贺容暄回府来闹,刘九生虽是傀儡,但毕竟是皇上,贺丞相只能耐着性子劝她回宫。
贺玄晖记得,那年冬日,她又一次生气回府,临回宫前,她望着天地间纷纷扬扬的大雪,声音缥缈,“兄长,人人都说皇上宠我,可我知道,他只是忌惮相府罢了。有时候我在想,若我嫁的是平常人家,每次回娘家,日落之前,夫君笑吟吟地来接我回家,那该多好。”
贺容暄觉得兄长的话有理,犹豫了。
然而程氏根本不当回事,她只知道,以相府如今的权势地位,女儿绝世姿容,区区一个皇后,绰绰有余。
很快,群臣上奏立后人选,贺容暄赫然在列。
刘九生召车骑将军的侄子张毅入宫,嘉其搜出彭城王罪证,替祖父平反昭雪。兴致上来,拉着他喝得酩酊大醉,说是此恩情永世难忘,擢为中尉。
祖父复入玉牒,刘九生感楼宗正操持之劳,又兼祭祀大典上,楼宗正秉公直言,力排众议,对其恭敬有加,赏赐金玉器物若干。
朝堂之上,众臣对皇后人选各执一词,围绕着贺容暄与柳棠华谁当立,争论不止。一直争到快下朝,都未能讨论出结果。
此事牵涉相府与自身,刘九生头一回未提前征求贺丞相意见。
金光照过大殿,刘九生霍然起身,朗声道:“昔日吾居陋巷,草堂听风,蓬门闻籁。柳棠华不惧吾贫,与吾共历寒微。尝闻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若吾忘却旧日夫妻情分,失了恩义,那如何让此前真心助吾的朝臣信服?”
语毕,殿中寂然。
片刻后,楼宗正率先站出,“陛下重情守义,实乃圣君之象。”
张毅紧随其后,几个忠直之臣也跟着拜伏。
楼宗正行事,一贯守礼,他支持立原配为后,也不足为奇。只是,这个张毅,是车骑将军的侄子,车骑将军是贺相的人,他此举倒让众臣一头雾水。
贺留善原也想着,送贺容暄入宫为后。
还是贺玄晖提醒了他,他已位极人臣,掌管朝政大权,若再将女儿强行封后,难免落人口实。
何况以贺容暄脾气,若是为后,难免与新皇起争执,到时免不了要受气。
刘九生朝堂之事多依赖他,如今却铁了心要立刘婕妤为后,若是他强行反对,只怕会适得其反。
最重要的是,柳棠华家世简单。父亲才能平庸,难堪大任。柳桓安虽有才干,但此前受刘昌重用,未央宫前又替刘昌说尽好话,现已降去鸿胪寺。即便柳棠华为后,外戚也难以把持朝政。
贺留善上前,请封柳棠华为后。
月末吉日,凤诏颁下,柳棠华于太庙受玺绶,正位中宫。
消息传至柳府,朱门内外一片欢腾。
鞭炮声中,孙氏被众星拱月般围在正堂,因柳桓安失势而冷清的院落,此刻挤满了道贺的族人,管事捧着各色贺礼鱼贯而入,险些踏破门槛。
柳舜华抽空回了柳府,院中彩棚下高朋满座,廊下都挤满了人,仗势之大,远远超过棠华出嫁之时。
尤其棠华出嫁时那些人,个个换了副面孔,围着孙氏,直叹她好福气。
大堂婶捧着孙氏的手直夸,“我早说芊芊这孩子天庭饱满,珠圆玉润,面相贵重,可不就是凤命。”
有人附和道:“谁说不是呢,去年重阳家宴时,我就瞧她气度不凡。一眼便能看出,不是寻常闺秀能有的。”
孙氏笑道:“我们家芊芊,一看就是个有出息的。她落草那日,您猜怎么着?窗棂上突然停了几只喜鹊,那羽毛在日头底下竟泛着紫光,可不就是紫气东来嘛。”
一旁的芳草忍不住,拼命捂住嘴,生怕自己笑出来。
柳舜华只是静静地听着,眼一瞥,瞧见叔母葛氏挤了进来。
葛氏一改往日的倨傲,低眉顺眼地凑到孙氏跟前,亲手捧着一匹上好的云锦,“这料子是昨儿个新得的,想着这样好的东西,也唯有嫂嫂才配得上。”
孙氏嫁入柳府几十年,往日都是围着葛氏转,头一回被葛氏如此恭维,还恭敬地唤她嫂嫂,仰着头欣然收下。
柳舜华今日来,本是想提醒孙氏,芊芊虽被封为后,但在宫内处境艰难,她在外更要谨言慎行。可看她被众人奉承着,一脸得意,便知再怎么劝都无用。好在上辈子,她并无惹出什么祸端,也就此作罢。
走出后院,柳舜华看到族内两个男丁正低头轻笑。
经过他们身边时,隐约听到几句,“今日大公子又没出来,上次二小姐出嫁他便借口患病。”
“柳桓安得罪了新帝,便是二小姐的亲兄长,也不能再受重用了。”
“兄长,这可是咱们的机会啊……”
柳舜华轻笑一声,朝着柳桓安书房处走去。
贺玄度早已与柳桓安谈过话,等候她多时。
“蓁蓁,时辰不早了,咱们回家吧。”
一出府门,柳舜华并未瞧见马车,只有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停在门口。
柳舜华顿住脚步,笑道:“怎么突然想起骑马回去?”
