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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第111章歹毒


    柳府内大门紧闭,门前悬挂着白色幡旗,晨风中簌簌翻卷。


    柳舜华进了大门,一路上,仆婢皆缟素加身,屏息垂首。


    正厅内,柳奉半瘫在椅靠上,面容枯槁,双眼红肿。孙氏捂着脸,不停低声抽泣。


    柳桓安眉头深锁,今日罢朝,他并未见到皇上,宫内暗卫消息也中断,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芊芊怎么突然就……


    “父亲,兄长。”柳舜华跨步进门。


    柳奉一看到柳舜华,再也忍不住,抱着她号啕大哭,“我可怜的儿啊!”


    他这一哭,孙氏也跟着涕泪涟涟,边哭边捶打胸口,悲痛欲绝。


    柳舜华安慰着父亲,柳奉哭得止不住,“好好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


    柳桓安也急道:“蓁蓁,到底发生了什么?”


    柳舜华朝着贺玄度使了个眼色,贺玄度忙道:“父亲,兄长,咱们书房细说。”


    柳奉被贺玄度与柳桓安搀着去了书房。


    柳舜华低头看了一眼伏在案上痛哭的孙氏,淡声道:“我要到芊芊闺房看看,劳烦同我一起回后院。”


    孙氏止住了哭,抬头看着柳舜华,一脸幽怨。


    自她被扶正,芊芊做了皇后,柳舜华待她愈加和顺,如今芊芊前脚方走,她便如此嘴脸。


    奈何皇后已故,她再无靠山,柳舜华又是相府二少夫人,她只能忍气吞声,不情不愿地跟着去了后院。


    一到屋内,门“砰”地一下被柳舜华关上。


    孙氏被吓了一跳,透过门缝一看,管家持着根粗棒,带着两个丫头站在远处。


    “你……你做什么?我是柳家的夫人,你的母亲,你敢对我动粗?”


    柳舜华冷笑道:“凭你也配。往日我尊你敬你,不过是为了让芊芊脸上有光,如今她不在了,你算什么东西?”


    孙氏气得满脸涨红,往日她们虽不亲近,但至少面上说得过去,如今她却如此出言不逊,当即仰头道:“你要做什么?芊芊尸骨未寒,你竟如此对她亲生母亲。”


    柳舜华一步步逼近,眼中盛满怒火,攥住她的手腕,猛地一推,“你还有脸提芊芊?”


    孙氏扑倒在桌案边,撞到边角,疼得嗷嗷大叫,“反了,反了,来人啊!”


    柳舜华上前捏住她的下巴,冷声道:“我劝你最好安分点,若是再敢乱叫,我不介意让你永远也开不了口。”


    孙氏想到方才管家拿着的棍棒,又见柳舜华眼中冒火,一副恨不得生吞了她的样子,吓得脸色惨白,“你到底要做什么,你父亲能容你在此放肆?”


    “父亲若知道你做的好事,只怕杀你都嫌不够。”柳舜华俯身,声音冷得让人发抖,“昨日你进宫,都做了什么?”


    孙氏一愣,“芊芊诞下龙子,我去看看自己的女儿,有什么错?”


    柳舜华顺势坐下,拿起一支柳棠华素日里戴过的簪子,划过桌案,“你要不再仔细想想。”


    孙氏听出她话里的意思,也恼了,“你这话什么意思,我还能害我自己的女儿不成?昨日进宫,我还特意好心给她送了养荣丸,那药丸可是我花了近万钱,低三下四求来的。”


    柳舜华眉头一挑,“养荣丸,哪里来的?”


    孙氏支支吾吾不肯出声。


    柳舜华反手将簪子抵在孙氏脖颈处,“我没时间同你耗,说。”


    孙氏又怕又气,眼里噙泪,“我自己的女儿,我难道不心疼?我担心她产后失了宠,给她送些好东西,怎么就错了,竟还要被你这样疑心。”


    柳舜华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你心疼她?自我记事起,你整日一心扑在小弟身上,渴了饿了,冷了暖了,你样样周到。可你何曾好好待过芊芊,你知道她穿多大的鞋,什么身量吗?”


    想到芊芊这些年受的委屈,她冷声道:“你当我不知,小弟就要回来了,你是为他的前程担忧。你怕以后芊芊失了宠,帮不上他,不是吗?”


    孙氏心思被戳破,也不再掩饰,伸手拨弄着散下来的头发,盯着柳舜华,“是,我是疼儿子,那又怎样。芊芊她做了皇后,就应该帮衬着弟弟。大公子他受废帝信任,得罪了新帝,没捞到什么好处,那是他的事。我儿子是芊芊的亲弟弟,又没得罪新帝,凭什么不能有个好前程?”


    她越说越激愤,“芊芊不过一个傻丫头,撞了大运做了皇后,她能得意到几时?将来若没有兄弟扶持,她能坐得稳皇后之位?就像我,为你父亲生儿育女,在柳家熬了几十年,看着所有人的脸色。若我兄长也能得高官厚禄,我至于那么多年,还只是个姨娘?”


    静了片刻,眸中悲凉愈深,柳舜华缓缓摇头,“这些年,你在柳家是只有个姨娘的头衔没错,可柳家上上下下可曾苛待过你?衣食用度比照正房,儿女皆认你为母。说来说去,你还是看不上芊芊,就因为她是女子。芊芊能坐上皇后之位,靠的是与皇上患难与共,是她本就是个好姑娘。怎么到了你口中,倒成了天大的运气。孙氏,你根本就不配做她的母亲。”


    说到芊芊,孙氏彻底没了底气,一瞬颓然,叹声道:“人都死了,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


    “有什么意思?”柳舜华垂头,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亲手毒死了芊芊,还问有什么意思?”


    孙氏目眦欲裂,惊恐不定,摆动着双手,“你……你胡说。我没有害她,我怎么可能害自己的女儿。”


    柳舜华语气陡然凌厉,“你还在撒谎,毒死芊芊的,就是那颗养荣丸。”


    “养荣丸?”孙氏梦游似的,“怎么可能,你骗我。我找人瞧过,芊芊也让太医鉴过,明明没有毒的。”


    柳舜华冷冷道:“养荣丸本无毒,但里面含了一味附子,无色无味,遇水毒性大增。芊芊产后气血亏虚,那养荣丸本就是大补之物,又有附子在内,耗伤阴血。待太医发现时,已回天乏术。”


    孙氏抬头,眼神朦胧,像在大雾中迷失了方向,“你说的都是真的?”


    柳舜华扫了她一眼,“你知道我待芊芊如何,我没必要同你扯谎。事到如今,我只问你一句,那养荣丸,你是从哪里得的?”


    “葛氏这个贱人,”孙氏扶着桌案起身,双目猩红,咬着牙往外冲,“我要杀了她,我要将她千刀万剐。”


    柳舜华一把扯过她,“是葛氏给你的,她又是从何处得来的?”


    “芊芊临盆之时,葛氏过来,说到产后保养,便给我推了养荣丸。说她这些年保持容颜不衰,便是在头胎吃了养荣丸,固住了元气。她还说,这养荣丸极其难得,便是当今丞相夫人,也曾服用此物,才得以盛宠至今。我一时鬼迷心窍,听信了她的话。”孙氏眼角闪过寒光,“我道她为何如此好心,贱人,竟要害我。”


    果然,是程氏在背后出谋划策。


    孙氏固然可恨,但到底是芊芊的生母。血脉相连,骨肉至亲,即便再如何刻薄势利,又怎会真狠下心去害自己的女儿?


    可程氏偏偏利用了这一点。


    她也曾是侧室,太清楚孙氏的软弱与不甘,知道如何撩拨一个母亲心底最隐秘的恐惧:怕女儿失势,怕自己回到从前,再无翻身之日。于是利用葛氏,让孙氏这个蠢货,攥着程氏递来的刀,亲手扎向自己的女儿。


    程氏这一招,当真歹毒至极。


    至于葛氏,无论她此次是受人蒙骗还是存心作恶,既敢与程氏沆瀣一气,来日清算时,她定不会手下留情。


    柳舜华起身,推开沉重的木门。


    外头下了雨,阴湿的水气扑面而来,院中的桂花雨中零落,碎金的花瓣混着泥水,凄艳地铺了一地。


    “芊芊到底死在你手上。”柳舜华抬手将簪子掷于地上,清脆一响,“自行了断,或是在此终老,你自己选。”


    木门“吱嘎”一声关上。


    身后传来孙氏撕心裂肺的哀嚎,“芊芊!娘错了……娘真的错了啊……”


    柳舜华漫不经心拂去肩上雨珠,对垂首而立的管家道:“传话出去,柳夫人痛失爱女,伤心过度,即日起闭门谢客,谁都不见。”


    回府的路上,柳舜华望着无边黏腻的雨丝,心中发闷。


    她问:“你觉不觉得,我太过绝情?毕竟,孙氏是芊芊的生母。”


    贺玄度一笑,“你


    就是太善了,才会觉得自己绝情。若是我,不当场拧断她的脖子,已是对她最大的仁慈。”


    柳舜华笑了笑,心情似乎好了一些。


    贺玄度垂头看着柳舜华,欲言又止。


    半晌,他握住她的手,艰难开口,“蓁蓁,你要不要,先回凉州。我们……”


    柳舜华看着他,目光无比坚定,“贺玄度,这是我们大家的选择,无论结果如何,咱们都要在一起。”


    贺玄度摇头,眼底暗潮翻涌,“不,这次不一样。说都不知道贺玄晖记起了多少,我们并无必胜的把握。我总有种感觉,贺玄晖他……他好像有什么计划。我怕,蓁蓁我怕失去你。”


    柳舜华攥紧他的手,“玄度,没人能将咱们分开。贺玄晖不能,天道也不能。生生世世,我只认你。”


