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裴砚清差事有了着落,官家金口玉言,既叫他自个儿选,他自是选最好的去处,开封县离京城又近,来回也十分便利,吏部主官得了上头指示,也并未为难,裴砚清只等任书下来就能走马上任了。
这两月将养着连门都少出,裴砚清现下也大好了,宝珠扯开他身上衣裳,看伤处都已长好,结的痂也掉的差不多了,只不过留的疤痕触目惊心,仍能看出被炙烫的痕迹,也亏的脸上不曾留疤,否则往后于仕途有碍呢。
二人这些时日愈发亲近,宝珠开始帮他换药还有些脸红心跳,现在跟看拔毛的鸡鸭没什么分别,裴砚清倒是一直绷着劲儿,好叫人能瞧见他这几个月补的还算有劲的肌肉。
他身上伤好了大概,待能出门便常来食店帮忙,年下店里忙的脚不沾地,横竖他没什么事儿,重活做不得,便帮着打打杂扫扫地抹抹桌。
这瓦罐汤噱头足,卖的价儿也不低,铺子里自上了这汤,来喝的人便大排长队。
汤是炉底火慢煨出来的,味道极鲜,天越冷,汤便越受欢迎,一盅汤喝下去只觉得浑身发汗,从肚里暖到脚底。
既是打出来补身瓦罐汤的招牌,宝珠干脆去医馆求教大夫指点,哪样汤与哪样药材最相配,这一来时日久了,常喝汤的人便觉得身子似乎真比先前好了些。
到半下午店里才吃上午食,一早来吃了些东西垫肚子,过后便马不停蹄忙到现在,腊月里趁着生意好正要多赚些银钱,伙计们饿了便吃块饼略垫垫,直到午间饭点过后人少些才能吃上正经饭。
天冷一人一罐汤,用锅巴或是炒米搁上一把,略泡一泡,吃下去更是鲜美
这炒米也是江南一代流传甚久的吃食,选糯米蒸熟晾干后再炒制,小火略翻两遍就在锅里爆成一粒粒胖乎乎的米花,不独炒米泡汤来吃,到冬天这炒米还能用来熬米花糖。
裴砚清端了碗筷出来在小桌上摆好,欲与宝珠单独吃饭,蒋实有眼色,赶着一众人去隔壁坐大桌,宝珠有事要说,没注意到裴砚清小心思,也去大桌坐下,她才吃了饼子,还不大饿。裴砚清见此,又端着碗筷,挤开柳嫂子一脸正经地坐到宝珠旁边。
店里有事常一起商量,宝珠虽是掌柜的,但有时看事情与他们兴许也有差别,他们有时一句话也能点到她。
等大家伙儿都吃完了,宝珠方才开口。
“今年冬天雪下的大,店里生意看着好,算过才晓得其实不如去年,年下鸡鸭鱼肉都涨了价,有些菜蔬卖的比肉还贵。”
单靠瓦罐汤不够,菜肉都在涨价,店里菜单上的价儿却还照旧,也正因此,不少许久没来的客人也来下馆子。
“那些许久没来的客,咱们该如何留住,常来的客,该如何叫使得他们常来?”
伙计们都摇头,唯独蒋实站起来,“若说味道,咱们铺子的吃食数一数二,若说新鲜,咱们常上新菜,那些食客许久不来,叫我说不是太远懒得来,便是手头吃紧不好来。”
宝珠点头,蒋实说的不错,
“我原想着趁年后将铺子里重新整修一番,若是店里每日进项仍照旧,只怕这整修的银钱也不够。以前咱们新上菜或是有什么节日里,常与客优惠。”
“我现下想着,若是叫食客到店里办食牌,在店里充五贯钱以上便能领一张牌子,往后再来吃饭能削一成价,也就是算九折,充的银钱便记到账上,往后来店里吃饭便直接记,多少价儿便从食牌上扣多少,少了便补,多了下回来能再接着用。”
食客来吃饭找到名册记账算账扣钱就行,并不费多少功夫,如今交易多还是以铜板为主,名册上头一扣一划,可比慢慢数铜板好些。
“凡是头一回办食牌的食客,都赠一百文记到
牌子上,若是充十两银子的,便赠五百文到账上。”
“充二十两银子的,赠一两银到账上,二十两的食牌,到店里能折二成,也就是寻常点一两银子的吃食,有这食牌只需花八百文钱,”
“五十两银子,便赠三两银子到账上,七折。”
有银钱在食牌里,便是再不常来的食客也得常来瞧瞧,蒋实与刘四儿游说,再加上宝珠自家一说话便叫人信服,一时间要办食牌的客人竟还不少。
宝珠一个个登记造册,食牌上头得刻名姓防止冒认,还得做些机关诀窍防止人家假冒,这几日只收二百文定钱,等三日后牌子做好了来领时再交余下的钱。
到腊月甄家便开始筹备起喜事来了,喜糖喜饼花生桂圆红枣一类都得提前去订,腊月正月成亲的人多,喜事铺子一日赛过一日的热闹。
请柬要发给哪些人二哥拟了一份单子出来,多是他同年或是同窗同僚。
二哥现在虽是官身,不过甄家倒是甚少与其他官宦家眷来往,一来甄家二郎那是清水衙门,出头不易自然没人攀附来往,而来大户人家的礼数多,什么赏荷赏菊赏梅之类的宴席多。
徐娘子对这样的场面应付不来,原先才来汴京时,金明池竞渡那一回见过不少官家夫人,人家碍于甄姑母的情面尚有几分客气,如今却是受邀赴席,既请她去,那甄家上下三代怕是都打听清楚了,行动言语都有人挑出来说,便是徐娘子自认脸皮厚,也架不住人家明晃晃的阴阳耻笑。
任是再舌灿莲花的人,也受不住人家那打量鄙薄的眼神,甄家是被那些官家娘子排除在外的,兴许人家觉得给一张帖子已算是瞧得起她们了。
徐娘子头回去探底儿受了气,后来再接帖子都是自己去,也从不说要带宝珠宝瑢一起。
孔小娘子性子哪怕再跳脱,可自小家里也是教这些来往礼数的。
思及此,徐娘子松了口气,好似有了撑腰的人。
这帖子甄家接过几回,都是那推拒不得的人家,她去了是坐冷板凳,给人添笑料,可再怎么这些人也总不好得罪孔家。
腊八过后,裴砚清先来与徐娘子问了日子,等到甄父徐娘子甄家阿婆三位长辈都在家的时候,这才跟裴阿婆带着两位官媒正式上门。
“只祖母一人来怕失礼,虽自家来也不大喝礼数,只不过按旧俗这喜事有成双的意头,便与祖母一同前来。”裴砚清先行大礼。
来的二位官媒身着紫衣,头上戴着紫帽,官媒并非那普通媒人,勿需溜须拍马,但二人看了一眼甄父跟徐娘子,也是吉利话倒了一箩筐任,谁听的都觉得欣喜。
两家心知肚明,此事也顺理成章,互相换了庚帖八字。
街坊四邻见有官媒上门都来道喜,直说甄家近来喜事连连,届时定要上门讨一杯喜酒喝。
徐娘子将上门来道喜的街坊四邻让到家里坐,拿了点心馃子到了茶水,口中也开玩笑道,“一杯就哪里够,真到了喜日子,大家伙不醉不归才好呢。”
裴家阿婆倒是上心,只可惜她身子骨不大好,也不晓得汴京规矩。
横竖任职文书还没下来,裴砚清自去寻官媒将嫁娶之事各样要注意的都记了下来。
定亲后逢年节女婿便要上门送节礼,四时八礼一样不能少,富贵些的人家礼数更周全,年礼甄家二郎凑齐了十样礼拉了两车去孔家,裴家又拉了十样礼来甄家。
什么猪羊将车堆的满满当当,补身子的人参药材也装了几大盒子,另又有酒与各样糕点布帛若干。
甄父拉着裴砚清喝了一壶清酒,甄父酒量不大好,寻常也不大饮酒,不过自两家换过庚帖,到晚间他总要小酌两杯,喝完话倒多了几分,总要借着酒意与宝珠说说话。
没有外人,一家子便坐在一起吃饭,宝珠也跟着喝了几盏梅子酒。
裴砚清这一趟来也不单送年礼,还与宝珠打了一对沉甸甸的金镯,上头依照着近来时兴的样式镶了一圈红宝石,另又有一只镶了红宝石的戒子,装在缎盒里头沉甸甸的。
宝珠晓得裴家家底颇丰,只是这乍一看到两只厚实的镯子还是晃了眼,不说上面的宝石,便是这两只镯子的分量,怕是够抵得上两间铺面合一起整两年的租钱了。
一双手纤细修长,红宝石衬得手腕莹润如白玉,裴砚清矮身笑眯眯将金镯儿替她戴到手上,这脸与她近在咫尺,兴许是那梅子酒有些后劲,看眼前人眉眼低垂的认真模样,她跟着心乱了几拍。
低头细瞧才发现他眼尾有一颗以前不曾注意过的小痣,一恍神不防备他抬头,二人鼻尖近乎贴到一起,周遭萦绕着似有若无的梅香,宝珠从那颗痣看到他的眼,视线相对宝珠垂眸,入目是他潋滟的唇。
食色性也,她咽了咽口水,将人推开几分。
这反应过来才看人木愣愣的由她一推坐到地上,至于那张寻常再正经不过的脸已是红到耳根。
宝珠伸手欲将人拉起来,却叫他不由分说一起拽到地上,脑袋撞进他胸膛,耳边是他兵荒马乱的心跳。
屋里铺着毯子,又烧了炭,倒也不觉得冷。
宝珠翻身,枕到他胳膊上,听着耳边人低沉的声音只觉得昏昏欲睡。
“年下没事,正好将庄子与铺子里的各样出息理了理,原想叫管事的将银钱都送来你这儿,只是怕你阿娘觉得不合礼数,便先锁起来了。”
“我阿娘原先的嫁妆单子并产业契书,都叫我舅家收起来了,原先是怕我爹娘过世以后祖母与我孤幼受欺,恐遭族人占了产业,便将阿娘的嫁妆先收着,万一有什么事儿,也好有个退路。如今晓得我成亲,便叫人将没有产业契书都送了回来。”
裴砚清舅家是做药材生意的,虽不显山不露水,不过家资不薄,生意做的不小,赚了银钱便在河东一带典了个小官,这以后行事愈发低调。
“河东老家那些产业都有原先的老管事们盯着,年年都将租钱跟田地出息送来,旁的事儿不需咱们操心,只要将这地契捏在手里就行。”
裴砚清将家中产业一一与宝珠清点,都是些田产铺面,只需每年收租子出息,不需要太过费心去操持。
宝珠听他说话,只觉得头越发沉重,心下警醒,费力抬起眼皮问裴砚清,“窗……窗子留缝了没有?”
“怎的这么快就睡着了?什么床?”
裴砚清凑到她边上,嘀咕怎的睡得这样快,只听她说梦话似的嘟囔,也不知到底在念叨什么。
宝珠用劲最后一丝力气锤了他一下,“炭……炭毒!”——
作者有话说:月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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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炭毒?
