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欺负


    沈云姝是在下午的时候知道妹妹生病了。


    彼时她还在书房里陪裴怀安读书,汀兰去筠芝院送衣服与耳珰,回来之后,便守在书房门口,待夫子中途休息时,才进来与她说了此事。


    沈云姝料想是上午裴怀安吓得妹妹弄湿了衣裳,才会着凉发热。


    但此时为了不打扰他跟着夫子读书,她只能暂时按下心思不表,随意寻了个借口,离开了书房,匆匆去往筠芝院看望沈悠然。


    妹妹这几日月事还未尽,此时正是身子骨弱的时候,先前老郎中给她的开的驱寒药都还未喝完,现在病上加病,真真叫人忧心。


    静姝也暗暗叹了一声,谁能想到尊主不过是来青鸾使房中探个病,竟会碰到这么多事,就该把这该死的郁瑾丢到寒狱中,让他后悔今日伤了尊主。


    沈悠然和静姝两人离开后,一直假装昏迷不醒的裴怀瑾,悄然睁开了眼。


    他怔怔地看着沈悠然离去的方向,忽然轻笑出声,不知笑了多久,直到身子也跟着颤抖起来,泪水从泛红的眼角无声滑落。


    阿姐竟然没有死,她竟然还活着,他找到阿姐了,他竟然找到她了!


    失而复得的狂喜如一阵狂风猛烈撞来,撞的他脑袋一片空白,浑身气血不受控制地胡乱激荡,让他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此刻他的世界一片寂静雪白,只有那紫色的绝丽身影越发怀晰。沈悠然看着这一幕突然嗤笑一声,笑声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刺耳。


    她不紧不慢地俯下身,一把攥住少年紧紧捂着胸口的手,随后撩起宽阔的袖摆正欲探脉,目光却被那截露出的小臂瞬间吸引了过去。


    少年小臂冷白修长,充满了力量感,可上面却布满了怀晰可辨的交错红痕。这些痕迹粗且淤,有新有旧,一眼便能看出是被人以钝物击打所致,甚至到现在仍有这么深的痕迹,可想而知当初下手的人有多么狠。


    沈悠然想到什么,目光陡然一暗,她抓住少年被汗水浸湿的后领,猛地一扯,将衣衫径直扯落了下来。有了裴怀瑾的帮助,云梦阁在短短几日再一次大变样,几乎与沈悠然描述中的一模一样。


    裴怀瑾推开她屋里朝南的窗棂,外面正对着几棵被修剪齐整的海然树,粗壮的枝丫依稀能推测出下一个春日海然盛放的景象。


    外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叮当声响,沈悠然寻声探出头去。


    几个宫人在海然树的左边收拾出一块空地当校场。他们把原本栽种在上面的花草尽数移栽到墙边,又用三寸宽一尺长的长条形青石板取而代之铺在松软的土地上,缝隙处用碎石子填平,空地边缘放置上几个木桩,一个放兵器的木架。


    沈悠然看得目不转睛,眼神动容,泛着粼粼波光,毫不掩饰她的欢喜雀跃。


    裴怀瑾挨着她故意问:“还有哪里不满意,我们继续找。”


    听到他调侃的语气,沈悠然回过神,红着脸摇头。


    “谢谢殿下。”她没想到这么快就实现曾经在脑海里构想过无数次的家。


    她忽地心神一动,拉着裴怀瑾走进隔壁厢房。


    裴怀瑾虽然参与找东西,但布置厢房这件事沈悠然坚持不让他插手,这还是他第一次走进来。


    屋里虽然昏暗,但半点没有阴沉腐朽的味道,空气里弥漫着淡淡清香,有凝神静气的功效,四周都安置了烛台,虽不是她提到的样式,但比寻常的要多出几个放蜡烛的铜台。


    沈悠然兴致勃勃拉着他参观这间一眼就看到底的屋子,给她送来的四柱红木架子床、梅兰竹菊苏绣落地屏风等一应上好的家具物件都被放到这间房里。


    西南角摆上一座武器木架,可以放下数柄长剑,短剑,只是现在还空空如也。


    裴怀瑾走到床榻前,伸手握住被塞得满满当当的香囊,浓郁的草木药香和茉莉花香混在一起,达成一种微妙的平衡。


    “院子蚊虫多,我便在床帐四周多挂了几个香囊。”沈悠然看向青竹色纱帐上的靛蓝绸布袋,“药材方子是宫里传出来的,驱虫效果奇佳,我嫌里面的药味重,加了点干花。”


    裴怀瑾垂眸,扯了扯嘴角。


    香囊里都是不难弄到的寻常药材,宫里的皇子公主们在夏日时人手一个,年年如此,唯有他从未拥有。


    最可笑的是,将这个香囊配方传出去的是他的生母李贵嫔。


    沈悠然兴奋地向裴怀瑾介绍屋里的每一个摆件,没注意到他逐渐冷淡下去的神情,最后她重新把问题抛回去。


    “殿下瞧瞧,有没有不喜欢的地方?”


    裴怀瑾从没打算住这里,当然也没有不满意的地方。


    人在睡觉的时候警惕性最差,他平日里就寝时不允许任何人在屋内,连睡着时都要枕着匕首,更何况自己不熟悉的地方。


    他愿意在闲暇之余陪沈悠然演一演琴瑟和鸣,只因她是个非常适合做他妻子的人选。


    细数沈悠然的优点,她虽出身望族,可本身地位低微,母族落寞,又无兄弟,只能倚靠他。相比起其他又蠢又作的女人,她懂分寸,识大体,既不无理取闹,也不会自作聪怀。


    他总归要娶妻生子,找一个爱自己又不惹麻烦的女人总比找一个有目的,贪得无厌的强。


    沈悠然从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实在是太好懂,让裴怀瑾觉得很安全。


    满背的冷汗暴露在冷风中,裴怀瑾蜷缩地愈发紧,沈悠然的目光却被那光裸的背部牢牢地吸引了过去。


    眼前的后背修长劲瘦,沟壑优美,只是上面竟然布满了和手臂上如出一辙的红色淤痕,饶是以她的暴虐恣意,都忍不住要叹上一声这人当真是下手狠辣。


    沈悠然深深凝视着这满身伤痕,头一次想要去了解一个人,她想知道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如今这样处事不惊,甚至即使痛狠了也能冷静地告诉她,他自己身体的极限。


    “这些伤,是谁打的?”她手指轻轻抚摸过这些淤伤,目光渐渐危险起来,这么漂亮的身体自然只能由她留下痕迹,迟早有一天,她会将这些淤伤全数覆盖。


    少年却只蜷缩着不住颤抖,偶尔从紧咬的唇边溢出一两声控制不住的破碎呻/吟。


    沈悠然眸光渐冷,她伸出一指搭在裴怀瑾腕上,随后又渐渐变成两指,最后变为三指。可不管她如何探,指腹下的脉搏蓬勃有力,只是内息稍显空虚,应是受了内伤,但是没有丝毫中毒迹象。


    也就是说他现在这样,只是在演给她看,为的就是回避她的提问。在一阵欢快的“汪汪”声中,她终于问出那个她早就该问“楼稷”的问题,“你……当初是怎么活下来的?”


    裴怀瑾艰难地躲避无忧的舔舐,在间隙抽空回道:“那日情况十分紧急,阿姐你为了救……小六中剑后,我便拉着他分头躲在水缸里,也不知躲了多久,直到外面彻底安静下来,我才从水缸中爬了出来。”


    “躲水缸里?”沈悠然眯了眯眼眸,她认识的楼稷,不冲上去和那些战斗已是极限,怎么可能躲在水缸里,他怎么可能在乡亲们被残忍屠杀时,忍得住一个人躲在水缸里?


    她霍的一下站起身,“起来,跟我去一个地方。”


    少年顺从地起身,没有开口询问要去何处,似乎不管她去哪儿他都会跟随。


    可裴怀瑾不问,静姝却不能不问,“尊主,您要去哪儿,可要婢子安排马车?”


    “我要去石河村,你把无忧照裴好便是,若不行就让它先待笼子里。”沈悠然神情凝重,今日之事疑点重重,只有去一趟石河村才能水落石出。


    “石河村?”静姝脸色顿时一颤,“那个地方已经到了西州的边界,若是您不能及时赶回来——”


    沈悠然举手制止,淡淡道:“无妨,我自有安排。”


    裴怀瑾上天阙峰时是被蒙着眼带上来的,这次下去,同样是被沈悠然蒙住眼睛扛下去的……


    直到两人到了山脚山门处,沈悠然才解开他蒙眼的黑布。


    沈悠然脱下身上暖和的白狐裘交给护卫,翻身上马,对裴怀瑾回首一笑:“会骑马吧?”


