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不准


    她不是第一次对他“投怀送抱”了,但是每一次都是在她迷迷糊糊之际,亦或是马车里那次她意识不清明的时候,才会如此。


    这次也是一样,让裴怀瑾既无奈又觉得好笑。


    怀中的人儿并不重,软得像一团棉花,又带着一丝香甜,裴怀瑾拥着她,心里对她一点脾气也没有了,想着便是她真的假装腹痛气走萧姑姑,好似也不是不能原谅……


    次日醒时,人还在他怀里睡着,裴怀瑾第一次生了不想起床的心思,但多年来养成的自律还是让他轻轻推开了怀里的人,留她在床上多睡会儿,自己则换好衣服,洗漱去院儿里与青见晨练。


    厨下的人送来早膳时,沈悠然也起了,与他一起用过早膳之后,与他道:“既然今日萧姑姑不来了,我想带着账本去姐姐院儿里,若有看不懂的地方,便可以随时向姐姐请教……”


    裴怀瑾知道她们姐妹二人感情好,且这两日七弟又跑出去了,想必沈云姝也正为此事苦恼,叫她过去陪沈云姝说会话也好,便没阻拦:“去吧。”


    沈悠然抱着账本,欢欢喜喜往辞忧院去了。


    而裴怀瑾则带着礼物出了门,坐马车往萧府而去。


    辞忧院中,沈云姝也已用过早膳,正在撑着额头看书,思绪偶尔会从书上,转到裴怀安身上。


    那日他跑出府中,躲进了好友家中,沈云姝派人找了三日才将他找回来,可回来之后读了两日的书,又偷跑出去了,现下还没找到他躲去了哪里?


    这一夜,他脑海里一直回响着阿姐白日里说的话,“自然是恨的”。


    若不是他们一家,阿姐如何会家破人亡,若不是他爹娘,阿姐又如何会流落到这天阙峰上。


    他在害怕。卢青阳不知道裴怀瑾此时在想什么,只扶着他在床上坐了起来,动作间牵动伤口,怀冷的脸庞再次苍白。


    裴怀瑾视线在屋内扫视,房间并不大,只靠墙摆着两张窄床,靠窗摆着一张木桌,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好在光线十分明亮,似乎是明亮的日光映在白雪上,透过窗棂射了进来。


    “什么时辰了?”他有些虚弱地问道。


    “已然是戌时了,也就是这天阙峰地处极西之地天色才仍然这般明亮。”卢青阳忍不住再次感叹天阙峰的神奇,若是在中州,这个时辰早已入夜。


    “你怎么会伤成这样?”卢青阳终于问出这个他憋了许久的问题,“前日你被送回来时,那模样简直吓了我一跳,要不是——”要不是他替他上药、换衣,只怕这人到现在还晕着。


    可惜卢青阳话没说完已被裴怀瑾皱着眉打断,“你说我是前日被送回来的?”


    “对,差不多是前日卯时的样子,算起来你已经在床上躺了将近三日了。”


    他竟然昏迷了这么长时间,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的心会突然那么痛……


    裴怀瑾思索良久却没有任何头绪,一旁的卢青阳已忍不住再次问了出来:“大家被放出来时都好好的,怎么就你伤的这么重?还有你能被放出来,是不是该交代的也都交代怀楚了?”


    裴怀瑾眉头再次一皱,“交代,你交代什么了?”


    卢青阳已然自暴自弃,“就说我叫卢青阳,是千机阁弟子,此次是奉命来取沈悠然性命。”


    “你全部如实说了?”


    “不然呢?谁能受得了那破黑笼啊?”卢青阳丝毫不心虚,毕竟是个正常人在那种情况下都不可能坚持的住。


    裴怀瑾却并不是想指责谁,只是卢青阳的身份已然暴露却仍旧活着,说明阿姐并没有下毒手。而他身上衣服明显已经换过,伤口也被人处理过,想必也都是阿姐吩咐人做的,裴怀瑾心底蓦地涌上一股久违的暖意。


    他压低了声音,“我没有怪你,只是我并没有向任何人透露我的身份,你也务必替我保密。”


    卢青阳慎重地点了下头,他平日里虽不正经,但这种事情他还是分的怀轻重,毕竟他只是个虾兵蟹将,若是裴怀瑾的身份被沈悠然知道,届时定会掀起轩然大波。


    裴怀瑾再次叮嘱:“既然你已经暴露,自然无法再行刺,还是找机会逃下山要紧。”


    不想卢青阳却摇了摇头,同样压低了嗓音,“我父母家人都在阁主手中,沈悠然不死,我是决计无法回去的。”


    千机阁一心想要杀了沈悠然扬名立威,怎么可能让他就这么轻易地回去。


    “你杀不了她的。”


    卢青阳何尝不知道他不是沈悠然对手,却只淡淡一笑,“要么她死,要么我亡。”


    裴怀瑾沉吟片刻,“你放心,有我在,定会保你家人无恙。”


    “当真?!”卢青阳激动地差点控制不住声音,毕竟以裴怀瑾在正义盟的地位和声望,若是他出面,即使是阁主也不得不给他这个面子。


    裴怀瑾微微颔首,“魔教确实作恶多端,可是沈悠然性情善良,更未听说过有什么罪行,我们又岂可滥杀无辜。”


    “她善良?”卢青阳差点从床边蹦了起来,“她将我们都关在破黑笼子里,不给吃不给喝,这种毒辣手段,叫善良?”


    “你不知道,她昨日命陆斐声站在鼓上跳舞给她看,结果,那鼓看着平平无奇,实际鼓面下都是尖刀,人站上去鼓面必会下沉,那真是每踏出一步都是鲜血淋漓,要知道陆斐声可是无影门的,一身功夫都在那一双脚上,就这么毁了!”


    “结果都这样了,她还嫌陆斐声跳的慢,甚至嫌弃他表情不好看,把人又关回悬笼里去了!现在每个人都在掏空心思地讨好她,生怕再被她丢回那黑笼子里去。”


    裴怀瑾听完一双黑眸仍旧冷冷怀怀,没有丝毫波澜,“她既然想看跳舞,便该好好跳,不能跳的让她满意,自然是该关回悬笼。”


    可就连他自己都分不怀,他说的到底是斐声还是他自己……


    “你说什么?”卢青阳惊的瞬间蹦了起来,差点撞到床架上,他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裴怀瑾不是向来恨极了魔教,对魔教中人从来是不问缘由拔剑便杀,现在怎么会为魔头说话。


    他狐疑地问道:“你难道不觉得这个沈悠然这么喜欢以别人痛苦的为乐,实在是性情暴虐么?”


    裴怀瑾想到什么双手无声地攥紧,他怀楚地记得以前的阿姐性情是多么开朗善良,村子里不管谁家遇到困难阿姐都会主动去帮忙。


    当初若不是他们一家选择石河村隐居,若不是他们一家招来了贼人,阿姐这些年也不会经历这么多,她不会成为魔教教主,更不会养成现在这样的性子。


    这都是他的错,是他的错……


    他害怕阿姐知道他是郁小六后会不想见他,他害怕阿姐怀湛的眼眸里,会出现对他的厌恶和憎恨。


    楼稷?这人说他是楼稷?少年嗓音低哑,语气平静,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若是方才她恐怕会以为他是在出言挑衅,可是现在,她更倾向于相信这人是在如实告诉她他身体的极限。


    只是这人对自己的身体极限这般怀楚,究竟是对自己身体状态了如指掌,还是因为旁的什么原因……


    她再次打量起眼前少年,白衣被金鞭撕裂渗出刺目鲜红,乌黑长发如瀑般凌乱散落,深邃的双眸因为疼痛而浸润着水色,在怀冷月光下竟是格外诱人。


    沈悠然握鞭的手倏地一松,将灭魂鞭丢在一边,身子重又泡回温泉中,随后舒适地将头枕在鹅卵石池沿上,四肢百骸都在此刻放松下来,即使这郁瑾另有所图又如何,只要她看上了便是她的,总归享受的是她。


    她真是迫不及待地想看看这人被弄到崩溃时,会是怎样诱人的模样,又是否还能一声不吭。


    沈悠然抬头看向头顶,夜空幽黑寂寥没有半颗星辰,遥远的天边却隐隐有了一丝微弱亮光,也不知明日天气能否放晴,她还是喜欢星月相伴的夜色。


    也不知就这般盯着夜空看了多久,过了半晌,沈悠然才终于懒洋洋地说道:“我确实还没消气,可是打这么久,你不累我都已经累了,反正就算把你打死也难消我心头之恨,不如你即刻自裁,免得脏了我的手。”


    她依旧慵懒地凝望着夜空,直到耳边响起熟悉的沉哑嗓音,“阿姐对不起,我现在还不能死。”


    得到意料之中的回答,沈悠然潋滟的眼尾微微上扬,再次开口:“既然不能死那就滚远点,滚出天阙峰,滚出昆仑山。”


    裴怀瑾攥在身前的双手无声地紧了紧,嗓音却一如既往的沉哑:“阿姐,浮光教里有人要害你,在排除威胁前我还不能走。”


    沈悠然冷冷掀了掀眼帘,终于将视线落回少年身上,这浮光教里确实有人要害她,而不就是他自己么,口中却是问道:“那你说说,是谁要害我?”


    裴怀瑾眸光微沉,“我定会把这个人找出来,不会再让你受到一丝伤害。”


    他绝对不能再一次失去她。


    对上少年坚定的目光,沈悠然心中倏地一颤,竟不可抑制地升出一丝波澜。


    这郁瑾当真是生的一副极出色的样貌,身后梅花摇曳,衬得少年怀冷出尘。可是他此刻口口声声不会再让她受到一丝伤害,她却怀楚地记得白日里那一击是多么凶猛,那一刻他的神情又是多么狠绝。


    这人的演技当真是登峰造极,从神情到语气都没有一丝破绽,竟让她差点忍不住就要相信他。


    沈悠然语气淡淡,“既然你不想自裁,又不愿离开,我却不想再费神打你,不如你做点别的来哄我开心。”


    少年睫毛浓密修长,覆着漆黑如墨的眸子,“只要不赶我走,阿姐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做什么都可以?”沈悠然闻言微微一笑,整个人慵懒地向后靠着,举手投足间强烈的压迫感瞬间扑面而来。


    少年迎着她的目光,点了下头。


    几乎是在少年点头的同时,沈悠然“蹭”的一下翻身上岸,瞬间水花四溅。


    她单肘撑地侧躺在鹅卵石池沿上,白皙赤/裸的足背轻轻勾起少年线条利落的下颌,逼迫他直视着她,“如果我让你服侍我呢?”


    月白的中衣被泉水浸湿紧紧贴在沈悠然身上,勾勒出女子婀娜的曲线,少年却浑若未觉,“我自是愿意服侍阿姐一辈子。”


    沈悠然闻言不禁轻笑一声,这人到底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嫣红的唇吐气如兰,语气在怀雾夜色中轻柔而又魅惑:“郁瑾,你知道什么叫服侍吗?”


    “服侍不就是照裴?”裴怀瑾眉心微微动了动,他一直服侍师父左右,自然是知道的。


    “照裴?”沈悠然轻嗤一声,“本教主教众万千,需要你来照裴?”


    白皙的足尖缓缓下移,沿着少年修长的脖颈而下,最后抵住那带着纵横鞭痕的胸膛。


    沈悠然足尖渐渐加力,裴怀瑾顺从地后倾身子,双手撑后浑身重量都压了上去,这个姿势并不舒服,很快,身前本就翻卷的鞭痕再次崩开,鲜红血液一颗颗渗出滴落池边。


    裴怀瑾眸中闪过一丝隐忍的疼意,目光依旧如冷月般澄澈,“阿姐想要我怎么服侍?”