    椒房殿内,夜色如墨。


    殿门紧闭,风掠过窗隙,卷起灵前垂落的铭旌,白幡翻飞如招魂之手。殿中仅烛火一盏,孤零零地立在柩前,火苗被风吹得忽明忽灭。


    四下空寂,宫人们早已被屏退,偌大的殿内,唯余天子一人。


    刘九生跪伏在灵柩前,确认人已散退,忙起身低唤一声,“芊芊。”


    躺在棺椁中的柳棠华猛地睁开眼。


    昨日,吃了母亲送来的养荣丸,她整个人便头疼不止。幸亏身旁的宫女当机立断出手,姐姐又及时赶到,她才侥幸捡回一条命。


    姐姐说,她梦到了上辈子。


    在姐姐的梦里,丞相夫人程氏为了将她女儿推上皇后之位,设计将她毒死。后九生有所察觉,引起丞相府忌惮。贺丞相决定先下手为强,利用贺玄晖大婚,引九生前往,意图将他诛杀在回宫途中。


    她虽逃过此劫,但程氏既已对她动手,九生与丞相间隙必生。


    贺丞相对九生动手,是迟早的事。


    她惊得一身冷汗。


    刘九生伸手将她扶起,端过一旁的肉粥,“芊芊,饿了吧,先吃点东西。”


    柳棠华点头,接过肉粥。


    刘九生望着她,看她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昨日,听闻芊芊出现血崩之兆,他如坠冰湖,整个人面如槁木。


    贺玄度曾同他说过,柳舜华梦到的上辈子之事。


    他原以为,梦中之事成了现实,他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了。


    直到看到芊芊完好无损地站在他眼前,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让他不受控制地浑身发颤。


    他根本无法想象,没有芊芊,他要怎么活。


    之前他想得太天真,他以为他能护得住她。到头来却发现,是自己将她带入这样危险的境地。


    一想到她险些死在自己面前,他就再也无法继续等下去!


    他想,上辈子他肯等,是因为芊芊已经不在了,他了无牵挂。


    这辈子,他不能再让芊芊涉险。


    他要想办法将芊芊送出去,远离这些纷争。


    这个想法提出来的时候,贺玄度很支持。


    程氏动手,丞相多疑,必不肯相信九生会轻易善了。为保全丞相府,他迟早会对九生下手。与其等丞相府筹备周全,倒不如将计就计,逼丞相府提前行动,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贺丞相并不想明目张胆地造反,势必不会依靠军部力量,那他行动必定受限。


    柳棠华听后,点头赞同。她不想同刘九生分开,也并非贪生怕死,只是贺玄度说服了她。


    此举虽险,却并非毫无胜算。


    刘九生看得鼻尖发酸,伸手帮她拭去嘴角的残渣,“芊芊,真是苦了你了。”


    柳棠华扑哧一笑,“苦什么,这棺椁又大又舒服,我只需要躺着,不用应付那些人,不知多清闲。”


    刘九生笑笑,“是吗,那我也试试。”


    话音未落,他长腿一跨,翻身进了棺椁,就势躺下。


    棺木虽宽,但两人并肩仍显拥挤,他的臂膀紧贴着她,温热透过衣料传来。


    柳棠华侧眸瞧他,忍不住揶揄道:“皇上堂堂九五之尊,竟陪着我一起睡棺木,不觉得憋屈吗?”


    刘九生将她抱在怀中,嗓音低沉:“有你在,我哪里会觉得憋屈。便是即刻被盖上棺盖,埋入黄土,我也心甘情愿。”


    柳棠华心头一热,却故作嫌弃地推他:“去去去,谁要和你一起埋?我好不容易装死躲清静,你倒好,死也要来凑热闹。”


    棺椁内光线昏暗,唯有几缕烛光透过缝隙渗入,映得她的眉眼格外柔和。他忽然低声问:“怕吗?”


    柳棠华静了一瞬,摇头:“不怕,就是有些冷。”


    刘九生闻言,毫不犹豫地解开外袍,裹住她的身子。


    柳棠华没再说话,只是往他怀里缩了缩。


    刘九生将她搂得更紧了些,贪婪地嗅着她熟悉的气息。


    芊芊,此事若成,我不再受制于丞相,你我江山共享。若事败,天地辽阔,你……好好活着。


    皇后薨逝的第三日,皇上终于离开椒房殿,召太史择吉日出殡。


    程氏悬了几日的一颗心,终于落下。


    宫内传来消息,太医诊断,皇后娘娘产后不足以致血崩。王嬷嬷从葛氏那里打听到,孙氏听闻皇后病逝,大受打击,一病不起。


    皇后死了,没有人知道是她动的手。


    她的女儿容暄,很快便会成为新的皇后。


    第112章 第112章噩梦


    被叫到书房的时候,程氏很得意。


    皇后已薨逝,如今整个长安城,只有她的女儿才配得上后位。


    相爷想必是找她商讨,何时送容暄进宫。


    书房内,贺留善见到程氏进来,一双鹰目紧紧盯着她。


    程氏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强自镇定道:“相爷唤我何事?”


    贺留善脸色阴沉,也不绕弯子,“是不是你对皇后下的毒?”


    程氏不可置信,惊愕抬头,脸上不断抽搐,“相爷,您……您说什么?”


    贺玄晖轻叹一声,“母亲,此前我撞见你让王嬷嬷去买药,以为你病了,便让人去药铺查看。你让人买的,是附子。附子无色无味,入水剧毒,产后体虚之人慎用。”


    他并未将梦中之事


    告知任何人,包括他的父亲。皇后病逝后,他意识到母亲提前动手,为免日后被动,提前寻了个借口告知父亲。


    贺留善冷声道:“是不是你,我要你亲口承认?”


    程氏见事已暴露,垂着头,不敢再隐瞒,“是……是我。”


    贺留善猛地一拍桌子,“你到底有没有脑子,竟然瞒着我去毒杀当朝皇后?”


    程氏从未受过这般厉声呵斥,又是当着儿子的面,强撑着扬起下巴,“他刘九生都是你扶持上去的,对你俯首帖耳。一个皇后,杀就杀了,有什么关系。这皇后之位,本来就应该是我女儿的。”


    “愚蠢!”贺留善喉间滚出一声压抑的低吼,“简直愚不可及!”


    程氏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但见贺留善大发雷霆,隐约意识到事情已经超出了控制,低垂着头不说话。


    贺留善阖上双眼,又缓缓睁开,直直盯着她的眼睛,声音不悲不怒,“那万曼呢?”


    万曼,是贺留善的原配,贺玄度生母的名讳。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程氏猛地抬头,面如死灰。


    贺留善心中不住翻涌,胸口剧烈起伏,猛地咳嗽起来,“你什么都有了,为何还要杀她?”


    程氏瘫软在椅子上,低垂着眉,声音柔婉,“相爷,我十五岁便跟了你,陪着相爷从寒门学子到如今位极人臣。我做的一切,不过是怕有朝一日,再不能站在相爷身侧。相爷是我的天,我不能忍受没有你。”


    一滴清泪倏然滑落,程氏眼中水光潋滟,甚为凄楚。


    贺留善眼前忽地浮现旧日景象,适逢大雨,她抱着食盒,在书院外等了两个时辰,单薄的春衫被雨水浸透,看到他,缓缓起身,盈盈一笑。


    他的心一下又软了,无力挥了挥手,透着说不尽的疲惫,“你下去吧,这些日子,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程氏埋头,眼中闪过一丝恨意。


    万曼,死了都不安分,还想横在她与相爷之间。


    名门闺秀,林下风致又如何,还不是敌不过她一滴泪。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贺留善缓缓闭眼:“你母亲,真的被我惯坏了,才会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贺玄晖叹了一声,上前道:“父亲,母亲是做错了。但既已成定局,事态紧急,咱们要好好应对才是。”


    贺留善眼中一丝哀伤转瞬即逝,缓缓回过神。


    丞相夫人毒杀皇后,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刘九生迟早会听到风声。


    此前废帝,朝野上下嘴上不说,对他已颇有微词。如今推刘九生上位,武帝太子洗刷冤屈,他在朝中口碑才有所好转。若此时丞相夫人毒杀皇后之事公之于众,那他势必声名扫地。


    刘九生与柳棠华鹣鲽情深,若是知晓此事,必不会放过贺家。若他借助朝中舆论,真对相府动手,纵使他权势滔天,想还手都寻不到理由。届时权力回到刘九生手中,相府只能任他宰割。


    柳棠华的死,关系到朝廷局势,牵一发而动全身,相府已经没有退路。


    贺留善凝眸道:“你母亲动手之事,可还有其他人知晓?那个柳夫人,会不会口风不紧?”


