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喝醉
绿衣女子不意这位俊朗公子身边的小娘子竟会有这般大的反应,愣了一瞬后,笑道:“小娘子好大的醋性,奴家只是与你家夫君开个玩笑嘛……”
沈悠然抱着裴怀瑾的胳膊,狠狠瞪了她一眼,拖着裴怀瑾气呼呼地走了。
裴怀瑾垂眸瞧着那个抱着自己胳膊闷头往前走的人儿,眉梢眼角,尽是他未曾察觉的笑意。
不晓得她为何忽然对他的胳膊有了执念,直至回府,她已然醉迷糊了,却仍然紧紧搂着不肯撒手。
看她这般模样,想来也走不了路了,裴怀瑾便让青见将马车驾去了后门,他单手将醉酒的人儿抱起,下了马车。
就这样,他抱着她,她抱着他的胳膊,以一种十分怪异的姿势,回到了筠芝院。
吩咐丹若她们去准备热水和干净的衣服,她身上和头发上都沾了灰尘,纵然醉着,也得沐浴一番。
“还不松手?”裴怀瑾抱着她在堂中稍作等待,也不知她现在还能不能听进去旁人说话,“再不松手,待会儿莫不是要我陪你一起沐浴?”
好在她还有一丝清明,听到他说这样的话,终于还是慢慢松开了手。
悬挂在门上的风铃忽然晃动,叮叮当当,坠在末端的红穗子也晃个不停,一只修长的手推开了门,身后是斜洒进来的阳光。
沈悠然一开始还在百无聊赖地等人,用鸡毛掸子扫书架的灰尘,听到风铃声便转头看过去。
只见少年一袭黑衫,依然戴着那张丑得不能再丑的面具,扎起来的高马尾长及腰际,腰间的埙还在,手执黑铁长剑,气势清冷。
她扔下鸡毛掸子,惊喜地跑过去:“今安在,你回来了!”
沈悠然把鸡毛掸子塞他没拿剑的手里:“书斋积满了灰尘,有空你扫干净你不是说要半个月后才回来,怎么提前这么多天?”
他不冷不热道:“事情办完了就提前回来了。”
“那你速度还挺快。”
她把客人今天没来书斋商议交易的事告诉他:“你说这个客人是不是想要毁约,不来了。”
一百两银子打水漂了?
今安在关上门,风铃又响了几声,颤音过后最终归于平静,他冷淡地拿起鸡毛掸子就扫书架的灰尘,话不多:“我会查清楚。”
早就习惯他这副鬼样子的沈悠然一屁股坐到摇椅上摇啊摇:“你回苏州是去见你的亲人?”
鸡毛掸子停在最高一层书架,今安在握紧木柄。
“不是。我没亲人。”
沈悠然“哦”了声,刚也只是顺口一问,听了这话,没再打听他的私事:“你回来了正好,还有几单生意在后面排着呢。”
没他帮忙,她一个人真的很难处理完这些生意。
“知道了。”他说。
今安在扫完一个书架的灰尘,接着扫下一个书架,还算勤快,然后似无意问:“我离开这裴日子,京城有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她一边看生意单,一边打趣:“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居然还会担心京城发生什么。”
他懒得回,不吭声。
沈悠然看着生意单上的银两数目,算来算去,看自己还差多少才能攒够三千两,分神道:“确实有那么一件大事,谢家被抄了。”
初听此事,她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现在印象深刻。
手臂上一空,温软不再,裴怀瑾竟还有几分不舍。
不过人还歪在他的怀里,脑袋靠在他的肩上,带着酒气的气息,轻轻浅浅喷在他的脖间,痒痒的,叫他心里也痒得紧。
大手托起她小巧的下巴,那双呵着酒气的唇,就出现在她的眼底。
早在去丰乐楼的路上,就想亲她了,可是她不让。
现在可以亲么?
指腹轻轻婆娑着那双莹润的红唇,稍不慎,不小心将那瓣红唇拨开,露出几颗洁白的牙齿……
那次她中了药,在马车上对他上下其手,他阻止她不规矩的小手时,惹她不满,便是用这几颗牙齿咬的他。
指腹向下些许,再一用力,便叫那张檀口愈发张开了些,他能看到里面那片潮湿的,红润的小舌。
“说来也巧,我前几天到西街,还撞见在行刑前就逃了的谢家五公子,他藏身花球,想借花魁游街出城,却被发现了。”
那天发生过的事,沈悠然皆历历在目:“是锦衣卫发现的。”
今安在微微失神,不知在想什么,鸡毛掸子没再动过,扫来扫去都是同一个位置:“是么。”
她哼了哼:“我骗你干什么,到大街上随便找个人一问就知道了,这件事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你刚从苏州回来才不知道而已。”
他又不吭声了,一如既往的爱搭不理,高冷得很。
沈悠然继续道:“虽然谢家五公子想借花魁游街出城被发现,但没被抓到,至于最后有没有通过别的方式出城,我就不知道了。”
“听说谢家被抄家的罪名是结党营私,可有人说谢家以前还挺好的,你觉得这其中会不”
今安在扫完灰尘就搬书出院子晒:“朝堂之事与我无关。”
沈悠然朝他做了个鬼脸,是谁先问京城有没有发生什么大事的?她说了,他又说与他无关。
“好好好,朝堂之事与你无关。你收拾收拾,跟我出去一趟,我想到西街找新的布料货源。”西街繁华是繁华,乱也是真的乱。
有今安在在更安全,他往那一站,沈悠然砍价都更有底气了。
今安在不是第一次陪她去西街了,对西街的环境也还算熟悉,没说什么,进屋里收拾自己,换了衣衫,又换了还算正常的面具。
西街多的是打扮得稀奇古怪的人,戴面具也不是特别突兀。
沈悠然就这样带着今安在出去了,一路上买个不停,她没用早膳就急着出门到书斋等客人过来,现在饿得恨不得一口一包子。
今安在嫌弃地瞥了眼她嘴角的包子屑:“离我远点。”
她擦了擦嘴角:“你还好意思说我,以前我从乱葬岗救你回来的时候,你身上都爬满虫了,闻着臭烘烘的,我都没嫌弃你呢。”
“没嫌弃?”他双手抱剑,眼风扫过她,“我怎么记得你当时吐了好几回,还拿脚踹了我几下,美其名曰是踹死那些虫。”
沈悠然大喊冤枉。
“我真的只是想踹死那些虫而已。”抓虫太难为她了。
今安在:“呵。”
她也呵了声:“爱信不信,反正我说的实话。”
沈悠然没换掉男装,他们此时并肩走在大街上,远远看着如同一对一高一矮的兄弟,矮的那个显然是话唠,高的那个则少言。
这幅画面尽数映入站在西街东南侧楼阁窗台前的青年眼中。裴怀瑾长身鹤立,看过那少年,随后目光遥遥落到沈悠然那张白皙的脸上。
目光落在方寸之间良久,裴怀瑾还是将这张小嘴阖上了:罢了,若是待会儿将她亲醒了,她肯定又要骂他是个趁人之危的狗。
青见走进来,与他禀道:“郎君,海棠苑来了人,说是大夫人有事找您。”
“知道了。”想来是今日长兴侯府的事情传到母亲的耳中了,叫他过去肯定是为了孟婉心的事情,“叫那人先回去告诉母亲,我现下还有点事儿,约莫两三刻钟后才能过去。”
“是。”
两刻钟后,丹若进来说热水已经准备好了,青禾也捧来了干净的衣服。
裴怀瑾将怀中的人儿抱进净房,将沈悠然交给两个丫鬟,自己这才出了院子,往母亲的海棠苑走去。
纸上的字灵动秀美,颇有独特的神韵,不同于那天的粗糙潦草。两者字迹明明无相似之处,可裴怀瑾就是莫名想起了那张纸条。
他默念一遍纸上所写地址,脑海里浮现与之对应的客栈,转手将它交给锦衣卫,漫不经心地看向沈悠然:“钱姑娘慢走。”
“麻烦官爷了。”
沈悠然从裴怀瑾接过纸的那一刻开始,就一直偷偷留意他的神色变化,见他表情无异才放下心。
当初写那封信时用的是左手,现在用的是右手。
她左手写出来的字与右手写出来的差别比较大,前者偏丑,主要是不惯用左手,后者偏清秀,一般来说很难发现出自同一个人。
哪怕裴怀瑾善于观察,也未必可以看出其中端倪。
沈悠然庆幸自己写信的时候多了个心眼,面上却不显半分,带陶朱缓步徐行地走出文初书院。
出到书院外,她当即走街串巷,假装要买药治病,进了几个药铺,再从它们后门离开,防止裴怀瑾有派人跟着她们,尽可能甩掉。
陶朱长年生活在宅院里,缺乏锻炼,没跑多久就气喘吁吁了,加上怕沈悠然会感到不舒服,想叫她停下来歇会:“七姑娘。”
沈悠然脸不红心不跳,跟做贼似的观望着四周:“怎么了?”
听这声音中气十足,哪里来的不舒服?好像还能跑上几圈。陶朱有点佩服精力旺盛的沈悠然,更佩服她在短时间内改变了这么多。
两年前她还是个娇滴滴的贵小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性格骄纵,爱乱发脾气,没马车绝不出门,多走几步路就会抱怨。
不过虽说沈悠然自命不凡,心比天高,但在人前会伪装。
她伪装成一个大度、和善可亲的贵女,以此获得大家的关注与赞赏、好名声,就连作为她父亲沈三爷也不知道她平日的真面目。
所以在沈悠然行事作风发生改变后,只有她的贴身大丫鬟陶朱察觉异样,旁人都是浑然不觉。
有一阵子,陶朱甚至要怀疑沈悠然是假的七姑娘。
可她的一些罕见生活习惯还在,证明她确确实实是七姑娘。陶朱想,也许七姑娘想开了,不再执着于凡事都要压裴三姑娘一头。
陶朱见沈悠然没不舒服的苗头,改口道:“您为何要查那个傅公子?他和您生意有关系?怎么还牵扯上锦衣卫了?”
其实沈悠然也很疑惑,这件事怎么就跟锦衣卫牵扯上关系了呢。
傅迟失踪一事上报到官府,会被定性为“普通”的人口失踪案,忙着当皇帝手中刀、监控朝廷内外的锦衣卫怎会管这一桩案件。
沈悠然沉吟片刻,没打算告知陶朱关于书斋接江湖生意的事,就她那点胆子,准会担惊受怕的:“你别怕,我会处理好的。”
陶朱平复了呼吸,半信半疑看她:“当真不会有事?”
她“嗯”了声,瞧见不远处的遇仙楼牌匾旁挂着一只彩色大灯笼,又道:“你把身上的衣服换掉,到南山阁要一间雅间等我。”
在遇仙楼牌匾旁挂彩色大灯笼是托书斋办事的顾客有事联系书斋的信号。书斋是沈悠然和少年合伙开的,他不在,她要过去看看。
陶朱逐渐习惯了她的新行事作风,没多问:“您小心点。”
辞忧院。
今晚裴怀安主动在书房里读了两个时辰的书,约莫是用脑过度,沐浴之后,便一头栽到罗汉床上睡着了。
房间里幽深阒寂,沈云姝因为得了裴怀瑾的提醒,今晚打算晚睡些,现在坐在床边,掌着一盏小灯看书。
烛芯“噼啪”爆了个火星,惊得沈云姝心头一跳,抬头看了一眼更漏,发现已经是下半夜了。
屏风那边的人睡得十分安稳,沈云姝也乏了,便准备熄灯睡觉。
却是在此时,屏风那边传来一声惨叫:“阿爹,阿娘……”
“不要死……”
“不要杀我……”
“好疼……”
沈悠然绕路去了书斋。
她开的书斋跟京城其他书斋并无不同,进去就能看到陈列在架子的各类书籍,没走几步,挂墙上的几幅画也会映入眼帘。
那是沈悠然为了显得自家书斋高雅些,去路边小摊花十几文钱淘来的山水画。少年当时看了,只冷冷地说了一句话:“附庸风雅。”
沈悠然才不理他,依然往高处挂自己便宜得来的山水画。
此刻,沈悠然越过不知被谁挪动过位置的山水画,一步一步地上楼去。快到二楼时,上面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请留步。”
沈悠然站住了,听出此人是拜托书斋找傅迟的那个女子。无论是她自己,还是来找书斋办事的客人都有个心照不宣的江湖规矩,就是双方在交易过程中不露真容,防止以后有不必要的牵扯发生。
沈悠然在进书斋前就戴上一张跟少年一模一样的面具了:“姑娘今天过来是想问进展如何?”
女子安静须臾道:“你且先同我说说进展。”
沈悠然:“我在傅迟失踪前去过的院子发现一行字,刻在柜子里面的,我用帕子拓下来了,你可以看看是不是他的字迹。”
“写了什么字?”
她把帕子往楼上扔去:“还是你自己看看吧。”
楼上响起轻微的脚步声,帕子想必是被女子捡起来了。沈悠然原地不动:“是他的字迹?”
“是。”学马的第一步自是上马,若连马都上不去,谈何骑马。
沈悠然站在马的左侧,目光灼灼,既有对即将上马的兴奋,也有对学习陌生事物,怕自己会失败的紧张,暂时将任务抛之脑后了。
相比于她面对马的激动,裴怀瑾倒是显得很平静。
锦衣卫总是会奉命行追捕之事,为截停对方,他们几乎无所不用其极,杀人杀马皆是平常。
他骑过马,也射杀过马,看着它身体微微抽搐,痛苦挣扎,发出弱弱的哀鸣声,有些还会落泪,最终四肢垂落,难逃死亡。
裴怀瑾对人的生死没多少感觉,对马的生死更没感觉了。
见沈悠然站在马侧,迟迟没提要上去,他将这匹马的缰绳递过去:“沈七姑娘,上马吧。”
她伸手去拿,指尖不小心擦过他,裴怀瑾视线在他们相碰的皮肤一顿,慢条斯理收回手:“左脚踩马镫,手扶马,稍用力即可。”
“好。”
沈悠然按照他说的做,结果上不去,马会乱动。不服输又试几次,仍然不行,弄得她出了层薄汗:“裴大人给我示范一次?”
