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燥热


    沈云姝折回母亲院儿里,同婢女要了壶热茶,一杯接一杯地饮尽,逼得身上出了一层汗,体中的不适之感才渐渐消失。


    那会儿她从母亲院里离开后,便有婢女将她引去了客房,她在那里见到了陆翊,才知自己上当了。


    陆翊欲对她图谋不轨,她小心应对,很快寻了机会,用花瓶砸了他的脑袋,趁他一时无力,忙从客房中跑了出来。


    原是想去前院的,但是走动时发觉身体出现怪异的感觉,联想到她进入客房时闻到的那股暖香,猜到是陆翊在那熏香里加了催情的东西,意图毁她清白。


    幸而她先前在丰乐楼设计陆翊中药的时候,提前了解过这些东西的药性与解毒之法,且这次她吸入的不多,只一壶热茶就能解了身上的微毒。


    母亲见她回来,难免问了一句,她只好扯下一个耳珰藏在手里,谎称自己丢了个耳珰,回来找找。


    之后再假装找到,与母亲道别之后,才回了前院。沈家和武德候府交好,那武德候府是否也参与沈贵妃策划了构陷皇太子一案?


    此事还需进一步查明,万不可打草惊蛇。


    裴怀瑾很快敛去眼中杀意,笑道:“看来这颗南珠当真不是沈大小姐之物,请恕在下多有冒犯。”


    “无防,看来都是误会。”沈悠然心想此番虽是被她蒙混过关,但也知此地断然不可久留,需速速离开才是,待回到府中,再将那南珠首饰交给祖母,让祖母好好查一查这南珠首饰的来历。


    她搀扶着沈况,低声道:“三哥哥,我们快走吧。”


    “慢着!谁也不许走!”她竟唤他夫君,想必已经知晓了他的身份,那方才他拿出那颗珠子试探,她却故意隐瞒装作不知,而这位沈家大小姐还真是不简单。


    一旁的沈况听沈悠然唤夫君,大为震惊,分心走神,被凶犯手里的刀伤了手臂,招架不住,往后退了几步,没曾想一个酒壶突然从天而降,直接砸在了他的额角。


    他眼前一黑,往后倒去。见沈况被砸晕,裴怀瑾却始终袖手旁观,似不打算救她性命,眼见着那凶犯手里的刀将要再次落下,她急中生智,大声道:“夫君武艺高超,以一敌百也不在话下,就连大燕国的战神宁王殿下定也不及夫君。”


    沈悠然方才躲在角落里观察着周围的情形,想趁机溜出去,却被凶犯挟持,但见那琴行的裴老板一出手便捏断了凶犯的手腕,武艺高强,出手狠辣,干脆利落。


    在场之人的武艺数他最高,她只得出此下策,向他求助。


    突然,一队锦衣卫闯进了兰桂坊,说话之人正是刑部尚书家的小公子赵文普,如今在锦衣卫当差,年前晋升千户,人称赵千户。此人嚣张跋扈,和沈况素有过节,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


    “来人,拦住这些可疑之人,尤其是他们!”赵普指挥锦衣卫将沈况和沈悠然团团围住,“若是放跑一人,本官要了你们的脑袋!”


    沈悠然心想遇到此人真是倒了大霉,今日出门没看黄历,诸事不顺,一波未平竟然一波又起。


    赵文普虽然是那些锦衣卫的顶头上司,但他们平日和沈况打成一团,将沈况当兄弟,虽说奉命将沈况兄妹围在中间,却也没有做出什么过分之举,“况哥,兄弟们对不住了。”


    “放心,我不会让兄弟们难做。老子可不怕他赵文普。”终于回到了沈府,沈悠然进门之后一直往西,穿过绿树环绕的亭台楼阁,那里有一大片海棠花的园子,便是她的海棠院。


    西边翠竹半笼的那处楼阁,景致清幽,流水潺潺,便是沈云姝的曲殇院,姐妹两的院子仅一丛翠竹分隔开。


    而沈府以东的两间院落,分别是侠客院和万卷阁,那里是长兄沈燃和次兄沈籍的住所。


    沈悠然并未回自己的小院,而是要将今日巡铺子之事和钱掌柜献上的南珠首饰交给祖母处置。


    她选择走侠客院和万卷阁中间的那条小路,抄近道去祖母所在的万寿院。


    此刻三更天已过,仍能听见从长兄院中传出的喝酒划拳行酒令的喧闹声,紧接着便传来刀剑碰撞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切磋武艺。


    沈燃爱好结交一些江湖游侠,梦想便是行走江湖,行侠仗义,性情十分热情豪爽,还有个散财童子的称号,平日里那些找上门的都是与沈燃结交的江湖游侠。


    而万卷阁的朗朗读书声与侠客院的喝酒行令声形成鲜明对比,沈悠然从窗子里见到那个秉烛夜读的身影便知是次兄沈籍。


    沈籍当年高中状元,如今在翰林院修史,两耳不闻窗外事,只将自己关在房中读书,万卷阁靠近藏书阁,沈籍每日除去到翰林院当值,便在藏书阁中埋头读书。


    这两个兄长一个心系江湖,随时打算一走了之,另一个则读书成痴,万事不理。


    沈悠然忧心沈家多年来靠父亲独自支撑,虽说沈家名下还有几间铺子,几亩良田,可若大的相府丫鬟仆妇成群,倘若任由子女一味奢靡浪费,恐怕难以维系。


    也难怪祖母前些天将她唤去万寿院,语重心长的对她说恐自己时日不多,家业都败在子孙的手中,让她找机会去巡家里的铺子。


    她正沉思着,见几个喝汉从沈燃的院中走出,沈燃让小厮为每人奉上一百两银子的路费盘产,见到长兄轻轻松松就送出了几百两银子,不禁唏嘘感叹。


    可她初来府里,同二位兄长关系不亲厚,如今又是祖母管家,她亦不能多说什么,只能暗自存些银子,又取下发髻上的珠钗交给福宝,嘱咐她仔细收好,若将来家中生了变故,以备不时之需。


    想着祖母已经年迈,却还要辛苦操持家业,经营铺子,这些年的艰辛辛苦,却无人为她分担,沈悠然更觉得心中百感交集。


    “二小姐可总算是回来了,老祖宗等二小姐很久了。”


    原来沈老夫人见沈悠然迟迟未归,便派了陈妈妈前来寻人。


    沈悠然对陈妈妈行礼,随着她去往万寿院。在沈府,除了自己的海棠院,就数这万寿院她去得最勤。


    沈况见赵文普嚣张跋扈,上前便动手围了他和妹妹,假借查案公报私仇的嫌疑,更是怒不可揭,“赵文普,睁大你的狗眼仔细看看老子是谁,胆敢带人挡老子的道,你是脑袋被门夹了吗?”


    赵文普冷笑上前,手里的马鞭点着沈况的胸口,“你小子不要太狂啊!睁大眼睛看看这是什么?”


    沈况见到赵文普手中的纯金令牌,一时脸色大变。


    赵文普更是洋洋自得,“今日兰桂坊发生命案,指挥使大人命本官前来捉拿真凶,若有宵小胆敢阻挠本官办案,一律与凶犯同罪论处。”


    “来人,关门!在抓到凶手之前,任何人都不许离开半步。”


    赵文普手执马鞭肆无忌惮地敲击着沈况的胸口,“沈况,你还敢狂吗!平时你总与我作对,仗着你老子有几分权势,狗仗人势,不将我放在眼里,如今却怂了,不敢再狂了?”


    沈况忍无可忍,终于握紧了拳头。


    赵文普继续火上浇油,不断挑衅沈况,“想打我吗?来来来,我让你打!若不敢动手你便是龟孙。”甚至将自己的脸凑到沈况的跟前,贱兮兮地说:“爷就怕你不敢打!”


    彼时继父与裴怀瑾都已醉得不成样子,却不见裴怀安与三妹妹的身影。


    奇怪,三妹妹不是早早地就从母亲房里出来了么?怎的这会儿不在前院?


    她随义父走南闯北,自然也遇到过山匪打劫,杀人劫财的勾当,饶是她易容化妆的技艺高超,也有被识破拆穿的时候。


    当初她随父义父去扬州买生丝,在货船上被一个妇人拆穿,差点将她诱绑到烟花之地,若非被谢玉卿所救,她早已沦落风尘,从那之后,她便时刻警醒,对周遭的风吹草动都格外小心谨慎。


    听沈悠然如此说,福宝更是吓得瑟瑟发抖,“那二小姐,咱们该怎么办啊!”


    沈悠然低声道:“咱们往人多的地方走,绕过朱雀街,去兰桂坊找三哥哥,我数三下,咱们快跑,不要回头!”


    沈悠然边数边比出三根手指,低声道:“福宝,快跑。”


    而在朱雀街相邻的乌衣巷中,辛荣无功折返,对裴怀瑾回禀道:“殿下,沈家女公子发现了属下的人,已经跑了。”


    裴怀瑾从大雅琴行出来,便见到她抱着琴拔腿就跑的身影,像是生怕言观反悔再将那琴要回去,他便派人悄悄跟着,跟了不到一刻钟,却得知让她跑掉了。


    “她定是属兔子的,不但机警,还溜得飞快。”裴怀瑾暗暗勾唇,道:“可知她去了何处?”


    辛荣觑着裴怀瑾的脸色,“这……”说出来怕王爷不高兴,但他又不敢隐瞒,犹犹豫豫道:“沈家长女公子去了兰桂坊。”


    裴怀瑾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她一个女子去兰桂坊做什么?”


    言观摇了摇手里的羽扇,接下话头,“她去兰桂坊必定不会是去寻欢作乐的,想必是因身后被饿狼追赶,口渴难耐,进去讨杯水喝。”


    那沈家长女跟个人精似的,嘴快似刀,必定早就发现了被人跟踪。


    裴怀瑾斜睨了言观一眼,言观脖子一缩,自觉闭嘴。


    辛荣问道:“属下还要继续跟着沈家女公子吗?”


    不等辛荣说完,裴怀瑾抬腿就走。


    兰桂坊,他倒要看看这沈云姝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好说歹说,终于还是哄得他暂时松了手,沈云姝忙从马车上下来,去药铺买了她想要的清毒的解药。


    她自己留下一粒,另外两粒给了青见,叫他转递给车厢里的裴怀瑾和三妹妹。


    裴怀瑾虽然并未中迷香,但是她问过药铺的郎中,说这药以青黛为主,常人服下,亦有降火之效,对身体是无大碍的。


    为了避免怀疑,她只能骗青见这是解酒的药,让裴怀瑾也吃上一颗。


    青见接过药后,并没有马上递去车厢内,而是等沈云姝回到马车中时,才谨慎地嗅了嗅手中的药。


    那位七少夫人并不知,他虽是侍卫,却也略识些药理,立即就嗅出这药里有大量的青黛,而青黛这种药以清热解毒为主,亦有凉血降火之功效,唯独不能用来解酒。


    不晓得是那位七少夫人买错了药,还是被卖药的骗了。


    不过这药无毒,吃不吃都可,他随手递进帘内,与车厢内的人道:“郎君,这是清热解毒的药……”


    “知道了。”


    一道略带喑哑的声音之后,青见手上一轻,掌中的药便被车内之人取了去。


    第 27 章   夫君


    裴怀瑾的酒量一直很好,但今日他从沈家喝到陆家,两场酒宴下来,饶是酒量再好也有了醉意。


    他知晓人在大醉之后言行举止会不受控制,故而从不会让自己喝到那个地步,然陆大人还在锲而不舍地劝酒,拉拢之心溢于言表。眼看对方已经醉得说不清话,他便也假装醉得厉害,恰好沈云姝回来,叫人将他扶回马车上,而她则匆匆折回后院。


    先前分明是她和沈悠然一起陪陆夫人去后院的,眼下怎的只见她一人回来?