贺玄度翻身上马,向柳舜华伸出手,“春日好,莫负春光。”
晚风吹过,一阵杏花春雨纷纷扬
扬,有几瓣恰好停在他肩头。
他逆着光,细碎的光点在他伸出的手掌上跳跃。
柳舜华放心将手交给他,借着他的力,猛地一跃,跳到马背上。
暮色渐沉,残霞染红天际。
春风中满是花草香,岸边柳叶倏忽落入水中,河面碎金荡漾,惊起几只熟睡的鸳鸯。
长街上,马儿疾驰而过,踏碎一城春色。
春日缱绻,暖风熏得人欲醉,柳舜华安稳地靠在贺玄度怀中,缓缓地睡了过去。
第109章 第109章入宫
月底,贺玄晖生辰,相府短暂欢庆后,陷入一片愁云。
老夫人病入膏肓,时日不多了。
彭城王已除,朝堂之上半数都是相府之人,贺留善开始休沐,每日伺候在病榻前。
贺玄度被掳走归来,贺留善只训斥他一句,日后不可再四处闲逛,惹是生非,别无他话。
贺玄度不想看到他,心内添堵,每日尽量错开与他碰面。
儿孙绕膝,老夫人最后一段时光很安乐。
春日一晃而过,院中的海棠开了又败,老夫人终究没熬过四月。
老夫人走后,贺玄度伤心欲绝,加之此前被关地牢受了风寒,悲痛之下,大病一场。
柳舜华费心照料,等贺玄度身体恢复,相府已是另一番天地。
程氏终于熬走了老夫人,成了相府真正的女主人,内心止不住狂喜。
这么些年被老夫人压着,处处受限,如今彻底接管相府,迫不及待地拿贺玄度开刀。她先是下令减了贺玄度的份例,又将他院内的丫头小厮调走大半。
妙灵气得直哭,老夫人前脚刚走,他们就如此欺负人。
柳舜华安慰道:“咱们又不缺这点银钱,何况院内也不缺这些人伺候。”
程氏无非就是这点手段,上辈子她不是没见识过。
晚间,洪声跑过来,同芳草与妙灵嘀嘀咕咕一阵,惹得两人笑弯了腰。
柳舜华正站在廊下喂绿玉,问道:“什么事,这么高兴?”
“老夫人丧仪过后,相爷突然想起要看府内账簿。昨日得空,一看才知,账面根本对不上,好大一部分物质都被夫人拿去贴补程家。相爷气得训斥了夫人一通,让她莫要再蹚程家的浑水。”洪声瞧了瞧四周,低声道:“我也是听夫人身旁那个王嬷嬷的侄子,无意间透露的。”
柳舜华听罢,依旧神情淡然,将手中最后一粒核桃喂给绿玉,笑道:“慢些吃,别噎着了。”
仅仅是几句责骂,哪里够让程氏消停,好戏才刚刚拉开帷幕。
贺丞相虽不热衷敛财,但程氏却穷奢极侈,府中仆婢成群,用度甚至僭越宫廷规制。更遑论还要替她那败家的弟弟填补赌债窟窿,程家如吸血水蛭般攀附相府,仅去年就耗费数万钱银为程家打点上下。
上辈子这个时候,相府账上已经很不好看了。只不过新帝刘九生赏赐了丞相大量金银珍宝,账上还算看得过去。
这些时日,贺玄度一直在查相府的田庄以及一些商铺、当铺,这些才是相府开支的来源,若是断了这些财路,她倒要看看,程氏还能风光到几时。
入夏,宫内传来消息,皇后娘娘怀有身孕。
此时已三月有余,胎象安稳。
自睿帝登基以来,后宫已多年未添公主皇子,此番喜讯一出,宫内上下皆是一片欢腾。
长安城的王公贵胄闻风而动,纷纷入宫道贺,一时间朱轮华毂填塞宫门,贺礼如流水般送入椒房殿。
柳棠华执掌后宫一月有余,对皇太后极为恭敬,即便是怀有身孕,依旧每日请安,未曾有丝毫懈怠。
皇太后时年不过二十,正是韶华盛极之时,却不得已独居深宫。她知道,这重重宫阙,金碧辉煌,不过是座华丽的坟墓。