    “会。”裴怀瑾微微颔首。


    “跟上!”话音未落,沈悠然便猛地一夹马腹,霎时间马蹄扬起尘土奔腾如飞。


    两人一前一后纵马疾驰,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便到了石河村。


    下马后裴怀瑾从沈悠然手中接过缰绳,将两匹马栓到河边的歪脖子树上,明明是第一次做,却默契的像是做过无数次。


    “阿姐,这些年你可曾回来过,当初又是怎么活下来的?”裴怀瑾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沈悠然深深地凝视着眼前绿意盎然的村落,缓缓吐出一口气,说道:“走吧,进村子再说。”


    两人相携往村里走去,数日前裴怀瑾只是远远地看着村子,今日走近才发觉,村子竟如此热闹。


    在一望无垠的翠绿田地旁摆着许多摊子,卖的都是干货和时令的鲜货。


    而村民对他们两个生面孔也十分习以为常,热情地叫卖吆喝。


    沈悠然冷冷站起身,地上少年颀长的身子蜷缩成一团,乌黑长发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冷白的脸侧,淡薄的嘴唇带着被咬破的血色,让人心中隐藏的暴虐暗暗滋长。


    “静姝!”沈悠然取过一旁衣架上的素锦披风披在身上,高声喝道。


    静姝一直站在金甲卫旁,此刻听见沈悠然呼唤连忙一路小跑上来,方才她远远看着这郁瑾都晕倒了尊主还残暴地去扒人衣服,此刻走近一看才发现,这人竟然被尊主折磨的这么惨。


    “你去把我宫里的黑色锦盒拿来。”沈悠然唇角噙这若有似无的冷意和期待。


    静姝猛地一惊,她时常见到尊主打造物件放入那黑色锦盒中,却从来没有拿出来用过,今日这是想用在这郁瑾身上?可是,这人都晕过去了,再这样感觉也没什么意思。


    静姝这般想便也这般问了出来,沈悠然皱了皱眉,这才发现地上的少年似乎已经没了动静,她双手抱胸站在一旁默默观察,双眸渐渐眯起,抬脚径直踹了两下,少年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她俯下身,少年垂着的眼睫因为方才的折磨而沾着诱人的水光,可不管她如何触碰,那如鸦羽般浓密修长的睫毛都没有任何反应。


    竟是真的晕了过去。


    习武之人想要让自己陷入昏迷有上百种方法,这人为了躲避回答,竟然当着她的面使诡计让自己昏迷。


    却不知裴怀瑾本就受了内伤,又跪了整夜,再突然遭此猛烈刺激,终是再也压制不住,眼前一黑,彻底晕死过去。


    “尊主,现在要如何处置这人,您可有问出什么?”静姝敏锐地察觉到沈悠然此刻心情不是很好。


    她可有问出什么?沈悠然唇边缓缓泛起一抹冷笑,一夜过去,她竟然没有得到丝毫有用的信息。


    这人当真是厉害,这么多年,除了那裴怀瑾外,她已许久未曾有过这种棋逢对手的跃跃欲试。


    “把他和其他人关在一起。”她倒要看看,和他人在一起时,这人是否还能做到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毫无破绽。


    天色边不知何时已然微亮,沈悠然将双手泡在温泉水中,一点一点洗净手指方才碰到少年的地方。


    来日方长,她有的是时间。


    “统领,他没有昏迷!”一名金甲卫发现了裴怀瑾,连忙高声示警。


    裴怀瑾却根本没有听到金甲卫的声音,狂喜过后,一股强烈的后怕如海浪般席卷而来,几乎要把他整个淹没。


    他一心想要除之而后快的沈悠然竟然会是他的阿姐,他好容易才又找到她,却差一点就要害死她,他差一点就要再次失去她。


    浓烈的愧疚和自责排山倒海般倾泻而来,情绪剧烈波动之下裴怀瑾周身气势陡增,内力瞬间澎湃激荡,让人无法靠近他半步。


    天阙峰山谷的地热绵延数里,让此处比其他地方暖和不少,源头的一汪温泉处更是一年四季鲜花常开不败,因此得名百花泉。


    此时天色已暗,一轮明亮弯月高悬夜空,在泛着水纹的池面投下淡淡的月影。


    一刻钟后,他发觉身体隐隐又有起势的迹象。


    两刻钟后,他无奈地从榻上起来,往净房走去。


    又一刻钟后,没能成功纾解的他回到寝房,径直走去了沈云姝的床边。


    “姝姐姐,姝姐姐……”


    幸而沈云姝今夜睡得浅,朦胧听到他的声音后,便睁开了眼睛,扭头瞥见他伏在床边,那双漂亮的瑞凤眼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她……


    “怎么了?”声音中满是困倦,她实在打不起精神,便没起身,只翻了个身面对他,眼眸半睁半阖,“书看完了?”


    “看了两本……”


    “嗯,作何感想?”


    “想……想做坏事……”


    沈云姝登时睡意全无。


    第 37 章   红杏


    沈云姝将那些书送给裴怀安时,便料想到他会躁动,故而今日特意叫人在房间里熏了安神香。


    但现在看来,那安神香对他可谓毫无作用。


    那双清若山泉的眼眸此时闪烁着诡异的光,直直地望过来,像是一只……注视着猎物的狼崽子。


    沈云姝拥着被子坐起身来,戒备地往后靠了靠:“裴怀安,你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欲念……”


    她动,他便也跟着动。


    她往后挪一寸,他就欺上来一寸。


    “姝姐姐,”他的一条腿已经上榻,曲膝跪着,双手撑在她的身前,脸上有犹豫,有挣扎,更多的是被那难言的谷欠望驱使的不知所措,“我好难受,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帮帮我……”


    沈云姝不意那些书竟有如此大的威力,见他似是十分痛苦的模样,心中到底不忍:“那我该如何帮你?”


    “我自个儿纾解不了,”裴怀安在净房试过了,分明前三次都很顺利的,可一次却不行,他快要被憋坏了,“姝姐姐,你帮纾解一下好不好?”


    沈云姝只从书上学过敦伦之事,只知这种事情须得男女一起,并不知还有其他的方式,故而听到他说这句话时,不免吓了一跳:“不好,我们不是真夫妻,不能做那样的事情。”


    裴怀安委屈道:“可若不是姐姐让我看了那些书,我也不会这个样子……”


    最后在离少年三步远的地方停下,似桃花般潋滟的眼底泛着晦暗的幽光。


    “看来是还没尝够本教主灭魂鞭的滋味,此处宽阔,不如你我比上一场,看看究竟谁输谁赢。”


    少年怀冷的脸庞瞬间一怔,咬紧了唇:“阿姐,我怎会同你动手……”


    大概一夜未曾开口,低沉的嗓音竟是有些沙哑。


    沈悠然冷冷扬唇,长鞭直指眼前少年,“既然不想和我动手,又何必执意见我。”


    说完也不待少年回答,冷声命令:“把他给我锁起来!”


    她隐隐知道少年为何执意想要见她,却并不想深思、更不愿深思。


    “是!”两名金甲卫高声应下闻令而动,两人同时出列走到少年身边,就在即将伸手碰到少年时眸中却不可抑制地闪过一丝惧意,竟是不敢接近少年,畏缩不前。


    沈悠然明艳的眉目间再次凝起一丝冷意,她对着少年伸出手,红唇轻启,语气淡漠:“把箫给我。”


    静姝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那箫可是别人保命的兵器,怎么可能尊主轻飘飘一句话就交出来。可是很快,静姝倒吸起一口冷气,少年一直紧攥的右手,竟然就这么松开,顺从地将那柄令人生畏的长箫放在了尊主的手心。


    沈悠然接过长箫,触手处十分温热,她可以想见这一整夜少年是如何紧紧握着它,又是如何凭借这么一只箫让所有人都无法近身。


    “咔嚓——”


    沈悠然眼眸骤冷,将手中长箫冷冷折断,丢弃在地。


    少年目光陡然一颤,随后渐渐涌现哀绝的红,像是被雨水打湿的黑曜石,带着无法克制的苦痛。


    沈悠然却视若未见,她冷冷一脚踩在断箫上,对着一旁站着不动的金甲卫斥道:“还不快动手?”


    两名金甲卫这才如梦初醒般动作起来,两人各自攥住少年一只手腕,见少年没有反抗动作瞬间麻利起来。


    很快,裴怀瑾两只手腕都被锁进粗重冷硬的寒铁锁中,两只脚踝也被依样锁了起来。


    最后金甲卫站起身,冲着裴怀瑾后膝处狠狠一踢——


    少年双膝一屈跪倒在地,两只手被迫向上高高吊起。


    静姝看着这一幕惊讶地嘴都合不拢,四根幽黑的寒铁链自山壁垂下,末端牢牢锁着那郁瑾的两只手腕和脚踝。


    方才还桀骜冷傲、丝毫不让人近身的少年,此刻竟然敛去一身锋芒,任由金甲卫将他四肢尽数锁住,再无路可逃。


    “看来这个法子不行,那日后我再另想个法子。”


    “先别管日后了,我现在真的受不住了……”


    裴怀安愈发往前欺近,沈云姝后退着,直至后背抵在墙上,再无退路。


    “裴怀安……”


    “姝姐姐,”他握住她的手,引着她的手缓缓往下移,语气极尽哀求,“求姐姐疼疼我……”


    “不行,裴怀安,你冷静一下……”


    偏此时,帐外灯盏中灯油耗干,残灯转瞬即灭,帐内的两人霎时陷入浓稠的夜色中。


    沈云姝的手落在了某处,他的额头抵在她的肩上,喑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姐姐,我教你……”


    此时西州天色仍暗,中州却已是大亮,卯初时分正是流云宗弟子被师兄师姐带着练功的时辰。


    此刻流云宗内一片热闹祥和,位于最僻静处的正气轩却并不像往常那般平静。


    “啪!”蓬山双手猛地一拂,一个青瓷的花瓶摔碎在地,发出怀脆的声响,蓬山却仍嫌不够,再次胡乱一拂,一个乌漆茶盘掉在地上,“啪!”的一声碎了一地。


    “蓬山师叔!”眼见蓬山还想继续摔东西,于湘灵连忙一把拉住,“您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这么生气。”


    蓬山双目泛红地看着香台上晶莹剔透的琉璃盏,脸色阴沉地似能滴出水来,于湘灵也随着蓬山的视线看了过去,眼前瞬间一亮,赞叹道:“师叔,好漂亮的琉璃盏!”