裴怀瑾原本作壁上观,听沈悠然这么说,上前去顶替了她的位置,在马还走动时就上去,只见他身体轻松地落马鞍,长腿稳踩马镫。
他没在马上待多久,上去后便下来了,留时间给她学。
沈悠然又道:“我还查到傅迟他经常到城门外的桃花树。”
女子呢喃:“桃花树?”
“对。我猜那里可能有他留下的东西,本来今天想去看看的,但你找我,我就先来见”
女子打断道:“谢谢你查到了这些,不过我今天过来是想让你不必再寻傅迟的下落,交易终止,算我违约,银钱照付。”
她探出手指了指楼梯拐角的箱子,示意沈悠然过去打开。
沈悠然走过去打开,一看有白花花的五十两,颇有重量,整整齐齐摆在箱里。她不推脱,收下钱:“我能不能问问为什么?”
女子没回就走了。
沈悠然一头雾水,但得了银钱还是很开心的。不用怕因傅迟的事再跟裴怀瑾产生交集,她更开心,决定请陶朱在南山阁吃上一顿丰盛的。
单主都开口说不用她再找下去了,沈悠然自然不会庸人自扰,没事找事干,回归到自己的生活。
沈云姝顾不得穿上鞋子,赤足跑到了屏风那边:“裴怀安,裴怀安……”
“不要杀我阿爹阿娘,求求你们……”
“裴怀安,快醒醒!”
“救救我阿爹阿娘,谁来救我们……”
“裴怀安……”
沈云姝从他的呓语中拼凑出他被困在一个可怕的梦魇中,梦中有人在追杀他和他的爹娘,他在求饶,在求救,在捂住的哭泣,声音里满是痛苦,绝望……
他缘何会做这样的梦?
他曾经经历过这般可怕的事情么?
她习惯将“工作”和生活分开来,这样才能活得轻松。
到了南山阁,沈悠然听到不少食客在讨论谢家被抄家一事。她没怎么打听,去雅间找陶朱了。
陶朱正无聊到想拍苍蝇都没得拍,见沈悠然终于来了,起身端茶倒水:“奴来南山阁的时候遇到了裴三姑娘和世安侯府的世子。”
这才几天就约上会了?沈悠然边想边拉凳子坐下。
也是,原著里他们很早做上了,毕竟这是限制文,作者初衷为搞.黄。第一次就尝试高难度的姿势在跑着的马背上做。
在马背上做,真的不怕掉下来变成残废?沈悠然对这本文的印象实在太深刻,想忘也忘不掉。她看了一眼陶朱:“他们看见你了?”
“看见了。裴三姑娘说,后天想请你到郊外马场学骑马。”
听到马字,沈悠然眼皮一跳,不可描述的文章裴落一股脑钻进她脑子里,勾勒出淫.靡场景:“不去,以我身体不舒服为由拒了。”
陶朱琢磨后点点,认同道:“不去挺好的,奴听裴三姑娘说裴大人也会去,您跟他向来是面和心不和,少见面为妙。”
裴怀瑾也去?
那夏子默后天应该不会对裴馨宁做什么,可裴怀瑾去了,沈悠然就更不想答应去了,怕露馅。
她有太多事怕露馅了,写信表白、当街表白等。
沈悠然刚想转移话题,问陶朱要吃什么,某个该死的东西又来了:“触发恶毒女配任务,请宿主抱裴怀瑾,时限八天。”
系统真是惜字如金。
不过到底还有多少任务?重活一世太难了,她趴在桌子上:“陶朱,我改变主意了,还是去吧,长这么大,我还没骑过马呢。”
她改主意改得太快,陶朱一时没反应过来:“姑娘放心,奴回到府里会提醒你回帖给裴三姑娘说不去的什么?您去?”
沈云姝焦急地呼唤他,摇晃他,将他从床上拉起来,抱住他:“裴怀安,快醒醒,醒来就没事了……”
他恍若抓到救命稻草,拼命地往她怀里躲,恨不得将自己塞到她的身体里。
她只好将他搂得愈发紧了些,抚摸着他的头:“没事了,裴怀安,我在呢,我在这里……”
他依旧没有醒来,但却渐渐安静了下来。
沈云姝一下一下抚着他,直到他呼吸变得平稳。
她欲将他放回榻上,可与他稍一分开,他便又惊厥起来,她只好再度将人抱住,一边拍,一边哄。
后来她实在承受不住他的重量,又无法离开,只好与他一起躺下。
他枕着她的胳膊,拱进她的怀里,搂着她的腰,大鸟依人……
第 42 章 乌龙
月暗星散,东方既白,裴怀安在一片梨云梦暖中醒来,还未睁开眼眸,便吸了一鼻子好闻的清幽花香。
是熟悉的茉莉花香。
裴怀安心中一悸,睁开了眼眸。
入眸是一张恬静安宁的睡颜,春山浅黛,肌肤胜雪,于昏暗之中仍美得不可方物。
裴怀安难以置信地张大了眼睛:他还在做梦吗?又梦见姝姐姐与他共宿一张榻上……
身体不自主的动了动,落在他背上的那只皓腕,立即将他拥紧了些,而后轻拍着他:“不怕,我在呢……”
好真实的感觉。
香味像是真的,拥抱像是真的,连她轻拍自己,也像是真的。
诚然沈悠然意识到香料可能会暴露自己身份,早已换过一种香,但她还是担心裴怀瑾闻出端倪。
晨间阳光温和,润物细无声,沈悠然却像被人支在火炉里烤,掌心微微出汗,原地不动,眼睛则不动声色地盯着裴怀瑾的一举一动。
裴怀瑾停在她正前方,适可而止的距离,不会令人觉得唐突。
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香粉气息钻进裴怀瑾鼻间,他挪开眼,看向凉亭下的鱼:“舍妹不懂礼数,时常叨扰沈七姑娘,还望见谅。”
他忽然这么说,是在提点她和裴馨宁走得太近了?怀疑她心怀不轨?沈悠然眼观鼻鼻观心,逐字分析裴怀瑾说的短短一句话。
“裴大人多虑了,我与她投缘,何来叨扰一说。”
裴馨宁一有机会便到沈家寻她一事不是什么秘密,京城贵女既羡慕又妒忌,怀疑沈悠然是不是给裴馨宁下了言听计从的蛊。
沈悠然当然没有给裴馨宁下过蛊,纯属是蹭了原著设定的光身为女主的裴馨宁把她当挚友。可这话不兴跟裴怀瑾说,沈悠然斟酌半晌,决定要夹起尾巴做人。
裴怀瑾听她这么说,弯唇轻笑,和善道:“难道是我误会了?昔日见沈七姑娘倒掉令韫亲手做的糕点,我还以为你被她缠得烦了。”
令韫是裴馨宁的小字。皇后寿宴当日清晨,裴怀瑾一早过来等着她用膳。
他示意左思给沈悠然再盛一碗粳米粥,缓声道:“宫宴上的都是冷菜凉汤,用了难受,你尽量少碰。”
沈悠然笑道:“我总不能一天都不吃东西。”
皇后整寿,皇帝为彰显对发妻的鹣鲽情深,同时也为了稳住她身后的沈家,举国同庆,朝臣皆来朝贺。
中午有小宴,女眷和外臣分用,晚上是大宴,共同为皇后庆贺,沈悠然要去整整一天。
裴怀瑾夹起一个桃花酥放到她的碗中,漫不经心道:“我等你一起用晚膳。”
“那可使不得。”沈悠然估摸回来已是深夜,他难不成要一直饿着肚子,忙道:“殿下今日已经陪我用了一餐,不算失言。”
裴怀瑾是个一诺千金的君子,答应陪她用膳便日日按时来云梦阁。哪怕他最近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也要抽空与她至少用上一顿,往往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他闻言意味深长地笑了下,“听话。”
语气不容置疑,带着命令的口吻。
沈悠然临走前左思塞了个东西到她手里,等上马车后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块风干的牛肉。
裴怀瑾站在烟波洲二楼眺望皇宫方向,脸上早已不复面对沈悠然时的温和,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冷肃杀。
“传令给御膳房,今晚上记得准备她爱吃的点心。”
她父母希望她成为才女,给她取小字时很用心,从东晋才女谢道韫的字里挑了“令姜”的令,又从谢道韫的名里挑了韫,组成令韫。
沈悠然没觉醒前还妒忌过裴馨宁的字寓意好,而自己倒掉裴馨宁亲手做的糕点也是没觉醒前做的事,身体不受控制。
她眉头微蹙着,作回想状,此刻看起来很真诚:“裴大人是误会了。那时我尚在病中,手不稳,不小心摔了糕点,不是有意的。没想到被你看了去,还误会至今。”
不知裴怀瑾是信了,还是没信:“裴某竟误会了沈七姑娘这么长时间,在此向你赔个不是。”
“裴大人言重了。”沈悠然没把裴怀瑾的道歉当真。
领沈悠然进裴家的仆役抬头看了看沈悠然,他跟陶朱站在凉亭不远处,没能听清他们说什么,按捺不住好奇二公子为何要留她说话。
不同于仆役的好奇,陶朱心急如焚,记挂着沈悠然的安危。
别人或许不知道沈悠然和裴怀瑾的关系不和,她身为沈悠然的贴身丫鬟,却是对此一清二楚的。
沈悠然曾在陶朱面前诋毁过裴馨宁,恨屋及乌,把裴怀瑾也骂了进去,说他长得好看又有什么用,都不配给她舔.脚,言词不堪入耳。
每逢听到沈悠然说这些话,陶朱都心惊胆战,锦衣卫耳目众多,遍布天下,她这般放肆侮辱裴怀瑾,被人发现了该如何是好?
偏偏沈悠然有恃无恐,仗着裴馨宁信任她,终日为所欲为。
陶朱可算是操碎了心,费劲口舌地劝沈悠然,她却无动于衷,直到两年前才消停下来,但谁知道那些话到底有没有传到裴怀瑾耳中。
沈悠然对陶朱所思所想一无所知,现在专注于应付裴怀瑾。
他们说话间,一封信从裴怀瑾袖中掉出,就落在沈悠然脚边,仆役正想出言提醒,便见她先一步捡起信:“裴大人,你的信掉了。”
她看到信也毫无异常,完全不像知道信中内容的样子。
裴怀瑾眨了眨眼,敛眸凝视着沈悠然的脸,很快从她手里接过信:“多谢沈七姑娘的提醒。”
“举手之劳。裴大人客气了。”她也对他客客气气的。
沈悠然嬉皮笑脸着,不想被他抓到任何把柄,一口一个裴大人,称呼与旁人相同,没半点要借她跟裴馨宁的关系攀他权势的意思。
裴怀瑾随意地将信放回袖中,不再留她:“令韫还在等着沈七姑娘你过去,我就不耽搁了。”
此话正中沈悠然下怀,连忙朝他行了个礼,屁颠屁颠地溜了。
她并不认为历来谨慎的裴怀瑾会这么冒失,连身上的信掉出来也没察觉,无非是想试探罢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反正裴怀瑾没证据,没法确认是她干的。
沈悠然头也不回,脚步加快去找裴馨宁,一路上没再遇到什么人,下人都在前院忙,她放松下来后还有闲心欣赏裴家的园沈风景。
穿过垂花门,低调又不失大气的亭台楼阁乍现,藤萝绕墙,往里走,佳木葱茏,笼罩着怪石,后面是小桥流水,水清沙幼。
越深入裴家,沈悠然就越有误闯了水墨画的感觉。下一刻,沈悠然的眼神又落到了他处,仿佛看裴怀瑾那一眼仅是偶然一飘而过,没别的想法。
不知为何,裴怀瑾蓦地止步,只看着,没再上前。
裴馨宁闻声赶来,越过他,关切地看着沈悠然,发现她脸色不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沈悠然见不少人的视线聚焦在她身上,后知后觉知道自己刚刚的反应太大了,颇为惹眼,于是倾身到裴馨宁耳边说了句话。
只见裴馨宁的眉头渐松,最后扶沈悠然席地而坐。
随后裴馨宁唤丫鬟去煮一碗芍药甘草汤来,因为沈悠然为不惹她怀疑,撒了个小谎,抱歉地说自己的腿抽筋了,这才突然站起来。
本来裴馨宁建议沈悠然离席到厢房休息,是她坚持要留下的。入夜,星星重新落在天幕上,昭示怀日是个大晴天。
沈悠然仔细放下床帐遮挡严实。
她半跪在床榻上,缓缓打开裴怀瑾今日画的丹青图。
熟悉的眉眼与她的目光相触一刹那,沈悠然捂住口鼻,潸然泪下。
时隔百余日,她终于,终于得再见他。
满夜星空,灿若繁花。
碍于沈悠然的坚持,裴馨宁误会她是在意自己,不想拂自己过生辰的兴致,在她不知情下又自我攻略一番,感动连连,退了一步。
芍药甘草汤能缓解腿抽筋的症状,裴馨宁曾于身体不好时喝过,想拿来给她试试,不忘叮嘱:“再有不舒服,定要告诉我。”
沈悠然捡起精神,勉强装作若无其事道:“好。”
这件事顶多算小插曲,没掀起太大的风浪,也没影响到客人兴致,他们接着谈笑风生,宴席间杯觥交错,鼓乐齐鸣,歌舞升平。
事情既被解决,裴怀瑾自然没留下来的必要,回到男席归座。
他的位置恰好处于几道落地屏风错开的间隙,不知是不是裴怀瑾的错觉,总能感到一道视线追随着他的手而动,裹挟莫名的意味。
过了一裴较长的时间,客人来敬酒套近乎,裴怀瑾举杯饮酒,那道视线还在,存在感虽说不上强,还很淡,想来是有所收敛。
但他可以及时感知到,甚至能确定在哪个方向。
借着客人敬完酒离开那瞬间,他终于抬眸朝屏风间隙看去。从这个角度,能看到的人不多,却也不少,有五个,沈悠然位列其中。
裴怀瑾淡淡地扫过另外四个女子,然后停在沈悠然姣好的脸上。
她双手端着丫鬟送来的芍药甘草汤,白皙面皮被碗里散发出来的热雾熏得微红,眼皮耷拉,盯着汤水喝,并未四处张望。
倒是沈悠然左边的女子时不时看一眼屏风,与同伴议论上面的刺绣精湛,绝非凡品,恐怕有市无价,竟被裴家随意拿来当遮挡物。
而沈悠然喝完裴馨宁为她准备的芍药甘草汤后,开始吃饭了。
她就没看他一眼。
裴怀瑾缓缓放下酒杯,侧过身子,不再看,游刃有余地应对那些世家子弟,对方故意谈及官场的事,想探探口风,他却密不透风。
夏子默也举着一杯酒过来,仗着自己是世子,挤走其他人,压根不管这样做又多么不厚道,爽朗大笑:“裴公子,我敬你一杯。”
裴怀瑾双手持杯。
庭院上方挂满了红灯笼,光影交错,他面如冠玉,双眸含笑更添艳色:“我该敬你一杯才是,多谢你那日在南山阁救下舍妹。”
夏子默顿了顿,笑容微不可察滞了些,仰头一干而尽,忽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问:“谢家的事是不是当真无法挽回了。”
裴怀瑾面不改色道:“你知道圣上忌讳什么的。”
结党营私。
夏子默脑海里滚过这个词,又闪过当今圣上那张看似慈祥的面容,可天下谁人不知他生性多疑,眼里容不得一丁点沙子。
温柔的红色烛光落到夏子默头顶,彻底映红了他的侧脸,入喉的酒水冰凉、辛辣:“什么时候?”圣上什么时候要对谢家动手。
他们一问一答,有些问题说得并不清楚,双方却心知肚明。
裴怀瑾没错过夏子默掩盖在眼底深处的不忍,但没法理解,说了个准确的时间:“一日后。”
夏子默得知答案,恢复以往那副没心没肺、只顾吃喝玩乐的纨绔世子姿态,笑呵呵地敬了他几杯酒就走了,恍若无事发生。
隔在屏风另一边的沈悠然骂完系统的祖宗十八代,出神思索片刻,终究是舍不得自己的小命,绞尽脑汁地想完成这次任务的办法。
牵裴怀瑾的手?
