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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新婚夫妇相携出门,红衣绿裳赏心悦目,来的宾客皆赞二人郎才女貌般配至极。徐娘子看着宝珠一步步出门,外头热闹非凡,她只觉得心里空了一大块。


    抬轿的接了利市这才起轿,送亲的人跟在队伍后,嫁妆一十六抬,从甄家出了门,抬裴砚清身骑白马,身形板正相貌堂堂,一群人跟在队伍旁边要喜糖喜果子。


    两家相隔并不远,一路晃的她心里发慌,手心全是沁出的汗,宝瑢晓得她到底还是有些慌的,她轿子旁边说着话,趁着吉时到了裴家。


    夫妻手执同心结,并立堂前,听执礼唱着词拜过高堂行过大礼,又一起入公筵敬饮过酒,等外间礼都结束,宝珠这才由喜婆引到新房。


    宝瑢陪宝珠呆在房里,问她要不要吃些东西,这一整日下来就食了两块干巴巴的饼子,不说还好,一提起来倒真是有些饿了。


    桌上摆了几碟喜饼,都是甄家食店里头的肉馅儿喜饼跟玫瑰鲜花喜饼,姊妹俩一人一块将那玫瑰花的喜饼分食个干净,宝珠吃下去才觉口干。


    宝瑢试了试茶壶见里头水冷了,便拎着壶出去倒热茶。宝珠只觉得喉咙实在发干,端了桌上酒壶,方才饮过的合卺酒是甜酒,晃了晃里头还剩大半酒水,这酒名梅花酿,喝着清甜解腻,她原只想喝一口顺顺,没想到竟品出几分味道来,一个忍不住叫她一人喝光了。


    宝珠还当这梅花酿不过与自家酿的米酒差不多,她酒量本就不高,先前在外间已是敬了四五盏酒,这一壶猛地灌下去,寻常人喝着也要晕头。


    外头宴已过半,乐声传到后院里,听得宝珠愈发瞌睡,头上钗环压着脑袋抬不起来。


    宝瑢这还是头回到裴家来,她四下都瞧过了,院里很是不错呢,前院后院都种了桂花,后院那池塘还种了一池荷,里头养了几条肥鲤鱼。


    裴家这宅子买下时,徐娘子虽还不晓得裴砚清的心思,但也是她下了心思挑的,两进的宅院挂到牙行也是有价无市的,现如今想找两进的宅院不单要有钱,还要有门路。


    天才黑下去,不过还能看得清路,宝瑢去灶间要了热水,拎着壶便往回走,一个人的时候便想到阿姐嫁人,往后不能日日与阿姐一道睡觉夜谈了,阿娘说这是喜事不能哭,她这些日子一直憋着。


    一抬头看天上,连月亮似乎也不圆了。四下无人,宝瑢这会子再憋不住了,跑到小荷塘边寻了个僻静的角落,开始还忍着不出声,看没人经过干脆蹲下抱着膝盖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哭了不过一会儿,忽的听见有人咳。宝瑢还当见了鬼,叫这一下收了哭,倒是还是吓得打起嗝儿来,宝瑢生怕抬头看见不该看的东西,头埋在膝盖上也不敢抬起来。


    等了半晌,只觉得有人递了个什么东西过来,宝瑢撇了一眼,脚是在地上踩着的,原来是个活人,想是今儿来喝喜酒的。


    只看这人正递了一方帕子过来,“可将吓我一跳,这大晚上的你哭什么?”


    也不知谁吓谁呢,宝瑢气儿不顺,没接他的帕子,只抽抽噎噎,“这月亮……嗝……月亮怎的就不圆了……”


    “今儿六月十八,自然不圆了。”这人有些惊奇,“你为这月亮哭?这有甚好哭的?”


    她一个人在这儿待的好好的,这人来扰了她清净不说,还如此多嘴,宝瑢本就烦闷,现下听他说话更是不耐烦,


    “关你甚事!”


    越想越烦闷,宝瑢抬袖子抹了一把脸,捡起地上水壶,又朝他脚面跺了一脚,一手拉着脸皮冲人扮了个怪相,小跑着走了。


    听人抱着脚在后头叫痛,宝瑢一口气这才畅快。想着她出来这么久,阿姐恐怕要渴坏了,又加紧了步子一路跑。


    气喘吁吁地回来,只看阿姐醉眼朦胧伏在桌上,怀里抱着礼单,嘴里也不知在念叨什么,细听才晓得是在算账。


    想是她回来晚了,阿姐渴的受不了将桌上酒喝了去,宝瑢吸了吸鼻子,又怪方才那人耽搁她。


    阿姐睡的正香,宝瑢便一直守着,等外头宴散了,她这才将人喊起来,又对着镜子帮阿姐重新插好钗环理好衣裳。


    外头灯笼高挂,夜色渐浓,大哥二哥那头也结束了,正在房门外头喊宝瑢一道家去,宝珠睡的也不知今夕何年,听到声音接了话茬


    “这是哪儿,天这么黑了,赶紧家去了,晚了阿娘又要啰嗦——”


    一整日繁累,宝珠这一觉睡的憨了。


    宝瑢叫她这话说的又开始难过,想到阿姐不能与她们一道回去,掉了两滴泪,看外头裴砚清进来了,这才背过身憋回去,对着裴砚清更没个好脸,


    “我阿姐吃醉了酒,你仔细照应着,寻常阿姐在家吃醉了都是我照应的。”


    宝瑢哼了一声,这才出去寻大哥二哥。


    宝珠喝的那壶梅花酿后劲儿颇足,这会子人还是头晕眼花的,裴砚清进来就看她醉歪歪的,将人扶坐好又出去不准这些凑热闹的外人进来。


    外头原想看热闹的叫裴砚清堵在门外,他山一样站在门口,似有守一晚上的架势。看没得热闹看,个个都无趣地走了。


    裴砚清今儿忙了一日身上早汗透了,筵席上喝了不少,身上还有些酒气,自个儿先去隔壁冲了凉,又给宝珠打了水过来好让她擦洗。


    宝珠坐在桌边捧着脸,嫁衣繁复,天儿又热,头上钗环身上衣裳压的她都喘不上来气儿,这会子屋里没人,她迷迷糊糊三两下脱的只剩中衣,等擦洗过又抱着冰鉴贪凉。


    裴砚清在外头等了许久,只听里头没了动静,喊了几声也没应,本想叫婆子进去瞧瞧,犹豫半晌,还是自己推门进去。


    只看人晕晕乎乎抱着冰鉴,衣裳扯的乱七八糟,看裴砚清进来,笑着揽住他脖颈,踮着脚大着舌头,凑近他耳边悄声说,“箱里装了避火图,阿娘说要是不会,就照……照着上头学呢。”


    裴砚清僵着身子,任人挂在身上动也不敢动,宝珠一双手似火,摸到哪里就点到哪里,他紧紧绷着一根弦,只是心里能忍,身子却忍不住,鼻子忽地有些发痒,裴砚清似有所觉,忙一手托住怀里的人,一手抬起来揩了一把。


    这火气忒大,竟淌鼻血了。寻了帕子洗过脸,又看宝珠还在念叨要开箱子寻那甚么避火图,裴砚清拦住人,闷闷道,“不用找的——”


    “不用图?那你会吗?”怀里人迷迷瞪瞪抬眼看他。


    一双眼水雾朦胧,一点唇波光潋滟,只看的裴砚清先软了半边身。


    裴砚清身上好烫,宝珠只觉得热,贴着裴砚清更热了,甩了他想去寻冰鉴,裴砚清哪里肯放她走,拉着她一起倒到床上。


    帐幔之下,二人距离不过一指。裴砚清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什么风浪都见识过,对上宝珠却觉得束手无策。衣衫半解,入目一片莹白,残存的酒气熏的他也开始眼花起来,头低下去,细密的吻落到宝珠额头眼睫,再到


    那潋滟的唇。


    唇齿间几声暧昧叫人脸红心跳,柔软的唇一路攻城略池。


    宝珠轻颤,人似乎清醒了一些,待看清裴砚清的脸,干脆随心,一起沉沦。


    这男人似想将她拆吞入腹,一点点磨的她只觉得难受,淡淡梅香在帐内萦绕,宝珠战栗。


    双眼紧闭手无知觉的抓着鸳鸯戏水的喜被,胸口被垂下来的黑发撩的发痒,宝珠闭目,忽听身上人一声闷哼。


    一身泥泞,二人一齐沉默。


    宝珠这下彻底清醒了,拽着被遮身,她声音已有些哑了,


    “我想喝水——”


    冷茶入口,解了些许燥意,宝珠只看身边人貌似又有起势,醉意一时退的一干二净,想起方才那不羁的模样,脑袋缩了缩,自家起身去桌上放茶盏,只觉得身后一道视线隔着帐幔盯着她不放。


    裴砚清干咳一声,“那个……画在哪个箱子里?”


    宝珠手一抖,险些将手里茶盏打碎,裴砚清看她往床边那箱笼看了一眼,便晓得是在那儿了。开了箱子将那六幅图取出来,借着室内摇曳的烛火坐在桌边研究,宝珠好奇地凑过来瞥了一眼,才看一眼一张脸就开始发烫。


    裴砚清一本正经,“站坐卧躺,姿势这般多,果真还是要学的。”


    宝珠脚一软,就想往后躲。看宝珠想躲,拉了她过来,宝珠一个不稳坐到他身上,只觉得身下滚烫,几幅画掉在地上顾不得捡,宝珠只觉得人已腾空了。


    “这次你好生瞧瞧——”


    下一瞬裴砚清衣裳解个七七八八,二人在床上滚作一团。


    明月高悬,开始还觉有些痛意,到后来便一起沉沦下去。宝珠被作弄的轻哼出声,涂着丹寇的指甲攀上他的肩,抚到肩上粗糙的旧伤,心空的似攀上云霄找不到落脚的地儿,手里须得抓些什么才安稳,于是这旧伤之上新添几道抓痕。


    身上人似乎找准了地儿,只管一遍遍苦干。


    红销帐暖,冰鉴里头的冰早被这一室滚烫消融成了水,烛火摇晃到后半夜才歇。裴砚清餍足地起来打水,再回来人已经睡着了,只给她擦身倒又惹起一身燥,去外头浇了两桶水才歇下。


    待躺回床上看到宝珠,又难耐起来。


    宝珠累的连梦都没做一个,早起看外头天都大亮了,裴砚清也不知去了哪里,昨夜一番折腾,她也不知什么时候就睡了,连屋子都来不及收捡,现下看屋里倒是都收拾干净了,也不知是裴砚清收拾的还是家里婆子收拾的。


    看裴砚清回来,紧张兮兮问道,“你怎的也不喊我起来,屋里是你收拾的还是谁收拾的?昨儿夜里那……那画呢?”


    裴砚清看她这模样,忍不住逗她,“放心吧,屋里是我收拾的,至于那画……画我收起来了,今儿夜里咱们一道学。”


    宝珠想到昨晚先红了脸,一拳落在他身上,这厮好似铁块,半点没感觉,宝珠自个儿倒是手疼起来,裴砚清听她呼痛,捧了她手来看,宝珠一低头,只看这厮一早的又不要脸起来。


    灶间已能闻到饭香了,今儿得给裴家阿婆敬茶呢,也不跟裴砚清贫嘴,洗漱完梳妆罢由裴砚清带着一起去给裴家阿婆敬茶。


    往后该改口叫祖母了。


    裴家阿婆笑眯眯递过来三个厚实的红封,“砚清爹娘不在,这是祖母替他们给的。”


    老人家看小夫妻和睦,眼里泛泪。


    第82章


    甄家大郎一早送了三朝礼来,这婚礼过后要回女家送拜门礼。


    裴家人口简单,寻常家里只裴家阿婆与一个婆子,事儿也不过是些柴米油盐一类的小事,两家大婚人家送的贺礼,礼金单子宝珠看过一遍都收好了,往后人家有喜事递了帖子来都是要还礼的。


    裴砚清与她细说这单子上哪个是远近亲戚,哪个是同僚同窗同年。


    寻常人家三朝或是九朝回门都可以,只是裴砚清就得了这一旬假,二人便打算赶在三朝回门,徐娘子晓得二人今日要回来,早早备下筵席,又请关系亲近的人家来热闹了一回。


    姑母今儿没来,宝珠问过才晓得是董家表兄已相看好了人家,因这一门亲事忙碌,故而今日才没赶过来,旁的倒也没多问。


    今日筵席比起大婚那日人虽少些,但却更松快一些,拢共只摆了两桌,都是甄家寻常往来密切的人家,还有姻亲孔家。


    宝珠与裴砚清挨桌敬过酒,徐娘子便将宝珠拉到屋里同她说话。


    “新婚夫妻最忌讳分离,虽说小裴大人常回来,横竖店里如今生意也稳定了。不是月头,也不是月末的时候你偶尔去一趟,衙门里同僚晓得他娶妻,有些事儿也要避讳。”成亲不似在家中了,徐娘子到底经历的风霜多些,“你二人既结为夫妻,往后可就不是一人过一人的日子,裴家阿婆年纪大了,寻常人情往来她不便出门,这家就得由你立起来。”


    “我此番正打算先与他一道去任上待些时日,他那同僚下属知晓官人成亲,个个都送了礼,两地隔的不算近,倒没吃上喜酒,等这回去了正打算再摆两桌酒呢。”


    “从前小裴大人他孤身一人,又新上任,人家心里难免防备,就是想同他打交道也不好上门,如此长久下去,只怕真在任上成了孤家寡人,你若与那些夫人太太们打好关系,往后他在衙门里日子也好过些,总不至于孤立无援。”


    裴砚清才去任上,常遭针对,任他行事再妥帖,对这种事儿难免束手无策,时日久了才好些,只是人家依旧是面上恭维,私下还是并不接纳他,便是拿到了人家短处也只是怕他才去听他的,并非真的心服口服。


    若是宝珠能与这些人的夫人太太打好交道,过后再行事就方便了。


    “你去了也不必待太久,等下旬他休沐将你送回来,等天凉下来食店到旺季还是离不得你,横竖你替他想着,他心里也晓得,夫妻一体,二人合力才能将日子过起来。”


    宝珠点头,“晓得了!”


    “还有一事,原先想着裴家简单,无需买女使帮手,如今想起来,不单是家里的活儿,你食店寻常也得有个支使的,再说往后出门,人家个个都瓜带藤似的结一大串人,你一个人没个照应,倒要叫那些拜高踩低的瞧不起。”


    成亲之后不单自己食店那些事儿,还有家里家外人情往来,裴砚清官务繁杂,不一定能事事顾及的上。


    她如今不比在家时万事有阿娘做主,在外头总不好叫人看轻,叫人捏着耻笑,裴砚清这官做着也要吃气。


    便是阿娘不提,宝珠也想着寻个左右手,远的不说,就是逢年节里来往送礼,各家该送多少也很是头疼了,单凭她一人,确实也麻烦。


    三朝回门,大哥吃过酒,便算着日子打算带阿秀姐与小倌回苏州了,等回去天也要凉快下来,一家子将大哥送去码头,二哥也与二嫂一起回了西京任上。


    今年天旱,虽不如往年忙碌,但他自请领百姓去修渠,差事也不少,二哥吃苦,年年考绩都是甲等,孔家已寻了门路,再一年任期满了,便能将他调任去工部。


    宝珠与二嫂说了一番体己话,又约定要常书信来往,这才挥手同一大家子道别。


    天儿热的出奇,食店里头的几方冰鉴散发着冷意。宝珠食店因有冰食客每日都不少,此番出门也只是嘱咐蒋实最要紧的是这些冰,天热食客多是点些冷吃小食,这些小食定的价儿都贵,可不妨碍卖的好,只因吃起来个个都觉得通身畅快。


    冰价儿一日比一日贵,冰铺掌柜的没想到今年这般炎热,只是二人定了契也不能反悔,幸而宝珠铺子里每日要的冰也不算多。


    有不少食店想学宝珠,奈何现下城里哪家冰铺都涨了价儿,便是有心也负担不起。


    阿娘原先听宝珠说做这冰块生意便仔细留心着了,寻了个人家废弃的冰窖,感受了一下,便是这季节里头仍是凉丝丝的,问过几个懂行的,晓得差不多便雇了人来将这冰窖掏洗干净,万事俱备这才来问宝珠还要不要一起合伙儿。


    宝珠自然答应了,银钱一人出了一半,这活儿都是阿娘干的,阿娘便多占一成利。


    今年热冰价儿也涨了许多,不过天一热,冰也化的更快些,即使天不热,囤下这些冰也不会亏,只需看顾着防着冰化干净,到来年入夏就能挣着钱。


    生意的事儿暂且歇下


    ,铺子交给蒋实管着,又嘱咐若是有什么要紧事便立即去县里寻她,横竖两地不远,便是骑骡子去半上午就能到了,蒋实点头叫掌柜的尽管放心。


    裴砚清晓得宝珠要一道去县里,乐的不得了,好容易得了假在家,哪怕晓得回衙门事儿怕是堆成山了也懒得去想,日日夜夜只腻腻歪歪地缠着宝珠。


    太阳才落山就急着吃饭要早些歇下,新婚夫妻初尝人事,一拉帐裴砚清随便抽了一幅画出来扯着她一番歪缠。他倒愈发熟练,宝珠也渐渐品出些个中滋味,阴阳相合,行事也愈发默契,宝珠有时累的狠了只躺着予取予求,到极乐之处二人又齐齐闷哼。


    事罢裴砚清自觉去打水给她擦洗,若是折腾的狠了再上些药。


    这架势闹的宝珠有些怕,她如今事儿多,可不想早早生孩子。药堂里头药再伤身不过,大夫都不愿开,裴砚清晓得她的顾虑,只说他来想法儿,也不知他从哪儿看了甚野书,买了羊肠回来试。