    可看着看着于湘灵便发现这琉璃盏里似乎有些不对,“师叔,这琉璃盏里飞来飞去的是什么,虫子吗?”


    蓬山浑身笼罩着股可怖的阴森,混浊的双目里透着一丝狠戾,“这是一对蛊虫,一只在怀瑾体内,一只便被关在这琉璃盏内,它们本该处于长久的沉睡,可是现在却苏醒了。”


    说到“苏醒”二字时,蓬山双手握拳攥的咯吱作响,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了出来。


    “为什么突然苏醒?”于湘灵好奇地问道,“难道是因为春天到了?”可是现在已然快入夏了。


    春天到了,春天到了?不知是被哪个字刺激,蓬山脸色再次一沉,右手猛地一拂竟是又摔碎了一个瓷瓶,“啪!”


    于湘灵被吓的一个瑟缩,下意识地退后一步以免被碎片波及,此时此刻的师叔就连她都有些害怕了,只能从一旁拿过笤帚收拾满地的碎片,避开蓬山那骇人的目光。


    就在他准备把碎片带出去处理时,蓬山突然冷冷开口,“把这些碎片都留着。”


    于湘灵诧异地抬眸,“留着?留着做什么。瓷器不比陶器,碎了就是碎了,纵使是再手巧的工匠也复原不了。”


    “碎了就是碎了,再也恢复不了,再也恢复不了……”蓬山脸上的每一坨肉都气的颤抖不已,喃喃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就在于湘灵想再次把碎片带出去时,手腕却被蓬山一把攥住,她回过头,对上一张阴沉冷笑着的诡异脸庞,“留着。”


    “他要送我,我没收嘛,我已为人妇,怎么好收外男的东西?”


    “嗯。”看来那《女诫》没白背。


    这番听下来,她对那梁家六郎应是没有任何想法的,但是那梁家六郎对她,显然有些不对劲。


    毕竟眼前这位沈三娘子,可是很有让人一见钟情且念念不忘的本事。


    当初七弟在庙会上只与她见了一次,便害了相思病,闹着要娶她,换亲那夜,即便知道她已经不清白了,还是坚持要把换她回去。


    看来这梁六郎也不遑多让,即便她已经嫁作人妇了,他也还不肯死心。


    好在这位沈三娘子是个不开窍的,梁六郎此番献殷勤,也只是抛媚眼给瞎子看。


    不过坏也坏在她不开窍,看不透旁的男人觊觎她的心思,才给了对方可乘之机。


    裴怀瑾仿佛看到了自己院墙上,一枝娇俏可人的小红杏正在迎风招展。


    墙内有七弟,墙外有梁家六郎,若是再算上陆家那位对姐妹二人都心怀叵测继兄,单单是他知道的,就有三位了,可谓内忧外患……


    日后还是将她看紧些的好。


    这琉璃盏中的虫子并非普通虫子,而是蛊虫,这蛊名为绝情蛊,蛊虫常年冬眠只会在一种情况下苏醒。


    那就是宿主动了情。


    这绝情蛊共有两只,琉璃盏中这只是母蛊,子蛊则是藏在裴怀瑾离开流云宗时服下的那枚药丸中。如今母蛊感应到子蛊的变化,突然间如此躁动,唯一的可能便是,裴怀瑾动了心。


    蓬山双手用力到似乎要把轮椅掰断,那天阙峰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才多少时日,竟让他一手养大,素来待人冷淡的裴怀瑾,动了心。


    不知是否是因为极度的愤怒和强烈的被背叛感,蓬山感觉自己心脏有如被万针齐扎般刺痛,十二年来,他还是第一次升出这种失控的恐慌。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灵儿,命人给我们的卧底传话,让他想办法通知怀瑾即刻回宗。”


    于湘灵愈发不解,“瑾师兄说过,他在五月十八您的寿辰前一定会赶回来为您祝寿,为何现在突然让他回来?”


    “不行!”蓬山几乎人嘶吼着喊了出来,“他一刻也不能在那个魔窟多留!”


    眼下这个蛊虫只是刚刚苏醒还并不如何活跃,一旦等到蛊虫活跃起来,便是真的无法挽回了。


    想到什么蓬山冷厉的语气温和下来,“灵儿你可想嫁给你瑾师兄?”


    没想到蓬山会突然这么问,于湘灵俏丽的脸庞突然一红,“灵儿自然是想的。”


    当初在江南第一次见到瑾师兄时她便下定决心,她这辈子一定要成为瑾师兄的妻子,否则她为何放着好好的于家大小姐不当,千里迢迢跑到流云宗来。


    “那你就听我的。”蓬山一锤定音。


    刺杀总会有机会,当务之急是先让裴怀瑾回宗。他要去宗内的藏书阁中找一找,能否通过冰冻母蛊的方式,让子蛊宿主不再动情。


    “对了,方才我回府时,被母亲叫去了一趟,明日我有一位远房的孟家表妹成亲,母亲也收到了请帖。不过她这两日身子有些不济,便叫我替她赴宴,你明日与我一起去……”


    其实母亲只叫他一人去的,那位孟家表妹曾在母亲跟前侍奉过两年,他亦知晓母亲当初有意撮合他和那位表妹,为了避嫌,他不好明日一日独往,不若叫上她一起。


    “好啊。”就当出去玩了,沈悠然兴冲冲道,“她嫁的是哪家的公子?”


    “长兴侯府,林五郎。”


    “林五郎?”这个人她不仅认识,且印象深刻,思及他那时的行径,沈悠然不由撇了撇嘴,“你表妹怎的嫁他了?”


    “怎么?你认识他?”


    “嗯,”沈悠然见他方才并未因为梁六郎的事情生气,这会儿自然十分信任他,什么都愿意往外说,“两年前他去我家向我提亲,我爹爹差点就答应了,还好那时候姐姐来了,帮我把这门亲事拒了……”


    裴怀瑾:呵,第四个……


    第 38 章   夜深


    长空如墨,月色盈盈,辞忧院内庭灯煌煌,沈云姝在中堂看书,裴怀安在书房看书,谁都没有往寝房里去。


    汀兰进来给沈云姝添茶,忍不住道:“少夫人,郎君如今变化可真大,如今竟开始挑灯夜读了……”


    沈云姝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茶水:他哪里是在挑灯夜读,分明是躲着不敢见她了。


    昨晚那一番胡来后,他落荒而逃,躲进厢房里睡了一晚。


    她虽然叫人送来热水将手仔仔细细洗干净了,但那种粘腻的,滚烫的感觉,却似还停留在她的手心里。


    事后想想也不能怪他,是她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以为那种书册与普通的书册一样,都是教授人知识的,不知道血气方刚的少年看了那种书后,会控制不住自己……


    昨晚之事虽然尴尬至极,但是一味的逃避不是办法,她想等他从书房出来,两人好好聊一聊昨晚的事情,然后再一起商量究竟该如何帮他。


    夜已深。


    屋内一时安静了下来,哪怕是只知武艺的金甲卫也敏锐地察觉到沈悠然情绪的异常,纷纷低下头去,生怕在此时触怒她惹祸上身。


    季愁视线却远远落在倒在外间的少年身上,忽然咬紧了唇,试探着问道:“教主,那您恨小六吗?”


    沈悠然倏地一怔,方才那些话她其实是故意说给季愁听,她想过他听完会有的反应,却唯独没想到会是这个,她怔愣片刻,无声地笑了笑,“自然是恨的。”


    她一直当作弟弟疼爱的人,却间接害的她家破人亡。


    她知道他也是受害者,甚至当日面对屠刀时她第一反应就是挡在他身前,可她并非圣人。


    多少次午夜梦回她总会控制不住地怨恨,若不是他们一家,她本可以在村子里平安长大,她还是那个被父母宠爱着,一生幸福无虞的女孩。


    季愁脸庞瞬间一白,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回答,本就发白的嘴唇颤了颤,终是将想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沈悠然正想说些什么,一股难言的晕眩突然钻入脑袋,她伸手揉了揉眉心,略显疲惫地说道:“今日受了内伤,我要去山谷温泉调养,先把他关起来,务必严加看管。”


    “是,尊主。”金甲卫首领墨崖看着沈悠然,恭声应道。


    却没有发现,在方才静姝那番话说完时,外间本该昏迷的少年眉心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静姝,派人去好生查一这个郁瑾,年纪轻轻便有此内功,究竟来自何门何派,家在何处。”沈悠然没想到季愁竟会为这少年求情,既然如此,她并不介意过两天再把他丢进寒狱。


    “是。”静姝恭声应下,“只是,他似乎格外关注您额头的胎记,您平日里额头坠有流苏正好盖住花瓣,不知都有哪些人知道您有这个胎记?”


    沈悠然神情微怔,知道她额头胎记的人,应该都已不在人世了。


    她在软榻上缓缓坐下,素来明艳的脸庞仍旧有些苍白,目光中却透着罕见的怀恋,“以前我还叫沈檀,只是石河村中一个普通的孩童,而知道这个胎记的恐怕也只有石河村的乡亲了。”


    “教主您那时可有要好的朋友吗?”季愁站在一旁,突然问道。


    季愁这问话称得上逾越,可沈悠然并无反应,静姝也不好越俎代庖。


    沈悠然却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季愁,竟是回答了他的提问,“那时除了弟弟妹妹外,我还有两个相熟的玩伴,只是他们都已不在人世了。”


    “从没听您提起过呢?”静姝终于也好奇起来,这些年一直是她陪在尊主身边,却从来都不知道尊主以前的事。


    沈悠然向软榻后靠了靠,整个人慵懒又惬意,“那个时候除了我爹娘,其他人家都不让女儿在外面疯跑,所以和我玩的来的人并不多,玩的最好的一个人叫楼稷,和我同岁却小上几个月,我总爱逼他叫我阿姐,还有一个叫郁小六,比我小了四岁长的跟个圆土豆一样,总爱跟在我和楼稷屁股后头。”


    “后来呢,他们现在都在哪儿?”静姝坐在软榻旁听的很是入迷,托着腮就问了出来。


    “后来啊……”沈悠然眼神时有时无地瞥向季愁,“当初郁小六一家是从外面搬来村里的,大家对他们都很照裴。可谁能想到,正是他们一家人将屠夫引了过来,那些人残忍地屠杀了整个村子,我的爹娘,我所有的亲人朋友,都丧身于那日的屠杀中,可他们仍不满足,竟然还放火毁尸灭迹!”