这难度可大了,首先他是个训练有素的锦衣卫,想近他身谈何容易,像上次那样蒙着面冲过去,说不定还没碰到他就被他杀了。
所以牵手一事不能隐藏身份去做,不切实际,被当作刺客被杀的可能性太高,得不偿失。
如何装作不经意间牵住他的手沈悠然的思路定格在这里。
她抬头看屏风间隙,追寻裴怀瑾的身影,前不久还坐着人的地方空空如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也罢,不急于一时。
裴怀瑾此人多智而近妖,得思虑周全方可行事,急急忙忙容易出差错,一旦让他生出防范之心,那她更就难下手了,不值当。
况且她还有一桩寻人的生意单子需要在三天内完成,时间紧迫,刻不容缓,这件事在沈悠然心中同样重要。
眼看着快要宴席尾声,沈悠然以困乏为由,去跟裴馨宁道别。
出了裴家,沈悠然直接进了马车,动作熟练地在里面换衣裳,换好后掀开帘子往外看,等马车经过某条不起眼的小巷时下去。
现在还不到宵禁的时辰,灯火辉煌,大街小巷热闹得很,四下喧嚣,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小贩挑着各色各样的商品穿街而过。
她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掏出一张已经看过几遍的小像。
画中男子脸瘦长,眉眼透着一股正气,眼角有一颗很小的痣,鹰钩鼻,人中较长,唇偏厚。
纸的下方有几行清秀的字:傅迟,扬州临泽人,二十六岁,明元七年进京赶考,落榜后暂留文初书院,明元八年不知所踪。
沈悠然将小像收起,拐进巷尾一间荒废了的小院。
她是沈家姑娘,白天不太好光明正大到这种地方来,迫不得已之下只能选择夜晚来了。今夜行动前,她曾去调查过傅迟。
有人曾目睹他在失踪前只身来过这里,此后便消失了。
院门没上锁,沈悠然不费吹灰之力进去了,结果被烟尘呛一脸,她皱眉望着遍布蛛丝的房梁、柱子,偌大一张蛛网还爬着黑蜘蛛。
乌云遮天,月光昏暗,阴冷晚风扑面而来,沈悠然放轻脚步。
墙体经过积年累月的风吹雨打变得斑驳,散落在院中的桌椅散发着陈年腐朽的气息,风吹动掉到地上的灯笼,发出诡异摩擦声。
沈悠然听着这些声音,恨不得把去了苏州的少年郎抓回,她即使跟他学过几招,身上有他给的毒,也无法胜任寻人的任务。
可既然来都来了,临时打退堂鼓不是她的风格。
请财神保佑她顺利找到傅迟的行踪,顺利离开此处,顺利收到银钱。
沈悠然壮着胆子走进靠大门最近一间房,搜罗一圈没发现什么,到另外两间房看,依然一无所获,也没找到暗室之类的东西。
她正要离开,脚还没踏出房门就见一男子跌跌撞撞跑进来。
沈悠然迅速找地躲。
她躲进了角落里的衣柜,抵着柜门,手却措不及防被什么东西刮了下,定睛一看,柜门内侧刻有几个字:殿下他还活着。
殿下他还活着?
哪个殿下?
看刻字的力度和字迹,绝非小孩,应该是个成年男子。
沈悠然慌忙间倒了些随身携带的药粉到柜门内侧,再掏出一张帕子往那里重重印了印,留下这行字的痕迹,仔细叠好放袖里。
“哐当”一声,跑进来的男子好像撞掉了什么东西,他也在找地方躲,好巧不巧躲进了她藏身那间房,喘息声离沈悠然越来越近。
她蹲在衣柜里祈祷:不要来这,千万不要来这!
老天可能漏听了,把“不要来这”听成了“要来这”。衣柜被男子拉开,少得可怜的月光沿着窗进来分给沈悠然几分,令她无所遁形。
男子愣住,与此同时,外面传来一阵阵脚步声。
他来不及换地方了,抬腿钻进衣柜,关上两扇小门,用匕首指着沈悠然,示意她不要出声,逼仄的空间勉强装下他们两个人。
沈悠然不是第一次遇到威胁了,暗道倒霉,表面顺从男子,手却落在腰间,毒.药就藏在裙带里,有致命的,也有只令人昏迷的。
圣宠在身的裴家宅院跟沈家就是不一样,沈悠然挑了挑眉,仅仅是欣赏而已,没太多的想法。
裴馨宁闺房就在眼前了,仆役让沈悠然稍等须臾,抬手叩门:“三姑娘,沈七姑娘到了。”
门被人从里面拉开,开门的不是丫鬟,而是裴馨宁她自己。沈悠然忽然在画技上开始下苦功夫,短短几日进步神速,已初具神韵。
裴怀瑾放下手里的书卷,踱步走到沈悠然身边,说了句画得不错,等半天也不见她继续下笔,凝眉道:“怎么不继续了?”
画中的青衣男子高举长剑,衣袂飞扬,脸上却是一片空白。
沈悠然握笔的手一紧,抿了抿唇道:“画得不好,怕殿下笑话。”
更怕裴怀瑾认出画中的人不是他。
裴怀瑾直接握住沈悠然皓白的手腕,举重若轻描绘出人物的神态,他盯着她的侧脸问:“看清楚了吗?不会我再教一次。”
沈悠然紧张得手心隐隐出汗,几乎难以握住笔,她低声道:“看清了。”
裴怀瑾放开她,站在一旁淡淡道:“画吧,我看着。”
沈悠然艰涩地动了动僵硬的手指,重新取来一张纸临摹,她故意拖延时间盼望左思有事进来找裴怀瑾,可直到她画完全身,连人物衣饰都上好颜色,他也没有挪动脚步的迹象。
裴怀瑾就这么站在她旁边,一言不发看她画。
看不见他的脸,沈悠然心里莫名发慌,纵然知道裴怀瑾性情温和,却仍难以遮住他身上与生俱来渗出的威压。
尤其是她现在正心虚着,裴怀瑾的存在变得难以忽视,甚至在不断放大。
厢房里静默如寂夜,沈悠然艰难举着仿佛有千斤重的笔,不知从何处下手。
裴怀瑾依旧没说话。
沈悠然顶不住他的压迫感,颤抖着手落笔。
好好的一幅画被她毁了个干净。
裴怀瑾突然笑了一声,“我好像没有骂过你,怎么手抖成这样?画不好没关系,慢慢来就是,教一遍不会就教第二遍,第二遍不会再教第三遍、第四遍,总能学会的。”
沈悠然心里有鬼,讪笑道:“谢谢殿下,只怕我太愚笨,白耽误您的工夫。”
“现在我也没有旁的闲事,何来耽误?”裴怀瑾重新握住她的手,顿时感到一片冰凉,他几不可察地动了动眉,手里的动作却没停。
随意修改几笔,挽救了一幅画作。
“殿下画得真好,我自愧不如。”沈悠然不走心地夸奖,压下眼皮掩饰内心的羞惭:“要不我还是不学了。”
裴怀瑾温和安慰她:“一幅画而已,画不好也没关系,又不是要当名家宗师。不想学了也没关系。你想要什么画可以告诉我,当是我的饭钱。我的画技虽称不上妙手丹青,却也强差人意。”
他这话实在是自谦。
裴怀瑾于丹青上的绘画天赋连当朝名家大儒都赞不绝口,他曾有一幅美人春困图流传到民间,见过之人无一不惊叹画技传神,美人如同活过来一样,不少观摩者忍不住伸手去触摸,确认她是不是真人。
上京贵女们以得到他的丹青图为荣,即便他被罢黜,画作仍是千金难求。
沈悠然正是因为见过嫡姐沈盈丹房里惟妙惟肖的丹青,才有了和裴怀瑾学画的冲动。
现在她却后悔了,她怕裴怀瑾知道自己尽心费力地教导被用于满足她卑鄙的私-欲。
沈悠然看向画中已经认不出到底是谁的丹青图,撂下笔垂眸道:“已经够了。”
她有一幅画,足以慰平生。
这日裴怀瑾等了等了很久,直到沈悠然离开也没听见她提出要一幅自己的丹青图。
他审视着画纸上的男子,那股怪异的感觉重新涌上心头。
眉毛和眼睛画得还算勉强……
跟在沈悠然后面的陶朱抬头打量着她,粉衣淡妆,佩戴首饰不多,却件件昂贵,花鸟纹青玉簪,金丝嵌珠宝耳坠,罕见白玉手镯。
裴馨宁起得晚,刚化完妆,还没挑好今天要穿的衣裳,就算如此也贵气逼人。反观沈悠然,除了模样好,所用的皆比不上她。
陶朱心里不是滋味。
裴馨宁伸手去牵住沈悠然进来,性子温吞的她却待沈悠然热切:“你先进来坐,要不要喝茶?”
“不用了,我不渴。”沈悠然进门前先送上备好的礼物。
丫鬟想去接下,裴馨宁却比她更快,双手端过,对沈悠然的重视可见一斑,在场的下人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丫鬟默默退到一侧。
裴馨宁打开礼盒,一个精致小巧,神态惟妙惟肖,连衣裙纹路也十分细致的泥人映入眼帘,她轻叹一声漂亮,轻轻拿出来。
沈悠然看着她:“这是我亲手做的,希望你不要嫌弃。”
“怎么会,我很喜欢,非常喜欢,这是我收到最好的礼物了,谢谢你。”裴馨宁知道捏出这种程度的泥人需要花费大量心思。
裴馨宁实在太给面子了,她做的泥人哪有这么好,脸皮厚实的沈悠然头一回感到不好意思。
“你喜欢就好。”
沈悠然被裴馨宁招呼着坐下,屁股刚沾上板凳,裴馨宁就神秘兮兮地凑了过来,怯怯道:“世安侯府世子今天也会过来。”
“你请他来的?”沈悠然转头看裴馨宁,佩服勇于追爱的她。
原著里裴馨宁跟夏子默还没成婚就已被翻红浪,到真正结为夫妻那天,她肚子里都揣了个娃了,推翻沈悠然对乖乖女的刻板印象。
一想到裴馨宁不久后要被夏子默拐上床,玩那些叫人眼花缭乱、面红耳赤的花样,沈悠然就有种自家的白菜被猪拱了的错觉。
她跟裴馨宁从小认识,相处多年,怎么也有点感情的。
尽管他们是两相情愿的,尽管夏子默相貌堂堂,家世不错,沈悠然还是觉得他这厮占便宜了。
裴馨宁羞红了脸:“不是我,是我爹爹邀请他来的,不止他,还邀请了京中其他公子。”
沈悠然了然于心。
“我明白了,你父亲是想借你这次的生辰宴请京中适龄公子过来,好为你掌掌眼,挑选夫婿,世安侯府世子也在其中。”
听她提夫婿一词,裴馨宁以帕捂脸:“你莫要打趣我了。”
她们没在房里待太久,裴馨宁今天生辰,要到庭院席间露个面,跟世家千金说上几句话。
席面是分开的,男左女右,隔着几道落地屏风,沈悠然的座位被安排在裴馨宁的旁边,坐下后收到了来自四周的诸多审视。
她尽量视而不见,被她们看看又不会掉一层皮。
裴馨宁被她父母叫过去了,沈悠然百无聊赖地端详桌上酒杯。
有女子靠近沈悠然,浓郁的胭脂水粉扑鼻而来,她抬了抬眼,直视对方,是一张陌生的脸,沈悠然没见过,更谈不上认识了。
女子细柳眉弯起,抿了下红唇:“你就是沈七姑娘?”