    宝珠收拾行李,只看他里里外外只专心想着那事儿,骂了两声倒惹得人没脸没皮蹭过来,险些又惹出一身火来。


    日子过得快,一旬假不过一眨眼。


    食店有蒋实打理,暂且也无需她操心。趁着还有三四日功夫,徐娘子便喊了宝珠去瞧人,宝珠想寻识字的往后帮手方便,奈何若真识字,人家去寻份差事来做也可以,自然也不会到卖身的田地。


    宝珠干脆叫阿娘帮着留意肯签长契的人。


    直到准备出门前一日,徐娘子才带着个年纪看着比宝珠还要小些的姑娘过来,小姑娘脸圆圆的,生得一副笑面儿,宝珠问了几句话,答的都格外利落。


    “我本名叫刘阿满,娘子只看怎么喊顺口,或是新改个名儿也使得。”


    阿满今年十六,去岁上爹死了,她娘自那以后身子便不大好,生了病花尽了家里银钱,现下每日还得服药养着,家里当的当卖的卖除了墙皮已不剩什么东西了。只是一个月几副药不能断,她也没了法子。


    原是想卖身到大户人家做下人的,只是她娘不愿拖累女儿,说若卖身去大户人家当下人,她便要投河去,她与阿娘相依为命,哪里能看得这等事发生,思前想后想着还是签活契,她识字,那些大户人家听她识字都肯雇她,只是晓得她身世,生怕给主家染了晦气,个个都避之不及了,有两家肯要的,也须得签死契往后与家里断了干系才行。


    她自然不愿意,本想这回干脆瞒着了,到底心里过不去还是说了出来,只盼宝珠肯要她,好先将这几月的药钱攒出来,兴许这几月的药吃了娘就好转了呢。


    宝珠晓得大致是个什么情形,便问她最长能签多久,她自己心里也有本帐,若是干的年头短了不大合算,还不如买个大字不识的小姑娘回来慢慢教着放心。


    “十……十年!”阿满并未犹豫。


    听她说十年,宝珠点点头,又与她说这雇契的银钱先给一笔,每月工钱另算。宝珠并未给阿满改什么名字,只说名字都是爹妈起的,依旧唤她阿满。


    新东家客气,契一立下,银钱就结清了,阿满只说先将银钱给阿娘抓好药送回去,等下晌再来,宝珠听过便点头应了,只叫她将家里安顿好就过来,明儿就得随她一道去县里。


    裴砚清他常一个人跑来跑去,也没个小厮随从,见宝珠寻了个女使,便也想着要雇个跑腿的小厮,宝珠便又请阿娘帮着再留意留意。


    家里银钱早早交到宝珠手上,连裴家阿婆库房的钥匙也一并都交给她了。


    “等年下田庄铺面的出息算好了,管事的到时便直接送来你这儿。”裴砚清才从外头回来,热的一脑门汗,喝了一盏冷茶又对她道,“原先去苏州那会儿,我瞧着你们原先在城里开了两家食店,家里银钱你自个儿拿主意,若是想再开一家食店,便叫娘再留意留意,看有没有合适的铺面。”


    想了想,恐宝珠劳累,犹豫道,“若是不开食店,或是做些旁的生意也使得……”


    宝珠摇头,“今年事多,暂且不想开新食店的事儿,老食店少说得稳定一二年才好说开分店的话,今年生意几番波折,也不是开新食店的时候。”


    晓得她心里有主意,裴砚清也不再多言,这几日天热,白天二人都是去食店看顾,晚间回来与裴家阿婆一道用饭,三五不时再回去瞧一眼阿爹阿娘。


    倒是宝瑢,自阿姐成亲,格外黏起她来,时不时便要来裴家一趟寻她。


    今儿晓得阿姐要雇个女使,她自告奋勇来掌眼,晚间便一道在裴家用了晚饭,夫妻俩这才一起将人送回去,又顺道与家里说了明儿一早出发与裴砚清去任上。


    等从甄家回来,裴砚清才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门,“咱们大婚那日,有个同年与我打听人,只说性子有些泼辣,原先我还想不通打听的是谁,现下看到宝瑢才想起来,那同年正是打听她呢。”


    “打听宝瑢?是什么人?打听宝瑢做甚?”


    “这位同年名唤许玉明,如今是翰林院编修,很是上进,人也不错,就是性子有些木,那日似乎将宝瑢得罪了,想与她赔礼道歉。”


    宝珠好笑,“得罪了宝瑢?待回头我去问一问。”


    明儿要赶路,便是裴砚清再缠着,宝珠也是不肯,夜里早早歇下了。车架是提前备好的,裴砚清起早套上,这才去屋里喊宝珠起身。


    阿满昨儿歇在外院,她才来,宝珠还得与她磨合一番才好安排具体的事儿,阿满也勤快,宝珠昨儿将银钱一把给她了,现下给的月钱不算低,她晓得这是体谅她的难处,心里也很是感激,一早跟在婆子后头在灶间忙活。


    趁天光熹微,三人便赶车出了门,本也不远,马车不如裴砚清自个儿骑马快,饶是如此,一上午也到了地方。


    裴砚清现下住的是衙门内院,门口有个从前打过仗下来腿脚不甚便利的老人家看门,十几日院里没人,里头依旧干干净净的,老人家日日擦拭收拾,院里十分整洁。


    阿满放了行李,就开始拾捡行李收拾屋子。


    也不知哪个耳报神,裴砚清才回来人家就知道了,接二连三来请他晚间去赴宴,裴砚清一一推拒了。


    隔日开封县周县尉的夫人,也叫家里妈妈来请宝珠去赴席面。


    宝珠心里门清,这周县尉比裴砚清低一阶,那周家太太是打量着她才进门脸皮儿薄,不懂人情世故,想试探一番好给她下马威呢,宝珠笑着对来那位传话的妈妈说,


    “怎好由你家太太主动来请,初来乍到事儿不少,一时不得闲去做客,待我空出闲来请你家太太来家中做客才是。”


    第83章


    这周府来妈妈听得她的话,笑眯眯告了声叨扰便走了,看这模样,回去是要将她的话学个十成十的。


    既有耳报神,想来裴砚清与她的家世也早叫这些夫人太太们扒个底儿掉,小门小户出身,若行事再有什么差错叫这些人看低,往后裴砚清这官便难做,有什么差事指下去也没人肯做。


    这京畿几县做这等小官的,不少是高门望族子弟,眼高于顶,裴砚清一没势力二没根基,若非捏着一些人的把柄,这官哪里好做。


    便是如今捏着些把柄,多数人还是对他不屑的,盖因量他即便捏着把柄也求告无门,这些人也不顾及年底考评,只在这此处不挪窝,便是任期满了也有法子继续留任,行事自然无所顾忌。


    思及此,宝珠问及再摆酒须请衙门里哪些人,裴砚清便将如今衙门里几个惯爱倚老卖老的与她分说一遍。


    宝珠听得连连皱眉。


    看那周家太太主动来挑事儿便晓得那周县尉不是省油的灯,如今暗地里与他作对的也正是这周县尉,衙门里头众人也多是以他为首。


    其余那几个摇摆不定的墙头草勉强算是中立,比如那刘县丞。


    “刘县丞在衙门里也待了许久,因这周县尉看他不惯,这么多年都升不上去。”裴砚清摇摇头,“只是即便这二人有旧怨,这刘县丞也不会明面上与我一头,要与我为伍,别说升不上去,只怕来年还要遭贬。”


    裴砚清将衙门里情况与宝珠一通分析,这周县尉不过家中荫封举来的官,刘县丞确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叫打压这些年,却因无权无势而无可奈何。


    “上任县令倒是做


    了周家的狗,两任期满便调任江南富贵乡。”裴砚清冷笑,


    “只是留下一堆烂摊子,我才上任,进城门便有百姓喊冤,冤假错案的案卷堆的比山高,陈年旧案也是积压不少,什么强征赋税更是常事,这还是天子脚下,竟作出此等事来,实不敢想那种人若是去了江南,又该贪成什么模样。”


    百姓晓得衙门里的老爷换了,日日都有苦主去衙门磕头,那些好吃懒做的蠹虫只管抱臂看热闹,巴不得裴砚清焦头烂额。


    他到衙门几个月,那些烂摊子到如今还有许多没解决,宝珠听得连连皱眉,这周县尉可谓害群之马,在这衙门里汲汲营营十几年,欺上瞒下,里外都叫他吃透了。裴砚清才来,熟门熟路先给他下马威,再来拉拢,若是这都不成,想来还有别的法子。


    莫看他这官不大,但本是可不少,到时任他裴砚清再能耐,也只能做个挂牌的县令,这衙门依旧是姓周的。


    “池子里荷花开的正好,便以赏花做由头,正好也探探底。”


    裴砚清点头,他回来时先请同僚下属吃过酒,晓得宝珠要摆筵席,拟了一份单子,又亲自写了帖。


    毕竟是京畿县,倒也繁华,头两日先与阿满一起出去瞧了瞧城中几家酒楼,尝过菜只觉得一般,自家摆筵席,若怠慢了人家或是闹出什么笑话怕是要叫人耻笑,宝珠比照着汴京官席去请专做私席的庖厨。


    宝珠找好厨子,试过菜便叫阿满去往各家送帖子,等周家定下要来遣了人来回,其余人家才各自应邀。


    院里也得四下布置起来,阿满雇了几个工将院子稍作休整,又听宝珠去置些花草来,本朝爱花之人多,寻常高门望族也总爱将花摆出来,大户人家置办什么赏花宴会更是豪奢。


    宝珠只办了两盆贵些的,其余都是寻常盆栽花木,若要真学那高门大户置办,再多银钱也是不够的,摆出来的花草费了些功夫,有个雇工原在大户人家的花鸟房做过,宝珠提了提她便将这些新办的花草摆的错落有致,很是费心思。


    这内堂与外头一个院子之间打通了,做了一处小园子,园子里头花草树木不算多,不过倒是挖了个不算大的湖,里头种着些荷花荷叶,这时节三三两两还剩些花,因叫阿满买回来的那些花草算不得名贵,宝珠便叫裴砚清买了些锦鲤养到湖里,又买了两只白鹄放进去随它们在水里游。


    粉荷白鹄相映成趣,远远看去倒有几分雅意。若是宝瑢瞧见定要作画一幅。


    这些花草废了一番心思,却不及在席面上耗费的功夫多。


    席面上的用的碗盏是陪嫁时阿娘给她添置的一套汝窑青瓷,如今这青瓷都是皇家用的,这些碗碟盏虽都是入不得大内才流出来的次一等的货,但寻常人家想买到可不容易。


    许是想见识见识这位新来的县令娘子,又或是想探探底儿,总之宝珠派出去的帖子,各家基本都应了。


    既是头一回办这等席面,更是要万分讲究,头一日许多菜式就要开始先备,那佐菜的高汤更是提前一日就要开始熬。


    甚个兔肉鹌子羊肉一类的荤食都是现做的,几个雇工常去大户人家帮手,宝珠又都试过,见她们对于宴席很是了解,这才将人留了下来,如今寻个差事不易,宝珠说过若是此番做的好,便从她们这些人里头挑几个出来留下签长雇契。


    寻一份差事不易,去这等官宦人家当差更是有面子,哪怕只做个一年半载,出去都能抬一抬身价,听宝珠一说,个个都卯足了劲儿挣表现。


    等筵席这日,一早便有人来了,刘县丞家里太太来的不早不晚,并不显眼,宝珠打过招呼,立即便有人引她进院到端茶递水。


    两只白鹄在湖里游的欢畅,一时又停下来相互梳理羽毛,一时岸边围了许多瞧热闹的娘子们,不乏带了家中女儿前来做客的,都十分稀奇地指着那两只白鹄说话。


    直等到日头高挂,水果干果盘子都上了席,那位周县尉家中太太才过来,身边跟着女使,慢悠悠地看过宝珠置下的花草,这才来与宝珠打招呼。


    “果真是汴京城里来的娘子才能办的起这般大的场面。”周家太太声音不小,僵着面皮扯出笑,“只是这些花草瞧着倒有些蔫巴了,晓得妹妹初来乍到,想是家中花草未曾备下,今儿走的急倒是忘了,家里几株冠群芳该给妹妹带来才是。”


    不少原在看那白鹄的人都回头听她说话。


    只看这周家太太才说话,下一句就紧跟着是身边人的吹捧,此人先是瞧着园子里花花草草倒吸一口气,方才道,“咱们这些人,也只周姐姐家里有花房能养的起这些名贵花草来,那冠群芳也只去年周大人家里芍药宴上见过一回,品相上佳并非凡品。”


    说罢看了一眼宝珠,“甄家妹妹若是见了也定要惊叹的,想来就是汴京城也少有那般品相的芍药。不过我想姐姐虽是好心,可难免考虑的不大周全,甄家妹妹才来,正是忙乱的时候,府上也没个花房暖阁,便是有心送名花,怕是也没法儿打理呢。”


    原还在看湖里那两只白鹄的夫人太太们,顺着这二人一唱一和,抬眼注意到了园里摆的花草,高门大户出身的毕竟是少数,看见花草只觉得摆的好看,又哪里分的清什么品种。


    听这二人一唱一和贬院里花草上不得台面,话里话外一副主人家的架势,余下人未免露怯,也是一副看热闹的样子。


    宝珠笑,“湖里芙蓉正好,倒不必芍药争艳,这荷花虽算不上什么名花,可与白鹄倒相映成趣,不过图个野趣叫各位瞧个热闹罢了,若将那些个名花贵草都摆出来难免喧宾夺主。”


    那周家太太面露不屑,“妹妹蕙质兰心,听你这一说,倒真有几分乡野村趣。”


    她身边那妇人轻声一笑,“知道的是甚野趣,不知道的还当是妹妹手头紧置办不起好筵席呢。”


    “慎言——”,宝珠打断,“今年天旱,官家说要捐银,宫里娘娘都带头缩衣减食,咱们做臣子的,自然不好铺张办筵席,若传出去,我家官人倒是难做。”


    这二人一来便想将宝珠压下去,自家的筵席要成了这周家的主场可真就成了笑话了。


    此话一出,一群人霎时安静如鸡,宝珠打量着二人脸色,只看这二人一张脸青青白白,宝珠自己揭过这一茬,开口朝众人道,“这几日天凉快倒是好些,若还是大热天里的,叫大家伙儿热的出了甚岔子,倒是我的罪过了。”


    “贵客迟来,现下周家太太既来了,这时辰也不早了,咱们便入席罢。”


    阿满往冰鉴里添了一块冰,凉气冲散了几分燥热,一群人各自由女使扶着入席,也不知那周家太太如何想的,坐了本该刘县丞娘子该做的位置。


    宝珠只装傻,“怎的开封县与京里规矩不同?”


    这周太太听宝珠话里话外暗讽她不懂规矩,气的险些拍桌,一张脸僵的似要掉下来,想了想还是起身让出了位置,刘娘子原还无所谓,只是宝珠这一通操作,只将那周太太怒气引到她这儿了,两边都开罪不起,她一时如坐针毡。


    第84章


    看那周太太的眼神,便是没与宝珠成一派,也要叫她打成一派了。


    “我年纪较妹妹大上不少,托大称长辈也使得,与长辈


    说话,不说尊敬,一点礼数都没有可使不得。”寻常都是人捧着她,何曾叫人呛过话,只看辩驳不过,便开始托大起来。


    宝珠轻轻呛她一句,“夫人这话可叫我听得想自打嘴巴了,任谁也瞧不出您有这般年纪,既是长辈,何必同我一般见识,这一番说教,晓得的是您提点后辈,不晓得的只当您好为人师多管闲事。”


    “年年轻轻,却生的好尖利的一张嘴。”周家太太嗤笑一声,争辩不过。


    冷盘已上桌,四时果子也早端上了席面,又摆了腊脯,等众人都坐定这才开始上菜。菜是宝珠定下的,今儿花高价请的两位手艺娴熟的庖厨,一位擅做南菜一位擅做北菜。


    上的菜摆盘样式讲究且不提,只看那盛菜的盘盏便觉得十分大气了,成套的青瓷便是周家那太太看到都有些咋舌。


    刘家太太晓得这架势必定要站一头,再做墙头草两边都落不到好,顺着宝珠夸了一句,“虽隔的不远,可这汴京城里的官席与咱们这儿差别不小呢,甚少见过这般讲究的席面。”


    那周家太太闻言蹙眉,“倒叫你委屈了,却原来咱们从前都是不讲究的席面。”


    桌上静了片刻,宝珠摇头轻笑,“周夫人不提,倒没人想到刘家太太是这个意思。”


    挟了一跟银丝火腿入口,咸香爽脆,好生鲜美。


    还有那羊舌签银牙肚,入口嫩滑,十五盏菜中间穿插的吃食也很有水平,什么润鸡润兔都不算什么,一道炙鹌子脯吃下去才觉得好,这鹌子是宝珠亲自盯着做的。


    一桌子席面便是放到汴京大户人家,也是顶顶上得了台面的筵席,那周家太太瞧不起裴砚清与宝珠小门小户出身,可她自个儿也并非什么豪门望族,不知从哪儿得了底气便自认高人一等起来。


    宴毕原先那些太太娘子倒是与宝珠关系亲近了不少,毕竟裴砚清是上官,这位娘子瞧着又不是那等好欺负的,自然个个都换了一副面孔。


    周家太太见此,霎时冷了脸,她吊着一张脸,一众人便如坐针毡,好容易等到席毕,她连由头都没找就走了,寻常与她关系好的几个也跟着走了,余下人一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怕走了得罪这裴家夫人,又怕留下叫那周家太太记恨上,一时踟躇难为。


    宝珠自然乐的做好人,笑着只说,“今儿招待不周,现在天热,园子里也燥,几位太太若是觉得热的慌,早些家去也使得。”


    这些人晓得宝珠顾全她们,个个感激告辞。


    没一会儿人便散了干净,只余刘夫人仍带着女使在湖边喂鱼。今儿她见宝珠对上那周家夫人丝毫不落下风,还说的那周家太太哑口无言,这些年叫她欺压,心里也觉得痛快,既然人家心里已经认定她与宝珠是一伙的,倒更没什么好怕的了。


    宝珠晓得裴砚清手里捏着周家的把柄,这周家自然也想反将一军,好让裴砚清为已所用,奈何查不到什么东西,不过周县尉也晓得,周家势大,裴砚清即便有把柄,也不敢轻易生出事端,如今两边相衡,只看什么时候东风压倒西风罢了。


    周家自认只要给些时间,迟早都能寻到裴砚清的短处。


    刘家太太没走,便是彻底站到了宝珠这头。


    “我家官人早说不如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只是总叫我拦着,毕竟上有老下有小,得罪了人一家子都要受牵连。”只听她苦笑一声,又继续说道,“自裴大人来了以后,他才渐渐有些笑脸,从前死气沉沉一日熬过一日,裴大人是个好官,可我家官人也不是什么恶人,这些年叫压着行事不能,升官更是无望,一颗心早死了干净,只盼着咱们这天子脚下也能享上盛世太平,而非百姓冤情滔天,苦主求告无门。”


    二人说了一会子话,宝珠也将这周家打听了个清楚,听过便晓得裴砚清为什么捏着人家把柄也无可奈何了,只因周家确实势大,周县尉虽是庶出,周家却有个娘娘在宫里,虽现下不甚得宠,却有个皇子傍身。


    除非鱼死网破,否则裴砚清捏住的这些什么把柄,与那周家来说不过一桩小事,只能用来震慑一番罢了。


    这刘夫人与宝珠年纪差的虽多,说起周家却是一样的同仇敌忾,若是裴大人有话语权,刘大人哪里还要困在这小小的衙门里不得寸进。


    这刘大人虽说官阶不比裴砚清,可到底在这开封县待了很多年头,如今二人站到一起,差事也好办许多。


    “刘大人也是可惜,天下间有志之士如过江之鲫,可能越过那一道龙门更是万中无一,便是一朝越龙门,上头还有数不清的高山要攀,最终走到官家跟前儿叫官家记住,升官得脸才勉强算是得志。”


    裴砚清叹息,如刘县丞这般被埋没的人有多少,那些凭借家世仗势欺人的人就有多少。


    宝珠听此,只问他,“你为了安稳,放弃原先官家器重,有没有后悔过?”