    且七弟离席之后也一直不见回来。


    裴怀瑾揉了揉额角,头疼不已:这两人,当真是不叫他省心……


    约莫两刻钟后,青见忽与他道了一声:“少夫人回来了。”


    他心中不悦,闭眸装醉,本不想理会,可青见将人扶上来后,直接往他怀里一推:“郎君,少夫人的脚受伤了,人好像也醉得不轻……”


    怀中多了一个又热又软的人儿,裴怀瑾睁开眼睛去瞧她,果真见她一只脚被布条包得乱七八糟,双眸迷蒙着,莹白的小脸上凝着两团红云。


    她在席上喝的是果酒,离席的时候分明没有醉酒的样子,怎的去了一趟后院,回来醉成这个样子?


    莫非是陆府的果酒颇有后劲?流云宗后山的梅花林中,一名蓝衣玉冠的少年执剑刺出身姿矫健,他每一步都刚好踏在落英之上,每一剑挥出都有淡蓝剑气流转,明明四周树干都已光秃,却让人感觉似乎梅花仍在盛放。


    “师兄这一招落花风使的可真好!”于湘灵不知何时出现在一旁,满眼仰慕,为何她的剑法徒有其形,始终不得其意。


    当初蓬山师叔带着年仅六岁的瑾师兄回宗里时,不管是北宗还是南宗都不愿收留,却没想到瑾师兄竟同时将流云剑法和重明功心法练到极致,一举结束了流云宗南北宗长达百年的分裂,也重新恢复了流云宗作为正义盟之首的地位。


    裴怀瑾却像是没有听到来人声响,将手中淡蓝的流云剑挥舞的剑气纵横。


    这满地淡粉的梅花瓣,像极了阿姐额头的胎记,若是阿姐还在,若是她能亲眼看到他栽下的这一整片花香如海的梅花林,该有多好。


    若是可以,他宁愿那日死的是他。有的人嘴上说着喜欢她可眼里却是掩饰不住的恶心,而那个郁瑾,一举一动看似天衣无缝,却有两处破绽。


    他口口声声求她垂怜,可她手掌之下的心跳却是缓慢而又沉稳,分明是对她的靠近没有丝毫情绪波动。


    他说自己没有容身之处,可是就凭他这张脸,他在哪儿都能过的好,何必要来这天阙峰。


    这些人,不过是各怀鬼胎。眼前的场景过于出人意料,沈悠然却没有细想,而是屏气凝神抓紧时间运功,很快,最后一周天终于运行完毕,沈悠然瞬间撤力收掌目光陡然凌厉!


    几乎是在撤掌的同时沈悠然快速抽出腰间长鞭,金色鞭尾在空中快速抖动,留下一丝根本看不怀的残影。


    地上的少年单手撑地半跪着,唇角还留有鲜红的血迹,看向她的漆黑双目眼尾泛红,颤抖的水光中透着极度的震惊。


    两人交手不过瞬息之间,守在屋外的金甲卫听见动静,猛冲进来,看见屋内景象后均是一惊,长剑齐声出鞘,将裴怀瑾围在中间。


    少年目光却只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沈悠然一身紫衣执鞭而立,额头坠着的紫色宝石方才被掌风击落在地,淡粉色的五瓣梅花在苍白脸色映衬下愈发娇艳怀绝,风华无双。


    裴怀瑾喉结快速地上下滚动,似是在努力抑下翻涌而上的气血,素来淡漠的嗓音透着颤哑:“你额头的梅花痕迹,是,是谁给你画的?”


    沈悠然摸了摸额头,霍然冷笑:“与你何关?”


    裴怀瑾暗自环裴一圈,先机已失此时他再也没法接近沈悠然,更无法弄怀这个梅花痕究竟是否和阿姐有关,电光火石间裴怀瑾放纵体内气血翻涌,一口鲜血喷涌出来,倒在了地上。


    若是让流云宗的人看到定会大吃一惊,堂堂正义盟盟主竟会装晕。


    沈悠然心中一直绷紧的弦终于松了下来,此人看上去十分年轻,武功之高却是世所罕见,仅一掌便让她受了内伤,第二掌更是来势凶猛,她本是避无可避,必定重伤,届时若再有第三掌便是回天乏术。


    这是一个杀死她的绝佳机会,他却在最后关头强行收手。


    甚至不惜自伤。


    静姝从怀中掏出一颗绿色药丸服下,脸色瞬间平复了不少,她从地上站起,将同样的一颗药丸递到沈悠然手边,“尊主,快服下。”


    沈悠然接过药丸服下,很快,一股暖流自丹田升腾而起,四肢慢慢地又充满了澎湃的力量,这是浮光教秘制的玄极丹,对治疗内伤有奇效,她自己身上也常年带有,以备不时之需。


    待确认自己并无其他不适后,沈悠然这才转身看向一旁同样被金甲卫押住的季愁,冷道:“你是怎么把他从悬笼中放出来的?”


    不知为何,她总感觉这季愁十分亲近酷似故人,让她提不起杀心,若是换了一人,绝对不会再有说话的机会。


    “教主,不是我把他放出来的,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绝对不会做任何对教主不利的事!”季愁脸色焦急,似乎生怕她不相信他的话。


    沈悠然锐利的目光透着审视,过了片刻才示意金甲卫放开季愁。


    直觉告诉她季愁没有说谎,并且不说季愁,就连她方才进屋后都没有发现柜子里竟然藏着个人,此人隐匿气息的本领当真是极好。


    竟能从悬笼中逃脱,还藏在柜中暗算于她,她已许久未曾受过这么重的伤,一股恼怒和气愤倏地升腾,沈悠然走到郁瑾身旁,猛地抬脚,一脚狠踹了过去!


    少年白色的身影像羽毛一样飞向外间,落地的瞬间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明显再次受了内伤。


    沈悠然目光冰凉,语气更是淡的发冷,“把他关入寒狱,务必撬开他的嘴。”


    季愁见状控制不住地皱起了眉,浮光教的寒狱比起悬笼更加令人闻风丧胆,悬笼考验人的心志,寒狱则真真是人间地狱,浮光教拷问人的花样之繁杂手段之残酷,没有人能经得住。


    只能状似无意地说道:“教主且慢,看这人模样,他似乎是以前便认识教主?”


    静姝奇怪地看了眼季愁,似是不解他为何会突然开口,却仍附和道:“尊主,属下也感觉有些异常,这人为何会格外关注您的梅花印记?还有这明明是您的胎记,他却说成是画上去的,这当中定有些蹊跷,不如先留他一命,细细审问。”


    沈悠然抬眼看去,少年一身白衣,腰间束着淡蓝锦带,衬得腰身劲瘦颀长,是时天色黑暗万山载雪,少年默默地跪坐在她的前方的梅花树下,眉弓如月怀冷萧瑟。


    沈悠然就是这么猝不及防地撞入这样一双眼眸,如黑曜石般的眼瞳里泛着淡而细碎的暗光,眼尾泛着的那一抹红在冷白脸庞映衬下格外潋滟。


    她从未见过这种目光,在银白的月色下脆弱而又剔透,似是有万千话语想要倾诉,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谁能想到白日里出手凶猛、势必置她于死地的少年,此刻却一副温顺的模样跪在她面前。


    沈悠然惫懒地阖上眼,任白色的热气越发氤氲。既然他没想好如何开口,她也懒得问。


    毕竟跪着的人又不是她。


    只是,这一夜她心绪并不平静。


    她只要一闭上眼,眼前总会出现一家人惨死的画面,阿爹阿娘一辈子行善积德,却遭此横祸,当时她被无忧驼出了村子,等她能够行动后便迫不及待地返回了村子,可那时,她自小长大的村子竟已变成一片乌黑焦土。


    沈悠然双眼渐渐朦胧,这些年她无数次午夜梦回,她都还是石河村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若是没有那场屠杀,她这些年也不会过的这么辛苦。


    夜色渐渐深沉,两人隔着温泉一坐一跪,夜风时起,粉色的花瓣从树上落下,浮在池面上,泛起浅浅涟漪。


    也不知久这般泡了多久,沈悠然再次睁眼时,月亮已快要落了下去,不过她感觉精神好极了,毕竟温泉炙热,于旁人来说久泡必伤,于她来说,却是大补。


    沈悠然缓缓睁开眼,正看见郁瑾躲闪着低下头去,如新月般明艳含情的墨眉倏地一挑,这人难道一夜没合眼,就这么一直盯着她?


    这鹅卵石虽然圆润,却坚硬无比、毫不平整,这人跪了整夜,身子却连丝毫颤抖都没有。


    沉思中沈悠然坐直了身子,肩膀划开水面激起一阵水声,那郁瑾听到这声响却仍垂着眼眸,沈悠然唇角暗暗扬了扬,足尖轻挑水面,顿时水珠向外溅起,溅到少年的脸上、身前。


    少年终于抬起头看向她,俊美的脸侧还淌着晶莹的水珠,目光里虽透着疲惫,却已然不似昨夜那般震颤,而是又恢复了以往的沉静。


    她有时候真的会忍不住怀疑,这叫郁瑾的少年当真是个活人么,他当真有人的情感么。


    “你若是再不开口,便到寒狱里去说。”沈悠然掀了掀眼帘,语气冰凉。


    要么是看上了青冥宫的财富,要么就是想要她的命。


    有意思。


    “妙极!”沈悠然豪爽一笑,坐回那铺着纯白虎皮的软榻上。


    紫霄使见沈悠然对这些人似乎颇为满意,俊朗的脸庞闪过一丝阴狠,“尊主,这些人来历不明,不如等属下一一审问过,确认没有问题再送给尊主。”


    沈悠然却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后山的悬笼还有许多空着,把他们都关进去便是。”


    她相信只要被关在悬笼,最多一日功夫这些人便会把自己的姓名来历都吐露干净。


    “季愁除外。”沈悠然伸手指向那娃娃脸,“把他送到青鸾使的房间。”


    “是。”紫霄使应声的同时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抹幸灾乐祸的笑意,一直悬着的心在此刻终于放了下来,看来尊主并没有看上这些人,否则也不会直接把人关进悬笼。


    浮光教的悬笼是在山的内壁上凿出若干狭窄的凹洞,在洞口封上铁栏再覆以厚重的石板,隔绝一切声音和光线,唯有顶部连接山壁处留有通风的小口,极暗、极静。这素来是用来惩罚犯了重罪的教众和折磨浮光教仇敌的手段,哪怕是他听到“悬笼”二字也禁不住要打个寒颤。


    随着沈悠然一声命下,站在众人身后的浮光教护卫瞬间动作,将众人双臂反剪禁锢在身后。


    众人此时哪里还能不明白那悬笼绝对不是什么好地方,有胆小的人瞬间吓的肝胆俱裂,脸色惨白如纸,“沈教主,在下所说句句属实,绝对没有欺瞒于您!”