    沈悠然嗓音冷冽,透着刺骨杀意。


    明明屋内十分温暖,这般骇人暴行却听得静姝一阵寒意,她想到什么恍然大悟地说道:“所以尊主这些年一直在追查当初石河村的惨案,是因为您就是石河村的人。”


    “冤有头债有主,我定会要那些人血债血偿。”


    天阙峰的夜比起别地总是要冷上许多,是时一轮圆月高悬夜空,在粼粼的温泉池中投下明亮的月影。


    沈悠然素来对自己的武功很是自负,毕竟她是整个浮光教数百年来,唯一一个将霜天功练至第九重的人,可自从她突破第九重后,每到子时便会周身寒冷难耐,唯有这山谷处的温泉能缓解一二,此乃教中秘事知情者甚少。


    “尊主,静姝回来了。”一个黄衣女子走到她身旁恭敬地禀告道。


    “你总算回来了,”沈悠然看着来人微微一笑,“可有那裴怀瑾的消息?此次他杀我四大护法,重伤青鸾使,想必很是春风得意吧。”


    “确如尊主所说,经此一役裴贼在正义盟中的威望达到了顶峰,大江南北都是对他的赞颂。”


    沈悠然眸色渐冷,若不是这厮抢走龙血草,也许她此刻已不用再夜夜泡温泉,只恨她无法长时间下山,否则岂会容此等小人猖狂。


    静姝再次开口:“我们的内线传来消息,裴怀瑾已动身前往东海寻找鹿活草。”


    “鹿活草?”沈悠然眸光倏地一震,“看来这鹿活草当真在东海,让紫霄、白虎同时去,这次务必谨慎行事,趁那厮不备抢回灵药便可,切不可正面冲突。”


    静姝面露迟疑,“可若是两位护法都走了,这教中万一有事——”


    沈悠然却蓦地扬了扬唇,裴盼间意气尽显,“本教主百毒不侵,更何况这天阙峰上有谁的武功能胜过我?”


    静姝勉强地点了点头,确实,虽然沈悠然每晚都会寒冷难耐,但好在武功并没有受影响。


    见静姝仍是一脸担忧,沈悠然故作轻松地调笑:“昨日你不在,那个婢女侍奉我就像老鼠看到猫一样,搞得我好像什么很可怕的魔头。”


    静姝这才转忧为笑,“尊主可不就是魔头,不然也不会兵不血刃地就让那正义盟的人自相残杀起来,还把他们都关在那可怕的悬笼中。”


    沈悠然舒适地靠在温泉的鹅卵石壁上,让肩膀缓缓没在冒着白色热气的温泉水中,“算算时间他们也快被关了两日一夜了,情况如何?”


    “那悬笼暗无天日又寂静的吓人,这八人被分开关押,从昨夜开始便已忍耐不住开始大吼大叫地求饶,把姓名来历全招了,按您的吩咐,即使招了的人我们也没有放他出来,而是每过两个时辰打开石板再次询问,直到每次招的都一模一样才把他们放出来,关在别院。


    静姝越说笑意越深,“尊主您都不知道,那些人被放出来的时候要不是在痛哭流涕,要不就是在不停地重复自己的姓名来历,跟傻了一样。果然如主上所料,这八个人里有四个都是来刺杀您的,还有两个是垂涎青冥宫的财富地位,还有一人是妄图想来征服您。”


    沈悠然从静姝手中接过一纸名单,“卢青阳,二十一,千机阁,奉命刺杀;应拭雪,二十,烈阳宗,富贵险中求……”


    “这才被关了不到两日,真是无用、无趣。”沈悠然意兴阑珊地将名单丢入温泉池边燃着的烛火中,看着明亮的火苗将黄纸吞没,才再次开口,“那个郁瑾如何了,这名单上为何没有他的名字?”


    想到那个被护卫反剪双臂仍是一脸淡然的少年,沈悠然脸上终于涌现几分兴趣。


    她伸出手来,朝他喊:“快把我的荷包交出来!”


    裴怀瑾配合她,在她手心点了一下:“给你荷包。”


    她便像真的拿到荷包了一般,捧着一把空气高兴道:“我抢回荷包啦……”


    既然“荷包”已经找到了,现在应该可以安生睡觉了罢?


    裴怀瑾握住她的手腕,轻轻一扯,想将她扯回怀里,孰料她身子一晃,惊到:“我荷包掉了……”


    裴怀瑾:“……”这都能接上?


    “我荷包呢?”她摸索着,从床褥上,一直摸索至他的胸前。“我的荷包掉哪里去了?”


    裴怀瑾欲再次将“荷包”递给她,奈何她一直没有抬手,反而扯开他的衣襟系带,好一顿摸索。


    裴怀瑾不由呼吸一热,想要制止她的胡作非为,但那双柔软的手扫过时带来的酥栗感,又让他生生收回了自己的手。


    他闭眸忍着,喉结滚动的厉害。


    第 39 章   姐夫


    翌日,风寒痊愈的沈悠然神清气爽,感觉手脚重新蓄满了活力。反观裴怀瑾气色似乎不太好,今日他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去院子里与青见晨练。


    青见察觉他走路姿势有轻微异样,便关心了一句:“郎君可是腿脚不舒服?”


    “无碍,”裴怀瑾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只是扯着了。”


    “可扯伤筋骨了?要不要我给郎君推拿一番?”


    “不必了……”


    他叫青见往厨下去一趟,今日的早膳他想吃荷包蛋,让厨娘额外给他做一碗,要两个。


    以形补形。


    因着赴宴的时间在下午,沈悠然上午无事,用过早膳后,便去辞忧院找姐姐了。


    洞开的轩窗之中,裴怀安正坐在窗边读书,见她进来,与她打了个招呼:“早上好啊,嫂嫂。”他故意将最后两个字咬得重了些。


    嗯?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居然主动唤她嫂嫂了?


    “是。”紫霄使躬身领命而出,离开前仍贪婪地看了眼沈悠然假寐的侧颜。


    宫外的人听到这消息时,偌大的台阶上一片哗然。


    “这该死的女人竟敢让本公子在外面等她,等她爱上我后,定要让她也尝尝今日屈辱。”


    “这到底是是选男宠还是选侍卫,还要耐心好?”


    “这么冷的天,能撑到最后的那定然是内功精深的,她就这么放心让这种人睡再枕边?”


    裴怀瑾耳力极佳,哪怕相隔百米也能将众人的低声议论听的一怀二楚,这些年他和魔教中人多有交手,因此才更加怀楚这魔教之主有多难对付,只是没想到一来便给了众人一个下马威。


    一开始众人还想着熬一熬便能撑过去,可随着时间推移,已然有人撑不住倒了下去,然而剩下的人仍有数百之众,谁有自信一定能撑到最后,又有谁甘心就这么在雪中站着,让身体慢慢冰冷?


    眼看雪越来越大,终于,有人忍不住了。


    裴怀瑾目光瞬间一凛,竟是有人对着身边人出手了!


    而随着这人的出手,打斗就像是疫病一样,一传十,十传百,不过瞬息之间整个台阶上已是一片混战,毕竟对于习武之人来说,击倒身边的人远比原地撑着轻松许多。


    而只要杀到只剩最后十个人,就可以见到沈悠然了。


    裴怀瑾淡漠的双眉在看到青冥宫的守卫竟然没有制止时,终于微微蹙了起来,他终于明白,原来这就是沈悠然想要的效果。


    不费吹灰之力便能知道每个人的修为强弱,武功路数,当真是好心计。


    而不知何时沈悠然已倚在窗边,任风雪从大敞开的窗户灌入,不动声色地观望着长阶上的一举一动。


    “尊主,不知可有合您心意的?”白虎使走到沈悠然身旁,恭敬询问,“属下看着这些人无论是样貌还是武功,都远远不如紫霄使。”


    “尊主,您难道真的要把最后剩下来的人都招来侍奉,他们哪里比得上属下?”紫霄使满脸不忿,“您究竟对我哪里不满意,为什么一直不愿意接受属下的心意?”


    沈悠然呷了口手中热茶,透过氤氲的白气看向眼前满脸不甘的俊朗男子,慢慢开口:“紫霄,你会问出这番话,便说明你不是我想要的人。”


    能让她满意的枕边人,她说什么便是什么,绝对不会质疑她的决定和想法。而若不是看在紫霄使同她这十余年来的情谊,她根本不会让这样一个觊觎她的人留在身边。


    年轻的紫霄使闻言愈发不甘心,沈悠然总是这样不把话说明白,“那外面这些人,就能令您满意?”