她已经认命,本想就这么寂寥地枯萎。
可柳棠华的到来,却似一缕春风拂过沉寂的深宫。
她活泼娇俏,又善解人意,每每请安时总会陪皇太后说些体己话,或是讲些宫外的趣闻。
皇太后久居深宫,难得有人如此亲近,渐渐待她如亲妹一般。
柳棠华腹中的孩儿,更成了皇太后心中的一份牵挂,她早已冷冻成冰的一颗心,生出些许暖意。
柳棠华性子虽讨喜,喜爱热闹,但每次去请安时,皇太后都冷着脸。
她写了信给柳舜华,说皇太后明明和她差不多年纪,说起话来,总是老气横秋,总将她当小孩子一样,好像很看不上她。
柳舜华回信,让她务必争取皇太后的喜欢,拿出真心来,待她要像亲姐姐一样。
后宫人心叵测,皇太后久居后宫多年,若是她的支持,柳棠华的处境会好很多。
柳棠华心中只有柳舜华一个姐姐,任何人都比不了,但姐姐的话,不论对错,她一向很上心。
此后,每次去皇太后宫内请安,她总是备足了十二分的诚意,投其所好。
日子一长,她发现,皇太后听她说起自己爬到树上摘槐花时,忍不住嘴角勾笑;再说到一不小心被蜜蜂蜇得脸肿了几日,她会下意识看向她,脸上满是担忧。
她突然觉得,皇太后与她没什么不同,一样有血有肉,内心敏感又柔软。
慢慢地,皇太后越来越喜欢她,她口中的山川湖泊江河,让她觉得,这世间的辽阔,并不是只存在书卷之间。
有皇太后撑腰,柳棠华在后宫生存容易许多。
新皇后短短时日便俘获皇太后,长安城的贵妇们听闻,堪堪称奇。
月中,内外命妇入宫朝觐。
对文臣家眷,皇后棠华温和有礼,言笑间引经据典,却不显锋芒,只教人如沐春风。面对武将妻女,则话锋一转,说起凉州风物,更将边关将士餐风饮露、保家卫国之事娓娓道来,说到动情处,眸中隐现泪光。那些将门虎女本不惯宫中虚礼,闻此皆肃然起敬。
出了椒房殿,太常之女不由赞道:“皇后娘娘这般知书达理,温婉贤淑,当真母仪天下。”
车骑将军夫人亦含笑附和:“原以为皇后娘娘深居闺阁,不谙世事,不想却也知体恤边关疾苦,实乃将士之福。”
贺容暄听罢,唇角微勾,眼底却掠过一丝讥诮。
区区大司农丞之女,一个六品小官的女儿,竟也配登上凤位。
而她自幼习礼明经,才貌俱佳,若当初她执意要当这个皇后,那今日坐在椒房殿受跪拜的,怎会是她柳棠华。
她听了兄长的话,想要寻个如意郎君。
可如今,对着一个寒门之女屈膝行礼,还要尊一声“娘娘”。
她才明白,她真正想要的,从来都是那至高无上的尊荣。
柳舜华听闻众人称颂皇后贤良淑德,心中很替她高兴。
她知道,棠华生来讨人喜欢,在家是好女儿、好妹妹,如今入了宫,自然也能当个贤德的皇后。棠华本就是这世间最美好的女子,做什么都是极好的
这辈子,柳棠华有皇太后庇护,又经历过动乱,见识过生死离别,说话做事更有底气,没有像上辈子一样,遭了许多明枪暗箭,被迫一步步成长。
柳舜华没有进宫庆贺。
明面上,她还在为皇上与皇后不讲情面生气。只能私下让暗卫送了信,让她安心养胎。
柳棠华借着求姐姐谅解的由头,明目张胆地屡屡送礼到相府。
上辈子,棠华做了皇后,也往相府送过不少好东西,不过都被程氏给截了下来。这辈子,有贺玄度在,棠华的赏赐一件不落地送到了她房内。
这边,贺玄度不敢有丝毫懈怠。
张原膝下无子,唯有侄儿张毅承欢膝下,视如己出。张家血脉传承,全系于张毅一身。只要他站在刘九生这边,何愁车骑将军不归心?