    沈悠然斜倚在榻上,却连看都懒得看上一眼,她知道这些人中确实有人是真心想要随侍,可她把这些人关入悬笼还有一重目的。


    关起来,磨磨性子,才会知道该怎么讨好人。


    卢青阳瞥了眼被同样对待的裴怀瑾,忍不住传音入密道:“裴盟主,看来你这美色也有无用的时候。”


    他还以为这女魔头只要看到裴怀瑾这张脸怎么都会当即招他侍寝,毕竟当初那于家大小姐可是才见裴怀瑾一面就非他不嫁,强行拜了流云宗鹤明长老为徒,赖在流云宗不走。


    见裴怀瑾脸色丝毫未变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卢青阳心中焦急万分忍不住再次传音入密:“你们流云宗在这魔教里不是安排了眼线卧底么,这悬笼到底是什么东西,万一被关进去出不来了怎么办!”


    裴怀瑾确实并不担忧,他能看出来,沈悠然并不想要他们的命,她把他们关起来只是想要逼问出他们的来历目的,同时给他们一个下马威而已。


    “师兄?”于湘灵忍不住出声唤道,真不知道师兄为何这般喜欢梅花,明明什么都不在意却亲手栽下这么大一片梅花林,还每每都要到此处练功,哪怕眼下只剩些枯枝落花也看的这般专注。


    裴怀瑾闻声终于收剑回鞘,鹤明长老忙躬声道:“掌门。”


    “老夫已按照掌门的吩咐,待您启程后便让心腹弟子扮做您的模样前往东州,对外宣称掌门去东海寻找鹿活草。”


    裴怀瑾微微颔首,“有劳长老。”


    不知为何那魔教似乎对灵药极为关注,此次失了龙血草,必不会再放过鹿活草,而魔教五护法中青鸾使重伤,其余四位均已身死,目前只有新任的紫霄白虎两位护法,为了寻药想必也会尽数派去。


    鹤明长老却仍是担忧,“您此计虽然可以调虎离山,但那沈悠然行事诡异武功高强,您是流云剑的主人,携重明流云令号令武林,怎能亲自涉险?”


    “此事我自有打算,长老无需多虑,五月十八是师父寿辰,我自会速战速决,用那沈悠然的项上人头替师父贺寿。”


    眼前少年单手负后神情淡然,仿佛天底下没有任何难事会让他皱一下眉头。


    鹤明心中明白,裴怀瑾年岁虽轻,做事却极有章法,说一不二,他只能深深地躬下身去,衷心道:“那女魔头深不可测,掌门此去定要多加小心。”


    裴怀瑾淡淡颔首,漆黑的眸底似有厚重霜雪覆盖。


    他有意把裴怀瑾养的冷心冷情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可随着裴怀瑾年岁渐长,样貌却越来越像他那个魔教妖人的爹。


    “啪!”许是她许久没有动作,少年轻颤着看向她,漆黑的眼眸因为疼痛而泛着迷离的水色,眼尾那一抹红在月色下格外潋滟。


    沈悠然看了看手中染血的长鞭,忽而问道:“你可知道灭魂鞭为何令江湖中人闻风丧胆?”


    裴怀瑾得以片刻的喘息,呼吸渐渐平复,嗓音却是异常的沙哑:“所谓灭魂者,毁人身,灭人魂,一鞭下去便会让人后悔曾经生在这个世上。”


    沈悠然微微颔首,略带赞扬地说道:“这么多年来,你还是第一个在灭魂鞭下活下来的人。”


    豆大的冷汗自额头淌下,裴怀瑾脸色愈发苍白,“是阿姐手下留情。”


    沈悠然却没有应声,她有没有手下留情她自己最怀楚,方才她并没有任何手软,是这郁瑾自己生生地挺了下来,她随手抖了抖手中金鞭,发出猎猎的破空之声,少年身躯突然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沈悠然敏锐地察觉到少年的反应,心情突然愉悦了起来,原来这人也是会怕的。


    她身子微微向后仰着,控制鞭尾缓缓摩挲过少年胸前鞭痕,“世人常说流云剑从无败绩,是谓一剑逍遥天地寂,流云乘风入九霄,你说,是本教主的灭魂鞭厉害,还是那裴怀瑾的流云剑厉害?”


    数道鞭痕翻卷肿胀,哪怕是最轻柔的抚摸都无异于是一种酷刑,更何况这灭魂鞭的鞭尾砥砺冷硬,少年双手在身前死死攥着,身子却仍是没有半分移动。


    就在她即将把所有鞭痕描摹一遍后,少年颤哑着开口:“自是阿姐的灭魂鞭厉害。”


    沈悠然双眉倏地一扬,心情愈发明媚,她不是第一次听人说这种话,旁人说的甚至比这少年说的更动听、更恭维,可她就是莫名喜欢听这郁瑾这么说。


    口中却故作不悦地说道:“你只尝过灭魂鞭的滋味,并未尝过流云剑的,如何能这般信誓旦旦地说灭魂鞭更厉害?如此看来你不过是在欺骗本教主。”


    “咻啪!”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同时,沈悠然又是猝不及防地一鞭挥出,虽然比方才力道轻了不少,可少年身前鞭痕早已是纵横翻卷,猛地咬住下唇才堪堪忍住脱口而出的呻/吟。


    沈悠然用染血的鞭尾轻轻抵住少年下颌,再次问道:“那你说,是裴怀瑾厉害,还是本教主厉害?”


    少年低低喘息着,目光却依旧专注,“自然是阿姐厉害。”


    只是说话间牵动胸前鞭伤,一番话说完裴怀瑾脸色愈发苍白。


    沈悠然眼底再次浮现一抹欣赏,她性子乖张不羁,甚少有能看的顺眼的,这少年却当真是好本事,长的合她心意,就连性子也是她喜欢的,看着眼前压抑着疼意的少年,她竟已然不生气了。


    沈悠然倒转金鞭,用玉制的鞭柄拍了拍少年俊美的脸侧,淡淡问道:“你说打到我消气为止,可若是把你打死了我还没有消气,你该如何?”


    一阵强劲的掌风骤起,竟是蓬山狠狠一掌扇在了裴怀瑾脸上。


    裴怀瑾脸被打的偏了过去,一丝鲜血从唇边淌下,少年却没来得及擦拭只是神情更加恭谨黯然。


    蓬山知道自己这是在迁怒,却没有丝毫歉意,他看向地上跪着的少年,突然一把凑近摘下裴怀瑾脑后束发的紫木冠,乌黑长发瞬间如瀑般倾泻而下。


    少年脑后只剩下一个松垮的发髻,乌黑的发丝垂落在俊美的脸侧,少了几分怀冷,添了几分柔和,看着眼前终于有几分师妹模样的少年,蓬山心中愤怒稍稍抚平,冷道:“你就这样去昆仑山吧。”


    “是。”


    蓬山神情却依旧没有丝毫缓和,“墙边的亮格柜第一格里有一个锦盒,你拿来给我。”


    裴怀瑾起身照做,将锦盒恭敬地递到蓬山手上,蓬山摩挲着锦盒上繁杂的纹路,目光晦暗不明,“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那魔教妖人最擅长蛊惑人心,你把这药丸服下,可助你抵抗诱惑。”


    蓬山取出锦盒中的药丸送到裴怀瑾身前,声音冷彻:“希望你不要像你娘一样,被魔教妖人迷惑,万劫不复。”


    裴怀瑾垂眸看向眼前浑圆的红色药丸,默默拿起、咽下。


    看到裴怀瑾喉头上下滚动,蓬山阴沉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满意,“怀瑾,你发誓,此次定要取那魔头的项上人头,若失败,便不要再叫我师父,也不要再来见我。”


    “师父!”裴怀瑾仓皇抬头。


    “师弟,你又何必如此。”一旁的鹤鸣长老叹息一声,“你明知掌门有多敬重你这位师父。”


    若不是看在裴怀瑾的面子上,蓬山一介废人连议事堂的门都进不了。


    “弟子裴怀瑾在此立誓,此次前去定会取回魔头性命,若违誓言,”裴怀瑾看了眼一脸冷酷的蓬山,颤声道:“若违誓言,便让师父此生再也不认我这个弟子。”


    风乍起,吹的窗棂纸扑扑作响,低沉的誓言轻易便消散于和煦的春风中,可人心易碎,终是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


    “今日之事,我已经问过她了,”沈云姝既然是知情人,裴怀瑾也就不与她废话了,直接道,“她说是她蓄意引诱七弟去了客房,熏香里的药也是她下的,对此,弟妹你怎么看?”


    从裴府门前,裴怀瑾并无醉意地抱着三妹妹从马车上走下来的那一刻,沈云姝就知道,今日之事瞒不过他。


    裴怀瑾给了她一个时辰的时间,她在这一个时辰里,最先想的,是如何半真半假地把今日之事圆过去,可是无论她怎么想,都想不出一个无懈可击的说辞。


    最后她只能放弃说谎,选择将实情告诉裴怀瑾,或许看在妹妹无辜受到牵连的份上,他也愿意与她一起解决掉陆翊这个祸患。


    她抱着坦白一切的准备来到筠芝院,却从他口中得知三妹妹竟然将这些事情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虽然她现在还不知道三妹妹和裴怀安为何会出现在客房中,但是三妹妹一定是猜到了什么,才想独自承担一切。


    真是个傻妹妹。


    沈云姝拢袖抬手,郑重朝大伯哥行了一礼:“不是这样的,大哥,此事错不在悠然,在我……”


    裴怀瑾审视着她与沈悠然相似的眉眼:“我知道她在说谎,希望你不会……”


    与此同时,大相国寺,落荒而逃的少年跪在佛祖面前忏悔:“求佛祖指点迷津,我三心二意,朝三暮四,见异思迁,我、我究竟喜欢谁啊……”


    第 28 章   共衾


    书房中,桌案上的博山薰炉轻吐香云,烟缕细细缭绕中,沈云姝向裴怀瑾吐露了她隐匿在心底的秘密。


    她十岁时随母亲嫁入陆家,听闻继父年轻时就喜欢母亲,这次与母亲再续前缘,对母亲极为爱重,爱屋及乌,继父对她这个继女也格外多了几分关照。


    原本相处得平安无事,她与继父的几位子女相处得也还算融洽,陆翊年长她两岁,虽然脾气不太好,但他大多数时间都在书院里读书,平日里很少回来,沈云姝与他接触并不多。


    直到有一次她带着婢女去逛瓦舍,不经意撞见本该在书院读书的他,竟与一群匪里匪气的人在瓦舍吃酒看戏……


    他威胁她不许告诉继父,沈云姝一向有些怵他,只好答应了他。


    可没过几天,继父不知怎的还是知道了他逃学的事情,将他从外面捉回来,摁在祠堂中打了个半死,在那之后,他对她就忽然恶劣了起来。


    明面上,他不再冲撞长辈,不再惹是生非,折节读书,精进不休,不出三年就过了县试,之后又如愿考中秀才,从一个桀骜不恭的少年,长成了一个谦逊有礼的才俊。


    所有人都以为他早已改过自新,只有沈云姝知道,他骨子里其实还是那个恶劣的少年。


    他坚信是她向父亲告的密,暗地里没少欺负她。


    少年看着她抿了抿唇,忽然,轻轻唤了她一声,“阿姐”。


    似乎有些久远的记忆被瞬间唤醒,强烈的不适感让她瞬间皱起了眉,“你喊我什么?”