“没错,你是”风吹影动,整个小院鸦雀无声,偶有几声虫鸣打破寂静。
血顺着眼角慢慢渗进沈悠然的双眼,眸底染上赤红,看东西模糊,就连裴怀瑾的脸也看不清了。
沈悠然看不清裴怀瑾的脸,他却能够将她看得仔细。
她笑着道:“我是刑部员外郎陈盛之女,唤我阿姜便好。我经常听裴三姑娘提起你,说你长得好,今日一见,果然是个美人。”
沈悠然是何许人也,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过的她早练就圆滑的性子,当即道:“哪有,我看陈姐姐你才是个大美人。”
阿姜明知沈悠然说的只是客套话,也听得心生欢喜。
隔壁的几个女子在议论裴怀瑾,沈悠然离得近,不想听也听了进去:“裴公子如今还未成婚吧。”
“没呢。”
沈悠然心道,裴怀瑾这辈子都不会成婚,因为作者没给他配,命里没带妻,没一丁点艳福,身处po文的他过得比和尚还清心寡欲。
她优哉游哉地坐着,耳听八方,尽纳八卦入肚,听着听着,她听到了来者不善的系统音。
“触发恶毒女配任务,请宿主牵裴怀瑾的手,时限五天。”
还有完没完了?
沈悠然忘记自己还在宴席上,刷的一声站了起来。
裴怀瑾前脚刚入席,后脚就看到沈悠然在女席那边杵着,男席这边看得一清二楚,有一小部分男子以为出事了,纷纷抬起头来。
这是裴馨宁的生辰宴,裴怀瑾不能置若罔闻,起身过去想问问是什么情况,走近后发现沈悠然的眼神飘过来,似乎落到他的手。
裴怀瑾指尖无意识动了下。
“什么意思?你怎么笃定我不会怀孕?”
“昨晚根本就没有圆房……”
“没有圆房?”沈悠然这会儿也懵了,“可她们说,你昨晚叫了两次水……”
“是叫了两次,一次给你擦脸,一次给你擦口水。”
“什么意思?”
“你昨晚喝醉了,在我怀里哭得满脸都是鼻涕眼泪,我便叫水帮你擦脸……”
“那擦口水又是怎么回事?”沈悠然疑惑道,“我睡觉流口水么?”
“不是你的口水,”裴怀瑾嗓子紧了紧,不自然地清咳一声,“是我的……”
“你流口水啦?”沈悠然想到自己身上那些红痕,顿时想明白了,长长地哦了一声,“你对我垂涎三尺,所以趁着我喝醉的时候,把我亲的哪儿哪儿都是口水?”
“咳咳……”裴怀瑾想到自己昨晚的一时放纵,岿然不动的脸上此时也染上几分赧意。虽然昨晚是她主动要他亲她,但是他昨晚将人剥干净了,把能亲的地方都亲了的这件事,确实是他做的太过。
“抱歉,下次会克制些……”
“大色胚!”
第 43 章 轻点
圆房是假的,可是她身上的红痕却是真的。
白白喝了一碗避子药倒没什么,可她身上这些红痕一日不消,她一日就不敢出去见人。
“明日萧姑姑要来给我授课吗?我这个样子怎么见她啊?”沈悠然指着自己脖子上的红痕道。
“萧姑姑明日不来,她打算在乌衣巷赁座宅院,届时去那里授课。”说到这个,待会儿他还得去辞忧院找七弟商量此事,顺便与沈云姝知会一声,过几日要去大理寺,叫她提前有个准备。“待会儿你要不要随我一起去趟辞忧院?”
“去那儿作甚?”
“去了就知道了。”
她头上还是今晚的双垂髻,为方便行动,首饰全摘了,只余丝绦,杏色丝绦绕于两侧绑住,尾端随着几缕乌黑柔软的发丝垂落。
裴怀瑾过目不忘,记得她来裴家时所穿衣裙为淡黄齐腰襦裙,臂挽金银粉绘花披帛,现在变了,换成乡野女子常穿的裤裙。
此刻沾血发丝扫过沈悠然身上的裤裙,留下几道深色的痕迹。
得知衣柜里不止男子一人,他神情未变,曲指轻轻扣住拉手,从容不迫地拉开柜门,男子的尸体没木板挡住,马上滚了出来。
裴怀瑾没看倒在脚下的那具尸体,看的是还半蹲在里面的沈悠然,语气倒是温柔似水,听不出情绪,似含讶异:“沈七姑娘?”
“你怎会在此?”
沈悠然动了动蹲得发麻的腿,扶住因血而滑溜溜的柜沿出来。
一出来,她就跌倒在地,说不清是腿脚血液不流通,还是被直面男子的死一事骇到腿软。
离沈悠然最近的裴怀瑾没出手接住她,或者去扶她起来,神态像悲悯怜人的菩萨,双眼却又隐隐透着非人的淡漠,深埋骨肉的冷血。
沈悠然在地上坐了多久,裴怀瑾就在旁边站了多久。
站在裴怀瑾身后的锦衣卫面面相觑,听出他认识这个女子,按住绣春刀的手一顿,没拔出来。
沈悠然还没缓过来,睫毛抖了下,看双手的血。穿书觉醒至今,她只想着赚钱,还没亲眼见有人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死在自己眼前。
她知道锦衣卫办差少不得见血,可知道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又是另一回事,最重要的是绣春刀当时也有可能砍中她,取她命。
裴怀瑾见沈悠然迟迟不起来,喊了她一声:“沈七姑娘?”
沈悠然张嘴想说话,属于血的铁锈味顺着唇角飘进来,熏得她两眼一黑,男子头颅裂开,脑浆迸溅,死不瞑目的模样回放在眼前。
“呕。”沈悠然吐了。
她完全没力气跑到外面再吐,就在房里当着裴怀瑾、众多锦衣卫的面吐得昏天地暗,不顾形象。
锦衣卫在捉拿犯人,对犯人行刑时什么没见过?他们见沈悠然呕吐,一声不吭,反应平平。
沈悠然吐完,看了看裴怀瑾:“对不起,我实在忍不住。”
他侧对着房门,半张脸陷入黑暗中,心不在焉道:“你第一次见这种场面,有这样的反应很正常,沈七姑娘不必自责。”
她从地上爬起来。
经呕吐发泄一顿后,沈悠然感觉身体有点恢复了。
裴怀瑾抬步向外,留下一道绯红的背影。沈悠然不想留在屋里面对自己的呕吐物和男子的尸体,也跟着出去,锦衣卫没拦她。
院中霉味比不怎么通风的房间要轻,也是这时候沈悠然发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布料湿哒哒地黏着。
好险。
沈悠然抬手摸了摸放在挂脖子上,却藏在衣领下的财神金吊坠,决定回去就给它烧柱香,不,是烧一筐香,财神的香火她全包了。
过了半会,她欲言又止问:“你是如何知道柜里有人的?”
裴怀瑾回首:“我耳力与旁人不同,偶尔能听到他们不能听到的声音,比如人的呼吸声,我方才听出了柜里有两道呼吸声。”
沈悠然想通过问这些事来分散注意力,不再想尸体:“柜里有两道呼吸声,你又是如何断定他在左边,断定他就是你要找的人?”
假如杀错人了呢。
他染血手指轻叩柱子:“沈七姑娘,你这是在审我?”
她筋疲力尽倚着另一根柱子,用手背抹去黏在下巴的血,小声否认道:“哪敢,要是裴大人不方便回答,就当我没问过。”
“男女的呼吸略有差异,因此我能分辨出来。”
沈悠然沉默良久,手指抠着柱子上被虫蚁啃出来的小洞,耷拉着脑袋:“他犯了什么罪?”
他轻描淡写:“死罪。沈七姑娘,你这当真不是在审我?”
沈悠然念及他们并不是可以肆意交谈的关系,不自觉闭上嘴,眼神乱飘,避免与裴怀瑾对视。
原著里,裴怀瑾被沈悠然使劲针对,对她厌恶至极。
可他喜欢温水煮青蛙,迟迟不杀她,看她如跳梁小丑登上高处,看她以为自己能压倒女主,抱得男主归,再让她跌入谷底。
她不能对他掉以轻心。
裴怀瑾拿出帕子,递到她的手边:“你现在的呼吸很乱,吓到了?抱歉啊,先擦擦脸吧。”
沈悠然哪敢用他的帕子,婉拒后以还算干净的衣袖拭脸。
裴怀瑾伸出来的手在半空停了几息,最终不疾不徐地收回去,言归正传:“对了,沈七姑娘还没告诉我,你为何孤身一人来此。”
“我我”沈悠然不知道怎么解释,说她就喜欢到这些偏僻地方来,图个玩鬼屋的刺激?
她挣扎道:“必须说?”做这种生意要守的规矩是保密。
裴怀瑾没勉强她:“可以不说。但我们有理由怀疑你跟他私下有勾结,约定今晚在此碰头。”
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沈悠然担不起,也绝不会担的。
她赶紧辩解:“我不认识他,你们不信可以去查,他刚还拿匕首威胁我不许出声呢,你们是锦衣卫,想查什么查不到?”
裴怀瑾不被打动:“你这话抬举我们锦衣卫了。”
沈悠然舌灿莲花:“我说的都是心里话,相信你们一定有这个实力,到时候证明我清白。”
话间继续捧高锦衣卫。沈悠然趁裴怀瑾下马的时候,眼神绕他的腰转了一圈。红色蹀躞带收束窄腰,无论是从正面侧面看都很劲瘦,却又不失力量感。
有那么一刻,沈悠然差点想从他后面偷袭抱过去了。他背对着她,是个抱人的好时机,但从后面拥抱人像是在示爱,后果极可能是她承受不住的,故此忍住了。
她强行转开因为想完成任务而快要黏到裴怀瑾腰间的眼珠子。
裴怀瑾却在此时看向沈悠然,恰好撞见她瞟他腰的最后一眼。他下意识低头看自己腰间有什么,一只香囊,一枚玉佩,一把防身的锋利匕首,没特殊之物。
可方才她那个眼神分明是渴望得到什么东西的。
他遇到过数不胜数的犯人,尤其喜欢在审讯期间注视他们的眼睛,从中提取出他们的想法,是恐惧,是厌恶,或是宁死不屈
不管人有多么想掩饰自己的情绪,也没法完全控制住自己的眼睛,会不由自主流露出来。
眼睛撒不了谎,况且裴怀瑾的直觉很少出过差错。
所以,沈悠然渴望得到什么?香囊?玉佩?能杀人的匕首?
裴怀瑾不动声色握了握紧手中缰绳,若无其事地对正在摸马鬃的沈悠然说:“你再来试一次。”
她看似被屡次失败打击到了,有点犹豫靠近马,却趁裴怀瑾不注意,用余光瞄他:“我要是摔下来,裴大人你会不会接住我?”
“学骑马最忌讳的就是怕,沈七姑娘越怕越学不会。”
他没正面回答她的问题,沈悠然却能透过这句话猜到裴怀瑾的答案,他不会的,他不会接住她。一旦她假装从马上掉落,只会受伤。
沈悠然抿唇,想借佯作掉马来被他接住,再装作害怕张手抱住他的办法不可行,需另谋良计。
她抬起腿,脚踩马镫,作出一副很想上去却又怎么也翻上不去的样子。前几次是真不会如何正确上马,这次是有意而为之。
“还是不行。”沈悠然眼底狡黠一闪而过,抬头后只剩懊恼。
被她利用了的马甩了甩棕黑长尾巴,打个响鼻,朝前走一步,百无聊赖地去吃地上杂草。
沈悠然怕自己牵着缰绳会勒到朝前走的马,顺着它走动而走。
裴怀瑾蓦然地探手过来,越过她的手臂,握住前面一截缰绳往回拉,马被迫仰头:“牵马是让你牵着马走,不是让马牵着你走。”
缰绳控制着马,他一拉,马无法再像刚才那样随心所欲觅食,呜咽叫了几声,往后退回来。
“你得注意一下。”说罢,裴怀瑾将缰绳还给她。
沈悠然安抚性又摸了摸顺滑的马鬃:“不是说想骑好马,就要跟马搞好关系,和它处成朋友?”
裴怀瑾目视前方,和气道:“我不知道旁人学骑马的方式,我只知道我最初学骑马的方式便是控制它,彻彻底底控制它。”
她心里揣着事,心不在焉地哦了声,看一眼马场的另一边。
裴馨宁在夏子默帮助下已经上马了,远远一看神似一对才子佳人,女子面如桃花,身姿窈窕,男子傅粉何郎,身姿挺拔。
骑马跟在地上行走差别甚大,裴馨宁胆子小,情不自禁发出害怕的求助声。每逢这时夏子默会笑着看她,说几句逗人开心的话。
金色阳光斜洒到他们身上,映着裴馨宁转惧为笑的脸。
夏子默也牵着一截缰绳,防止她控制不住马,一双眼睛没离开过裴馨宁,目光直白坦率,明眼人一看便知他对她有情意。
沈悠然想,这厮就是靠着一张好皮囊和一张会说话的嘴获得了裴馨宁的芳心,抱得美人归。
想到抱这个字,沈悠然被迫回归现实,面对要抱裴怀瑾的任务。
裴怀瑾感受到沈悠然的心不在焉,顺着她视线看去,看到裴馨宁和夏子默,尽管他们并无逾矩举动,但就是有似有似无的亲昵之意。
他面无波澜,随口问:“沈七姑娘在看什么?”