这一句裴砚清听得清楚,急急起身,也是觉得头已开始发昏了,一看屋里窗户果真没留缝,先开了窗,又晃晃悠悠抱着宝珠往外去。
徐娘子看人磕磕绊绊,骇了一大跳,只看宝珠迷迷瞪瞪,一时慌乱地又是掐人中又是灌水,才见宝珠悠悠醒来,再看裴砚清也是双眼涣散,扇风泼水连着人才彻底清醒。
年年都有中炭毒没救过来的,便是救过来也成了傻子,徐娘子又去请了大夫,听说没什么大碍这才放心。
明年家里两桩喜事要办,趁着年下街上做工的人多,徐娘子喊了几个人回来将院里重新刷了一遍漆,原先院里辟了一块地出来种菜,现下要办喜事,倒不好再种菜了,地里萝卜芫荽都起出来了,只用石头圈了一小块留给甄阿婆打发日子。
余下空地都铺了青石板,这时节不好种花草,等明年开春移栽些花草来种。冬日天寒,草木凋敝,院里只有两株梅树开的热闹。
院子布置一新,落了一场小雪竟还有两分意境。
自两家互换过庚帖,礼也在往下走。媒人两边通过口风,腊月十八这日裴砚清便来下定,礼送朱翠首饰两头羊金瓶
酒八樽,拢共十样礼雇了人挑来甄家。
甄家礼回鱼箸。
裴家祖母年纪大了,前后都是裴砚清自己在跑,许多事儿也都是他自己操办,甄家晓得裴家境况,对此并未苛求。
裴砚清年后便要去开封县上任,开封县与京城相隔虽不远,但来回赶路颇费功夫, 现下趁未有差事,一得闲他便紧着置礼,原先在汴京买房是就想到这一日了,许多事儿也早有筹备,与媒人互通过便抬礼来下聘。
赶着年前儿正好也热闹,腊月二十六这日裴砚清又雇人前后抬了十二抬聘礼上门,甄家从媒人那儿晓得他今日要来,早早开始忙碌,治下两桌好酒菜,留雇工媒人吃了饭散了铜板喜钱。
两家商定日子定在六月,到明年三个黄道吉日,原先甄家孔家议亲时已算过,甄孔两家定了正月,这日子太紧,宝珠这亲事自然就定在六月了。
今年甄家年过的热闹,二哥娶亲的请柬发出去,上门的人络绎不绝,年下没什么差事,晓得二郎成亲,他那上官倒是多给了几日假。
他如今与裴砚清倒是熟希起来,二人虽差几岁,但分外投机,又常探讨,颇有几分知己的意思。
自上次宝珠提了在铺子里做食牌一事,这事儿便交给蒋实去办,她正想着将蒋实练出来,过后若是开分店便能直接叫他去管事,故而现下铺子里有什么急事或是难事都交给他去办。
蒋实接了差事立即去安排了,先是雇了人四下里发优惠的单子,说是年下回馈新老食客。
他出去揽客,宝珠在店里留守,负责给这些交了银钱的食客登记造册。
寻常来食店吃几回饭就得耗费五六贯钱了,如今充五贯钱过后提食牌来就能优惠,听这优惠又加上蒋实说充五贯钱还能赠一百文,这一百文可够点一道大荤的菜了。
有常来的老客多数都觉得划算,能省一些是一些,何必跟自己口袋里的银钱过不去。
有那些原先隔些日子来一回的食客,见有这优惠也觉得划算,顺道交了银钱,横竖有了那食牌往后再来吃饭能打折扣,这些原先不常来的食客倒因充了银钱来的更频繁些了。
也有人怀疑,只说是宝珠铺子将这些银钱收了以后便要关门。
“各位只管放心,咱们做生意都是以诚信为本,铺子开的好好的,何苦放着好生意不做,收了一笔银钱就关张,咱们都是做长久生意的,实在不必要做出这等舍本逐末的事来,这食牌正是为常来店里光顾的老客更划算,若是不愿办牌子咱们也并不强求。”
宝珠这话一说,那些风言冷语也歇了。
到除夕上午关门一盘算,这几日来办那食牌的竟有一百七十余人,多是只交五贯钱领个食牌的,并非没钱,只是想先瞧瞧这食牌靠不靠谱。
也有些交了十两银的,不过愿意交二十两的只三四个人,再多就没有了,毕竟这是小食店,又不是那大酒楼。
蒋实已去木匠铺子里请人打这食牌,木头中间镶了小铁片,上头刻了甄家食店的小字,寻常若是不劈开这木牌是瞧不出里头的名堂的,再有登记的册子一比对,想作假也难。
这些日子单是食牌便有进账一千余贯,宝珠自己算过也十分惊讶,其他酒楼食店赊账欠账的可不少,来食店吃饭的人多,但很愿意长久来吃,又愿意提前先出钱的可不多。况且这时候还不是食店生意最好的时候,到过年食店人更多,这食牌的事儿也更好说。
蒋实点头,“掌柜的,叫我说年后便不办那五贯钱的食牌了,我打听过,那些办了食牌的老客,其他人没有,独他们有这能优惠的牌子,可觉得十分体面呢,若引得所有人都来办这食牌,倒是显得没那么新奇了。”
原先只是想挣一笔够铺子重新整修,能赠下这些银钱,宝珠她已是十分满意了,见蒋实提起此事,欣慰他倒是越来越有想法,应他道,
“年后你瞧着办,这事儿便交给你了。”
手头宽松些,宝珠便想着扩店面,若非这两间铺子隔壁生意都还不错,轻易是不会往外租的,宝珠都想再租一间,三间连在一起打通好成就一间大铺面。
除夕食店照旧,上午关了门不对外迎客,只做人家提前订的大菜,做好的菜由蒋实和刘四儿送去各家,也有大户人家自己遣了人来拿。
年底了,最后一日开工,哪怕是跑腿活儿他二人都干劲十足,也很愿意做,虽没有跑腿钱,但这大年下的,将菜送去大户人家,少说也能得一把铜子。
食店里扣肉做的极香,今年来订菜的多是叫了这一道扣肉好添菜。
肉是甄父这几日去各家做席面要用的,特地到屠户那里定的乡下收来的土猪。
乡间农户养猪多是精心散养,肥瘦相间的五花吃起来比猪场的肉更香。甄父见宝珠也要便叫屠户每日多送四五十斤,留给宝珠店里专做这一道扣肉。
新鲜肉闻起来没有丝毫腥气,只用葱姜略煮熟,再过油炸,待肉皮炸花了才切片摆到碗里。
梅菜是南地商人带来的,原先徐娘子只称了一两斤自家蒸扣肉来吃,这菜浓油赤酱宝珠觉得在汴京应当也能卖的好,便收了许多梅菜在店里。
肉在碗底,菜在肉上,蒸透以后扣到盘子里。端出来色泽透亮,尝起来肉软菜香。
年下百姓不再忍口腹之欲,这道菜便及时摆上来了。自这道梅菜扣肉一上,店里来吃饭的食客多要点上一盘。
小小一盘便得百多文,不过只要尝过一口就没有觉得这价贵的。况且还是在年里,如今一斤肉都得七八十文,这个价也就算不得贵了。
将人家订的菜做好,食店里备的肉还多,宝珠便叫陈嫂子多做一些,好给几个伙计各自带家去。
一年到头大家都辛苦,宝珠也早早备下了红封,伙计们一人都得了二两银。急着回去过年,大家伙儿便也不留在店里吃饭了。
蒋实今年没回去过年,因宝珠说到正月十五过后便要将店重新整修,他便想着趁店整修那一段时日家去瞧瞧,年里又是店里最忙的时候,掌柜的待他好他总不能躲懒不是。
年夜一家子祭罢先祖便摆了饭菜,徐娘子叫二郎将大哥寄来的信又念了一遍权当团圆。
二哥念罢信,一家人这才动筷吃饭。
长大以后一眨眼便是一年过去,宝珠自注意到阿娘生了皱纹,前几日又发现阿婆一只耳朵忽然听不见了,去瞧过郎中,郎中只说是人老常事,药都没开就打发她们走了。
甄阿婆倒是看的开,成日里依旧笑眯眯的,不是在院里侍弄那一小块地,就是与街坊邻里一道去庙里住几日好吃斋饭。
大年初六正是二哥成亲的日子,甄家提前三日已将催妆礼先送至孔家去了,孔家也回了礼。
初五家里事多,铺子也在这日开张,宝珠领着,伙计们开张,开过门放了利市,便也赶回去帮忙了。
年下徐娘子将家里重新修整了一番,墙瓦该换的也换了,院子里铺了大青石板,院子收拾的干净利落。
铺子歇了几日开张总有些忙碌,宝珠回家也到下午了,孔家派了人先过来铺床挂账,家中四处都已挂了红绸彩缎。
院里桌上冲了茶,家里新雇的两个婆子给来客们端点心倒茶水,邻里婶子们见宝珠回来,还要对着她打趣一番。
孔家来
的人铺好床,便叫两个身强体壮的婆子守在门口,防止外人闯进去乱了新房吉利。
新房是新收拾出来的,这几日都是大太阳,晒得屋里暖洋洋的,这般好天气在冬日里可不多见,天气暖和,明儿接亲时孔小娘子人也能暖和些。
第73章
初六迎亲的队伍长长一串,雇的鼓乐一路吹吹打打往孔府而去,甄家二郎骑着挂了红绸的白马,玉树临风的模样与当日中得探花骑马游街时一般无二。
这马正是裴砚清赠他的贺礼,有这匹马的交情在,甄家二郎如今是奉裴砚清为圭臬,甚至连宝瑢也叫他收买了,只因他赠了宝瑢两幅前朝大家的墨宝。
甄家亲戚不多,这等喜事多仰仗街坊邻里来帮忙,一群人热热闹闹在院里备菜,请来做大席面的师傅在灶间忙的热火朝天。
迎亲的队伍接到新娘以后,要绕一圈等吉时。
堂屋里都是二哥的同僚上峰,留了两桌等孔家来人,外头则是二郎同僚或是同窗好友,其余多是甄家在汴京熟识有交情的朋友,便是没收到请柬,也有不少人赶来凑热闹,若只是凑热闹倒也罢,只怕有那浑水摸鱼,借着摆酒谋利。
毕竟甄家来往多是商户,不少人都有心与官宦人家攀上关系,若在这大喜的日子生出事端来,难免惹人笑话,不过有宝珠守着,倒没出什么事儿。
今儿甄家办酒,董家表兄不曾来。
看宝珠行事愈发稳妥,甄家姑母眼神落在她身上久久不曾离开,宝珠定下亲事一事她也听说了,凡是见过她行事的夫人太太没有不喜欢的,只是有些嫌弃甄家出身,有那家中儿子纨绔些的,自甄家二郎做官以后便留意到了宝珠,想去甄家求娶,只是多叫甄家姑母挡回去了。
如今宝珠说下亲事,又是先前汴京城都出了名的指挥使裴大人,便是徐娘子没有特地去与人说,董家也知晓这是门好亲。
看宝珠一时心里酸涩,只叹一声有缘无分,至于恒之的亲事,也该踅摸起来了。
迎亲的队伍绕了路,轿夫们从孔家接了人,又从另一个方向饶了整一圈,街道两边许多伸手道贺的,有人拦轿,甄家跟去迎亲的人便撒些红枣花生或是铜板,队伍热热闹闹近了甄家巷口。
吉时已到,鞭炮烟火齐放。
孔小娘子言笑晏晏,窄袖对襟褙子显得人比寻常更庄重,穿戴也十分讲究,头上是铺翠牡丹冠,臂上是如意云纹金钏儿,颈上戴着点翠金璎珞项圈。十八抬嫁妆从大门进来,后头跟着来送亲的两位兄长并亲戚。
裴砚清今儿也在迎亲的队伍当中,一群人中只他与二哥最显眼。
拜过高堂走过礼,外头便开始宴饮。
宝珠端了糕饼叫孔小娘子与一边的女使先垫垫肚子,孔小娘子只带了一个女使一个婆子到甄家来,其中一个便是常跟着她的,也是上回她女扮男装去寻二哥时的那位。
等宾客尽散,天已彻底黑了下来,新房里红烛明亮,二哥今儿饮了不少酒,话比寻常多出许多,进来的不单他,还有几个婶子。
宝珠拉着女使将几个婶子一并支了出去,只说家里余下不少喜饼,叫几位婶子一道去拿。
这喜饼是甄家自己做的酥皮鲜肉饼,猪油和的饼皮,一口咬下去饼酥肉香,饼皮上头用红曲印了双喜字,瞧着便喜庆。
这喜饼外头买都买不到,一听还有饼子拿,几个要凑热闹的婶子也不凑热闹了,跟在宝珠后头去拿饼子。
这喜饼不少人家见着都来打听是从哪里买的,宝珠不放过一桩生意,若有问的边说是从甄家食店定的。
等搞定这几位婶子,回来一看裴砚清更是醉意熏天,阿娘说今儿不怪,他替二哥挡了不少酒.