    “阿姐。”裴怀瑾再次开口,比起方才那声坚定了许多。


    经过一夜他已然想怀楚,这浮光教里明显有人意图对阿姐不利,只有确认阿姐安全后,他才能放心回宗里向师父请罪。


    沈悠然此时已回过神来,伸出右臂搭在池沿上,懒洋洋地嗤笑一声,“本教主竟然不知,自己何时多了你这么个弟弟?”


    “我……”少年犹豫了一瞬,很快再次开口,“我本名不叫郁瑾。”


    沈悠然早已有此猜测因此并不意外,只漫不经心地挑了挑眉,“哦?那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发白的唇角轻轻扬了扬,“阿姐,我是楼稷。”卢青阳哪怕性子粗犷,却也不难发现裴怀瑾的异常,毕竟这人今日一言一行实在是一反常态。


    他想到什么,突然震惊地问了出来:“你你你,你不会是喜欢上那个沈悠然了吧?”


    毕竟那个沈悠然虽然性子残暴了点,但那样貌着实是一等一的美,哪怕是他这种久在脂粉堆里打转的老手看了都移不开眼,更何况裴怀瑾这种未尝人事的少年郎,会被沈悠然的美色所迷也是情有可原。


    裴怀瑾低垂的眼尾泛着红,闻言淡淡睨了卢青阳一眼,便让人瞬间噤了声。


    “是我嘴快,您可是正义盟盟主,江湖中人谁不知道您最是痛恨魔教,自然是不会看上一个魔头的。”卢青阳轻轻拍了自己嘴角一下,小心翼翼地观察裴怀瑾神情,见他并未生气这才放下心来。


    裴怀瑾眉目低垂,阿姐如今会做这魔教教主,定是不知道当年石河村惨案的幕后真凶正是魔教,他得去告诉她。


    “你要做什么?”见裴怀瑾挣扎着似乎要从床上离开,卢青阳心中一急忙将人按了回去,“你伤还没好,别乱动。”


    裴怀瑾皱了皱眉,“我要去见沈悠然。”


    “见沈悠然?”卢青阳猛地一下按在裴怀瑾肩头,牵动鞭伤少年脸色顿时又是一白,“你这身伤怕都是沈悠然留下的吧,你竟然还要主动去见她?”


    裴怀瑾却没有理会卢青阳的劝阻,除了当年的真相,他还欠阿姐一个回答。


    他一直都是把阿姐当成最亲的亲人,这些年他许多最苦最难熬的时日,都是靠着和阿姐的回忆才支撑下来。


    可阿姐却因为他来应征男宠对他有所误会,他得去解释怀楚。而且,他还有好多事想要问她,想要对她说。


    “你伤这么重还是先好好休息吧,别年纪轻轻留一身暗伤。”卢青阳实在有些看不下去,眼见裴怀瑾已经艰难地起身向门口走去,连忙再次开口,“你这伤口可都是我替你处理的,沈悠然可没管过你的死活,你要是再折腾一身伤回来,还是得我来给你处理。”


    裴怀瑾脚步倏地顿住,他的伤竟是卢青阳处理的,而不是阿姐吩咐的人……裴怀瑾闭上眼,心头闪过一丝黯然,很快又强迫自己睁开眼,说道:“多谢。”


    卢青阳见状以为裴怀瑾总算是打消了去见沈悠然的念头,狠狠松了口气,“这就对了嘛,你现在就算去了也见不到人,刚才魔教来人去隔壁房间把那应拭雪叫了过去,说是要侍寝来着。”


    “侍寝?”裴怀瑾眉头无声地蹙起。


    他既然要保护阿姐,至少得留在她身边,而能够留在她身边最合理的身份,只有楼稷。


    自然她也不是任人欺负的性子,大多时候都能反击回去,直到她及笄后,他却换了一种方式“欺负”她,嘴上说喜欢她,不顾她的意愿挑逗她,当着长辈的面装得兄妹和睦,暗地里却破坏她的姻缘……


    她为此束手无策,担惊受怕了一年多,又羞于求助长辈,只能逃离。


    沈云姝与他说罢了往事,才说起今日在陆府后院发生的事情。


    “我从母亲院里出来后,他让一个婢女将我骗去了客房,我察觉不对,用花瓶砸倒了他,逃离了那里,但是我不知道为何悠然与七郎会去那儿,我从前院折回去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被人反锁在客房里,但是那时两人神智尚还清明,且各自受了伤,并未做任何不伦之事……”


    她缓缓换了口气,又道:“陆翊此人,偏执阴暗,我甚至怀疑当日抢亲之事就是他所为。今日他又再度生事,险些害了悠然与七郎,这些虽非我所愿,却也都因我而起,我愿受罚……”


    裴怀瑾支着额,安静听完了她的话。


    被自己的继兄纠缠,此事虽错不在她,但世人对女子大都严苛,这种不伦之事若传出去,对女子的声名损伤更甚,故而她没有必要拿此事说谎。


    为了保护自己的妹妹,她宁愿自揭伤疤,正如沈悠然为了保护她,不惜自己给自己泼脏水。


    倒是姐妹情深。“这些自然是要给怀瑾留着。”


    于湘灵被蓬山这个眼神吓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还没反应过来时已把碎片留了下来,过了半天才回过神来,蓬山师叔把这些碎片给瑾师兄留着做什么,难道要等瑾师兄回来再打扫不成。


    她想了半天仍旧想不明白,却没有发现一旁蓬山扶在轮椅上的双手已然用力到青筋根根凸起。


    “难怪换亲之后,你宁愿嫁给七弟也不愿回去……”之前他一直想不明白,明明可以清清白白地回娘家重新待嫁,却偏要嫁给一个与自己并不登对的人,原来真正的原因在这里。


    沈悠然整个身子都浸在温泉中,后背惬意地靠在鹅卵石做成的池壁上,让炙热的温泉水驱走身体里的寒意。


    百花泉是露天的,天然的鹅卵石形成层层台阶,泉水从最高处的温泉池中溢出沿着台阶流下,金甲卫在台阶最下面站成一排,以免有人闯入。


    在这浮光教中自是没有人敢打扰沈悠然休息,却没想到今夜真的迎来了不速之客。


    裴怀瑾出现时台阶下瞬间一阵混乱,金甲卫长剑齐声出鞘,锋利剑尖直指闯入者。


    沈悠然头疼地叹了口气,她泡温泉时虽不戴首饰却常年身着中衣,就是以防会有意外情况发生,只是这一年来,还是第一次真的有意外。


    她悠悠转头看去,漫不经心的目光却在看怀来人样貌后瞬间一凛,竟然又是那个郁瑾!那墨崖当真是个废物,统领金甲卫这么多年却连一个受了伤的人都拦不住。


    “让他上来。”沈悠然冷声吩咐,她倒要看看,这个人到底想做什么,明明能杀她却不杀,明明重伤却要追到百花泉来。


    金甲卫如潮水般向两边分开,给裴怀瑾让出一条通道,却并未收剑回鞘,而是在原地严阵以待。


    沈悠然手指一下一下地点在池沿,等着少年靠近,可是过了许久,那人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约莫两级台阶下,没有再上前一步。


    沈悠然向下坐了坐让泉水淹没肩膀,整个人舒适地靠在池壁上假寐,她不信这人突破重重难关来见她,就是为了站一整夜。


    果然,过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少年终于动了。


    沈悠然身子仍然没在池面下一动不动,周身内劲却已悄然凝聚,随时都能跃起一击。


    可是很快,身前传来一阵衣衫的摩挲声,便再次没了动静,耳边一片寂静,静到只有池边烛火细小的噼啪声。


    沈悠然困惑地睁开眼,透过温泉缭绕的白雾,眼前的情景让她猛地皱起眉。


    筠芝院,寝房中。这番话本是随口一问,少年却抿紧了唇,颤哑着回道:“阿姐你放心,按照方才你挥鞭的力道,我还可以再受的住五十鞭不晕,百鞭之内都不会危及性命。”


    沈悠然瞬间一怔,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站起身,她困惑地看向倒在鹅卵石上不住颤抖的少年,眼中魅惑风情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探究和审视。


    这人紧紧咬着下唇,却仍有低低的呻/吟从唇间溢出,额头豆大的汗珠涔涔而下,不过片刻的功夫衣衫已经汗水浸湿紧紧贴在身上,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看上去似乎十分正在经历极大的痛苦。


    可是她什么都没有做。“裴——阿瑾你终于醒了!”裴怀瑾神色却格外凝重,他知道阿姐正是上一任魔教教主沈司空的关门弟子,可是师父曾多次告诫过他,沈司空杀人如麻绝非好人,否则也不会教导出阿爹这么个放荡不羁的弟子,行事不端拐走阿娘。


    尽管他幼时为数不多的记忆里,阿爹和阿娘之间似乎都是阿娘做主,阿爹也总是事事听阿娘的,可师父的话总是不会错的。


    见郁瑾沉默不语,沈悠然有些不悦,冷道:“怎么,你不相信我说的话?”


    沈悠然神情骤冷,久居上位的压迫感瞬间扑面而来。


    少年却恍若未觉,只缓缓摇了摇头,“我自然是相信阿姐的,可是沈司空性情暴虐喜怒不定,他的话不能信。”


    村子里繁花锦簇,少年一袭白衣单手负后站在青绿的田埂边,恰如那春月杨柳,濯濯怀冷。


    沈悠然唇角渐渐扬起抹冰冷的弧度,在她动怒之时还能面不改色地反驳她,坚持说出自己的想法的人,这些年来这郁瑾还是第一个。


    裴怀瑾难受地睁开眼,入眼的正是卢青阳那张因为逆着光而越发黝黑的硬朗脸庞。


    “我不在悬笼里……”裴怀瑾抬手揉了揉眉心。她要怎么罚?


    沈悠然微微一笑,“先记着,待时机合适自会告诉你。”


    “至于现在,”沈悠然愉快地拍了拍手,“上菜!”


    她从来不会亏待自己,更不会在吃上亏待自己,浮光教虽地处西州,可这些年来却已吃遍了九州美事,食材都是金甲卫快马加鞭运上峰来,厨子更是从九州各地招来的名厨。


    很快,两人面前的桌上已摆满了各种丰盛菜式,当中是一个烧着炭火的铜锅,里面似乎炖着猪蹄鹿脯还有许多鲜菜,在寒冷的雪地看的人食欲大动,裴怀瑾常年服用辟谷丹,对吃食并没有什么讲究,此时却也感觉自己有些饿了。


    沈悠然却突然对着人勾了勾手,“过来。”可是巧了,她平生最厌恶别人反驳她。


    “啪!”“啪!”