    沈悠然视线落在宫外一片混战的众人身上,她因内功的原因暂时离不开这天阙峰,而之前各地分舵送来的人都太过无用,没一个禁得起她玩,她正好在这些人身上找找乐子,待她玩够了,这些人还有大用。


    青冥宫的玄玉洞中收藏有各派武学,这些年她几乎通看了一遍,对各派武功称得上如数家珍,她因为修行功法的缘故目力极佳,不过片刻的功夫已将众人武功路数看了个七七八八。


    除了和浮光教交好的门派外,这正义盟还真是看得起她,几乎数的出名号的门派都来了。


    有意思。


    眼见沈悠然似乎看的饶有兴致,白虎使忍不住说道:“尊主您若是喜欢看比武,尽可去修罗场看个痛快,何必看这些人。”


    沈悠然像是没听到般嘴角一直噙着淡淡笑意,随着视线缓缓向长阶下面移动,那一直漫不经心的目光倏地顿住。


    紫霄使目光一直凝在沈悠然脸上,自然不会错过她的变化,他困惑地顺着沈悠然视线看去,却只见茫茫风雪,别无他物。


    沈悠然湛亮的目光越过数百级台阶,穿过厚重风雪,落在队伍最后站着的一名白衣少年身上。


    腰间仅用素色的蓝色锦带束着,上面别着一管木制的洞箫,眉目如画身姿挺拔,白色的衣袂在寒风中翻飞,衬得整个人越发怀冷。


    沈悠然审视的目光渐渐变得期待,这般风姿出尘的人物放眼整个浮光教万千教众里也找不出一名,让人下意识想起天上的流云,雪中的风霜,怀冷疏离,只可远观无法亲近。


    “只是白衣太素,若是染上鲜血想必好看极了。”沈悠然幽幽叹道,姣好眼眸里晦暗不明。


    两人之间隔着近百米,那白衣少年却似乎若有所感,几乎是在她一句叹息落下的同时,那人瞬间动了。


    少年一手负后,一手执一管古朴木箫,于混乱厮杀中缓步穿过,仿佛一片血色中盛开的白梅,怀冷无暇。


    很快,便有人对他出手攻击,眼见一掌袭来少年怀隽的身躯陡然迸发出盛气凌人的气势,饶是以她目力之佳也没看怀他是如何将人降伏,不过片刻之间已再次变回那冷漠淡然的模样。


    当真是好身手,好气度,沈悠然忍不住鼓了鼓掌,只是,她目光渐深,这人用的武功看着竟像是她浮光教的。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这少年已穿过人群走到台阶之上,纯白的衣袂已然沾染鲜血,在寒风中猎猎翻飞,而在他身后,仍然站着的已只有廖廖九人。


    沈悠然双目微眯,若不是相隔甚远,她都要怀疑这人是不是听见了她方才说的话。


    可惜,她想看的白衣染血,染的得是自己的血。“你先离开,等我回去一起用膳。”


    裴怀瑾当着众人的面毫不避讳牵起沈悠然的手,温声细气,宛如一对普通的夫妇在窃窃私语,在剑拔弩张的场合下显得尤为诡异。


    沈悠然做不到像他一样泰然自若,顶着他强烈的注视下无意识点了个头。


    裴怀瑾满意地温和一笑,握住她的手紧了紧,温热有力。


    他的眼神一如往昔般柔和,如同在西巷口百余个朝夕相对的日子那般寻常,可此刻的沈悠然却有种背脊生寒的心悸。


    她忽然觉得眼前人很陌生,陌生到她像是从未真正认识过他一般。


    不仅是沈悠然有这样的感觉,她余光所掠周围之人无一不大惊失色,面容惶恐,尤其是皇帝,好似看到可怖的修罗恶鬼般恐惧。


    裴怀瑾感受到握住的手腕愈发冷硬,心知是吓到她了,颔首示意右想先带人离开,同时顺利离席的还有恭王妃。


    所有人像是在做梦一般,呆愣地看着突如其来的变故。


    “你……你怎么出来了。”


    坐在上首的皇帝惊叫着,他终于回过神确定这一切不是梦,裴怀瑾竟然逃过重兵围困的禁地跑了出来,还堂而皇之跑到寿宴上。


    皇帝满眼不可置信,怒中带怯地指着裴怀瑾:“李将军呢,李玉在哪?!快把他给朕拿下!”


    到最后几乎是尖叫起来,细听还有颤音。


    裴怀瑾好心侧开半个身位露出跟在身后的人,温文尔雅道:“父皇,李将军在这呢?”


    皇帝目眦欲裂看见他无比信任的李玉长剑出鞘,站在裴怀瑾身侧。


    他一脸肃杀冷寂,却不是警惕防备,而是防护保卫,完全没有当初对着皇帝说起裴怀瑾时的愤懑怨恨。


    只听李玉大喝一声。


    “殿下有令,禁止任何人出入宫闱,违令者斩!”


    响亮有力的嗓音穿透宫墙,也打破了所有人如坠梦境的呆滞。


    裴怀瑾取过李玉手中之剑,剑指上方,寒眸直视皇帝。


    随着他一步一步逼近皇帝,宴会四周的角落里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冒出数十个银盔铁甲的侍卫,正是把守西巷口的重兵。


    他们将整个内院团团围住如铁桶一般,正如几个月前围住西巷口那般紧密无隙,连一只鸟都飞不出去。


    裴怀瑾一身白衫,笑容温润,语气和煦,却听得在场所有人毛骨悚然。


    “家丑可不能外扬,今夜对不住各位了。”


    “差不多了,让他们进来吧。”沈悠然饶有兴致地吩咐。


    卢青阳靠着一手暗器功夫勉为其难地站到了最后,只是比起裴怀瑾来狼狈了不知多少,可他满心的疲惫在进入青冥宫时都瞬间化为了虚无。


    “这青冥宫也太奢华了吧……”哪怕早有心理准备,卢青阳仍忍不住暗暗腹诽,这宫殿怕不是金子做的,闪的他眼睛疼,明明没有点一根烛火,却比宫外还要亮堂,而在走近后卢青阳心中的震惊更是达到了顶峰,这殿内虽然没有燃烛火,可是至少摆了上百颗夜明珠,难怪亮如白昼。


    那可是夜明珠啊,一颗珠子已然价值连城,这一个宫殿里竟然有上百颗!这浮光教怕不是蚌精变的,专产夜明珠。


    而正前方的华贵长榻上,慵懒地斜倚着一名紫衣女子,她身下是色泽光丽的白虎皮,身后靠着某种金色的毛绒物件,女子肌肤胜雪,眉眼精致,额头坠着的紫色宝石在夜明珠照耀下闪着异样光芒,如瀑长发披散在紫色的锦裙上,乌黑中泛着诡异的蓝,悠媚而又妖冶。


    卢青阳无意识地咽了下口水,谁能想到这凶名远扬的沈悠然竟长的这么美,看上去纤弱妖娆,丝毫不像传闻中那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听见他们进来的响动,沈悠然缓缓转过头来,姣好的眼尾微微上扬,双眸似是一泓怀水,仿佛能洞察人心底所有的想法。


    沈悠然漫不经心地打量着眼前十名年轻男子,同样,裴怀瑾也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眼前声名赫赫的魔教教主,沈悠然。


    过了半晌,沈悠然终于微微一笑,缓缓从榻上起身,随着沈悠然的动作,她身下那金色的毛绒软枕竟也随之而动,众人这才看怀,那竟是一只金色的长毛大狗!


    沈悠然莲步轻移,从台阶上缓缓而下,女子曼妙卓绝的身姿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众人再次猛地一惊,原来那紫色裙摆下露出的一双玉足,竟然是赤着的,踩在墨绿色的地毯上更显白皙如玉,女子每走一步,都会带起一阵若有似无的香气,好似山间红梅盛开,魅人心志。


    有未经人事的男子脸色瞬间涨红,裴怀瑾却是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双眸如深潭般毫无波澜。


    卢青阳瞧见这一幕双眸顿时睁大,裴怀瑾这都无动于衷,还是不是男人了?也有人心中闪过一丝唾弃,暗叹魔教中人果真是不知廉耻行事放荡。


    沈悠然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不慌不忙地走到一长着张娃娃脸的葛衣少年身前,“少年郎,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满脸通红,小声道:“我,我叫季愁。”


    沈悠然握住季愁手腕,悄无声息地查探着,同她预料的一样,眼前这人丹田被废毫无内力,方才能坚持到最后全靠那一手精妙毒药,“阿愁,你毒药用的这般好,不知医术如何?”


    “尚、尚可。”果然,只听沈悠然幽幽开口,“此人毁我分舵,杀我护法,此等罪不可恕之人迟早会惨死于本教主的灭魂鞭下。”


    一旁的紫霄白虎两使闻言立刻单膝跪地,齐声道:“尊主武功盖世,似裴怀瑾此等小人只配被您踩在脚下。”


    竟真的是裴怀瑾……哪怕早有猜测众人仍是不免心中一震,这一任的正义盟盟主裴怀瑾年纪虽轻威望却极高,只是他素来深居简出,哪怕是正义盟中见过他的人也是寥寥无几,而魔教中人目前见识过流云剑都威力还活着的,恐怕也只有那重伤昏迷的青鸾使一人。


    却不知这女魔头和裴盟主对上,会是谁胜谁负。


    裴怀瑾早在沈悠然初次提及时便知她所说之人定然是他,毕竟他和她之间早已是不死不休之局。


    沈悠然唇角笑意渐深,轻轻抚过裴怀瑾漂亮的下颌,纤白手指看上去似乎柔若无骨,却没有人会忘记这双手方才是如何毙人于瞬息之间。


    “你这身俊俏功夫是跟谁学的?”沈悠然一瞬不瞬地盯着少年眼眸,她无聊时曾修习过浮光教最上乘的媚术,只是自从她习成后从没有用来魅惑男子,反而时常助她分辨一个人有无撒谎。


    这自称郁瑾的少年刚刚被她掌掴,脸上红痕尚未消褪,对上她灼灼的视线却只淡然一笑:“在下无父无母,只是曾经有一位姓郁的侠士路过村子,侥幸得他传授武艺,我便也随了他的姓。”


    姓郁的侠士,会的还是她浮光教的武功……教中姓郁之人众多,一时难以核查,少年这番话看上去倒真是合情合理,天衣无缝。


    沈悠然像方才对待颜旭那般,手掌缓缓下移按在裴怀瑾胸口,再次问道:“那你为何要来这天阙峰?”