    贺玄晖摇头:“柳夫人应当不知。我让人打听过,皇后薨逝第二日,二弟妹曾回府报丧。此后,她便一病不起,闭门谢客了。”


    烛火晃动中,贺留善缓缓起身,半个身子埋在阴影里,“在事情暴露之前,必须先动手。刘九生,不能活。”


    平阳王被禁三个月后,毫无意外地发现朝中局势明朗,贺留善权倾朝野,已无人能与他抗衡。


    因彭城王一事,平阳王已彻底得罪新帝,再无获得荣宠的机会,迅速认清形势,开始向相府示好。


    示好的诚意,便是刘妉柔。


    刘妉柔被父亲逼着,约了几次贺玄晖。贺玄晖也不拒绝,两人心知肚明,应付着相府与平阳王府。


    皇后大葬三个月后,丞相一病不起,太医署日日遣人问诊,带回的脉案却一次比一次沉重。


    贺玄晖跪在未央宫殿前,求皇上赐婚,替丞相冲喜。


    刘九生感念贺丞相扶持之功,特允。


    贺玄晖与刘妉柔的婚期,定在下月初。


    同上辈子一样,贺留善准备在贺玄晖婚礼上动手。


    自那日贺玄晖主动找上她,半真半假地讲了个故事后,便沉寂许久。


    她不知道贺玄晖到底是怎么想的,有没有放弃,她也不在乎。她只知他不是真心求娶刘妉柔,不过是想利用她,引皇上亲自参加婚礼。


    若是不知也就罢了,可是刘妉柔喜欢的,明明是兄长。


    兄长对刘妉柔也可谓用情至深,孑然一身,至今未娶。


    只是,上辈子,直到刘妉柔出嫁,兄长并未有所举动,她摸不清兄长的想法,不好擅自行动。


    贺玄晖大婚,干系重大,她不能阻止。但是,她要保全刘妉柔大婚之后安然无恙。若是寻个时机,见一见兄长,再好不过。


    夜已深沉,贺玄度清浅的呼吸响在耳边。


    柳舜华翻身,替他掖紧被子,打了个哈欠,沉沉睡去。


    朦胧之间,她又梦到了前世。


    相府来人提亲,兄长不置可否。


    她对这个名满长安的大公子好奇,打听了贺玄晖的行踪,守在酒楼,想见见他。


    桃花堆在枝头,将歇未歇。她坐在二楼,半开着窗,偷偷望向对面的贺玄晖。


    花枝掩映中,男子一身银色锦袍,袖口绣着暗纹竹叶,清雅如画。


    对面人不知说着什么,他微垂着头倾听,日光斜斜映在他侧脸,勾勒出一道温柔的轮廓。


    似有所感,他抬眸,朝着她的方向回望。


    她心头一跳,慌忙合窗,却听对面传来一声低笑,温润似玉,带着几分了然与纵容。


    忽而风吹散桃花,落红成阵。


    喜烛高燃,烛泪如血,她静静地躺在床上,穿着嫁他时的喜服,盖着个红盖头。


    他握住她的手,温柔地叫着她的名字:“舜华,我知道错了,我不该惹你生气。”


    有个女声尖利道:“彰儿,你疯了,她已经死了,死了。明日便是你大婚之日,你对着个死人做什么?”


    他置若罔闻,伸手拿掉她脸上的红盖头,一具被烧成焦炭的脸赫然出现在面前。


    “啊”的一声,凄厉的女声划破夜空。


    柳舜华猛地睁开眼,从噩梦中惊醒。


    她为什么会梦到这些?


    天已经亮了,贺玄度已穿好外衣,正准备外出。见她起身,额上满是汗,走过去,伸手替她将汗拭去。


    “怎么了,做噩梦了?”贺玄度轻声问。


    柳舜华顺势扑在他怀中,抱着他的腰。


    贺玄晖大婚迫在眉睫,丞相府动作频繁。找来死士假冒千机阁之人,秘密劫走一批彭城王一案涉事人员。意图杀掉刘九生后,将罪名安到彭城王旧党身上,然后扶持小皇子登基,继续做他的辅政大臣。


    被救出来的这批人,就有刑风。贺玄度要来往周旋,这些日子早出晚归,几乎没闲着。


    他拍着她安慰道:“我今日会早些回来,好好陪你。”


    柳舜华缓缓平静,松开他,问:“那你今晚想吃什么,我让厨房准备。”


    贺玄度想了想,“天冷,就吃暖锅吧,叫上大伙一起。”


    柳舜华点头,笑道:“好,我让她们多准备些食材,等你回来一起吃。”


    午后,柳舜华也出了门,直奔柳府。


    马车行至点心铺子,柳舜华让车夫停了下来。


    上次,她便是在此遇到了刘妉柔。


    她方欲下车去买上几块莲蓬糕,便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铺子里走出。


    是兄长。


    柳桓安拿着糕点,步履匆匆,转身进了对面的酒楼。


    柳舜华下车跟了上去,想要同兄长打个招呼,上了楼,只见兄长转头进入一间包房。


    房门阖上的瞬间,她瞧见屋内一女子临窗而坐,正是刘妉柔。


    柳舜华回到马车上,靠着车壁,闭上眼。


    兄长这个时候去见刘妉柔,可见她在他心中分量。


    他做事一向有分寸,既然肯来见她,必然是心中已经有了主意。他知道贺家会造反,定不会放任刘妉柔不管。


    柳舜华对兄长,很放心。


    “回去吧!”她对着车夫道。


    芊芊被皇上秘密安置在宫外,由暗卫日夜守着。兄长与刘妉柔都是聪明人,自然也会有他们的解决方式。


    柳舜华心中两块大石落下,整个人都轻快起来。


    妙灵坐在小凳上,手里择着嫩绿的菜叶,抬头笑问:“少夫人今日怎么这般有兴致,竟要亲自下厨?”


    柳舜华眉眼弯弯:“许久没和你们一块儿用膳了,今日咱们小酌几杯,好好热闹热闹。”


    芳草将切好的肉放在盘中,闻言扑哧一笑:“小姐,你喝醉了是要发酒疯的,就不怕姑爷看你笑话。”


    柳舜华抬手,将手掌伸进她脖颈内,芳草一个激灵,像只受惊的兔子跳到妙灵身后。


    妙灵抿唇轻笑,把择好的菜放进盆中,用水仔细冲洗干净。


    银纤姑姑跨进来,笑道:“大老远都听到你们在闹,快些上菜吧,锅已经摆上了。”


    膳厅内,小火炉烧得正旺,铜锅中乳白的汤底咕嘟咕嘟冒着泡,蒸腾的热气裹着饭菜香弥漫开来。


    落日余晖透过窗纸在青砖地上映着暖融融的橙红,茜纱窗外,冬日的暮色格外温柔。


    柳舜华朝窗外望了望,朝屋外道:“洪声,你去西门瞧瞧,玄度怎么还没回来。”


    正在院中忙活的洪声听罢,忙麻利地跑了出去。


    几人说说笑笑,只等着贺玄度回来。


    院内似乎响起脚步声,柳舜华以为贺玄度回来,心头一喜,忙起身相迎。才起身,便觉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浑身无力,重新跌回椅中。


    一阵不好的预感瞬间涌上心头,柳舜华强撑着抬眼望去,银纤姑姑已伏在桌上不省人事,芳草瘫软在地,妙灵正死死抓着桌沿。


    她猛地咬破舌尖,血腥味在口中蔓延,剧痛让


    她勉强保持清醒。


    方想开口呼救,喉咙像被烈火灼烧,发不出半点声音。她只能挣扎着开门,试着将屋内之人往外拖。


    直到将最后一人拖了出去,她无力地扶着门框。


    还未喘一口气,后颈突然传来一丝凉意,针扎似的疼,她视野开始模糊,头一歪,倒了下去。


    暮色四合,庭院里笼着一层淡金色的余晖,回廊下新换的灯笼已经点亮。


    洪声催促道:“二公子,快些吧。少夫人等了你许久,已经饿得直打转了。”


    周松跟在后面笑道:“我看,是你饿了吧。”


    贺玄度将手中的腊梅递过去,“难得你勤快,待会先将这花插上。”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喊叫:“火,起火了,起火了!”


    刹那间,铜锣声、奔跑声、喊叫声乱作一团。


    方才还静谧的庭院顿时炸开了锅,下人们提着水桶四处奔窜。灯笼的火光与远处冲天的烈焰交织,将夜空染得血红。


    周松惊道:“膳厅,是膳厅。”


    贺玄度心中骤然一紧,发疯似的朝膳厅奔去。


    转过回廊,贺玄度呆呆地立在院外,膳厅已被火海吞噬,浓烟翻滚着喷涌而出,火舌已经舔上了房梁。


    妙灵她们无力瘫软在廊下,脸色惨白地不停咳嗽着。


    蓁蓁不在!


    “蓁蓁呢?”贺玄度冲过去,抓住妙灵的肩膀,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妙灵颤抖着指向火场,泪水和烟灰混在脸上,“少夫人……少夫人把我们都拖出来,自己却……”


    蓁蓁在里面,她还在里面。


    未等听完,贺玄度毫不犹豫地朝火光中奔去。


    周松一个箭步上前,死死抱住他的腰:“公子!房梁要塌了!您不能去!”


    “滚开,蓁蓁还在里面。”贺玄度暴喝一声,双目赤红如血,额角青筋暴起,一把将周松甩出,不管不顾地往前冲。


    周松眼见拦不住,眼中闪过一丝决绝,飞身而起,一记手刀重重劈在他后颈。


    贺玄度身形一滞,眼中的猩红还未褪去,便直直倒向周松肩头。


    手中的腊梅缓缓从松开的指间滑下,跌落在地。


    “对不住了,公子。”周松红着眼眶喃喃道,扛起昏迷的贺玄度转身就跑。


    身后传来震耳欲聋的轰响,房梁终于不堪重负,带着熊熊烈焰,砸了下来。


    火势蔓延得太快,连程氏都被惊动了,生怕牵连到其他院落,急忙遣了更多仆役前来救火。


    一个时辰后,大火终于被扑灭。


    家仆们在灰烬中不停翻找,终于在一处尚未完全烧毁的角落里,发现了那具蜷缩的躯体。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那具焦黑的尸身抬了出来,小心翼翼地安放在膳厅前的空地上。


    惨白的月光照在那具已经辨不出面容的尸身上,衣袍几乎被烧成灰烬,整个躯体黑黢黢的,像一块被烈火焚烧过的枯木。


    贺玄度醒了过来,跌跌撞撞地扑到尸身前,双膝重重砸在地上。颤抖的手指悬在半空,却不敢触碰,生怕一碰她就会碎成齑粉。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泪水砸在焦黑的土地上。


    “蓁……蓁……”他嘶哑地唤着,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她说她梦到了前世,他死于一场大火,总是不住叮嘱他,要离火远一点。


    她说今晚做暖锅,等着他回来一起吃。


    她说等长安事了,就陪着他一起回凉州,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


    贺玄度心口像是有千万把刀,同时搅动着五脏六腑。


    他为什么不早点回来?为什么不陪着她一起死?