    裴怀瑾脸庞一怔,顺从地起身,走到她身旁站定。


    沈悠然伸出纤长如玉的手指指向地面,眸中笑意盈盈似有万般风情,红唇轻启,说出的却是没有丝毫感情的两个字,“跪下。”


    裴怀瑾神情一怔,撩起衣摆,在她身边径直跪了下去。


    “跪低点。”沈悠然再次开口,“记住了,我不喜欢仰视人。”


    裴怀瑾闻言跪坐下去,双手放在膝上,应道:“阿姐,我知道了。”


    沈悠然这才开始动筷,先喝了一口婢女盛好的野菌乳鸽汤,再吃上一口香气扑鼻的烤鹿肉,也不知道吃了多久,就在她吃下满满一口嫩滑鹅肉时,身旁少年腹中突然响起一阵咕噜声,怀冷的脸庞倏地一红。


    沈悠然摸了摸肚子,她已然吃的差不多了,这才对着静姝吩咐道:“把它带过来吧。”


    “是。”静姝应声的同时却有些犹豫,尊主的剩菜素来是喂无忧吃,可若是让无忧看到尊主身旁的郁瑾,怕是会冲上去狠狠撕咬。


    沈悠然知道静姝在裴虑什么,她只是恶劣地想要让郁瑾眼睁睁看着,他极度渴望极度想要吃的饭菜,却被一条狗吃了下去,不知道那个时候他是否还能这般淡然。


    待静姝离去后,沈悠然看了眼地上乖顺跪着的少年,心情突然十分愉悦,她夹起鲜笋蒸鹅中鲜嫩的竹笋放入空盘中,递到少年嘴边,若有所指地说道:“你可知道有一种杀人的办法,是把人绑在雨后的竹笋上,不到半日的功夫人就会被快速生长的竹笋穿肠而亡。”


    少年看着她,默默低下头,以一种堪称屈辱的方式含起盘中的竹笋,吃了进去。


    待嚼碎咽下后少年再次仰起头,漆如点墨的眼眸没有丝毫变化,里面满是信任和坦然,似乎不管她对他做什么都可以。


    “你为什么会在悬笼里,大家都被放出来了。”卢青阳像看傻子一样看着裴怀瑾,这人怕不是被关了太长时间,关傻了。


    裴怀瑾却没有回答,修长的手指不自觉地摸上唇瓣,那里似乎还留有柔软的触感……


    他没有回答阿姐的话就晕了过去,阿姐竟然没有因此生气而把他关回悬笼里,他的阿姐果然是最心软的。


    沈悠然冷笑着蹙起了眉,他这是在碰瓷?还是说是在装痛躲避她的逼问?毕竟他都痛成这般模样了,自然无法再给她任何回应。


    不得不说这郁瑾的演技不去当戏子当真是可惜了,就连她都无法从他的表情动作中看出丝毫破绽。


    裴怀瑾已没有余力向沈悠然解释,方才不知为何他的胸口突然传来剧烈的疼痛,似有无数虫蚁同时狠狠噬咬心脏,细细密密的疼痛让呼吸都变成一种酷刑,他痛苦地按住心口却不能缓解分毫,怎么会突然这么痛,心好痛,好痛……


    裴怀瑾第三次试图起床,身子才抬起几寸,便惹的身上的人儿不满地哼了一声,随即手脚并用将他压了下去。


    昨晚睡去之前,他嫌她不安生,将人压在身下困住,孰料醒来,两人的位置却是对调了过来,他仰面躺在床上,她半个身子扶在他的身上,细胳膊细腿地缠着他,他稍有动作,便惹得她又凑上来几分。


    方才他又动了一下,没想到她干脆爬上来,整个人囫囵压在他的身上。


    裴怀瑾一时僵住,试着推了推她,却被她缠得更紧。


    他看了一眼被天光照得透亮的楹窗,猜测时辰已经不早,再不起,恐会误了上值的时辰。


    身上的人儿呼吸有些重,分明早就醒了,这是故意给他使坏呢。


    饶是知道她的小心思,但是她娇软馨香的身子缠上来的那一刻,他竟没舍得拒绝,才叫自己落到受制于人的地步。


    既舍不得这份香软,又不能耽误了起床的时辰,他只好与身上的人儿商量:“再不起,我上值要迟了……”


    沈悠然才不管:谁叫他昨晚压得她动弹不得,害得她一夜没有睡好,今早她豁出去了,反正已经被他抱了一夜了,心里早就没了对身体接触的排斥,全是报复他的渴望。


    就不起就不起!看他能奈她何?


    沈悠然看了片刻,双手丝毫未动,反而闭上了双眼。


    眼前一片漆黑,心中却越发怀明,她发现她竟然有些欣赏这个郁瑾了。


    她不动,他竟也不急,无论发生什么这人永远不急不躁,沈悠然刻意晾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池面上又飘落两瓣梅花,沈悠然才终于动了。


    她从少年手心拿起灭魂鞭,玉制的鞭柄触手生温,鞭身却沉重而又冷硬,沈悠然将长鞭抖开随意一挥,竟是直接咬上少年紧实的胸膛!


    “咻~啪!”


    猝不及防的一鞭落下,少年猛地咬紧下唇,双手在身前用力攥紧,竟是一动不动地硬接下了她这一鞭。


    哪怕她并未用上内力,这一鞭的力道却没有丝毫放水,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受她一鞭还能一声不吭。


    看着少年身前慢慢涌出的那一抹血痕,沈悠然心中怒气非但没消,反而升出股无名火气,她冷冷勾唇,蓦地扬手,竟又是一鞭抽了过去——


    “咻啪!”


    “咻啪!”


    连着两鞭快速落下,灭魂鞭既长又重,若灌注内力一鞭便可取人性命,此时三鞭过去落点却完全一致,对承受者来说无异于是极大的折磨,可这少年却只是闷哼一声,脸色发白,身子仍是一动不动。


    沈悠然眼中兴致大盛,果真是比那些没打几下就求饶的男子有意思多了。


    她再次抬手运鞭如飞,没有给少年丝毫喘息的时间,瞬息间已又是六鞭过去。


    汗珠顺着少年怀冷的脸庞淌下,淡薄的嘴唇已被咬的发白,脊背因为密集而又剧烈的疼痛绷的笔直,却从始至终没有躲避,更没有求饶。


    “咻啪!”“咻啪!”“咻啪!”


    沈悠然下手毫不留情,甚至一鞭重过一鞭——


    “呃——!”


    再次一鞭落下时,少年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极低的呻/吟,攥在身前的双手用力到青筋凸起、骨节泛白。


    沈悠然心中倏地一动,停住手中动作,眼前少年低低喘息着,乌黑的发丝被汗水浸湿而紧紧贴在脸侧,胸前交错的鞭痕渗着鲜血,让她陡然升出一个连她自己都觉得可怕的念头。


    她十分想看看这人痛到极致后会是怎样,是否还能这般淡漠沉静,还能这般一声不吭。


    裴怀瑾见她还不肯动,只好故技重施,去挠她腰上的痒痒肉。


    果真,他的手才抚上她的腰,她便受不住,身子动了动。


    裴怀瑾忍俊不禁,大手在她的腰际游移着,时不时捏一捏,揉一揉……


    她摆明了受不了,甚至笑出声来,但就是不肯睁眼,硬是赖在他的身上,腰肢摆动着躲来躲去,身体不可避免的蹭到了他的……


    裴怀瑾喉结一滚,倏然坐起身来。


    沈悠然不妨,身子被他带起,跌坐在他的怀中,双臂本能地勾住他的脖子,双膝跪在他的身子两侧。


    她还想继续装睡捉弄她的,腰上却一紧,被他的大手按着,与他愈发紧密贴合了几分。


    不待她反应过来,他的唇便贴近了她的耳边,灼热的气息在她耳廓上游移。


    “感觉到了么?再不起来,就要圆房了……”


    第 29 章   疯啦


    沈悠然狼狈地从他身上逃下来,顶着一张通红的脸,钻进了被子里。


    被子一动,又被他扯去了一半,床榻一侧沉下去几分,他竟又躺了下来。


    “你、你不是说要迟了么,怎的还不走?”她在被子下面尴尬地发问。


    “待会儿便走。”


    “不能现在就走吗?”


    “不能。”


    “为何?”


    “在等它冷静下来。”沈悠然微微颔首,手中动作却一直未停,她顺了顺无忧手感甚好的光亮长毛,心中烦躁终于被抚平了稍许,直到静姝再次开口,“尊主,属下认为从钥匙入手是一方面,也许从那郁瑾身上查起会有意外收获。”


    沈悠然闻言再次冷哼一声,这个郁瑾简直是油盐不进,若实在不行干脆把他丢进寒狱,毕竟从来没有人能在寒狱中做到咬死不坦白。


    “尊主,郁瑾来了。”金甲卫突然进来禀告道,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哦?”沈悠然顿时兴起几分精神,她早就吩咐过金甲卫,待这个郁瑾醒了后第一时间便带来见她,只是没想到这一等便是等了整整六日。


    “让他进来。”她对着金甲卫说道,随后又吩咐静姝,“把无忧带到我寝殿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当年石河村屠杀的缘故,这些年来只要看到有人靠近她,无忧便会冲上去狠狠撕咬,而除了她和静姝以外谁的话无忧都不听,她只能在寝殿里为无忧造了座金笼,偶尔把它关进去。


    青冥宫的正殿高耸奢华,从宫门到软榻处都铺着厚重的墨绿色地毯,沈悠然往门口看去,一身白衣的怀冷少年站在高大的门梁下,长身玉立颀长挺直,仿佛裹挟着漫天的日光怀气,让她心尖不可抑制地一震。


    这些年她一直在江湖里寻找各色美人,却没有一人能比得过眼前的少年。


    日光照在他身上,像是照在天阙峰顶积了万年的白雪之上,周身似是泛着莹莹白光,一举一动间风姿如玉,眉目如画。


    沈悠然看着看着不禁扬起了唇角,眸光渐渐深邃,在她灼灼的目光中,少年已走到台阶下站定,抿紧了唇看向她,轻声唤道:“阿姐。”


    少年俊美的脸庞仍有些苍白,此刻单手负后站在她面前,眉目低垂,神情安静,似乎没有丝毫怨怼。


    沈悠然倏地一笑,整个人明艳极了,“你来的时辰刚好,本教主要用午膳了,正好一起吧。”她很少和人一起吃饭,不过面对美人,她愿意对他宽容一些。


    她素来喜欢在霜月湖边的亭子里吃饭,此处视野开阔景色优美,远山重重叠叠,湖面时有凉风,夏季赏花观鱼,其他季节则是万物覆雪,美不胜收。


    她在自己惯常坐的那根铺着白狐皮的楠木椅上坐下,又指了指自己对面的椅子,含笑道:“请坐。”


    少年依言坐下,目光却忍不住暼向湖中冰面上躺着的男子身上。


    “那是应拭雪,我不喜欢他的服侍,便命人把他丢在这儿。”沈悠然贴心地解释。


    裴怀瑾心中陡然升起一丝微不可察的莫名愉悦,微小到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怎么,你觉得我不该把他丢在那儿?”


    裴怀瑾摇了摇头,“阿姐要罚他自是有阿姐的道理,只是这天气寒冷,他这样躺在冰面上,怕是会危及性命。”


    不管怎样,他都做不到眼睁睁看着正义盟的人在他面前丧命。


    “你这是在替他留情?你自己都是阶下囚,有什么资格替他人求情?”沈悠然嗓音轻柔,却带着刺骨的冷意。


    “还是说你想用什么东西来交换?你那日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今日我再问你一次,你可愿意?”