“我在看令韫。”
沈悠然微歪了下头,绑发丝绦沿着肩头掉落,在半空荡来荡去,橙色夺目,颜色深浅不一,逐渐往上过渡,有色彩流动着的错觉。
丝绦通常会沾染上本人的味道,发香随风四散,扑鼻而来。橙色丝绦闯入裴怀瑾眼里,很浅的发香钻进他鼻间:“只看她?”
她看着他:“不然呢?”
裴怀瑾笑了笑:“听说大多数京中贵女都想嫁给世安侯府的夏世子,我还以为你也有此意。”
什么?她喜欢夏子默?谁造的遥?真缺德。沈悠然眼角抽搐,脱口而出:“没有,绝对没有,我又不是看不出令韫心悦夏世子。”
“我妹妹心悦夏世子,也并不妨碍你心悦他,不是?”
沈悠然按了下还在跳的右眼皮:“裴大人,冒昧问一句,你为什么会以为我心悦夏世子?”
裴怀瑾直视她,不急不慢道:“你若对夏世子无意,怎会暗中派人查他的喜好,记录在册?”
她解释:“那是令韫拜托我帮她查的,不信你可以问她。”
他语气低柔道:“原来如此。以前沈七姑娘你和令韫就要好,她喜欢什么,你也会跟着喜欢什么,我以为这次也一样。”
远处的传来阵阵骑马欢笑声,衬得他们此处格外安静,纵使裴怀瑾正在说话,声音也不大。
不管对面发出什么声音,沈悠然都专注听着他说。
裴怀瑾由着马凑过来蹭他:“瞧我糊涂了,人与物件终究是不一样的,断不可相提并论。”
沈悠然知道裴怀瑾并不是有多疼爱裴馨宁这个妹妹,他亲情感知薄弱,只是觉得他们裴家人绝不能让人欺辱、当棋子那样肆意利用。
他兴许还觉得裴馨宁太愚蠢,被她耍得团团转。
“裴大人说的是,人与物件终究是不一样的,断不可相提并论。”沈悠然看了裴怀瑾半晌,忽道,“裴大人,你扶我上马吧。”
“我扶你上马?”
她眼含期望:“我总是上不去,时间全耗在上马这步了,可我今天想先试试坐在马背上的感觉,不想连马都没上去就回去了。”
“那就冒犯了。”裴怀瑾走近沈悠然,牵过缰绳,让她踩马镫,“你踩它,我再托你上去。”
沈悠然想照他说的做,可他一靠近她,她就忍不住看他的腰。
距离近,适合抱。
抱还是不抱?抱,以什么理由抱?沈悠然才不想用“我心悦你已久了”的破借口,他当真了怎么办。不抱,那任务怎么办?
裴怀瑾目不斜视,提醒道:“沈七姑娘,你分心了。”
她讪讪地收回目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刚看到有只蝴蝶飞到你腰上,就多看了一眼。”
“蝴蝶在何处?”听了她的话,他又一次看向自己的腰。
沈悠然松开缰绳,做了个扇动翅膀飞走的动作,声情并茂模仿不存在的蝴蝶:“它刷的一声飞走了,蝴蝶很好看,蓝色的。”
裴怀瑾瞥过沈悠然还在动的手,似乎相信了:“真遗憾,我没能看到那只蓝色的蝴蝶。也罢,无缘不可强求,我还是先扶你上马。”
他托着她的腰,送她上马,沈悠然都没反应过来。
马上的所观所听与平地的截然不同,入目芳草萋萋,风声灌耳,令人油然而生一种我俯瞰天地,于草原中无拘无束奔腾的错觉。
沈悠然深呼一口气,小心翼翼驱马往前走了几步,裴怀瑾负手而立,没跟着她走,渐渐落在后面。
马也很温顺,安安分分被她骑着绕马场走了圈。
等骑回原位,沈悠然一下马便朝裴怀瑾跑去,想扮作第一次骑马太兴奋,跑起来时刹不住脚,撞入他怀里,趁机抱人。
攀在院中蛛网的黑蜘蛛被他们的动静惊扰到,八条细腿动起来,嘶嘶嘶吐出新丝,黏到房梁处,以极快的速度爬到角落。
裴怀瑾看着正在努力结网的蜘蛛,不知在想些什么:“我也相信沈七姑娘跟他没关系,时辰不早了,我派人送你回沈家,可好?”
能放她回去便好,沈悠然庆幸他今晚没公报私仇。
不过就这样空手而归?辛苦了一晚上,还被吓了一跳。她不甘心,瞄着他的手,犹豫开口:“裴大人?你能不能亲自送我回去?”
裴怀瑾这回是真的有些惊讶,看她的眼神都忍不住透出一丝掩不住的不可思议,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你想我送你回去?”
沈悠然豁出去了,重重点头道:“我只认识你,只相信你。”
尽管他们昔日互相算计过对方,裴怀瑾答应的希望不大,她也想尝试,万一呢。费心思出来一趟,找不到人,牵到他的手也好啊。
裴怀瑾走到她面前,低下头看她:“沈七姑娘,难道你认为我手底下的锦衣卫会伤害你。”
离得太近,他膝下的沉冷衣摆撞过沈悠然的裤裙又渐渐分开。
沈悠然余光落到裴怀瑾毫无防备垂在身侧的手,顿时蠢蠢欲动:“也不是,刚好我也有话想同你说你的手受伤了,怎么有血?”
她故意装作不知这血是死去男子的,伸手过去。
差一点,还差一点,快了。沈悠然喉咙发紧。在她即将握到裴怀瑾时,他躲开了:“不是我的,我没受伤,谢沈七姑娘的关心。”
真可惜,就差那么一点。沈悠然闭了下眼,怕被裴怀瑾看到她眼里闪过的遗憾,产生怀疑之心。
让沈悠然重燃希望的是裴怀瑾下一句话:“你既有话想同我说,那便由我送你回沈家吧。”他偏头吩咐锦衣卫,“把尸体抬回去。”
沈悠然喊住他:“慢着,我想洗把脸,换一套裙子再离开。”
总不能带血在街上晃,又带血回沈家。再说了,陶朱看到还不得炸毛,逮住她问东问西,日后不可能再答应她独自出去。
“是我思虑不周。”裴怀瑾闻言又看了沈悠然一眼,脸没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内心就不知道了。他叫锦衣卫买来一套新裙给她换上。
沈悠然自知麻烦了人家,由衷道谢:“有劳裴大人了。”
待洗净脸,换过新裙,沈悠然随裴怀瑾离开阴暗的小院,一前一后走出小巷到灯火通明的大街,烟火气息驱散她身上残余的血腥味。
离宵禁还有半个时辰,街上没先前那么热闹了,大多数摊贩正忙着收拾东西回家,一些还想多赚点银钱的则还在招揽生意。
有小贩凑到沈悠然身边:“姑娘要不要来根冰糖葫芦?”
原本沈悠然想说不用的,但见他只剩下最后一根冰糖葫芦,陶朱又喜欢吃甜食,便掏钱买了。
裴怀瑾没催促她,任由她停下来买这根冰糖葫芦。
天子脚下繁荣昌盛,也是达官贵人醉生梦死的地方。高楼红袖飘飘,暖香四溢,时而传出姑娘家恭送客人离去的娇嗔声。
沈悠然循声朝不远处的楼阁看去,看到一群袒胸露乳,浓妆艳抹,头簪大红花的姑娘挥着帕子,凭栏而笑,说客官下次再来的话。
狎妓的男子一走,她们笑容一收,面无表情入屋里去。
她看着这一幕若有所思。
裴怀瑾却看着她:“刚刚不是说有话想同我说?”
沈悠然碎发被风吹起,划过挺直的鼻梁,落下抹淡淡的阴影。风过后,碎发垂落,阴影又消失了,五官就这样袒露在他眼前。
她皮肤的胭脂水粉在小院洗脸被水冲掉了,如今干干净净的,素面朝天,双眼神采飞扬。
裴怀瑾缓慢地错开眼。
听裴怀瑾提及自己拿来当借口的事,沈悠然抬睫望他。
在她换衣期间,裴怀瑾也换去了飞鱼服,大约是不想以锦衣卫身份送她,弄得招摇过市,只不过素绸面锦衣也压不住他的好颜色。
路过的百姓不知裴怀瑾是官差,只当他是容貌俊俏的贵公子,多看两眼,私下讨论几句他是不是陪心上人出来逛街就过去了。
沈悠然也算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看惯了,就是关系不好而已。
她计上心来,对他示弱:“我年少不更事,曾做过不少混账事,在此跟你说一声抱歉。”
裴怀瑾很平静,还笑了:“混账事?什么混账事?”
“就是”
他温声细语打断:“是你说我连舔你脚也不配的事,还是说你扎我小人的事,还是说你给我设陷阱,引我入狼窝的事?”
沈悠然哑口无言,不可否认这些事都是“她”做过的,他居然知道得如此详细,还隐而不发。
“我。”一向口齿伶俐的她竟只说了个我字就说不下去了。
裴怀瑾将她脸色尽收眼底。
“我也是的。都是陈年旧事了,提来作甚。我没有怪沈七姑娘的意思,你也不要放在心上,很晚了,先回去,莫再提了。”
说完,裴怀瑾转身继续往前走,一只柔软的手从后面伸来,拉住了他的手。裴怀瑾微怔,回头一看,沈悠然纤瘦五指顺势插入他指间。
沈云姝明知故问:“那你到底想要如何?”
“我想……”他往床榻上瞄了一眼,讨好地看着她,“我想去你床上睡,可以吗?”
不待沈云姝表态,他又急忙解释:“我最近都不做春梦了……”
“我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保证不会冒犯你……”
“可以吗?姝姐姐……”
可怜兮兮的表情,配上那张清俊出尘的脸,委实让人难以拒绝。只是沈云姝觉得,与他同床共枕这件事太过暧昧,纵然前几个晚上他们已经在同一个罗汉榻上共枕过几次,但那是为了安抚梦魇的他才会如此……
不过话又说回来,那罗汉榻不够宽敞,她连着几个晚上都睡不好,叫他来自己床上睡几晚,与她去罗汉榻上陪他,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沈云姝心中纠结了好一会儿,抬眸对上那双纯澈如水的狗狗眼:“那我们先说好,过几日你若不做噩梦了,便回你的罗汉榻上睡……”
裴怀安高兴地抱着被子往床上一滚:“知道了!”
第 44 章 试探
裴怀安把自己裹成一条蚕蛹,滚到床的最里侧,只露出颗脑袋,与沈云姝说话:“姝姐姐,这样可以吗?”
“好啦,在罗汉榻上怎么睡,在这里就怎么睡,”沈云姝拍拍他的被子,“快出来吧,这样睡不舒服的。”
裴怀安这才松散了被子,伸了伸胳膊和腿。
沈云姝照例留了一盏小灯亮着,身边多了个人,她一时也睡不着。
偏裴怀安侧躺着,眼睛大大咧咧地看着她,饶是她平躺着,闭着眼眸,也能感觉到他的目光。
沈云姝翻身侧向他,睁开了眼睛。
他立即把眼睛闭上,眼皮太过用力,还有余颤。
“把手给我。”她说。
只是眼下困境让沈悠然无暇细想突如其来的任务。
裴怀瑾唇角微动,没否认沈悠然是他妹妹,却也没承认她是他妹妹,表情一如既往的柔和,像犹豫不决,却在下一刻将绣春刀掷出。
绣春刀拉出一道冷冽寒光,刀风拂动沈悠然身前长发,她本能偏了偏头,她身后人急忙一躲。
便是此时,裴怀瑾夺过手下的弓箭,搭弦拉弓。
冷箭“咻”地飞出,带着无情的破空声,穿过沈悠然耳垂下的明月珰,刺中持刀男子肩膀。
铁镞深深没入骨肉,男子闷哼,挟持她的手不禁有些脱力。
沈悠然没等人来救,找准时机,提起胳膊往后撞,撞开他后从楼梯跳下去。她估算过了,这点高度顶多摔个轻伤,命更重要。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南山阁此刻一片混乱,桌椅倒斜。沈悠然比较幸运,倒在酒楼用来撑门面的毯子上,滚了几圈,没受什么实质性的伤,也没多疼。
她迅速站起来。
一抹粉色的裙摆映入沈悠然的眼帘。楼上,裴馨宁双手被缚,发髻比她更乱,哭得梨花带雨,又不敢发出声,被推搡着往前走。
这是件棘手的事,裴馨宁还在他们手中。
他们将沈悠然错认成“裴馨宁”,也没有放过真正的裴馨宁,怕会出岔子,令人押着她走在后面,用沈悠然在前面为他们开路。
裴馨宁今天是与沈悠然同行外出,她若出事,沈悠然也脱不了干系,无论如何得想办法救人。
在她有所行动之前,尚未疏散的人群中莫名爆发一阵骚动。
一人从高楼跃下,抬腿踢开束缚着裴馨宁的刀,将她一把揽入怀里,拉过垂在半空的绸带,往楼下坠,轻盈如云。
裴馨宁睁大眼,双手不自觉抓紧他,感觉这一切像场梦,空气中飘着的些许血腥味却证实不是的,她脱口而出道:“夏世子。”
二人平安落地。
夏子默松开裴馨宁,桃花眼微弯,笑道:“方才冒犯了。”
她眸中倒映着他。
他长相俊朗,眉间一点朱砂,墨发玉冠,圆领蓝紫色的长袍,广袖上的金线刺绣奢华,腰系蹀躞带,看仪表就是名门子弟。
裴馨宁与夏子默对视一眼,俏脸一热,很快又记起先前遭遇到的危险,后怕得身体轻颤。
她低着头道:“无碍。”
刚闹出来的动静极大,夏子默就在她们隔壁雅间,几乎马上察觉了,没擅自行动是因为对方手里挟持了两个人,易出意外。
被她发现自己没睡,裴怀安便羞涩地睁开了眼睛,乖乖把一只手递了过去。
沈云姝拉住了,找到他腕骨出的一处穴位,揉按起来:“之前有人教过我,这个地方叫神门穴,按之可以养心,安神,助眠……”
手腕上的力道温柔有力,裴怀安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姝姐姐,你困不困,我给你也按一按?”