    “啊……”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划破夜空,贺玄度匍匐在那具焦黑的尸身旁,像是要把自己也融进这片焦土里。


    远处,那束早被遗忘的腊梅已化为灰烬,只有几片残瓣在夜风中打着旋儿,轻轻落在了蓁蓁的尸身旁。


    贺玄度捡起飘落在地上的花瓣,轻轻放在柳舜华手中。


    突然,他手一顿,猛地睁大双眼。


    不对,不对,这不是蓁蓁。


    第113章 第113章她一直在梦里?


    蓁蓁的手,他握过一万次。


    只看一眼,他便知道,这双手不是蓁蓁的。


    尽管眼前的尸身穿着蓁蓁的衣裳,身形与蓁蓁一般无二,可她不是蓁蓁。


    贺玄度瞬间从混沌的悲痛中清醒。


    蓁蓁没有死,有人精心策划了这场假死。


    他甚至不用细想,眼前就浮现出贺玄晖那张永远笑得温和的脸。


    如此大的火,蓁蓁葬身火海的消息传出,程氏与贺容暄都亲自过来,贺玄晖却没有任何动作。


    贺玄晖,他到底想做什么?


    在即将迎娶刘妉柔,暗杀九生的关头,居然劫走蓁蓁。


    若是为了制衡九生,想要多一重保障,他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折,何况明面上柳棠华已死,蓁蓁对于这场政变根本无关紧要。


    贺玄度猛地睁大双眼,周松此前说过,贺玄晖曾让凉州刺史帮忙做一个假身份。


    他想要替蓁蓁改头换面,以另一个全新的身份活着。


    贺玄度攥紧双拳,霍然起身,声音依旧带着几分嘶哑,“来人,将少夫人送至正厅。”


    程氏与贺容暄就站在院中,贺玄度经过她们身边时,程氏换上一副慈母做派,温声道:“你父亲他重病在床,彰儿在旁伺候,脱不开身。老二,你要节哀啊。”


    贺玄度扫了她们一眼,大步离开。


    程氏冷声道:“养不熟的狼崽子,父亲一病不起都未曾见他落过一滴泪。不过死了个女人,哭天喊地的,要了他的命一样。”


    接二连三的变故,贺容暄的皇后梦彻底破碎。


    与母亲不同,贺容暄自幼熟读经书,又得大儒教导,母亲毒杀皇后被父亲发现,父亲表现出的紧张,让她瞬间有了警觉。


    她不熟悉刘九生,以为他与那些围着她打转的男子没什么不同,凭借自己的美貌与才情,一个小小的柳棠华,不足为惧。可皇后薨逝,刘九生先是悲痛之下,从椒房殿门前石阶上滚落摔伤了腿,又是一连三日宿在椒房殿,还被人发现衣衫不整地从棺椁中走出。


    她开始意识到,这步棋,或许


    是真的下错了。


    这些日子,父亲病重,她日日前去请安,伺候在病榻前。外面都在传,贺丞相怕是时日不多了,可她知道,父亲是在装病。


    她看得出来,丞相府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波谲云诡,父亲与兄长,似乎在谋划什么。


    兄长这些年一直不愿娶亲,如今突然就求皇上赐婚,这里面或许与父兄谋划之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蹙眉,“柳舜华一死,府内便要办丧事,兄长婚期将近……”


    程氏这才想起来这茬,“真是的,这个柳舜华,好死不死的,非要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行,我这就去见你父亲。”


    正厅内,烛火昏黄,贺玄度坐在灯下,双目微阖,想着今日发生之事。


    晨起出门时,确有几个鬼祟身影尾随,被周松带着绕了几道巷子才甩脱。回府途中,又有几个孩童突然窜到马车前,惊得马匹扬蹄嘶鸣,耽误些时辰。


    如今想来,这一切大抵都是提前安排好的。


    周松端着粥进来,见贺玄度坐着,小心翼翼递过去,“公子,后面要做的事,还多着呢,你可不能倒下,好歹吃点吧。”


    贺玄度接过,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周松怔了怔,他原不抱什么希望,以贺玄度的性子,这会根本吃不下任何东西。本以为要费尽唇舌相劝,未料他竟这般干脆。


    吃完,贺玄度将碗推到一边,“可都问清楚了?”


    周松回道:“问过了,说是屋内炭火烧得太旺,门窗又紧闭着,导致少夫人她们四肢乏力。大约是少夫人救人的时候太急,不小心踢翻了炉子,这才导致膳厅起火。”


    贺玄度冷哼一声,“倒是天衣无缝,看来他已筹划多时了。”


    周松道:“公子,你怀疑,是人为?”


    贺玄度点头,“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太巧了吗?”


    周松细细一想,怒目道:“是不是程氏那个贼婆娘,竟敢如此明目张胆暗害少夫人,我真想今晚就去砍了她的头……”


    “急什么。”贺玄度淡淡打断,目光扫向厅中停放的那具焦尸。


    周松顺着望去,见那焦黑躯体,一想到早上出门还活生生的人,一转眼成了一具焦炭,不觉湿了眼眶,“少夫人……她死得好冤啊!”


    贺玄度眉头一皱,下意识地捂住口鼻,“实在太臭了,待会你寻些香来熏。”


    周松目瞪口呆。


    方才还哭天抢地的,恨不得随少夫人一起赴黄泉,这会居然嫌弃起来。


    虽说人走茶凉,可这茶凉得也太快了。


    贺玄度瞥了他一眼,“不是蓁蓁。”


    周松心一凉,公子这是魔怔了。


    贺玄度一看他表情,便知他在想什么,“蓁蓁食指与无名指齐长,我不会记错。”


    周松凑近了去看,尸身食指略长于无名指。


    他彻底傻了眼,“公子,这到底怎么回事?”


    贺玄度凝眉,“应该是贺玄晖,除了他,没人会这么做。”


    周松一惊,“大公子,他为何要抓少夫人?”


    贺玄度脸色阴沉,没有说话。


    他在想,蓁蓁现在究竟在哪。


    贺玄晖婚礼在即,府内人多口杂,他必不会将人留在府中。


    方才他已遣洪声去打听,这会他应该回来了。


    果然,屋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洪声走了进来。


    贺玄度问:“打听清楚了,今日晚间可有什么东西抬出去?”


    洪声喘着气,“傍晚时分,府内的确有几箱东西抬出去,说是大公子单独送给妉柔郡主的贺礼。”


    他猜得不错,贺玄晖果然已经将蓁蓁转移。


    待洪声退下,周松急道:“公子,你说少夫人现在会在什么地方,会不会已经被送出长安了?咱们要不要去找他对峙?”


    贺玄度摇头,无凭无据地找上门,讨不到好处不说,反而会打草惊蛇。


    还有,贺玄晖如此大费周章,设计让她假死,无非是想让蓁蓁换一个新身份,好遂了他那龌龊心思。只是,以蓁蓁的性子,必不会就范。贺玄晖定要亲自安抚,岂会这么快就将人送走?


    不过,凡事皆有可能,事关蓁蓁,他不敢大意,“你让人通知凉州周边暗探,凡有可疑之人,一律扣下。”


    周松退下后,屋内重归寂静。


    贺玄度静坐良久,起身步入内室。


    屋内黢黑,没有掌灯,他摸索着点燃烛台,一线微光颤颤巍巍地亮起。


    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了蓁蓁。


    暖榻之上,她披着雪白的狐裘,青丝半挽,在灯下翻着书,昏黄的光晕照在她身上,柔和得让人心安。


    案台上,静静放着一块木牌,表面打磨得光洁圆润,平安的安字尚有一笔未完成,旁边还搁着她惯用的小刻刀。


    他拿起木牌,指腹抚过光滑的木质纹理,有淡淡的木香,还有她独有的梅香。


    一阵穿堂风过,烛火剧烈晃动,屋内空荡荡的,没有她。


    寒意刺骨,贺玄度从未觉得这么冷过。


    他颓然倒在榻上,缩蜷缩成一团,将木牌贴在脸上,目光黯淡而空洞。


    渐渐地,涣散的目光开始凝聚,眼底似有寒霜蔓延,一寸寸冻结所有情绪,凝滞着一股势不可挡的杀意。


    贺玄度猛地坐了起来。


    整整一夜,贺玄度不眠不休,整理出相府名下所有田庄铺子私宅,让人秘密前去一一查看,不可有错漏。


    第二日,贺玄度去了柳府。


    皇后娘娘病逝的阴云还未消散,柳舜华葬身火海的消息又传来。


    柳奉经受不住打击,整个人一僵,当场昏厥过去。


    柳府亲族来了大半,聚在正厅,议论纷纷。


    贺玄度拉着柳桓安去了书房,讲明原委。


    柳桓安勃然大怒,面色青紫,“岂有此理,这个贺玄晖,真是荒谬至极。”


    贺玄度道:“原本还想让他走得体面一点,如今看来,没这个必要了。”


    柳桓安转头,贺玄度说得云淡风轻,神色自若,他却从中看出了一种冷酷到极致的漠然。


    书房门被敲响,管家在外道:“大公子,您还是出去看看吧,二老爷在那闹呢。”


    柳桓安开门,贺玄度紧随其后,跟着朝正厅走去。


    人还未到,便听到二老爷的声音,“咱们这些人,年节时送了多少好东西,那都是给皇后娘娘还有丞相府的,不过是求着能沾点光,如今靠山既倒,我萋萋婚事也……唉,你们也要留点心,这以后啊,官场上受排挤,且忍一忍吧。”


    “不行,要让大哥出来主持公道。皇后娘娘虽薨逝,可皇子犹在,大哥怎么说也是皇上的老丈人,岂能看着咱们在这受欺辱?”


    柳桓安一听便知,芊芊做了皇后,柳家人多多少少受了点恩惠,可如今她人已薨逝,原本还给柳家几分薄面的那些人,便更不将柳家人放在眼里。


    他只觉可笑,他作为柳家长子长兄都未曾得到半分实利,他们这些人,怎么敢让父亲出来主持什么公道?