    裴砚清立即摇头,“这有什么好悔的,万事有得有失,如今虽只是微末小官,可不至于丢了性命。”


    听宝珠说过今日筵席一事,他揽过她,


    “只要那周县尉压在头上一日,县里百姓日子难熬一日。”人扳不倒,这衙门里的话语权却要拿到手。”


    夫妻俩一番夜话,办这筵席实在是劳心劳力,也不知何时就睡过去了,裴砚清看人熟睡仍蹙着眉,叹了口气一手与她打扇,一手轻轻揉散她蹙起的眉。


    等她深深睡去,这才坐到桌边,点了盏灯写信,皇城司那位刘副使已经如愿升了官,二人有几分交情,宝珠自个儿事多,还要替他多操这一份心。


    宝珠听过他计划,也是点了点头,只等汴京来信,若是那刘指挥使肯相帮,周县尉便实在算不得上台面,若是不肯帮,只能再另想法子。


    趁这几日空闲,宝珠想着上回办宴席请的几个雇工手脚都很麻利,便叫阿满去将人请来问问能不能签长契,先前不觉得,如今当起家来才晓得人手不够。


    问罢末了四人都肯留下,宝珠留一个在灶间,其余都在院里各自分派了活计。


    没等两日,又有个小伙儿敲门进来,看门的进来问阿满,阿满问清了什么事儿才进去回话,


    “是汴京太太娘家来的人,说是给大人买的小厮。”


    宝珠叫阿满去将人带进来,阿娘找来的人没什么不放心的,问清姓名籍贯,这小伙儿念过几年书,原先在糕饼铺子里头打杂,铺子倒闭没了生计,晓得裴家是做官的人家,很是愿意便与徐娘子拟了契。


    回来由裴砚清自个儿也看了他也觉得这小伙儿人不错,这几回添置下来,院里倒是热闹起来,汴京那头也回了信。


    刘指挥使肯帮这个忙,他干爹是大内总管,哪个后妃都得给几分面子,这也只是桩小事,甚至只需知会一声。


    那位既有皇子,若家里拖后腿少不得还要遭厌弃,且这周县尉不过周家庶出,与宫里那位娘娘关系如何且不提,单凭他在这城中做下的事儿,闹到官家跟前儿也是没脸,叫官家知晓,连带着周家那位娘娘也要吃瓜落。


    裴砚清请了周县尉来家中吃酒,与他看了宫中送出来的信,阅后即焚,那周县尉只看了个开头已是吓出一身冷汗,他在这城中小打小闹,有周家压着,万事都闹不大,没成想裴砚清一来,就将他犯的事儿全翻出来了,连同那些旧账也不放过。


    周家此前也来信警告过他,只说这位裴大人心思极深,京中官员盘根错节,叫他弄倒不少,如今明面上看虽说是遭官家贬斥,说不得背地里又是替官家查什么案子,只叫他尾巴夹紧些。


    这周县尉收到信很是不屑,如今看他与皇城司真有牵扯,皇城司又是替官家办事的衙门,吓得冷汗连连,从裴家出来吓得几


    天几夜没睡好,只怕裴砚清是来查他的。


    若是裴砚清晓得他心里想法,怕是要笑掉大牙,即便他犯事,官家也不会注意他样的虾米。


    周家认了怂,八月里蟹正肥,刘县丞站对了队伍,看周县尉日日对裴大人做小伏低,这么多年的恶气狠狠出的畅快,刘家太太趁着秋高气爽摆了蟹宴,请各家夫人来吃酒。


    宝珠自然也去赴宴了,那周家太太咬着牙对宝珠做小伏低,宝珠倒没为难她,毕竟裴砚清也是扯虎皮做大衣,量那周县尉没法去宫里查个分明。


    这一来就不好闹得难看,若是将周家逼得跳了墙,这事儿就难做了。


    如今的人惯会见风使舵,宝珠自刘家太太摆过这一回席面,其余各家也三五不时相邀,宝珠办事滴水不漏,该送礼的还了礼,人情往来均有账目在册。


    裴砚清治好了周县尉,如今这差事办起来可就顺利许多,从前的冤假错案该改的改,一些朝廷没加收的苛捐杂税该免得免,城中那些大户,见迟迟打不通裴砚清得路子,心里也是惴惴不安。


    “只怕若是一直不肯收什么好处,那些大户心里倒要开始怀疑起来,长久下去只怕要出乱子。”


    宝珠哑然,清官比贪官还要难做,“既如此,若那些富户真有心,你不如办个善堂扶持鳏寡孤独,让那些富户捐银粮,由专人管着,每季只看哪一家捐的多,便由衙门赠牌匾,有这牌匾,往后来衙门办事儿,只要不违反律法,都能行个方便。”


    裴砚清听得眼睛一亮,抱起宝珠转了一圈儿,“这倒是个好主意!”


    “捐银多少有数目,若是达到数目,便由衙门组织这些人也做个衙门外的队伍,有事儿便将人请来商量,譬如这修路造桥,与人商量好叫人家晓得这银钱捐了,衙门也记着他们的好。”


    “你可别高兴太早,这善堂水最深,若是弄不好叫人捏住把柄,罢官都是小事,只怕还要丢了性命。”宝珠神情严肃,“这往来账目定要好好记录在册,进出账目与人家捐来的钱粮都要有账可查,最好是每月贴榜好叫人晓得这银钱花去哪里了。”


    “再有,若是百姓来求救济,也需得查清楚身家背景,否则个个都来善堂要钱又哪里给的起,需得实在贫苦的过不下去的才能救济,那有手有脚的万不能轻易发银钱,即便救济,也不能直接给银钱,或是教人养鸡鸭猪羊,或是去做衙门的工换救济,省的倒养出一堆只晓得靠善堂吃饭的蛀虫来。”


    裴砚清去请那些大户吃饭,顺道游说善堂一事。


    如今衙门的差事彻底理顺了,调了两个机灵踏实的人去周县尉底下,专替他办那些陈年积案,周县尉再不敢言语,有人来送礼只求高抬贵手他也不敢再收。


    等到九月里才稍闲下来,趁着裴晏清休沐夫妻二人一起回汴京,留两个婆子在院里,余下都跟她走,先回汴京一趟。


    宝珠一进城先回裴家,与祖母打过招呼马不停蹄又到食店来了。


    天稍冷些,食店正是忙碌的时候,宝珠走这几月店里生意一直还不错,只是每月里上的新菜不大受欢迎,看宝珠回来,蒋如同见了亲娘,只将这几月来遇着的事儿与她一一分说。


    “倒也没什大事,秋日里仍是卖的蟹,但今年卖蟹的多,生意不如往年好,掌柜的你瞧瞧咱们是不是该换几样新吃食?”


    “且等我看看。”


    宝珠盘着账目,她不在这几月,生意尚可,一月营收有三百余贯,趁着天渐冷下来了,店里冷食只余一小些,其他的都换成了热食。


    要换几样新吃食,得先看看如今汴京物价儿,再瞧瞧什么吃食合适。


    第85章


    今儿只将账查过,又问了蒋实码头与州桥两处摊子有没有什么事儿,晓得这两处都还算安稳,这才放心。


    裴砚清只得两日假,头一日二人与裴阿婆吃了饭,第二日便去甄家吃饭。


    中秋虽有假,只是那会儿衙门里事多,正是忙的时候,便没赶回来,也没在家过节,不过节礼裴砚清派人送过来了。


    晚间也留在甄家用饭,宝瑢这几月没见阿姐,甚是想念,拉着宝珠不叫她今晚回去。


    阿娘飞了几个眼刀子,“你都多大人了,还成日里扯着你阿姐扮痴。”


    宝珠摸了摸宝瑢脑袋,又笑着刮她鼻子,“天冷店里事多,我这回又不出门,若想阿姐了,去找我就是,怎么还跟个小孩儿似的。”


    宝瑢撒娇,“阿姐今儿就不回去了嘛,我有好多体己话要说呢——”


    裴砚清原还在抿着酒,听她此言咳了两声,宝瑢瞪了他一眼,一副势要与他争阿姐的模样。


    甄家几个孩子都生的漂亮,宝瑢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已长成大姑娘了。


    “二郎如今已是官身,不少人上门来与瑢姐儿说亲事,如今家里日子好过许多,也不必像从前那般怕人欺压。横竖年纪还小,仔细挑选几年也使得,也不图什么大富大贵,只盼着人品一定要好,这丫头始终一副小孩儿心性,若找个城府深的,难免叫人算计欺负。”


    宝珠听阿娘这般说,便问是不是有人要给宝瑢相看。


    真叫她猜中了,徐娘子点头,


    “孔家太太娘家有个外甥,比宝瑢大一岁,性情不错,人很上进,家里人口也简单,没有许多乌七八糟的事儿,上回中秋送节礼时孔家太太提起,她喜欢宝瑢性子,便问咱们家肯不肯相看一番。若是看中了,也不着急,先定下亲事,待过几年再成亲。中秋去孔家赴宴,正好借机看一看,在园子里远远瞧了一眼,宝瑢不肯,这事儿便作罢了。”


    宝瑢一个劲来捂阿娘嘴不肯叫她再说。


    裴砚清陪着甄父喝了几杯酒,二人都不是话多的人,娘几个闲聊更是插不上,只得举杯饮酒。


    甄父现下做席面的名声倒是越来越大,连朝廷那些大员不少人家中摆宴都想请来甄父,逢年节一日都许多人来定,只可惜他分身乏术。因此便有许多没甚名气的庖厨便想挂在他底下,也好能多接些活儿。


    看娘几个说完话,他才开口问这事儿能不能做。


    宝珠与徐娘子自然点头赞成。


    “只是若是由人家挂在阿爹名下,可一定要试试人家手艺没得,钱没赚多少,反倒将自己的招牌砸了。”


    甄父点头,“这是自然,做生意这事儿我虽不算精,但灶上手艺我心中还是有几分数的,定要先试过手艺人品才好帮人接活。”


    有些庖厨确实灶上手艺不错,可惜没甚名气,甄父活儿多,但他一个人分身乏术,如今有那手艺好的庖厨挂在他这儿,若是有哪个席面冲突了,便能将人指过去做席面,成一单生意再从中给他抽成。


    他忙不过来,因有些客不好拒绝,他也不是专接那些达官显贵家中席面,每月也要接些普通人家的席面,免得人家说他眼高。


    “再有,人家挂在您手底下,这得定下契来,丑话说在前头才免得日后扯皮,如今人家没甚名气,若借着阿爹打出名头又将阿爹甩开,对咱们来说却是吃力不讨好,这抽成可以少些,可断不能做出这种败坏自家名声的事儿来。”


    几人听的都觉得有理,徐娘子中人做惯了,便说回头她给甄父拟一份契来,若有肯挂在甄父底下接活儿的,都得签下契书才行。


    “恒之如今也定下了亲事,女家门当户对,倒是一门好亲。”徐娘子想起前几日定亲去吃的酒,便也与宝珠说了。


    一家人吃吃喝喝叙话到天黑,等天彻底黑了下去,夫妻俩才接过徐娘子递来的灯笼点灯回家。


    晚间喝的酒劲儿虽不大,但架不住喝的多,明儿就得去衙门,想着宝珠不在,二人一起待了这些时日,裴砚清心里顿觉难过,又觉得怎的这两天过的这样快,拉着她在街上慢慢逛,也不肯早些回去。


    天冷,不过这街市依旧热闹,瓦子外头摆摊卖小食馄饨馎饦角子的比比皆是,里头摆摊是要收钱的,夜里天已有些寒气了,裴砚清看有卖热姜米茶的,要了一杯叫宝珠捧着捂手,瓦子内灯火通明,看了一会儿傀儡戏,见宝珠打哈切,二人又一道慢悠悠往回晃。


    看宝珠那一杯姜茶也喝不完,自家接过来牛饮而尽,身子也燥了几分。


    第二日没甚事儿,宝珠带着阿满送他出城,便又去街上看起现下的物价。


    今年粮食价依旧不


    低,天旱,新粮不多,幸好徐娘子去年囤了不少粮食,管一家人吃喝尽够,趁着价儿合适还卖出去一些赚了点。


    总得算起来其实也没赚多少银钱,她虽做生意,却也不赚这昧着良心的银钱,多是直接卖给百姓的。


    今年天旱,听裴砚清说京城周边还行,因修了渠实在旱了还能放水,远些的地方就收成骤减,不少外地人都寻来汴京找活儿做,免得明年青黄不接时要忍饥挨饿。


    宝珠一路看过来,卖苦力的比往年更多,且个个面黄肌瘦。


    今年菜价儿行情都提了些,寻常蔬菜价格比往年翻了两番,肉价儿倒是没什么大变化,不过天冷以后羊肉依旧紧俏。


    宝珠逛了一圈心里便有了主意,冬日里少不得铜锅涮肉,若卖旁的菜,价儿涨了食客要不耐烦,这羊肉本就是贵价吃食,吃得起的便不会计较这价格。


    与羊贩子谈定了生意,每日供些上好的肥羊,宝珠打了些黄铜的锅子,用这铜锅来涮羊肉,这时节吃了正是养身补气。


    只打了十二个小锅子,毕竟是黄铜打的,也是费了不少银钱。


    将这羊肉片成薄薄一片,等锅子里清汤沸腾,夹起一片在里头滚两下,再捞起来蘸酱,只看那酱挂满肉,一口下肚香味从鼻子里头往外涌。


    这羊肉也有讲究,最好的自然是选羊上脑,其次肥瘦相间那一块羊腿肉,再次便是羊脊肉,羊上不同的地儿价儿也不一样。


    宝珠将不同的肉都分了不同的价儿,这铜锅涮羊肉,得不差银钱的人家才吃的上,虽锅子打的不多,但在店里够用,毕竟不是每一桌都舍得点来吃。


    锅底不过五十文,单但这肉得一百二十文一碟子,最次的羊脊肉也得一百文一碟,只看这羊肉红白相间十分新鲜。


    除了这涮羊肉,平价些的上了一道卤羊棒骨,骨上留着不少肉,骨髓吃起来也鲜嫩,一根棒骨便是磨牙也够啃好久了。


    这两样一上,有钱的便吃铜锅涮肉,花销不够的便吃那羊棒骨。


    到了冬日,鱼也是正当吃的季节,冬天正攒下膘来,吃起来甚是肥美,原先那烤鱼也重新上了,宝珠与陈娘子琢磨了一番,那烤鱼用果木炭来烤过再烧,油脂烤的焦香,外层鱼皮与鱼肉烤的相融,口感酥脆,吃起来比以前的那烤鱼多了一丝木香气。


    这般考好的鱼才起锅烧油下料添配菜烧制,二三个人点这一条鱼,吃起来是正正好。


    自宝珠回来,宝瑢便跟屁虫似的一直跟着她,日日都到食店里来,宝珠算账她便在一旁帮着磨墨。


    宝珠看着只觉得好笑。


    等店里人少些,宝珠才问宝瑢,“你上回说要与我说的体己话?是想说什么话?”


    看宝瑢支支吾吾半天不肯说,宝珠忽然想起上回裴砚清说的,他那同年要与宝瑢赔礼道歉一事,顺道问了起来,


    “上回你姐夫说有位姓许的大人想与你赔礼道歉,那人是如何得罪你了,我竟没听你提过这事儿?”