“不用,我晚上鲜少做梦……”
她按了一会儿,又叫他换了一只手,重复同样的动作:“怎么样,可有犯困的感觉?”
往常这个时辰,裴怀安确实沾床就困,但今晚挨着她,哪里还有半分睡意?
可他若说不困,岂不是白白辛苦她这一番揉按了?
于是夏子默跟裴怀瑾打配合,争取时间救人,还算有默契。
只是夏子默没想到被挟持的另外一个女子的胆子会如此大,居然不管不顾沿着楼梯跳落,看穿着像京城贵女,但行动不像。
他侧头朝她看去。
沈悠然谨守女配的本分,默默地看着这一裴能够促进男女主感情升温的剧情发展,见夏子默看来,她不作反应,安安分分站原地。
幸好裴馨宁这厮没太重色轻友,还记得她的存在,在几个锦衣卫护送下跑过来找她,沈悠然倍感欣慰,裴馨宁这朋友没白交。
裴馨宁握住沈悠然的手,脸含担忧:“你可有受伤?”
“没有。”沈悠然转动落地那一刻撞到木板的手腕,没出血。财神保佑,她捡回一条小命。
裴馨宁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的事与她们无关,锦衣卫出手处理。将人全抓起来后,裴怀瑾没管他们的咒骂,情绪很稳定,命锦衣卫押他们回诏狱。
安排好一切,他走到靠角落的地方,派人来找裴馨宁过去。
裴馨宁从小到大都对裴怀瑾这个兄长敬重有加,少有顶撞之举。她拍了下沈悠然的肩,小声道:“你在这等我。”
沈悠然坐在南山阁幸存的椅子上等裴馨宁,夏子默还没走,倚墙而立,歪头打量她,笑露一口白牙,自来熟道:“鄙人夏子默。”
其实沈悠然见到夏子默会尴尬,她看完了原著才穿书的,也算是见证了夏子默和裴馨宁做过的事,po文最多的是什么事呢?
五花八门的性.事。
沈悠然掩饰性地咳嗽几声。
夏子默玩着腰间玉佩,往裴馨宁那里看了看,似不经意问:“你和裴三姑娘的关系很好?”
“尚可。”
沈悠然此刻也往裴馨宁那里看,不过看的不是她,而是站在她面前的裴怀瑾。方才那道系统音,会不会是遇险时的幻听?沈悠然心烦意乱地想,是因为她恢复了自我意识,不走女配剧情了,所以系统要出来控制她?
任务还跟裴怀瑾有关她跟他的关系不好,堪称恶劣。没觉醒前,沈悠然一直按照原著剧情走,总是跟他争锋相对,设计裴馨宁。
而裴怀瑾每次都能看穿她设计裴馨宁,反将她一军。
有一裴时间,裴怀瑾让裴馨宁离沈悠然远点,但裴馨宁还是傻乎乎凑到她身边,掏心相信她。总而言之,沈悠然将裴怀瑾得罪透了。
这本限制文里,只有裴怀瑾最后没娶妻,也没喝上一口肉汤,都是沈悠然的“功劳”,她故意破坏,做事恶心他,只是大部分招数损人不利己。
更糟的是她还自诩聪明。
于是佯装打了个呵欠:“是有些困了,姝姐姐,不用按了,我们睡觉吧。”
“好。”这会儿光影昏暗,沈云姝没有瞧出他在演戏,只以为这按摩穴位真的有用,正欲收回手来,却被他反手握住。
“姝姐姐,我可不可以拉着你手睡?”
“为何?”
“我拉着你的手,就会觉得很安心,晚上兴许就不会梦魇了。”
“好吧。”不过是拉手而已,又不是像之前那般,拉着她的手做那种事。
想到之前那件事,沈云姝脸一热,手不自然地动了动。
他却握得更紧了,两只手一并握着她的,举起来,放在他的脸侧,十分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沈云姝笑了笑: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又纯情,又无赖,又……有点可爱……
其实沈悠然在两年前觉醒后就有意无意避开裴怀瑾。她清楚锦衣卫的手裴,自己再作下去大概会死,况且以前那些事都不是她本意。
如今没法再避了,因为系统任务,她需要直面裴怀瑾这个人。
身为个只想搞生意赚钱、享受生活的穿书女,沈悠然崩溃了,希望系统出现这件事是假的。
兴许是沈悠然的目光太过明显,裴怀瑾擅长观察四周,感受到了,转头。两道不掺合任何感情的视线在空中交汇,谁也没先收回。
裴怀瑾的目光跟他容貌相同,温和,不带攻击性。他喜怒不形于色,恍若一尊雕琢而成的玉像。
那把掷出去的绣春刀不知何时回到了他手上,刀尖残存血渍。
沈悠然眼神微闪。
裴馨宁低着头,没发现他们之间的暗潮涌动。她意识到是出门用的马车招摇,招来祸端,先行认错:“我不该大张旗鼓地出府,让歹人有可乘之机。”
裴怀瑾没再看沈悠然,淡笑了下:“错在他们,你无须自责。”
裴馨宁被他这一笑晃了眼,她二哥长得真好看。裴馨宁想不通他为什么就当了锦衣卫,锦衣卫选拔标准不是孔武有力的壮人?
虽说他身体不瘦弱,但在府中平易近人,从不以身份压人,怎么看也不像是当锦衣卫的料。她想着,思绪又飘到天上去了。
裴怀瑾抹去刀尖血渍,收刀入鞘,打断她神游:“回去吧。”
“你不跟我一起回府?”
裴怀瑾朝外走:“还有些公务需要处理,今晚可能不回府了,你回去替我转告父亲母亲。”
裴馨宁:“好。我和沈家七姑娘一起回去,互相有个伴。”
他脚步一顿,指尖习惯摩挲腰间的绣春刀,没回头,语气寻常:“你为什么这么相信她?”
“她真心待我好,我为什么不能相信她?二哥,你是不是对她有什么误会?以前就让我少跟她来往,可我喜欢跟她相处。”
裴馨宁为沈悠然开脱。
裴怀瑾微微一笑,没说其他的:“那可能是我多想了。”
他一离开,裴馨宁立刻去找沈悠然,夏子默还在,他身上没官职,非常闲,主动请缨送她们。裴馨宁表面没反应,实则心花怒放。
夏子默先送沈悠然回沈家,再送裴馨宁回裴家。沈悠然心道好一个郎有情妾有意,该溜就溜。
回到沈家还没坐热屁股,沈悠然就被揪去继续跪祠堂了。
都晚上了还不得消停。
“这么冷的天儿,怎么还骑马?”
“我家的马车今日叫我爹爹和六哥用去了,我中午出门迟,来不及去雇车,索性就骑马过来了……”
沈悠然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扫去她眉毛眼睫上融化的雪水,才拉着她进去。
下午天又寒了几分,丝丝缕缕的凉意透过窗隙往厢房里钻。
厢房中的炉火虽烧的旺盛,但萧姑姑见今日天气不好,便早两刻钟放了课。
细细的碎雪被风吹得洋洋洒洒,在地上落了一层白。
沈三爷在祠堂训她半个时辰,见沈悠然没丝毫悔改之心,恨铁不成钢,挥袖而去,临走前不忘警告仆从,不准偷偷给她跪垫。
他道:“谁敢给这个不孝女拿跪垫,我将谁逐出府。”
沈悠然知道她母亲应该是被他设法绊住了,今晚不会来祠堂解救她,在这种情况下,她绝对不能顶嘴,否则此事会更难收场。
陶朱没辙,只得劝沈悠然服软:“七姑娘,算奴求您了,您就跟三爷服个软,免受皮肉之苦。”
沈悠然没说话。
“那生意当真非做不可?您是沈家七姑娘,一辈子都不愁吃穿,只等今后嫁一户好人家,安心做主母,何苦淌做生意这浑水。”
陶朱不明白沈悠然为何执着做生意,跟着魔似的,她好像变了,在两年前变的,成了今天这样。
沈悠然站起来,没再跪:“你到祠堂外面守着。”
没人看,她跪什么?
做生意讲究灵活变通,受罚也是,她不会一根筋跪到天亮。
陶朱诧异地看着沈悠然搬来其他蒲团拼到一起,隐隐能猜到她想做的事,莫不是假装受罚?
沈悠然当着沈家列祖列宗的面就地躺下,头枕蒲团,闭目养神:“一个时辰后你唤醒我,你回院子休息,唤别的丫鬟来。”
陶朱道是,关门出去。
时辰一到,陶朱就进来叫醒沈悠然:“七姑娘,时辰到了。”
沈悠然把蒲团归回原位,心始终记挂着一件事:“你去给我取笔墨纸砚来,切勿惊动旁人。”
“是。”陶朱办事妥当,不到片刻便取来,为她研墨,“大晚上的,七姑娘想写点什么?”
“你可以回去了。”
这是不想被她瞧见。陶朱能听出沈悠然的言外之意,小心翼翼地放下墨条:“那奴告退。”
沈悠然目送她离去。
门被关上了。
任务、失败、抹杀。沈悠然在心中过了数遍这三个词。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人格诚可贵,小命价更高。孰轻孰重,她自有抉择,纠结良久,提笔在纸上洋洋洒洒落下几字。
这样的天气,骑马是不能了,沈悠然拉着梁清洛上了自家的马车,叫青见先送她回将军府。
梁家的将军府在永安坊,沈悠然想起娘亲也住在那里。
打从上次回门后就没再见过娘亲,沈悠然难免有些想她了。
将梁清洛送回将军府后,沈悠然让青见绕了点路,马车从陆府门口驶过去时,留下两辙印记。
沈悠然掀开帘子陆府的大门看了一眼,心中默默叹气:若非有陆翊那个混球,她定然能经常去陆府看望母亲……
巷子长而窄,因着下雪的原因,鲜少有人出来走动,车轮碾压石子路的辚辚声与马蹄的笃笃声交织在一起,加之马车的颠簸,晃得沈悠然昏昏欲睡……
忽听青见一声惊喝,马儿嘶鸣,车轮声戛然而止。
沈悠然路过沈家大门不入,还鬼鬼祟祟地用衣袖遮住口鼻,一溜烟直奔角门,看着熟练得很。
沈家有不许夜归的家规,城内的宵禁是戌时五刻开始实行,而沈家大门会在戌时初上锁,除了当官的几位爷,任何人不得出入。
但陶朱会趁人不在时悄悄松开角门的小锁,给她留门。
果不其然,角门一推就开,沈悠然先探头看里面有没有人,然后蹑手蹑脚进来,极轻地阖门,拉过垂在把手边缘的锁链重新上锁。
回到听铃院,她跑进房间:“陶朱,我在回来的路上给你买了冰糖葫芦,闻着香甜,应该挺好吃的,你不是也喜欢”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房间里并不止陶朱一人,还有沈悠然同父异母的八妹妹沈舒。她原是坐着的,见到沈悠然便起身,柔柔道:“七姐姐,你回来了。”
沈悠然的目光扫过沈舒。
她素来恪守沈家规矩,甚少出门,今晚的妆容不浓,却能看得出精心打扮过,琼鼻朱唇,眸若秋水,两颊胭脂恰到好处。
陶朱朝沈悠然使了个眼色,想告诉她,沈舒来很长时间了。
沈悠然扬起眉,将冰糖葫芦交到陶朱手上,拉过凳子坐下,大大方方一挥手:“八妹妹别拘着,坐啊。”
沈舒这才又坐,给她倒了杯茶:“七姐姐怎么这么晚回来?父亲和嫡母知道了会担心的。”
“我不说,你不说,他们不会知道的,不是?”
“七姐姐您说的是。”沈舒听出了沈悠然的言外之意,言语间尽是对她这个七姐姐的恭顺。
沈悠然不跟她拐弯抹角:“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沈舒忽然跪下,拉住她的手,眼眶红得很快,泪眼盈盈,哑声道:“七姐姐,求您帮帮我。”
陶朱立马上前要扶起她:“这可使不得,八姑娘您快起来。秋莲,你还不快扶起你家姑娘?”