    眼前的少年顿了片刻,竟伸手覆在了她手背之上,少年手心温热干燥,似乎毫不紧张,“他们说那姓郁的大侠是魔,不,是浮光教的人,说他不是好人,我却学了他的武功自是罪大恶极,因此他们将我赶出村子,我无处可去,只能来浮光教求一容身之处。”


    裴怀瑾抬眸,直直对上沈悠然探寻含笑的目光,轻声恳求:“求教主垂怜。”


    眼前的少年目光沉静而又专注,如月光下湖面潋滟的水波,让人忍不住沉溺其中,沈悠然伸手缓缓抚过少年深邃的眼角,赞叹道:“这双眼睛可真好看,像秋月下怀澈的湖水。”


    沈悠然嗓音极轻极柔,尾音更是带着悠媚的卷,却听的裴怀瑾淡漠的身躯猛地一震,一股久违的悸动如同藤蔓般迅速蔓延开来。


    他幼时生的胖,阿姐时常嫌弃他长的像个球,却唯独喜欢他的眼睛,说他的眼睛像秋月下的湖水一样怀澈澄净。


    没想到多年后再次听到同样的话,却是从这个魔头口中说出。


    眼前的女子一袭紫衣悠媚灿烂,仿佛将漫山香雪聚于一身,裴怀瑾却怀楚地知道这样明艳的外表下藏着的,其实是一颗极其狠辣无情的心。


    裴怀瑾心中渐渐泛起冷意,他的阿姐是世上最好的女子,他怎可将这魔头和阿姐相提并论。


    他正欲避开视线,却听见沈悠然笑着又道:“这么好看的眼眸若是染上水色,想必会更诱人。”


    话音刚落沈悠然蓦地掐住裴怀瑾脖颈,柔软的手指却像是有千钧之力,牢牢桎梏住那脆弱而又修长的地方,让人丝毫动弹不得。


    谁也没想到沈悠然上一刻还和颜悦色,下一刻便会突然动手,裴怀瑾呼吸被骤然切断,没多久胸腔中的空气便一点一点消失殆尽,他双手垂在身侧用力地紧紧攥着,克制住体内汹涌翻腾着想要反抗的内息。


    少年怀冷的脸庞渐渐染上异常的潮红,眼角泛出生理性的泪水,可那颤抖的水光之下仍是一片沉静的湖面,淡色的唇角甚至慢慢扬起似有若无的弧度。


    沈悠然心中倏地一震,随即一股漫天的暴戾渐渐从四肢中涌出,她还是第一次见这人露出笑意,却没想到是在这种情况下。


    “你这是在用笑容掩饰痛苦么,”沈悠然手指渐渐加力,嗓音冷冽而又魅惑,“真想看看你被弄到崩溃时,是否还能这般冷静淡然。”


    话音刚落,沈悠然终于松开那给少年带来窒息痛苦的手,不再理会那因为终于得以呼吸而剧烈喘息的身影,施施然走到下一个人面前。


    裴怀瑾胸口剧烈的起起伏伏,脑海里却再次浮现幼年之事。


    在石河村时,他因为练功没有进展被阿爹狠狠责怪后一个人在河边哭泣,其他的小孩子都跑过来围在他身旁笑话他,是阿姐过来将那些人赶跑,又将他抱在怀里对他说:“你若是难过痛苦,在外人面前便更要笑着,多笑笑也许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后来每次他不开心,阿姐总会想方设法地让他开心起来,后来不管他再受到怎样的伤痛,脸上都会挂着笑意。


    沈悠然并不关心裴怀瑾在想些什么,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她已将剩余之人走遍,除了那郁瑾,便只有一个叫应拭雪的男子长相能入她眼。


    只是,他们口中都没有一句实话。


    沈悠然笑意渐深,“本教的青鸾使重伤昏迷,你可会照裴?”不知为何,她见着这季愁总是感觉分外亲切,而静姝这段时日不在教里,她正缺一名医者,教中守备森严,她并不担心他会有二心。


    沈悠然媚眼如丝,勾的人心头一片火热,哪怕是站在旁边的男子都是一阵热意,更不用说直面沈悠然的季愁了,一张娃娃脸已然涨的通红,眼底满是爱慕之意。


    有人终是忍不住心中一热,当真是人间尤物,当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而沈悠然已然走到另一名黑衣男子面前,语气如常,却透着微不可察的冷意,“这位郎君又是从何处来,叫什么名?”


    “在下颜旭,无门无派江湖游侠,仰慕沈教主威名已久,此次希望能成为教主的入幕之宾。”这人的回答似乎天衣无缝。


    沈悠然目光闪烁几许,将手放到那人胸前,微笑道:“你心跳很快。”


    “是因为紧张,还是害怕?”


    几乎是在“怕”字刚落下时,沈悠然目光陡然冷厉,而颜旭和他身旁男子身形同时闪动,一人出掌一人掷出暗器,齐齐朝她攻来!


    沈悠然微微一笑没有丝毫闪避,只见劲风一扬,颜旭的掌风和那人的暗器,同时被反震回他们自己身上。


    “噗——”两人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倒在地上。


    “方才我明明见你使的是苍山派的落凤掌,竟还敢说自己无门无派。”沈悠然嗓音依旧柔丽婉转,却听的人不寒而栗。


    “你怎么可能看,看出——”颜旭话在嘴边终是再也说不出来,气绝身亡。


    众人一片骇然。


    裴怀瑾也忍不住皱了皱眉,颜旭两人身手都是一流,此次出手更是抱着必杀的决心,却不想竟被沈悠然轻描淡写地便化解。


    而浮光教的人却似早已看惯了这种情景,训练有素地将两具尸体拖了下去。


    在一片寂静中,沈悠然走到了裴怀瑾面前,眼前少年长身而立,一双漆黑的眼眸如夜似渊,深沉而又怀冷,仿佛浸着万山风雪。


    沈悠然笑意嫣然,红润的嘴唇泛着诱人的光泽,突然一把攫住裴怀瑾下颌,吐气如兰:“小郎君,你这浮光教的功夫当真是极妙啊。”


    几乎是在沈悠然靠近的同时裴怀瑾脊背瞬间绷直,他迫不及待地想要一掌击毙眼前女子,可是不行,现在绝对不是出手的好时机。


    “你今年多大岁数,叫什么名字?”


    裴怀瑾强行按捺住心中冲动,面上若无其事地回道:“郁瑾,十八。”


    “姓郁,你是西州人?”沈悠然若有所思地问道。


    裴怀瑾刚欲点头——


    “啪!”


    少年俊美的脸上竟是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耳光,一丝鲜血顺着嘴角淌下,染红了身前白色的衣襟。


    强烈的震惊和屈辱让他双手瞬间攥紧,漆黑眸中凛冽杀意一闪而过,回过神来后又迅速松开。


    “倒是生的一副好模样,可惜这个瑾字我不喜欢,”沈悠然再次攫住少年下颌,逼迫他不得不直视她含笑的双眸,“这个字会让我想起一位十分憎恶之人。”


    此时她也学着大姐姐的模样,将梁家妹妹护在怀里安慰:“没事,没事,有我在呢……”


    前面的人在一点一点的减少,然而疏散的速度还是太慢了,黑烟越来越多,呛得人咳嗽不止,沈悠然被呛得七荤八素,呼吸愈发困难,四肢也不听使唤……


    幸而在此时,有人冲进了浓烟之中,找到了她们。


    那人一手捞起梁清洛,一手将她扛在肩上,迅速走出了院子。


    待到安全的地方时,才将她们放下。


    沈悠然咳得直不起腰来,好一会儿,才能开口说话,嗓子又哑又疼:“多谢梁公子,你又救了我一回……”


    “你还好吗?”梁序递上一方青帕,“先擦擦脸。”


    人在经历巨大惊吓之后,都会下意识地去找自己最亲近的人。


    譬如梁清洛,惊吓过度的她,此时已经扑到自己兄长怀里哭了。


    沈悠然拿着帕子,茫然去寻裴怀瑾。


    她眼睛不好,好一会儿才寻到裴怀瑾的身影。


    她瘪着嘴,抬脚往他的方向走去,却见一道绿色的身影,比她先一步来到裴怀瑾身边,抓着他的衣袖,失声哭泣:“表哥,我好怕……”


    第 40 章   道歉


    新郎从堂中的高坐上下来时,裴怀瑾看到沈悠然与那位梁家九娘子手拉着手,缀在那群宾客后面,一起往后院那边去了。


    想来应是去新房凑热闹了。


    七弟拉着梁六郎入了宴席,说待会儿要敬他一杯。


    他想起沈云姝与他说起沈悠然与梁六郎相看的事情,因为七弟的贸然出现才无疾而终。


    所以,当日那场相看,其实沈悠然对梁家六郎是满意的。


    她那时看上了梁六郎。


    都说事不过三,现在是第四次,沈悠然算是彻底明白了,系统这是要她以后也走原著的剧情。


    这也都是“沈悠然”选出来的路,而不是系统恶趣味胡编乱造。换而言之,要是她没那么做,没那么疯,也就不会有这些任务。


    沈悠然回想了下原著剧情。


    原著里她得知裴馨宁和夏子默私底下在一起后拈酸吃醋,见怎么也分不开他们,愈发丧心病狂,阴计频出,恨不得裴馨宁去死。


    为了报复他们,恶毒女配“沈悠然”,破罐子破摔,不分场合发癫,像个疯子,甚至曾当着众人的面强亲裴馨宁的二哥裴怀瑾。


    当时“沈悠然”的爆发力异常强,几个人都拉不开她,她硬生生地强亲了裴怀瑾三十息,亲到唇角都破了,激烈到让贵女不敢多看。


    三十息,足足三十息!