    宝瑢更是支支吾吾,“他他……”


    宝珠见她这般模样,愈发觉得有什么事儿,“他怎么了?欺负你了?”


    看阿姐一副欲要与人去打一架的架势,宝瑢这才吞吞吐吐将她大婚那日的事儿说了一遍。


    “中秋那会儿,孔家太太非要我与她娘家外甥相看……”


    却原来正是中秋相看那日,那家郎君与许玉明竟也是好友,宝瑢本就抗拒这相看,那许玉明便帮她脱身,也不知这人与那孔家太太的外甥说了什么话,她问了几回也不肯说,总之那事儿就此作罢,宝瑢也没再纠结此事了。


    只是此事过后这厮便认得她了,又日日说起阿姐大婚那日踩了他一脚,去医馆瞧了,大夫说那一脚害的他留下了伤,等以后老了说不得要拄拐杖,话里话外要叫她赔呢,加上帮了一回忙,一副挟恩图报的模样。


    宝瑢叫他缠的没法儿,答应送一幅画给他做报答。


    看宝珠笑她,不高兴地哼了一声,


    “阿姐,你竟还要笑我,快给我想个法子,画一幅什么画给他才好。”


    宝珠收了笑意,却原来这厮是这样的心思,怪不得要找裴砚清打听宝瑢呢,宝珠还不晓得这人的根底,自然不愿意他纠缠。


    “便画一副癞蛤蟆望天鹅的画与他就是。”


    宝容眼睛一亮,转脸又哈哈大笑,“阿姐莫不是开玩笑吧,到底人家帮了我一回。”


    宝珠嗤笑一声,“傻丫头,他哪里是帮你,他是帮他自己呢。”


    宝瑢乐不可支取了纸笔就开始趴在柜台上作画,一边画一边笑,三笔两笔作出一副简单的画来,只看那□□趴在岸边,望着湖里梳理羽毛的白鹄,一副痴痴呆呆的模样。


    这画画的可笑,宝珠一看噗嗤一声笑出声,顺手卷好又叫蒋实打听打听那许家在哪儿好将这画送去。


    蒋实去了半晌才回来,手里也是捧着一幅画,宝瑢好奇展开。


    却看是一幅天鹅戏□□的画,这厮还真有几分才气,三笔两笔将宝瑢画的□□与白鹄分毫不差的另作出一幅来。


    宝珠凑过去一看,只觉得方才那一顿操作似一圈打到棉花上,不过心里到觉得这人倒不是个小气的人,若是一般男人看那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画便要气恼了,他倒自己也跟着开起了玩笑。


    宝瑢笑够了才问宝珠,接下来该怎么办,“不如我再回一幅给他?”


    “送一幅画是礼,来回倒是叫你们对起话来,外人不晓得还当你们有什么呢——”宝珠想起先前裴砚清说的话,


    “你姐夫说这位许大人人虽有些木,可人品端正,我瞧着他也不像是木头,莫非是见着你倒开了窍了。”


    宝瑢叫他说的脸一红,梗着脖子反驳道,“他哪里木?看他死皮赖脸的,脸皮厚的很哩!”


    “这位许大人如今任翰林院编修,前途不可限量呢。”


    “阿姐!你怎的也开始打趣起我来了?算了,我不与你说了,我去师父那儿了!”宝瑢头也没回,噔噔噔跑出去老远。


    月底二哥那头来了信,孔小娘子有了身孕。趁这回休沐他要将人送家来照顾,任上事多繁忙,冬天趁着农闲还要固堤挖渠,今年干旱正是因挖了渠百姓才有水来灌溉。


    事多他就有些顾及不上孔小娘子,衙门里又常有人来找她,一来二去连休息都休息不好。


    二哥任上做出不少实绩,他那上峰趁了好处,前些时候得了准信,明年就要升任了,这一来二哥兴许也能有调动,官家如今都记得他了,若是能趁势调到汴京就好了。


    二嫂怀孕这是一桩喜事,徐娘子请人去孔家报了信。孔家也是十分高兴,那报信的人得了一把赏钱,欢欢喜喜回来告诉徐娘子,


    “亲家太太那头很是高兴呢,只说如今月份不大不好张扬,等回头二奶奶生了,府里要张灯结彩一起热闹热闹呢。”


    孔小娘子家来,徐娘子便想着去寻几个稳妥的人来家里照顾,还不等她选好人,孔家那头就指了两个人过来叫照顾,晓得徐娘子也在找人,孔小娘子便叫阿娘也不必找了,如今这些人手尽够了。


    徐娘子才从孔家出来,顺路到铺里,开始问宝珠近来有没有什么不适的地方?


    “没什么不适啊。”宝珠一抬头看她这模样便晓得阿娘是什么意思了,笑着摇头,“阿娘放心吧,我月


    事才干净呢。”


    她回回都算着安全的日子行事,更遑论夫妻之间还有意避孕,宝珠不急孩子的事儿,裴砚清也只怕他事忙顾及不到,哪里敢这么快就要孩子。


    “对了阿娘,你那头如今可雇好凿冰运冰的工人了?”


    徐娘子摇头,“等头茬雪落了再去寻工人也不迟,如今什么价儿都在涨,只那些劳力苦工的工钱在降。”


    自家不做亏心事,雇人家来做活,便照往年一样的行情结钱。


    天冷只想吃些暖和的,裴阿婆年纪大了,不过牙口尚可,宝珠中午回去,带了几碟子片好的羊肉,叫婆子熬了清汤,这天气吃铜锅涮肉十分暖和,再烫半壶酒,吃肉吃酒日子才叫有滋味儿。


    外头不知何时已开始飘起了细密的雪花,宝珠对着窗外看了一会儿,正准备取烫好的酒喊裴阿婆吃饭,就看裴砚清牵着马进了院儿。


    一个多月不见,宝珠瞧他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裴砚清更是眼酸,做活的婆子极有眼色,将马牵到马厩里头,裴砚清三步并作两步进了灶间,将身上雪花掸落干净,这才狠狠抱住宝珠。


    中午三人吃了几盘子涮肉,大冷天里赶了几个时辰的路,手脚冻得发僵,脸也冻的发皴,吃过羊肉浑身才热乎起来。


    半壶温酒宝珠喝了两盏,余下都叫他喝下暖身去了。


    所谓饱暖思□□,吃饱了便有些犯困,宝珠晓得他赶路疲惫,便由他去屋里先睡一会儿。


    裴砚清只说有事问她,宝珠不疑有他,只当有什么要紧事儿,哪晓得一进去这厮便将门关了个严实,下一瞬人就被他压在门上。


    室内点着碳盆,贴着男人的身子,宝珠只觉得身上烫,脸也烫,许是中午那两盏酒喝的,宝珠有些腿软。


    看她软了腿,裴砚清干脆打横将她抱到床上,夫妻二人坦诚相见许久,这隔了一个月没见,宝珠倒有些害羞起来,一张脸红艳艳的,


    “这大白天的……”


    未说完的话被人吞下,宝珠只怕生怕有人来敲门,裴砚清拉着她的手十指紧扣,“咱们院里落了锁,不会有人来的。”


    呜呜咽咽的声音闹了许久,宝珠再醒来只看外头天都黑了,身上倒是干净的,想是裴砚清打了水来给她擦洗过了。


    中午没吃饭,这会子饿的腹内空空,看她醒了,裴砚清又去灶间端了鸡汤跟饼子来。


    鸡汤跟这饼子都是温的,问过才晓得裴阿婆已经吃过这会子都睡下了,宝珠听得一脸赧然。


    “快些吃,今夜还长呢——”


    裴砚清油嘴滑舌,宝珠随手捡起桌上茶盏扔过去,只看这厮稳稳接住,末了还笑,


    “娘子这是怕我口干?”


    第86章


    下了一夜雪,早起外面白茫茫一片,一开门宝珠便打了个寒噤。


    裴砚清在屋里收拾冬衣,这雪下的他更舍不得走了,原先一个人倒也罢了,自宝珠与他一起待了些日子,才觉得日子有滋有味,现下宝珠忙着食店,他愈发觉得一个人在外冷清,现下回家,恨不得时刻黏着宝珠。


    趁着空闲,吃过早食裴砚清便取了铁锹在院里铲雪,宝珠穿着靴捧着暖炉与他说话。


    “那周县尉办事不甚牢靠,人也十分无能,从他手里结的案子,多是草草了事,用的律法也随意至极,衙门里头旧案如山,现下许多事儿都是底下人去办的,那些个缉盗追凶一类的差事也都从他手里分出去了,他如今只管坐在衙门里喝茶罢了。”


    宝珠回汴京后续衙门里什么情况她还不晓得,裴砚清将衙门里大小事大致与她说了说。


    “如今失了势,也不敢翻出风浪来,那些送银钱叫他行方便的不敢再收,原先收了银钱现在不与人办事,叫人堵在衙门可闹出了不小动静。”


    “可要仔细小心他狗急跳墙。”


    “想是没那个胆子的。”


    宝珠回家以后那几位夫人太太寻她也寻不着,先前只管捧着周家太太,并不将她们放在眼里,眼看着周家蔫巴了,一群人又转了风向想来拍马屁,只是宝珠回了汴京,现下连门路也寻不着。


    刘县丞倒是很有眼光,此番赌对了一把,整个人扬眉吐气,他也是走投无路了,若一直这样苦熬下去,不如辞官去书院教书。他站的正,裴砚清手下又正缺人,原先衙门里他干看着不能插手的活儿也派到他这儿来了,裴砚清打了包票,好好干两年,等到了时机便去上官跟前儿说些好话,等这回任期满了,调任的人之中定有他一席之地。


    即便不能升迁,如今那周县尉哑火,他也能施展一番抱负,而非像从前一样人家说什么他就得照办。


    “原先那周县尉见你软硬不吃,想将你架空做个面上官,好往自己口袋里捞银钱,不曾想这下被鹰啄了眼。”


    裴燕青嗤笑一声,“在城中造下许多恶事,如今还能逍遥自在,到底是便宜他了。”


    扫兴的话两人都不愿再提,宝珠只岔开话头问上回说的善堂一事筹备的如何。


    “这月已经差人去办了,请城中那些原想来送礼的大户吃了几顿酒,将这其中好处分说一遍,为了衙门赠的那一块匾捐起银两来一个赛一个的大方,个个都说要捐钱捐粮。”裴砚清连连夸赞宝珠这法子巧妙,“这善堂我遣了专人管着,又从捐了钱粮的大户里头抽出几个捐的最多的出来监察,这几人觉得是替衙门做事,很是上心,寻常他们做事也有章程,我无需操心太多,只等这善堂筹备起来再亲自去看看。”


    宝珠点头,“这事儿若是办成了,无论是与百姓还是与官府来说是很有利的好事,若真做出了名堂,也是一番政绩。”


    临走前怕雪落得大了压塌屋子,又将屋顶的雪也打干净了,“我不在家,若是这几日雪下的大了,就请人来家里扫雪铲雪,地上湿滑,免得摔了。”


    等他要走宝珠才想起来问那许大人,“你去打听打听这位许大人私下里人品如何,寻常有没有什么不良嗜好?”


    “原先在汴京时与他见得多些,毕竟是同年,交情尚可。这位许编修人品确实不错,当初也是官家亲自指入的翰林院,不曾见过他去什么秦楼楚馆,连酒都少喝,老家似也是南方人。”


    裴砚清欲问打听他做甚,宝珠摇头,“你只管打听来就是。”


    她瞧着宝瑢叫这位许大人吸引了注意,自然得将此人打探清楚,一家有女百家求,得是个顶顶好的人才与宝瑢相配。


    这头才叫裴砚清去打听呢,那头宝瑢就气呼呼地找来了,


    “简直气煞人了!”


    “我说那日相看怎的这般轻易就能歇了,你知道那许玉明同孔太太那娘家外甥说了甚?”宝瑢叉腰,“他与人说我是个憨儿!”


    听宝珠问她从哪儿知道的,宝瑢摸摸鼻子,“我实在好奇,应下送他一幅画。”


    这厮还狡辩说什么若是人家真的有心,也不会听他一面之词。宝瑢想想也是这个理儿,要反驳却不知该怎么同他争辩,末了又狠狠踩了他一脚跑了。


    宝珠忽反应过来,自她回来,宝瑢三句话不离那位许大人,虽听裴砚清说那许大人人品不错,可还是不敢放任宝瑢与人接触,她晓得宝瑢性子,这话若是摆到明面上,反倒更叫她好奇了。


    看这


    架势,宝珠还得去找那位许大人提个醒,宝瑢年纪小,他年纪可不小。


    察觉自己心里想法,宝珠只觉得好笑,姊妹俩如出一辙的心大。当初她与裴砚清的事儿叫阿娘察觉,阿娘也是跑去警告了一番。她原先还不知道这一茬,二人成亲以后裴砚清无意中提起阿娘当日来质问他,那架势似要将他一顿好打,吓得他只怕这事儿不成。宝珠听他说这才晓得当初还有这一桩。


    宝珠也没上门,只叫蒋实递了帖子,请那许大人来店里吃饭。


    临到晚间这位许大人下了值,回家看到帖子,便紧赶着来了,桌上菜式讲究挑不出错来,许玉明先深深拘了一礼,心里猜到几分一时面红耳赤。


    “瑢姐儿年纪还小,大人若是有心,不如多等几年,总这般逗她可不是君子行径。”


    宝珠开门见山的话听得他险些从凳上掉下来,大冷天里后背沁出一层汗,宝珠笑眯眯叫蒋实将温好的热酒端来。


    他也不是会喝酒的人,蒋实听宝珠吩咐给他斟满了酒他却不敢不喝,闭着眼睛一饮而尽,也不知是不是酒下肚壮了胆,只看他笔挺挺起身,又对宝珠作揖,神色认真道,


    “瑢姐儿可爱,我待她是真心的,若是甄娘子不放心,我往后不再同瑢姐儿来往过密,只等得几年再上门提亲。”


    酒才喝过这许编修连站都站不住,宝珠想着他的话有几分可信。这话能作假,行事却做不得假,宝珠叫蒋实将人送回去,她只等看看这许编修是不是如他说的一般真心。


    徐娘子那冰窖已寻好了雇工,等河面上冻冻的严实了,就能去开凿冰面了。这河水脏污,冻到夏日里,更是邋遢,有些小作坊无所畏惧,图便宜买这不干净的冰做饮子酥酪。


    因吃那不干净的冷食冰饮子得痢疾的可不少,汴京年年都有因吃这不干净的冷饮子不治而亡的。


    河里凿的冰用来给人降温降暑,想吃下肚的冰要么是用熟水制的冰,要么便是硝石制的冰。这冰窖还得过一阵子才能彻底填满,凿出来的冰块一层冰上头压着一层稻草,免得冰块粘到一起不好分开。


    “多烧几缸滚水,冻严实了存到明年夏日里,便能直接卖给饮子铺了,比起那硝石制冰划算许多。”


    这些工人熟练的将冰块凿成大小一致的方块,又用推车一块块运到冰窖里头,冰窖比外头更冷,储了冰以后进去都得穿毛氅。宝珠看着这些工匠将冰一块一块摞到顶,别看这会子冰常见,可即便是这冰窖存满了,到明年夏天能留下一半已是不错了。


    做这生意真论起来一来二去赚的并不多,还格外费劲,可明年管自家用冰是尽够的。


    在这冰窖盯到中午,徐娘子急着吃完去冰窖继续忙活,阿爹不在家,二嫂今儿回娘家去了,家里也没什么人,俩人从冰窖出来便往食店打算随意吃些东西垫垫。


    店里头近来铜锅涮羊肉卖的火爆,来吃的多是官员士子,那羊棒骨多是小孩儿抱着啃,或是有那酒蒙子点来下酒吃。


    这个点店里人正多,宝珠干脆去灶间叫陈娘子烫了两碗粉丝汤,与阿娘一人一碗来吃。


    “你阿爹上回说的有几个庖厨想跟着他做事,这个月琢磨着签下来四个做席面的庖厨,如今两边正在熟悉,即便这契定了,也要考校一番人品。年下喜事多,正好给底下这几个庖厨先做着瞧瞧,也能赚些银钱好过年,若是有偷奸耍滑的人,也能提早发现。只可惜有两个觉得埋没了自个儿手艺,有些不大乐意,一来二去惹得你阿爹也心焦。”


    “这有个甚,若是不愿意解了契就是。想在一条道上打出名声来,无论哪个都是从底下钻研上来的,便是阿爹也是从酒楼里头熬出来的,再说阿爹开始也得接这些利润不大的席面,这才一步步闯出些名声来。”


    路要一步一步走,不说阿爹与人做席面,就是她开这食店,如今回头看来已算顺利,但是实际上也并非一蹴而就的,


    “一上来就想接官席,难免养出眼高手低的人来,连普通席面都做不好,往后就更别说什么去给人家做官席了。若是出了纰漏,就算只是汴京城里再小的官,普通庖厨也开罪不起。”


    第87章


    母女二人聊罢,宝珠又叫阿娘也帮着阿爹留意,免得回头钱赚不着还叫人败坏了名声。


    徐娘子点头应下,等吃过午食徐娘子立即又赶去冰窖哪儿看顾,宝珠则留在店里忙碌。明年这冰窖若是成了,往后自家用冰也不愁了,说来也只舍得最热时买些冰解暑气,毕竟不是大户人家,除了铺子里头要买冰揽客,自家是实在也舍不得一天耗费几贯钱买冰降暑。


    这冰窖的生意有利可图,且徐娘子听宝珠的,用煮沸的水也冻了不少冰,这些冰吃了不会闹肚子,若是这法子能行,要比那硝石制冰可便宜许多,再与城里那些饮子铺谈成这一桩生意,每年顺带卖这些冰也能赚不少钱。