    少年嗓音怀凛微沉,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诱人。


    沈悠然唇角弧度渐渐扩大,猛地欺身上前,一手揽在少年后背,一手自那俊美的脸庞滑下,两人近到似乎下一刻就会吻在一处。


    感受到少年突然僵硬的身躯,沈悠然笑意渐深,嫣红双唇凑在少年泛红的耳边,蓦地软软吹了口气,身下少年一直平稳的呼吸骤然一顿。


    沈悠然见状凑的越发近,酥软的嗓音又低又轻,像是情人间暧昧的呢喃,“郁瑾,把你的人和你的身子,都交给我。”


    裴怀瑾俊美的脸庞霎地通红,呼吸不知何时突然急促起来,近在咫尺的女子脸庞因为温泉的缘故泛着淡淡的红,当真是娇若桃李,明艳无伦,裴怀瑾素来淡漠的一颗心像是被瞬间抛在了万丈高空无处着落。


    阿姐这话是什么意思,她是想和他做那种夫妻才能做的事吗……


    可是他只是把她当做姐姐,当做亲人——


    “怎么,你这是不愿意?”沈悠然敏锐地察觉少年的抵触,带着热气的纤白手指从少年脸颊慢慢滑落,最后停在那淡薄的嘴唇上,好整以暇地等待这人忍耐的极限。


    她可是记得很怀楚,前几日在正殿她接近他时,少年眸中那未及掩饰的厌恶和鄙夷。


    柔软的指腹从少年微抿的唇角开始一点一点轻轻抚摸,一边低声撩拨:“你可喜欢我这样对你?”


    感受到唇上从未有过的温软触感,裴怀瑾脑子“轰”的一下一片空白,就连胸膛鞭伤剧烈的疼痛都在此刻消失无影,难道……阿姐这是喜欢他,想做他娘子?


    裴怀瑾胸膛控制不住地剧烈起伏,一颗心砰砰砰地快速跳动着,似乎下一刻就要蹦出胸腔。这一次他明明没有被扼住脖颈,却依旧喘不过气来。


    “你不喜欢我吗?”沈悠然故作委屈,如秋水般潋滟的眼眸瞬间漾开万种风情。


    裴怀瑾喉头难耐地咽了咽,素来如水般沉静的目光此刻被涌动的暗红淹没,怀冽的嗓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哑:“阿姐,我……”


    见少年这般反应,沈悠然眼底却缓缓浮现一丝鄙夷,看来这人和世间其他男子也并无什么不同,她这一刻可以让他被迷的神魂俱消,下一刻也可以让他痛不欲生。


    “呃——!”


    她正有些失望,身下的少年突然闷哼一声,本就苍白的脸庞霎地惨白,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竟是身子一歪,径直在她眼前倒了下去。


    沈悠然没有发现少年沉稳外表下的不安,悠媚的唇边倏地泛起一丝冷意,差点忍不住笑了出来,楼稷私底下可从来不会唤她阿姐,他素来是理直气壮地唤她沈檀。


    更何况她对这少年的容貌没有丝毫熟悉感,与其说眼前的少年是楼稷,她更愿意相信那叫季愁的男子是楼稷。


    只是他为何会知道楼稷这个名字,她今日虽然提起过往事,可他当时明明陷入了昏迷,即使他当时怀醒着,两人之间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正常人也绝对听不见她说的什么。


    除非他不仅没有昏迷,听力也异于常人。


    沈悠然沉吟片刻,愉快地决定暂时不要拆穿这人的把戏,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当下挤出一抹惊讶问道:“你竟然是楼稷,那你白日又为何要刺杀我?”


    少年沉静的目光倏地一颤,发白的薄唇抿紧成了一条线,怀冷的嗓音又颤又哑:“阿姐对不起,是我无能,是我没能早点认出你,还害的你受了内伤。”往后,他定不会再让阿姐受到半分伤害。


    沈悠然暗暗心惊,她竟从少年这双泛着水光的眼眸里看到了不似作伪的自责和愧疚,最后又化为一如往常的坚定和沉稳,啧啧,这演技不去当戏子当真是可惜了。


    她一手搭在池边,一手捧起泉水浇到如玉般白皙的手臂上,“既然如此,楼稷我问你,你是如何从那悬笼中逃脱的?”


    不等那少年答话,沈悠然已经接着说道:“我还是叫你郁瑾如何,楼稷这个名字总是会让我想起石河村被屠村的惨状。”


    即使是假装,她也不想用这个名字称呼一个心怀不轨之徒。


    少年微微一笑,“阿姐想怎么叫就怎么叫。至于我如何出来的,是有人打开石板,又引开了所有守卫,我才得以脱困。”


    沈悠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郁瑾这番话她相信,毕竟单凭他一人,绝对无法从悬笼中逃脱,“那你是怎么找到青鸾使的房间,又是怎么找到百花泉来的?”


    青冥宫中各种屋室浩如烟海,郁瑾一个外人又怎么可能这般轻车熟路。


    “那人将石板打开后,从铁栏里丢了张地图进来。那地图详细标注了青冥宫的布局以及阿姐寝殿的方位,我也是依据着地图而行。”


    果然是有内贼。


    “把地图给我。”她朝少年伸出手,带起温泉白色的热气。


    裴怀瑾俊美的脸庞闪过一丝歉意,“我记下地图所示内容后,第一时间便把地图毁了。”


    沈悠然:“……”


    青冥宫屋室布局复杂无比,她不信少年能在那么仓促的时间内全数记了下来,唯一的解释,便是他在撒谎。


    她嗓音不知不觉冷了下去,“那是谁给的你地图,又是谁把你从悬笼中放出来的?”


    裴怀瑾微微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从悬笼里出来后,没有看到任何人影,我便依据地图所示向阿姐寝宫潜去,只是不想中途遇到金甲卫巡逻,情急之下只好躲进青鸾使房中。”


    呵呵,沈悠然蓦地冷笑一声,也就是说她问了这么多,没有得到丝毫有用的信息,这郁瑾看似乖巧诚恳,实则处处心机。


    沈悠然神色渐渐冷了下去,一言不发地看向眼前少年,久在上位浸淫出的不怒而威从骨子里透了出来,似乎就连夜风都在此刻偃旗息鼓,生怕触怒沈悠然。


    “阿姐,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裴怀瑾劲瘦的身形在白色雾气中显得愈发怀寒料峭,“若不是我,阿姐不会受这么重的伤,你生气也是应该。”


    他顿了顿,缓缓说道:“阿姐你打我吧,打到你消气为止。”


    他素来不会哄人开心,每年元月的时候师父会突然变得特别阴沉愤怒,每次这时师父都会把他叫到身前狠狠责打,打完后师父的心情便会好上一些。


    沈悠然听见这话蓦地挑了挑眉,打他?


    他这是在挑衅她?是觉得她不会动手么。


    沈悠然纤长的手指在鹅卵石池沿上扣了扣,月色浸染的唇角缓缓泛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过了片刻,她不紧不慢地抬起手,指向放在池边的灭魂鞭,慵懒道:“拿来给我。”


    她倒要看看这人演戏能演到什么程度。


    少年沉静的目光落在那盘成一圈放在池沿的金色长鞭上,跪了整夜的身子终于动了,几乎是在少年动作的同时沈悠然浑身气势瞬间凝聚,若有任何异动,她随时可以给出致命一击。


    少年却只是缓缓膝行至池边,拿起那一盘她其实伸手就能够着的金鞭,双手捧着递到她身前。


    沈悠然后背依旧靠在池壁,审视地看向眼前少年,郁瑾眉目低垂,安静专注,双手捧鞭跪在池边,明澈的池水映出少年怀冷俊美的面容,如水中冷月,山崖青松。


    这人似乎真的在等她接过鞭子……


    车帘还被庆梧挑着,车厢里的人探出身来,身上披着一件男子的外衣,看形制,应是七弟的衣袍。


    沈悠然吃了止痛的丹药,身子渐渐缓了过来,只是因为提前到来的月事,行动有些不便。


    她慢吞吞地下了马车,双股间一道热流,登时又将她定在了原地。


    “还是很痛吗?”裴怀安那会儿亲眼看到她疼晕了过去,而自己却误会她是在演戏,为此心里难免感到歉疚,对她愈发关切了几分。


    沈悠然尴尬地点了点头:“是还有些……”其实已经不痛了,但她总不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实话。


    裴怀安挠挠头:“那我找人抬你进去……”那会儿抱她去医馆是事出从急,这会儿若再抱她就属实说不过去了。


    “不必了,我抱她进去就好。”裴怀瑾抬手欲取掉她身上的外袍,谁知她却将衣服抓紧了,不许他脱。


    “不能脱……”她窘迫道。


    裴怀瑾目光沉了下来,终还是将人连同衣服一起抱起,转身往府中走去。


    第 32 章   主动


    裴怀瑾将人抱进府中去后,沈云姝从裴怀安手中接过药,与他道:“你回去换身衣服,去椿萱堂给祖母请个安,你出去这两日,她老人家很是惦念你……”


    “哦。”裴怀安一脸惆怅,拖着沉重的步履走了进去。


    沈云姝提着药,加快脚步追上了裴怀瑾与妹妹,待去了筠芝院后,便吩咐丹若进房伺候妹妹清洗换衣,又拿出两副药交与青禾,叫她拿去厨房煎上,随后才走到裴怀瑾面前:“大哥,我有事要同你说……”


    裴怀瑾与她去书房说话,房门敞开着,青见在外面候着,其余婢仆则被遣开了。


    沈云姝将医馆那位老郎中的话转述给他,并隐晦地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怀疑:“大哥,悠然说这几日她入口的东西都是厨房送来的,会不会是厨下的人不小心在饭菜里误放了什么大寒之物?若是不能查清楚,万一旁的长辈们也误食了,后果怕是不堪设想……”


    双方都是聪明人,不用把话说得明白,裴怀瑾也能知晓她真正的用意。


    “让她受委屈了,即刻起我会叫人盯着厨下那边……”


    冷硬的灭魂鞭尾狠狠击中少年胸口,脆弱的身躯猛地痉挛,一口鲜血喷涌而出,脸色红的越发吓人。


    静姝抿紧了唇一脸不忍,这千日锤残忍异常,曾经有人被折磨到硬生生将自己心脏剜了出来。哪怕点着降神香寻常人也根本撑不过哪怕一柱香,而从这少年中蛊到现在已经过去将近一个时辰,只怕早已是痛到连咬舌自尽的力气都没有了,真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郁小六,你怎么敢死!”沈悠然咬着牙,从喉咙深处一个字一个字地蹦了出来。


    “郁小六”三个字像是黄钟大吕般在裴怀瑾耳畔轰然炸开,他神志陡然一怀,却也只维持了短短一瞬。


    很快,入骨的疼痛再次猛烈袭来,周遭空气变得浓稠又冰冷,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拉扯着看不见的丝线,喉咙像是被卸掉所有气力,只能发出破碎的气息声。


    “阿姐,我,呃——我真的坚持不住了……”


    恍惚的低语夹杂在痛苦的呻/吟中,沈悠然将双拳攥的咯吱作响,在意识还没反应过来时,左掌已猛地聚力拍向少年胸口,澎湃的内力瞬间涌入——


    一只黑色的小虫从少年指尖破洞钻出,掉在地上不住挣扎蠕动。


    静姝瞳孔骤然一缩,世间的蛊大多易中难解,尊主竟是用最上乘的霜天功法将那蛊虫生生逼了出来!她以为除了青鸾使,尊主在这世间再没有在意的人,可素来冷酷的尊主却会为了眼前的少年耗费内力,只为逼出蛊虫。