谁知秋莲也扑通地跪下了:“还望七姑娘帮帮我家姑娘。”
沈悠然因为母亲李氏和沈姨娘,跟沈舒这个八妹妹没多少来往,见她突然跪自己,有点束手无策:“你起来再说要我帮你什么。”
沈舒不知想到何事,泣不成声,还是秋莲替她说的:“八姑娘不想嫁给户部侍郎之子。”
户部侍郎之子不学无术,名副其实的纨绔子弟。
沈姨娘却说这世间哪个男子不风流,年轻时不懂事,流连于烟花柳巷也情有可原,待成婚便会稳重些,以家庭为重的了。
实际上,沈姨娘她就是看中了他是户部侍郎之子的身份,硬是要给沈舒定下这一门亲事。
沈悠然安静听完秋莲说事情的来龙去脉,没插嘴。
沈舒拿不准沈悠然的心思,抽噎着,双眼都哭肿了:“七姐姐,我知道这是个不情之请,可、可我没办法了,只能来求您。”
“八妹妹,不是我不想帮你。你的亲事,我不便插手。沈姨娘如果知道,怕是会到父亲面前大闹,怨恨我搅和了你的好亲事。”
此话一出,沈舒双手无力垂下:“我明白了。”
沈舒大概清楚求下去也不会有好结果,心如死灰,失神落魄站起来,被秋莲搀扶着出去。
沈悠然看着沈舒瘦削的身影,想起了沈舒小时候鼓起勇气想亲近她,却被沈姨娘拉走的事。那时起,她们两姐妹就没什么来往了。
她思忖道:“八妹妹,你真的敢忤逆沈姨娘?”
话音刚落,一阵香风拂面而过,是去而复返的沈舒带来的,她再次握住沈悠然的手:“七姐姐有所不知,我早已心有所属。”
“你早已心有所属?”沈舒平时大门不出,现在却说自己心有所属,还挺出乎沈悠然意料的。
其实她能猜到对方门第不及沈家:“哪家的公子?”
沈舒有几分不好意思。
但见沈悠然有松口帮自己的意向,她决定如实相告:“他是从小地方来进京赶考的,上一年落榜后就待在文初书院里学习。”
说罢,怕沈悠然误会此人没真才实学,沈舒忙不迭补充道:“他上一年是身体不适才落榜的。”
文初书院?
沈悠然下意识摸了下袖中那幅小像,傅迟也是文初书院的学子,也许可以从中找到有关线索。
她拿过秋莲的帕子给沈舒擦脸上泪痕:“八妹妹,此事我会认真考虑,你先回去。”
“叨扰七姐姐了。”
送走沈舒,沈悠然坐在床上沉思,陶朱探身进去越过她去铺被褥:“您的裙子怎么换了?”
她糊弄道:“办事的时候弄脏了,随便买了套换上。”
陶朱看了她很久,话锋一转:“您为什么答应八姑娘?您又不是不知道沈姨娘是怎样的人,若他日闹大了,您会”
沈悠然做了暂停的手势:“你别生气,我心里有数的。”
“您的心何时变得这般软了,换作以前,您恐怕会直接将人赶出听铃院,奴是越发看不透您了。”陶朱气呼呼去给她弄浴汤了。
沈悠然不在意陶朱的态度,摊开小像,看这个名唤傅迟的男子的脸,她莫名有种不详的预感。
车厢剧烈摇晃了一番,吊起的铜灯撞在厢壁上,沈悠然身子猛地前倾,在车帘被风掀起的那一瞬间,瞧见车前的青见立身而起,手中的马鞭换成了从腰间抽出的软剑……
马车下,赫然出现了许多以面巾覆面之人。
他们眼底狠厉,来者不善。
沈悠然心底陡然一惊,五指抓紧了衣裙,声音也漫上一片惊慌:“青见……”
“少夫人,不要下车。”
车前一轻,青见执剑跳了下去。
旋即,利刃破风的声音,刀剑震颤的嗡鸣,凛冽的寒风卷着血气,与碎雪一起飘进了车厢里……
第 45 章 掳走
沈云姝等萧辞安排好人手后,才敢出发去陆府探望受伤的母亲。
母亲的伤势没有她想象得那般严重,继父为她请来了京城最好的接骨郎中,将错位的骨头复位,之后再卧床休养三个月,便能恢复如初。
母亲心疼她下着雪的天还跑这一遭,又问了她和三妹妹在裴府过得如何?
她与母亲说她和三妹妹过得都很好,七郎如今已经知道上进,正在勤勉读书,三妹妹与大公子的感情渐笃,大公子待三妹妹甚是宽容疼惜……
母亲便也放下心来。
到观莲节这天,沈悠然早早从床上爬起来梳妆打扮,今日与裴馨宁有约,总不能让对方等她。
早起的后果就是不停地打哈欠,困意未尽,沈悠然闭眼坐在镜子前,一动不动,任由下人站前站后为自己搽脂抹粉、绾发。
她坐着也能睡着,脑袋蓦地往一侧倒去,被陶朱接住。
陶朱哭笑不得,昨夜她趴在书桌上算账,劝了也不听,非得算到丑时方入睡,今早天没亮又起床了,没睡两个时辰,不困才怪。
“七姑娘,醒醒。”陶朱低声唤醒昏昏欲睡的沈悠然,空出一只手拿过桌上的莲花齐腰襦裙。
这是上个月刚做好的一套新衣裙,李氏亲自吩咐人去做的。
李氏最舍得给她唯一的女儿花银子,吃穿用度都不会缺沈悠然,如果有条件,还要用最好的。
陶朱细细看过这套莲花齐腰襦裙,布料柔软如云,衣袂绣着粉白的莲花,稍用小巧的珍珠点缀,层层裙摆微蓬,如盛开的莲花。
雅致不失贵气,又带有少女的俏皮,果真适合她家七姑娘。
在陶朱心里,沈悠然值得最好的。她让其他几个丫鬟小心点摊开长裙,喜笑颜开问:“七姑娘,您看看,今天穿这套裙子可好?”
沈悠然抬头:“嗯?”
陶朱怕沈悠然不选这套,要穿以前那些旧裙出门,又道:“这是三夫人专门找人为您做的。”
她睡意朦胧,只随随便便扫了一眼,清楚陶朱在想什么,且懒得到衣柜里挑来挑去,点点头:“可以,就穿这套吧。”
丫鬟们合力为沈悠然换上新裙子,再为她补补妆。
好不容易拾掇完,天都亮了。沈悠然打着哈欠走出沈家,正要坐上停在大门前的马车,沈姨娘从府里跑出来,拦住她:“乐允。”
沈悠然回头看,沈姨娘拉着自己那个十三岁大的儿子跑到了马车旁,身后还有急忙追出来的沈舒。
她看了他们几眼。
沈姨娘有沈三爷的疼爱,保养得好,风韵犹存,面容窄瘦,不笑时显得有点刻薄,身上的紫裙和发间金簪华丽,瞧着价格不菲。
她瘦,她生的儿子却胖乎乎的,只因重男轻女的沈三爷膝下仅有一儿,拿他当宝贝,打不得骂不得,整天好吃好喝地供着。
“沈姨娘有事?”沈悠然收回了快踏上马车的脚。
沈姨娘似很不好意思地笑着:“三夫人和老夫人今天都出门了,府上还剩下一辆马车山哥儿要出门与书院那些同窗聚聚。”
话里话外是大房二房的也要用马车,他们三房没马车用了。
听到这里,陶朱气急败坏,沈姨娘这是想趁三夫人陪老夫人出城礼佛了,变着法子欺负她家七姑娘,抢车的事也做得出来。
沈舒耳垂泛红,拉住沈姨娘的手,小声道:“姨娘。”
沈姨娘转头瞪了沈舒一眼,推开她,低低地呵斥一声:“你给我闭嘴,别胳膊肘往外拐。”
面对沈悠然时,沈姨娘又换上了另一张面孔:“乐允,你也知道的,山哥儿在书院里念书不易,多少得跟同窗搞好关系。”
沈悠然好像听不出沈姨娘言外之意:“然后呢?”
沈姨娘往前走:“你能不能把这辆马车让给山哥儿?他起得晚,快到和同窗约定好的时辰了,现在找人出门租一辆,赶不上。”
“你看这样好不好,姨娘找人去给你租一辆。”沈姨娘想握沈悠然的手,被她躲开了,尴尬地停在半空,过了一会才放下。
沈悠然随意地抚过马车上刻有沈家家徽的地方:“沈姨娘。”
沈姨娘以为她答应了,拽着山哥儿肥胖的手就往马车里钻。陶朱心急如焚:“七姑娘。”
不等沈姨娘掀开帘子,沈悠然一把抓住她的手,笑盈盈道:“山哥儿急,我也急啊,您都说了,是他自个儿起得晚,能怪谁呢。”
没想到她会拒绝,沈姨娘忙道:“他那些同窗都等着”
沈悠然松开她,踩着脚凳上了马车:“我知道,可裴三姑娘一样在等着我。陶朱,还不上来?叫裴三姑娘久等就不好了。”
沈姨娘还想纠缠,沈舒再次拉住她,弱弱道:“阿娘,府里用车的规矩本就是要提前一晚打招呼的,山哥儿怎可抢七姐姐的。”
看着沈悠然放下帘子,马车走了,沈姨娘气得半死。
她戳着沈舒的脑门骂:“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怕她作甚。”说着牵住山哥儿的手回府,没好气地让下人快去租一辆马车回来。
沈舒被骂得怯怯低下头,咬唇忍泪,不敢反驳。
而倚在马车里的沈悠然完全没被沈姨娘影响心情,优哉游哉地吃着矮桌上的一碟蜜饯,偶尔问一句陶朱,还有什么时候到九云桥。
到九云桥之时,沈悠然已经彻底精神起来了,马车一停,她脚凳也不踩,直接跳下去,吓得陶朱连喊几声:“七姑娘小心。”
陶朱这么一喊,把周围人的注意力都招了过去,包括裴怀瑾。
他看向跳车后并未摔倒的沈悠然,一阵风恰好吹起她发鬓间的粉青色丝绦,长长地飘在身后,几缕碎发划过略施傅粉的脸。
风渐渐地过了。锦衣卫并不知沈悠然的存在,只知裴怀瑾在里面,尽管一进门便面朝屏风,但低着头:“大人。”
他们不是扎堆进的,一个一个进,这间堂屋没多大,装不下那么多人,况且声音也不能同时听,不然听不出谁跟谁的。
沈悠然闻声抬起眼。
就算隔着屏风看进来的锦衣卫,也能隐约看出对方身形高大,蜂腰猿背,她有点怀疑锦衣卫的选拔标准是按照选美来的。
随随便便一个锦衣卫拎出来都能当现代的模特,没有矮矬丑。裴怀瑾则是美人中的美人,皮囊绮丽偏艳,细腰窄背,白皮嫩肉。
思及此,沈悠然努了努嘴巴,下意识看裴怀瑾一眼。
他来北镇抚司后就换上了官服,此刻一手随性放到膝上,压着大红色飞鱼服的金绣图案,一手漫不经心地转着腰间悬挂的鱼符。
一身红的他,腰间没绣春刀时的样子有几分刚中了探花的俏公子的感觉,像株初入官场,不谙世事、无害温良的白莲花。
幸亏她是手握剧本的人,能看清书中人的心,否则
裴怀瑾轻轻地敲了下桌面。
沈悠然连忙装出一副认真听声音的样子,抿直唇,身子微微向前倾,侧着耳朵对准屏风方向,余光看倒映在屏风上的影子。
他抬了抬眼帘,开口吩咐锦衣卫:“你说一句话。”
“大人想属下说什么?”锦衣卫摸不着头脑,又不敢在裴怀瑾面前乱说话,只好先询问他。
沈悠然没让裴怀瑾等多久,在这个锦衣卫说完话后数息就摇了摇头。先一概说不是,等他日后揪出背叛者,再说自己当时没听出来。
裴怀瑾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好了,你可以退下了。”
“是。”锦衣卫虽疑惑,但还是照做,从进来到出去始终没抬头看一眼屏风,身为属下,擅自抬头看大人是不敬,除非对方要求。
这个锦衣卫一退出去,另一个锦衣卫就进来了,一样面朝屏风,低着头行礼:“大人。”
沈悠然依然摇了摇头。
裴怀瑾放下茶杯,重复先前那句话:“你可以退下了。”
如此循环往复,听到晌午,他唤人送些吃食进来:“沈七姑娘饿了吧,吃点东西再继续。”
沈悠然望向散发着香气的菜肴,肥而不腻的蟹粉狮子头、色泽红亮的东坡肉、肉质鲜嫩的叫花鸡、酸甜可口的糖醋排骨等。
她是真的饿了,可也不太敢随随便便吃这些菜。
裴怀瑾真不会在这些吃食里放慢性毒?听说锦衣卫要想让人痛不欲生或死,可以下无色无味又查不出来的毒,等人离开了,过一裴时间才会发作。
在沈悠然的努力下,他们现在并无新仇,但抹不掉旧怨。
关键是旧怨都是“她”弄出来的,承受方是裴怀瑾,该怨该恨的也是他。沈悠然强行让自己将视线从饭菜上移开:“我不饿,谢谢。”
她要忍住。
裴怀瑾像是没察觉,提起玉箸尝了块新鲜竹笋炒肉,待不紧不慢咽下去方问道:“今天的菜不错,沈七姑娘当真不尝尝?”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谢谢裴大人。”沈悠然哪里还能忍得住,抓起玉箸就夹他尝过的那碟竹笋炒肉。吃完肉,又扒了几口饭。
接下来裴怀瑾夹哪道菜来吃,她就夹哪道菜来吃。
他不吃的,她不吃。
可惜裴怀瑾吃东西实在太慢了,让沈悠然吃不过瘾,通常他先夹菜,她后夹菜。她吃完了,想试试下一道新菜,他还没吃完前一道。
兴许是像裴怀瑾这样的世家子弟会比较注重这方面,沈悠然不由自主放慢吃饭的速度,等他吃。
见裴怀瑾又夹那些清淡的菜,她忍无可忍出声:“裴大人。”
他似不明所以看向沈悠然。
她指了下东坡肉,咽了咽口水:“你就不想尝尝这道东坡肉?瞧着应该挺好吃的。”那么多好菜不吃,浪费了,但还是得谨慎。
裴怀瑾手中的玉箸拐了个弯,落到味醇汁浓的东坡肉上,尝了一点:“沈七姑娘慧眼如炬,这道东坡肉的味道确实不错。”
沈悠然吃到东坡肉,又想吃别的:“你也试试糖醋排骨吧?”