    娘俩这一见面,提到的不是钱就是如何赚钱,有时阿娘的想法都叫宝珠觉得眼前一亮,怪不得这短短几年便能攒下这许多家资。


    宝珠连拍马屁,倒叫徐娘子老脸一红,才到汴京入对了行,正因做房牙,见了许多人,那些能在汴京治下家业多是有本事的,即便只是赁房住的人,说不得也是什么厉害人物,她待人向来客气,人家自然对她也很是信服。一旦有了信任,往后再有什么生意来往自然也就占了先机。


    连宝珠食店都有不少老客是徐娘子介绍来的


    食店因如今来吃饭的大户多了,加上宝珠蒋实都有意维系这些大户的关系,年节送礼且不说,回回店里有什么上新或是稀奇事都会上门知会一声。


    这份不同寻常的对待,给足了这些肯花钱的老顾客面子,有了这些大户,一来二去的办许多事儿自然就有了门路,这有了门路自然食店吃食就有销路。


    这销路主要就是食店糕点的销路。


    食店先前就开始顺带这卖糕点了,不过若只是捎带着在食店里卖糕点,即便用再精致的盒子装也显的不够体面。


    宝珠想做的是一家高档些的点心铺子,一来这年月能吃的上点心的必然家里是日子过得还不错的,二来也只有这些大户人家才会常常吃点心。虽说这些打户人家都有好厨子,可外头买的这高档的点心,送出去就是面子,宝珠心里便是这样的想法。


    一来二去还是得有个响亮的招牌,更得有个合适的好铺面,宝珠便托阿娘留意间稍大些的铺子好生修整过后,专用来做高档点心。


    趁着年下要置办年礼的多,这铺子早开一日就早赚一日银钱,徐娘子紧着替宝珠寻到一处好铺面,这里头已经装的已是十分豪奢了,窗子都是用琉璃镶的,里头也无需大动,只叫人打扫过后仔细擦抹干净,换了桌椅柜台一类的家具便算着吉日开张了。


    年下这糕饼铺子给的优惠多,再一看这甄记高档点心的牌匾,立时吸引了不少人注意,这名字简单却难免叫人觉得自傲,满汴京城瞧过去,便没有一家如这糕点铺子一般将高档二字挂上。


    糕点铺子才开张自然事多,宝珠暂且从食店里调了两个熟练的伙计暂且来点心铺子这头帮忙,这点心铺子招来的伙计都是经过宝珠眼的,伙计们身形基本都是相差无几,换上这糕饼铺子专门的衣裳,瞧着便干净利落。


    只要将这名气打出去,过后的销路就不愁了。


    糕饼味道确实好,一开始路过这糕点铺子的人还觉得这家新开的点心铺子口气大,只等着看什么时候关门大吉,等看到门口有几个穿着一样,干干净净连头发都细细包好的伙计端着托盘在唤人试吃。


    买起来贵,那么自然这送到嘴边又不要钱的不吃白不吃。


    插着细竹签只吃下一小块,只觉得满口都是被糖油包裹浸润的香甜味道,外头表皮酥脆,一层一层能看到里头的馅儿。


    还想再吃只看托盘已经被端到别处给旁人试吃了。


    凡是尝过,也不再夸口这点心铺子口气大,尝过的人觉得好吃,便想进去买,一进店便问道满室都是浓郁的香气,看到这些点心前头标的价儿更是咋舌,便是这三日才试营业,依旧是贵的惊人。


    这个价儿叫一众人望而却步,不过若是真有人买的,一口气儿便要买不少,对于大户人家来说,越贵的东西送出去才越体面。


    柳嫂子如今已升到这糕点


    铺子来做管事了,既将她调了出来,便在食店那头又补了两个人进去。宝珠今儿在一旁看顾,防止出现什么紧急的事儿,今儿店里主要事务还是由柳嫂子打点。


    柳嫂子早盼望着能得到这个机会了,从前她在食店什么事儿都肯学,连后厨打荷也能帮把手,不光如此,私下还学了认字儿与算账,字儿虽写的一般,可她记下的账目从来不出差错,即便记到账册上,宝珠任意问起两笔,她也能对答如流。


    她觉得是宝珠肯给她机会,寻常店铺,哪里会要一个女人管事,宝珠不晓得她心里想法,只觉得是自己捡了便宜。


    柳嫂子人很是上进,她那写字算数,都是虚心从自家孩子那儿学来的,宝珠只听她说家里孩子于读书一途勉强有几分天分。


    “若能读出一番名堂,我砸锅卖铁供他读书也使得,若读不出什么名堂,去人家店里当个账房先生也是出路,不怕掌柜的您笑话,正是瞧见掌柜的您这般有本事,更是下定了决心叫儿女都读书识字呢。”


    汴京读书颇费,女儿家读书更是费钱,柳嫂子百般请托才将自家女儿送去一位女夫子那儿识文断字。


    宝珠赞她有眼光,识得了字儿不至于当睁眼瞎,寻常人想坑害也不容易,徐娘子小时候没有这般条件,如今她在食店做活,日子好过了自然要为儿女打算,就像若是一开始她便认识字儿,掌柜的也会更器重她,说不得当初食店管事她也能争一争。


    宝珠做的自然也不是送上门的买卖,这等贵价的点心铺子,单等人家上门得等到几时,还是需得有些老客带,这才能兴旺,许多人家已经提前从她这儿定了年礼要用的糕饼点心。


    宝珠托宝瑢画了糕饼的册子,一册与她比市价高两成的银钱,这糕饼画的栩栩如生,若是大户人家要订糕饼,直接由店里伙计上门,再有那些大户人家的采买看册子上的样式来定即可。


    店里做糕饼的师傅是从别处费心挖来的,这师傅在原先待的那糕饼铺子受了气,到宝珠这食店来,这厨灶之间的事儿只他一人来做,没有争吵跟勾心斗角,给的工钱比起从前还要多些,他自然就心甘情愿留下了。


    毕竟是人不是牛马骡子,宝珠只赚自己应当得的那份钱,铺子里能赚到钱一多半还要仰仗手底下的伙计们。


    临近腊月店里又新上了糕饼,酸口的有山楂馅儿酸枣馅儿各式酸果馅儿,甜口的有枣泥馅儿豆沙馅儿蜜渍鲜花馅儿一类,咸口的最多,甚椒盐馅儿肉松馅儿咸蛋黄馅儿这一类。


    年下要送年礼的多,成亲办喜事的更多,宝珠便画了样式打了模子,叫师傅做了福禄寿喜这四样专门的针对这种好日子的点心,原先不觉得,自宝珠同时做起了这糕饼生意方才晓得其中利润可不小。


    真算起来,做点心不过是糖油料费些本钱,实际上本钱也并不高,这一盒子糕饼送出去,最贵的实际上是外头装点心的那木盒。


    宝珠这头忙的热火朝天,甄父那头也终于将那些庖厨人品细细考察完毕,这才与那些合适的定下契书,原先找上来的许多,这一番只余下三个。


    定了这契书,往后没有从甄父这儿过便不能接私活了,不过本身他们便连私活也接不着,况且甄父虽从中抽成,可他也是实打实会教他们一些本事的,什么样的人家有什么样的规矩,这些都是经年累月的经验,若是单靠自己摸索可摸索不出来名堂。


    提及此事,宝珠倒是愈发钦佩阿爹,这些都是他自家满满摸索出来的。


    这寒冬腊月里席面最多,甄父一人也接不完,若遇着合适的甄父便举荐去做席,若是主家愿意,这事儿便成了,有甄父开口,基本七八成人都愿意由他推荐,不过他暂且依旧没替这些庖厨接官席,只等等再看他们行事作风。


    到腊月中旬,裴砚清老家那些产业跟田庄出息都由掌柜的跟管事的一起送来了。


    管铺面租子的掌柜也是姓吴,管田庄出息的庄头姓周,二人一人说一句,周庄头先开的口,


    “娘子您也晓得,今年实在是旱,也不知今年怎么回事,结出的粮许多都是空壳……”


    看宝珠没有打断的意思,他便继续回禀道,“今年收成确实不大好,不过也有些田地还有产出,因此这粮暂且先存下来大半没卖出去,余下粮食与庄子里一些土产出息都装上一起送到汴京来了。”


    “可不是,便是咱们这等大户粮产出都少了,更何况旁的更普通的人家。”说罢吴掌柜叹了口气,递过来一小袋子银锭,“正因此,今年这铺面也不好往外租出去。”


    吴掌柜将匣子连同钥匙递给宝珠,周庄头暗骂这吴掌柜老奸巨猾,先将难处讲了,过后即便有什么事儿宝珠也不好发火,他自个儿后一个讲,若是再找一样的理由难免听得觉得是借口托词。


    幸而这新进门的太太不是甚精明人物,也没疑心有他,只摆摆手叫二人先下去。


    等人一走,家里婆子来回话,“外头这些人将东西送来只在院里摆着,说是只负责送,娘子看这些该如何处理?”


    宝珠也没出去看,只叫婆子们将瓜果蔬菜一些容易坏的先留出来放好,等回头挑些好的新鲜的装到礼盒里的年节礼送给各家吃个新奇。等这婆子领了安排去做事了,宝珠才将今儿来的那些管事的送来的账册再点过账目,横算竖算总觉得很是不对。


    这些管事儿都是在甄家做许多年的老人了,这一摊子事儿总不好直接去责问人家,再说即便真有问题,毕竟不是自己手底下的人,还是得去裴阿婆与裴砚清。


    问过裴阿婆,她老人已许多年不理会这些繁杂事物,听宝珠问起心里也是没底。从前她抓这一摊事儿的时候,年年送来的银钱其实与现在差不多,可是这都多少年过去了,宝珠翻了翻反正记录,前些年的账册上的数目同现在一点变化都没有,这两年甚至更少了些。


    这事儿若是仔细盘问出来定能问出什么名堂,只是这毕竟事关从前裴家的老人,不清楚这管事的们背地里做了什么事儿,即便真有贪墨,若要处理也得先问裴砚清与裴阿婆的想法,裴砚清他阿娘过世的早,这些田地铺面都是他娘留下的,里头管事的也是从前他阿娘陪嫁过来的,这些人毕竟做了十几年管事,若是念及情分,那宝珠却不好乱插手这事儿。


    裴阿婆年纪大了,许久没管过这些杂务,宝珠也不好劳烦她老人家,只能等裴砚清回来再问是照旧例办还是要查清理清。


    宝珠叫婆子将那些瓜果入库,原只当品相次些,那么多东西挑挑拣拣总能挑拣出些好的出来,还没一会儿只听方才那婆子来报,


    “娘子,庄子里送来的那些东西……”


    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宝珠便问是何事。


    “瓜果都不新鲜且不提,上头摆的一层还算不错,底下尽是烂的,一篮子果子才翻开里头都臭烘烘的,不独瓜果,送来的粮翻那些人已倒进粮仓里头去了,我看那瓜果烂了,便叫人进粮仓里瞧瞧,果不其然倒进仓里的粮都生了霉,这些人实在妄为,若不是今儿逮到了,入了仓库只怕就与他们撇清干系了?”


    说着将手里帕子打开,叫宝珠看帕子里头包的谷。


    “真是丧了良心,这发霉的粮进了仓库,若一时半会儿没发现,一仓的粮食都要叫害的发霉,竟敢糟蹋粮食,实在是天打雷劈的玩意儿。”


    东家人好,若今年真有难处,提出来东家也不会过多苛责,可偏偏心有歪念要想出这丧良心的主意来。


    这婆子办事有几分细心,宝珠便将粮仓里的谷子交给她去处理,将底下好粮先分开晒过,再重新放回去,至于那些霉粮,先都单单留出来等她吩咐。


    前几日裴砚清从前一位同僚家中才遣人送来的一盒甜柿子,个个都晶莹剔透一丝一毫磕碰都无。本想着此番将有些稀奇的土产留作年礼送人的,这般看来如何还能送人。


    宝珠去看了一眼,与这婆子说的不差,只上面一层看起来是好的,底下掺了次些的且不算,个个都烂了洞,宝珠晓得这会子将人找回来说也是无用,能有一百个借口,无非是走的时候都是好好的,兴许路途遥远磕了碰了,这才烂了。


    烂掉的瓜果自然不能再入库,宝珠倒没扔,叫婆子留在后院里沤肥,等开春了好做花肥。


    才心烦气躁准备歇一会儿,就阿满在门外轻声问,“是娘子庄子上的阿忠管事送鱼来了。”


    宝珠换了衣裳起身去寻阿忠,比起裴家庄子里送来的一篮子咸鱼,这几大篮子新鲜鱼个顶个的肥硕,看这个头应该是前年下的鱼苗了。


    徐娘子先前将地契给宝珠时已经知会过了,往后田地里产出都是宝珠与宝瑢的,今年雨水不多,鱼塘也干了大半,开始还死了不少,阿忠晓得东家一家子都爱吃鱼,请教了专养鱼的渔户,专拌了鱼食来喂,这才将这一塘鱼喂的肥硕。


    “这一半是太太叫送来给姑奶奶的,另一半已经送家去了。”阿忠行事愈发利落,又带了话。


    说是明儿二哥回来,叫宝珠家去吃饭。


    这几篮子鱼都十分新鲜,阿忠从巷子口雇了两个帮工挑过来的,总得有百来斤,不能比较,这一比较起来,河东那些管事的送来的东西简直没眼看。


    宝珠向来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子,对自己人虽好,可无论是手里下哪个伙计,都没有偷奸耍滑的,裴家年年耗费银钱养着这些管事,到头来银钱花费不少,事儿却办不好。


    不知是不是欺生,她才头一年管裴家的事儿,就将这样的东西送来糊弄,也许是糊弄过去,往后几年都能照这个标准来了。


    若真是这样,她必得好生整顿一番才是。这十几年没人管,个个都养出一副大爷模样,并不将这个新东家放在眼里。


    往年管事的们送来的田地出息跟租金,都是由裴砚清接的,他事多向来不关心这些细枝末节,便是真送了烂果子来,也只当是自己放坏的,什么人情往来也只是与上峰下属喝酒吃饭。


    家里送来的鲜鱼,宝珠将那些全须全尾大小一致的都挑了出来,有人情往来的叫阿满领着人一家送了两条,这时节鱼肉肥美,正是当吃的时候,虽不值当什么价儿,只是个常来常往的意思。


    仓房里也还有人家送来的冬枣核桃一类的土产呢,你送我我送你,一来二去关系就亲近了,他们这样的小官也不是那等豪门望族,需得送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才算人情往来,真要送什么金银珠宝,哪个能来往的起。


    裴砚清得到年下才能回来了,昨儿才来的信,说是年底事多,还得去与府事大人报政述职,得赶着办完了才好早些回来过年,不说他回来,宝珠年下还得过去一趟,裴砚清现在大小也是县里主官,各家年下送来的东西也得一一回礼。


    一早宝珠去食店与糕点铺子转了一圈,这点心铺子里头的伙计们已经正式开工了,原先留下的两个食店里的伙计还得再留几日,免得这些新伙计一时忙不过来出了岔子。


    从点心铺子出来宝珠拎着食店新上的点心,阿满跟在她便是拎着裴砚清托人从开封县带回来的酒,到家门口像从前在家时一样先喊了一声阿爹阿娘。


    进院只看到孔小娘子小腹隆起,正在院里散步,二哥在她身侧小心翼翼扶着她,看宝珠好奇,孔小娘子挥开甄二郎的手只与她说话,


    “大夫说如今胎坐稳了,最好多走走,等足月了好生些。”


    她常来宝珠食店坐坐,娘家陪嫁了不少铺面产业,她也不大懂如何经营,又怕那些管事的欺她年轻,便常来向宝珠讨生意经。


    对这等欺软怕硬的,自然也无需客气,譬如那绸缎庄的管事,中饱私囊叫发现了,仗着一把年纪,量孔小娘子奈何不了他,又笃定那绸缎庄离不得他,即便这贪墨的事儿被发现了,依旧是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照宝珠来说这种事儿本就要杀鸡儆猴,愈是这般人越要罚的越狠。


    孔小娘子不单罚了这掌柜的,又央宝珠陪她去巡了一圈店,宝珠见个小伙计机灵又有眼色,开始他还想挣表现,只是叫那管事欺压的狠了,再不敢轻易表现了。孔小娘子问过,晓得这伙计只看着店里生意便悄悄将本事都学会了。


    从挑料子到入库再到贩卖,甚至铺子里料子该如何摆放起来好看他都如数家珍。他侃侃而谈店里丝绸锦缎,每样料子是什么织法,又该如何保存,孔小娘子听地惊地合不拢嘴。


    更叫她惊讶的是即便这小伙计当时在她看来也没怎么表现,可宝珠一眼便能看到这小伙计的长处,孔小娘子心里格外佩服,她娘虽教她管家一类的活儿,可她也没实际去学过。


    “你将这小伙计提成管事,再叫底下人将这消息散开。”便是不用特地散消息,不出三日,她那些铺面里头伙计们也都要知晓了,要知道从小伙计提到管事,月钱可要翻几番,虽说这机会不高,可这就是吊在驴子眼前的胡萝卜,或许只要有本事,下一个就是自个儿呢。


    孔小娘子依言直接将那小伙计提了管事,又留了话,差事办的好不好,她心里都有数,若是办的好了,升管事加月钱都使得,若做不好,干脆趁早离开。


    本事学到手才是自己的,这小伙计原本打算在这铺子里头出不了头,他便要换个地儿了,没想到这馅儿饼就这样砸他头上,直接就从小伙计成了管事的。


    一时间底下干活的个个干劲满满,这一旦开始干劲满满,管事的们就开始着急了,原先养尊处优自以为是的管事们,个个“自降身份”一边亲自在店里忙碌招呼客人,一边忧心孔小娘子还要不要继续撵人。