甄父与蒋实一起将人扶去客房歇下,宝珠熬了醒酒汤叫他醒酒,新婚之日,新郎官到底要留几分体面,他便在旁边被取笑着灌了不少酒。
“倒也实在,谁敬都喝。”
宝珠看人躺在床上醉的不省人事,宝珠端着汤与他灌下,等人略清醒了,这才叫蒋实与刘四套车将人送回去。
孔小娘子性子大大咧咧,甄家也不是什么弯弯绕绕的人家,虽是新妇,相处起来没什么摩擦。
等三朝回门,甄家二郎这假也到了。
二哥去年就租好了宅子,徐娘子也道新婚夫妻不好分离,孔小娘自与甄家二郎便一起欢欢喜喜去了任上。
年里成亲的不少,不说别的,就是巷子里都不少喜事,许多吃过甄家那喜饼的,便也来甄家定,店里生意交给蒋实,宝珠便日日在家里烤喜饼。
年里生意好,蒋实将那五贯钱的食牌去了,想办食牌的多是十贯二十贯的来办。
店里生意忙碌直到正月十五过了,年味渐渐淡去,铺子里生意也慢慢冷了下来。先已与一众食客说了店内要重新整修,门口也贴了红告示。
那些买了食牌的食客得知不是跑路,而是重新整修,待新开张与他们有更大的优惠,这便放下心来只等食店重新开业。
今年元宵宣德门前仍有歌舞百戏,宝珠自家没去,叫刘四儿去卖这也是一笔进项。
正月十八甄家食店闭了店,虽不接堂食,但若是有人提前订菜,这生意宝珠依旧做,店里整修这段时日,伙计们工钱照半数发。因有人订菜,灶下陈嫂子工钱照旧。
趁着店里重新整修,蒋实好好逛了一遭汴京城,带着买好的礼,趁着店里无事,与阿忠一起回徐州去了。
两家铺子中间彻底打通,宝珠去衙门银钱批了文书,正是想在这铺子上头盖一层二楼出来。
即便两间铺子打通,也并不是很宽敞,如今加盖一个二楼出来,铺子里头就要松快些,况且宝珠想着要砌个灶间,若没有二层,这铺子就显得更紧张了。
一来二去耗费颇大,虽有衙门准许,未免出纰漏,宝珠还是找了手熟的匠人先画图,待确定能加盖二楼,这才开始动工。
这一番大修整,耗费的时日跟银钱都不少,不过若是这两层的铺子砌出来,再往后做生意可就好多了。
再来食客也无需挤在一楼,桌椅也不必再像先前摆的那般密集。
这事儿不敢耽搁,汴京城做吃食生意的数不胜数,你歇几日立时就要被人顶上,更遑论甄家食店这一回起码要歇半个月。
不过既想将生意做大,这重新整修便是迟早的事儿,不如趁着淡季来做。
宝珠急着完工,给的工钱自然也就比寻常高出不少。这些工人日夜都在忙碌,不过十来天这二层便砌的有模有样,宝珠顺着楼梯上去瞧,二楼开的是龟背纹外开窗,窗户一开南北通透,白天亮堂堂的。
甄家食店名气越来越大,在铺子里宴请同僚亲友的不少,总在一楼挤着难免显得小气,这二楼正是想做雅间之用。
无需用墙相隔,只用格挡与屏风隔开,只分梅兰竹菊四雅间,宝珠丈量着地方,四张大桌正好,若有同时宴请两桌,中间的格挡还能撤掉,这一打算比先前也更整齐些。
不过现下这屋里还是空荡荡的,得等屋子晾干才能将桌椅屏风搬进来。出了门,扶着楼梯往下走,楼梯拐角也开了一扇方窗,白日里够亮堂,窗子二边挂了灯,到晚间点上也够亮。
木质楼梯上头刻着花纹,扶手上也是刻着相应的花草鱼鸟。
两家铺子统一了样式,新刷的墙新上的漆,仓房改做灶间,连了烟管与下水。
一楼窗子同样开的大,灶台砌了三口,寻常炖汤的小炉子也打了六个,只二楼添了几张大桌,其余桌子倒没什么添置的,先前打桌子的时候都是一样的款式,现下倒不需要花大价钱去更改。
一楼只留半身高的围挡,撤了两张小桌两张方桌,这一来桌椅板凳比先前摆的更为宽松,进来瞧着更顺眼了。
裴砚清自来甄家下聘过后,徐娘子便也开始筹备起宝珠的嫁妆来,自小给她攒的且不提,先已说好的许州的田地一分作二,宝珠
一份宝瑢一份。铺子的契书已经给了宝珠,余下就是头面布帛嫁衣一类。
裴砚清也到了要上任的日子,临行前徐娘子喊他来吃饭。
饭毕宝珠将人送出去,这些时日时不时见一面倒是习惯了。
“若有事儿便去信,骑快马来回不过半日功夫。”裴砚清放慢了步子,“铺子里事多,逢休沐我便回来帮忙。”
宝珠点头,二人走着便走到原先甄家开的那扇小门。当初为着将屋子租出去,大门留给租客,小门甄家自己走,现下屋子收回来了,中间隔断也敲掉了,不必再走小门,这小门也用砖砌实了。
月上柳梢,二人在墙外数着这小门是用几块砖砌起来的。
宝珠抬头看他喋喋不休,忍不住打断,
“你低头,我有话与你说——”
裴砚清生得剑眉星目,长得本就正派,在宝珠面前总是再正经不过的,看他神色认真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更叫宝珠忍不住想逗他。
心里这般想着便顺势揽住他肩膀,踮起脚尖盯着他眉眼。呼吸间依旧是冷冽的梅香,二人身上香气如出一辙,将这无聊黑夜平添出几分暧昧。
半轮月隐入云层,夜色深浓。
裴砚清只觉得宝珠越来越近,然后就是什么东西贴上了他的唇,绵如绸,软如水。还不等他反应,这香气便离他远去了,留他在原地怔愣,一张脸火烧火燎。
脑袋虽是木的,下一瞬手却拉住了欲要走的人,僵着身子揽住宝珠,看宝珠笑意,裴砚清只觉得心里滚身上烫。
深深低头,浅尝辄止。
宝珠轻轻喘了一口气,眼好似蒙上一层水雾。
那半轮月亮倒有眼色,在这时才重新攀上树梢,月光照的四下莹莹。
宝珠轻拍了一下裴砚清,只看人呆呆的也不知在想什么,一时笑出了声音,看人反应过来,立即转身回去了,只余裴砚清在原地抓住一阵由她带起的风。
第74章
裴砚清接了任命要上任,宝珠晓得他要走,便去送他出城。
马儿步履缓慢,二人并肩而行,要分别总觉得这出城的路太短,裴砚清将她鬓角一缕头发别至耳后,腰间依旧是挂的一串叮铃哐当,又看宝珠手上戴了他送的金镯儿,一时心里暗暗快活。
手从宝珠发间穿过,人来人往不能有什么更亲昵的举止。
宝珠拢了拢身上披风,这城门口风大,吹得她竟有些鼻酸,指着他手里提的食盒道,“食盒里头是酥皮肉饼,昨儿跟阿娘一起做的,这时节能放上一旬,寻常差事忙碌,来不及吃饭好歹吃口饼子垫肚儿,这些刚好够吃上一旬,等你休沐回来再做新的糕饼。”
裴砚清瞧着食盒,点了点头,眼眶止不住发红,“你莫要出城了,就送到这儿吧,快些回去,天还冷免得着凉。”
看宝珠身影直至不见,他这才吸了吸鼻子转身出城,年纪大了愈发多愁善感起来了。
食店也筹备的差不多了,这些时日店里许多老客早早等着了,时不时便有人来问这铺子什么时候重新开张。
开春以后甄家只宝瑢与宝珠了,店里加盖整修,再紧赶慢赶也耗费了接近一月的功夫。
宝珠店里这活儿雇的多是乡间农户,这些人做活儿踏实,城里那些闲汉许多都是浑水摸鱼的懒货,即使便宜些请来干活宝珠也怕,只是天稍暖和这些农户便各自要去忙碌,宝珠加了银钱这才在播种前将铺子都整修好。
这二层楼的铺子在整条街不算显眼,一条街上金楼酒楼乃至那布庄,两层楼的不在少数。不过这铺子再不显眼,也比先前要亮眼几分。
门头上挂了醒目的牌匾,望子也新做的最显眼的颜色,上头叫宝瑢花了饭菜,远远望去跟真的一样,铺子外头刷的是一样的漆,一层几扇窗开的大,到打烊时闭起来从里头能扣住。
现下食店扩张,来的食客若是点菜人家必定要酒,甄家不似那等能酿酒的大酒楼,从前食客喝酒多是店里伙计去打了来,现如今既拓了店,那酒也必不可少。
寻常若是要卖酒还得有衙门许可,酿酒一事十分麻烦,且宝珠酿酒的技术也不是很精湛,寻常果酒倒还可以,卖给食客的清酒一类就很难了。
宝珠谈了几家,从几家大酒楼买坛装的酒,价儿低的酒多备一些,价儿高的酒少准备一些,这一来无需再出去打酒。
度数都不选高的,这是怕食客喝多了酒要闹事,如今食店少有来闹事的,好歹二哥如今也算有些脸面在,寻常小事店里都能解决,若有那不长眼的找茬,宝珠也不怕,赶紧报官由衙门分说。
看店热不热闹,就看里头有没有兜售小吃的小伙儿与那给人斟酒兜售小菜的焌糟娘子,宝珠想叫柳嫂子去请她从前做焌糟娘子时相熟的人来,不兜售旁的,只兜售店里的菜。
“你只说在我店里,不必忧心旁的,只管兜售店里的菜。”蒋实现下要管事,再叫他去做跑腿打杂的伙计有些屈才了,不如找个专业的人来做这活儿,“这活儿月钱不高,不过卖出多少菜酒提几分利润,上不封顶。”
柳嫂子做过焌糟娘子,自然晓得其中意思。焌糟娘子明明只做些小本买卖,可这些食客常言语骚扰不说,还想动手动脚,她在食店做活,有宝珠看顾再没遇着那些事儿,要知道甄家食店现在寻常人想进都进不来。
她也有些心气儿,再说看蒋实如今备受器重,心里也很有想法,宝珠将这事儿交给她,自然想好好表现。
柳嫂子没有立即去找人,而是细细思量过哪个人合适,既要胆大心细,也要有真本事才是,在食店专门兜售菜式可比去那酒楼遭人白眼好上许多,既有保底的工钱,卖出菜还有提成。
宝珠自然也不亏,原本人家来只想点一两道菜,有人推销,一时听得心动多点个三四道菜也是有的。
略思量过柳嫂子心里便有了人选,便与宝珠知会一声找人去了。
食店扩了二楼,单蒋实与柳嫂子怕忙不过来,再说她常有差事要蒋实去办。宝珠算着店里成本,除此之外还得再招两个跑堂打杂的伙计,一个灶间配菜的伙计,灶间几口灶陈嫂子一人顾不过来,若非宝珠搭手,早就力不从心了。
听宝珠说要再招个打杂的,陈嫂子立即推举,“我家大姐儿正跟我后头学厨,掌柜的若是不嫌弃,我便叫她来帮手,工钱不必给,只管三餐就很好了。”
“先前听你说要将儿女接来,现下可都接过来了?”铺子里整修时陈嫂子回了老家一趟,说是要接儿女来汴京。
陈嫂子点头又摇头,“姐儿跟来了,哥儿叫家里人惯的不成样子,怕来要吃苦,不肯过来。”
说着她眼眶开始发红,宝珠问过才晓得她这话是说的轻了。
却原来她家男人在家里又讨了一房小的,儿子没心没肺,全然向着那小娘。当初她去大户人家做厨娘,正是想叫儿女过的好些,没成想在外头这么多年,银钱都被那畜牲花去别处。
几年没回家,一开门见个大着肚子的妇人笑着叫她姐姐,自家闺女坐在院里洗衣裳,大冬天里手肿得似萝卜。
男人开始还好声好气说话,哄骗她想叫她继续去外头赚钱给家里,见哄骗不得,一家子就想打她。
那畜牲还说她既能赚这么多钱,想来是做皮肉生意,既她不忠,他不过娶个小的,不休了她已算是厚道了。
陈嫂子孤身一人自然斗不过那一大家子,挨了一巴掌不说,带回去的银子也尽数叫那些豺狼扣下了。
晓得不得善了,只得说些软话要继续赚钱给家里这才得以脱身,又说大姐儿这年纪到汴京也能挣钱,这才能带着大姐儿一道离开。
只要能给钱,在外头做什么活儿家里是不管的,不说灾荒年间,就是这盛世里还有为了银钱,将自家妻子典给人家生孩子的。
“哥儿与那畜牲一样黑白不分,见着我只哄我给钱,与他爹一道骂我肮脏,往后只当没这个儿子。”陈嫂子用袖子揩了揩眼泪,“横竖是个哥儿,再差也不会对他差到哪里去,只可怜我大姐儿受了几年磋磨,往后我只带大姐儿过活,与那畜牲一家恩断义绝。”
“掌柜的只管放心,我从前在家时交我家大姐儿认过字,这几年不在家,一家子饭食都
由她烧,切菜烧菜有几分天分,与我打下手再合适不过,姑娘先瞧瞧,若是合适便留她,不合适也不强求,横竖只养她一个是养的起的。”
宝珠叫她先将大姐儿带来,小姑娘今年十二岁,比宝珠竟矮不了多少,脸有些黑,长的也瘦,她见着宝珠没露怯,盯了一会儿不自觉开口,“姑娘长的跟画里的仙儿一样”
陈嫂子推了一下才回过神,“掌柜的好,俺……叫俺大妮儿就成,家里人都喊大妮儿!俺会烧菜切菜刷碗刷锅,甚事儿都会做……”
大妮儿说话还带着乡音,说着就去灶间颠锅。
宝珠看她颠锅也有一把子力气,又看她切菜十分利落,拍了板将人留下,
“一月工钱暂时两贯,先干着,干得好回头再长,干的不好得降。”
陈嫂子立即摆手,“这哪里使得!”
“看大妮儿干活这利落的模样,比寻常伙计还要能干呢,我瞧着她能干好,租间小屋也得七八百文呢,二贯钱在汴京算不得什么。”
大妮儿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太好了!平时俺打兔子一年也没有这些呢!”