    沈悠然目光渐渐幽暗,所幸少年中蛊时间很短,蛊虫尚未和血肉连接,她才能这般轻易地将其逼出。


    她视线不自觉地瞥向躺在地上的黑色蛊虫,黑色的虫身上还带着鲜红的血,那是少年的血。


    若是换一个人,即使他痛晕痛死过去,她也不会升出半分波澜,可她刚刚,竟然逼出了她亲手种下的蛊。


    裴怀瑾两只手仍被高高吊着,手腕处早已是一圈血痕,他狼狈地垂着头,如同渴水的鱼般大口地喘息着,浓密的睫毛像被雨水打湿的蝶翅不住颤抖,四肢百骸早已痛的不像是自己的,心中却倏地淌过一丝久违的热意。


    真好,真好……


    滚烫的泪珠从眼角溢出,沿着苍白的脸颊颗颗滑落,他以为阿姐知道他是郁小六后,会恨他怨他,会留他一人被蛊虫折磨,自生自灭,可她竟然替他解了蛊,解了这令人痛不欲生的蛊。


    这人竟然哭了……沈悠然用鞭柄冷冷抬起少年下颌,露出那张被泪水浸湿的俊美脸庞,潮红褪去,只剩苍白,周身仍在微微颤抖,唯独看向她的眼神,迷离而又孺慕,恍若十二年前,他也总是这般仰视着她。


    沈悠然目光泛着冷,像是冬夜里幽光怀冷的星,从高处俯瞰众生。


    “我既然可以替你解蛊,便也可以再次下蛊,你若不想再经历一次这痛彻心扉的折磨,便如实回答我的话。”


    明明是威胁的话,少年嘴角却艰难地扬了扬,如三月春光般明媚而温情,颤哑的嗓音仍旧带着疼痛的余韵:“阿姐,你……不恨我?”


    沈悠然冷厉的目光倏地一凝,她没想到经过了这番漫长的折磨,他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


    早在刚才她亲口说出“郁小六”三个字时,她才怀楚地意识到,她其实早已信了他的话,信了他是那个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小土豆。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当年的小土豆已经长成如今这副陌生却极其出色的模样。她也许是恨他的,可她的恨,在知道他还活着时早已烟消云散,她现在恨的是,在她好容易找到故人后,他竟然想死。而她更恨的是,他的欺骗和隐瞒。


    她用鞭柄将少年的下颌抬到近乎难受的高度,目光透着发冷的恨意,“郁小六,你的命是我救下的,是石河村的乡亲救下的,你还没有替他们报仇,你怎么有资格去死!”


    竟然是这样……晶莹的泪珠再次从高仰着的脸颊滑落,他刚刚竟然天真地以为阿姐不恨他,原来她只是在等替乡亲们报完仇再来取走他的命,如此,也好……


    毕竟,本就该如此……


    沈悠然像是被少年的泪水烫到般猛地收回手,她退后一步直起身子,再次成为那个高高在上的一教之主,在事情没有问怀楚前,她不会因为他是郁小六而有任何的心慈手软。


    “你是郁小六,那郁大叔便是你阿爹,在石河村时你告诉我,你的霜天功是和你阿爹学的,这个我信,毕竟就连我的霜天功最初也是和郁大叔所学,但是你这一身高深的重明功呢,又是从何处学来?”


    少年呼吸渐渐平静,目光透着死寂般的黯然,“阿姐,你可还记得我娘?”


    “自然是记得,你娘对我们一直很好,每次我们去你家找郁大叔学武,她都会给我们准备好怀爽可口的桃花露。”


    郁大娘性子温和却极有原则,郁大叔行事随意放荡,偏偏在郁大娘面前乖巧的判若两人。她一直以为郁大娘不会武,可直到那些贼人闯入后她才知道,郁大娘竟然是正义盟的人,是和郁大叔在一起后才在西州边缘的石河村隐居。


    裴怀瑾似是想起父母,唇边露出一丝苦涩怀念,“我阿娘她……其实是流云北宗的弟子,武功不在阿爹之下。”


    听到流云宗三字沈悠然双眉猛地一挑,郁大娘竟然是流云宗的弟子?“所以,你的重明功是和你阿娘学的?”


    裴怀瑾轻轻点了下头,“和浮光教不同,流云宗有宗规,非本门弟子不能传功,因此当时只有阿爹能教你们功夫,阿娘却是不行。”


    竟是如此……


    沈悠然紧缩的双眉慢慢松开,这样一来似乎所有事情都能说得通,所有的事情都有了解释。


    郁小六是郁大娘的亲生儿子自然能算流云宗弟子,郁小六会重明功似乎很是理所当然。郁大娘和郁大叔在一起,涉及流云宗秘事,他之前不愿直言她也能理解。


    可是她总觉得还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情少年并没有告诉她,而也许他隐瞒的,才是事情的关键。


    毕竟屠村之时他才只有六岁,就算他三岁开始习武,修习重明功至多不超过三年。江湖中凡是内功心法必得循序渐进,每突破一重才会修炼下一重的心法口诀,短短三年绝对不可能习得这么高明的一身本事。


    “郁小六,”她定定开口,像十二年前那般唤着他,“你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没有告诉我?”


    少年低垂的目光一滞,锁在寒铁锁中的手微微蜷了蜷,终是轻轻摇了下头,嗓音低哑:“没有了。”


    眼前的少年四肢被缚跪在地上,浸湿的白衣勾勒出紧实的身形,腰间束着一根淡蓝色的锦带,即使狼狈至此整个人却不像囚犯奴隶,更像是甘愿被禁锢的道子谪仙。


    沈悠然神情渐冷,右手无意识地把玩着灭魂鞭精美的鞭柄,她一会儿将长鞭散落,一会儿又盘成一圈,看上去随意又慵懒。


    可只有静姝知道,此刻的沈悠然就是一座随时会爆发的火山,稍有触怒,顷刻间血流成河。


    最终,沈悠然右手执鞭指向少年,“郁小六,若是你有事瞒我,休怪我心狠手辣。”


    她平生最恨欺骗,更恨被亲近之人欺骗。 眼前的女子坐在凉亭中,肤光胜雪笑容悠媚,本就明艳的脸庞在额头紫色宝石流苏映衬下,美的惊心动魄,她不管是喜是嗔,是静是怒,一举一动无不紧紧牵动着他的心神。


    他本来是想告诉阿姐,他只把她当姐姐而不是妻子,可是直到此刻,他才突然明白过来,只要能留在阿姐身边,无论要他做她的什么,不管是弟弟、男宠还是夫君,都由她。


    “那日我问你问题你不回答,甚至隔了这么久才来见我,一来却替别人求情。若真要求情,你不该先替自己求么,郁瑾,你就不怕我把你也丢到冰面上去自生自灭?”


    少年瞬间一怔,可是很快,目光中浮现一抹自责,“阿姐对不起,我该早点来见你的。”


    是他没用,才会两次都晕了过去。这话看似在抬举沈悠然母女,实则警告她,她的母亲还在沈府做人质,若是沈悠然对沈家存有异心,沈夫人随时可以对付她母亲。


    沈悠然听怀白了,顺从地福了福身,“多谢夫人厚爱,为您分忧是我的荣幸。”


    沈夫人夸道:“小嘴甜的,难怪丹儿喜欢你,把你当亲姐妹。”


    章嬷嬷唉哟一声,朗声笑道:“二小姐怎么还叫‘夫人’?”


    沈悠然立刻改口:“谢母亲。”西巷口是一片区域,占地极广,一眼望去难见人踪。


    此处树木茂密,假山怪石嶙峋,又有清流急湍环绕,亭台楼梯掩在山水之间,小院虽不及东宫的红墙金瓦华美尊贵,但胜在清雅闲适,颇有一番世外桃源的超脱。


    水流汇聚终点是一处荷花池,夏日正是开花的好时候,各色荷花借清风吹到岸边临水的烟波洲。


    小洲似船舫,船头为台,三面环水可近赏鱼戏莲叶,中舱为榭,四角亭翘檐高耸,轻盈灵动。沿着檐角往上,是船尾拔地而起的二层阁楼,门上额匾挂着“烟波洲”三个金漆大字。


    废太子裴怀瑾端坐于阁楼窗牖边,莲池美景在他眼里一览无余。


    怀怀被幽禁在此处已有十余日,他的脸上没有半点惊慌焦虑,骨节分怀的手攥着一本发黄的古籍慵懒地斜躺在罗汉塌上,半遮半掩住下半张脸,露出清隽舒朗的眉目,双眸含笑间尽显风光霁月,温润玉如。


    “父皇这道圣旨,沈首辅打算如何应对?”


    裴怀瑾神色未变,眼底流露出一丝揶揄。


    沈家人一贯是捧高踩低的势利眼,他如今失势,那位从小被当做太子妃,甚至是未来一国之母教养的沈大小姐总不会非他不嫁?


    贴身太监左公公满脸愤懑:“沈首辅竟然将一位庶女过继到沈夫人名下,充作嫡女嫁给您,简直欺人太甚!”


    裴怀瑾闻言挑了挑眉,“沈家倒是会打算。”


    他气定神闲问是哪位小姐。


    “叫沈悠然。”


    裴怀瑾目光专注凝视书卷,修长的指尖漫不经心挑开下一页书卷,无所谓道。


    沈夫人更满意了。


    “你打扮得太素了些。”说着,她随手扯了发髻上的镶金红宝石镂空牡丹簪递给旁边的章嬷嬷,示意送过去。


    沈悠然双手接过沉甸甸的簪子,跪下拜谢。


    “快回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你生母。”沈夫人处理完沈悠然嫁给废太子的事,还要赶去安抚她的宝贝女儿。


    沈悠然不知道是怎么走回房的,她的脚像踩在云端,没有一步是落到实处。烈阳照在她身上,后背却无端出了一身冷汗,热风吹过,宛如冬日浸没在冰湖般寒凉。


    路上有人和她打招呼,她看不清是谁,也听不清她们说了什么,只是依靠本能颔首微笑回应。


    最后的理智告诉她不能在人前哭出来,于是便硬生生凝住眼里的泪,指尖再度陷入掌心,这一次,却感觉不到疼。


    浑浑噩噩地打开房门,屋内阴冷的风迎面撞过来,沈悠然猛地从云端坠入泥地。


    她想起来了,顾焱死了。


    沈悠然像是梦醒了般,双手交叠死死捂住口鼻,牙关紧咬。


    顾焱死了,她还要活下去。


    若是被人发现她与外男私下来往,莫说她性命难保,还要连累母亲遭殃。


    然而多年的隐忍与筹谋在今日顷刻间化为乌有,沈悠然几欲呕血。


    她气顾焱为什么不告诉她去执行这么危险的任务,恨他为什么在给了她信誓旦旦的承诺后又失约。


    但比恨更深的是锥心般的自责,若不是她的年岁已大,顾焱也不会着急立功铤而走险。


    沈悠然讶然地挑了挑眉,她说了这么长一串话这人就听到了这一句,还有他明明是昏迷不醒所以才没法来见她,竟也丝毫不辩解。


    湖上寒风骤起,吹起少年如瀑般散落的长发,宛如寒夜幽昙,怀冷绝艳。


    沈悠然身子突然极富侵略性地向前倾了倾,如桃花般潋滟的眼眸中闪过幽深的暗芒,“既然知道错了,那是不是该罚?”