    原先那绸缎庄的管事叫孔小娘子指去干杂活,他一把年纪了,正是倚老卖老的时候,哪里愿意打杂,撂了挑子回孔家去了。


    孔小娘子只怕她娘听了谗言怨她冷血不念情分呢,没成想她娘将她夸了又夸,“原先还怕你立不起来事儿,如今看来却是我多虑了,到底是长大了也长本事了,这一番连消带打,连带着咱们自家人都安分了不少。”


    孔家太太夸他这事儿办的漂亮,那管事直接被孔家太太撵到鸟不拉屎的偏僻庄子上去看林子去了,那林子里头也没人,寻常烧水都得自己亲自烧,还得日日巡逻防止人家砍树。


    “这都得多亏得上次你教我行事,否则我定又要被我娘笑话呢,如今铺子里那些管事的老实多了,前几日又撤了个管事的,有底下人顶上去了,原先只是一句空话,可如今底下人做的事儿我真的都瞧在眼里,从前那些油头滑脑的现下就更老实了。我想着等明年,挑几个机灵能干的伙计提成副管事,往后那些管事的若是有什么错处,就直接叫人顶了位置,”


    宝珠却摇头,“自己心中有本帐,直接说出来却不好,这管事的位置对他们来说都十分重要,有了副管事的位置势必要开始争权夺利,这一来为了上位少不得有相互构陷的事儿发生,闹得大了连带着生意都要受影响。”


    “若有想提拔的直接提拔了就是,不必引着伙计们争斗,毕竟铺子是替咱们赚钱的生意。”


    孔小娘子立即恍然,二郎在一旁听得也是连连点头,“若是宝珠入朝为官,说不得没几年便能封侯拜相。”


    宝珠听二哥耍贫嘴,瞪了他一眼,“我若是真入朝为官,哪里还有你什么事儿。”


    自从甄家雇了工,甄父便甚少下厨。今儿宝珠家来了,宝瑢又闹腾想吃虾,他这才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菜,不是什么天上有地上无的席面,都是家常菜。


    从登州运过来的指头长的冻


    虾,一早买来化了冻,用自家腌的咸蛋黄焗了这一盘子虾,香的人涎水直流。


    蛋黄裹着虾金黄酥脆,入口咸香,活冻的虾肉质紧实,吃起来只觉得痛快。


    宝瑢照旧拉着宝珠不想让她走,天也晚了宝珠想着许久没回来,便叫阿忠将婆子带回家顺道回了话只说今儿晚上在甄家歇,叫婆子不必留门了。


    今年过年要买的东西倒是不必发愁,甄家过年常买年货的铺子她都相熟,现下裴家在置办起来自然都是一样的价儿。


    在河东那些产业还不知该如何处理呢,去了信问裴砚清,他事多还没回信,横竖现下不差那些银浅,宝珠也无需急着处理,只要在明年开春前将这事儿解决了明年好不耽搁播种就行了。


    不等裴砚清来信,年下宝珠还得往县里跑一趟。


    晓得去裴砚清那儿不知要耽搁多久,便趁这今儿还算空闲,将家里东西都置办齐全了。宝珠才与阿满跟婆子们一道,雇了车去县里。


    裴砚清好歹现下是城里主官,年节人情往来再有那些迎来送往家里都要有人支应。


    将在汴京备下的礼一道拉去县里,等到了家卸下车里东西,这才叫婆子们开始将礼一样一样包好,赠礼的盒子也是宝珠请人专门打的,年关将至,每个盒子上头都印着年年有余的样式,还刻着吉祥如意的纹。


    人家的礼都已经送来了,宝珠不在,裴砚清一样样清点了入库,怕宝珠麻烦各家礼单他也都备好了,宝珠对着礼单一一备好了回礼,糕点果脯肉脯都已装了盒,宝珠比照着人家送来的礼各样又添了些回礼,哪一家多哪一家少也都有定数。


    从前在皇城司,年下甚少有什么来往,若有送礼都一律打发了去,毕竟当时是官家的人,如今到县衙里,人情往来就多了,自裴砚清在衙门里站稳脚跟以来,这人情往来就更多了。


    便不是过年,各家也常有送些土产上门的。人家尽心尽意,若到了年下,她依旧只送茶酒绸缎一类,难免显的不够重视。


    县里虽也算繁华,但从京城带来的点心还是有些稀奇的,不说别的,就说甄记点心,常见的好卖的点心经她改良了方子变得更好吃了,还有那么多新式点心也常有人尝试,一成不变迟早被拍死在沙滩上。


    忙了三四日等这厢事忙完,才问裴砚清老家那些管事的该如何处理?


    “若是念及旧情,轻拿轻放也不是不可,只是这一遭他们看没什么,往后势必更要肆意妄为了,若是要将这些人好生整顿一番,咱们怕是还得亲自去一趟,捏住他们跟脚才好拿捏住他们。”


    “从前事多顾不及老家那一摊子事儿,那些管事又是家里老人了,我爹娘尚在时都由他们打理,我只当他们还如从前一般对我,故而年年只当他们差事办的中规中矩,没什么起色也没什么错处,故而我也不曾多说什么,才知道竟是烂成了这样。”


    “人都是自私的,一开始兴许还有几分真心,时日久了又或是各自成家立业,又或是囊中羞涩,人总是会变得——”


    年下里裴砚清将衙门事务安排过,趁着这几天没下雪,与宝珠几人一道去河东。


    第88章


    往年回来也只回乡下的老宅,后来将祖母跟祖先牌位接来汴京,已经多年未曾去城里瞧过了。


    宝珠与阿满坐在马车里,这一路越往北越冷些,进城前就开始下雪,到城内以后雪已经及脚面了,沿街除了商铺仍开着门,并没有看到小摊小贩。


    夫妻二人先寻个干净客栈住下,等进而休息过了,明儿再说去铺子里头的事儿。


    裴家铺子九间,其中六间在平阳县内,许多年不曾回来,这小县城内变化不算大,裴砚清上回理清家中产业还是才中进士之时,那时吴管事待他是不图回报的,半辈子辛苦攒下的积蓄,连同铺面里头租钱都提前一家一家收来叫他在汴京走门路。


    没家世没门路,兴许一辈子也熬不出头,若是凭借中进士这年尚算有些热度去走通门路,往后前程或许更为顺坦。


    爹娘过世时他年纪不算大,这些管事的也算半个长辈,如今日子过好了,竟没有原先那般纯粹。


    宝珠并未与他说这里头兴许并不是这样简单,而是由他自己去看。


    裴砚清顺着房契找到了地方,铺面都是重新刷过漆也重新收拾过的,宝珠对着账册叫阿满先进去问问里头掌柜的能不能对的上号。


    她则与裴砚清去问隔壁几家差不多大小的铺面如今租价儿是多少。


    裴母娘家是做香料生意的,只老来得她这一个女儿,老两口去世前,家中铺面都给这独女了,从前生意好时这香料生意在州府都排的上号,自裴砚清爹娘去世,生意一落千丈,铺面难以为继,吴管事寻了门路好不容易将这些铺子租出去了,收租与铺面寻常管理也都交由吴管事处理。


    宝珠去问过临近几家铺面如今租金集合,奈何这些人十分警惕,还以为是抢生意的,支支吾吾也不肯透底儿,不过宝珠大概心里有数。


    裴家铺面都是在好地段,账面上只写着一间铺面每月五贯钱,一年六十贯。


    看这些人不肯说,宝珠只得换家铺面,换个说法,只问一月五贯能在附近租到怎样的铺面,只看掌柜的看傻子似的看她,“五贯钱?”


    看宝珠还真点头,这掌柜的嗤笑一声,“去城外搭个窝棚来做生意倒是不用花钱的。”


    虽是讽刺,宝珠却晓得这这个价儿太低,五贯钱不可能租到一间铺面。


    那头阿满也过来了,她将那六间铺面都跑了一遍,其中有两间是租铺面的掌柜的正常在做生意,其余四间铺面提起背后东家都含糊其辞或是并不知晓。


    地段最好的那件铺面,经营的是香料生意,她打听到店里掌柜的是个年纪不算大,姓周。


    “不过也只是名义上的掌柜,后头肯定还有个真正管事的。”阿满笃定。


    宝珠挨个看过,有两间铺子里做的仍旧是香料生意,思及此,宝珠从这街上又去牙行,想将如今铺面的租价儿问准。


    “娘子想赁是荣泰街的铺面?”这房牙见宝珠指着舆图靠城中心临近衙门那一片,又看她穿着讲究,身上料子也是城中没有的样式,还当是来了大客,“这荣泰街前段得近三十贯一月,靠中段约莫二十贯出头,再偏些窄小些的约莫十来贯。”


    宝珠若有所思点点头,“我才去那儿瞧过,有家香料铺子位置瞧着不错,不知这等铺面一月租金需得多少?”


    房牙笑着摇摇头,“那铺面可不对外租,咱们平阳县里这十几年来头一位登科及第的一位裴姓大人家中产业,如今都是由他家中管事经营,做的都是城中大户的生意。”


    “那铺面不是赁出去的?”


    房牙连连摇头,“那等地段躺着都能赚钱,怎舍得赁出去。面上是外人经营,实际就是裴家管事经营,东家还是姓裴。”


    看他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宝珠了然,“既那铺子有主便算了,我再瞧瞧。”


    这房牙客气,他见得人多,这夫妻看着气度不凡,并不是差钱的主儿,即便今儿不赁铺面,他也依旧是客客气气将人送走,并不曾因这一单生意不成就要恼羞成怒。


    裴砚清并非憨傻的,宝珠先前与他说的他自然都相信,只是他以为这吴管事只是这几年日子好过贪心了些。直到将宝珠递过来的账仔仔细细看过,方才觉得心静。


    他只心里一算便晓得吴管事年年报过来的账差了多少,从前只当那些管事的是半个长辈,却不想被蒙骗至今。


    宝珠看他整个人都垮了几分,或许他心里早就意识到这些,只是不愿深想罢了,从小没有长辈疼爱,人家做一场大戏他自己也不愿戳穿,好似从其中能得到少许慰藉。


    “人性本就自私,有了自己的家,自然心思


    都放在自家了,这银钱倒是事小,只盼别借着你的名义做下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


    “我总记得吴管事他不是这样的人——”裴砚清声音有些发抖,原来过去的关切都是假的。


    宝珠站在他身后,手轻轻抚上他后背,伞也朝他倾斜过去,“走吧,去铺子里头,我与你讨个公道。”


    他虽看着沉稳,心确实是叫这些人伤到了,念及这么多年情分总要心软,宝珠却不肯看他受欺。


    雪花纷纷扬扬,裴砚清许久才红着眼看宝珠,末了牵住她手,笑了一声,“从前没有这才心存念想,如今有人真真切切的心疼,那些假情假意实在没什么不好割舍的。”


    他从宝珠手里接过伞,又将伞偏向宝珠,顺势搂住她肩膀,夫妻相携往荣泰街去。


    天地尽白,唯独这一条路上留下深深浅浅的印。


    裴家铺面拢共九间,六间都在荣泰街,还有三间大铺面在府城,府城这一时半会儿肯定不去了,只先将这平阳县里的道道理清楚。


    一进铺面,柜台后头打盹儿的伙计感受到寒风,打了个寒噤这才开始招呼,“咱们店里甚香料都有,您随便瞧,只是不能用手摸。”


    先敬罗衫后敬人,伙计瞧这人穿着不错,自然不敢倨傲,方才先进来打探的阿满不高兴的冲这伙计撇嘴,这伙计看到她,晓得是这二位带来的人,只当没有先前一茬。


    宝珠没理会他,直接叫他将店里管事的喊出来。


    小伙计摇头,苦着一张脸,“可是不凑巧,天冷又落雪,铺子里头没生意,掌柜的先回去了。”


    “我要找的并非你们周掌柜,是吴管事。”


    伙计只当是有人上门来找茬,吓得咕咚一声咽了口口水,“咱们店里不曾有吴……吴管事,只有周掌柜。”


    看裴砚清黑着一张脸,生的又高,盯着他看直盯得他腿脚都发软,末了也不敢说话,支支吾吾喊了铺子里另一个伙计先看着店,自个儿支支吾吾道,“我……我去喊我们掌柜的,二位且等等。”


    说罢一溜烟跑出去了。


    阿满端了凳子来给他们先坐,店里安静的透出几分诡异,有天冷来买辣子的,见这架势伸头朝里看了一眼就走了。


    这伙计去了半天才回来,后头跟着个带狗皮帽子的男人,约莫三十来岁,个头不高,一双眼精光闪烁,还没进门就拱手问好,看见这二人自己并不认识,疑惑更甚,面上云淡风轻只问,


    “敢问二位所为何事?”


    “你们吴管事呢?”


    那伙计一脸无辜,也许是真不知情,“掌柜的,这二人也不肯走,非要找什么吴管事,咱们铺子在这儿开了几十年,从未听过什么吴管事。”


    他这般说,那周掌柜的脸色却几番变化,还待想说什么,就看宝珠看了一眼阿满,阿满挺胸抬头,翻出这铺面的地契房契拍到柜台上。


    周掌柜的哑然,笑道,“二位说的原来是吴管事,这铺面当初正是与吴管事签的租契,五两银子一年,签的是三十年的长契。”


    阿满适时开口,“劳您将租契取出来给我们家娘子瞧瞧。”


    周管事翻找许久,这才翻出一张发黄的租契递过来,只一眼裴砚清就冷了脸,上头落的日期里当年裴砚清爹娘去世没隔几天。


    更甚至,这些年铺子里一直是做香料生意,他从前看过店里经营,只当是这铺子与香料生意有缘,却原来是当年裴母生意上有合作的商人他都认识,进货的路子有了,这香料生意本就是在当地做了许多年的,客也有,有人又有路子,于吴管事来说,自然还是做香料生意好赚。


    每月只五贯钱,裴家的生意就成了吴家的生意。因着那一丝温情,他从不愿多想,如今跳出来看,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当年爹娘过世,祖母大病一场,谁也没有心思处理家中产业,没几月这吴荣便来禀告说是几家店铺生意都做不下去了,日日都有人闹事,祖母那时一颗心都在他身上,只盼着他能出人头地,这些产业说起来还是儿媳的产业,她也不好插手,便应了吴荣的话,将铺面都低价赁了出去。


    当年吴荣可只说是签了三年租契,后来没人管,这低价租契三年又三年到今日。


    这些道道根本经不起细查,从前只不过是裴砚清不愿想,如今还有什么不清白的,只看这周掌柜,他差不多便想能清了。


    “当年听说吴管事在城中替自己娶了一门亲,那姑娘家中没什亲人,只带着个年岁不大的侄儿相依为命。”


    周掌柜脸色一变再变,听裴砚清没甚起伏的声音,明明也没什么威胁的话语,偏他吓得心里直发抖,心一虚,便破绽重重。


    “去将人喊来吧,就说是我叫的。”


    周掌柜如释重负,一出门便擦了擦额角的汗。


    裴家家破人亡,这吴管事却吸着血开枝散叶,宝珠只觉得颇为讽刺。裴砚清当年登科及第,这吴管事做出一副老怀欣慰的模样,破破烂烂的钱袋子装了十几两散碎银子过来。


    后来吴荣给儿子求了恩典,只说这孩子读书有些天分,裴砚清并无二话,还说这些年他也辛苦,不如与他一笔钱,一同脱了奴籍往后做些小生意好安稳过日子,吴荣没几日便来汴京寻他,又跪下磕头不肯放籍,从前裴母待他恩重如山,早立誓要替他守着产业到老,裴砚清自这以后更是信任,还拖了书院同窗相帮,却原来这些都是做出来看的。


    一日除了早上吃的一餐,到现在还没吃上饭,宝珠也不着急,去隔壁面馆里一人吃了一碗面,填饱了肚儿才又回了香料铺子。


    也不知这周掌柜从哪儿寻到的吴荣,他一身衣裳凌乱,一看裴砚清便要跪下,这次裴砚清并不曾阻拦。


    “从前叫您一声吴叔,拿您当半个长辈,往后该叫您什么?”