说到大兔子,陈嫂子解释,大妮儿长身子夜里膝盖痛,偏偏又吃不饱。
一家子每日都有鸡蛋吃,大姐儿连一口稠的都吃不上,没法子上山下河,逮到什么就偷摸在外头烤了吃了,若套到大的,譬如兔子一类,就卖几个钱换些吃食。
似乎怕人嫌弃她吃的多,大妮儿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宝珠摸摸她脑袋,“咱们开食店的,旁的不多,就是吃食多,到晚间有剩的你想吃多少吃多少,吃得多才长得高……”
大妮儿一笑,一口大白牙又露了出来,脸上一道浅浅的笑窝,瞧着十分喜庆。
年里办食牌的客不少,单这一项便有千余贯进项,加上每日生意火爆,只这正月里的十几天,就有二百余贯进账,抵得上先前一个月的生意了。
宝珠与蒋实一道去江这铜钱换成银铤,这提前办食牌能先得一笔钱出来扩食店,后面每月怕是没这么赚的时候了。
灶间打杂的事儿敲定,再就是其余伙计了,柳嫂子去问过,人家自然愿意,另外两个伙计刘四儿与王大一人举荐了一个来,都是勤快本分的人。
宝珠将各自活计安排好,蒋实升了管事,现下不用再打杂,只看顾着店里防止出乱子。
算准了吉日食店重新开张,鞭炮一响,黄金万两,请的舞狮队伍也热热闹闹舞起来,年已过去,这等热闹不多见,半条街的人都围过来看。
第75章
食店换了新大门,窗户开的也大,从外头就能看到食店里头的样子。
菜蔬有专门的架子放置,鱼养在桶里吃的都是鲜活的,羊肉猪肉都是一早送来的,底下垫了一层冰,这肉色泽依旧红润。
开张前三日进店一律赠热羊汤一盅,原先有食牌的老客,除了赠汤,凭食牌每日能领点心一盒,这也是为店里春日新上点心做打算。
年里作喜饼的酥皮肉馅儿饼卖出不少,等春季到了准备新上各式样的鲜花饼,什么桃花饼槐花饼一类时兴的花做的酥饼。
现下赠礼一是回馈这些办了食牌的食客,二是想将这糕饼的销路打出去。食店有陈嫂子,宝珠到时便负责这些糕饼一类的点心。
等这糕饼有些名气,正好能盘一间小铺面卖糕饼。
三月里汴京城人流如织,桃红柳绿自相适宜,今年踏青赏春的人依旧络绎不绝,郊外小道上都是卖吃食的小贩。
自这铺面重新开张以后,食店名气也越来越大,原先送出去的糕点收效不错,今年不独卖春盘与花盘,还接了几个大户人家坐席面用的点心。
家里有喜事,若是用肉馅儿的喜饼那是极其体面的。原先做酥皮肉馅喜饼的生意一直不断,多是卖给喜事铺子去了,开始是没想卖的,只是来问喜事铺掌柜的多了,宝珠便想着能赚一些是一些,卖给铺子里价儿虽比单卖低一些,但不用自己再劳心劳力去吆喝。
食店现如今有蒋实独当一面,宝珠倒不必像从前那样劳心劳力事事亲为,若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儿蒋实才来问她,因此宝珠多数时候都是在家烤饼,若哪一日没有这糕饼的单子她这才去食店转一圈。
炉子里头正是梅菜肉酥饼与火腿肉酥饼,烤炉子里头隐隐有香气飘出来,宝瑢深深吸了一口气方才撇嘴道,
“我瞧着如今许多酒楼都开始与客人办食牌,真是惯会学的。”
汴京做生意的许多,再有新意也只抢占个先机罢了,总不能不准人家跟在后头学,人家就算当面学了个一模一样也无可奈何,就是告去衙门人家也不理,只能叫食客先记住自家的店。
学这些不算什么本事,能长久做下去才是真本事,甄家食店出名靠的也就是一直以来的时不时新奇,而并非学这个那个。
酥饼出炉,将人家订的先夹起来放到一边印上红喜字再晾凉,余下的碎的品相不好的都留下来自家吃,这小酥饼一口一个也不嫌多,甄家几人是怎么也吃不腻。
宝瑢搅和着锅里给狸奴煮的食,现出炉的小酥饼搁在碟子里就放在她手边,捻起来一个扔进嘴里,饼皮酥的掉渣,里头肉被炉子烤的干香,吃一个根本是不够的,连吃了三个这才美滋滋道,
“师傅替我接了几单大生意,便是寺庙里刻佛像版画,如今各个寺庙,常对外讲经,经书上要印佛像。四月十五僧寺结制,初一前便要将这些版画赶出来。”
宝瑢先前跟在玉娘子后头多是以学为主,时而接些散碎小活,替一些话本子刻人像版画,几年学下来勉强算是出师。
如今玉娘子自觉没什么可教的,便替她接些画作练手,玉娘子现下只在旁边稍作指点,并不像先前那样细细说给她听,开始宝瑢还有些怕出差错,现在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宝瑢也晓得有玉娘子的缘故,才能接到生意,如今记玉娘子帮她开了头,她自然不能放松,否则人家怨怪的只会是玉娘子,且她先将这活计做好了,往后才能接下更多的活儿。
给寺庙里刻板画,这是宝瑢接过的最大的一单生意,拢共十二副画像,足足有一百八十两银子,还已先支了五十两给她买材料。
如今这寺庙可谓是最富贵的地儿,不说相国寺,便是最普通的庙里,在这汴京城也有不少产业,什么铺面田地比起那些经年做官的人家还要富贵。
玉娘子家中那狸奴的吃食自宝瑢去便包揽下来,甄家开食店,寻常那些鸡心鸡肝鸡脯肉一类的吃食也用不完,便都给宝瑢去做猫食。
有狸奴的人都有几分相像,玉娘子几位好友家中也养狸奴,看玉娘子家里猫儿养的油光水亮,晓得宝瑢做猫食很有一手,便也给了银钱央她也捎带做一些。
炉子里饼尽数取出来了,宝珠又开始将一早买来的新鲜草料剁碎了喂羊,姊妹俩带着襻膊一个扎草料一个煮猫食。
自家原先那头舍不得杀的羊,圈了个围栏养在角落,去年发|情时寻匠人给劁了,自劁了以后性情愈发温和,一年一年的养过来,这羊已养的通了几分人性。
寻常放他出来便在院里晃悠,也不乱吃花草菜蔬,等肚饿了就去食槽里头吃些草料,有生人来还要么么叫几声,与人家养的普通狗儿也差不多。
等活儿忙完,宝珠便将装点心的盒子一并送去店里。
这时节春光正好,天儿虽不冷不热,但从家里一路走过来,还是难免走的一身薄汗。
才到店门口,就看蒋实正与个男人争吵,周围已聚了一圈人在看热闹,见宝珠来,蒋实迎过来接走她手里点心盒子,一边小声与她说这是陈嫂子男人,打听到陈嫂子在汴京住的地儿,问过周围邻居,这
才找到食店来了。
“现下店里客人正多,我哪里敢放他进去闹事——”
那男人还在吵,“可怜家里孩子日日夜夜喊娘——偏她鬼迷心窍着了魔似的不肯回家,实在是没法子,我这才找到汴京来,瞧瞧这汴京城是有个甚迷了她的心。”
看热闹的越来越多,这男人也越说越起劲,只看要开始往陈嫂子身上泼脏水了,宝珠立即出声打断,“这位兄台有话不如寻个僻静的地儿说,叫你这一番闹还如何开门做生意?”
似乎觉得宝珠没什么好怕的,他声音扬了几分,“想来这位就是掌柜的,您可别叫她骗了,这女人可不是什么好人,惯会骗人的,外头不知养了几个姘头——”
啪!
一巴掌甩过去仍嫌不够,另一只手又补了一巴掌。
男人个子同宝珠一般高,叫宝珠这两巴掌打了个踉跄,后退几步叫人推了一把才站稳,一稳住身形立即恼羞成怒想来还手,叫蒋实与两个伙计一人一边架起来了。
“真是好生无赖,自家是个懒汉日日在家喝酒玩乐,叫娘子去做厨娘养家,月月工钱都叫人捎回家,不成想累死累活挣下的银钱半点没花到儿女身上,倒花天酒地讨二房去了。”宝珠叉腰怒骂一通,又叫另一个小伙计去报官。
只说是有人在店里闹事,她瞧着这看热闹的人里头,不乏有几个鼓动着闹事的,生意好遭人眼红是必然的,明面上不敢如何背地里悄悄作乱也逮不着什么,这回替陈嫂子报仇,也好杀鸡儆猴。
只是这事儿得与陈嫂子说一声,若是她仍像上回说的那样,与这男人一家恩断义绝,她帮一把倒是没什么,若是人家心里不这样想,她倒显得狗拿耗子了。
陈娘子听到柳嫂子将外头动静说给她听,举着菜刀便出来了,听宝珠问她怎么想,对着被架起来的男人冷着一张脸,好似在看苍蝇,“任凭掌柜的做主,这一番闹着耽误了不少生意,叫我说该好生打几顿板子才是。”
宝珠笑,“本是想好生与你说的,现下你自己去与衙门里的大人去说吧。”
衙差很快就来了,听说是有人闹事,几人一围,问清了便将人捉走了,走时还在大喊大叫,
“死娘们!咱们两家过了帖,名字都写在一张婚书上,做了十几年夫妻,你如今作娼妇不说,还要将我捉到衙门里头去!实在是没天理,下贱的——唔——”
一张臭汗巾子堵住了他的嘴。
“你就是要不到钱才来编瞎话的!”大妮儿哭着朝着仍没散去的人喊到,“俺娘才不是那样的人!”
陈嫂子一副要倒下去的模样,大妮儿将人搀住了,陈娘子听到方才那一番污言秽语,一时手脚发冷冷汗津津,再忍不住捧面落泪,“从前常托人捎钱回去,上月开始不再捎钱,不成想竟叫他摸到汴京来了。”
宝珠叫人先进去,又叫围着看热闹的人都散了。
听得那畜牲被宝珠狠狠扇了一巴掌,陈娘子心里痛快极了,定了定神才想起来,“这厮如今愈发无赖,若是往后赖在店里咱们该当如何?”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苍蝇总是难赶。
若来店里,来一次便赶一次,只是怕他空口白牙污蔑陈娘子,人言可畏,即便开始没有人信,时日久了传的人多了在人心里也就成了真的。
“你可想与他和离?”她自己肯立起来,宝珠便也想帮她一把,再说她可不愿意陈娘子出事,要知道店里可是好不容易才招到个十分合适的庖厨。
提起和离,陈嫂子点头如捣蒜,想起此事又叹气,“他哪里肯,便是叫他写休书他也是断不愿意的……”
第76章
陈娘子先前回家时,这和离的事儿不过略提了一句,一家子甚至都要想着怎么打死她了,末了还是装乖才躲出来的。开始几日还有些担心,时日久了想的正是这马二不敢出门,更不敢到汴京来,没成想到底是躲不掉,依旧叫他找上门来了。
这些时日她与大妮儿一起过,日子再安稳不过,食店有吃喝,一月交去房租,余下的钱多数都能攒下,这些钱都是给她的大姐儿攒的体己。
今儿这一出闹的,夜里陈娘子与大妮儿都不敢回去歇了,现下马二被抓走了,还不曾祸害家里,怕他放出来到家里抢钱,陈娘子便央店里伙计一道,先与她一起将家里值钱的东西讨出来。
陈娘子男人姓马,生的不高,人却粗壮,一张脸泛着青黑色,长的好似那青皮倭瓜。这男人在家中行二,原先上头有个大哥没长成就死了,人都唤他马二,家里对他素来放纵,原先陈娘子在家时还有几分收敛,后来陈娘子出去做工,等她回来再看就是万般不顺眼。
“原先说亲事,正是说马家条件好,人也踏实,叫我嫁去享福,这些年半点福没享到,还叫生磨掉一层皮。”陈娘子苦笑,“原先在马家十几年日日干活不落好,后来才晓得到大户人家当牛做马都比在马家的日子好过。”
宝珠晓得这马二要纠缠,叫陈娘子先安心去灶间做活,她有法子应付,这几日且住客栈,每日下工再叫店里伙计将她们送去。
店里头经这一番耽搁,一桌赠了一盘酥肉,原先还有些抱怨菜出的慢,看赠了一盘子肉,又看掌柜的客气,一个个也不再说什么。
陈娘子晓得自己耽搁了功夫,又听宝珠说有法子,东家聪明,定能替她想到法子,思及此也不在烦忧,抓紧与大妮儿一到去灶间重新开火。
宝珠叫蒋实将那几盒子酥皮肉饼与梅干菜饼放好,对应的是哪一家,又是什么人领牌子来取也与他分说清楚,上下看了一遍将店里事务安排完,宝珠还得去一趟衙门,毕竟是她报的官。
叫了个伙计一道,伙计赶着驴车带宝珠到了衙门。
“几位大人有礼,我是曹门大街甄家食店的掌柜,今儿店外有人闹事叫伙计报了官,却不知那闹事的凶徒该如何处置?”
那衙差晓得她是事主,这等闹事的泼皮无赖他们处理起来很有一套,看宝珠待他们客气,也很客气的回道,
“待审问清楚才好定罪,按律这滋事闹事扰乱经营当处笞刑十五下。”
宝珠点点头,又笑着请这些衙差得空去店里喝茶。
进去瞧过那马二,这厮是进了牢里人不消停,也不知何时又挨了一顿打,问了狱卒才晓得原来是与他一起关着的案犯,瞧他不顺眼将他揍了一顿,因这马二实在欠儿,叫打的哭嚎震天也没人管。
看宝珠来了,马二原还想污言秽语辱骂一番。
宝珠看他张嘴便晓得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冷冷道,“莫以为人都怕了你,泼皮无赖的行径在汴京城可没什么用处,你若出去尽可再去我家食店闹事,咱们只瞧瞧是谁吃亏。”
任是傻子也晓得惹到了她没有好果子吃,马二见风使舵跪了下来,哭的鼻涕眼泪齐流。“掌柜的实在不该信那妇人,家中孩子饥饿,她在外头吃香喝辣竟一文钱也不捎回家,这叫我们一家子该如何过活?”
宝珠嗤笑一声,“你一个男人又不是那圈里牲畜,没人将你拴在圈里,有手有脚还有一张颠倒黑白的嘴,这便是去说书都能养活一家人,怎好腆个脸来要你娘子赚的银钱花。”
马二支支吾吾也说不过,他是老皮条了,晓得赌气没用,也晓
得宝珠不帮他,立即软了语气,千求万求宝珠放他一马,往后再不敢去她食店闹事。
“姑奶奶您且放我一马,家里那个才生了小的,好歹也喊她一声娘,她好歹要对得起这一声娘把些银钱给这小的。”马二没皮没脸地磕头,“这事儿我晓得与掌柜的你没干系,我是叫猪油蒙了心才去您店门口闹,往后再不去了,只求您叫那毒……我娘子过来,我亲自与她说。”
宝珠笑道,“没什么好说的,你如今既已另娶,不如写一纸和离书,放你妻子出门,过后这笞刑我倒可以从中说和说和。”
“却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任你在汴京手段通天又如何,竟与衙门合谋打压我,待我出去便将你这毒妇此举宣扬出去,竟撺掇我娘子与我和离,怪不得她在外头野了心,原来是被后有人挑唆,任谁听了也没有这个理。”
似乎晓得宝珠是打这个主意,他当下也不在又跪又求,反而气定神闲坐到地上,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哪有方才那苦求的可怜相。
宝珠自然晓得这一趟说不通,这回只探探他的底,见他这般模样也不再多说,与伙计头也没回就走了。
马二气定神闲,还以为这女人要转头回来再说和一番,他心下已经想好了,如今那毒妇心思大了,便是带回家也是祸害,新娶的二房虽是寡妇,可比这狠心的妇人温柔小意,心里打定主意等回去就将二房扶正。只是这些人要想他写休书,那是万万不会轻易答应的,少说得要一百两银子。
不!得要二百两银子才是。
他美滋滋的盘算,没想到人竟头也不回就走了,要说的话没说出口,只一个人扒着牢门憋出一肚子气。
马二那日闹事不少人都瞧见的,衙门问清楚了确有此事,晓得没伤到人,便只挨了十下,这十下打的又狠,出来在客栈躺了两天,这才慢吞吞的挪到甄家食店。
因着不知这人什么时候还要来作乱,宝珠这几日一直在食店看着,见他只是在门口晃悠,没有闹事,也不好赶他走,宝珠叫店里伙计只当瞧不见这个人,先晾他几日。
只是陈娘子下工一出门便被他缠上了,还想跟在后头到她住的客栈。
天一黑巡街的衙差都少了,宝珠怕出事干脆将他们一起带去甄家先借住几日,汴京城普通百姓一日下来日常开销也得耗费不少,更别说这马二如今还住在客栈,一日日这样没休止的耗费下去,只拖他几日他就要坐不住了。
“你进拐带我娘子,安的是什么心思。”马二见宝珠将人带走,怒气冲冲想找她算账。
蒋实张着手在后头拦他,宝珠晓得这是要气急败坏了,看他这样子就晓得只差最后一下,宝珠又作势叫人去报官。
马二举着婚书,大喊,
“你拐带我娘子!如今竟还想报官!我瞧该报官的是我才是,你给我等着,我不信这满汴京城没有一个说理的去处!”