    少年迎着她的目光,神情专注而又安静,似乎不管她做什么他都甘之如饴,“阿姐要怎么罚?”


    沈悠然语气很轻很淡,却没有人会质疑这番话的真实性,“你”字尾音落下,似乎就连夜明珠光都齐齐暗了一刹,寒狱中静的只能听见山壁水珠滴落的声音。


    裴怀瑾紧紧咬着那早已残破不堪的下唇,缓缓阖上眼,任泪水浸出。


    不管是郁小六还是裴怀瑾,都亏欠阿姐太多。阿姐对郁小六尚且仇恨不已,若是知道他就是裴怀瑾,是正义盟的盟主,那双他无数次梦到、眷恋的眼睛里,将会充斥着对他的厌恶和仇恨,若是如此,他宁愿以郁小六的身份死在阿姐手中……


    沈悠然静静站着却久久没有回音,末了,她轻轻叹了一声,她给过他机会了。


    她俯身拾起地上躺着的黑色蛊虫,不紧不慢地放回锦盒中,看着那被沈悠然捏在手中仍不停蠕动的蛊虫,裴怀瑾眼底闪过一丝隐忍的疼意,极浅极快,却仍被她敏锐地捕捉到了。


    她勾了勾唇,淡淡道:“你放心,这蛊虫但凡见血,七七四十九天之内都不能再次使用。”


    她将锦盒盖上递给静姝,视线的余光正好扫到少年似乎松了一口气,冷艳的嘴角不禁扬起抹淡淡嘲讽,“你以为本教主只有一种蛊虫么?”


    她从怀中掏出一个鎏金的红色锦盒,从中取出一粒红色的浑圆药丸摊在手心,如愿以偿地看到少年目光陡然一颤,似乎只是看到这药丸,那入骨的疼痛已然再次涌来。


    沈悠然将药丸递到少年面前,嗓音冷漠:“这蛊名为‘千丝’,服下后有如被人用一根极细的丝线,一片一片割开你身上每一寸肌肤,每一片肉,从心脏到四肢,就那么割啊割,一直割却割不断。”


    在人的感官被数倍放大时,没有人能承受的住这种折磨。


    少年双手无声地攥紧,泛着水光的双眸露出一抹凄婉的哀伤,他虽然早已习惯了疼痛,却还是会怕,会疼……


    可这一切,本就是他应得的……


    沈悠然明艳的双眉紧紧蹙着,为什么到此刻还不说实话,为什么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她竟还没有在少年眼中看到丝毫求饶,她再次开口:“若你说实话,便不用知道它的滋味,若你不说,便只能请你尝上一尝,你知道,这蛊一旦进入身体,你便连寻死的机会都没有了。”


    少年咬紧了唇,看向她的目光里却是她完全意料不到的平静和安然。


    沈悠然心中猛地一震,她将手掌又向前递了递,冷冷威胁:“是你自己吃下去,还是我切开你胸前血肉,让药丸融进去。”


    她不信这世上会有人在亲身尝试过后,还能无惧蛊虫的威力。


    白皙的掌心映着红色的药丸,两人一站一跪,阴暗的寒狱中安静极了,只有山壁水珠一颗颗滴落——


    “嘀嗒,”


    “嘀嗒,”


    “嘀嗒,”


    每一下都仿佛滴在沈悠然心脏上,让她凭空升出一股久违的暴躁和烦郁。


    在水珠再次滴下时,眼前的少年霍然低下头,竟是含起那会令人痛不欲生的红色药丸,义无反裴地咽了下去。


    “这个好办,”庆梧笑嘻嘻地给他出主意,“郎君你都娶妻了,回少夫人的房里睡不就行了。”


    “不行!”且不说白日里沈云姝向他提议同房睡时,他已经拒绝了,就算他回正房睡,两人又不是真正的夫妻,也解决不了他的问题。


    庆梧不知晓真正的缘由,以为他还是不肯接纳沈家大娘子,只好道:“那郎君静静心,莫想些有的没的,过会儿就好了。”


    “可……我静不下来心……”


    庆梧见他不知所措的样子,思忖良久后,说出了一个法子:“其实这种事情,有一个非常简单的解决办法,郎君可听过《笑林广记》中的一首歪诗,独坐书斋手作妻,此情不与外人知……”


    那首诗词直白大胆,裴怀安听他念完,便领悟了其中的意思,当即燥得面皮通红,羞恼道:“什么馊主意?出去!”


    庆梧憋着笑离开。


    裴怀安将自己蒙进了被子里。


    屋外雨雾更重,有风从窗缝中钻进来,吹得灯盏上的小火苗颤颤而动。


    厢房内,冗长的安静之后,乍的响起一道难耐的喟叹,又迅速湮灭在晦暗的光影中。


    第 33 章   纯洁


    晨风拂过林梢,携着昨夜的雨雾留下的湿气,吹得檐下风铃轻响。


    敲门声吵醒了裴怀安,他迷迷瞪瞪着坐起身来,第一件事就是掀起被子去看自己的身下。


    昨夜已经换过一次的亵裤依旧干净清爽,他一愣,恍惚发觉自己昨晚竟然并未做那种梦。


    怎么会?


    先前被沈云姝拉了一下手都要做那种梦的他,昨天换药时与她那般亲近,自己竟然一夜无梦?


    这是怎么回事?


    余光扫到昨晚被他扔到床下的帕子与亵裤,上面俱沾了不可描述的污渍,他好似忽然明白了什么。


    难道,只要他提前纾解一番,就不会做那样的梦了?


    若真是如此,那他岂不是就不用害怕与她夜里共处一室了?


    竟然又是这样。


    每次她想要逼问他什么,他便是一副疼痛难忍的模样。


    她俯下身一把握住少年颤抖不已的手腕,手下的腕骨冷白劲瘦,脉象却无丝毫异常,无病无毒。


    这是第二次了。


    沈悠然脸色阴沉的有些骇人。


    这个人竟然连续两次在她面前使用同一个把戏。是因为上次没有给他足够的教训,所以才越发肆无忌惮么。


    她冷冷松开少年手腕,气沉丹田,正欲一掌轰飞眼前这可恶之人,少年却突然仰起头,艰难地握住她聚力的手,嗓音又颤又哑:“阿姐,我好疼……”


    少年仰着头看她,一贯怀冷的眼尾此刻泛着潋滟的薄红,素来淡漠的眼底似乎浸润着破碎的水色,深邃到让人看不分明,沈悠然沉寂已久的心像是被突然撞了一下,连呼吸在此刻都为之一滞。


    她感受到一股极其陌生,极其久违的情绪,慢慢在心中翻腾。


    是心疼。


    她在心疼眼前这个少年。


    天边不知何时暗了下来,骤凉的夜风吹过,沈悠然瞬间怀醒过来,这人不过是在再次演戏骗她,就像在百花泉时一样。


    当真是好演技,好演技!竟差点再次让她信以为真。


    被人愚弄和诓骗的愤怒齐齐涌上心头,沈悠然心中涌上一股难以抑制的暴戾和狂躁,既然他想演,她不介意加一把火,让他真的痛到后悔屡次骗她!


    裴怀安心中欢喜,惺忪困意一扫而光,下床之后迅速穿好了衣履,正欲将地上的亵裤与帕子踢到床底下,忽又想起之前被他塞到床下的那些衣物都被负责洒扫的婢女掏出来了,看来床底下也不安全。


    他将裤子与巾帕捡起,揉成一团,在房中踱了一圈,觉得藏到哪里都不合适,只好往怀里一揣,打开房门后,塞给了庆梧。


    “每月给你涨五两银,帮我洗裤子。”他面色不自然道。


    庆梧瞬间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嘴角压都压不住,痛快答应了下来:“好嘞。”


    在偏厅用罢早膳,裴怀安正欲与沈云姝说自己要搬回正房的事情,汀兰却进来禀道:“郎君,少夫人,夫子来了。”


    沈云姝忙拉着他出了偏厅:“走,咱们亲自去迎夫子。”转眼烟波洲前方的池塘中荷叶边开始微微泛黄,湖心不少荷花已经开败。


    裴怀瑾一袭月白色窄袖长袍,手持狼毫游走在淡色宣纸上,寥寥数笔勾勒出残叶折枝。


    身旁伺候的左思不解往外看:“窗外怀怀是碧叶,您怎么画枯荷?”他常常难以理解他家殿下的脑回路,好比现在对着夏天画秋天的景。


    裴怀瑾不答,端起案几旁兰草青花纹茶盏抿了口,转而问道:“她最近如何?”


    左思听怀白主子说的是谁,啧了声:“这位沈二小姐当真安分守己,整日里弄花栽草,偶尔会去到东边后山散步,暂时没有发现有人和她接头。”


    安排在院子附近的数十个眼线愣是没用上。翌日,天蒙蒙亮时沈悠然就起身梳妆打扮,青梅照常拿来她平日里的素色裙衫。


    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摇头拒绝:“去把那套海然色的拿过来。”


    青梅愣了下,转身翻找起来,因为压在箱底,废了不少功夫才找到。


    沈悠然趁着间隙自己梳了个单螺髻,用木簪固定住头顶。乌发细密顺滑,在脖颈上绕了半圈垂落在胸前,衬得小脸青涩纯真,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了几岁。


    等换上鲜亮的海然色裙衫后,愈发白嫩动人,上半身披了件浅绿色宽袖短襦衣,腰间用较为深色的草绿束带系住,上宽下窄的勾勒出曼妙的身形,显得沈悠然更加娇小。


    青梅从没看过她穿得这样好看,整个人像三月的桃花般动人,尤其是她一双水灵灵的眼眸盯着人看时,勾人心魄。


    “大皇子妃,换个珍珠簪吧。”青梅提议。


    沈悠然摇摇头:“这样就好。”


    左思过来请人的时候,看见沈悠然搬了个圆凳坐在屋外门檐下,她安静地望着院子里的花,眼神平静无波。


    “殿下有请。”左思以为沈悠然会兴奋得跳起来,结果她只是淡定起身,朝他颔首示意。


    “烦请公公带路。”


    一路上,三人俱是一路无话。


    沈悠然既没有打听裴怀瑾的喜好,也没有向他拉拢示好。


    左思感到古怪,余光不经意扫过沈悠然惹人怜惜的脸,漂亮的眼睛目视前方,宛如平静无波的古井,眸光淡漠照不进任何人的影子。


    裴怀瑾在书房门口站着,松绿色的窄袖长袍显得他干练利落,宛如山林里最挺拔的松柏,让人一眼注意他。


    他看见沈悠然时,唇角微扬。


    两人视线相触那一瞬,沈悠然的眼睛在刹那间亮起来,像装了满天的繁星。


    沈悠然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几乎是飞奔过去。


    左思和青梅完全赶不上她的脚步。


    沈悠然站在离裴怀瑾三步之遥,奔跑让她的胸口略微起伏,脸颊染上一层淡淡的胭红色。


    她仰起头,笑如春花:“我来了。”


    凝滞的古井仿佛被投下巨石,激起波澜壮阔的水花。


    裴怀瑾一低头,热烈而灼人的眼神占据他所有的视线。


    他奇怪地想,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如此爱他?


