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少年
大当家的带着两人以及陆翊往拆房走去,叫鹿哥儿的少年郎也跟了上去。
柴房中的两人,身上被五花大绑,眼睛被蒙着,嘴里被塞着布,无法言语。
饶是这样,沈云姝嫁的人,只一眼他就能认出来,其中一人是裴怀安,另一人应是他的随侍。
见陆翊点了头,大当家的不由开怀畅笑,吩咐手下:“明日再给裴家去一封信,就说他家幺孙也在我手上,赎金再加十万两。”
“再加十万两?”陆翊没有想到他竟狮子大开口又要了十万两,担忧道,“大当家的,裴家再有钱,恐怕一时也难以拿出这么多吧?”
这一支箭惊扰了不少行人,他们到处张望,纷纷躲避,唯恐会有下一支箭射来。今安在反应极其迅速,眸光一凛,本能拔剑。
他目光锁定西街东南方向,准备动手:“你先找地方躲。”
她拉住他:“慢着。”
今安在不解地看着沈悠然,她不是最怕死?不像以往那样迅速躲起来就罢,还拦住他行动。
沈悠然没空详细解释,只飞快道:“射箭的是锦衣卫。”
听她说是锦衣卫,今安在将剑插回鞘,他还以为是那些追杀他的人知道了他的行踪,找了过来。不是倒还好,有转圜余地。
沈悠然看到裴怀瑾的那一刻便知他为什么会身处西街,想必是还在查花魁游街当日遇箭一事,试图找出射箭的确切位置和射箭之人。
可大白天的,街上还那么多人,他不该在这个时候验证吧。
转念一想,锦衣卫仗着直接对皇帝负责,行事风格确实雷厉风行、不受约束、胆大妄为。
只是这箭怎么好巧不巧地射到她脚旁,难不成裴怀瑾是故意的?站在窗前试箭,正好看见她经过后,心念一动,想借此机会杀她?
也太不像。
以裴怀瑾的性格,想杀她不会用如此张扬的手法,所以刚刚到底是凑巧,还是无意而为之?
正当沈悠然如堕五里雾中时,裴怀瑾不知何时来到了她面前,他弯下腰,轻松拔出深嵌青石板道的铁箭,交给随行的锦衣卫。
裴怀瑾先是看了一下沈悠然身边的少年,再跟她表示歉意。
“抱歉,刚失手了。”
即便沈悠然今天女扮男装,样子也很好认,如果不戴面具,见过她的人一眼就能认出她是谁。
更别提裴怀瑾这种常年需要识别罪犯的伪装,实施抓捕的人。
沈悠然虽然很想也朝裴怀瑾射一箭,再跟他道歉,但还是选择了故作大度:“没事,又没射中我。裴大人是在查那日的事?”
“是。”
裴怀瑾许是终于记起不能外泄锦衣卫公务,没多提,随后说为表示吓到她的歉意,会派人送一些养神补药到沈家。
他低头看掉到地上的萝卜糕,有些断成两截了。
沈悠然一愣,补药?她最讨厌吃药了,补药也是,而且送到沈家,还不一定能够落到她手上,被某个人拿走当人情也是有可能的。
她刚要拒绝,眼前却忽然仿佛有闪闪发亮的银子飘过,立刻改口道:“可不可以折现?”
“折现?”裴怀瑾怔住。
“就是你把买补药的银两给我,我自个儿去买,不用麻烦你。”沈悠然生怕裴怀瑾反悔,不给了,解释快得很,说话不带喘气。
她这哪里是不想麻烦对方买补药送到沈家,分明是觊觎着银两。今安在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幸好有面具挡住脸,旁人没瞧见。
裴怀瑾倒是答应了,从腰间拿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递给沈悠然。
五百两书斋得接多少单生意才能赚到这个数?他要不再朝她射一箭?不会中的那种。沈悠然眨了眨眼,感觉自己在做梦。
沈悠然看到银票面值,心花怒放,恨不得跳起来,废老大劲才压住疯狂往上扬的嘴角。
“这太多了,怎么好意思呢。”她边说边把银票往怀里揣。
裴怀瑾将沈悠然一举一动看在眼里,语气寻常:“本就是我惊扰了沈七姑娘,这都是应该的。”
沈悠然笑了笑,又悄无声息地摸了摸怀里的银票,一颗心激动得热乎乎的。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今天的裴怀瑾更好看了。
今安在默默地离沈悠然几步远,想装作不认识她。
裴怀瑾看向今安在,目光不动声色扫过他所戴的面具,停在他手中的黑铁剑:“这位是”
“他是我朋友。”沈悠然知道裴怀瑾想要问些什么。
西街经过射箭的小插曲后不久又恢复如初了,百姓见自那箭后没再发生什么便没太在意,只是会绕开这些锦衣卫走罢了。
放眼看去,靠耍杂技谋生的人在街边表演,花样多得令过路百姓眼花缭乱;小贩忙碌得不行,孩童玩闹,各种声音交织成一片。
周围太吵,裴怀瑾好像没听清楚:“他是沈七姑娘的朋友?”