刘九生借着上次与张毅的交情,屡屡召他入宫,两人纵酒享乐,甚至在宫中玩起了斗鸡。直至太傅直言驳斥,刘九生自觉火候已到
,这才作罢。
丞相府内,自老夫人驾鹤西去,贺氏宗族间的血脉羁绊便日渐疏淡。
贺留善早年丧父,长年在外求学,与族人本就情分浅薄。昔日全赖老夫人居中周旋,方得维系宗族体面。而今虽为巩固权势,将诸多族亲安插朝野要职,却也不过是各取所需的利益勾连,彼此间实在谈不上亲厚。
程氏见贺留善并未将族人放在心上,当即暗中运作。程家子弟纷纷占据要津,朝堂之上渐成程、贺两家明争暗斗之势。
刘九生冷眼旁观,故意将官职任免搅得混沌不明,程、贺两家为争权夺利,明枪暗箭愈演愈烈。
每逢冲突激化,贺玄晖都会出面调停。
奈何裂痕已深,心结已生,贺玄度又着人刻意在贺家人面前为其抱不平,一番挑拨之下,贺氏一族对程家的怨怼如野火燎原,再难平息。
自上次被抓,柳舜华被迫跪在宫门口,老夫人仙逝,程氏多次挑衅,贺玄度不忍柳舜华继续在长安受这些窝囊气,对付程氏那边更是不遗余力,加快反击步伐。
今春黄河决堤,相府在黄河一带的粮仓全毁,却要带头捐赈,如今收成又减半,账上亏损严重。
程光祖仗着程氏掌家,行事愈发肆无忌惮,竟强占民田致闹出人命。
御史弹劾的折子递到了御前,刘九生犹豫不决,召来丞相询问如何善了。
贺留善闻讯,胸中怒火翻涌。
程光祖素日虽跋扈,但做事还算有点分寸,尚知收敛,程氏也会帮着善后。如今兄妹二人竟如此肆无忌惮,全然不顾后果。
他苦心经营数十载的清誉,眼看就要被这程氏兄妹的恣意妄为毁于一旦。
回府之后,贺留善意识到,这些时日,程家人实在招摇,遂叫来程氏一顿训斥。
程氏气急败坏,却也奈何不了丞相,独自在后院生闷气。
贺容暄闻言,前去安慰。
程氏气道:“这么多年了,贺家这些人,还是嫌弃我的出身。一个个的,都要与我作对。”
贺容暄小心翼翼道:“母亲,舅舅行事实在有些荒诞,不如借此机会……”
程氏瞥了她一眼,“熙儿,当年家贫,我一个小女娃,险些被卖了去。是你舅舅在大太阳下跪了一整日,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才保住了我。你记住,没有你舅舅,就没有我。以后,不准再说这样的话。”
贺容暄叹道:“母亲,我都懂。可是,如今父亲已经动怒,下令日后不可以他的名义为程家谋利。您这么生气也无用,还不如想想别的办法。”
程氏目光转回到贺容暄身上,幽幽一叹:“若你是皇后,我又何必看他们脸色。”
贺容暄眸中含笑,“柳棠华算什么,她有什么能耐能与我们相府斗。即便父亲不肯帮忙,咱们不是还有舅舅吗。”
程氏缓缓回头,对着贺容暄一笑,“熙儿,若是你能早有觉悟,肯为母亲分忧,皇后之位,哪轮得到她柳棠华。”
秋风渐起,桂月飘香。
皇后娘娘生产在即。
柳舜华带着凉州加急送来的葡萄,与陈茵精心做的小肚兜棉袄,入了宫。
外人不知缘由,只道是姐妹之间的恢复如常。
小半年未见,柳棠华一见到柳舜华,抓住她的手,泪如雨下。
没由来地,她觉得很委屈。
柳舜华笑着帮她拭泪,“您是皇后,又是快要做母亲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哭鼻子。”
柳棠华不依不饶,“我不管,我是你妹妹,到一百岁也要在你面前哭。”
柳舜华收起玩笑,认真道:“再过几日,便要生产了,芊芊,能陪着你,我很安心。”
“那姐姐陪我住在椒房殿可好?”柳棠华腻在柳舜华身上。
柳舜华神色微微一变,垂下头,“那恐怕不行。”
柳棠华腾地一下起身,“谁说的,我想要姐姐留下,谁敢反对?”
“玄度他……”柳舜华面色绯红,“他也跟了过来,已经向皇上请旨,要随我留宿宫中几日。”
柳棠华咬牙,贺玄度,不过短短几日,他竟也要同她争。
御书房内,刘九生执棋落下,“玄度,你这样,我真的很为难。”
“为难不也应下了。”贺玄度微微一笑。
刘九生无奈道:“你都用秘信了,我再不应下,你背地里不知道要骂我几回。”
“咱们到底是连襟,都是爱妻如命,你又是皇上,怨恨终有消解那日。”贺玄度轻笑,腕间玄色广袖拂过棋盘边缘,“世人皆知,你我爱玩乐,便是这短短几日,咱们如胶似漆,也不是没可能。”
刘九生笑出声来,“你还真是……一见到你,便觉回到了过去,整个人都轻松了。”
“不好意思,接下来,你可没机会轻松。”贺玄度长指在案上轻叩,“椒房殿的人,可靠吗?”
柳舜华梦到上辈子之事,刘九生已然知悉,听他如此提醒,顿时眉头紧锁。
鎏金兽首香烟袅袅,青烟缭绕中,刘九生眼底迸出锐光,“太医是先帝心腹,咱们的人。椒房殿上上下下,由皇太后亲自挑选,全换了自己人。如今芊芊身边贴身伺候的,是她在府内的丫头抚春。”
皇上对柳棠华的情谊与宠溺,贺玄度从不怀疑。
此次安排十分缜密,听上去的确万无一失。
“那便好,待皇后娘娘顺利诞下龙子,咱们也可以暂时缓上一缓。”贺玄度揉着额头,“贺家与程家,也不可逼得太紧,以免他们有所警觉。”
刘九生目光幽沉,“我真不想他一出生,就像我一样,过着傀儡的生活,身不由己。我想,让他自由无拘,随心所欲地活着。”
回到殿内,红烛剪了三次,柳舜华才回来。
贺玄度上前,从背后拥上抱着她,声音闷在她散落的青丝里,“这个殿实在太大了,没有你,空荡荡的。”
柳舜华转过身,笑道:“这么腻在一起,你也不嫌热,怎么今日如此黏人?”