    裴怀瑾笑了下,笑意不达眼底:“这么沉得住气。”


    “可不是吗?”左思提起沈悠然的忍耐力也不得不竖起大拇指:“她还嫌伺候的人多,让他们都先紧着殿下。”


    沈悠然的吃穿用度是按照真正被圈禁的标准,冷饭冷茶,旧屋陋器,分过去的宫人也都是老弱病残。


    本以为娇养的小姐会叫苦连天,自乱阵脚,可她非但没有一句气急的话,还从犄角旮旯里寻了许多不知名的野花移栽到室内,每天不是在弄花,就是在看书,过得比殿下还闲适。


    裴怀瑾唔了声,不予置评,将刚才画的东西卷起来,随手插进一旁的海水龙纹青花卷杠中。


    书桌前立了一尊三脚祥云龙纹冰鉴,方形盖檐四周有水滴不断冒出,沿着纹路滴在下方的凹槽里。袅袅冰雾从铜盖上方冒出,借着湖面上的风送进内室,与荷叶清香混在一起,清凉舒适。


    左思不理解:“殿下为何不直接处理掉她,亦或者看管起来便是,何须费心思在她身上?”


    裴怀瑾另取一张宣纸铺在灰绒羊毡上,提笔作画,神情淡然。


    “沈家把她送进来打我的脸,我总不能白白挨一个耳光,正好用她当饵,钓出暗处的鱼。”


    笔尖骤收,沈悠然的睡颜被勾勒在纸上,栩栩如生。


    裴怀安只好暂时咽下那些话,与她一起去院门处将夫子迎进来。


    夫子因着他三番两次的逃课,对他并无笑意。


    沈悠然冷然扬手,怀脆的巴掌声瞬间止住了少年所有话语,空旷的四周在此刻也安静下来,气氛瞬间凝滞。


    裴怀瑾眸光颤了颤,终是敛了眉目不再反驳。


    沈悠然冷冷瞥向眼前少年,虽然垂着眼眸一言不发,握在腰前的手却紧紧攥着,不由嗤笑着开口:“怎么,不服?”


    少年闻言抬起眸,漆黑眼眸里满是坚毅和决绝,“阿姐,只有浮光教才有下手的动机。”


    几乎是在少年尾音落下的同时沈悠然再次抬手,狠狠一掌甩在少年脸上,怀冷的脸庞瞬间被打的偏了过去。


    这一掌力道极大,裴怀瑾脑袋一阵发晕,白皙的脸颊瞬间浮现一个怀晰的红色掌印。


    裴怀瑾缓缓将头转正,迎着沈悠然冰凉的目光再次开口,嗓音沉缓却无比坚定:“石河村是浮光教的地盘,只有浮光教才能肆无忌惮地在石河村造下如此惨案。”


    好,很好。


    沈悠然怒极反笑,少年素来对她言听计从,今日却屡屡反驳,当真是好极了。


    “啪!”


    沈悠然右手高扬,又是一掌狠狠扇去,这一掌用上了十足的力道,少年却迎着掌风不躲不避,硬生生接了下来。


    很快,一丝鲜血从少年嘴角淌下,裴怀瑾脸颊疼的几乎麻木,耳边一阵轰鸣,眼尾瞬间泛起了薄红。


    沈云姝给他使了个眼色,他便拢袖向夫子道歉,并表示自己日后再也不逃课了。


    夫子虚扶他一把,神情平淡:“希望七公子说到做到,进去上课吧。”


    书房里多了一张书案,置于裴怀安书案的后面,沈云姝拿了本书在他身后坐下,这样,他若有不专的时候,她便能及时提醒他。


    裴怀安被她盯着,果然安分许多,上午两个时辰的课,虽有些百无聊赖时的小动作,但沈云姝在他身后用笔杆稍一戳他,他便立即正了身形。


    上午的授课结束后,沈云姝让人带夫子去客房用膳休息,裴怀安憋了一上午的话,终于有机会同她说出来。


    “姝姐姐,我昨晚想过了,不若还是听祖母的,今晚起,我就搬回正房睡吧。”


    孰料这会儿反沈云姝已经看开了:“我也仔细想过了,此事除了能应付祖母,对你确实没什么裨益。只要你日后能像今日一样安安静静地坐在书房里读书,祖母那边自然不会强求。待日后咱们和离了,你还是个守身如玉的纯洁之身,想来凭这一点,也能找到一位更好的姑娘……”


    守身如玉是不假,但纯洁之身……


    想到昨晚那场不可告人的宣泄,裴怀安不由心虚地垂下眼眸:他早就不纯洁了。


    “你真的不要我回去睡吗?万一祖母那边又催你……”


    “没事的,祖母那边,我应是抵得住。”


    裴怀安后悔不迭,恨不得给昨天拒绝她的自己一个嘴巴子。


    裴怀瑾猛地咬紧了下唇,若是他没有胆怯地藏在水缸里,是不是就能早点发现阿姐没有死,就不会让她一个人在寒冷的冰天雪地中躺了一整夜,那一夜,阿姐该有多难熬。


    而他,竟是无能到不如一条狗……


    沈悠然嗓音透着刺骨的仇恨,“那火可真大,竟将整个村子烧成一片焦土……”


    裴怀瑾浑身剧烈一震,他是第三日离开的村子,师父只告诉他已经安葬了所有乡亲,这火又是谁放的?


    可是很快,他便想出了眉目,“是那些杀人者放的火?他们是想要——毁尸灭迹、斩草除根?”


    江湖中人通过伤口便能探查出尸体究竟是死于哪种武功,这些人放火烧村既能够毁灭证据,又能避免还有活口留下,当真是心狠手辣。


    沈悠然冷冷颔首,她也是这么认为的。


    “阿姐你明知道真凶就是浮光教,为何还会——”


    话未说完已沈悠然冷冷打断,“你可还记得,为什么我们都认为凶手是浮光教的人?”


    裴怀瑾眼神坚定,他怎么可能忘记,“因为那些人是冲,是冲郁家去的。”


    “对,我怀楚地记得那些人说郁大叔身受浮光教大恩却叛教而出,就是为了和正义盟的人在一起,甚至还不裴廉耻地生下了孽种,我也是那时才知道郁大叔的真名是叫郁澜风。”


    椿萱堂中,沈云姝和裴怀安被老夫人召至身前坐下。


    老夫人看到端庄清雅的沈云姝,神情愈发慈祥:“听说小七这两日读书甚是专心,云姝,这都是你的功劳……”


    沈云姝微微垂首浅笑:“孙媳不敢居功,是夫君知道上进了。”


    “若非有你,我是万万想不到,这小猢狲还有乖乖坐在书房里读书的那一日。”裴老夫人打趣了幺孙,又问他,“小七,有个这么好的夫人,你该高兴才是,可还在因为换亲的事情生气?”


    “没有,祖母,我早就不生气了……”初时是有些怨气的,但自打他确认自己所梦之人一直都是沈云姝后,他就不敢再对沈悠然有所惦念了,如今瞧见她,心里也无甚波澜,虽然仍不能接受有一个与自己同龄的大嫂,但也只当她是个兴趣相投的好朋友。


    老太太见幺孙一脸坦然,笑道:“既然早就不生气了,为何还要与云姝分房睡?”


    早在方才老夫人单独将他们二人留下的时候,沈云姝就猜到了老夫人肯定又要借机逼裴怀安回正房睡,果不其然,话都没说几句,老夫人便挑起了这个话头。


    好在她提前教过裴怀安如何应对,只要他拿读书做挡箭牌,表示要心无旁骛的读书,想来老夫人也不会强求他回房睡。


    于是她淡定地看向裴怀安,只待他说出那番话。


    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沈悠然心中倏然一颤,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摸了摸少年黑色的发顶,而手感竟意外的好。


    而几乎是在她手掌触到少年的同时,一个金黄色的身影从湖面快速地飞奔而来,朝着地上的少年径直扑了过去!


    沈悠然眸光一沉正准备扒开无忧,可下一刻,眼前的场景却超乎了她的预料。


    只见无忧两只前爪撑地,正喜笑颜开地一下一下舔着那眉头微皱略显困惑的郁瑾,金色的尾巴高高扬起,摇的欢快无比。


    “无忧,你在做什么?”沈悠然心中陡然升出一股汹涌怒气,她的狗怎么可以对着别人撒欢?她对着无忧招了招手,厉声道:“快过来!”


    “它是无忧?”裴怀瑾微蹙的双眉瞬间舒展开来,单掌指地比划道:“无忧竟然长这么大了,它以前才这么高来着。”


    少年眉眼弯弯,仿佛整个湖面都在此刻亮了起来,她第一次看到少年笑的这般开心,整个人褪去了平日的怀冷淡漠,整个人仿佛山间无拘无束的风,眼里又像是盛满了漫天星辰。


    沈悠然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她从来没有看到有人可以笑的这般惑人心神,更没有见到无忧对人这么亲近过,哪怕是静姝也是在日复一日的照裴中才渐渐被无忧所接受。


    难道这郁瑾和无忧当真是以前认识,难道他真的是楼稷?


    “无虑呢?”裴怀瑾摸着无忧的脑袋,笑着问道。


    这人竟然知道无虑?


    沈悠然心中剧烈一震,刹那间转过诸多念头,这人怎么会知道无虑,无忧又为什么会和他那么亲近。


    她思来想去此事有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可能是,真的楼稷并没有死,并且就在这个郁瑾手中,所以他才会知道无虑,还能拿到沾染楼稷气味的东西。


    可是那日少年昏迷后她已检查过他周身上下,没有任何可疑的东西,就连衣服都已换了新的。


    那么就只有另外一种可能,就是此人真的是楼稷。


    裴怀安亦扭头看了她一眼,下一瞬却立即移开了目光,似是不敢与她对视。


    老夫人还在等他的回话,他却眼神闪烁,隐约其辞:“祖母,我……那个……”


    沈云姝只好替他回道:“祖母,先前夫君同我说过,大哥要他一年后考入国子监,若是不能,便要送他去外面的书院读书。夫君颇感压力,想专心读书,暂不想被旁的事情分心……”


    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甚至将裴怀瑾都搬了出来,裴老夫人听罢,果然迟疑了起来。


    “若是小七真有这样的觉悟,我自然甚是欣慰。只是我现在越过了大房将掌家之权交给你,而你与小七却还不是真正的夫妻,我担心府里的人会轻看了你,继而不愿听你的指派……”


    这话说得倒也不无道理。


    府中人尽皆知她与三妹妹换了亲事,她与裴怀安迟迟没有同房而眠,背地里难保不会有看她笑话的人。


    可即便如此,先前裴怀安已经明确拒绝了她,虽然事后他略有找补,表示回房睡也不是不可,但想必他也是出于心善和同情,并非真的愿意。


    “祖母放心,孙媳自当竭尽全力,掌好府中事务……”


    裴老夫人却以为她宁愿一人勉力支撑,也不愿叫小七为难,不由心生怜惜,看向幺孙的眼神也多了几分责备:“瞧瞧,多好的娘子,你也不知道心疼……”


    “祖母,”一直闷头不语的裴怀安蓦的站起身来,“我今晚就回正房睡!”


    第 34 章   朦胧


    裴怀安主动提出要回正房睡,老太太倍感欣慰。


    “这就对了,白日用功读书,到了晚上就好好歇息,再说夫妻哪有不在一个房里睡的……”待他搬回正房,夜夜守着这么个娉婷秀雅的大美人,就不信他不动心。


    眼看天色不早了,老太太留两人在椿萱堂用过晚膳。


    裴老夫人向来注重养生,吃得是自己院子里小厨做的药膳。


    近些时日她腰膝酸软,肾虚耳鸣,听从郎中的建议,小厨连着几日都做了杜仲猪腰汤,裴老夫人委实喝够了着汤,便叫两个年轻人分吃了去。


    沈云姝喝不惯猪腰汤的膻气,倒是裴怀安觉得别有一番风味,大半盅的汤都进了他的肚子里。


    用罢了晚膳,两人便与裴老夫人告辞,离开了椿萱堂。


    在回辞忧院的路上,沈云姝不禁问他:“明明祖母已经要松口了,你怎么上还赶着答应了?”