马二气急败坏,陈娘子听的浑身发抖,一颗心咚咚直跳,大妮儿看自家阿娘摇摇欲坠,边扶着她便与那马二对骂。
有几个伙计相送,这马二到底不敢跟在后头张牙舞爪,偃旗息鼓夹着尾巴走了。一家子都巴不得从陈娘子手里抠出钱来花,唯独大妮儿心疼他娘。
宝珠特地嘱咐叫她母女二人这几日不要独身出去,这马二在汴京城熬不了几日。宝珠料想的不差,没过两日他就去衙门报官了,浩浩荡荡带了衙差前来,只说是要封食店,因甄家食店掌柜的拐带他娘子。
一众看热闹的围着指指点点,还当是有什么了不得的热闹,待宝珠出来才晓得这掌柜的原来是个女娘。一时间众人对着马二齐嘘,连衙差都要说他闹事。
宝珠将这几日他总在店门口赖着不走,实在妨碍经营,自家月月按时缴税,去年衙门里的大人还夸了他们食店,如今叫这人闹的生意都要做不成了,宝珠声泪俱下,说上回笞刑长不了他的记性,请衙差捉他回去再好好打一顿板子。
马二提到挨打便软了腿,“确实是这掌柜的拐带我家娘子,家中孩子还小,不能离了娘——”
“你说的是什么浑话!她一个小娘子如何拐带!”
高高壮壮的衙差一开口,马二顿时收了声。
“我出来做工赚的是正经钱,儿女且还吃不饱肚子,偏偏这男人倒好,拿我赚的钱在家讨了个小的,如今还要往我身上泼脏水。”陈娘子拎着菜刀出来,脸上一副决绝之色,“今儿你想要钱,我是半文钱不会给的,大不了一抹脖子死在你跟前儿,好叫外人晓得你马家逼死了娘子。”
她说罢又看向掌柜的,“若是今儿我出事,还请掌柜的帮着去报官,便是我死了,也不会叫这一家子好过!”
宝珠作势拦下他手里的刀,又好声好气将几个衙差请走,几个衙差本就是白跑一趟,再看马二个个都生出几分怒气,最后一个走的一脚将他踹了个跟头。
“你若愿意耗着便留在汴京耗,横竖没人管你,只是要钱是再要不到的,若是肯和离,我说不得还赏你几个路费回家。”宝珠冷言。
这马二嚎啕,“这满遍京城,竟没有为民做主的地方。不过一家食店竟这般势大,连官府都奈何不得。”
看他凭一张嘴颠倒黑白,宝珠这才叫蒋实将人拽起来。
陈娘子气过了劲儿,看这马二竟觉得十分可笑,当日她去大户人家做厨娘,这男人口中千般不舍,如今才不过二年功夫,新娶的二房都坐上月子了。
这年月女子和离不易,她娘家势弱,家中只有个招婿的姐姐,她还在家时倒常与姐姐来往,自她与人做雇工,夫家哪里会再上门来往,和离一事家里尚且没有助力不说,那夫家后头什么亲戚里道的都能压下一座山来。
马二后头娶的那个自然也想扶正,这倒是成了唯一的优势了。这事儿不解决,陈娘子总不心安,她有和离的心,奈何甩不脱这一家子蚂蟥。
一早叫这一番闹,食店只余食客三两个,宝珠叫陈娘子去灶间烧菜,等看热闹的人散尽了,宝珠这才朝蒋实使了个眼色。
蒋实与另外两个伙计便去拉赖在地上的马二,“我们掌柜的请你进去说话。”
这马二瞬间又趾高气昂起来,蒋实本就看不惯他,将大摇大摆欲要进门的人拦下,“咱们食店还有客,你这般邋遢叫人怎好吃饭,好歹先收拾收拾。”
马二叫这一打岔,扬起来的气势歇了大半,拍干净身上灰,这才犹犹豫豫进门,一进去瞧食店里头干净整洁,剩下不足一半的气势又矮下一大截。
第77章
蒋实越来越有管事的样子,在前头带路,那气势便压了马二几分。
马二老老实实跟着蒋实上了二楼,眼四处张望只觉得这食店甚大,瞧着就很是赚钱。这楼梯踩起来腿都打飘,透过窗还能看到外头街上熙熙攘攘,进了格挡屏风围起来的雅间坐下,宝珠已先端起一盏茶在喝了。
店里伙计听宝珠吩咐,去倒了茶端了点心来,马二一眼不错的盯着点心看,开始来汴京还有些新奇,加上身上也有银钱,到外头吃喝都舍得,不光如此还去花柳巷里新鲜了一回。荷包见了底心里也不慌,想的正是反正陈娘子在汴京,回去前找她拿钱
就是。
不成想这女人压根不理睬他,上回去食店堵人遭了打,去瞧郎中也花费不少,在汴京待到今日银子如流水般花出去了,手里银钱用尽了不说,这食店掌柜的欺负他,他到衙门报官都无门。
没了银钱一时连吃饭都成了困难,更别说凑回家的盘缠了,所以他势必要缠上那毒妇的。
昨儿一整日只喝了两口水,一口饭没吃上,这下子见着点心眼都绿了,伙计才将一碟子点心端上桌,马二便不管不顾往嘴里塞,哽的直翻白眼又端起桌上的茶来喝茶顺气儿。
他将那一碟子点心吃完,还觉得不够,叫伙计再去端一碟子来,伙计看了一眼宝珠,见宝珠点头这才去端点心。
宝珠看他自以为是的模样暂且忍着不作声,马二吃饱了,也不晓得下一顿什么时候,当着宝珠面将余下的两块糕揣起来,又叫伙计添了茶,饮尽才道,
“我与我娘子夫妻一体,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还请掌柜的放我娘子回去,家里离不得她。”
他进店里时看过了,这食店虽大,可灶下只有他娘子在忙活,自家婆娘的手艺他是晓得的,否则那一群人里头也不会独她被大户人家选去做厨娘,偌大的食店想要支撑起来,灶间厨子有多重要不言而喻。
寻常那些酒楼食店,若是味道不好哪里会有生意,且这酒楼食店厨子哪里会常换,普通食店换个厨子都能跑一半人,马二自认为捏着陈娘子,就捏住了宝珠命门,看她这回亲自找他谈定是会妥协的,原先颓然的气势霎时又起来了,自得地翘着腿啧啧不已。
“这却是想到一起去了,上回自你说不远和离过后,我便想着应你的话放你娘子回去。”宝珠笑眯眯接过蒋实递来的算盘,摇晃一下开始拨,“你也说夫妻一体——”
“你人瞧着憨,这话却说的十分有道理,你也知晓,食店这几日因你夫妻二人闹的生意难做,这些时日我已另寻了庖厨,你夫妻俩若是要争执便回家去争吧,我这小庙实在容不下大佛。”
蒋实将雇契递过来,宝珠指着上头明明白白写的条条道道叫马二看,怕他不识字又叫蒋实念了一遍给他听。
“当初这雇契上头写的分明,不得因私事妨碍经营,若因个人的私事妨碍到店里生意,便照上月里营收的每日均价儿赔偿。”
宝珠噼里啪啦打着算盘,
“上月收入三百余贯,每日少说也有十几贯钱营收,自你在我店里闹事,这一旬来每日收入只得一两贯钱,这几日拢共少赚了百余贯钱,若是不信这账本儿你尽可对一对,因你这一番闹,你娘子我现下也是不敢再用了,店里新雇来的厨子下半晌就到,你说家中离不得你娘子,正好你便将她带回去吧,只不过这两月工钱得扣下,另差的银钱也得给我补齐。”
马二听的气急败坏,“你自家生意难做干我何事,怎的叫我给你贴补!”
“你既说夫妻一体,这银钱也该你二人一起出,你在我这食店闹了几回,耽搁这几日生意都是小的,往后那些老客叫你一番闹腾再不来了该当如何,这些钱叫我说都算少的了。”
宝珠笑眯眯地与他一笔一笔算,
“你娘子自在我这食店里头做庖厨以来,学的本事可也不少,这教学的银钱我便不收了,只是当初雇契当初签的是三年,如今才做一年多,既是违契,另又要赔偿六十贯,总共加起来一百六十余贯,给你抹个零头,只给一百六十两银子就是,这一来我还不算赔的太多。”
马二鼓着眼睛鼻子里直喷气,似马上要冲上来打一架似的,看伙计们都在边上又怂歪歪地缩回去了。
“要说我要价高,你满汴京城去打听,哪里都没有我这样好的雇主,你既诚心想求得娘子回家团聚,这赔的工钱想必你也已经替她备下了。这雇契上可都写明了,便是告去衙门我也是有理的,今儿无论你这银钱给不给,你家娘子明儿都不必再来了。”宝珠看马二一张脸青青白白,
“若是银钱交不齐,也别怪我不讲情面,咱们去衙门论一论也未尝不可——”
马二被说得心惊胆战,一百六十两银子压的他一时连气儿都不敢喘,原先借陈娘子胁迫宝珠的心思也彻底蔫巴下去。
“掌……掌柜的,你言重了……我也是讲理的,这雇契自然不能违背了去,叫我说新请来的厨子哪有用惯的厨子好,还叫我家那婆娘留在店里。”马二嗫嚅,“只是……只是往后她每月工钱掌柜的不如直接给我,这一来她既留在你这儿做活,对食店也好,二来我一家老小也有了生路。”
他话一出口,没有半分不耻,反倒觉得这法子可行。
宝珠被他一番恬不知耻的话气的想笑,面上没显露出来,依旧冷淡道,
“这雇契既是你们违背在先,我是不愿再续了,现下新厨子都找好了再说这些也没甚用处,你先不是说要人回家,你娘子原来出来做工想是家里过不下去,如今你既来接,想是银钱也准备好了,等下午你便将你娘子与你家大姐儿一并接走,到时将我说的银钱付清就是。”
“掌柜的,我可不是那个意思,叫我说还是留她在这儿做工的好。”马二又鞠了一把泪。
“我与你娘子已说过了,下午你们走时若没凑齐那一百六十贯,可莫要怪我报官。”宝珠说完便下楼了,马二没处儿可去,原还想赖在店里,叫两个伙计一人架着一边拖出去了。
他这两天都住桥洞底下,叫撵出来没处儿可去,只得又蹲在食店不远的地方。
宝珠叫伙计去家里将阿爹喊过来,甄父这几天歇在家,没与人做席面,领着他那小徒弟就来了,宝珠悄声与他一说他便了然,到灶间开火烧菜动作比起陈娘子还要娴熟。
马二看这厨子真的已经找好了,心里这才肯信宝珠真要断了雇契,是他先说的不做了,人家就新找了厨子,便是告到官府也需得赔钱给人家,再说那契上已写明了要赔多少。
再加之这些时日扰乱经营要赔的银子,马二心里一算,就知道宝珠说的那一百六十两银子只多不少。
“你娘子好歹在我店里做了这么久,今儿也不必干满了,这会子去码头,说不得还能问一问船。”宝珠叫陈娘子换了店里的衣裳,又当着马二的面说道,“那银钱准备的如何?”
马二看蒋实一副他只要说没银子就要跑去报官的模样,喉咙直发干,不敢说没有银子的话来。
呆呆愣愣的看陈娘子带着大妮儿换过衣裳收拾好包袱,一双眼如恶鬼似的盯着他,只将他盯的心里发毛。
“我原是想安生过日子的,叫你一搅和,如今工也没了,钱也没了,这一百六十两就是将你剁碎了卖了也不值当这些银钱,只看衙门里的大人作何处置就是。”
陈娘子阴恻恻地站在他身侧,二人差不多高,“若能留得一条命回去,你夜里睡觉,记得把脖子洗干净些,横竖如今已过不下去了,待回去我定要将你马家闹得天翻地覆。”
马二霎时想起陈娘子原先才嫁给他时是个泼辣的人。
许是这几年给人做工谨小慎微惯了,看她露出几分软和的意思,就觉得人好欺负起来。
“你本就是个软蛋,得了我的银钱还要卖乖,我大姐儿叫你一家子当骡子使唤,如今又要毁我前程,你只放心,哪一日我活够了定也要将你一道宰了带下去。”
陈娘子得了宝珠嘱咐,只管没章法的吓唬马二,虽这几年没相处,但马二的秉性她再了解不过,一番话差点将人吓得尿了裤子。
人弱他便强,人横他便软。
三两个伙计将马二围住找他要钱,马二唯唯诺诺不敢说话,又加上陈娘子在他耳边威胁,只看他恨不得立马拔腿就跑,宝珠可不放过他,叫伙计将人架住,又叫蒋实去衙门报官。
马二求爹爹告奶奶,生怕要去挨板子,宝珠没理会,蒋实小跑着就赶车去了衙门。
“这一百六十两银子,若是交清了,你一家三口即刻就走,我也不拦,若是交不清,只能先请你们夫妻俩去监牢里头待一待了。”
“掌柜的你只当我是猪油蒙了心,放我这一回,我明儿就回老家,往后再不来闹了就是——”
陈娘子狠狠朝他啐了一口,“你做梦!我这些年累死累活偏你拿了钱在家讨二房,这银钱偏就得你来出,我是断不会留下的!”