    大冷天里吴荣冷汗津津,又听他继续问道,“去年因在汴京置房,劳您卖掉几处铺面田产,不知这些产业如今是不是姓吴。”


    当年抱着他腿哭的撕心裂肺的小娃娃长大了,一个眼神都能将他吓软了腿,这些年他敛财,开始还有些心惊胆战的,只是时日越久,越不觉得有什么,好似那些产业都是自己的了,再看裴砚清对他这般信任,更是无所畏惧了,不是没想过事发,可想到凭他在裴砚清心中的地位,即便事发,也不会对他如何的。


    “我……”吴荣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我该死——我对不起哥儿,我是猪油蒙了心……”


    “砚哥儿……”


    他像从前一样喊他,企图从裴砚清冷硬的表情里找到一丝缝隙,可惜只能看到越来越深的厌恶。


    “到底只凭过往的情分并不长久,念在往日情分,吴管事,你带着家里人离开城里吧,往后你与裴家再无关系。”宝珠顿了顿,“裴家能将身契还你,再与你一些盘缠。”


    离开这儿,那他这些年的经营就成了一场空,不!他不会离开的,他赚的银钱还没花完。


    吴荣抬起磕的通红地头,看向宝珠的眼神里尽是仇恨,他觉得此番事发定是这女人多嘴,看宝珠欲看过来,他立即又开始边磕头便装傻充楞,除了哭求便是道歉,其余的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裴砚清看着宝珠背影,她替他给了吴荣一次机会,只是这人并没有珍惜。


    宝珠回头,拉住他的手,“算了吧,爹娘与他们留下的东西是你的念想,他不是。”


    她说完,裴砚清忽地就想通了,拉着宝珠转身便走了,没再回头看一眼,阿满再后头冷哼出声,也跟着一起走了。


    周掌柜将跪在地上如同丧家之犬一样的人拉起来,跪的久了,已经站不稳了,周掌柜还待凑近与他说什么,一巴掌就狠狠落到他脸上。


    吴荣发泄完心里憋屈的一把火,缓过这口劲儿,这才一瘸一拐出门。


    脑海里还在反复咀嚼宝珠那句算了是什么意


    思,他将这些铺面生意都还回去,只要还回去,依照哥儿的性子,一定不会苛责他的。


    一定的。


    开始他只觉得是这件事儿算了,夜里躺在床上越想却越觉得心慌,半夜里忽地起身,叫下人将家里该收捡的收捡,又叫门房去书院将读书的儿子喊回来,自己则开始收拾金银细软。


    他头皮开始发麻,不知道砚哥儿在外做官是什么行事,但他今天那眼神就知道必定是杀官,只看那眼神便心生惧意,这样的人哪里会放过他。


    吴荣没想到来的这样快,这时节天冷,出再多银钱车马也不肯跑远路,他正打算带家里人乘家中马车先出城再说,没成想就叫一群衙差堵在了家里。


    偷窃主家财产,图谋主家产业……


    无论那一条罪名都不轻,裴砚清与宝珠跟在衙差后面,看吴家的人被一个个带走,便是裴家也没这般呼奴唤俾的过奢靡日子,吴荣却摆起了阔。


    这事儿过后没几日,衙差便来说,这吴荣还在城里置了一处宅子养外室。幸而这吴管事生怕借裴家的银赚自己的钱败露,一直没敢生出什么事端,生怕叫裴砚清发现了,故而并未借着裴家名义做下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来。


    裴砚清毕竟现下也是衙门里的主官,待的久了,律法自然也懂,只说按本朝律例,收缴家资还会主家,违法所得方才收缴官府,主犯刺字流放三千里,从犯刺字流放两千里,其余人等则是服三年苦役。


    周管事一并抓起来了,荣泰街六间铺子租出去两间,两间做米粮生意,余下都是做香料生意的,管事的不在,伙计们人心惶惶。


    宝珠应付起这些事儿很有一套,不拘什么铺子,将所有伙计账房都聚到一起考核,先说明了哪个考核通过哪个就能做这几家铺面的总管事,另还设两个副管事,总管事一月五贯钱,副管事一月三贯钱。


    这便是小地方的好处了,五贯钱在汴京城不算什么,但在这儿,足矣叫这些伙计们好好现一番身手了。


    考核也简单,便是店里的一切事务,从洒扫到进货、算账都要比一比,得的份最高的就能做管事。


    拢共比了三日,末了总管事是粮油店一个颇为细心的账房先生任的,两个副管事,一个是另一家香料铺子的伙计,性子活泼些,主意也多,另一个也是粮油铺子的伙计,做事情踏实细致。


    升了这三人,自然这考核之中也有些人不适合再留在铺子里头,辞了四个不甚靠谱的伙计,又对余下的伙计说,“若是有关系不错的人可以举荐来铺子里做活,先紧着咱们自家铺子里的员工亲属。”


    这话一说,伙计们立即回去知会,如今别说找个稳定的工了,连找个给银钱的工都不容易,前街一家铺子,每日做活只包三餐依旧不少人去呢。


    新来的伙计自然也要考核,不过基本都通过了,毕竟是东家招人,若是介绍那等不靠谱的人来,没的还让自个儿也担上了不靠谱的罪名,况且东家说了,往后表现的好,年底还有红封拿,年年针对管事与副管事都有考核,通过了来年继续,通不过便依旧从他们这些人里头选表现好的出来考核,通过了说不得就能做管事或副管事了!


    宝珠给四家铺面都定了营收目标,若是这一年达到了目标,整个铺子里头的伙计们还能多拿一个月工钱。


    这一来更不会将那不靠谱的人推荐到铺子里来做活,到时候若是拖累了自己所在的铺面,过年可就少一个月的红封,说不得受那些拿到红封的人的耻笑。


    这头事儿办完了,裴砚清也许久没回来看,宝珠对他老家兴趣不小,出来前与两家都说了,要回河东老家一趟,马上要过年了,在这儿耽搁这么久,年前定是也回不去的,二人一合计,干脆就回老宅过年了,今年二人成亲头一年,也该给已故之人磕几个头。


    许久没回来,老宅只留了两个人看门,老宅在城外青山村,依山傍水,离得不远的村里都是裴姓人家,间或交杂了几个外来姓氏。


    外来姓氏不多,多的还是裴家子弟,族学也在村子里头,这是那位在京做官的本家建的族学,裴砚清小时候是在这儿开蒙读的书。一路走裴砚清便一路指给宝珠看。


    宝珠问他小时候玩的地方在哪儿他说不上来,宝珠这才想起来他小时候只怕要读书,不能四处疯跑玩闹。


    “不过那儿倒是有个不大的溪流,到夏日里我常到溪边看书。”裴砚清才指着方向,下一瞬宝珠便看到了被雪盖住的溪。


    过了桥马又行了片刻,才到了一处颇为气派的宅子。


    人与人的差别便在这里,即便裴砚清裴阿婆不在家中,宅子里头依旧扫的纤尘不染。


    看裴砚清回来,老门房一眼就认出来了,一双眼眼霎时通红,另一位婆子也有些年纪了,眯着眼看了又看,


    “是砚哥儿回来了?”


    他们都老了,去汴京路途遥远,外头天宽地阔,哥儿又有本事,她还当没几年可活,怕是这辈子都再见不到了。


    这眼有些看不见的老婆婆看见宝珠想见礼,宝珠与裴砚清一左一右将人扶住,只听着老婆婆声音哽咽,不住将宝珠夸的千好万好。


    一回来知会过,连马车上东西都还没卸下来,宝珠与裴砚清便先一起给故人上香添土,等回来看洒扫的阿婆已经将床铺过了,被子是常晒的,蓬松绵软。


    这大宅修的气派,只是没什么人气,已经腊月二十八了,家里依旧是安安静静的,除了贴了两个窗花,丝毫瞧不出过年的意思。


    想着回老宅过年,方才从城里回来前寻着几家尚未关门的店铺,买了不少桃符窗花年画一类,裴砚清晓得老门房爱酒,特地买了几坛子好酒回来,即便年后他们走了,这些酒依旧够他喝很长时间。


    吃食点心也买了不少,宝珠去灶间看过,里头只有祭祖用的肉菜,其他的都没看到。


    裴砚清将马车上的东西一样样地卸下来,宝珠翻了一遍,却没看到鱼,洒扫的阿婆解了围裙便要出去买,裴砚清将人拉住,


    “不用,我带娘子去河里瞧瞧能不能抓几条。”


    裴砚清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宝珠也被他这模样勾的跃跃欲试,二人沿着那小溪走了约莫一刻钟,才到那溪流汇入的河道,这时节冰面上已经冻严实了,除了在河面上凿冰捕鱼的,还有穿着冰鞋滑冰的小儿,到年下了,又是农闲,个个都出来玩耍。


    有人认出裴砚清,一时许多人都过来招呼,又留他晚间去家里吃饭的,至于那些婆子婶子都凑到宝珠这边,一人一句将她夸成了一朵花。


    裴砚清许久没回来,今儿自然要在家吃,婉拒了村上人的邀请,带着宝珠去了一处人少些的冰面开始凿冰。


    他信誓旦旦,结果没人帮忙连冰面都破不开,宝珠才要笑话,就看有人送鱼来了,“才回来,尝尝家里的鱼是不是比汴京的鱼更鲜美。”


    村里人热情,这家两条鱼,那家两块豆腐,另一家又一把芫荽,到晚间灶间菜就堆满了,原先人家送菜洒扫的婆婆总是不肯收的,便是收了也要回更重些的礼回去,久而久之也没人送菜了,这回裴砚清回来,家里实在没菜,人家送来的菜她这才收下。


    收下过后便又开始一家一家准备回礼。


    宝珠手在外面冻的通红,家里也没外人,裴砚清便与她挤在一起伸出手在灶下烤火。老宅里留下的两位老人一年到头也不出一回门,家中没人更不愿意费心烧菜。


    “说不得明年还回来呢,阿婆你明年多备几个好菜。”


    晚间桌上肉鱼鸡鸭尽有,四人一人倒了一盏酒,举杯过后才饮下,此地酒甚烈,才入口便觉得辛辣无比,回过味来才觉舌尖有些回甘。


    城里铺面的事儿算解决了,还有庄上的事儿呢,年里算账不好,明儿腊月二十九,宝珠便想着明儿就去将这桩事儿解决了。


    第89章


    吃过饭外头天已黑透,外头安静至极,偶有一两声稚儿放响炮的声音。


    这老宅子里头好安睡,才吃过饭夫妻俩便开始轮着打起了哈切。宝珠撑着眼皮看三处庄子的地契。


    “今年天旱,咱们日子如今还算好过,又不急着银钱花销,庄稼户谋生不易,明年便收三成租吧?”


    一般大户人家的田庄,多是自家雇工来种,少数像裴家这样佃出


    去的,买田置地不易,便是想赁地来种,也没有人愿意将地租出去。


    即便是租,多数也是收六成地租,若是只收五成地租都是厚道人家了。


    裴砚清给她披了一件衣裳,“我娘当年置下这些田庄,正是瞧着这些庄户过的不好,这才将这几个庄子接了手,自我记事这庄子便收四成租,若是年成不好,到年底租了地的佃户一家也要发点粮下去。”


    “周庄头今年只交上那一点钱粮,想来那些佃户收成更少。”


    “阿娘还在时,这些庄子便是由周庄头管着了,周庄头人老实本分,今年收成若是差一些,想来庄子里年下应该也会给那些佃户送些米粮度日。”


    宝珠想到上回那周庄头送田里产出来时,可并非是老实本分的模样,想是看她才与裴砚清成亲,又不是什么高门出身,便生出轻视的心思来。


    一夜无梦,第二日一早吃过早食便赶着去庄上了,裴家这三个庄子,今年收成都不好,两个庄子离得近些,离这青山村也不远,还有个庄子在平阳县南边的下塘村。


    周庄头就在青山村不远的那庄子里头,三个庄子由他打理,庄里佃户也由他来管。


    宝珠与裴砚清来时只看到庄子外头围了一圈人,河东一带天比汴京还要冷,又才下雪,这些人只穿着薄薄一件破袄,脚上还是草鞋,冻的脚趾都发黑,三个一群五个一堆凑到一起取暖,个个都是一副面黄肌瘦脚步虚浮的模样。


    门口石阶上还坐了几个蔫头耷脑的庄稼汉子,大门紧闭,这一群人隔一会儿便去小心翼翼敲一阵,见一直无人应答,个个眼里一片死寂。


    今年天旱,收成少了一半,还没开春家里就断了炊,明年的租子实在交不上。这已经年底了,周庄头依旧不肯松口,交不上租明年就租不到田地。


    裴砚清与宝珠一下马车,立即便有人围了上来,见他二人穿的体面,又是到这庄子里来的,想是与那周庄头相熟。虽围了上来,却依旧畏畏缩缩,也不敢有什么动作,开始有个人跪下便往地上磕头,一时所有人都跪下来了,


    “求贵人叫庄头开开门,好叫周庄头见咱们一面,去年田里旱了,收成实在不好,又交了租子,明年的租子实在凑不齐,若周庄头明年将田地都收回去了,我们这些人实在是没日子过了,还求贵人与庄头老爷好生说一说,只饶我们一些时候,等明年收成再将租子补上……”


    看裴砚清敲了半晌门里头无人回应,宝珠皱眉,裴砚清便问这些庄户,


    “去年收成不好?庄头年底没发些粮给你们?”


    一群人甚至不晓得他在说什么,只麻木地摇着头,末了还是一个有些年纪的大伯看着裴砚清,一双眼眯了眯,问他,


    “是大娘子家的哥儿?”


    裴砚清没到庄子上来过几回,小时候日日都在学堂,大些便去了州府书院,即便来,那周庄头也装出来老实相。


    看裴砚清点头,那大伯才叹了口气,揩了揩眼睛,“自大娘子过世,年底再没发过粮的,若非赁不到田种一家老小就要饿死,哪个又愿意赁别人的田地。”


    除了这大伯,余下的都是年轻些的,不晓得这田庄从前的事儿,今儿也不是所有佃户都来了,宝珠看着这一群人冻的涩涩发抖,只对这些庄户说道,


    “你们只留了两个人在这儿,其余人暂且先回去,今儿必定会给你们一个结果。”


    裴砚清也不知想到什么,宝珠看他这模样晓得他心里愧疚。


    一群人依旧是不肯走,宝珠只说,“你们只管放心,若是查过没什么问题,这些田地明年还是叫你们种。”


    晓得再这儿苦等下去也没用,不如就听宝珠的,留下两个人。


    这两人也不光是等着结果的,宝珠他们只三个人,若真有什么事儿只怕人手不够,便对那留下的两个佃农说,“今儿你们只跟在我后头做事,一日工钱照城里力工的工钱给,若是你二人事儿办的不错,明年这田地依旧是租给你们。”


    裴砚清看着这一群人有气无力的步伐,心里愈发酸楚,“若我注意到,常回来瞧瞧,也不至于……”


    宝珠摇摇头,“且别说这些,先进去瞧瞧这周庄头寻常是如何做事的。”


    那头裴砚清也收敛了情绪,寻了个矮些的墙,三两步翻墙过去,又从里头将门打开。


    前院儿一个人都没有,后院倒是嘈杂,嘻嘻哈哈的声音不绝于耳,裴砚清听到声音,霎时间黑了脸,阿满跟在宝珠身侧,最后头是留下的那两个佃户,虽精瘦,看着却颇有一把子力气。


    往年过年,周庄头送田地出息钱粮一类的到裴砚清这儿,少说也要包几封钱叫分给底下人,今年送去什么也没有,周庄头心里本就有怨气,自从汴京回来,嘴里一直不干不净的骂骂咧咧。


    底下人听得自然就晓得是那新进门的大娘子抠搜,屋里赌钱赌的热火朝天,这会子到年底了,往年虽说这周庄头常克扣,单到年底好歹也会发些钱下来,今年一文钱没发,方才将钱输个干净的人立时又开始抱怨,


    “新过门的奶奶忒不是人,咱们底下人一年忙到头,什么也捞不着,往年哥儿体恤,不单银钱,还有一堆礼带回来。”


    这男人往地上啐了一口,立时引起一片附和声。


    周庄头也是冷笑一声,“哥儿暂且还新鲜,等时日久了,且看着吧。”


    里头调笑声一片,阿满上前一步,将这门推开,一打眼先看到屋里摆的炭盆,盆里头烧的竟是银丝碳,汴京日子好过些的人家冬日里也舍不得烧这银丝碳。


    门窗都是闭紧的,一打开只闻到屋里头乌烟瘴气,摆香案的桌上堆满了果核瓜子皮,另一张方桌上则摆了什么油浸肉烧鸡一类的荤菜,一桌酒菜狼藉也无人收拾,另一边两张桌已摆上了骰子牌九。


    一群人便围在这两张桌上赌钱,叫嚷声此起彼伏,周庄头也混在其中。


    门一开,冷风顺着灌进来,一时又有人骂骂咧咧,


    “他娘的,赶紧关上,怪不得输了银钱,给老子财气都放跑了。”


    正是方才那将银钱输光了的男人。


    这庄子偏远,寻常也不会有人过来,年下三个庄子上的人都没什么事儿,周庄头便攒了这种局,他不单自个儿也玩,还要从里中抽头。


    有人回头似乎认出来裴砚清,吓得战战兢兢,越来越多的人看到门口来人,一时屋里一片寂静。


    有人冲周庄头使眼色,只看他慢悠悠饮了口茶,这才转身,一看到宝珠,吓得人险些从凳子上掉下来。


    裴砚清许久不曾到庄子里来过,有些人不认识他,不过见周庄头这模样,个个也都噤声屏气。


    “周庄头这日子过的可比我们还要富贵,寻常人家哪里舍得用这银丝碳。”阿满从外头搬了一张干净凳子来,宝珠掸了两下灰这才坐下。


    阿满又捂着鼻子将屋里窗户大开。


    周庄头冷汗涔涔,“这……这……”


    他说不出别的话来,裴砚清自看清那铺子里的吴管事,现下再看这周庄头,也不再顾及这些人的旧情了。


    这周庄头走不动路,宝珠留下的那两个佃户一左一右将人架了起来。


    “去将庄子里这些年收


    租的册子拿出来我瞧瞧。”


    周庄头只觉得腿软,走也走不动路,宝珠也不等他,开始问那两个佃户。


    “如今你们每年交租是如何交的?”


    周庄头眼似刀威胁地看了那两个佃户一眼,似乎晓得今天能做主的来了,这两个佃户心一横闭眼道,“每年收六成租子。”


    听得收六成租,裴砚清眼皮跳了跳,“从前爹娘在时一年不过收四成租,你竟欺上瞒下——”


    “他们…他们是胡说的!哥儿——万不可听这些刁人胡沁!”周庄头连滚带爬伏到裴砚清脚面上,“哥儿信我——”


    宝珠已是不耐烦了,方才那些赌牌的也是战战兢兢,宝珠又问那佃户,“今年这一亩地产了多少粮?”