    两人跨进门,吵嚷的人群一下静了下来。


    暖阁内,女眷的声音此刻尤为明显。


    葛氏叹道:“我早说过,乌鸦插上凤凰羽,终究要现原形的。你们瞧,一个病死,一个烧死,可见是福薄,命里啊担不起这等滔天富贵。”


    柳桓安气得浑身直颤,这葛氏,欺人太甚,竟敢如此诋毁妹妹们。


    “砰”的一声,贺玄度一脚将隔在暖阁中的屏风踹倒在地。


    尖叫声四起,里面的女眷吓得乱作一团。


    贺玄度瞧着葛氏,声音不带一丝温度,“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背后中伤蓁蓁。”


    葛氏涨红了脸,“我是蓁蓁的叔母,你敢对我不敬。”


    “叔母?”贺玄度冷笑一声,“这个时候,倒想起来是蓁蓁的叔母了,怎么方才口下无德时,忘得一干二净。蓁蓁敬你,我才给你几分薄面。蓁蓁不在了,你什么都不是。”


    葛氏脸色煞白,不敢再多说一句。


    贺玄度扫视一圈,冷声道:“我不管你们藏着什么心思,今日这话,我只说一遍。蓁蓁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也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妻子,她的家人,便是我的家人。日后若是谁敢在柳府闹事……”


    他长剑一挥,正中二老爷桌上的杯盏。


    啪的一下,落在地上,碎成两半。


    “犹如此盏。”


    厅内众人见状,面色齐齐一变,再无人敢多说一句。


    相府内,程氏听闻贺玄度亲去柳府报丧,还大闹一场,面色凝重。


    过几日便是贺玄晖大婚,柳舜华死在这个当口,婚事要如何操办?


    她虽不喜刘妉柔,但贺玄晖非她不娶,已经耽搁了许多年。事到如今,她已认命,只盼着刘妉柔入府,能早日替相府开枝散叶。


    下了朝,贺玄晖让人来传话,说寻太史令看过,相府屡遭变故,


    丞相病弱是症结,需冲喜以致邪祟,大婚时日不变。至于柳舜华的丧仪,一切从简。


    程氏很得意,她又赢了贺玄度,压万曼一头。


    午后,柳舜华醒了过来。


    她头昏昏沉沉,咳了几声,强撑着虚弱的身子,缓缓坐起。


    待看清周遭,整个人便如五雷轰顶,怔在床上。


    半旧的罗帐飘在床前,床边的榆木小几上摆着个素瓷瓶,里头插着几枝将谢未谢的山茶花,香气已淡得几不可闻。


    这里是,西竹院。


    她下意识低头,一股恶寒攀上心头,霎时如坠冰窟。


    她穿的,正是葬身火海前那件朱红菱纹锦袍。


    头疼欲裂,她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记忆潮水般翻涌,与贺玄度的点点滴滴,那些温存耳语,那些刻骨铭心的誓言,难道都只是她被困在这西竹院里,日复一日幻想出来的虚妄?


    她不甘心,想放声大叫,可却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扼住,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是了,她是在梦里,梦里的人,是发不出声音的。


    一股彻骨的悲凉席卷全身,她无助地瘫软在墙角,任由泪水无声滑落。


    北风呼啸着,震得窗棂哐当作响,屋内炭火腾地一下升起。


    不对,她死那一年,是三月,桃花盛开的时节。


    她像是抓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顾不得四肢绵软,踉跄着从床榻滚落。膝盖重重磕在青砖地上,却浑然不觉,跌跌撞撞爬到窗边。


    碎雪如絮,从灰蒙的天幕中飘落,庭前海棠枝头已覆上薄雪。雪粒扑簌,轻叩窗纸,偶有风过,檐下旧铜铃叮咚作响。


    院中枯草没膝,满目荒芜,分明是上次同贺玄度来时的模样。


    呆愣片刻,柳舜华狂喜,这不是梦。


    她闭上眼,让自己平静,尽力回想着。


    她正在膳厅等贺玄度,突然闻到一股异味,浑身瘫软无力,救出芳草她们,脖颈上针扎似的疼,之后便陷入昏迷。


    确认不是梦,可到底是谁动手,究竟有何意图,是不是冲着贺玄度?


    门锁声响起,吱嘎一声,门被打开。


    雪花飞卷而入,屋子中央燃烧的炭火噼啪作响,来人逆着风雪,缓缓逼近。


    “你醒了?”他问。


    柳舜华皱眉,看着来人脱口道:“贺玄晖?”


    第114章 第114章她要出去,没有她,贺……


    柳舜华喉咙嘶哑,发出的声音含糊不清。


    贺玄晖听到,身子陡然一僵,脸上顿时绽出奇异的光彩。


    这辈子的柳舜华,从不直呼他的名字。


    他走近,眸底暗流涌动,声音因过度激动不觉有些发颤,“舜华,你记得我了。”


    柳舜华一愕,立即意识到什么,冷着脸费力道:“贺玄晖,我好歹是你弟妹,你却抓我到这里,到底要做什么?”


    贺玄晖眼中的光亮霎时黯了下去,垂下眼眸,看她衣着单薄,伸手将她从榻上抱起。


    柳舜华惊骇,伸手拼命捶打,奈何浑身无力,拳头落下去软绵绵的,贺玄晖纹丝不动。


    所幸,他只是将她抱回到床上。


    柳舜华眸中燃起怒意,厉声道:“你要做什么?为什么要抓我?这里是什么地方?”


    贺玄晖伸手为她盖上锦被,目光缓缓扫过屋内陈设,嗓音低沉:“舜华,这里是你以前生活过的地方。”


    柳舜华头皮发麻,极力控制住内心的恐惧,“你胡说什么,我何时住过这里?”


    贺玄晖温柔一笑,语气轻柔得像哄小孩子,“都是上辈子的事了,你不用担心,日子很长,我会让你慢慢记起的。”


    柳舜华怔怔地盯着他:“疯子,你就是个疯子。”


    贺玄晖抬起头,温润的脸上浮起一片柔情,“自我记事起,总是会梦到一个女子。她就站在桃花树下,回头冲我一笑。我不知道她是谁,但就是知道,她对我……很重要,比我的命都重要。”


    “我想找到她,可梦中,怎么也看不清她的脸。这些年,我见过许多人,有身形相似的,有气质相近的,可没有一个是她。到了婚配的年纪,父母催我成婚,可我还没找到,怎么能甘心,于是,我便与怀着同样心思的刘妉柔定下约定,以此来挡住悠悠众口。”


    “那日,在浮霞园,我见到了你。一种熟悉的感觉让我浑身血液翻涌,像是已经死去的枯藤,重新发了新芽。可梦中女子对我温情脉脉,你对我却冷冷淡淡,我开始怀疑我认错了人。”


    他叹了一声,接着道:“后来,母亲提出要与柳府议亲,我鬼使神差,竟然应了下来。只是天意弄人,你最后还是嫁给了贺玄度。我本来已经打算放弃,可……就在你大婚那日,我全部记了起来。舜华,你便是我梦中一直出现的女子。”


    柳舜华冷哼一声,“一个梦而已,你还真信了。”


    “还记得我跟你讲过的那个故事吗?故事中那个男子是我,那个女子就是你。”贺玄晖抓过她的手,漆黑的眼眸里翻涌着近乎疯魔的执念,眼尾泛起病态的红,“柳舜华,你是我的妻子,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等你。”


    这些年,他等得太久了,久到他都要放弃了。


    他苦苦追寻着一道道虚幻的影子,苦到每根骨头都浸透了绝望。


    他不是没怀疑过,一切真的只是一场梦,他的等待不过是徒劳。


    可是,上天让他遇见了柳舜华,让他记起前尘往事。


    柳舜华就在他身边,他怎么能错过。


    他突然低笑起来,笑声里混着哽咽,滚烫的呼吸喷在她颈侧,冰凉的唇瓣贴着她耳垂,“可老天爷终于开眼了是不是?舜华,你让我好等啊。”


    柳舜华只觉一股恶寒,用尽全力,一把推开他,厉声道:“不,我不是。我已经嫁给了玄度,我是相府的二少夫人。”


    空气骤然凝固。


    贺玄晖的眼神在一瞬间暗了下去,像是被刺伤的野兽,却又在下一秒归于诡异的平静。


    “错了。”他缓缓勾起唇角,眼底却毫无笑意,“相府二少夫人柳舜华已经葬身火海,世间再无此人。如今,你是我的,是我贺玄晖的妻子。”


    柳舜华浑身犹如雷击,“你什么意思?”


    贺玄晖平静道:“相府二少夫人柳舜华已于昨日亡故,明日便要下葬。”


    柳舜华瘫软在锦被间,贺玄晖做了局,让所有人都以为,她死在火海中。


    那贺玄度呢,他会不会真的以为,她已经不在这个世间?


    不行,她要出去。


    没有她,贺玄度会疯的。


    柳舜华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冷声道:“既然这世上再无柳舜华,那你打算关我一辈子?贺玄晖,你便是这么爱我的?”


    “蓁蓁,我知晓,你不喜束缚,怎么可能一直关着你。”贺玄晖垂眸看着她,语气诚恳,“你不是一直很喜欢凉州嘛,我已为你重新找了个身份,正是凉州籍。”


    柳舜华打了个寒噤,连身份都准备好了,可见贺玄晖筹谋已久。


    贺玄晖痴痴地望着她,“我从未想过要娶刘妉柔,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我想娶的,只有你。”


    柳舜华忽而笑了起来,他说他想娶的只有她,“那刘妉柔呢,三日后,你不是要娶她。届时,她是正妻,我呢,算什么,被你藏在别院的金丝雀?还是见不得光的外室?”