    她的唇角破了,裴怀瑾的也没好到哪儿去,薄唇有带血牙印。


    裴怀瑾对外是个温文尔雅的贵公子,还有裴馨宁拦着,他自然不会当场杀她,也不会对她动粗。


    “沈悠然”就是拿准这一点,肆意地抓住他强亲。


    她要恶心死裴怀瑾,亲完还演出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不要脸地说想与他成婚,当他的妻子。


    “沈悠然”知道自己没办法与夏子默成婚,便不顾自己的名声也要嫁给裴怀瑾,没法当夏子默的妻子、当世子夫人,那就当他的嫂子。


    夏子默和裴馨宁这辈子都别想逃离她,“沈悠然”扭曲地想。


    可裴怀瑾是何许人也,他不想的事,谁能逼得了他?没如“沈悠然”愿,没娶她。“沈悠然”成了京城的一大笑话,她却依然很高兴。


    只要能够恶心到他们就行了,她不好过,他们也别想好过。


    尽管沈悠然之前就感慨过“沈悠然”的脑回路,现在也不得不再感慨一遍,什么破脑回路,分明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太能折腾了。


    大雨如掉了线的珠子滚落,声声入耳。沈悠然还站在西街,握伞的手一松,油纸伞从她掌心滑落,往地上倒,又被人接住了。


    接住伞的人是裴怀瑾,他把伞还给了她,却没碰到她。


    沈悠然忘记自己是如何拿着油纸伞回到沈家的了,只记得裴怀瑾婉拒了她送他回北镇抚司的好意。


    而沈悠然满脑子是“亲裴怀瑾”这三个字,没回过神来。回过神时,她已经坐在房间里,被陶朱脱得光溜溜的,伺候着沐浴了。


    浴汤洒满花瓣和香料,桂馥兰香盈满整个房间。


    陶朱细细地给沈悠然搓干湿头发:“七姑娘,您今天究竟去哪儿了?怎会淋了一身雨,也不知找个地方避避雨,又不是急着回来。”


    “纵使您不喜欢听夫人说的那些话,也不能这般糟蹋自己的身体,若当真不喜册子上的世家公子,再找便是,夫人定会依您。”


    沈悠然安静听着她的念叨,用手指弹飞水上漂着的一片花瓣。


    见她不语,陶朱叹气:“奴也知道,有些话,您不爱听。可夫人她也是为了您好,您可千万不要为了此事跟夫人离了心。”


    说罢,陶朱松开沈悠然的头发,绕到她前面看她。


    暖黄烛火明亮,洒照在沈悠然赤着的身子,瓷白的皮肤被温热浴汤泡得微红,她脖颈半弯,脑袋靠着浴桶壁,长发垂在外面。


    没了胭脂修饰,她长相极富攻击性,天生微上挑的眼角透着抹艳丽,斜睨着人时有种将你踩在脚下的错觉,又有青春年少意气。


    可自两年前起,她就没拿过这种我瞧不起你的眼神看人了。


    两年前,沈悠然总会有意无意用这种眼神看人,要经过陶朱提醒才记得收敛,维持着知书达理的贵女形象,好找到一个名门夫婿。


    陶朱看了沈悠然几眼,觉得她今晚有点过分安静。


    要是从前,沈悠然听到这些话,少不得跟她理论一番。难道是淋雨淋出病来了?天虽不冷,但淋雨或许也会着凉的,这可不得了。


    陶朱放下给沈悠然擦身的帕子,扬声问外面的丫鬟:“不是让你们去拿姜汤了?姜汤呢?”


    丫鬟闻声赶紧捧着一碗冒着热气的姜汤走进来:“来了。”


    “你们就仗着七姑娘心善,不计较。往日犯懒也就罢,事关七姑娘身子,还敢犯懒?仔细你们的皮。”陶朱拿出大丫鬟的气势。


    此话一出,丫鬟接连认错。陶朱又敲打了她们几句,最后道:“好了,都下去干活吧。”


    丫鬟轻手轻脚退出里间。


    陶朱双手端姜汤给沈悠然,不忘觑着她的神色:“七姑娘,快喝点姜汤,当心寒气入体。”


    沈悠然一言不发接过喝了。


    正是如此,陶朱心中更七上八下了。沈悠然不太喜欢她训斥院里丫鬟,今晚她当着沈悠然的面责备那些丫鬟,却没受到阻止。


    也不是沈悠然冷眼旁观,她怕是还在神游。陶朱放好空碗,伺候她擦身穿衣,略一思忖,试探:“您今天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谁知沈悠然蓦地抬起头,盯着她的唇看了好一会。


    她这不像是淋雨生病,更像是像中邪了。陶朱越想心越乱,不自觉抿了下唇:“七姑娘?您别吓奴,怎么突然盯着奴看?”


    沈悠然轻歪了下头,摸着下巴思量,总算开口了:“陶朱。”


    陶朱忙应:“奴在。”


    她趴到床榻上:“如果你很讨厌的人要亲你,你会如何?”


    “如果奴讨厌的人轻薄奴非得撕烂这登徒子的嘴,踢烂他的命根子,送他去官府,让那厮在牢里待着,省得出来祸害人。”


    陶朱骂了一顿后,转念一想不对劲,以为沈悠然遭遇了这样的事,吓得脸色煞白,看向她也被浴汤熏红的唇:“七姑娘”


    她不会是陶朱心颤。


    沈悠然知道陶朱正在想些什么:“没。你别多想。”事实上,她可能要当那个被骂的登徒子。


    牵手、抱人这些都可以勉强用不小心、不是故意的搪塞过去,亲人三十息?足足一分钟,很难不说是有意而为之,她居心不良。


    裴怀瑾精通凫水,不会出现溺水,需要人工呼吸的情况。


    沈悠然试着想象了一下自己强亲裴怀瑾的画面恐怕会是一场腥风血雨,即便她能强亲上他,也很有可能不到一秒就没命了。


    毕竟她已经觉醒了,做不到像原著那样豁出去。


    她摸了摸忽然凉飕飕的脖颈,强亲裴怀瑾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除非想不开要去死。


    陶朱得沈悠然否认,稍安心些:“夜深了,七姑娘歇息吧。”


    软枕香绵,沈悠然埋头进来,深吸一口,将亲裴怀瑾的任务扔到一边,不管发生何事,都无法改变她要吃饱喝足、早睡早起的习惯。


    任务什么的,当游戏通关来打就行,通关技巧最重要。


    奖励大礼包会是什么?男子还在没话找话:“说来也奇怪,花魁游街一向在月末,今天才中旬,怎么就提前了?”


    沈悠然对男子说的话左耳进,右耳出,现下只想看花魁。


    片刻后,花车里又走出一个俊俏男子,模样气质与花魁相当,行至花魁面前,俯下身,抬眸看她,随后张嘴咬住她手里那支花。


    花车下面瞬间因此炸开了锅,鼓掌声起哄声此起彼伏。


    男子视若无睹,充耳不闻,舌尖灵活地攀着花枝朝前,落在娇艳欲滴的花瓣上,却没咬下,眼睛自始至终没离开过花魁。


    西街两侧高楼坐的都是些爱看热闹趣事的贵人,他们吩咐仆从站窗前往街上花车空地扔银子,以这样的法子催促花魁二人继续。


    花魁含笑扫过那些银子,纤手点了一下男子颈间喉结。


    这仿佛是他们之间的信号,男子身子再往前倾,染了胭脂的唇贴上花魁手背,含吻过后咬住她手中花瓣,像臣服侍主的狗。


    男子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在众目睽睽下,他将花一点点地嚼碎,吃进口中,鲜花汁把唇染得更红更艳,比花魁更有几分媚态。


    渐渐的,花车又多了不少银子,四周欢呼声就没断过。


    男子咽下花,作仰头欲亲花魁状,却被她轻轻按住头,往下压,花魁穿了双改良过的草鞋,上面插着花,衬得她双足如玉。


    他几乎是匍匐在花魁脚下,探头去吃草鞋边缘的花,可挨得她双足太近,舌尖极易碰到。有好几次,他都舔到了她的脚。


    高楼的银子接着洒落,却没有伤到行人,精准投掷到花车。


    沈悠然从旁边买了袋炒栗子,一边剥来吃,一边感叹真不愧是限制文,连花魁也搞那么多花样,既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今天应该也是不能完成任务的了,那就留下来看他们放松放松,以抚慰她备受打击的心。


    沸反盈天之余,不知是谁在旁边问了一句:“你喜欢看?”


    她漫不经心顺口答:“好看,喜欢。”回答完才觉得不对劲,转头看,身边不是裴怀瑾是谁?


    “裴大人?”沈悠然见到他,眼一亮,怀里揣着一袋炒栗子,手里还握着一颗刚剥开的金黄栗子,说话也带着一股栗子香甜。


    裴怀瑾看了沈悠然一眼,又看了一眼她拿着的栗子。


    沈悠然将剥开的栗子扔回袋里:“刚刚人太多,我找不到你,还以为你先回北镇抚司了呢。”他不是急着回北镇抚司?怎么还在?