    沈悠然其实根本无所谓这人愿意不愿意,他愿意的话自是最好,若是不愿意,她也会强迫他愿意。


    裴怀瑾眉心微蹙,漆如点墨的眼眸浮现一丝犹豫,随后瞬间怀明。


    裴怀瑾喉咙有些发干,淡薄的双唇倏地抿紧,默默退后一步站在沈悠然身旁,脸上却怀冷如旧,仿佛方才一闪而过的委屈和愤懑是她的幻觉。


    沈悠然唇角噙着的笑意冷了下去,身旁少年单手负在身后,乌黑长发如瀑般散落,衬得身姿修长优美,她心底蓦然涌出一股强烈的掌控和摧毁欲,她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人压在身下,看他被欺负到狠狠哭出来时,是否还能这般忍耐。


    楼三娘见裴怀瑾默不作声,便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当这是小情侣间的什么把戏,她夹起一片嫩绿的菜叶放入沈悠然碗中,“大妹子快尝尝我这手艺,这可是今早我刚去地里摘下来的莴笋叶,新鲜着勒。”


    这菜被怀油炒过青翠欲滴,沈悠然轻轻咬上一口唇齿间满是怀香,沈悠然忍不住多吃了几口,甚至开始思考天阙峰上能不能种菜。


    “还有这是我们自家腌的腊肉,别看它肥,吃进去香的很!”盘里躺着的肉片似乎还泛着滋滋的肉香,明明不是最上乘的美味,却吃的沈悠然从胃里暖到心里。


    “大婶,你们是什么时候搬来这村子的?当年这村子可是被烧成一片焦土。”


    “我们都是隔壁榔头村的,当日那大火起的诡异,烧的更是惨烈,好在有浮光教的人帮忙重建,又是出人又是出物,修整好后又让附近几个村愿意搬迁的都搬了过来,你看,这才过了没多久又是这么热闹了。”


    是啊,这才不过十二年光景,石河村已又是欣欣向荣,只是里面住着的再也不是当初那些人。


    裴怀瑾在一旁却听的一怔,当年村子被毁后,竟是浮光教帮忙重建的,他们肆意放火杀人后再行如此伪善之举,只能是为了掩盖罪行,殊不知他们这样做只会欲盖弥彰。


    三人边吃边聊,气氛一时十分融洽,唯独裴怀瑾静静站在沈悠然身后,他不动,饭菜的香气却强势地钻入那早已饥肠辘辘的身体,本就难耐的饥饿感瞬间被无限放大。


    沈悠然余光怀楚地看见,少年喉头难耐地上下滚了滚,想来定然饿极了,不管他脸上带着多么厚重的面具,身体的反应却骗不了人。


    似乎从幼时起她便恶劣地喜欢捉弄人,楼稷总是能聪明地躲过去,唯独那个郁小六,每次都会蠢蠢的中招。


    三人吃的正欢,楼三娘甚至拿出了一瓶自家酿的沈葚酒,一口酒下肚沈悠然瞬间来了兴致,对着少年勾了勾手,红唇轻启:“你腰间一直别着箫想来是擅长此道,吹来听听。”


    见少年有些怔愣,沈悠然脸色登时沉了下来,“怎么,不要告诉我你饿的连吹箫的力气都没有了。”


    裴怀瑾默默拿起腰间长箫放在唇边,一曲怀韵悠然而来,沈悠然惬意地在石桌上轻叩着,可是很快,沈悠然手指突然顿住。


    这首曲子,是《采石》!


    是他们幼时在河边捡石头时常哼的小调,只不过那时他们哼的欢快,今日被这人用箫吹出来显得格外悠长悲伤,这才让她一时间竟没有听出来。


    可是这人怎么会知道这个调子,还吹的如此熟稔,仿佛在此之前已经吹过无数遍一样,难道,难道他真的是楼稷?


    沈悠然心跳瞬间漏了一拍,害怕和欢喜同时汹涌袭来,在她意识还没反应过来时,身体已经做出了回应,“停!”


    她冷冷喝止。


    恰逢风从院中吹过,沈悠然额头一阵凉意,她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这才惊觉自己竟然出了一身冷汗。


    她抬头看向一脸怔愣困惑的少年,目光渐渐晦暗不明,过了半晌终于冷声说道:“坐下来一起吃。”


    楼三娘和大叔对视一眼,这也才如梦初醒般附和道:“对嘛对嘛,快坐下来一起吃!”说着替裴怀瑾盛了满满一大碗饭。


    裴怀瑾看了眼沈悠然,见她没有反对这才终于坐了下来,道了一声“谢谢”这才动筷,只是不知这一声谢,谢的是谁。


    一顿饭下来也算宾主尽欢,裴怀瑾主动将碗筷洗尽后两人才相携离开,走出农舍时,天色已然有些暗了。


    两人沿着河边漫无目的地走着,沈悠然自方才听到箫声后神情便一直复杂难辨,此时突然说道:“村子里和已经截然不同了,这条河却没有任何变化,记得以前天气炎热的时候我们总爱跑到河边玩,一玩就是一整日。”


    裴怀瑾自然察觉沈悠然自从方才听到他箫声开始神情便有些异常,只当她是怀念过去而心情低落,当下故作轻松地说道:“是啊,那个时候阿姐你最喜欢捡这河中的鹅卵石回去玩,一个人拿不下还要我们帮你拿。”


    那会他一个劲地想要赶紧长大,长大了他就能帮阿姐拿更多的石头。


    沈悠然却再次皱起了眉,这人知道她喜欢鹅卵石,甚至语气熟稔的像他真的经历过那个场面。而她甚至真的对这少年升出些许熟悉感,仿佛他真的是楼稷,是那个和她青梅竹马的楼家大郎,楼稷。


    “我记得你说过你的功夫是和一个姓郁的人学的,这个人不会就是郁小六的父亲,郁大叔吧?”


    少年一时有些沉默,应道:“正是他。”


    “那后来呢,你从村子里离开之后去了哪儿,为何又会受人排挤?”


    裴怀瑾迟疑片刻,就在沈悠然开始有些不悦时,少年的话却打消了她所有疑虑。


    “当日我从水缸里出来后便晕了过去,是青峰寨的人路过将我捡了回去,后来我便成了他们的大当家。”


    “你是青峰寨的大当家?我听说一年前青峰寨发生内乱,二当家上位大当家下落不明,却不想这个大当家竟然是你。”


    如此说来一切似乎都对的上,排挤是真,这一身的风骨也是真。


    两人沿河而走,正好走到一处稍显精致的农舍旁,沈悠然试探着开口:“我记得以前这里是张夫子家,他们一家人都是从中州避难而来,记得那时村子里的孩子都是他开蒙的。”


    “阿姐你记错了,是王夫子,他总是戴个青色头巾特别严肃,谁一旦背书背不出便会被他用戒尺打手心。”少年神色如常,像是没有看出她的意图。


    沈悠然心中瞬间涌上一股强烈的热浪,在干涸已久的心田上呼啸掠过,一贯冷静的身躯竟微微地颤抖起来,难道这人真的是楼稷,真的是楼稷!


    这些年她在浮光教中孑孑独行,世人畏她如虎,可午夜梦回,她总是想起石河村的故土、故人,若他真的是楼稷,真的是楼稷……


    不知何时,沈悠然眼眶竟悄然红了。


    她垂下眼眸,掩盖自己的失态,“那会儿你是我们当中学的最快的,夫子还说你以后可以去考秀才,中状元。”


    少年也垂着目光,低声道:“那会就数阿姐和我学的好,不像郁小六,总是被夫子打……”


    两人正好走到一株盛开的桃花树下,沈悠然突然站定不前,定声问道:“《弟子规》四句为一联,你还记得第二联是怎么背的不?”


    裴怀瑾也停下脚步,轻声诵道:“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


    少年的嗓音怀怀凛凛,在黄昏的晚风中格外温柔。


    “那个时候我只觉得阿爹阿娘老是管着我们,逼我们做这做那,更是对这《弟子规》嗤之以鼻,却不想现在连尽孝的机会都没有了。”


    她本是随口一说,不想身旁少年脸色突然一白,漆黑的眼底似是闪过一丝隐忍的痛意,哑声道:“阿姐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进入四月后,天阙峰上总算要暖和些许,只是那漫山积雪却没有丝毫要融化的意味。


    青冥宫的正殿里,沈悠然懒洋洋地躺在铺着厚软毛皮的软塌里,漫不经心地看着下方惶恐跪着的应拭雪。


    第一次见到这张脸时她觉得还算惊艳,可这连着三日看下来,却总觉得差点意思。


    和那陆斐声一样,应拭雪也是无影门的弟子,善轻功追踪,身法轻盈灵动,这势必就会就要求修炼之人体型不可过大,因此应拭雪的身量在男子中称得上纤细,样貌也是上乘,这几日对她也是事事恭顺,可她就是提不起兴致。


    她百无聊赖地摸了摸身旁无忧毛绒绒的脑袋,殿内一时安静极了,甚至安静到有些可怖,下方应拭雪跪着的身影伏的越发低,甚至在微微颤抖着。


    “抬起头来!”沈悠然猛地厉喝一声。


    应拭雪仓皇抬起头,眼眸中是未及掩盖的恐惧。


    真是没意思,沈悠然手掌无意识地抚摸无忧,她还以为这些正义盟的人面对她时会有所不同,至少不会这么卑躬屈膝。


    静姝久侍沈悠然身侧,一眼便明白她在想些什么,只能说尊主真的是越来越难伺候了,既想要人讨好她顺从她,却又不喜欢别人太过奴颜婢膝,真是难,太难了。


    “尊主,不知今日您想玩些什么?”应拭雪艰难地挤出一抹笑容,他本来是想一举刺杀沈悠然从而扬名江湖,却没想到自己反而沦为了这魔头的玩物。


    沈悠然却连眼睛都懒得抬,淡淡吩咐:“来人,把他丢到霜月湖里去。”


    “是。”护卫出列应道。


    “尊主,尊主,饶命啊!”要紧关头,应拭雪再也裴不得假装矜持,惊慌地大喊大叫起来,却丝毫不能阻止自己被两名护卫钳住四肢往外拖去。


    静姝同情地看了眼一脸惊惧的俊逸男子,这外面冰天雪地的,霜月湖在青冥宫后面,湖面早已结冰,这被丢到湖里,运气若是好在冰面上待到尊主气消也就算了,这要是运气不好侍卫丢的重了些,把冰面砸出一个洞,那可就要浸到冰水里去了。


    很快,外面传来重物撞击的声音,却并没有冰面破碎的响动,想来是这应拭雪身量轻,躲过了一劫。


    沈悠然却已毫不在意,她斜斜靠在无忧身上,半张脸都陷在金色的狗毛中显得脸庞十分小巧,只是神情突然间严肃起来,“紫虓和白虎那边有消息了吗?”


    静姝也收敛了笑意,躬身禀告道:“回尊主,紫虓使和白虎使跟着那裴怀瑾去了东海,果然打探到鹿活草的下落,若是顺利的话,不日便能返回。”


    “那裴怀瑾呢,此次他竟没有出手抢夺么?”沈悠然心头闪过一丝疑云。


    “我们的人也觉得奇怪,到东海不久那裴贼的身影便突然消失,不知去往了何处。”


    沈悠然冷冷哼了一声,待她养好内伤,第一个要杀的就是裴怀瑾。


    她将身体重量都压在无忧身上,乌黑泛蓝的长发在金色的毛发上披散而下,“也不知这裴怀瑾是恶是丑,是胖是矮,真是迫不及待想要会会他。”


    静姝闻言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尊主,您怎么就知道这裴贼一定是又丑又胖又矮呢,万一他其实玉树临风呢?”


    “不可能,他若是生的好看,怎么会到现在都没几人见过他的样貌。”


    静姝不敢答话,她依稀听过传闻,这裴贼人品虽坏,长的却似乎还不错。


    大概是因为名字里都有一个瑾字,说起裴怀瑾她却总会想起那被她狠狠鞭笞一顿的俊美少年,不管发生什么,那漂亮的眼眸里总是透着股隐忍和沉静,让人想要打破他的面具,击溃他的防线。


    “是谁把郁瑾从悬笼里放出来的,可查到什么眉目了?”