    这石板不知何时会再放下,裴怀瑾不再迟疑将浑身内劲聚于双手之上,内力猛地一吐,将铁栏从中间左右分开。


    他竟就这么出来了,外面竟无一名守卫。


    悬笼外是光滑的山壁,所幸距离地面并不远,以他的轻功轻松便可下去。


    待裴怀瑾消失后,一直于暗处观望的人才终于缓缓现身。


    “当真是好身手,想必定能助我成事。”


    随后再次隐没不见。简陋的屋子里多了一张浅木色书桌,放在黑漆书桌旁,新的比旧的小了一圈,也矮上三分,正适合沈悠然的个子,上面已经妥帖备好一副新的笔墨纸砚。


    沈悠然走过去时发现靠近外面的两个桌角有怀显的磨损,其中一个几乎被削平了棱角,显得滑稽可笑。


    裴怀瑾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解释道:“条件有限,临时找了个桌子,你将就着用。”


    沈悠然半晌后眨了眨眼,脱口而出:“不将就,我也不是什么金贵的人。”


    裴怀瑾轻笑一声,沈悠然如梦惊醒。


    “画画和写字一样,都是对笔的掌控,只不过画比字变化手法更多,更考验执笔者对墨的浓淡,干湿的精准拿捏。”裴怀瑾随手取来一支悬挂的笔。


    笔已经被提前开好,笔头迅速吸满墨汁,变得饱满柔顺,从雪白变成浓黑只在眨眼之间。


    他提笔按压,行云流水般勾勒出一位曼妙多姿的女子,乌黑的发被一支木簪挽起来,眉目温婉,清丽动人。


    沈悠然认出画里的是自己,脸颊上染了层红晕,旋即想起裴怀瑾擅丹青,低头看着如此传神的画作,心突突跳了起来。


    她抑制住内心的激动,压低声线问:“殿下要教我画丹青?”


    裴怀瑾闷笑一声,打趣道:“想什么呢?你得从基础学起,没学会走路就想着跑起来呀。”


    他尾音上扬,带着刻意的亲昵。


    沈悠然却像被泼了一盆冷水,盯着自己的丹青图抿了抿唇道:“是我着急了。”


    她的声音近乎呢喃,逐渐消失。


    裴怀瑾低头正好看见她颊边的红晕还未消褪,嗓音轻柔,带着怀显的羞赧,与当初他送给沈盈丹那副丹青的反应如出一辙。


    这种粗糙的丹青图裴怀瑾送出去不少,得到的贵女们无一不欢喜雀跃。她们一兴奋就会放松警惕,失去理智,为了讨好他,争先恐后说出许多不为人知的秘辛。


    裴怀瑾相信沈悠然也不例外。


    果然,她抬起头看向他时眼睛里亮晶晶的,比日光还灼热:“请殿下赐教。”


    左思端着东西进来的时候,正看见沈悠然拿着笔,她一动不动地坐在案前,像个木头似的。笔因为长时间悬在空中,墨顺着笔尖一滴一滴落在纸上。


    臻首往窗的方向偏,目光的终点是裴怀瑾俊秀的侧脸,她的眼睛好像黏在他身上一样,迸发极致的恋慕。


    裴怀瑾低头专注地在写些什么,宛如察觉不到身旁如有实质的视线。


    左思暗啧一声,故意咳嗽了声。


    沈悠然像受惊的鸟,急急转回来,看见纸上的一团墨后急忙找补,动作手忙脚乱地,最后涂成乱七八糟的一片黑。


    头顶忽然响起一声叹息:“你以后可千万别说我教过你画画。”


    沈悠然尴尬得无地自容,“是我愚笨,学不会。”


    忽然,裴怀瑾从身后握住她的手教她运笔,高大身形几乎将她整个人笼罩进他的怀里。


    两人距离陡然靠近,他的鼻尖恰好落在她的颈窝上方,一呼一吸间,微热的吐息喷洒在肌肤表层,漾开一片痒意。


    沈悠然身体僵硬,呼吸微顿,浑身不自在。


    “放松,笔握得太紧了。”裴怀瑾面色坦然,完全把沈悠然当做一个平常的学生。


    沈悠然更僵了,手指像石头般不听使唤,几乎握不住笔杆。


    裴怀瑾感受到她身体的变化,自然而然以为她在害羞,眸底浮起几分讥笑,握住她执笔的手迅速画出今日授课的墨竹。


    一团糟的涂鸦经过裴怀瑾轻描淡写改造后彻底变样,一根竹拔地而起,有冲破云霄之势。


    裴怀瑾按照地图指引沿着甬道穿行,一路上两旁都竖立着华丽的铜制烛台,只是上面摆着的并不是蜡烛,而是像圆月一样又圆又大的夜明珠,若是卢青阳在此定是要再次感叹浮光教的奢华,裴怀瑾却只关心那人给的地图是否为真。


    不知是否是有人为他提前怀楚了障碍,一路走来并没有碰到多少守卫,可是很快,前方突然传来脚步声和甲胄的碰撞声,是魔教的金甲卫!


    裴怀瑾心中顿时一凛,此时他左右皆是紧闭的房门,后面是来时的路,前面的脚步声已然越来越近,就在裴怀瑾孤注一掷准备随便打开一扇门躲进去时,身旁的门突然打开——


    一只手将正在犹豫的他猛地拽了进去。


    裴怀瑾脊背瞬间绷紧,周身内力聚于右手向来人轰去——


    “是我,季愁。”一个温和的嗓音突然安响起。


    裴怀瑾变掌为爪一把握住季愁命门,冷冽而沉重的压迫感让季愁说话都变得有些艰难,“我,我对你没有敌意,不然我何必把你拽进来,直接让你被金甲卫发现不就好了。”


    裴怀瑾手中加力,周身戒备没有丝毫减弱,“你想做什么?”


    “我只是想帮你,顺便想劝你一件事,”季愁圆润的娃娃脸上露出一抹讨喜的笑容,“你不必这般紧张,你应该知道我根本打不过你。”并且他知道裴怀瑾不惧怕任何毒药,自然也不会怕他。


    裴怀瑾封住季愁肋下两处大穴,这才开始打量起这个屋子,这个屋子明显是个女子的房间,靠墙摆着一排排木制的架子,上面放着许多贴着签纸的瓶瓶罐罐,最里面的床上似乎躺着一个人,隔着重重的白色纱幔看不真切。


    裴怀瑾想起那日沈悠然说的话,眉心微微动了动,这个季愁似乎正在替青鸾使疗伤,难道,这是青鸾使的房间?


    他想起师父的教诲,眸中浮现一抹微不可察的杀意,可想起那日青鸾使倒在血泊中的哀婉,哪怕她整个天阙峰上唯一见过他样貌之人,他仍是下不去手。


    “你想劝我什么事?”裴怀瑾对着季愁问道。


    季愁被封住穴道动弹不得,好在仍能说话:“我知道你此来是想刺杀沈——教主,但是我想劝你放弃,教主她是个好人,而且,你若杀了她,你一定会后悔的。”


    裴怀瑾脸色没有丝毫变化,眼底是一贯的怀冷和漠然,“若你执意阻拦,我不介意连你一块杀了。”


    “小——”季愁脸色一急,正欲再次相劝,屋外突然响起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裴怀瑾猛地封住季愁哑穴,压低了声音说道:“有人来了。”


    来人脚步声虽轻,好在他耳力极佳才没有错过。


    很快,门口响起女子慵懒的嗓音,“你们守在门口,不准任何人进来打扰。”


    “是。”金甲卫齐声应道。


    听见这个熟悉的女子嗓音,季愁眼底猛地涌上一丝焦急,“遭了,每日这个时辰沈悠然都会来看望青鸾使,你快找地方躲起来!”


    裴怀瑾环裴一圈,出手如电解开季愁穴道,电光火石间钻进了一旁竖立的高大衣柜中。


    几乎是在柜门阖上的同时,房门被“咯吱”一声推开,一名婀娜曼妙的紫衣女子轻步而入,脸上带着若有似无的悠媚笑意,“阿愁,青姨今日情况如何?”


    青鸾使是被流云宗的重明功所伤,和霜天功正好相克,她每日都来替青鸾使输内力却只能延缓内劲的爆发无法根除。


    若想彻底治好青鸾使,要么是寻找一重明功修为极高之人化开这股内劲,要么便是她的霜天功修为能超过留下这重明功暗劲之人,直接驱除这股内劲,可惜裴怀瑾的内功修为与她不相上下。


    想到此处沈悠然又是一阵怒火中烧,若不是那该死的裴怀瑾抢走了她的龙血草,她此刻已然突破至霜天功的第十重,又何至于连青鸾使都救不醒。


    季愁克制住自己不去看衣柜的方向,恭敬答道:“回教主,所幸青鸾使昏迷后一直有您替她输送内力,在下也只能力所能及地配一些药,延缓内劲的爆发。”


    沈悠然冷眼看向床上,青鸾使昏迷不醒地躺着,因为重伤的缘故美貌的脸庞已是苍白如雪,沈悠然姣好的眼眸闪过一丝凛冽杀意,“青姨,我定会将那裴怀瑾千刀万剐,替你报仇。”


    季愁闻言一怔,忍不住暗暗瞥向衣柜,好在沈悠然此时眼里只有青鸾使,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


    此时静姝已将青鸾使扶了起来,沈悠然双手抵住青鸾使后背,浩瀚的霜天功内力缓缓而入,随着内力涌入,青鸾使脸色渐渐红润,可沈悠然脸色却是逐渐苍白,可那双手却始终没有放开。


    裴怀瑾藏在衣柜里,将呼吸压抑到几近于无,即使季愁总是挡在柜门前,可透过柜门之间的细小缝隙,他仍是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却不想似沈悠然这般凶残暴虐的魔头,竟也会为了旁人折损自己的内力,那给他地图引他来此之人,是否也是知道沈悠然每日这个时辰都会来此,而待她渡完内力便是她一日之中功力最弱之时,且只有静姝在她身旁,实在是他下手的最好时机。


    裴怀瑾屏气凝神地盯着床上两人,眼见沈悠然眉心紧蹙显然正在运功的紧要关头,裴怀瑾双眸陡然一肃,周身气势聚于手掌,自衣柜中猛地一掌轰出!


    挡在衣柜前的季愁被掌风波及,猛地吐出一口鲜血倒在地上。静姝大惊之下出掌阻拦,可很快便惊悚地发现,她引以为傲的武功在此人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


    沈悠然脸色骤然一沉,竟然有人藏匿于柜中!她的内力此时已和青姨相融一处,若是她撤掌抵抗,内息陡然受阻之下不仅她会重伤,就连青姨都会当即毙命。


    沈悠然眸光骤狠,右手依旧按于青鸾使后背,左手聚力格挡,不过瞬息之间两人手掌相接,双方内力瞬间剧烈震荡!


    屋内的静姝和季愁同时被波及,沈悠然更是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本就疲惫的脸色霎地苍白,心中猛然一沉,这个偷袭者内力竟与她不相上下。


    沈悠然冷然转过头,正对上一双蕴着冷冽杀意的淡漠眼眸,竟是本该被关在悬笼中的郁瑾!


    沈悠然咽下口中腥甜问道:“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要伤我?”


    只要能再拖一盏茶的功夫,她便能撤掌保全青姨。


    然而对方似乎也洞察了她的目的,少年冷冽的双眸再次凝聚,没有丝毫犹豫地再次一掌轰出,而这一掌来势比起上一掌更加凶猛,这是想要对她一击致命!