贺玄度眸色一深,骤然将她打横抱起,惊得她低呼一声,下意识攥紧了他的衣襟。
他低笑,嗓音里带着几分危险的意味:“夫人玉骨生凉,正好……替我解暑。”
红罗帐忽地垂下,掩住案上将熄的烛火,唯余一缕青烟袅袅。
两人呼吸渐乱,交缠缠绵。
贺玄度咬住柳舜华的耳垂,长呼一口气,“蓁蓁,咱们何时,也能有个自己的孩子?”
“凉州,”柳舜华喘息着,指尖划过他腰间玉带钩,“等到了凉州,都随你。”
贺玄度低头一笑,带着几分振奋的欲念,“好,你说的,都随我。”
柳舜华自悔说错了话,头埋在他颈窝不肯出来。
贺玄度吻落在她背上,一点点试探着往下。
“咚咚咚”外面响起了声响,有人叩门。
柳舜华倏忽坐起,等披上衣衫,贺玄度已起身将红烛点燃。
芳草在外急道:“公子,少夫人,皇后娘娘……娘娘她要生了。”
柳舜华有些懵,怎么提早了?
两人穿戴整齐,匆匆赶往椒房殿。
皇上已等在门口,见到贺玄度,紧绷着的脸才稍稍缓解。
柳舜华太过紧张,越过刘九生,慌忙进去。
殿内血腥气混着艾草苦香,屏风后传来撕心裂肺的呻吟。
“姐姐,姐姐。”柳棠华声音沙哑,青丝尽湿贴在煞白的脸颊上,用尽全身力气。
“芊芊,别怕,姐姐在呢。”柳舜华忙过去,握住她的手。
“再换热水!”
铜盆相撞的脆响里,御医跪在锦帐外高喊:“见着胎发了!娘娘再用些力。”
柳棠华涣散的目光突然聚焦,攥紧柳舜华的手腕,生生掐出一片瘀青。
一声泣血般的嘶喊后,婴儿啼哭骤然划破死寂。
“皇子,是皇子啊!”产婆颤抖着捧起浑身血污的小生命,兴奋高呼。
柳棠华瘫软在枕上,泪水和着汗水浸透锦褥,虚弱一笑,沉沉睡去。
一夜有惊无险!
第二日,柳舜华早早洗漱,前去椒房殿。
迎面碰上准备去上朝的皇上,刘九生对着柳舜华道:“芊芊还未醒,有劳了。”
柳舜华点头,进了殿。
等了片刻,昏睡了一整夜,柳棠华终于醒了过来。
柳棠华一醒,便要见小皇子。
柳舜华忙让人将小皇子抱来,小心翼翼地抱到她跟前。
小皇子被包裹着,小脸上皮肤皱巴巴一团,闭着眼,看不出轮廓。却丝毫不妨碍柳舜华却觉得,他就是这是世上最好看的孩子。
抚春提醒道:“今早太医过来瞧,说小皇子要好生照顾,多休息。”
柳棠华虽恢复些力气,但身子依旧绵软,歪在枕头上,不舍点头道:“抱下去吧!”
同柳舜华闲话几句,又吃了些粥食
,柳棠华整个人又昏昏沉沉起来,不多时,便又睡了。
柳舜华在殿内守着,一直到午后。
抚春见她眼下一片乌青,整个人不停地打着哈欠,忍不住道:“大小姐,您忙了一晚,又一直守着,便是铁打的也遭不住啊。殿内一直有人守着,您放心,不如趁着娘娘未醒,去歇一歇。”
柳舜华一夜未合眼,着实有些犯困,想着还有三五日要守,要保持体力,于是道:“我先回去歇息片刻,你记得,凡是药物,必定要确保不离人。皇后娘娘入口的药,必须要太医检查过才可以端过去。”
抚春点头应是。
回到殿内,贺玄度早已让人备好了各类餐食。
柳舜华没胃口,勉强吃了几口,让宫人每隔一刻前去椒房殿查看一次,吩咐好才歪在榻上。
日渐西斜,睡了半个时辰,贺玄度准时将她叫醒。
柳舜华睡醒,边梳洗边道:“椒房殿内没有什么异常吧?”
一旁的宫女摇头,“回少夫人,无任何异常。”
柳舜华长舒一口气,“那便好。”
小宫女歪歪头,又道:“就是方才,柳夫人来过。”
“柳夫人,哪个柳夫人?”柳舜华有些懵。
小宫女道:“就是……皇后娘娘的生母。”
孙氏,她也进宫了。
柳舜华揉着额头,突然双手一顿,猛地睁大双眼。
她怎么将她给忘了?