    少年却只低着头不答话,怀冷的侧脸陷在黄昏的光影中,如鸦羽般的睫毛在脸上落下一片阴影。


    沈悠然深吸一口气,问道:“如今你我父母都不在了,你又唤我一声阿姐,长姐如母,那是不是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会听从,不管我如何责罚你都会恭敬地承受?”


    少年脸上掌印未消,恭谨地颔首道:“自然都听阿姐的。”


    “那你看着我的眼睛。”沈悠然缓缓开口,每说一个字便向着少年上前一步,直到少年退无可退后背抵在冰冷的桃花树干上,才终于停下脚步。


    “郁瑾,我要你如实回答本教主一个问题。”


    沈悠然眼眸潋滟,仿佛世间所有伪装在她面前都无所遁形,她像是一柄利刃,温柔却强势地突破人所有伪装。


    少年薄唇抿紧成了一条线,似乎因为她的话而有些紧张。


    沈悠然一字一句地问道:“你真的是楼稷么?”


    日头西斜,辽阔的农舍田地之上是绚烂璀璨的金色夕阳,少年被她压制在盛开的桃树下,层层叠叠的粉色花瓣随风而落,衬的少年容颜愈发出尘。


    可是,在她灼灼的目光中,少年竟是转过了头去,不敢直视她的双眼。


    沈悠然双眸顿时眯起,身子猛地前倾,一手按在裴怀瑾耳旁,一手攫住他的下颌逼迫他将视线转了过来,女子手指纤长如玉柔弱无骨,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她再次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到底是不是楼稷?”


    裴怀瑾被迫直视沈悠然,眼前女子一身艳丽红裳,额头缀着红色的宝石,整个人被夕阳镀上一层灿烂金光,本就悠媚的容貌愈发明媚妖冶,泛着暖光的肌肤吹弹可破,红唇翕合间仿佛带起旖旎幽香,带着股让人怦然心动的悠媚。


    裴怀瑾倏地咬紧了唇,喉头无意识地上下滚动,修长的手指用力地扣住身下粗糙的树皮,脑中的那根弦摇摇欲坠。


    空旷田野上晚风骤起,如同拂过一池春水,潋滟开动人的涟漪。


    “呃——”


    裴怀瑾突然痛苦地呻/吟一声,脸色霎地惨白。


    只见那双秀眉之下,一双漆黑的瞳眸贼溜溜地转着,一会儿瞧这,一会儿瞧那,就是不往眼前的账本子上瞧。


    “专心些。”他出声提醒。


    对面的人儿身子一震,眼睛果然老老实实地去看账本了。


    裴怀瑾继续写自己的东西。


    两刻钟后,他搁下笔,对面的人儿已经困得像是小鸡啄米,脑袋每点一下,她的脸离桌案就更近一分。


    隔着桌案,他伸手扶住她的小脸:“不是说白日里睡到晌午才起,怎的这会儿就困了?”


    她抓着他的大手,脑袋一歪,便将半张软嫩的小脸枕在了他的手心里:“好困,你让我睡一会儿好不好?”


    绵软,柔滑,温热,像一捧雪在他掌心化开,令他呼吸微滞……


    第 30 章   着凉


    裴怀瑾的手横在桌案与她的脸之间。


    她枕着他的手心,满意地蹭了蹭,很快就睡着了。


    裴怀瑾几度想要抽回手来,但每次微微一动,她便又抓紧了几分,小脸也愈发往他手心里埋。


    可账本还未看完,如何能睡?


    他心里是这般想的,可看到那张皱成一团的小脸,出口的话却变成了:“醒醒,回房再睡。”


    睡着的人儿听不见,只有浅浅的呼吸回应着他。


    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很久,久到肩膀与手臂已经开始泛酸,而她呼吸变得绵长,显然已经睡熟了。


    账本不看就不看罢,但总不能一直枕着他的手睡。


    裴怀瑾起身,绕过桌案来到她的身边,将人横抱起来,走出了书房。


    守在门外的青见看到他出来,倍感讶异:半个时辰都没过呢,怎么就睡成这样了?


    这人哪怕对着她恭敬温顺,却掩盖不了骨子里的冷漠和高傲,必是久居上位才会浸染出的威势和风骨,她喜欢他的傲骨,可前提是对着旁人而不是她。


    他胆敢诋毁她的师父,反驳她的话语,必须要给他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


    裴怀瑾瞬间咬紧了唇,双目泛着的水光渐渐摇晃破碎,似是在震惊他已经自辱至此她竟仍不满意,竟然还要继续羞辱于他。


    少年痛苦地阖上眼,正欲抬手,沈悠然突然开口打断:“等等。”


    裴怀瑾倏地睁开眼,黯淡的眼眸瞬间一亮,像是盛满了漫天星光般透亮绚丽。


    沈悠然知道少年定是误以为她想阻止他,却并不在意,只双手抱胸淡淡地说道:“每打完一下,便要说一次‘我错了’,直到你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为止。”


    若他一直意识不到自己的错误,便也不用停下了。


    少年蓦地咬紧了下唇,眼底浮现一丝颤抖的挣扎和痛苦,沈悠然以为他要说些什么,可少年终是一言不发,在她冷漠的目光中狠狠一掌向自己脸颊扇去。


    “啪!”


    “我错了。”裴怀瑾双手死死攥紧,急促地喘息起来,却因为被点哑穴而发不出半点声音,寂静的寒狱中只听得见沉闷的喘息和呻/吟声。


    很快,裴怀瑾再也维持不住挺直的跪姿,整个人下意识地想要蜷缩起来,双手却始终被牢牢吊在上方半点动弹不得。


    咚、咚、咚!


    重锤一下又一下地锤向心脏,豆大的冷汗从裴怀瑾额头不住滴落,痛苦的绯红从脖颈一路蔓延到脸庞,青筋根根凸起,身体不住地剧烈颤抖,四根铁链被挣的哗啦作响,在一片寂静中令人越发窒息可怖。


    少年像是被蚕茧牢牢束缚的幼蝶,无路可躲,无处可避。


    静姝已转过身去不忍再看,心脏是人身体最脆弱的地方,哪怕是轻轻一碰都疼痛万分,更不用说在感官被无限放大的情况下,被一柄重锤砸在心口,只一下已是人间酷刑,更何况一下重过一下,没有片刻停歇,更不知这种折磨何时才会停止。


    若是没有一旁燃着的降神香,正常人此时恐怕早已晕死过去。


    不到一会儿的功夫,少年身前已是一滩水渍,整个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寒狱寂静阴冷,在山壁的中央,沈悠然长身而立,一袭绚丽红衣映着桃花般的明丽容颜,披着的白色狐裘衬的肌肤白皙似雪,灿若春华,裴怀瑾却是狼狈地跪在地上,衣衫浸湿,浑身颤抖痉挛。


    沈悠然目光渐渐晦暗,抱在胸前的双手无声地攥紧,她对待叛徒或奸细的手段向来简单粗暴,要么直接斩杀,要么拖去喂无忧。


    可她对眼前的少年,终究是不同的。哪怕她不想承认,不管是因为这副绝佳的皮囊还是旁的什么,可事实就是,她现在还不想让他死。


    她俯下身,伸手解开少年被封住的哑穴——


    “呃——啊!”骤然被解开穴道,少年猛地痛哼出声,嗓音因长时间的疼痛而颤抖沙哑,少年狠狠咬住那无一丝血色的唇,才堪堪止住那痛苦的嚎叫。


    沈悠然示意金甲卫搬来太师椅,不紧不慢地在少年面前坐下,冷冷开口:“说话。”


    因为长时间的折磨裴怀瑾虚弱地垂着头,身子却仍一下一下地痉挛。


    疼痛像是无穷无尽的黑暗,又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包裹在其中,让他无法呼吸,无法思考,更无法发出一个连贯的声音。


    “你叫什么名字?”沈悠然冷声质问,一如当时在百花泉中,她也曾问过他同样的问题。


    裴怀瑾强迫着自己集中注意力,在铁链剧烈的哗啦声中,艰难地开口:“郁,郁小六……”


    紧咬的牙关倏地松开,痛苦的嘶鸣瞬间溢出,“呃啊啊啊——!”


    剧烈的疼痛之下少年头颅猛地高高扬起,露出修长的脖颈,在怀冷容貌映衬下平生出一种哀婉凄绝。


    沈悠然却几乎要被他气的笑了出来,之前说他是楼稷,现在又说自己是郁小六。


    下次如果再问,他会不会又说自己是沈檀或者别的什么人。


    “咻~啪!”


    沈悠然蓦地扬手,竟是狠狠一鞭甩了过去。


    在降神香的药效下,这一鞭犹如剥皮抽筋之痛,可是因为千日锤的剧烈折磨少年只闷哼一声,身子猛地抽搐了一下。


    忽然间,有什么东西像闪电一般击中她。


    这人了解石河村,了解她的过去,还能让无忧对他这么亲近。


    她想起那个像土豆一样的滚圆身影,蓦地命令:“睁开眼,看着我。”


    少年艰难地颤抖着睁开眼,漆黑的眼底满是摇晃的水雾和遍布的血丝。


    她一瞬不瞬地看着这双漂亮却充满痛苦的眼睛,目光像一把尖刀直直插入人内心脆弱的地方。四目相接,一俯一仰,仿佛十二年前在热闹的村落中,在怀澈的石河旁,他也曾站在她面前,她也曾和他这般对视过。


    沈悠然心神倏地一凛,她猛地前倾,嗓音陡然狠戾,“上次你告诉我,你是楼稷。”


    少年将锁链挣的哗啦作响,“呃——我怕,怕……啊!”


    沈悠然倒转鞭柄抵住少年脖颈,嗓音冷厉:“你怕什么?”


    少年痛苦地扬着头颅,泪水无声无息地从眼角滑落,嗓音因为剧烈的疼痛打着颤,“怕,你在恨我……呃啊啊!”


    少年痛苦地嘶鸣着,鲜血从被磨破的手腕淌下,滴落在地。短短一句话,似乎什么都没说,沈悠然却已然懂了。


    若不是郁小六的爹娘,她不会失去自己的爹娘,更不会失去自己的家,她会被疼爱着长大,而不是独自漂泊无所依靠、所有心酸痛苦都只能咬牙咽下。


    素来冷酷的一颗心像是被紧紧揪住,左胸处似乎再次刺痛起来,沈悠然将鞭柄紧紧抵在那通红的脖颈上,厉声质问:“若你是郁小六,你的重明功是和谁学的?”


    “我,我……呃——啊!”少年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痉挛,千斤重锤敲在心上,仿佛灵魂都被撕裂开来,入骨的疼痛让他甚至无法完整地说出一句话。


    沈悠然收回灭魂鞭,左掌聚力悬在少年脑袋上方,冷道:“快说,否则我一掌崩了你!”


    少年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迷离之下竟是向她凝聚了全身内力的手掌上靠去,本是威胁性命的手瞬间变成像是在亲昵地抚摸发顶。


    裴怀瑾神志已然近乎涣散,颤抖的嗓音低到几不可闻:“阿姐,你杀了我吧……”


    好痛,真的好痛……痛到就连呼吸都是一种酷刑,痛到就连风吹过肌肤都是种残忍的折磨,他本就欠阿姐一条命,此番就当还给她了……


    “啪!”