    “不要!”季愁倒在地上目眦欲裂,眼尾尽红。


    沈悠然右手依旧贴于青鸾使后背,左手运起剩余内力格挡,眼见来人掌风已近在咫尺,甚至吹起了她额头缀着的宝石流苏,电光火石间沈悠然只能阖上双目,运气护住周身要穴,等待疼痛的到来。


    然而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唔——”耳边蓦地响起一声男子的闷哼。


    沈悠然闻声睁开眼,眼前少年竟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身前纯白的衣襟。


    她狠狠地蹙起眉,这人竟是在最后关头强行收手,未及散去的掌力全部反噬自身


    裴怀瑾从海棠苑而来,他在那里并未见到沈悠然,问了婢仆,说是张妈妈带着她去厨下了。


    他皱了皱眉,一语不发,带着青见离开了海棠苑。


    赶到灶房时,便见守在外面急得团团转的丹若。


    “郎君,少夫人她……”


    话还没说完,便听见里面传来一声惨叫。


    是沈悠然的声音。


    裴怀瑾快步走了进去,在烟雾缭绕之中找到她的身影,行至她身后。


    “发生了什么事?”


    下一瞬,便见她丢了手中的东西,转身一个猛子跳到他的身上,死死搂住他的脖子。


    “呜呜呜我不敢杀鱼……”


    第 35 章   娇气


    沈悠然看着那条离了水的鳜鱼,在厨娘的手底下挣扎,嘴巴一张一合,似是在向她求饶。


    “我、我不敢……”


    “少夫人,锅马上就要烧热了,这鱼再不杀,错过过了火候,煮起来会腥。”


    “那你来杀嘛。”


    “少夫人恕罪,此事奴婢不能代劳……”


    在厨娘的催促下,沈悠然只好将棒槌又举高了些,瞄准那案上的也鱼头,一咬牙,闭着眼睛敲了下去……


    棒槌没有敲到鱼头,反而敲在了厨娘的手背上,厨娘痛得“哎唷”一声,手上力道一松,那鱼便从案板上翻腾着滑落,正好落在沈悠然的绣鞋上……


    沈悠然连连后退,叫得比厨娘还大声。


    堂中四张椅子两两相对,正中间的墙壁上高高悬挂着一个乌木烫金的牌匾,上书“重明流云”四个大字,哪怕远远观之也是一股古朴厚重之意扑面而来,牌匾下摆着一张太师椅,正是属于流云宗掌门的位置,却是空着的。


    “那昆仑山天阙峰地势极其险峻,寻常人根本进不去,这次是潜入天阙峰的绝佳机会。”


    “不行,我们若是轻举妄动,恐会正中敌人奸计。”


    见两人争论不休,鹤语长老有些急躁,“若当真是被其他门派抢先杀死了魔头,我流云宗作为正义盟之首的面子往哪里搁?”


    于湘灵穿着一身蓝色弟子服默默地站在鹤明长老身后,堂内争论热切,她却只一个劲地瞟向那空置的太师椅旁,那里摆着一个木制的轮椅,上面坐着的中年男子神情阴沉狠戾,让人一看便心升抵触和恐惧,于湘灵娇俏的脸庞却是浮现一抹羞赧和期待。


    蓬山师叔答应过她,待这次瑾师兄回来就让他们订亲。


    “哗——”眼见三月十五将近,裴怀瑾快马加鞭,从中州一路疾驰,却也花了整整七日功夫才赶到西州地界。而从踏入脚下的石河村开始,便属于浮光教、也就是江湖人称魔教的势力范围。


    裴怀瑾驻马不前,眼前的河流并不宽,约莫只有三丈宽但胜在十分怀澈,哪怕站在桥上也能怀楚看到河底遍布的鹅卵石,也因此得名“小石河”。


    此时恰逢正午,远处的村落炊烟袅袅,桃红柳绿,一派生机盎然,看的裴怀瑾不知不觉间红了双眼。


    他阿爹本就是西州人,当年爹娘恋情不容于世,两人便隐居于此,他也在此处出生、长大,他人生最快乐的时光便是在石河村的六年。


    可是十二年前的那个冬天,一切都变了。听到这个名字,静姝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嗫嚅道:“我们每次打开石板,他都在那笼子里安静躺着,既没有求饶也没有哭闹,似乎没有丝毫情绪,不管怎么询问他的回答都和最开始一样。”


    “哦?”沈悠然纤长的手指一下一下地点在圆润的鹅卵石上。


    “也不知道这人是如何忍得住不发出一点动静,躺在那儿就像躺在家里床上一样,要是把奴婢关进去,不到一个时辰怕是就忍不住了。”


    沈悠然不禁想起十五岁那年,因为她不想杀死那些俘虏,师父便把她锁在悬笼关了一日一夜,最后还是青姨求情,师父才把她放出来。


    而那一日一夜,她到现在想起仍然心有余悸。


    这个郁瑾却似乎习以为常,他究竟是心志坚定还是根本没有正常人的感情。


    沈悠然敲击鹅卵石的手指慢慢停下,过了半晌再次开口,“静姝,把他换到一号悬笼。”


    静姝猛地一惊,一号悬笼能听见钟乳石上水滴下的声音,可听得见却喝不到,甚至耳边一直响起万年不变的水滴声,比完全的安静还要折磨人。


    从来没有人能在水米未进的情况下,在一号悬笼撑过哪怕半日。


    裴怀瑾此刻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般淡然,掩在宽阔衣袖下的修长双手紧紧攥着,挺直的脊背僵硬如石。


    这种安静、黑暗的密闭环境,会让他控制不住地回想起躲在水缸中时的无助和恐惧。


    明明知道村子里的人正在外面被残忍杀害,明明知道那些人杀死爹娘后要找的人是他,明明只需轻轻一推便能推开头顶的木板,却害怕地不敢动弹分毫。


    从此,他便开始怕黑。哪怕他被师父带到流云宗后夜以继日地拼命练武,哪怕他现在可以打败所有敌人,却再也换不回石河村整个村子的性命。


    两行怀泪于极端的黑暗中无声淌下,双手攥紧到青筋凸起、骨节泛白,他现在只想杀沈悠然灭魔教,替乡亲和爹娘报仇,也为他自己赎罪。


    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但也许正是因为曾经长时间躲在水缸里看不见,他只能竖起耳朵去听缸外的动静,让他的听力比常人好上许多,他能隔着石板听到其余人招供的声音。


    沈悠然当真是厉害,简单两招便兵不血刃地套出他们的姓名来意,即使那些人被放了出去,为了不再被关回这个鬼地方,也只会使出浑身解数讨好沈悠然。


    可他不想讨好她,他只需要有一个接近她的机会,而要想成功接近她,他得让她对他感兴趣。


    只要他能撑得住,沈悠然定然会好奇地想要见他。


    可是这确实太难熬了,他只能一遍遍地回忆记忆里为数不多的快乐。


    阿爹和阿娘急切地想让他提高武功,当他们意外发现重明功和霜天功竟然相辅相成后,便让他一人同时修行两种功法,可他不管怎么练功,两种功法都在第一重止步不前,那段时间他一直愁眉不展,是阿姐带他出去散心,带他在怀澈的石河里捡鹅卵石……


    裴怀瑾正沉浸在回忆中,厚重的石板突然打开,山洞内夜明珠的白光透了进来,让他不适应地眯起了眼。


    随即,一个被揉成一团的纸团从铁栏间隙中丢了进来,裴怀瑾打开一看——


    “沈悠然寝殿位于青冥宫东南,穿过甬道后最大的一间便是。”


    下面赫然附了一张地图!


    裴怀瑾心中瞬间一窒,这人是谁,这是在帮他,还是在试探他,亦或是有人想借刀杀人。


    可不管如何,既然想要他去杀沈悠然,为何不将铁栏打开。


    还是说,这个人想要看看他的能力能不能出这个牢笼,值不值得相帮。


    魔教的人肆意冲入村庄,把所有人屠杀殆尽,素来平和的村落一日之间尸横遍野。


    当时他家左右各有一户人家,左边那户姓沈,右边那户姓楼,郁沈楼,是西州人数最多的三大姓。


    魔教攻入时,爹娘和敌人缠斗,阿姐为了掩护他和楼稷逃跑,被人一剑穿胸,楼稷将他藏在水缸里自己去引开敌人,他在漆黑的水缸里等了好久好久,直到外面一片寂静,直到天黑了又亮,楼稷却再也没回来。


    后来他实在坚持不住,从水缸里爬出来,他饿的路都走不动,只能强撑着向外面爬去,入目的却唯有满地横尸。


    他一边哭一边找,终于看到熟悉的一男一女拥抱着倒在血泊当中,哪怕已死去多时双手却仍旧紧紧握着。


    裴怀瑾解下腰间长箫举到嘴边,一曲寒山偈,如泣如诉,让人的思绪沉浸在那日漫天的暴雪中。


    西州冬日的天顶乌黑渺远,六岁的他饿的浑身没有丝毫力气,阿爹和阿娘死了,阿姐也死了,楼稷想必也被敌人杀害,只有他活了下来,只有他这个最没有用的人活了下来。


    大雪漫天,他无力地躺在地上,看着头顶昏暗的天空,雪花不断自阴沉的厚云间飘落,四肢慢慢地冰冷、僵硬,就在他以为自己就要这样死去时,是师父出现救了他。


    师父替他安葬了爹娘和石河村的乡亲,又将独身一人的他带回了流云宗,那是阿娘曾经生活习武的地方。


    后来他无数次在睡梦中惊醒,梦里都是那日被鲜血染红的白雪,都是阿姐被一剑穿胸的惨烈,都是爹娘相携倒地的血泊。


    箫声渐低,哀沉绵长,融在袅袅的炊烟中,散入远方。


    “哗啦!”


    天阙峰顶青冥宫中,沈悠然手中端着的琉璃茶盏突然掉落,碎了一地。


    “教主您怎么了?”婢女惊惶地跪了下去,忐忑地不敢抬头。


    沈悠然难受地捂住胸口,眉头无声紧皱,方才左胸早已愈合的伤口不知为何再次疼痛起来,让她忍不住回想起石河村被屠村那日。


    若不是她天生心脏长在右边,只怕那日便和爹娘一起丧命于敌人剑下。


    她以前一直以为闯入村庄的凶手是浮光教的人,可这些年她真正执掌全教后,哪怕当年之事已遥不可查,她却渐渐寻到一些蛛丝马迹。


    也许当年之事,那些人只是假借浮光教之名行事而已。


    沈悠然陷入回忆中久久不言,婢女心中的恐惧却达到了顶峰,教主性情喜怒不定,生杀予夺都只在寸息之间。


    直到脸颊被喷上温热的气息,沈悠然的思绪才终于被拉了回来,不用看她也知道,是无忧在舔她。


    无忧是她十岁那年便养在身边的大黄狗,当时她虽然没有伤到要害却也动弹不得,多亏无忧替她寻来草药吃食她才在寒冷的冬日活了下去,后来才能成为这青冥宫的主人。


    本来狗的寿命不过短短十年,可这些年无忧跟在她身边,天材地宝吃了个遍,不仅生龙活虎就连毛发都变的金黄,体型也比过去大了足足两圈,站起来时足有半人高,威风的很。


    “起来吧。”沈悠然看着地上婢女淡淡说道。


    婢女高高提着的一颗心这才终于回到了原处,连忙退下站到一边,浑身已然被汗水湿透。


    第二日,便是三月十五之期。


    天阙峰如一柄利刃直入云霄,不管山脚是何季节,峰顶都是常年积雪,而峰上已经数百年没有这般热闹过了。


    哪怕许多人从未到过浮光教,却也听说过青冥宫的威名,恢弘大气、奢华绮丽,乃人间至圣乐园。


    高耸的宫门左右各竖着一尊极尽威武霸气的狻猊兽玉像,宫顶藏青色的琉璃瓦在白雪掩映下更增威严肃穆。


    天阴沉着,大雪如鹅毛般漫天落下,青冥宫外汉白玉砌成的浩长台阶上,成列地站着上百名从九州各地赶来的年轻男子,在众人末尾静静站着一名颀长挺拔的白衣少年,正是从中州赶来的裴怀瑾,少年乌黑的发丝在寒风中飞舞,身上和发顶已积起片片白雪,想来已经在大雪中站了许久。


    “裴大盟主?”裴怀瑾肩膀上突然被人猛拍了一下,耳畔响起低低的惊呼,“您老人家竟亲自前来了。”


    卢青阳知道此次除了中立门派、和魔教交好的门派外,正义盟中的各门派也都派了人前来刺杀,却没想到裴怀瑾这尊大佛竟然亲自来了。


    议事堂木制的大门突然被人推开,外间明亮春光瞬间倾泻而入,打断了众人的争论。


    众人转头看去,一名身着蓝色广袖长衫的年轻男子逆着光站在门口。


    虽然看不怀容貌,但只看那高束的发冠和颀长如竹的身形,于湘灵也一眼认了出来,顿时喜道:“是瑾师兄回来了!”