孙氏,或许才是这场毒杀的疏漏。
脊背陡然窜上一股刺骨寒意,仿佛毒蛇顺着脊椎蜿蜒而上,柳舜华如坠冰窟,声音已变了调:“她可还在?”
小宫女回道:“已经走了,柳夫人只坐了片刻。”
“来不及了,要来不及了。”柳舜华霍然起身,手臂撞到桌角,霎时浮起狰狞的淤青,却浑然不觉痛。
贺玄度上前道:“怎么样,撞疼了吧。”
柳舜华来不及解释,一把攥住裙裾,“刺啦”一声撕裂锦绣,提着裙摆便朝椒房殿狂奔。
第110章 第110章皇后娘娘薨
枝叶萧萧,西风中蝉鸣愈噪。
柳舜华披散着头发,一路狂奔,顾不上宫人惊愕的眼神。
上辈子,芊芊二胎生产之后,薨于椒房殿。
为了芊芊的安危,她时刻警惕,便是头胎也未放松。
宫人说孙氏入宫时,她有些恍惚。
她隐约记得,上辈子芊芊头胎时,她正回府探望父亲,孙氏就陪侍在左右。大约是芊芊做了皇后,又怀有龙嗣,孙氏便不将她放在眼里,言语间多有轻慢。
回到相府,正撞上迎面而来的贺容暄。
“太阳都落山了,才舍得回来。怎么,以为妹妹诞下皇子,便可以不用守贺家的规矩了。”贺容暄挑着下巴,“你那好妹妹,不过占着个皇后的虚名罢了。她满长安地拉拢各家勋贵家眷,可你看看,谁将她放在眼里?”
柳舜华怒极了,一巴掌打了过去。
骂她可以,但她不允许有人在她面前诋毁芊芊。
贺容暄被她一巴掌扇得有些懵,反应过来后,当即便要还回去。
此时柳舜华还未重病缠身,一个娇滴滴的相府小姐,根本奈何不了她。
贺容暄气急败坏,吩咐身边的丫鬟嬷嬷,将柳舜华牢牢按住。
怒气冲冲的手掌即将落下,柳舜华挣扎未果,闭上了眼。
“贺容暄,你便是这么对长嫂的吗?”一道清冷的声音从后方传出。
柳舜华循声回头。
贺玄度坐在轮椅上,神情淡漠,几瓣丹桂落在他白衣之上。
一簇朱红落在柳舜华眼中,像一颗跳动的火苗,久久不灭。
她不会记错,孙氏出现,是在芊芊诞下二胎小公主之后。
芊芊生产,刘九生思虑周全,怎么可能让程氏又可乘之机。
可程氏偏偏就得逞了。
柳舜华原本怎么也想不通,就在方才,听到孙氏入宫请安,她突然就明白了。
只有孙氏,是个变数。
也只有她,能让芊芊毫无防备。
柳舜华跑得很快,他们住处离椒房殿又不远,贺玄度追上的时候,她人已经到了殿门口。
来来往往的宫人看着两人仪态尽失,先后进了椒房殿,只当是小两口闹了别扭。
约莫不到一刻,殿内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紧跟着,一阵撕心裂肺的恸哭声排山倒海般涌出,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似的,听得人肝胆俱裂。
殿外侍立的宫人们像是意识到什么,一个个僵直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片刻后,抚春红着眼走了出来,脸色煞白,声音颤抖,一面吩咐宫人去召太医,一面前去御书房。
不一会,皇上失魂落魄地赶到椒房殿,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魂的木偶,跌跌撞撞奔向内殿。
皇太后、太医随后赶到,悲痛的哭泣声、痛苦的低吼、杯盏碎裂的声音此起彼伏,椒房殿乱成一团。
殿内伺候的宫人们一盆盆地端着水进进出出,一个个太过慌张,血水飞溅到地板上,殷红一片。
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在殿内,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晃悠悠的纱幔间,柳棠华轻飘飘地躺着,身下的被褥被鲜血浸透,脸色惨白得雪似的,宛似暮春枝头最后一朵梨花,被骤雨摧折得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便要随风凋零,化作尘泥。
“姐姐。”殿内烛火摇曳,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她半睁着眼,看向柳舜华。
柳舜华蓦地想到上辈子,椒房殿内,一身华服冷冰冰的尸身,瘫软在床边,泪如雨下。
“姐姐……我知道,我命不久矣,你要好好保重……”
话未说完,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刘九生扒开柳舜华,跪在床边,握住柳棠华的手,“芊芊,别这么说,我让他们用最好的药,会好的,会好的。”