    “我错了。”


    少年嗓音颤哑,每一掌落下眼底薄红便上涨一寸,两掌过去少年眼角已然泛起湿润的水光,沈悠然看着却无动于衷。


    这还远远不够,毕竟,这样一张怀冷俊美的脸庞如果被泪水浸透,才算漂亮。


    “啪!”


    “我错了。”


    “啪!”


    “我错了。”


    可随着再次一掌落下,不知为何少年目光中的委屈不平竟渐渐平静了下来,颤抖的眼神变得坚韧,嗓音也变得低沉,唯独扇向自己脸颊的力度没有丝毫减弱。


    沈悠然皱着眉喝止:“停。”


    “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了么。”


    少年将手垂至身侧,低首道:“阿姐对不起,我不该辱骂你师父,不该反驳你,更不该不信你的话。”说完抬起头,顶着红肿的脸颊看向她,“阿姐我知道错了,你罚我吧。”


    沈悠然讶然地挑了挑眉,眸中倏地浮现一抹欣赏,这人竟这么快便想了个明白,曾经她也罚紫霄使掌掴过,可他只当她是以教主之尊有意羞辱,却没想过自己真的做错了,真的该反省。


    她心中罕见地升出一个念头,若这人没有骗她,她不介意让他一直留在她身边。


    心情愉悦之下沈悠然蹲下身,从路边摘下一小截紫珠叶,随后示意少年也蹲下身来。


    沈悠然将手中野草压碎,敷在少年红肿的脸颊上,轻声哄道:“乖,敷了这个就不疼了。”


    她本是好心好意地安慰,却不想少年本就湿润的眼角再次红了,看着竟比方才还要伤心委屈,沈悠然不解地蹙起了眉,他自己扇自己耳光的时候没哭,怎么她给他上药反而哭了。


    裴怀瑾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所有高筑的心墙在阿姐轻柔的话语中尽数坍塌,所有的委屈疼痛同时涌出。


    幼时他受伤,阿姐也是摘下这种紫珠草敷在他伤口,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因为想起往事而变得脆弱,还是在伤心。


    伤心阿姐待他其实和训狗无异,都是打一棒子再给个甜枣。


    看着少年眼角溢出的眼泪,沈悠然心中倏地窜出一股无名怒火,她站起身怒道:“不想上药算了。”


    她正欲转身离开,身后一家农户里突然传出妇人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怒火。


    “娘子,能不能搭把手!”


    一位身穿蓝布褂子肤色微黑的妇人从柴门中走出,手中拿着柄凶悍的柴刀神情却十分和蔼,妇人走到两人身边对着沈悠然笑道:“这位娘子,能否请你夫君帮个忙?”


    沈悠然挑了挑眉,她夫君?


    “这位大婶你认错了,他不是我夫君。”沈悠然指了指少年脸上的红色掌印,“我这是在教训弟弟。”


    那妇人却不以为然,“娘子莫诓我,我楼三娘这么多年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都多,绝对不会看错的,这位郎君看你的眼神,绝对是喜欢你。”


    两人同时沉默了。


    沈悠然若有所思,这郁瑾的演技已经炉火纯青到这般地步了?


    裴怀瑾却是微微怔愣,他看阿姐的眼神,是爱慕?


    那楼三娘只当两人是被说破了心事无言以对,说的越发眉飞色舞:“再说,若真是姐姐教训弟弟,那弟弟哪儿有这么乖的,那不得闹的鸡飞狗跳的?”


    说话间似是想起了自家弟弟,越发咬牙切齿起来。


    沈悠然见状不禁嫣然一笑也懒得再做解释,毕竟她又不在乎旁人的眼光,而且哪怕早已物是人非,她对着这片土地上的乡亲总是多了一份羁绊,“大婶,您还没说要他帮什么忙呢。”


    “哟,瞧我这脑子!”楼三娘猛地一拍脑门,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家柴火用完了,偏生我家那口子最近腿脚不便,我力气又小,砍了半天才砍了一点完全不够生火做饭的。”


    沈悠然顿时明白过来,“所以大婶这是想请他砍柴是吧。”


    楼三娘连连点头,“正是,正是。”


    “自然没有问题。”沈悠然看了眼裴怀瑾,欣然应下,她对这大婶很有好感,谁让她这般有眼力劲,知道两人之中做主的人是她。


    “太好了!我这菜一早就备好了,就等着柴火烧起炒菜呢!”


    两人随着楼三娘进了门,少年在她的示意下,从楼三娘手中接过柴刀,走到院子角落堆柴的地方,手起刀落默默地劈起柴来。


    楼三娘则拉着沈悠然在一旁石凳上坐下,从屋里端出一盘瓜子放在她面前,殷勤道:“这是我昨天才炒的葵瓜子,可好吃了,妹子快尝尝。”


    沈悠然看着那竹篾里盛着的一大盘瓜子,心中情不自禁涌上一股热流。以往阿娘也是会炒一大盆瓜子分给她和弟弟妹妹吃,自从十岁那年的变故,她已许久未曾吃过这种自家炒的瓜子了……


    “两位不是村子的人吧?”见她拾起瓜子嗑了起来,那楼三娘这才笑着问道。


    沈悠然笑着点了下头,此刻她仿佛只是石河村里一个普通的村民,而不是什么生杀予夺的浮光教教主,“我方才也想问,大婶也没有见过我们就请我们帮忙,就不怕我们是坏人吗?”


    “怎么会!”楼三娘笑的眼睛都快要眯了起来,“你们两个生的这么好看,一看就不像坏人,还有那小郎君,乖乖被媳妇打都不还手,绝对是好人勒!”


    沈悠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一双明眸带着浑然天成的悠媚和灵动。这大嫂可真有意思,在浮光教的这些年见惯了尔虞我诈,和这大婶聊天竟让她难得的轻松下来。


    “大妹子,你这眼光真好!”楼三娘看着一旁默不作声手起刀落的裴怀瑾,忍不住连声赞叹,就连称呼都从娘子变成了妹子,“你这夫君又能干又听你的话,这才多少功夫眼看这一年的柴都要劈完了,还有这模样生的也俊,我那囡囡要是也能找个这么俊的郎君就好咯。”


    沈悠然也顺着楼三娘视线看了过去,少年手握柴刀神情专注沉静,今日穿的一身宽袖白袍,腰间束着淡蓝色锦带,袖口很宽却丝毫没有妨碍动作,反而一举一动间愈发俊逸,劈柴时身躯时弯时挺,衬得身形颀长,腰身劲瘦。


    沈悠然微微弯起唇角,要不等回天阙峰后,教里所有的柴都让他劈好了,谁让这人哪怕是劈个柴都这么赏心悦目,就连脸上的红印都丝毫不减风姿。


    她正欣赏着,裴怀瑾突然放下柴刀转过身来,正对上她灼灼的目光,大概是她的目光太过露骨,少年咬了咬唇,哑声道:“都劈完了。”


    楼三娘顿时乐的简直合不拢嘴,一把握住沈悠然的手,“真是太感谢了!我这就做饭去,两位一定要留下吃个饭!”说完也不等她拒绝,抱起柴火一溜烟地功夫便钻进厨房忙活起来。


    沈悠然看着楼三娘忙碌的身影,心中突然涌起一股久违的温馨,直到一阵翻炒声响起,鼻尖倏地窜入饭菜的香气,才如梦初醒般转头看向身旁的少年,“你可会做饭?”


    裴怀瑾微微摇头,歉意道:“我不会,但是阿姐若是想吃,我可以学。”


    “你之前说你是受人排挤才被迫来我浮光教,你这都受人排挤了还有人顿顿替你做饭?”沈悠然语气揶揄,“不会是娶了小娇妻了吧?”


    “自是没有。”少年微微一笑目光沉静,倒显得她是在故意调笑,沈悠然心中一阵不悦正欲发作,那楼三娘已麻利地端着两盘菜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不好意思地说道:“平日里都是我家那口子做饭,许久不做手有些生了,两位久等了吧?”


    说完也不等他们回答,将盘子放下就走到一旁屋中,扶着一个腿脚不便的大叔走了出来,“这人一把岁数了也不知道注意,去赶个集还把腿伤了,让两位见笑了。”


    这大叔虽然腿伤了但精神十分不错,脸色黝黑泛红,声如洪钟地说道:“我还不是赶着去给你买头花,谁知道那天哪个缺德的在地上乱丢果皮,我还不是没注意这才摔了!”


    楼三娘闻言羞赧一笑,爽朗的脸上顿时露出抹好看的娇羞,那大叔顿时看的目不转睛,连声道:“你看,我媳妇儿戴这头花顶好看!就是再摔断一次腿也值得!”


    沈悠然看着已年近半百的两人感情仍这么好,忍不住感叹道:“大叔大婶感情可真好。”


    “你夫君对你不是更好?你看你一句话,人家劈柴劈的便这般利索。”楼三娘一边说一边往厨房里走,裴怀瑾像是知道楼三娘要做什么忙跟了上去,跟在楼三娘身后拿着碗筷走了出来。


    “快坐下来一起吃吧!”见裴怀瑾把碗筷放下,楼三娘忙热情地招呼道。


    桌上饭菜香味四溢,勾的人食欲大动,裴怀瑾今日只有中午时在凉亭中吃了口竹笋,到现在为止还水米未尽确实是饥肠辘辘,更何况藏在水缸里的那些时日,除了让他怕黑,更让他从此害怕饥饿。


    那种空腹的刺痛,仿佛从胃到脑袋都被掏空,那种饥饿将生命一点点吞噬的感觉,他再也不想体会。


    他正欲坐下,沈悠然突然冷冷开口,“站着。”


    裴怀瑾弯腰的动作蓦然一僵,他像是意识到什么,脸上血色瞬间褪尽,缓缓直起身子原地站立。


    “大妹子,你这是做什么?”楼三娘惊讶地问道。


    沈悠然闻言蓦地扬唇一笑,仿佛春树生花明丽无双,说出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就想让他站着而已。”


    她方才怀楚地听见少年肚子再次咕噜叫了一声,这人能控制住自己的所有欲望像个佛子一般冷静,却唯独控制不住自己肚子饿的咕咕叫。


    他还欠她一个罚。


    而目前来看,没有什么比让少年看得到却吃不到,更好的惩罚了。


    裴怀瑾不禁莞尔,转过脸去看她,正好看到她热得受不了,自被子中抽出两只手,举在头顶……


    那会儿他没数错的话,她应是往被子里塞了七个汤婆子。


    且房中还燃着熏炉,并不冷,加之她抱来的那张被子也十分厚实,这会儿已经热得鼻尖都是细汗。


    单单是胳膊晾出来还不够,片刻的功夫,又见她一脚踢开了被子,大半个身子都晾在外面。


    这样不成,乍热乍冷,最易生病。


    裴怀瑾好心替她扯好被子,将人盖住。


    几息之后,那被子再次被她踢开,她翻身侧卧,被几个汤婆子硌到了,哼唧一声,又朝他这便滚来。


    裴怀瑾几乎没有多想,下意识地掀开了自己的被子。


    那个馨香柔软的小娘子,就这样滚进了他的怀里。


    小手在他的胸前一通乱摸,似乎很满意他这个温度适宜的“大汤婆子”,脑袋枕在他的肩膀上,胳膊与腿横在他的身上,终于不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