马二想上手大人,叫伙计扯住了膀子,“你这毒妇,雇契是你签的,与我何干!”
“好歹这么多年的夫妻,我与你马家生儿育女,如今有难就将我撇个干净,待去衙门我自要好好分说,看衙门里的大人主持公道,好叫你我和离。”
“你这泼妇休想做梦!什么和离不和离,今日我便休了你,倒要瞧瞧你如何再攀扯上我!”
第78章
“掌柜的你也瞧见了,这泼妇私下里就是这般毒辣的性子,可不敢再叫她去你店里做工了,今儿我休了她,这银钱横竖你赖不到我头上
,休书一封夫妻两散,银钱跟我可就没什么干系了,过后你自找她去就是。”
马二眼转了一圈,只觉得这法子不错,越想越觉得该当如此,便嚷嚷着叫拿纸笔来他要写休书好休了这婆娘。
“休我?”陈娘子冷笑,一双眼死死盯住马二,“却不知七出之条我犯了哪一条,我本好端端在食店做活,你却要来闹腾,现下你想休我,偏不叫你如愿,既是你惹出来的官司,赔给掌柜的银钱无论如何得叫你出才是,现下赖到我身上,好生没有道理。”
宝珠摆手,揉了揉眉心,示意这二人别吵了。又叫伙计将人看好,莫要让人跑了亏了银钱,马二见宝珠看穿他欲逃跑的心思,一时收回跑路的步子,又见陈娘子一副鱼死网破的模样,当下更有些急躁起来。
“掌柜的这事儿跟我可没甚干系,那契是你们二人签的……”马二溜圆的小眼一转,“来汴京一趟,这银钱花销甚费,原先不晓得汴京物价儿这般高,带来的银钱已用尽了,不如这样,掌柜的你且饶我几日,再与我支些银钱做路费,叫我这婆娘依旧在你食店里头做活抵钱,我好赶回老家一趟取上银钱再来。”
“你也瞧见了,我这食店里头已是招了新厨子了,这食店也不是大酒楼,用不着那许多厨子。”宝珠抱着胳膊,冷冷瞥了他一眼。
马二还想再说什么,却叫陈娘子推了一把,她恨恨开口,“你既不肯和离,我定是要缠着你的,就算是叫那些大人们抓去官府,打板子做苦役都算不得什么,有你一道跟着受罪,我只觉得痛快。”
那头蒋实已将衙差请来了,一群高高大大的衙差从街口过来,才远远看到人就将马二吓成了软脚虾。
“叫我说你和离算了,你又不是没了老婆……家中不是还有一房小的,等回去将那小的扶正就是。”宝珠一副看好戏的模样,言语间对这男人煽风点火。
想跑也跑不脱,要银钱也没有,马二被陈娘子一番话气的恨不得立即就看她遭报应,又加之宝珠添火,气冲冲对陈娘子骂道,“你这臭娘们——和离就是!我只等着看你怎么死的!”
衙差越走越近,马二只怕人家就要来抓他走,这会子别说和离,就是跪下朝陈娘子叫奶奶再磕几个响头他都做得出来。上回那些衙差打他半点没留手,现下食店这黑心肝的掌柜找他要这么多银钱,他哪里能掏的出来,若真掏不出来,挨板子都是轻的,这个罪名那个罪名一安,说不得还要去服几年苦役。
马二松了口,陈娘子松了气。
一群穿靴戴帽的衙差配刀到了店门口,高声问哪个是苦主,嗓门大的叫这一圈人都往后退了几步,宝珠给这些官差倒了茶,好声好气解释了一遭,又说没甚事儿,马二大气不敢喘,只怕下一刻那官差腰间的佩刀就架到了他颈子上头。
这些衙差常年都是与各式各样的人或事儿打交道,喝尽宝珠递来的茶,宝珠又背过人悄悄给他塞了一个份量不轻的荷包,
“实在是我的错,叫大家伙儿白跑这一趟。”
这些衙差与宝珠打过不少次交道,食店里头若是有人闹事他们也常来处理,好处收的不少,宝珠也很有分寸,这回白跑一趟自然没人多话。
马二只看这些凶神恶煞的衙差也与宝珠关系不错,心中气急,又看宝珠当着一众人的面儿,眼神凶狠地盯着他,任他是傻子也晓得这是威胁的意思。
当下也不敢再与她对视,见这些衙差一时半会儿竟不走,心里已经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只得叫伙计拿了纸笔来写放妻书。
这马二大字不识得二三个,写不出什么名堂,宝珠怕迟则生变,立即问人群里有没有抄书写信的先生,等有人站出来,她叫那先生先写着,她则是将一众看热闹的人先遣散了。
写过和离书还要去衙门,于是一行人又赶去衙门由里头大人做见证。
和离书才写好,这马二毫不犹豫便捺了手印,陈娘子亦是恨恨捺上了自己的手印。
陈娘子捧着和离书,忍不住鼻酸,心思一松,转眼又觉得这十几年来白过了,为了一双儿女,与人当牛做马不说,还没落到什么好处,这马家从她身上连吃带拿,竟比她潇洒许多。
不过如今离了这烂糟人,往后日子就好过了。
马二也松了口气,拿着和离书他迫不及待要跑,却不想看见大妮儿一直跟在陈娘子身后,心里暗骂一声这也是个小畜生,白养了她十几年,如今一心只向着她娘,眼一转想到回去的盘缠还没弄到,不如将大妮儿卖了得些银钱好回家。
“大妮儿,你出来这些日子你爷奶都念叨你了,你阿弟也日日都吵着要你带他玩,这婆娘已叫我休了,不再是你阿娘了,快与阿爹家去。”马二上手来扯大妮儿,想叫她一道走。
他眼珠子一转几人就知道他没憋什么好屁,大妮儿是再晓得这是什么样的人了,紧拉着陈娘子的衣裳不肯走,“你不是我爹,往后我只跟我娘一起过日子。”
马二只使劲拽着她,才在衙门立下和离书,陈娘子如今只觉得一口气彻底出来了,看他拉扯大妮儿,一巴掌将他搡到地上。
“大妮儿往后只跟着我!”陈娘子有些力竭,坐到他身上乱拳朝他脸上招呼,伙计们想拉叫宝珠拦住了,看有衙差过来这才浅浅将陈娘子拉了一把。
马二吃的浑身都虚,哪里比得过常年颠勺的陈娘子,叫打的鬼哭狼嚎,等陈娘子歇了,他才半死不活的从地上爬起来。
手里拿着和离书,又没有一百六十两压着,他也没什么好怕的,依旧上来没脸没皮的拽着大妮儿,“你这不知羞耻的毒妇,我马家养了十几年的闺女,你说跟着你就跟着你,我看你是大白天里发梦。”
陈娘子气势汹汹上前一步,指着他鼻子骂,
“当初我嫁与你家时嫁妆拢共六抬,嫁妆单子我临出门前交给我家姐姐了,自嫁去你家,一大家子尽是畜牲,没一个做人的,我这些陪嫁叫你们败了大半不说,这些年的工钱也尽数被你们花了,便是你休我,那些嫁妆也合该还给我,只可惜这些年叫你们用的也不剩什么东西。”
听她说起嫁妆,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满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个将自家娘子嫁妆做花销的人来,偏偏你家鬼迷了心窍见钱眼开,若是告到官府也得叫你还银钱。”陈娘子继续道,“今儿我便用我这嫁妆换大妮儿,余下那两个箱笼只当给你养哥儿,咱们夫妻就做到这里,往后老死不相往来。”
马二想着家里两个箱笼里头还有不少首饰,心思微转将卖掉大妮的心思与那些首饰值多少银钱一做比较,到底是没再去拉扯大妮儿。
这一趟汴京钱也没落到,反还丢了个会下金蛋的母鸡,马二看着宝珠一时有些怀疑是不是这二人做套来害他,只是看宝珠一副嫌弃的脸色也不敢确定。
宝珠晓得戏做全套,叫伙计扭着陈娘子装模作样去了一趟衙门,面上凶狠,其实也不为别的,进了衙门就歇架势去交税银了,几人奇奇怪怪的模样惹得几个衙差直发笑。
马二远远看着宝珠将人送进衙门,也不敢再凑热闹,生
怕下一个就来找他要银子。
自马二从衙门离开宝珠便叫蒋实偷偷跟着他,怕这人打个回马枪看出来几人是在做套给他下,也防着他闹出什么幺蛾子。蒋实尽心尽力,只说现下人住在桥洞下面,饥一顿饱一顿地朝人乞食吃,宝珠叫蒋实去寻几个闲汉地痞,去桥洞底下吓唬了两回,这马二怕的没过两日就乘船跑了。
他先还想着回老家,请族老长辈们来汴京,给这什么掌柜的与这该死的婆娘一番颜色瞧瞧,可他回家前直接打听了一番,晓得这店后头有人,那掌柜的大哥如今在朝为官不说,还有汴京做官的姑父,什么在带着人来汴京寻她麻烦的心思哪里敢再提。
“那无赖已经回去了,身上确实一文钱没有,去当铺将身上衣裳鞋子都当了,换做破衣烂衫与一双草鞋,便是如此船资还是不够,我怕夜长梦多,偷偷塞了些钱给船主,叫着船主允他赊帐,人家一应允,他就乘船回去了。”
天越来越暖和,蒋实跑了一圈,将与宝珠打听来的消息说与宝珠听,待说完才猛灌了一口水。
宝珠夸他差事办的利落,又与他说道,“这两日陈娘子人歇在客栈,如今这无赖既走了,你便去知会一声,叫明儿正常来上工。”
蒋实略歇了歇便得了吩咐去客栈寻陈娘子。
原想着叫陈娘子今儿先歇歇,好回去将家里归置一番,好几天没回去,只怕那马二先前摸进门将家里乱造一通,陈娘子回去一趟见门依旧锁着,屋里没变样这才放心。
陈娘子等不到明儿,回家看过便与大妮儿一道回食店了。
“耽搁这么久,店里也因我少了许多生意,哪里好意思再歇着——”
大妮儿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母女俩看见宝珠便欲磕头,宝珠可不敢受,手忙脚乱将人拉起来。
大妮儿一双眼亮晶晶的盯着宝珠,声音透亮朝众人说道,
“我改了名儿,往后与我阿娘一起姓,就叫陈乙。”大妮儿挠了挠头,“阿娘教我写的第一个大字儿就是乙,原先在家时阿娘虽教过我认字儿,可我到底认得字儿也不多。这个字儿又好写又好记。”
伙计们挨个喊了她一声,她也眼眶红红的一声声应下,
“我定会好好跟在阿娘后头学厨,等我学成了往后就要做汴京城排第一的厨娘!”
宝珠看她有几分志气,更喜欢这个小姑娘了,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你若是成了汴京城头一号的厨娘,我还得早些将我们食店挣成汴京城排第一的食店才勉强配得上你哩!要不然到时候可留不住你哩!”
小姑娘吸吸鼻子,“哪里还要挣,咱们食店现下可不就是第一——”
一群人被这话逗得哈哈大笑,甄父这几日给宝珠食店帮忙,他那小徒弟年纪也不大做事麻利细心,假以时日必定又是一个好厨子,宝珠早早留意到了,她这食店若是还要在扩张或是开旁的分店,可不得请这些知根知底的庖厨。
这几日宝珠一直守在店里,也是有些身心俱疲,今儿便提早一点回去了,连日忙碌回去都是倒头就睡,就今儿有些功夫在院里坐坐,一看宝瑢接的庙里的版画已差不多完工了,一张张刻在好木材上的佛像慈眉善目。
“阿姐,你明儿将是店的骡子车借我使一使,我要将这些画送去庙里。”宝瑢系着襻膊,用小刷子轻轻刷着画上的木屑,“若是这版画庙里师父们觉得好,我这名声也就要彻底打开了,往后旁人再来找我,我可就要端着轻易不与人家画了。”
宝瑢美滋滋的想,又与宝珠开玩笑,“阿姐现下要不要我的画,只十两银子我先与你画一幅,等往后我出了名儿,这个价可就再买不着了。”
宝珠拍了拍他的脑袋,笑她,“人家文人墨客都是清心寡欲不逐名利的,偏你掉进了钱眼儿里。”
“我是一颗世俗心,有了银钱,才好去做更大的事儿嘛。”
宝瑢撒撒娇,宝珠便花出去十两银子。只看她宝贝似的接了银钱,又拍着胸脯朝宝珠打包票,“阿姐可莫要小瞧我从,前虽画景更好些,但如今由师父指点,无论哪样动物,我都手到擒来,如今这一门技艺可今非昔比,阿姐你只留着画等我扬名就是。”
宝珠夸了她两句将人夸的直摇尾巴,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点头应下,嘱咐宝瑢今儿晚上不必再留她的饭,说完便回屋一觉睡到暮色四合,再起身一时竟分不清这是早上还是晚上,坐在床上清醒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徐娘子看她屋里点了灯,拿着一张单子就来找宝珠,
“去年我便囤了好些黄花梨木,虽说咱们家不讲究这些,可该有的阿娘还是得给你配齐,与你打一张床、柜子之类的大件儿,还有箱笼、架子、马桶一类的小件儿,现下已经都打只等雕花了,你明儿得空去木匠铺子里头瞧瞧喜欢什么样式,选好了还得赶着雕出来好上漆。”
“这都四月里了,婚期将至,那婚服你也是半点不上心,上回与你说了请了致祥楼的熟手师傅来做,你也是半点不上心,做婚服的师父说到下月估摸着也差不多,到时你去试试,若有不合适的再改一改,等取了婚服你稍绣上两针做个意思。”徐娘子恨铁不成钢,这婚期本就紧,偏宝珠半点不觉。
越临近婚期,徐娘子反比她还焦躁,总怕缺了这个漏了那个。
“还有一事,虽说咱们家不兴使唤下人,但是你毕竟是嫁去裴家,阿娘想着要不要给你买两个小丫头做陪嫁?往后你去了裴家也好有人使唤。”
宝珠一听,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雇人干活比买人干活更叫她自在些,“裴家人口简单,哪里有许多活干,真有事儿请两个雇工就是。”
“小裴将喜宴一事交给我来办,等喜日子请的是清风楼的两位师傅,喜饼咱们用自家的,其余那些红枣花生的干果之类,我那仓里也囤了一些,先紧着咱们自家用。”徐娘子与宝珠碎碎念,成亲一事纷繁复杂,礼节又多,徐娘子只想着半点纰漏都不能出。
看宝珠给她倒茶,已经很有当家做事的样子了,这日子过得实在是快,好像年才过去没多久,转眼就到了四月,再过两个月宝珠就要成亲了。
自定下亲事以后,每每想到此事内心便格外酸涩,宝珠哄了一番,又从钱匣子里拿出大半银铤交给阿娘,
有阿娘忙前忙后,宝珠自家是什么都不必操心,“才给大哥娶了亲,又与我买下那间铺子,便是天上下钱拿盆接也赚不了这么快,咱们亲母女,阿娘不必与我推脱,我晓得阿娘想给我这亲事办的体体面面,这些银钱阿娘只管拿着,有要添置的便添置,万事都由阿娘做主。”
徐娘子不收,“去年囤的木料今年价儿涨了许多,除了给你打嫁妆的好材,其余都高价卖了,正赚了一笔,哪里就需要你的银钱。”
“养我这十好几年,哪里事事都叫爹娘贴钱,便是大哥二哥娶亲好些东西也都是他们自己置办的,阿娘若不收下,我可就不高兴了,怎的我就比哥哥们差些不成?”