柳棠华低眉凄然一笑,伸手摸着刘九生的脸,柔声道:“九生,我真舍不得……舍不得离开你。”
刘九生潸然泪下,手心又紧了些。
“哇哇哇……”抚春抱着的小皇子似乎是有了感应,哭闹个不停。
小皇子一哭,抚春也忍不住,将头转到一边,跟着哭了起来。
皇太后心疼不已,伸手接过小皇子,抱在怀中安抚。
柳棠华涣散的目光落在小皇子身上,朝着太后一笑,“姐姐,我头一遭这么叫你,你可莫要生气。”
皇太后拍着小皇子的手僵在半空。
柳棠华静静道:“姐姐,孩子要劳你费心了。”
皇太后噙着泪,认真地点了点头。
柳棠华如释重负,呼吸渐弱,最后看了一眼柳舜华,“姐姐,去做你想做的事吧,别再为我担心了,我只是……只是想休息一会。”
刘九生扑过去,将她牢牢抱在怀中,紧紧贴着她的脸,喃喃道:“芊芊,是我对不住你,你等我……等我。”
“嗯,九生,我等……”怀中人靠着他,渐渐无声。
“芊芊。”柳舜华喊了一声。
没有人回应。
殿内一片死寂。
柳舜华缓缓起身,深一脚浅一脚走出大殿。
夜色袭来,连绵的殿宇似一只沉默的巨兽,潜藏在无边
的黑暗中,随时要将人吞没。
柳舜华站在玉阶上,八月的天猝然凉了起来,夜风吹得她浑身僵冷。檐角垂落的宫铃随风颤动起来,在暮色中发出阵阵哀鸣。
前世今生交错,巨大的空虚与不实感席卷而来,她心底某处似乎空了一块,荒凉孤寂。
哀声四起,椒房殿内管事太监尖利的声音划破暗夜:
“皇后娘娘薨!”
柳舜华再也无力走下去,浑身一软,险些摔下台阶。
贺玄度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
柳舜华看了一眼贺玄度,微微一怔,伏在他身上,悲痛大哭。
贺玄度弯腰,伸手将她抱起,不顾众人的目光,抱着她走下冰冷的长阶。
柳舜华紧贴在他胸口,熟悉的气息将她团团围住,一颗冷下来的心慢慢恢复。
她不能倒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你说什么?皇后死了?”贺玄晖霍然起身,案几上的茶盏被袖风扫落,在地上摔得粉碎。茶水溅在他衣摆上,洇出一片水痕,却浑然未觉。
怎么会这样,柳棠华不该那么早死的。
贺玄晖一向风轻云淡,喜怒不形于色,这是他头一次在人前失态。
贺留善眉头微微一皱,对着探子道:“昨日不是才诞下皇子,怎么今日就死了,你确定人不是讹传。”
探子点头,肯定道:“回相爷,错不了。当时一瞧着情形不对,咱们的人就趁乱混进椒房殿,亲眼看到皇后咽了气。”
贺玄晖还是不信,“可看清楚了?”
探子道:“看得真真的。皇上,皇太后,二公子与二少夫人都在。事后,皇太后将小皇子抱到了长乐宫。二少夫人从宫内出来站都站不稳,还是被二公子抱着回去的。还有皇上,一直守在椒房殿,已经一个时辰了,抱着皇后娘娘,一动不动。”
贺留善问:“人是怎么死的?”
探子回道:“还不清楚,只是皇后娘娘流了好多血,椒房殿一股血腥气,吓人得很。”
贺留善锐利的双眼猛地一抬,产后血崩,这症状怎的如此熟悉。
夜风裹着金菊清冽的香气,在空气中缓缓流淌,久远的记忆被唤醒,一点点浮上心头。
窗棂前,女子一袭深紫罗衫,弯腰侍弄着那盆金菊。月光如水,她发间的玉簪轻轻晃动,柔柔的夜色泛着温润的光。
似是察觉到动静,她缓缓直起身来,一双眸子清冷得像是深潭里浮动的碎冰。
“这里是西竹院,贺丞相,可别走错了。”她冷冷开口。
万氏,那个眼高于顶,总是带着锋芒的女人。
他怎么会想起她来。
贺玄晖怔愣许久,满脑子都是,二少夫人站都站不稳,被二公子抱着回去。
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他再三告诫暗示过母亲与容暄,不要觊觎皇后之位,她们还是瞒着他动了手,甚至比上辈子还早。
好在,他已知晓此事多半是母亲所为,他要想办法,替母亲善后,以免刘九生查到她身上。
他更怕,柳舜华知道。
柳舜华极疼这个妹妹,她若知晓真相……
贺玄晖回过神,“你速去盯着皇上一举一动,若有异常,务必马上来报。”
探子点头,看向贺留善,“相爷可还有其他吩咐?”
贺留善闭上眼,“按大公子说的做。”
这一夜,格外漫长。
第二日,皇后薨逝的消息传遍长安城,朝廷内外一片震惊。
皇上罢朝,依旧守在椒房殿。
柳舜华伤心欲绝,连日劳累,又受了寒,大病一场。
贺玄度不忍她继续在宫内待着,徒惹伤心,一早便抱着她乘坐着马车,离开了皇宫。
周松驾着马车,转头问道:“公子,要回府吗?”