    这佃户一一答了,宝珠算过更是心惊,便是今年田旱,一亩地少说也叫这周庄头昧下七八十斤粮食,当真是一肚子好算计。


    裴砚清心下也觉得有愧,因他不管这一桩事儿,倒使得这些佃户日子过成这般,那吴管事管着铺面不过贪墨些银钱,这周庄头做的却是伤天害理的事儿,若是天灾,这些佃户岂不是还要闹出人命来。


    见这周庄头要倒霉了,其余人生怕牵扯到自己,一个接一个开始揭发这周庄头做下的恶事。


    似乎晓得这儿有热闹看,庄子上几个没赌钱的也一起出来了,晓得是主家来了,争相来告这周庄头的状。


    周庄头不光克扣佃户,还放印子钱给人收利钱。


    宝珠叫人去他屋里将庄上的账册都找出来,被点到的人大气儿都不敢喘一下,只依着吩咐去拿账册。


    账册有整整一箱,乱七八糟都堆在一起,今年的账册还没做,只找到一本收租的册子,各家交的租子都有账可查。


    周庄头原还想狡辩,看今年收租账册被宝珠精准无误的翻出来,一句话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再看裴砚清已叫人取绳子来捆他,周管事软倒在桌边晓得躲不过,由人给他像死猪一样捆了个结实。


    寻常与他关系好的,翻着眼儿两股颤颤恨不得马上昏过去,不单这周管事,方才那嘴里骂骂咧咧不干不净的几个也一并捆了起来。


    “上回周庄头送田庄出息到汴京,想着今年大旱,庄户人家生活不易,此番来正好租子降一降。”宝珠一声冷笑,“却不想竟看到你们日子过得好似神仙。”


    那一桌子鸡鸭鱼肉应当是昨儿晚上吃剩的,天冷汤汁也凝起来了,一桌菜只动了几口。裴家每月发下去的月钱够这周庄头过上好日子了,没想到还要吸这些佃户的血来满足私欲。


    裴砚清晓得这官场腐败,却不想底下人贪腐起来也不遑多让,看过账目,粗略一算都十分骇人。


    宝珠冷着一张脸坐着将账本来回翻了几遍,到末了连话也不愿再说,只叫裴砚清先将人关起来,“一天喂一餐稀粥吊着命,年后直接送去衙门里。”


    那留下的两个佃户对视一眼,如同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


    一早才来,宝珠将账算过,往年这些佃户们多出的租子都需得还回去,周庄头怕死,将自个儿银钱藏在哪儿抖落了个干净,即便他不说,裴砚清也能寻到藏钱的地方。


    到天黑各家账目还没算清,明儿就是大年三十了,她也没有多余的功夫耗在这儿,开春后田地要育种,不能耽搁功夫,那两个佃户仍候着等她给准话,宝珠收了手里正写的账。


    盘了大半日,这庄子里银钱怎么算也对不上,宝珠算着每年收来的租子与出息各是多少,裴砚清则在一边算着要退与人家的钱粮。


    也实在不能耽搁,便将这些佃户明年要租的田地先算清楚,另外从前每年叫周庄头克扣下的钱粮也需得还给这些佃户,往年的账难理,宝珠只能将去年前年还有今年租子的算出来,好给佃户们先退一部分。


    “你回去与大家伙儿说清楚,往后年成好,一年照旧是四成租,像今年闹了旱,明年租子便给大家少一成。”宝珠看了一眼屋里剩下的人,又继续说道,“明年几个庄子要换个庄头,裴家惯来只收四成租,往年这周庄头从中多扣下的钱粮,这几日先与你们退一些,等算清了都照旧还给你们。”


    这两个佃户将宝珠的话一一记下,晓得明年只收三成租,对视一眼满脸不可置信。将这周庄头克扣下的钱粮一算,等到时候这些钱粮退了,管明年交租还有的多。


    这二人似乎觉得天上掉了个大馅儿饼,被砸的晕晕乎乎,出门相互掐了一顿这才晓得不是做梦,欢欢喜喜挨家挨户将这消息说了一通,这消息一砸过来,个个晚上都没睡着,只盼着天亮好去问清楚是不是真的,还是这两人路上叫什么东西魇着了回来说的梦话。


    今儿账没算完,明儿还是得再过来一趟。只一早在老宅子里头吃了早食,到现在天都黑了还没吃上一口饭,回去路上宝珠方才觉得肚饿,裴砚清自到了看到那些佃户便开始少言寡语起来,宝珠晓得他心里愧意甚浓,便说,


    “横竖咱们来这儿是办事的,今年也不过年了,这几日先紧着将账算出来,给那些佃农发下去,这好叫他们过个好年。”


    裴砚清在车架上瓮声瓮气应声,一只手伸进车里,感受到握上来的暖意,轻轻与她道了声谢。


    第二日一到,昨日那些佃户全在门口候着了,不过今儿没昨儿那样愁眉苦脸,个个手里提着些自家寻常舍不得吃的咸肉腊肠一类,宝珠哪里好收,只叫他们先回去,又与他们说年后便换个庄头管事。


    裴砚清一夜没睡,将这两年应当退与人家的银钱算清了,今儿正好全退与这些佃户。


    庄子里头定要换个管事的,且这事儿还需得是个熟手,否则定要乱套。


    周庄头叫捆起来了,其余人自然不会这般轻而易举揭过,素日与那周庄头交好帮着做下恶事的,都一并捆了,一来二去庄子里头只余七个人,其中一个素来与周庄头不对付,上回周庄头私下做的那些事儿,都是他检举的,叫欺压这些年,恨不得添油加醋将周庄头做下的恶事写成书叫宝珠评判个公道。


    他只当自个儿告发了周庄头,自个儿便能提拔成管事的,私下已与相熟的摆了几桌酒恨不得立时就庆贺起来了,奈何宝珠心中有数,且不说这些年他一句话不提,就是上回门口那些佃户敲门他分明带着人在后院听得清楚,却压根不做理会,若有朝一日得了势,与那周庄头也没什么分别。


    宝珠思来想去倒真有个合适的人选。


    蒋实在许州已经能担的起来事儿了,只是若叫他来平阳县,恐还是管不住这一大摊子,倒是石地主早年走南闯北,人要老成些,从前他那些田地由他一人打理的井井有条,最主要的是,他是个很爱护田地的人。这一趟回去她是打算叫石地主来接手这头,签个三年五年的契,若是他肯,签长些也可以,工钱开高些,也不知他愿不愿意过来。


    第90章


    宝珠虽开食店时日久,什么往来经营能应付的来,可对这田间地头的事儿并不大懂,既不大懂,这事儿不如就交给懂行的人。


    石地主是早些年在外跑的人,对田地又熟悉,若是能让他来这儿管事宝珠也能省下不少心。


    庄子里头这账不眠不休算了三四日,原还想着在这儿过个年,晓得那些庄户吃不饱穿不暖,哪里还有多余的心思过年,夫妻俩急着算账,只三十拜过祖坟吃过团圆饭,过后便一直在庄上悉心查账。


    这都是十几年的账了,再悉心难免有疏漏,算到最后仍有些老账盘不清,只得先将能算的算了。


    年前将已将近两年多收的租子退了,这些时日将账盘清,最主要的也是为了给那些佃户将多交的银钱退掉。


    捡着几个能用的人,将周庄头的私产银钱先查检清楚,


    现下退给庄户的银钱都是从这周庄头处退的,周庄头原还想抵赖,叫裴砚清审了一通,这周庄头本就是贪生怕死的人,前前后后交代的一干二净。


    这些年田庄出息叫他吞了大半,还将田里的精粮细粮换成低价儿买回来的陈粮粗粮,两头吃好处。


    裴砚清不眠不休算账,宝珠便清点这些年周庄头私下里谋得的银钱产业,不算不知道,清点过后吓了一跳,除开置下的宅院,还有两间不算小的铺面。


    宅子里头除了一匣子银锭,还有几仓粮食,这倒是正好了,等裴砚清那头算好,这些庄户若是有要粮的便能直接给粮,若是要银钱的,便退银钱。


    他们或早或晚都没甚干系,这些庄户人家早一天晚一天都是生计,夫妻二人倒也默契,协力将钱粮都发下去,等该发的发完了,只余下一些从前赁地后来没再继续赁,或是些不便过来的人,这些不紧着春耕的便等回头派人来再处理。


    今年夫妻二人在这村里过年,不少邻里都过来瞧热闹,更有那家中哥儿正读书的,上门来求裴砚清摸一摸自家哥儿的脑门。


    宝珠好笑,在一边看着他挨个摸人家脑门。


    也不知谁先的知她赚钱厉害,还有人大着胆子求上门来想给自己谋一份差事,宝珠也没一口回绝,问过几个干活儿麻利的婶子住在哪儿,回头若是有活儿好给她们做,这些婶子也是田地里的一把好手,若是石地主肯来,到时候还需得给他找几个老道的庄稼把式。


    毕竟这三个田庄叫宝珠理了一遭,已不剩几个能用的人了,且庄子上事又多又杂,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人要管。


    这厢事儿一忙完,二人睡了一天一夜才缓过劲儿来,缓过来才惊觉已到初八了,在这平阳县耽搁的时日久了,今年只去了一封信回家,没回去过年,那铺子的事儿与田庄的事儿算是解决了,现下也该到了回去的时候。


    回去前又去铺子里瞧过,年里铺子里生意不错,那伙计才被提成掌柜的,接手的时日还不久,办事儿却相当的老道了,又一门心思钻研生意,虽有些小滑头,不过人品不错,自宝珠器重起他,这伙计干脆就拿这铺子当家了。


    这伙计做的不错,宝珠也放了权由他顺带统管着所有的铺面,自然也放了话,若是做得好,便留他继续做管事,若做不好便趁早开口。


    他慎而又慎地点头应下,又打包票叫宝珠信他。


    统管几家铺面可并不简单,有的掌柜的凭借资历倚老卖老,宝珠带他瞧过一圈算是定了下来,那些老资格的掌柜面上恭敬,背地里说不得要闲话。


    新管事的虽才上手,但事儿做起事儿来很是干练,看着便晓得从前叫指派过不少活儿。


    平阳县香料铺子采买事宜也无需操心,香料生意一年做到头,不过进货还是得等那些南方行商们过路,如今暂且不急着采买。


    州府属于枢纽,南来北往的商人都从这儿过,年年南方的商人来,便是从他们那儿进的货,这些货买下过后便存到州府那香料总铺后院仓房里头,平阳县这两家香料铺子里头的货,便是从州府运过来的。


    宝珠将采买的事儿与他提点了一番,这事儿也不着急,等县里这几家铺面的活儿先上手了,再去州府问那采买香料一事也来得及。


    如今无需采买,管事的也能轻松些,等到了该采买的时候,铺子里生意也就完全上手了,等到那时再去采买比价儿自然能应付自如。


    宝珠几个铺面都巡了一遍,又挨个给店里伙计们发了利市,又凑了好一番街里的热闹,这才与裴砚清一起回汴京。


    州府那两间铺面此番就没空过去了,那两间铺面也是这吴管事转着租到自个儿手里的,自那吴管事被抓起来了,宝珠便另指了人去铺子里头管事。


    “若是得闲将那州府的铺子开做食店来倒是不错。”宝珠听裴砚清说其中一间铺子便在码头边上,立即动了几分心思,若在那儿开间食店,生意定然很不错。


    州府那两间铺子都是卖香料的,生意尚可,只是留两间卖香料的铺面难免显的冗余,真说起来有一间香料铺子尽够,寻常那香料也不是一般人能用的起的,造成豪华些的铺面比开是个寻常铺面都要赚钱。


    只可惜离汴京太远,即便真将食店开起来,她也顾及不过来,州府那两家铺面暂且开着吧,现下没功夫再去处理。


    裴砚清听她有意,便道,“等我衙门得闲,到时与你一起到这儿来琢磨琢磨。”


    一路除了入夜在驿站歇脚,白日里都在赶路,裴砚清自觉当起了车夫,一路快马加鞭赶着元宵前一日到了汴京。


    这一到汴京才与裴家阿婆打过招呼放下行李,又送了各样礼回去,裴砚清自然也是一起的,从河东回来这一路倒是买了不少土产,今儿也正好给阿娘带来。


    阿娘今儿刚好也在家,倒是阿爹正月里就没闲过,便是宝珠今儿回来,他也不得闲在家,等半下午的时候急吼吼回来了一趟,与宝珠裴砚清二人打了个照面。


    甄父向来寡言,搜肠刮肚找了几句话与裴砚清有来有回聊了几句,也只聊了几句便词穷了。见宝珠如今过得好,他没什么不放心的。


    等到了半下午他又急吼吼赶去另一家做席面,他带的那小徒弟如今手艺已十分鲜亮了。宝珠原想聘他到时店里帮忙,只是他格外敬重甄父,便一直跟在后头帮着烧火打杂,若是


    甄父不趁手了,他这才接手帮着做菜。


    阿爹一走,宝珠便想起来问阿娘,那几个挂在甄父底下接席面的庖厨如今做的如何了?


    “你阿爹之前再试探都没什么用,只不过是装的时日久一些与装的时日短一些的差别罢了。”徐娘子嗤笑一声连连摇头,“自你阿爹带着他们将名气打出去,再有席面叫他们去也不去,自己便开始私下接起了活计,年下年里席面多,他们只觉得是凭自己的手艺赚的,赚的了银钱自然不想给你爹分肉,现下干脆断了干系,过年不说送年礼,连看都不曾来看一眼。”


    徐娘子可怜自家男人瘦了欺骗,声音高了几分,对着外头斥责。


    “往后再有人想借你阿爹名声出头,我可再不准了。幸而这会与他们签的契还在,叫他们按契书上头写的赔了银钱损失,另外往后出门不准再提甄厨。”


    甄父也是看透了人心,年里仍有人上上来想拜师或是想让他带一带,他一个都没理会,原也不是图这些人能给他赚多少钱,他自个儿做两回席面这些人一个月给他的抽成了。


    实在是翻脸不认人,名声一打出去,自家能接席面赚钱就要快许多,若是事儿闹大了便掏腰包赔了一年损失,若有那钱不趁手的,只当忘了那一茬。便是甄父去找,人家只说一句有本事就去报官,过后便将人怼了回来。


    宝珠听的直摇头,人心难测,便是之前再老实,若不看着紧些,或是时不时查一查,再老实的人也会逐渐放松。比如裴家那些田庄和铺面。长久没人管没人顾,便自然而然人家的都看做了是自己的。


    汴京的热闹比起平阳县更多,人自然也更多,偶尔还能瞧见几个蓝眼睛的外邦人。汴京城年里本就热闹非凡,又逢元宵节,个个都卯足劲儿招揽生意。


    今年宝珠不在,去了信叫阿娘帮她给伙计们发红封好回去过年,娘子先发了过年的红封,去年一年铺子里赚的不少,头回过年宝珠不在,蒋实将铺子里安排的妥妥当当,初五准时开了门,又在门口散了利市。


    甚至与灶下的陈娘子一起商量了新菜,一道石锅嫩豆腐与水煮肉片,这水煮肉片还是陈娘子先前在宝珠的三言两语中琢磨出来的,另一个桂花酒酿小圆子也卖的也不错。


    宝珠与裴砚清一来,便闻到了铺子里的香辣味道,自然点了一份水煮肉片来尝鲜,裴砚清吃不得辣,只能看着宝珠被这一道菜辣的龇牙咧嘴。


    虽说口味辣,但吃起来却很过瘾,肉


    片嫩滑汤底鲜辣爽口,大冷天吃这一道菜吃完可不得浑身冒汗。


    来食店可不单是为了吃这一口饭,宝珠看过账本儿,将今年给大家伙儿发的银钱一一算好,晓得大家都盼着发银钱,宝珠也不耽搁功夫,叫伙计们排着队伍挨个来领过,伙计们也不耽搁事儿,这边等一领完就各自去忙手里活计了。


    从食店出来又去了糕饼铺子,柳嫂子将这糕饼铺子经营的有声有色,买这些年礼还有那些办喜事的要用的糕饼的人许多,柳嫂子是再周全不过的性子,无论是铺子里伙计还是来买东西的客人,她待人都是十分的客气,久而久之,人家来过一回的自然也肯来第二回。


    年里大户人家要糕饼点心的多,甄父这儿有不小的销路,再加上柳嫂子从前也认识一些客人,再有食店里寻常来的客,想买点心年礼的也是直接到真记糕饼铺来买点心。


    铺子里的点心向来不偷工减料,都是正经摆出来了,甚至一盒年礼还能自己选各式各样的点心。


    宝珠临走前已与柳嫂子说过了年里糕饼点心还有那装点心的匣子盒子要做的样式,柳嫂子也都托木匠仔细做好了,年里卖的最好的便是宝珠先前与柳嫂子说的酥糖,花生芝麻核桃酥糖。这种各式各样的干果磨成粉压出来的酥糖,吃一口酥的满嘴掉渣。


    虽吃饱了,可这糕饼铺子的吃食宝珠依旧一样一样尝过,看没有问题这才放心。


    这两家食店都是宝珠付出了不少心血的,如今慢慢做出了名堂,心里难免与有荣焉。这不一回来头一件事便是先去食店,去过食店又去糕饼铺。


    两家店都看过,没有出什么岔子,今年营收也比去年年里更好些。


    赶着回来的点也巧,第二日便是元宵。


    上元佳节汴京城热闹非凡,从州桥到郑家瓦子这一路皆点上了花灯,瓦子里头更是热闹,演戏说书什么样的新鲜都有。


    宝珠与裴砚清一道从州桥逛起,先猜灯谜,再混进跳傩戏的人群中,跟在队伍后头,顺着人流往郑家瓦子去看喷火表演。


    在瓦子里头又从人家嘴里听说近来汴京新开了一家茶楼,这茶楼倒没什么新意,但里头请了一位善演口技的先生,这位先生从北边来,才来汴京没多久就叫这茶楼管事的发现了,花高价儿请了来茶楼,每日只演半个时辰,到这位先生演口技的时候,还需得在茶楼门口买一张戏票才能进去饮茶呢。


    时候还早,宝珠便拉着裴砚清打算一起去瞧瞧。


    才到二楼坐下,宝珠便注意到对面好似坐了个眼熟的人,离得有些远也看不真切,裴砚清看她一直盯着对面,起身看过惊讶道,“那不是瑢姐儿?”


    宝珠一看,立即瞪了眼,对面那人不正是那位许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