取了个装钱的匣子又将匣子塞到徐娘子怀里,母女俩说了好一会儿体己话,宝珠也彻底清醒了,睡了这长长的一觉,这会子没有半分倦意。
晚间没吃,肚子倒是开始叫了,虽说叫不必留她的饭食,但灶上仍温着一盅骨汤两个烧饼,一看就晓得是阿爹知道她夜里定要肚饿给她留得,宝珠端了汤夹了烧饼到院里,这时节蚊虫还不多,宝珠点了灯正准备垫肚儿。
若有若无好似听见外头有人敲门,似乎怕人听见,只轻轻敲了两声。宝珠莫名觉得是裴砚清,算算明儿似乎也到了他该休沐日子。
宝珠在门后轻轻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听到是果真是他应声,这才放心开门。
二人这倒是心有灵犀了,裴砚清原想叫宝珠去夜市吃馎饦,看院里点了灯
,桌上摆着汤盅与烧饼,干脆一起坐下来。
裴砚清肚子震天响,有些不好意思地狠狠吸了吸肚子,“你先吃,留一口给我好垫垫肚儿。”
宝珠晓得他想必是赶着回来也没吃晚食,分了一半给他,又匀了个烧饼给他。
烧饼是买来的,老烧饼铺子的手艺,中间肉馅儿是炸过以后填进去的,饼皮上头撒了葱花芝麻,虽有些凉了,但吃起来喷香。
二人吃的正香,宝珠忽看见阿娘屋里亮了灯,一时险些吃呛住,叫裴砚清拍背顺过来气儿,看那屋里灯又熄了,这才松了口气。
吃完宝珠舀水,裴砚清刷着汤盅,两人细声问着对方近况。
裴砚清才去任上,他人年轻,衙门里许多老油子不大服他,又道听途说他得罪了官家给贬来县衙,那些人这些时日给他找了不少事,因此上两回休沐抽不得身这才没回来。
第79章
二人现下虽不在一处,倒常通信,前几次休沐他回不来这事儿与宝珠知会过,不过却没说具体因由。他送出去的信都是叫人拆开过的,头一回宝珠发现了就暗暗去信提醒了,裴砚清本就缜密,信里头没写不该说的东西,有宝珠提醒更不会再写不该写的。
先前事多走不开,这些时日将衙门里的人跟事儿都捋清了,他也是为官多年的老油子了,几回饭菜一请,又查出了底下那些人各自的把柄勾结。还不等他做些什么,这些人自己就从内部瓦解了。
因不晓得裴砚清是如何查到这些事儿,个个都疑心四起,觉得一群人里想是有叛徒,顾着自己的烂摊子都来不及,哪里会再给他找事儿,裴砚清做好人将一群人聚齐敲打了一番,又许了些好处,这一顿打个巴掌再给两个红枣下来,个个都哈巴狗儿似的认了输。
没人再敢给裴砚清使绊子,他将衙门的事儿也理顺了,这回休沐才有功夫回来。
二人便在院里闲谈许久,声音轻微,倒没人听见,宝珠也将进来食店的事儿捡着不紧要的与他说了说,裴砚清见过宝珠,晓得近来没什么事儿,便又趁着夜色家去了。
“明儿我去店里。”
宝珠点头,又点了盏灯笼将他送出门。
食店近来丢了不少生意,这几日多是那些办了食牌的老客过来吃饭,便是吃饭还要时不时打听前些日子在门口闹事的是什么人。
宝珠无奈解释,只是看这些人半信半疑的模样也晓得是白解释了。
有食牌的都是直接从账上划钱,倒不需要再现付银钱的,一时店里更是进账寥寥,生意显得就更差些了。也幸而这些老客相信食店。并没有拿着食牌去退钱这一类的事儿发生。
店里冷清,宝珠一时也没心思出去,专心想法子该如何去揽生意,裴砚清只得这一日假,宝珠无心出门,他正好来店里帮忙。
这月新的菜牌子也要换了,店里有的灯笼或是褪色了或是落了灰也须得及时换掉,他生得高大,只垫个凳就能将这些活计做好了。
今儿生意照旧一般,店里许多菜蔬鲜肉都还没用,一日里若是卖不掉的,多是回家做咸鱼咸肉去了,这两日采买的量都只有先前的一半,便是这还有许多剩的。
若是降价,长久下去生意只会越来越差。
中午客多了些,伙计们趁人少时先吃的,这个点店里没甚生意,一日下来也累着了,伙计们便去二楼并了凳子歇晌。
宝珠没甚胃口,裴砚清看她眉头紧锁的盘账,自个儿去灶间煮了两碗酸菜面片汤。
撒了辣子葱花,又很利落地泼了油,宝珠这会儿闻见这酸酸辣辣的香味倒是觉得饿了。
“自去任上,成日里吃的清汤寡水,与街市上一个卖面片汤的大伯学了这一手,你觉着如何?”
宝珠点头,将他夸的脸红。
店里还有些糕饼没卖出去,这回没再烤新的,将剩下那些糕饼尽数装起来叫裴砚清一道带走。
柜子底下阿娘准备好的凉茶,这是南边运过来的,暑天里喝着正解暑,裴砚清大包小包挂好。
只这一日假,饭吃完他就急赶着走了,下午店里有事,宝珠没送,只嘱咐路上注意些。店里没人,外头日头高挂,宝珠看人远去,心里默数了几个数,看他果不其然回了头。
二人对视一眼,临别时倒生出几分不舍来,只看裴砚清小跑着又回来,拉着宝珠进屋里,顺手带上门,在她额头亲了一口这才又离开。
这几日店里生意都不大好,这个月换了新菜也没甚起色,宝珠私下打听过,原来是有几家同一条街的食店背后悄悄使绊子。
因先前马二来闹事那回,就有人浑水摸鱼了,也是那回食店门口多了许多看热闹的,使得不少人都注意到了甄家食店,那几家食店乐得看热闹,当时在背后推波助澜不说,这马二都走了,还要在背地里闲话,只说甄家食店的庖厨是个品行不端的女人,那做掌柜的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等流言欲传欲烈,偏还没法儿一个个解释,三人成虎,本就是无稽之谈的事儿传着传着倒成了好似真有这回事一样。
甄家食店生意不错,有几道菜格外出名,有些官家小姐或是太太们都常遣下人来买吃食,自听信了这些流言过后,再没人来过了,那些士子学生们更不敢来,好似进了甄家食店就沾惹了什么不好的名声,一时间连食店做的喜饼都销不出去。
更别说城里那些寻常人家的娘子婶子,一个传一个,只将食店传成了个狐狸窝。天热气燥,宝珠也觉得心里憋闷,眼看着生意越来越差,再与人解释人家只觉得是在狡辩。
陈娘子见此倒是愈发愧疚,忍了几日竟想辞工,觉得是自家耽搁了店里生意。
“外头传言也多是传我闲话,店里少了我说不得会好些……”
宝珠摇头,“哪里是你耽搁了,这一条街眼红咱们生意的可不少,本就没有什么事儿也传成了闲话,若你真辞工了,反倒更坐实了有什么事儿一样,那些背地里煽风点火的瞧着更开心了。你且安心在灶间,若有食客点菜尽心烧,若没有食客点菜正好想几道新菜,或是教大妮儿练练厨艺。”
陈娘子点头,心里却好似压了大石一样沉重。
寻常百姓听风就是雨,一桩小事经人编排,听得人越多,也就成了十成十的真事儿,若想将这事儿揭过,解释是解释不清的,人家只会觉得是在狡辩,对寻常百姓来说,茶余饭后消遣太少,若想要这流言过去,只能用一件更有意思的事儿压过去。
宝珠在纸上写写画画,蒋实在一边同她说话。
“天渐热了,寻常人也不大爱出门,店里头人一多,便是再开窗也闷热,早起来吃一碗面都要淌得一身汗。”蒋实也是有些无奈,“二楼白日里叫太阳晒得更是热,桌椅都是烫的,这还没到伏天里,真到六月,咱们这生意……”
天热各家食店生意都不好,虽说与流言有干系,但那些闲话也只是原因之一,天热食店里头闷,多数食客都不愿进店吃饭。
只可惜如今无论是人家存的冰还是制冰都极贵,原先铺面小些,到夏季生意虽说一般,但因夏日里冷食多,前后通风也不错,总的来说差不了多少,如今食店扩张,不说客人进来嫌热,伙计们进店都觉得汗流浃背。
宝珠焦头烂额,现下食店吃的冷食再用井水湃过是不够的,食店扩张以后用的食材都多一些,井水湃过的食材只够现下两个摊子用罢了。
还是得去寻冰,这时节买冰的还不多,那些冰窖里的冰也是先供给大户人家或是大酒楼为主,小
食店去买冰就得高价来买,寻常一份冰饮子都需得耗费几十文,更遑论一大块冰了。
不过这话倒给她提个醒,“满汴京城没有哪家食店放冰置在铺子里解暑,咱们既想要叫人家来吃饭,等到炎炎夏日,食店吃饭时有冰降暑,任谁都要来瞧瞧,真到夏日热的遭不住,那个还想的起来什么流言蜚语,一心想着如何解暑了。”
食店放冰消暑,可比那些没影子的流言蜚语要紧的多,宝珠也觉得无论哪个听到铺子里置冰消暑都要来乘凉,原先那些流言自然也就随之散去了。
回家问过徐娘子有没有门路,徐娘子摇头,倒是宝珠提起这事儿叫她生出一些想法,
“不如我明年租个冰窖,到冬日里冻一窖冰来年夏天好用,冬天河里冰块一文不值,到了这时节,寻常那些河冰一块冰得卖五百文钱,虽说存上几月余下的冰也不剩多少,但能存下都是赚的,耗费出去的不过是挖冰切冰的工人花销还有赁下冰窖的花销,去掉这些花销,余下的都是赚的。”
宝珠点头,“阿娘咱们合伙,今年你且先租一个冰窖,耗费的银钱我出一半,到明年得的冰分我四成如何?”