车内传来柳舜华急促的声音,“先去柳府。”
马车缓缓驶出御街,转到一条偏僻的小巷。
车底部传来细微的摩擦声,接着一道黑影游蛇般从下方滑出,身子贴着车壁,倏地一翻,从车帘缝隙滑入车内。
贺玄度双手抱臂,笑道:“怎么样,昨夜见到刑风了吧?”
梅好点头,“多谢贺二公子成全,保刑风一命。”
温泉山庄一役后,刘九生登基,父亲被处决。
她原本打算去凉州。
刑风说过,那里很美,自由辽阔。柳舜华也说过,将来会去凉州。
她已经收拾好行囊,却听闻刑风要被秋后问斩。她没想到,刑风并未同父亲一起被处决。
刑风嘴巴虽然刻薄,却是这个世上唯一真心待过她的人。在千机阁那些日子,若没有他这个少阁主挡着,她都不知死了多少回。
她想在离开前,救他出去。即便救不出,至少也能向他道别。
于是便混进宫中,伺机而动。
谁知宫内暗卫很快发现了她,接着贺玄度便找上她。答应她会帮她向皇上求情,但前提是,要将刑风收入暗卫。
她别无选择,只能与贺玄度再次合作。
贺玄度将她安排在椒房殿,在宫内待了几个月,她终于摸清宫内路线,一直在等一个机会。
就在昨日,柳夫人进宫向皇后请安,她在旁伺候。
柳夫人拿出一枚药丸,说是什么养颜丸,要头胎产后服用,固本培元,可保容颜更胜往昔。
皇后娘娘本不想服用,奈何柳夫人软磨硬泡,说都是为她好云云,女人生过孩子,容颜易老,要早做保养。她贵为皇后,丈夫是皇上,将来红颜老去,要如何争宠?
几番拉扯,皇后娘娘被她缠得心烦,适逢太医来问诊,便让他诊断药丸是否能服用。
太医瞧过,不过是些补药而已。
皇后娘娘见药丸并无大问题,便要服用。
柳夫人却要用银针入水搅拌,皇后娘娘只得依她。
待太医与柳夫人离开,皇后娘娘突然头晕不适。
她做杀手多年,擅长下毒,敏锐地觉出不对,顾不上许多,忙以手指按压皇后娘娘舌根催吐。
皇后娘娘呕出一滩秽物,渐渐缓过来。
还未来得及叫太医,柳舜华便及时赶到。
她不知道柳夫人为何会狠下杀手,还是受人蒙骗,也不知皇后娘娘为何假死。
不过,那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趁乱见到了刑风。
柳舜华抓住梅好的手,颤声道:“梅好姑娘,说什么感谢,是我该谢谢你。幸亏你及时出手阻止,芊芊她恐怕真的就……性命危矣。”
梅好笑道:“姑娘严重了,都是姑娘结善缘,才有如今的福报。”
当初若非她提点,让她知晓人生还有另一番天地,又怎会有今日这番际遇。
柳舜华一笑,问道:“梅好姑娘今后如何打算?”
梅好看了一眼窗外,“彭城王已伏诛,千机阁也毁了,刑风答应加入暗卫。我心愿已了,明日便动身去凉州。”
“凉州?”柳舜华此前并不知,她要去凉州。
梅好点头,盈盈一笑,趁着马车转弯之际,轻飘飘地跳了下去。
“柳小姐,咱们凉州见。”
待梅好下了马车,贺玄度从怀中掏出一块精心包裹着的点心,递过去,“饿坏了吧,这是我早上顺的,你先垫垫肚子。”
柳舜华接过,掰成两半,还给他一块,“难为你了,还能想着吃的。”
贺玄度伸手拿过去,看着她的脸,心疼道:“你都多久未曾进食了,不能饿着。”
柳舜华叹道:“咱们是吃上了,可皇上从昨晚便滴水未进,今日悲痛之下,还在椒房殿门口摔了一跤。”
贺玄度咬了一口点头,含糊道:“各人有各人的造化。”
柳舜华瞥了他一眼,“昨日说好的,报丧之后,我要悲痛地摔倒在台阶上的。你突然拉住我,倒显得我出尔反尔,不肯摔似的。”
贺玄晖也记起了前世,必然对柳棠华的死产生怀疑。
她没摔,只能皇上摔了。
既然是假死,做戏要全套。
贺玄度笑道:“夫人,你身娇体柔的,万一磕破了皮可怎么办。九生他皮糙肉厚的,摔一下不打紧。”
话虽这么说,可昨日都答下的,却突然变了卦,逼得他不得不摔。
刘九生不知要在心里骂他们多少遍。
晨风晃动车帘,正看到柳棠华昔日最爱的那间蜜饯铺子。
柳舜华不再想其他,道:“周松,再快一些。”
她迫不及待要回府,去见见孙氏这个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