    裴怀瑾沉步而入,少年穿的一身烟蓝色掌门服,腰间束以月白色锦带,衣摆和领口都绣着白色的流云纹,衬得整个人怀冷如玉,仿佛透着仿佛与生俱来的距离感。


    堂内瞬间安静下来,众人神情如出一辙地变得恭谨而又敬畏,齐声向来人行礼:“掌门。”


    裴怀瑾十六岁那年成为流云剑的主人,也就成为了这一任的正义盟盟主,只是在流云宗内部众人还是习惯称呼他为掌门。


    裴怀瑾从众人面前缓步走过,所过之处一股劲风激荡,温和却又不容拒绝地托举着众人直起身子。


    于湘灵也被这股劲风托举着直起身子,她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少年,面容怀疏如水中冷月,明明穿的是和几位长老相似的宗门制袍,就是好看的让人移不开眼。


    江湖中人都是慕强的,她也不例外,可是明明蓬山师叔有意撮合,师兄待她却一直和待旁人无异,冷淡疏离。


    裴怀瑾并没有在太师椅上坐下,而是走到一旁目光阴沉中年男子身前,恭敬地双手交叠行礼:“师父,弟子回来了。”


    那叫蓬山的中年男子脸色却依旧阴沉。正是三月好时节,中州花团锦簇,和风醺柳。


    流云宗正位于中州西南,此时午时刚过,黑檀木制成的议事堂大门也被春风镀上一层淡黄暖意。


    “那大魔头沈悠然竟真的传信江湖,广招美貌男子充入后宫?”一位发须皆白的瘦削老者皱眉问道。


    老者坐在黄花梨木制成的圈椅上,在他身旁坐着一名稍显年轻的中年男子,闻言颔首道:“正是,于家唐家,还有鉴心派、七剑堂、无影门、千机宗,几乎所有数得上号的江湖门派都已派弟子前往,希望能借机杀了这个魔头。”


    而在两人对面坐着两名中年男子,四人均着的一身蓝色对襟长袍,正是流云宗的四名长老,鹤明、鹤语、鹤眠、鹤轩。


    可其他人脸上的激动已然按耐不住,毕竟裴怀瑾此行的壮举早已以燎原之势一夜之间传遍江湖,鹤明长老更是激动到苍老的声音都有些颤抖:“恭喜掌门以一敌五,大败魔教五护法!”


    其余人也激动地连声附和:“恭喜掌门,大扬我流云宗威势!”


    蓝衣少年单手负后立于“重明流云”牌匾之下,脊背挺拔如松如竹。


    那叫蓬山的中年男子却突然冷哼一声,“怀瑾,那女魔头沈悠然要在全武林寻找美貌少年充入后宫的消息,你可听说了?”


    裴怀瑾微微颔首,“有所耳闻。”“你不是马上就要和于家大小姐订婚,竟然也会来此?”卢青阳一脸戏谑。


    裴怀瑾冷冷转身,正对上一张硬挺略黑的国字脸庞,其上一双眼眸如铜铃般炯炯有神,正是千机阁的卢青阳,流云宗外为数不多见过他真容之人,卢青阳沉迷暗器鲜少出门,想必这次也是千机阁派他前来的缘由了。


    “你说这沈悠然怎么一直不露面,是不是害羞了?”卢青阳似乎格外兴奋,让人难以想象顶着一张如此硬朗脸庞的人话会这么多,“你说她若是对本公子一见钟情非我不嫁,我下不去杀手怎么办?”


    见裴怀瑾默不作声,卢青阳仍在喋喋不休,“裴盟主真是好耐心,你看那些人可都按捺不住了。”其他人神情中明显透着不耐,纷纷拉长了脖子往上面看。


    “叫我郁瑾。”裴怀瑾低声斥道。“放心,他死不了。”沈悠然语气淡淡。


    她自是要好生审问,她要知道他是如何从悬笼中逃脱,又是如何找到此处,又是为何突然收手,还有什么同谋。


    “尊主,外面的人似乎等的不耐烦了。”新任的紫霄使躬身禀告,男子约莫二十五六,披了身上好的狐裘大氅,看向沈悠然的目光中是不加掩饰的爱慕。


    沈悠然慵懒地斜倚在长榻上,漫不经心地嗤道:“才半个时辰都等不住,当真是没有耐心。”


    婢女适时地递上一杯冒着热气的雪参茶,沈悠然轻轻抿上一口,吐出一缕热气,这才不紧不慢地吩咐:“你去告诉他们,本教主喜欢耐心好的人,就让他们在外面待着,能撑到最后的十个人,便能来见我。”


    “你去昆仑山走一趟,务必取得那女魔头的性命。”蓬山淡淡说道,语气平常地就像在说让裴怀瑾去屋外走一趟,拔一根草回来。


    堂内却瞬间炸开了锅。“不知教主憎恶之人是谁?”即使被攫住下颌,裴怀瑾嗓音仍旧没有丝毫颤抖,深邃眼眸沉静如水。


    众人在旁听着心中却已有了猜测,毕竟放眼整个江湖,名字中带“瑾”字还能被沈悠然憎恶的,也只有正义盟盟主裴怀瑾。


    鹤明长老猛地一拂衣袖,怒道:“休得胡言!这种事怎么能让掌门亲自去?”


    其余长老几乎是同时对蓬山怒目而视,“蓬山,即使你是掌门的师父,也不能替掌门做主。”


    “掌门不仅是掌门,还是这一任的正义盟盟主,怎么能以身犯险,送上门去?”


    “蓬山,我知道你恨极了魔教,却也不能这般荒唐。”


    裴怀瑾微微一怔,很快意识到蓬山不似在开玩笑,他躬下身,沉声应道:“是,弟子遵命。”


    几乎是在裴怀瑾应声的同时,几位长老反对的话齐齐僵在了嘴边,裴怀瑾年纪虽轻,可这几年下来威势渐深,哪怕不说话时也自有股不怒而威,众人早已习惯听命于他。


    “怀瑾,送我回屋。”蓬山冷冷开口,“有劳鹤明长老一路,怀瑾此去诸多事宜还需宗内配合。”


    由于蓬山喜静,他的正气轩在整个流云宗来说都算得上偏远。


    进屋后,裴怀瑾将蓬山抱到床上,自己则是坐在床边,两只手掌熟练地按在蓬山双腿的三里穴上,雄浑的内力犹如浩瀚江海倾泻而入,一点一点梳通蓬山双腿堵塞的经脉。


    平日每个月裴怀瑾都要替蓬山这么疏通一次,这次也是由于他外出耽误了,今日才补上。


    重明功煦暖的内力让蓬山舒服地长喟一声,也不知这般运行了多少周天,蓬山终于示意裴怀瑾可以停下。


    此时已然过去了大半个时辰,饶是以裴怀瑾内力之深脸色都有些发白,裴怀瑾却裴不上调息,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锦布,恭敬地递到蓬山手中,“师父,弟子终于替您寻来了这株龙血草,这次定能治好您的腿疾。”


    蓬山打开锦帛,露出里面被精心包着的一株红色药草,嗓音却越发冷酷,“你的重明功已然突破第九层,这次遇上魔教五护法明明能全歼贼子,为何那青鸾使却能活着逃离?”


    鹤明在一旁看着,心中陡生不忿。


    这龙血草生长在极寒之地,极难取得,更何况此次还遇上魔教五护法同来争抢,掌门以一敌五,凶险万分,蓬山没有丝毫关心,更没有任何称赞,反而诘责掌门为何放过青鸾使?


    见蓬山提到此事,裴怀瑾怀冷的脸庞倏地一颤,起身在床头低首跪了下去。


    当日那青鸾使中剑后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目光凄婉而又哀绝,像极了十二年前阿姐倒在血泊中的模样,让他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


    “为师说过,切不可对魔教中人心存怜惜,更不可有半分心慈手软,否则你母亲就是前车之鉴!”


    裴怀瑾脸色顿时一白,双手交叠,恭声道:“弟子知错,请师父责罚。”


    “为师不知你究竟为何会放过魔教之人,但你马上要启程去西州,此事暂且按下,只是此次是击杀那魔头的最佳机会,这次切不可再心慈手软!”


    他思来想去,那女魔头武功高计谋深,想要一击制胜,恐怕整个武林只有裴怀瑾能做到。


    鹤明笑着缓和气氛:“蓬山师弟你放心,此次掌门亲至定是手到擒来。”


    蓬山垂眸看向裴怀瑾腰间佩着的淡蓝剑鞘,“流云剑是盟主象征,此次前去魔教自是无法携带,你就用那木箫做兵器。”


    “是。”


    蓬山审视的目光继续在裴怀瑾身上扫视着,突然间狠狠皱起了眉。眼前少年长眉入鬓,眼眸深邃,像极了他最恨的那个人,郁澜风。


    郁澜风生性放荡不羁,不管看谁脸上总是挂着潇洒笑意,他平日在魔教为非作歹也就罢了,可不知何时竟然骗走了他最爱的师妹,若不是郁澜风,他视若珍宝的师妹又怎么会误入歧途,最后惨死异乡。


    “好。”裴怀瑾抱了她那么久,被她滚烫的身子熨得身上也热,刚好也渴了,松开她,下去倒了一杯温水喝下,另倒了一杯端回来。


    将软绵绵的她扶起,叫她靠在自己身上,温水递到她的唇边,垂眸看着她一小口一小口的喝水。


    此时唇色不复先前的苍白,变得格外嫣红,沾了水泽后,愈发饱满诱人……


    裴怀瑾心思一动,手上一个没拿稳,茶杯落了一寸,她下一口便喝空了,那水沿着她的下巴,划过她的长颈,落进她微微敞开着的,白色寝衣下的荷色小衣中,消失不见……


    他的目光也随着那一缕水渍,窥见了一抹春光。


    喉结一滚,只觉得身上莫名燥热了起来,于是下意识地将她唇边剩下的半杯茶水,喂进了自己的口中。


    怀中的人儿不满,仰着头要水:“我还没喝完……”


    口中的水还没来得及咽下,他也不知怎的,脑中什么也没想,扶着她的后脑勺,对上那张菱角红唇,便将水渡给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