“母女两个哪里要说这些,这事儿真做成了明年分你一半就是。”
徐娘子哪里会跟宝珠算这个,立即点头应了。
只是这河冰只能降暑,不能做冰饮子,若用河冰制饮子,河水本就脏污,冻了几月化了就更脏了,食客喝了必定闹肚儿,那硝石制出来的冰才好做饮子,酒楼现下用的冰多是硝石制的,还有那冬天用干净水冻过存起来的,到真正的伏天里,无论哪样冰少说得七八百文一块。
若是要想在店里置冰降暑气,每日少说得六块冰,到天最热的时候,冰融的快,用的只会更多。
不光消热气要用冰,店里还打算新上一些新奇冰食,宝珠想的是解暑的便用河冰,若是来做店里冰食便去冰铺买那硝石制的干净冰。
原本还想着从哪儿买冰,甄父回来正好听她念叨,立即就说他认识个冰铺的掌柜。
大户人家都有专供的冰铺,更有甚者自家也有冰窖,甄父常去人家做席面,也因此认识了这卖冰的掌柜。
宝珠从他这儿出去打探了一番,问到店在哪儿,紧着就出门找到了那家冰铺。
先问过价儿,再与掌柜的报上阿爹名号,叫他便宜些,这掌柜的看起来与甄父颇为相熟,他给的价也比寻常冰铺要便宜一些。
可即使再便宜,若店里真要用冰降暑,一日里少说得耗费七八贯钱,寻常食店一整日营收也不过十几二十贯罢了,到年节一日才三四十贯的营收。
宝珠心里算过帐,自天热起来,每日店里不过进账三两贯钱,余下的多是走食牌上面扣,甚至有些办了食牌的食客用尽了账上的钱也不愿再续了。
若一直任由下去,只怕生意只会越来越差,即便等天凉快下来,原先的食客恐怕也忘了甄家食店了。
这事儿宝珠心有纠结,若是定了冰,每日营收依旧一般,原本还算保本的铺面就要开始亏本了。思来想去,一封信去到裴砚清那儿,裴砚清才看罢信便笑了,说是纠结,实则她自己心里已有了偏向。只回了一封信说若是亏了,亏的银钱只算他的。
“到时亏了多少,我给你补多少。”
宝珠倒是被他这话激起一番斗志来,什么就叫亏,她自打从摆摊到如今有了这间两层的铺面,可没哪一次做过亏本的买卖。
也不再迟疑,当下就去冰铺与掌柜的说要订冰,还没到最热的时候,这几日每日且先送三块。
自决定用冰降暑,来食店的食客个个都甚是新奇,宝珠顺势又与一众食客说店里新推出来的冰食。
桑葚雪花露与薄荷杏子茶这两样冷饮,冲罢放凉再加冰碎儿,喝一口只觉得哪里都透着凉意,也不独饮子,还有冷吃的吃食,冷吃猪肉冷吃鸭肉冷吃鸡肉一类的荤食,与冷吃笋、豆干一类的素食。
这些冷吃荤素拼盘,夏日里价儿定的高,宝珠做的正是甜辣味的,隔老远都能闻到香味。
炸过各式香料的油,再炸各样食材,既去了腥气,闻着也甚是香,再拌辣子一类的佐料晾凉。
荤菜拼盘作价二百文,素菜拼盘作价八十文,香辣爽口铺子里又有冰块降暑,吃着只觉得痛快。
这几样冷吃配酒再合适不过,寻常妇人爱吃果酒,那些男人多爱吃清酒,夏日里天热,酒里都要添冰,一口喝下去凉到肺腑却觉得舒服,今年这天实在是热的离奇。
才过端午就已经这么热了,日头大的吓人,爱坐在街头巷口乘凉的婆子们也都不愿出门了,等到六七月里可要更难受了。
不过如今甄家食店是个乘凉的好去处,里头新上的冷食冷饮子也叫人流连忘返,原先食牌里钱用尽的食客,本都不打算续了,见食店里竟用冰块降暑意,个个都新续了银钱。
夏日里食材简单,多是凉拌菜或是冷吃菜,少有点热菜的,这时节各样素菜菜贩子那儿都卖的便宜,每日食材成本甚低廉,加上如今食店人比年节里还多,原先还有些纠结用冰耗费,自这纳凉的名声打出去过后,赚的可不比年节里少。
宝珠干脆每日又多订了两块冰,店里每日用八块,到伏天里加到每日用十块。
门口挂了布帘防止冷气散逸,一进门只觉得凉丝丝的,店里食客坐的满满当当,有吃完了不愿走的,下一位食客就开始催了,不愿走的食客也不好意思再坐,宝珠生怕起了纠纷,幸好没闹将起来。
宝珠也不贪多,不光用冰解暑,还撤了两张桌,摆两缸水降燥。现在连外头黄口小儿都晓得甄家食店是个解暑纳凉的好去处,店里凉快,吃食也解暑,旁的食店酒楼全都比不上。
第80章
端午节过后天愈发热,铺子里用冰日益稳定,宝珠一早去冰铺与掌柜的立下契,这冰定到八月里,往后冰价儿都照四百八十文定。
路上太阳高悬,透过树荫迎面吹来的风暑气甚浓,街道上青石板路也被这日头烤的发烫。
从冰铺出来,想着离成衣铺子也不远,便顺道又去了致祥楼,徐娘子早早叫她去试嫁衣,先前店里焦头烂额一时顾不上,现在生意重新好起来才有功夫去试衣裳。
宝瑢今儿是一道陪着的,嫁衣层层叠叠,霞帔上身整个人都拔高几分,衣上如意纹是用金线绣的,这一身少说也得耗费几十贯,虽还没戴头面,但看的宝瑢仍在一边不住惊叹,“可惜小裴大人不得闲过来,否则不知道得迷成什么模样呢。”
二人婚服都是在致祥楼做的,裴砚清不得闲来试,为留出六月里大婚的空闲,他这两月得将衙门积的差事办完,粮司征税户籍这些要查,一些积年的旧案也得尽快处理,新官上任,告状的百姓许多,他必要做出些实绩年底考评才好看。
男子婚服不如女子婚服繁琐,待他得假回来再修也是一样。倒是宝珠这些天忙的人有些消瘦,大师傅只得说将腰再收一寸穿着才好看。
徐娘子定的头面这几日也要送到家去,一整套的红宝石头面,裴砚清上任前也去金玉楼定了成套镶红包项圈与金钏金镯儿,另又有红宝石戒子与红宝石耳坠。
这几样差不多日子送到家,宝珠一样样看过,没有刮痕擦迹这才捺了印,她送与裴砚清的是鸡心纹金革带跟红宝石金镶玉头冠。
屋里特地打了架子搁这些东西,这金玉满堂,谁见了都要说一声富贵无双。
越近婚期,事儿越来越多,幸好这铺子生意渐渐好了起来,否则宝珠两头忙只恐怕自己也受不了了。
这天也一日比一日热,自开春到现在就下过两回雨,有些师婆就要说今年恐要闹旱,谣言才兴起没几日,一场大雨下来这谣言也熄了,有听说那造谣的师婆被衙门抓了,这事儿才渐渐下去。
不过今年确实比往年热,也正因为天热,宝珠这食店生意才越来越好,原先忧心不能回本,现在每日盘账,抛开本钱赚的可不比年节里差,都说百姓日子不好过,可这是汴京,富商巨贾数不胜数,多的正是有钱人,几百文一碟的吃食对人家来说可算不得什么。
二楼都是有
些家底的才会定的雅间,宝珠置了两个冰鉴,有人定桌便添上冰降暑,一楼地儿大些,原先只放了一个冰鉴,不过一楼坐的客多,一个仍有些不够,便又多备下一个。
寻常若是客要喝冷酒或是镇些瓜果也便利。
楼下其中一个冰鉴里头正是能食用的冰,专用来做店里一些冰饮冰食的。
原先的流言蜚言再没人提起,倒是不少人不知从哪儿听得宝珠成亲一事,却原来甄家掌柜的不单并非人家所说的那种人,反而还要嫁与一位做官的大人,那个再敢多嘴说什么闲话,反而一边倒似的骂起原先闭眼胡咧咧的人来,宝珠也趁此机会将陈娘子原先那男人所做的事儿与凑热闹最为积极的几个婆子婶子一说。
都是女人,自然看不得女子受欺,听说陈娘子背后隐情,个个都开始同情起来,原先那些不愿来的娘子婶子们,个个又开始往食店来的勤快了。
再有人提起原先的流言蜚语,反倒要被鄙薄。
进了六月,宝珠倒开始紧张起来了,与徐娘子一遍遍对着成亲是个什么流程,大哥来信说要与阿秀姐一道回来一趟,小倌到时也一起带回来,一家人借着机会倒能团圆了。
苏州的食店暂且先歇了,大哥一手抱着康哥儿,一手拎着包袱,阿秀姐看着圆润了些,气色比从前更是好了许多,小倌已经能蹦出几个打着磕巴的字儿来了,一路上看了许多稀奇,又是好动的时候,看着生人也不怕,张着手要抱。
徐娘子与甄阿婆可稀罕这个小娃娃,一群人接二连三抱过康哥儿,这小倌也不哭闹,反而张手咯咯直笑。
许州那些田契留出一半给宝瑢,另一半地契也交到了宝珠手里。
家里办喜事,阿忠也回来了,田地里雇了短工,又有石地主看着,现下还不是农忙时节,还不比忧心。石地主勤快又肯干,这几年在甄家任劳任怨,赚得的银钱又拿去买地了,如今手里已是攒下了十亩田地,他那儿子自被砍了指头,没再去赌过,叫石地主压着整日都在田里做活,自己在田地里做过事才晓得粥饭来之不易。
办喜事的喜饼干果都也都买齐了,正月里二哥成亲家里才布置过,这会子只看哪里有需要修补的地方,无需大动。
裴砚清提前四天回来的,先回家收拾过这才来甄家拜见,又请宝珠一道去致祥楼试婚服。
只穿着衣裳站那儿,就是一副相貌堂堂的模样,官务繁忙,他人也瘦了些,不过这婚服倒是不必再改的。
取了衣赏,二人又一道去了鞋铺,宝珠与他做了鞋袜,试过以后也正合脚,等东西都拿齐了,这宝珠才问,“迎亲的队伍都寻好了?”
裴砚清信誓旦旦,“与你二哥问过了,都安排好了,礼乐队伍请的都是你二哥上回成亲时的那些队伍。”
宝珠点头,二人一起坐到街口的摊子上,一人吃了一碗虾子馄饨这才回家,这婚服鞋袜得等裴砚清催妆礼上门再与他。
家里这几日不少婶子嫂子来上礼,宝珠也要出来见一见招呼一番,眼前儿这喜事重要,食店暂且交给蒋实了,他每日回来报一回,除了用冰也没旁的事儿。
裴砚清假不多,许多事又没有人相帮,只得自己上手,裴家阿婆年纪大了,一些小事倒好操办,大事儿就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
裴家催妆礼送来,甄家也将那取到的衣裳鞋袜与束冠腰带以做回赠,成亲前一日,徐娘子照规矩请了巷子里的全福婶子,又喊了几个往常关系亲近的邻里一道去裴家铺床。甄家姑母只遣人送了礼来,又带了话说近来事多,到正日子再来吃酒席。
徐娘子与巷子里婶子们去暖房,回来只说裴家上下都装扮好了,裴砚清倒很是靠谱心细,院里挂了红绸彩缎,里外一新。
家里的马都刷洗干净了不说,连园子池塘里头的淤泥也掏干净了。裴家人丁不多,不过裴阿婆雇了人这几日在家帮工。
宝珠听了这才放下心来。甄家这些日子天天都热闹,街坊四邻都来甄家帮忙,宝珠在院里放了两个冰鉴,来帮忙的婶子们个个都夸。
人情往来都是相互的,徐娘子也常去人家帮忙,甄家有事儿,人家自然也会上门。
院里剁肉切菜的声音丁里哐当,炸肉炸鱼炸茄子的热火朝天,这些菜鲊得提前一日备下,否则到明儿得手忙脚乱的,清风楼的大师傅手艺好,备菜这会子就引得不少人直咽口水了。
晚间留来帮忙的婶子们吃了饭,徐娘子没甚胃口,动了两筷子就到灶间待着去了,等人要走才出来送,街坊们一走,甄家霎时安静下来,婆子收了锅碗瓢盆去洗,徐娘子又躲去了房里,甄父抱着康哥儿进去哄她。
宝珠一晚上也不敢看阿爹阿娘的脸,只看一眼心里就酸,宝瑢来哄她,“可不兴哭,哭了明儿上妆就不好看了。”
阿秀挤了帕子来给她敷眼,“与裴家不过两步路的功夫,你回来一趟比去食店还方便呢。”
二人一番劝慰,徐娘子敲门进来,眼还有些泛红,阿秀拉着宝瑢先出去,留娘俩在房里说话。
“所谓百年修的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夫妻相处,难免磕碰,相互包容方能长远。”徐娘子继续说道,“阿娘并非叫你一味忍让,只是若有一日你容不下了,阿爹阿娘都是帮你的,咱们家虽算不上大富大贵,但养的起你。”
似乎觉得才新婚说这话有些晦气,呸了两声复又道,
“小裴大人并非人品不端之人,阿娘自己养出来的女儿更是再好不过,只盼你二人长长久久琴瑟和鸣。”
阿娘越说宝珠越发伤心,还不等她感伤,只听徐娘子硬着头皮又说些闺房之事,一张脸霎时红到耳根子。
“压箱底的画是……”徐娘子压低了声音,特地对宝珠耳朵轻声说是个甚物事,又教她新婚之夜再打开,“这避火图还是从南边一落魄士子那儿收来的,一共六副,箱底还有合香丸……”
宝珠一张脸彻底红透,她都不晓得阿娘是何时放进去的。
有这一打岔,伤心之情倒是少了许多。
到了六月十八这日,一早妆娘与梳头娘子就来了,宝珠昨儿与宝瑢一起睡的,姊妹俩夜谈到半夜,只觉得才闭上眼房门就被敲响了,外头天还没亮,将屋里灯点上,又倒了茶点与这两位娘子吃,自个儿先去洗漱。
阿娘起的也早,眼红红的一圈在灶间忙活,怕宝珠吃旁的有味道,今儿一整日的要忙,不好总去方便,便与宝珠烙了两块干饼子吃了垫肚儿。
梳妆繁琐,宝珠坐的腰酸背痛,只看着窗外渐白,等换过衣裳,外头已经人来人往了,六月里天热,房里虽放了冰,但梳妆打扮完,仍是出了一身汗。这嫁衣又重,头面也沉,幸而宝瑢一直守在边上递水。
二哥二嫂昨儿夜里才赶回来,宝瑢跟大哥阿秀姐还有二哥二嫂今儿都要去送嫁。宝珠坐了半日才听到外头吹打声渐近,外头愈发热闹。
一群人起哄了要媒人喝酒,迎亲的个个也都叫灌了许多,等到了时辰,裴砚清才被徐娘子引到宝珠房里。
门口挂的彩帛底下撕成几条,由凑热闹的众人各自抢去沾喜气了。
裴砚清进门只看宝珠手里拿着画扇遮面,看过去心先漏了半拍,外头热闹一时都与他无关了,眼里只能瞧见宝珠坐在床沿,眼眸似水眉弯似月,他头一回见宝珠这般打扮,看她唇上口脂,一时有些喉咙发干。
宝珠这会儿心跳的正快,二人相视,又都错开眼去。媒人唱着词拉回二人思绪,新人相携拜别父母,宝珠霎时泪珠儿就要滚下,看阿婆坐在高堂只上也是以帕覆面拭泪,爹娘忍着嘱咐,开口却哽咽不能言,裴砚清攥紧了宝珠的手,跪下与三位长辈磕头。
外头催上轿,徐娘子起身将他拉起来,“莫要误了吉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