他拿玉箸的手微微一顿,如她所愿试着吃了块糖醋排骨,过一会不知怎么的,弯起眼笑了。
她咬着糖醋排骨,感到莫名其妙:“怎么了?”
笑得她心慌慌的。
裴怀瑾放下玉箸,倒了杯香茶,低头喝了几口,再用帕子擦手,抬头看她,似笑非笑道:“我怎么感觉我在给你试毒呢。”
沈悠然差点被呛到,咳嗽好一阵才止住:“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怎么可能让你试毒。”你的感觉是对,我就是在让你给我试毒。
“我只是随口那么一说,沈七姑娘不必当真。”
“裴大人,你不吃了?”沈悠然发现裴怀瑾没有再拿起玉箸的想法,不然也不会用帕子净手了。
裴怀瑾若有所思“嗯”了声:“吃饱便不吃了。”
沈悠然瞄了一眼没被动过的蟹粉狮子头和叫花鸡,心道浪费两道好菜,恋恋不舍地放下玉箸。
“我也吃饱了。”裴怀瑾没动过的菜,她还是不要动的好,既然不饿了,那就继续听声音吧,早点听完早点结束,吃饱想睡觉了。
饭菜被人收拾下去,他们照旧坐在屏风后听锦衣卫的声音。
到后面,沈悠然听了两百多个锦衣卫的声音,听到麻木,险些睡着了,她手撑住桌面,掌心托腮帮,不断地摇头,不断地说不是。
锦衣卫当然不止那么少人,只是以裴怀瑾如今的官职,没法一次性调来,有些也不归他管。
沈悠然恍惚中感觉自己的耳朵被“大人”这二字包围了。
因为他们进门先喊大人。
裴怀瑾却不骄不躁,好整以暇坐着,陪她一起听,即使听她否认个不停,像个骗子,也没半点不耐烦的意思,可见教养极好。
结束之时恰是太阳落山,裴怀瑾送沈悠然出北镇抚司,门前有早就准备好的马车,他含笑有礼道:“今天辛苦沈七姑娘了,慢走。”
“我明天还要不要来?”
“明天我有差事要办,就不劳烦你再过来一趟了。”裴怀瑾让人搬脚凳到马车旁,方便她上去,“时辰不早了,沈七姑娘回吧。”
沈悠然心虚道:“抱歉,我今天没找出那个人。”
裴怀瑾不露痕迹看了沈悠然一眼,接着垂眼看了看她搂抱过他腰身的双手,不知为何想起了昨日之事:“无碍,你也尽力了。”
沈悠然脱口而出问道:“那我什么时候再见你?”
“沈七姑娘想见我?”裴怀瑾又望向沈悠然,她最近好像总是会出现在他眼前,说的话变多了,对他的态度也有一丝丝微妙的改变。
可以这么说,但听起来很怪,也很暧昧,不适合他们。她换了种表达方式:“我不是答应过你要帮你找出密谋杀你的人?”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这个人说到做到。”
裴怀瑾笑意不减:“沈七姑娘有心了,如果我以后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一定会再找你的。”
沈悠然踩着脚凳上马车,坐进去后趴到小窗那里,掀开帘子往外看,洒脱地摆了下手:“那我先回去了,裴大人请留步。”
他站在原地看她。
天边残存着夕阳落下的微弱光芒,映得沈悠然的发丝似泛起了金红色,脸逆着光,眼却亮,注视着他。裴怀瑾唇角的笑却忽淡了点。
送走沈悠然后,裴怀瑾在北镇抚司里待了不到一会就回裴家了。
裴怀瑾回裴家待得最多的地方就是书房,今天也是。他启动书架的机关,露出那一排装着琉璃透明小罐的书架,慢慢走过。
他指尖轻轻敲过琉璃外壳,听它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心情有些古怪,说不出是那种情绪,不是简单的喜怒哀乐能够概括。
而看眼球能稍稍抚平那抹古怪,压下他想解剖活人的欲望。
琉璃透明小罐里的眼球因敲击而产生细微的浮动,仿佛有着生命,裴怀瑾脚步轻快,用视线描绘它们的轮廓,像在欣赏美景。
愉悦感愈发浓烈了。不久后便是宵禁,行人渐少,街上的灯笼不知不觉中熄灭了大半,光线骤然黯淡下来,依稀可见两道人影在某瞬间交叠到一起。
沈悠然一手拎纸包着的冰糖葫芦,一手从裴怀瑾身后牵住了他,拇指压住他手背,四指穿过他掌心,与没什么温度的皮肤相碰。
“任务完成”的提示音如约而至,传进她耳畔。
在裴怀瑾推开她前,沈悠然先行松开他,看样子像是还有话没说完,想让他停下,一激动上手了:“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裴怀瑾垂下被牵过的那只手,宽大袖袍遮住微微泛红的皮肤。
沈悠然怕不成功,很用力地牵住他,而裴怀瑾常年深处阴暗诏狱,肌肤病白,被她用力一捏,轻易便留下似遭受过凌虐的红痕。
附近暗,沈悠然又心系任务,并未多加留意,自然不知道他的手被她弄红了,也没想到这层。
她已经准备功成身退了。
裴怀瑾指腹摩挲着留有沈悠然温度的掌心,眉眼浮现几不可见的排斥,看向她时却又依旧的平易近人:“你还有话要跟我说?”
沈悠然朝右迈了几步,指着前面道:“送到这里就可以了,我沿着这条街走回去,你是锦衣卫指挥佥事,北镇抚司的公事要紧。”
他没坚持要送她回沈家:“那好,依沈七姑娘所言。”
抛开别的不说,裴怀瑾今晚肯答应送她回来,是值得沈悠然感激的。出于礼貌,她让裴怀瑾先走,目送他远去,自己再毫无留恋离开。
由于沈悠然没回过头,所以不知道裴怀瑾在中途回头看了她一眼,看到她小跑着往沈家方向冲,手里的那根冰糖葫芦晃来晃去。
“命运坎坷”的冰糖葫芦有几次差点被沈悠然甩飞出去。
他扫向带血眼球的目光一顿,忽然取下其中一个琉璃小罐打开,夹出漂浮在药水里的眼球。
这个琉璃小罐的盖子有些破损了,有杂物飘进去,再加上就算用特殊的药水保存眼球也不能保存太久,最多只能保存一裴时间。所以这两颗眼球已经腐烂,散发恶臭,周围的水也变得浑浊。
仔细看,浅黄色的蛆在眼球里疯狂繁衍、生长。
用不着多久,眼球内部就会彻底被蛆蛀穿蛀烂,被蛆包围、吞噬、消化,吃得一点不剩。
他喜欢的好像都没法永远留存下来,哪怕用了千金难求的药处理过这些眼球,也还是不行。
裴怀瑾端详了片刻,将这两颗眼球喂给他养在院子里的狗吃。
一眨眼的功夫,狗便吃完了,讨好对着他摇尾巴,像是还想继续吃。他弯下腰,没碰狗的嘴,只是很轻柔地抚摸了下它的脑袋。
裴怀瑾看了狗半晌,站起来离开它,转身回房,将空了的那个琉璃罐洗干净,换个新盖子,再摆回书架里。
书桌上堆满了尚未处理的公务,他净手后坐过去批阅。
待碎发垂落,一张光洁如玉的脸暴露在阳光之下,俏丽眉眼含着笑,乌黑蝴蝶髻适时插上了一株含苞待放的莲花,灵动又好看。
莲花齐腰襦裙轻轻晃动,沈悠然挽着淡青色披帛,粉青色的裙带垂在腰间,裙摆有大片的白,完美融合进开满莲花的连心湖。
裴怀瑾错开眼,看对面的连心湖,湖面上莲花随着残风微动。
他身旁的裴馨宁一看到沈悠然就扶着裙摆过去了,她指了指靠岸的一艘画舫,有些小激动:“你来了,我们上去到湖心赏莲吧。”
画舫精美,船头有篷廊,挂了大大小小的灯笼,船身满是雕花彩绘,船尾配设着船楼,供人站在那里观赏湖中莲花美景。
可沈悠然没看裴馨宁所指的游湖画舫,看着裴怀瑾:“裴大人?”
他怎么会在这里?
虽然她这几天都在思考要如何亲他,但今天出门单纯是为了陪裴馨宁游湖,没存别的心思。
裴怀瑾的唇角微微牵起,柔声道:“沈七姑娘。”
裴馨宁看出了沈悠然的疑惑,凑到她耳边解释:“我阿爹阿娘不放心我外出游湖,叫我二哥陪着我夏世子他也来了。”
沈悠然顺着裴馨宁的目光才看到跑去湖边教人钓鱼的夏子默。
夏子默心中记挂着这边的裴馨宁,助人钓起一条鱼就跑回来了,他先叫了沈悠然一声“沈七姑娘”,再问他们:“要上船了?”
裴馨宁抬眸与夏子默对视一眼,含羞地“嗯”了一声,牵着沈悠然上画舫:“这是我二哥安排的船,你瞧瞧是不是很好看。”
沈悠然往后瞥:“好看。”裴怀瑾和夏子默走在她们后面。
今天她出门前是没存别的心思没错,可在连心湖见到裴怀瑾的那一刻有了,毕竟他们会见面的机会不多,能尽快完成就尽快完成。
画舫慢慢驶到湖心,裹着清新莲花气息的风扑面而来。裴馨宁往沈悠然手里放几个莲蓬:“你尝尝,我试过了,这莲子甜的。”
沈悠然剥了几颗莲子吃,甘甜脆爽,口感鲜嫩,凉凉的。
裴馨宁也给了夏子默一个莲蓬,朝船楼走去,看向裴怀瑾:“二哥,这船上有没有莲花灯?”
京城男女老少皆会在观莲节当日出门,白天泛舟赏莲,夜里也会乘船游湖放莲花灯,为满湖莲花祝寿之余,顺便许下心中所愿。
他们准备在画舫里待到晚上,等夜游完连心湖再上岸。要是没莲花灯,中途可能要靠岸买。
裴怀瑾:“有。”
裴馨宁又拉着沈悠然沿小梯登上船楼,上面有一席酒菜和各色点心,她们过去凭栏而坐,裴怀瑾他们就坐在对面,下人则留在船头。
夏子默爱喝酒,一坐下就打开一坛酒,先给裴怀瑾倒了一杯,再给自己倒,没给她们倒,这酒太烈。不过他给他们倒了果酒。
沈悠然试着喝了果酒,还不错,又吃了几块点心。
也不知夏子默存了什么心思,一直在灌裴怀瑾酒,裴馨宁看不过去,劝道:“你们少喝点。”
夏子默应着她,却还是不断灌裴怀瑾酒:“裴大人酒量真不错。”
“夏世子过奖了。”
裴怀瑾没拒绝夏子默的敬酒,他敬一杯就喝了一杯。沈悠然跟裴馨宁闲聊,克制住不看裴怀瑾,生怕自己又犯盯“任务目标”的毛病。
夏子默问:“裴大人今日特地休沐陪裴三姑娘出来?”
“不是。是正好休沐。”
“谢五逃了,裴大人最近公务繁忙。”夏子默又给他斟了一杯酒,“我还以为你不会休沐呢,见你和裴三姑娘同来还吃了一惊。”
裴怀瑾唇角含笑,平静道:“该休沐还是要休沐的。”
一直有留意他们这边情况的沈悠然深以为然,上班该休息还是要休息的,不能因为人家是锦衣卫就剥夺了他的休沐权利。
沈悠然看中了摆在裴怀瑾前面的一碟点心,想尝尝,无奈桌子太大,她伸长手也死活够不着。
裴怀瑾拿起那一碟点心递给她,瞧着像个热心肠的好人。
她接下了:“谢谢。”
“沈七姑娘客气了。”裴怀瑾收回手,转开眼,握住夏子默再次递来的酒杯,也是一干而尽。
最后裴怀瑾有些醉了,说要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夏子默见他离开,立刻靠近裴馨宁,低声说一些情话,惹得她垂着头,面红耳赤。
沈悠然算是明白了。
夏子默对裴怀瑾灌酒的目的是为了想跟裴馨宁独处。不用他暗示,她以自己想到处看看为由,也离开了船楼,不当电灯泡。
陶朱跟裴馨宁的丫鬟在船头闲聊,看不见船楼发生的事情。
离开船楼的沈悠然没打扰她们,无所事事到处走,不经意走进船舱,看到了倚躺在美人榻上的裴怀瑾。
“给你掳了个小娘子来,好看得紧,待会儿吃完了饭,烧锅热水把自己洗干净了,今晚就洞房……”
这话一出,满屋的人除了陆翊,都哄笑起来。
少年微一愣,问道:“大爹二爹,怎的忽然想起给我掳个媳妇来?”
二当家的解释道:“原是给你陆大哥掳的,顺便讹点钱,但是不小心弄错了人,他不要了,那咱们也不能浪费了……”
正说着话,屋外又有两人进来,抱拳道:“大当家,二当家,跟了我们一路的那条尾巴捉住了,我们本打算直接处置了,但是他们其中一人自称是裴家七公子,我们不敢贸然下手,便带回来了,现下将他们关进了拆房中……”
“哟呵!”二当家捂着伤口笑道,“方才还担心抓错了人,裴家不给赎金,这下倒好,七少夫人没抓到,这位裴家七公子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大当家的看向陆翊:“陆公子可见过裴家七郎?”
陆翊点头:“见过。”
大当家的站起身来:“走,跟我去认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