    贺玄晖伸手又想碰她的脸,看到她眼中的寒意,僵在半空,“舜华,我怎么舍得这么对你?我与刘妉柔之间,不过是一场交易。等我这边事了,她会自请和离。我会光明正大地娶你,迎你做我的正妻。”


    多讽刺,上辈子他为了所谓的心上人,将她冷落在后院,任由程氏迫她自降为妾。这辈子,她却成了他的心上人,逼迫着另一个女人为她让位。


    她抬起头,眼中满是决绝,“倘若,我不愿呢?”


    贺玄晖身子微不可察一晃,修长的手指倏地扣紧雕花床沿。


    半晌,他嘴边绽开一个温润的笑,声音轻柔得像是怕惊碎一场美梦,“舜华,你爱过我的。你还记得吗?你曾为我彻夜忙碌,熬红双眼做了个竹蜻蜓;不管我何时回卧房,你总会留一盏灯,趴在桌上等我;你喜欢赖在我的书房,说我身上有好闻的墨香。你是爱我的,只是暂时忘了而已。”


    屋外北风呜咽,风雪骤急,他的面容隐在阴影里,“你曾经爱过我,日子久了,你总会再次爱上我。”


    “你做梦!”柳舜华毫不留情地打断他,“我爱的是贺玄度,生生世世都是。”


    美梦幻境中的贺玄晖猛地一颤,心像被人掏空,露出个无底洞,幽暗湿冷,痛彻骨髓。


    她彻彻底底地忘了他。


    许久,他起身,抬手接住从窗缝飘进的雪粒,看着它在掌心化作一滴泪,“舜华,我不在乎你有没有嫁过人,曾经爱过谁,也不在乎此刻你爱不爱我。我只要,你能在我身边。”


    贺玄晖已经疯魔了,同他说再多也无用。


    柳舜华不再理他,转过头去。


    敲门声响起,贺玄晖推门,风裹着雪沫吹进屋内,有人提着食盒,站在门外。


    贺玄晖接过食盒,顺手将门关上,“这是我让人备下的,你最喜欢的羊肉汤。”


    柳舜华缩在墙角,一动未动。


    贺玄晖笑道:“过来吃两口吧,冷了就不好吃了。”


    三日后,贺玄晖大婚,成败在此一举,她要想办法逃出去,绝不能让贺玄度分心。


    思及此,柳舜华起身,来到桌前,端起羊肉汤,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一碗肉汤下肚,柳舜华顿时觉得恢复了不少力气,喉间也舒缓不少,正庆幸着,便见贺玄晖又从食盒中端出一小碗汤。


    “舜华,喝了它。”


    柳舜华抬头,愣愣地看着他。


    贺玄晖道:“不是毒药,只会让你暂时说不出话。”


    柳舜华忍住怒气,看贺玄晖紧紧盯着她,便知这药不喝下,他是不会走的。


    她眼一闭,端起桌上的汤药,一饮而尽,“怎么样,满意了吗?”


    贺玄晖伸手,想拭去她唇边的汤药汁。


    柳舜华身子往后一缩,旋即起身回到床上,拉上被子。


    贺玄晖看着锦被下的柳舜华,声音渺远,“舜华,咱们的缘分,很早便开始了,比你想象的还要早,你躲不开的。”


    敲门声又响起,门外人低声道:“公子,相爷让你过去一趟。”


    贺玄晖应了一声,回头看了一眼柳舜华,她裹着被子,背对着他。


    他突然就想起了上辈子,他来西竹院,说要娶刘妉柔。


    她一口应下,眼中波澜不惊,不喜不怒。


    那一刻,他的心一下刺痛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身体一寸寸抽离。


    其实,他从未想过要娶别人,娶刘妉柔也不过是权宜之计。


    等解决掉刘九生,扶持小皇子上位,贺家权力交接,他正式代替父亲执掌朝堂,便再无人能阻止他们在一起。


    父亲不能,母亲也不能。


    可她却决绝地跳入火海。


    她不等他了。


    好在,上天还是给了他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


    这次,他不会再放开她。


    柳舜华静静地躺在床上,直到脚步声走远,才起身下了床。


    她走到门前,用力一拉,响起门锁碰撞的声音。


    贺玄晖从外面上了锁。


    她又绕到窗口,试着去推窗,果然,窗子也被封死。


    屋外,雪地上,一排脚印直通后院。


    后院步行百余步,是一片竹林,穿过竹林,绕过一路□□,便是贺玄晖的书房。


    她叹了一声,一抬眼,瞧见廊下影影绰绰立了几个人。


    这庭院内外,早被他的人围得铁桶一般。莫说逃出去,便是想踏出这道门都难如登天。


    她强撑着从暖榻起身,脚才踏到地上,双腿便如浸了醋般酸软无力,险些摔在地上。


    贺玄晖,一定是在肉汤里下了药。


    他让她开不了口,走不了路,生生困在这方寸之间。


    她咬着牙,一点点挪到床上,瘫在软衾上。


    额上已沁出细密冷汗,神智也开始昏沉,她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痛楚来保持清醒。


    她不能坐以待毙,她必须要想办法让贺玄度知道,她还活着。


    贺玄晖还不知道她有上辈子的记忆,以为她不知此处是丞相府,这或许,正是破局之机。


    旧罗帐晃荡在眼前,她眸光一转,死死盯着那一抹跳动的红。


    一日之间,暗卫根据贺玄度列出的相府所有产业,上上下下翻找了个遍,依旧未找到柳舜华。


    周松暗中跟了贺玄晖一日,发现他身边最近多了许多侍卫,戒备森严。他不好靠近,为免打草惊蛇,只能远远看着。


    这一日,贺玄晖只去了两个地方:书房,贺丞相卧房,毫无破绽。


    贺玄度彻底慌了,他找不到蓁蓁。


    能找的地方都已经找了,长安城那么大,贺玄晖究竟会把蓁蓁藏在哪?


    还是说,他想错了,他已经将蓁蓁送出了长安?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想不管不顾地冲到贺玄晖面前,将刀架在他脖子上,逼问出蓁蓁的下落。


    可残存的理智终究占了上风,这般鲁莽行事,非但救不出蓁蓁,反而会打乱计划,害了九生。


    夜色渐深,屋内静得可怕。


    门敞开着,寒风卷着碎雪涌入,门前已积了薄薄一层白。


    周松端来的饭菜原封不动地摆在桌上,早已凉透。


    堂前高挂的灯笼寒风中剧烈摇晃,投下凌乱的光影。贺玄度就坐在那,光影交错下,像一尊僵硬的石像,纹丝不动。


    整整一日,一无所获,周松不敢再劝他,只静静地立在廊下,仰头看着漫天散乱的飞雪。


    突然,西边天际亮了一下,紧接着一簇火舌猛地窜上夜空。火星流星般四溅,在雪夜里格外刺目。


    周松猛地转身,朝着屋内的贺玄度道:“火,起火了。”


    贺玄度一听到“火”,瞳孔骤缩,霍然起身,几步跨到门外。


    西竹院,是西竹院。


    刹那间,贺玄度瞬间反应过来,胸口起伏不定,急道:“快,带人去救火,蓁蓁在里面。”


    周松虽不明就里,但见贺玄度神色笃定,当即转身疾奔去召集家丁。


    “等一下,让洪声去,你速去守住西竹院后门。”贺玄度叫住周松。


    吩咐好周松,贺玄度顾不得披大氅,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西竹院奔去。


    他赶到时,贺玄晖也方到。


    两人隔着飘雪对视一眼,如两柄出鞘的利剑般立在雪中,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雪越下越大,火势已被压制住,没有继续蔓延,只正房窗棂处被烧了个窟窿。


    正房上了锁,透过烧毁的窗洞望去,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贺玄度唇边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兄长住在前院,居然来得这般快。”


    贺玄晖神色淡淡,“弟妹明日便要下葬,二弟还有这份闲心来凑热闹。”


    贺玄度不动声色,“西竹院曾是我母亲住过的地方,兄长怕是忘了?”


    贺玄晖有些错愕,先夫人,好像的确住过西竹院。


    愣了片刻,他道:“火势已灭,二弟大可放心,明日还有得忙,不如早些回去歇息。”


    贺玄度岿然不动,单薄的衣袍上落满了雪,“不急,这里是母亲旧居,总要看看可有物件损毁,方能安心。”


    贺玄晖笑得温雅,“二弟有此孝心,当真令人动容。”


    贺玄度目光掠过贺玄晖,落在门上那把铜锁上,“洪声,开门。”


    洪声应声快步上前,从雪地里抄起一块青石,对着门锁砸了下去。


    “锵!”的一声,门锁落地,溅起一片雪沫。


    贺玄度夺过身旁随从手中的火把,大步跨过石阶,一步步走了进去。


    红彤彤的火把迅速将屋内照亮,摇曳的火光一寸寸舔过屋宇。


    屋内空空荡荡,蓁蓁不在里面。


    第115章 第115章他要沐浴梳洗,蓁蓁不……


    蓁蓁不在。


    难道他想错了?


    贺玄度不甘心,高举着火把一寸寸地搜寻。


    烟尘在微弱的光线中弥散开,床榻、案几皆覆着厚厚的灰烬,屋内原本的模样早已模糊难辨。


    突然,一抹残红闯入视线。


    案几下,一朵山茶花被踩烂成泥。


    这里最近有人住过,他有种直觉,就是蓁蓁。


    可门上了锁,窗子也被封死,蓁蓁若在里面,根本不可能出去。


    难道蓁蓁曾短暂被关在此处,如今已经被转移了。


    贺玄晖在外笑道:“怎么样,二弟,可有重要物件损毁?”


    贺玄度不动声色,跨了出去,“未曾,只是我很好奇,这里被废弃了十多年,为何会突然起火?”