沈悠然不太想让旁人知道今安在的来历,总感觉会对他不利,毕竟她是从乱葬岗救他回来的,对他的身份一概不知,也没想过问。
她笑着道:“嗯,他是我的朋友,叫今安在。”
阳光下,裴怀瑾姣好的五官惊艳,脸部线条流畅,要不是他身穿象征着锦衣卫的飞鱼服,恐怕会有不少经过此处的百姓盯着他看。
他平易近人道:“原来沈七姑娘还认识江湖上的朋友。”终日行走江湖的人的穿着打扮与普通人不太一样,非常容易辨认。
“偶然间认识的。”
沈悠然佯作若无其事地挪到今安在面前,想挡住他,可她比他矮不少,又比他瘦,横竖都挡不住,反而弄得画面看起来有点滑稽。
她的小动作哪里逃得过裴怀瑾的眼睛,他似被逗笑了:“我虽是锦衣卫,但也不会随随便便抓人,沈七姑娘急着护他作甚。”
沈悠然矢口否认:“裴大人多心了,我只是动了一下而已。”
不远处有人舞蛇,没关牢装蛇的竹篓,一条青蛇爬了出来,离他们越来越近,由于街上人多,它又在地上爬动,并不显眼。
裴怀瑾背对着蛇爬来的方向,他没怎么深究她说的话:“冒昧问一句,今公子为何戴面具?”
她抢着回答道:“他长得太丑了,怕吓到人。”
今安在掩在面具下的眼睛看着裴怀瑾,硬邦邦应和一句:“吾貌奇丑,确实不堪观瞻,小儿见了恐会啼叫,常人见了也会嫌恶。”
裴怀瑾没让今安在摘下面具,只道:“我见过那么多人,除了受过刑的,还从未见过小儿见了会啼哭,常人见了会嫌恶的。”
沈悠然讪笑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嘛,实属正常。”
她眼观鼻鼻观心,话锋一转:“我们还有点事,先走一步,就不打扰裴大人继续查案了。”
“既然如此,沈七姑娘慢走。”裴怀瑾侧身给他们让路,他身后的锦衣卫也齐刷刷地让开。
便是此时,青蛇窜起来朝裴怀瑾扑去,沈悠然是第一个看见的。
“有蛇!”她喊。
今安在当即欲拔剑砍断它,却见裴怀瑾反应更敏捷,先一步捏住了蛇的七寸,位置分毫不差。因为蛇的头部受限,所以没法转过头来咬抓住它的那只手。
见此,今安在缓慢地松开握住剑柄的手,看裴怀瑾的眼神隐有一丝意味深长。
沈悠然还愣在原地。
蛇窜起来想咬人跟裴怀瑾捏住它七寸这两件事皆发生在一瞬间,快到她只看到一抹残影,再定睛一看,蛇已经在他手上了。
她佩服裴怀瑾反应力过强的同时有危机感,要怎么样才能亲到这样的人,并且能全身而退?
沈悠然目前毫无头绪。
不止沈悠然没能看清裴怀瑾的动作,就连那些训练有素的锦衣卫也没能看清,几乎处于状况外。
“大人,您没事吧。”他们上前几步,望向他的手,净白匀称五指正捏住泛着滑腻青色的蛇,两道截然不同的颜色相映。
沈悠然本以为裴怀瑾会动手捏死这条蛇,但他没有。
舞蛇人结束表演后发现刚抓回来不久,还没拔掉毒牙的青蛇不见了,找到他们这里,见抓住蛇的人是个锦衣卫,瞬间面色惶恐。
万一伤到锦衣卫
他弱声:“大人,这蛇是小人的,它、它有没有伤到您?”