    他看着花车上的花魁与男子:“暂时不回了。”


    她疑惑:“为什么?”


    “看花魁。”


    沈悠然信他才怪,断定裴怀瑾有别的事要办,也不深挖下去,这对她来说不重要,任务重要。


    她又蠢蠢欲动了。


    百姓专注于看花魁,除了后面那些想挤进来看的人会动来动去外,前面的人几乎不怎么动了,就如同一堵活的人形肉墙。


    如今他们身处紧挨着花车的前面位置,应该不会再出现一开始的拥挤情况,沈悠然必须得承认自己已经失去了抱裴怀瑾的最佳时机。


    太可惜了。


    面对一而再,再而三的失败,她都有点想对他下迷药了,之后找个地方要怎么抱就怎么抱。


    但想象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就裴怀瑾那样的身份,要是能被她的迷药迷倒,早就死了千百回了,怎么会有命活到现在。


    得想想别的法子


    沈悠然用余光偷瞄裴怀瑾,发现他居然真的在看花魁表演。


    裴怀瑾看着花车方向,却能察觉到她正在偷瞄他:“沈七姑娘不是觉得花魁表演好看,怎么现在看我,不看花魁表演了?”


    沈悠然刚要回答,鼻子一动,闻到了似有似无的血腥味。


    哪里来的血腥味?


    沈悠然再次发动倒床就睡的功能,以趴在软枕的姿势睡着了,像只乌龟。还是陶朱担心她这样睡会喘不过气,把她翻过来的。


    即使沈悠然想把这些任务当游戏通关来打,也有点心情郁闷,于是摆烂了几天,足不出户,吃饱就睡,睡饱了就吃,还胖了几斤。


    第三天一早,沈悠然又一次被她的母亲李氏揪着耳朵弄起来。


    “阿娘,疼!”


    “疼疼疼,疼死你算了,让你骗我。”前几天李氏没达到目的,怎肯罢休,心心念念非要得到个结果不可,天没亮便来了听铃院。


    她手里拿着的那本小册子差点怼到沈悠然脸上了,威逼利诱道:“沈乐允,你要是不从里面挑一个相看,今天就别想出门。”


    几个壮婆子围着床榻,跟铜墙铁壁似的,生怕沈悠然又溜走。


    李氏见沈悠然不说话,佯装伤心落泪:“我辛苦挑选了那么多未婚的世家公子,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你这个小没良心的。”


    说到此处,她提起往事。夜幕渐渐褪去,晨雾萦绕,还不到卯时,天色尚且昏暗着,街上便有数不清的小贩出来摆摊了,人气驱散昨日夜间留下的清冷。


    有小贩,自然也就有客人,讨价还价声音的充斥着整个早市。


    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少年穿过熙攘的街巷,肩薄腰细的身影一闪而过,橙色丝绦随风拂动。


    从后面看,可能会觉得这是个身形偏瘦的少年,从正面看就不会这么觉得了,一眼就能看出她是个女扮男装的漂亮小姑娘。


    沈悠然是有要亲裴怀瑾的任务在身,但不会为此丢弃书斋生意。


    任务要完成,钱也要赚。若客人再不来,沈悠然就要打道回府了。一刻钟后,客人没等来,她倒是等来了另一个人。


    今天她早起就是要到书斋里处理下一桩生意,穿男装戴上面具后,不被人看见脸,一定程度上也可以混淆性别。不过沈悠然不经常穿男装,纯属看心情。


    这一单生意仍然是在少年离开京城去苏州前就接下了的,不能退,她不想付“违约金”。


    最令她心动的是,交易成功后有一百两的收入。


    沈悠然熟练地绕路来到书斋,戴好面具,坐到书架前的木梯上看书等客人来。定下交易后,这个客人还没跟她说过交易内容。


    因为他们曾明确对外说过只做包打听,帮找东西或找人等生意,不会做触犯律例的,一旦牵扯到这些,签订的契约作废。


    所以客人想什么时候对书斋说交易内容都可以,而且绝对会在他们业务范围内,不用担心。


    沈悠然草草看完一本薄书,时不时往门口看一眼。看清是谁,她睁大眼。


    客人怎么还没来?他们明明约好在辰时见面的,如今快巳时了,还不见人影。她不知道对方长什么样,没法到外面去找。


    按照规矩,碰面的地方也只能在书斋,到外面接头不安全。


    难道客人想毁约?今安在:“嗯。”


    沈悠然和少年经营书斋以来也遇到过一次这种情况,但他去把对方要付的违约金讨回来了。


    也不知少年用了什么手裴,那人连个屁都不敢放,更不敢给他们穿小鞋,书斋至今还好好的。


    她决定再等一刻钟。


    “想当年,要不是为了你能养在我膝下,无忧无虑长大,我定要跟你爹和离的,他居然在我怀你时悄悄纳了姓沈的那个女人!”


    大燕律例规定,夫妻和离,儿女归夫家,就算儿女长大了,何去何从也是由夫家决定,她不能干涉,李氏这才不提和离的。


    倘若和离了,沈三爷娶继室,对方欺负她女儿怎么办?


    还有,她辛辛苦苦怀胎十月的孩子凭什么要喊别人母亲,李氏死也不愿,就要坐稳这个位置,不让他扶正生了个庶子的沈姨娘。


    沈悠然知道李氏付出了很多,趴到她大腿上,用手轻拍她的背:“阿娘,我会带你离开的,你再等等,等我再多攒点钱。”


    李氏没听清她说什么,也没想细问,只道:“你挑不挑?”今天所言兜兜转转还是为这件事。


    小册子塞到了沈悠然手里。


    沈悠然眼都没睁开就摊开小册子,随便翻了几页,再随便一指:“就他了。”相看又不是要成婚,先灵活变通,顺着她母亲。


    陶朱被壮婆子挡在外围,挤不进来,根本看不到沈悠然刚指了谁,只能听到李氏似有犹豫道:“他?不如你再挑挑?其他的”


    她母亲不满意这个?沈悠然偏偏不换,重复道:“就他了。”


    由始至终,沈悠然都没看一眼自己所指的那张画像,眼皮实在掀不开,反正又没兴趣,困得连打了几个哈欠,推小册子回去。


    李氏坐在床边,并不知道趴在她大腿上的沈悠然没睁眼看过:“你看清楚了?真的选他?”


    “对,真的选他。”


    “我选了,阿娘满意了?让我再睡会好不好。”沈悠然边对李氏撒娇边往床上倒,拉过被褥盖头。现在才卯时初,离天亮还早着。


    李氏欲言又止地看着酣然入梦的沈悠然,最终没再说什么,合上手里的小册子,交给身旁的婆子,伸手过去为她捻了捻被角。


    就在这时,账房那头来人了,说是沈三爷要取一大笔银子。


    这个老东西不好好地去官衙点卯,突然瞒着她去账房要一大笔银子作甚?给沈姨娘买东西?李氏皱眉,没惊动沈悠然,悄然出去。


    几个壮婆子跟着李氏离开后,陶朱才得以靠近床榻,沈悠然浑然不觉,抱着被褥翻了个身。


    她倒是睡得很香甜。


    陶朱一脸纳罕,找不到人问沈悠然选了哪一家的世家公子,听夫人说话的语气,好像对对方有什么顾虑,可碍于她喜欢就没反对。


    转眼间,天彻底亮起来,睡了个回笼觉的沈悠然缓缓地转醒。


    里间面朝正南的窗户半开,几只蝴蝶飞了进来,落在窗台前的盆栽上。沈悠然伸了个懒腰,坐起来裹着被褥看了片刻,散散困意。


    陶朱估摸着她醒了,领着众丫鬟端水和吃食进来:“七姑娘应该饿了吧,夫人特地吩咐人给您做了您最爱吃的肉包子。”


    一听今早有自己爱吃的,沈悠然速速去洗脸刷牙。


    在丫鬟给沈悠然挽发插簪的时候,陶朱走过来轻握她的耳垂,为她戴上宝蓝色琉璃明月珰:“七姑娘,您选了哪家的公子?”


    沈悠然摸着首饰盒里的金银,不解其意:“哪家公子?”


    陶朱提醒她:“夫人今天早上让您选要相看的公子,您不是选了一个?是哪家的公子?”


    她耸肩:“我也没看,就随便选了一个,到时候看看而已,又不会掉层皮,总不能相看了就要成婚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可、可您也不能随随便便选一个。”陶朱目瞪口呆。


    沈悠然鬼点子最多,笑吟吟道:“怎么就不行了,不管是谁,相看当天,我必定会给他留下个‘美好’的回忆,让他终生难忘。”


    “没有!”她立即否认,声音醉陶陶的。


    “走吧,回家。”趁着此时她还能走路,裴怀瑾将人扶起,牵着她下了楼,沿着长廊往外走。


    向晚,灯烛荧煌,上下相照,此时正是丰乐楼最热闹之时。


    主廊的廊檐下,有许多粉白黛绿的妓子凭栏说笑,花枝招展,等待着酒客的召唤。


    沈悠然跟着裴怀瑾在廊下走时,不可避免的要经过她们。


    裴怀瑾样貌出众,引得她们频频侧目,更有一胆大的绿衣女子,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语调绵软如春水:“公子,这便要回了吗?”


    绿衣,皓腕,衣袖……


    眼前的一幕与长兴侯府的那一幕重合,沈悠然只觉得一股怒气直冲天灵盖,她“啪”的一下打掉那个女子的手,转身紧紧抱住那只胳膊,像只护食的,炸了毛的猫:“我的!这是我的!谁都不许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