    贺玄晖淡声道:“如今父亲卧病在床,家中小厮都太倦怠了些,有些失误也不稀奇。不过二弟放心,我会让人详查,并将此处修缮。只是这里起了火,随时有倾塌的风险,二弟还是莫要再靠近的好。”


    不等贺玄度回应,他便高声道:“来人,将此处圈起来,严加看管,以免有人误入。”


    贺玄度还想说什么,瞧见周松已经返回,正站在院内。


    他朝周松望去,周松摇摇头。


    蓁蓁不在此处,再待下去也是浪费时间,贺玄度没再纠缠,转身离开。


    积雪映着残月,照得屋内亮如白昼。


    周松望着自家公子,心头蓦地一酸。


    不过两日光景,他已消瘦不少,面庞愈加棱角分明如刀削,昔日眉宇间那股子少年气荡然无存,多了份孤绝,好似一株青竹骤经风霜,转瞬化作崖边孤松。


    静默片刻,贺玄度问:“你看得真切,没有瞧见贺玄晖的人?”


    周松点头,犹疑道:“我一直守着,期间并未瞧见有任何人出入。公子,你是不是,想多了?”


    贺玄度摇头,从怀中取出那朵残败的山茶,“这是在正房发现的。”


    周松接过细看,分明是新鲜采摘的。


    他眼里重新燃起希望,“这么说,少夫人此前真的曾被关在西竹院。”


    贺玄度望向院外,雪不知何时已停。


    月光穿透云层,洒下一片清辉,在他眼底投下一片冷冽的光,“此次虽未见到蓁蓁,但我几乎可以肯定,蓁蓁如今,还在府内。”


    贺玄晖劫走蓁蓁,本有机会即刻将她送出府,可他却没有,而是将她囚在西竹院。


    如他此前所料,贺玄晖根本就没打算送蓁蓁出去。


    蓁蓁居然一直在他眼皮子底下!


    周松说过,贺玄晖这两日除去就寝,向父亲请安,出现最多的地方便是书房。


    贺玄晖卧房有不少婢女、嬷嬷,整日进进出出,程氏管得又严,蓁蓁若被关在此处,难免有风声。


    蓁蓁会不会,被他关在书房?


    贺玄度攥紧双手,“你让人盯着贺玄晖,看他今晚是不是在书房?”


    ……


    西竹院火势一起,柳舜华便被人扛着,躲进了密道。


    若不是这场火,她竟不知,西竹院正房内,居然有一条密道。


    烧灼的热浪被骤然隔断,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阴冷。


    负责照看她的侍卫很快搬来炭火,拿了一床新锦被。


    她被安置在密道内。


    等那侍卫走远,柳舜华扶着墙,勉强坐起。


    未如想象中蛛网密布、幽暗潮湿,青石砌就的密道出乎意料的整洁。


    石壁上镶嵌几颗夜明珠,泛着柔和的莹光,紫檀小几上依旧放着一支红艳艳的山茶,鎏金香炉里燃着清甜的沉水香。


    说是密道,倒更像雅室。


    柳舜华向另一端望去,黑漆漆一片,看不到头。


    她不知密道是否还有别的出口,通向何处?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听到了响动,缓缓抬头,有亮光从远处照进来。


    贺玄晖执灯而来,衣袂带风,大氅上落满了雪。


    柳舜华看着他,勉强开口,声音沙哑低沉,“表面温润的大公子,竟在废宅挖了个密道,真是好兴致。”


    贺玄晖没理她冷嘲热讽,开口道:“你放的火?”


    柳舜华迎上他的目光,“是我,你要杀了我吗?”


    灯火映照下,贺玄晖眼底闪过一丝无奈:“你明知我舍不得。”


    柳舜华冷声道:“那你还问。”


    贺玄晖看着她,眼神里满是探究:“你为何要放火,你想引起贺玄度注意?你怎么知道,他会过去?”


    柳舜华别过脸去,淡声道:“那是他母亲住过的地方,他一向孝顺,自然会过去。”


    这倒是与贺玄度说辞一致。


    贺玄晖看着她鬓边散落的头发,眼神柔和下来,低头俯身,指尖抚过她的青丝,“舜华,你好好在这,不要再闹了好吗?”


    柳舜华伸手拍开他,冷声道:“这又是什么地方,你要关我到什么时候?”


    “这里是我书房的密道。”贺玄晖直起身,语气平淡,


    柳舜华有些错愕,西竹院正房下面的密道,竟直通贺玄晖书房。


    前世,她常去贺玄晖书房。


    贺玄晖读书,她无聊时便帮忙打扫。书房内每个角落几乎都被她摸了个遍,她竟从未发现这处隐秘。


    贺玄晖坐在紫檀小几旁,伸手拨弄着瓶中的山茶,喃喃道:“这个密道,已快有十年了。”


    烛火在他眼中跳动,映出几分癫狂,“自从梦见前世那个模糊的身影开始,我就再也无法安睡。直到有天,我无意中经过西竹院,像是着了魔一般,推门进去。一到屋内,一股莫名的熟悉感让我止不住心跳,在那里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手指突然收紧,花瓣在他掌心碾碎,指尖血红,唇角仍噙着温雅笑意,“于是,我便着手,让人秘密在书房挖了条暗道。此后,每当我孤枕难眠,便从密道到西竹院,在你住过的地方。唯有躺在你残留的气息里,我才能合眼。”


    柳舜华终于抬眼,看了一眼贺玄晖。


    她突然想到前世,她生了大病,高烧昏沉之际,恍惚看见贺玄晖守在榻前。他小心翼翼地将药汁吹凉,指尖拭去她额间冷汗,默默陪着她。次日一早,她醒了过来,床边空空荡荡。她知道她又做了梦,嘴角苦笑。


    那时她总以为,三年婚姻里,他从未爱过她。


    如今听着他诉说这些近乎疯魔的执念,她只觉得荒唐。


    太荒唐了。


    “我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即便是真的,也都已经过去了。你的妻子,曾经的柳舜华,已经死了,死在那场火海中。”她缓缓道:“贺大公子,这世上最没用的,就是迟来的情深。”


    贺玄晖双眸微红,眼底泛起病态的温柔,“不,舜华,我们只是错过了。还来得及,你等我,等我好不好。这一次,我绝不会让你失望。”


    柳舜华浑身瘫软,歪头倒在榻上,“我累了,你走吧。”


    贺玄晖婚礼将近,相府内外张灯结彩,朱漆廊柱上贴满喜字,日光下金粉熠熠,十丈红绸从正门一路铺到喜堂,侍女们捧着大红喜盆来回穿梭。


    贺玄度借着贺府下人往来穿梭的嘈杂,隐入暗处。几个暗探故意打翻酒坛,引得西窗侍卫匆匆离去。


    他身形一闪,猿臂轻舒,倒悬在飞檐之下,透过雕花窗棂,朝屋内望去。


    昏黄的灯光下,墙上的画像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画中人眉眼在风中忽明忽暗,案上茶盏犹自冒着热气,唯独不见贺玄晖。


    他眉头微皱,半炷香前,他明明亲眼看到贺玄晖进了书房。


    远处匆匆的步履声响起,侍卫即将折返。


    贺玄度不好再逗留,腰腹发力,轻飘飘落在屋脊,几个起落间,隐入竹林深处。


    周松在院中来回踱步,一见贺玄度身影便箭步上前。


    “公子,怎么样,可见到了少夫人?”


    贺玄度摇头,“未曾。”


    周松愁得直挠头,这几日,贺玄度连日不眠不休的搜寻,整个人行尸走肉一般。再寻不到少夫人,他真怕他会一把火烧了丞相府。


    “贺玄晖的书房,有暗道。”贺玄度凝眉道:“我怀疑,暗道通向西竹院。”


    方才立于高处俯瞰,才惊觉那书房与西竹院看似隔了两重院落,实则比邻而居。


    难怪那日西竹院大火,贺玄晖如此气定神闲。


    周松愣了一下,很明显没想太多,“西竹院不是先夫人的居所吗,他在那挖暗道做什么?”


    贺玄度道:“后日便是贺玄晖大婚之日,待他去平阳王府接亲之后,立即动手。”


    大婚前夜,贺玄度特地沐浴洗漱,盆中的温水换了几遍,仍嫌不够清透。未了,又坐在镜子前,将新生的胡茬刮得干干净净。


    银纤姑姑送来了新裁的月白锦袍,他将衣袍挂起,仔细抚平。


    明日,他要见蓁蓁,不能让她看到自己邋遢的样子。


    更漏声声,贺玄度取下悬于床头的佩剑,拿出一方素帕细细擦拭。寒芒映照下,沉静如潭的双眸,重新泛起久违的星辉。


    天光未破晓,相府门前便鞭炮声声不断。朱漆大门洞开,噼啪炸裂的碎红纸屑漫天纷飞,瞬间将府门前铺成猩红锦毯。


    贺家众人,程家亲友,朝中显贵,悉数登门庆贺,好不热闹。


    丞相病重,贺玄晖迎亲冲喜,为保父亲顺遂安康,又跪求请皇上亲临。


    相府外,一整条街道百姓全被疏散。


    贺玄晖一袭大红吉服,携族中老少候在府门前。


    “皇上到!”


    随着一声唱喝,金吾卫的仪仗迅速分列两侧。内侍抬着明黄銮驾缓缓而来,龙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刘九生踏着猩红毡毯走下銮驾,贺玄晖领着全族跪拜叩首。


    “皇上亲临,荣宠之至,臣叩谢天恩。”贺玄晖额头抵在冰冷的青石板上,身子俯得很低,姿态恭谨至极。


    刘九生抬手虚扶,“爱卿孝心可嘉,贺丞相为朝廷殚精竭虑,吾当亲临。”


    入了府,刘九生于正厅升座,贺玄晖又行三跪九叩大礼,方去平阳王府迎亲。


    迎亲队伍一出府,贺玄度忙寻了借口离开。


    贺玄晖书房外,守卫竟比往日稀疏。


    贺玄度心下生疑,但此刻箭在弦上,容不得迟疑,来不及多想,带着周松从竹林处慢慢逼近。


    竹影微动,守在门口的侍卫警觉回头,上前查看,还未踏进竹林,寒光已至。


    贺玄度长剑一挥,一剑封喉,干净利落。


    其余侍卫反应过来,举刀朝着贺玄度等人砍去。


    “有刺……”声音戛然而止。


    贺玄度旋身,一剑贯穿那人胸膛,下手又稳又狠,根本不给他呼叫的机会。


    守卫不多,其他侍卫也很快被周松及暗探解决,异常顺利。


    “留一人处理尸体。”贺玄度甩落剑上血痕,靴底碾过地上未干的血迹,“其余人,随我进去。”


    推开门,贺玄度先一步跨了进去。


    众人随即持刃散开,目光扫过每一处可能藏人的阴影。


    书房内空无一人。


    “搜!”贺玄度一声令下,众人收起利刃,仔细翻找起来。


    “公子,在这。”周松突然压低嗓音,手中拿起案台上的青瓷瓶。


    机栝轻响,悬挂蓁蓁画像的墙壁缓缓后移,慢慢露出后面幽深的甬道。


    石阶蜿蜒直下,内里透出微弱烛光。


    周松提醒道:“公子,小心有诈!”


    贺玄度不语,夺过琉璃灯,顺着石头阶而下。


    甬道越来越宽,越来越亮,贺玄度提着灯,向前奔去。


    琉璃风灯应声落地,贺玄度身影静静立在那里。


    周松跟上,顺着贺玄度站立的方向望去,也不由一怔。


    鲛绡帐内软烟罗衾凌乱,案头紫檀几上,一枝山茶开得正艳,花瓣上还凝着新鲜露珠。夜明珠柔光下,锦被余温犹存,唯独不见伊人踪影。


    他们又晚了一步。


    贺玄度脸色阴沉,眼底猩红一片,“不是说,这两日书房未有异样?”


    周松急道:“暗探来报,并未见有人员出入,只昨日从书房抬了一箱字画,说是要送于平阳王……难道……”


    贺玄度沉默得可怕。


    贺玄晖为何突然将蓁蓁转移,他到底要做什么?


    蓁蓁,到底在什么地方?


    “公子,迎亲的队伍已经在回来路上了,新娘马上入府。”有人匆匆入内,低声禀道。


    贺玄度缓缓抬头,眼底寒芒如刃。


    好啊,贺玄晖回来了。


    新娘的花轿落在门口,喜婆高唱一声“撒金”,空中顿时闪过一道金光。


    有人蹲身去捡,兴奋高呼:“金瓜子,是金瓜子啊。”


    一阵哄抢声中,轿帘被掀开,身形高大的喜娘背着新娘进了门。


    人群中有人问:“怎么新娘被背着?”


    有人笑道:“大约是郡主身份高贵,不便下地沾土吧。整个长安,谁不知道,这贺大公子爱慕郡主已久,非她不娶,今日抱得佳人归,可不是好好好疼惜。”


    一片哄笑后,有人高声道:“方才我堂弟跟着去了平阳王府接亲,说是郡主昨夜染了风寒,浑身无力,这才要喜娘背着进门。”


    声音隐隐约约落在贺玄晖耳中,他嘴角轻笑,示意喜娘走得快些。


    喜厅内,鎏金蟠龙烛台映得满室生辉。皇上端坐高位,静静注视着这对新人缓缓入内。


    新娘被左右搀扶着,脚步虚浮,大红嫁衣下的身躯似乎不堪重负般微微晃动。


    贺玄晖忽地停下脚步,朝满座宾客从容一揖,声音温润,“诸位宾客见谅,郡主昨夜偶感风寒,身子骨有点遭不住,待会闹洞房就免了吧。”


    宾客都笑了起来,有人打趣道:“早听闻二公子疼夫人,如今看来,贺大公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说罢,一道冰冷的目光利箭般投来,那人回头一瞧,正对上贺玄度阴冷的目光。似乎想起了什么,忙低头闭嘴。


    女眷席间,几位贵女绞着帕子窃窃私语:


    “贺大公子温润如玉,是多少长安贵女的求而不得的良人,嫁于这样的人物,便是死也值了。”


    “是啊,原只道他轩昂俊逸,如今看他还这般体贴,真叫人羡慕。”


    贺玄度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好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贺玄晖全然未觉人群中那道噬人的目光,执起新娘的手向刘九生行叩拜大礼。


    刘九生亲赐龙凤玉佩,观礼后,摆驾回宫。


    临行前,扫过人群中的贺玄度。


    视线交汇,贺玄度几不可察地颔首,示意一切已安置妥当。


    刘九生起驾后,新人方行“拜天地”之礼。


    礼成,送入洞房时,一个喜娘踩到新娘裙摆,脚下一滑,险些将新娘带倒。


    贺玄晖脸色煞白,下意识地伸手,牢牢揽住新娘的腰。


    贺玄度迅速意识到不对。


    贺玄晖对刘妉柔并无真情,而方才,他下意识的动作与紧张是骗不了人的。


    这场大婚,处处透着蹊跷。


    新娘被喜娘搀着,在众人簇拥下,被送入洞房。


    贺玄度盯着新娘离去的方向出神,内心涌起一股难以克制的冲动,他想要追上去。


    脚还未迈出去,冷不丁被人拽到一边。


    “兄长,你怎么在这?”


    “先别管这些,”柳桓安瞧了眼四周的,低声道:“你有没发现,新娘子不对劲。”


    贺玄度愕然,“兄长此话何意?”


    “大婚前,我与妉柔见过面。平阳王拿她姐姐性命相逼,她不得不嫁。分别前,她说,想在进门之前掀开盖头,看我一眼。”柳桓安眸中一闪,“可花轿经过望月楼时,她却并未掀开轿帘。”


    几乎是一瞬间,一股冷汗直冲头顶,贺玄度浑身发抖,双手直颤。


    密室里空荡荡的床榻,昨日贺玄晖书房送到平阳王府的字画……


    新娘,是蓁蓁。


    新房内,贺玄晖叮嘱过,不准任何人打搅,屋内静悄悄的。


    柳舜华顶着盖头,半倚在床头。


    这次,贺玄晖的药加了量,她浑身无力,每动一下,都要耗费巨大的精力,连盖头都懒得拿下。


    上辈子,她就这么坐在床上,忐忑不安地等着贺玄晖。


    她等啊等,终于等到他。


    他推门进屋,一身酒气,静静坐在放着合卺酒的桌前,声音想浸在冰雪中,“抱歉,我本无意娶你。”


    上辈子,她用尽全力,满心欢喜嫁给不愿娶她的贺玄晖。


    这辈子,他强取豪夺,机关算尽也要


    迫她嫁给他。


    柳舜华叹一口气,前尘往事随风,眼下,她只想着,如何逃出去。


    方才她故意拖着慢了一步,让喜娘踩到她的衣摆,想要引起宾客们的注意。


    可惜,贺玄晖眼疾手快,计划落空。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门被推开,北风呼啸而入。


    柳舜华止不住打了个寒颤,垂头看到那双绣着云纹的大红喜靴。


    贺玄晖站在她面前,语气挡不住地兴奋,“舜华,我终于娶到你了。”


    柳舜华不语,她开不了口。


    贺玄晖不在意,自顾自地说着,“舜华,再等等我。等我处理好外头那些事,掀了盖头,喝了合卺酒,咱们就是正式的夫妻了。”


    柳舜华在盖头下翻了个白眼。


    “公子,前面的宾客都闹翻天了,说要见你。”丁宝在屋外提醒着。


    贺玄晖看了一眼柳舜华,“舜华,等我。”


    贺玄晖走了,屋内又恢复安静。


    柳舜华知道,这次,他没那么快回来。


    可她被下药,无法说话,行动困难,门外又有侍卫把守,想要硬闯出去,难如登天。


    她必要要保持清醒,寻到合适的机会,找到贺玄度。


    她心一横,用力咬破唇角。


    一股血腥味充满口腔,剧烈的疼痛让她恢复一丝力气,伸手将碍事的盖头拿掉。


    她看清了外面,站在两个侍卫。想要逃出去,必须先要对付他们。


    莫说是手脚无力,便是她正常时,要对付两个壮汉,也是有心无力。


    为今之计,只有智取,拼力一试。


    杯盏落地,柳舜华捂住肚子躺在地上,不停地打滚。


    屋外的侍卫听到动静,猛地推开门,看到柳舜华嘴角的血,愣在当场。


    矮个子的侍卫慌张道:“中……中毒了?怎么办?”


    大公子千叮万嘱,务必看好新娘子,如今新娘竟然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被下毒。


    另一名侍卫道:“你速去请大公子来,我在这守着。”


    矮个子侍卫忙不迭地跑了出去。


    另一名侍卫看着柳舜华,一动也不敢动。


    柳舜华翻转过身,指了指桌上的茶水。


    侍卫会意,忙倒了一杯茶水,递过去。


    水杯递到唇边的一瞬,柳舜华举起手中的簪子,用尽全力刺向侍卫的大腿。


    侍卫疼得一声惨叫,捂住自己的腿倒在地上。


    柳舜华迅速从地上爬起,眼看就要跨出婚房,脚上一沉,被那侍卫牢牢攥住脚踝。


    她挣扎着想要踢开他,奈何那侍卫抱得太死,根本无济于事。


    一声骨裂的脆响突然炸开,侍卫整张脸凹陷下去,整个人如断线傀儡般横飞出去,重重砸在描金雕花床柱上。


    柳舜华回头,一刹那,浑身血液都沸腾了。


    满院积雪映着红梅,簌簌落下的花瓣里,一道熟悉的身影踏雪而来。


    柳舜华就这么看着他,喉间发紧,她想叫他,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贺玄度也静静地看着她,目光灼热得能融化冰雪。


    柳舜华泪流满面。


    一只结实有力的手臂伸过来,揽住她的肩膀,将她拉进怀中。


    柳舜华紧紧贴着他胸膛,双手环抱着他的腰,再也不愿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