裴怀瑾并无责怪舞蛇人的意思,将那条青蛇放进他抱着的竹篓,和颜悦色道:“没受伤。”
舞蛇人抱着竹篓像抱着个烫手芋头,忐忑道:“这蛇惊扰了大人,不如您将它打杀了?”损失一条蛇,换来他的心安,也值了。
裴怀瑾:“它惊扰了我,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你带走吧。”
此话听在过路人耳中,只觉他有着颗仁善之心,蛇要咬他,他仅仅是为自保捏住了它的七寸,都没伤着它,这就算得到惩罚了。
沈悠然却总感觉不太对。
今安在冷然抱剑而立,静静地看着,置身事外。
舞蛇人忙不迭地抱着竹篓跑了,害怕跑晚一步会被以用毒蛇袭击锦衣卫的罪名抓进牢里。
沈悠然没有在大街上久留,拉着今安在去找布料货源了。
裴怀瑾毫无波澜地看着他们远去,转身从锦衣卫手里拿过那一支差点射中沈悠然的铁箭,指尖压过铁镞,感受其冰冷与锋利。
过了片刻,有锦衣卫过来道:“大人,厂督想见你。”
厂督是东厂的首领太监,而东厂如今与锦衣卫表面和睦,实则势如水火,互相争权,互相压制。厂督要见他,准没好事。
裴怀瑾把箭折成两截,弯了眼,轻笑道:“厂督要见我?”
大理寺。
负责盯梢陆家的人回来禀报,今日一早,陆翊回来了。
萧辞手里有先前陆翊私通匪徒的证据,抓人的符节也早就盖好了官印,将陆翊抓捕回来送进牢房逼问,是最直接有效的方法,但这一法子,恐会打草惊蛇……
“陆翊回来之后,在做什么?”沈云姝问盯梢的那人。
“他回来后不久,便带着几个家丁,假模假式地出来找人……”
沈云姝当下便有了主意:“既然不能把他抓回衙门,那我去把他引到旁处,咱们私刑逼问他……”
萧辞惊愕地看向她:“沈姑娘,动用私刑,那是犯法……”
霞光如丝,穿透薄雾落到听铃院窗前。门窗紧闭的房间还是一片昏暗,床榻旁垂落层层青紫色纱幔,帐中更是犹如黑夜。
纱幔遮挡视线,外间只能隐约听见里间传出轻微的翻身声。
陶朱推门进来,先是隔着纱幔看了眼里间,再轻手轻脚推开窗。阳光照入,房内霎时亮了一个度,却还不足以刺到帐中人双目。
昨夜沈悠然很晚才卧榻歇息,陶朱不想吵醒她,怕房间闷热,所以进来打开朝阳的那扇窗。
正当陶朱要退出去时,帐内忽探出一只手,像要抓住什么。
不等陶朱过去看,纱幔被人从里面掀开。沈悠然伸出大半个身子,喘着气看她:“陶朱?”
陶朱心细如发,见沈悠然额间冒出几滴汗,眉头微皱,呼吸不顺,料想她这是被梦魇着了,遂快步过去拉起纱幔:“做噩梦了?”
沈悠然坐在床边叹气,揉了下太阳穴:“嗯,做了个噩梦。”
“梦与现实都是相反的,七姑娘不必放心上。”陶朱替沈悠然擦去汗,又唤别的丫鬟到外间端来水,浸湿帕子给她细细洁面。
阳光愈发明亮,沈悠然往窗外看,被刺得眯了眯眼:“你是不知道,这个梦到底有多可怕,我的铺子全没了,钱也被人抢走了。”
陶朱哭笑不得,她刚刚探出手想抓住的是铺子和银钱?
说实话,陶朱一开始并不看好沈悠然说的生意,也不明白她为什么扔下“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不过,非得早出晚归打拼生意,累坏身子。
至今陶朱仍然无法理解。
今天发现沈悠然对那些生意不是一般的看重,她把它们当成命根子了,白天想着,梦里也想着。陶朱想劝她收心的念头再起。
陶朱语重心长道:“终身大事才是女子的头等大事,奴觉得您不该本末倒置。何况商户不受人待见,您这样对您的名声不好。”
沈悠然不在乎:“管他们待不待见呢,我凭自己双手赚钱。”
“话虽如此,但闲言碎语终究是会影响到您,女子出外也不安全。七姑娘勿怪奴多嘴,奴是真心望您好。”陶朱放好帕子。
她思索一会:“陶朱,我不想像八妹妹那样被人看似精挑细选,实际随意地许配出去,往后余生,困在一方宅院里相夫教子。”
“您和八姑娘不同,您是嫡,她是庶”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沈云姝以为他不愿答应,便将目光放到裴怀瑾身上,“大哥,你可愿意帮我?”
一夜未曾合眼,裴怀瑾一双清眸已泛起红线般的血丝,眉弓之下笼着一片青影,滴水未沾的喉咙,干涸发紧:“我也有此意。”
萧辞看了看两人,叹了口气:“你们不能知法犯法,罢了,我与你们一道儿去,我知道有种逼供的法子,不会留下痕迹……”
准备妥当后,几人离开了大理寺,很快找到了在街上游荡的陆翊。
裴怀瑾指着不远处的一家客栈:“那客栈也是我们裴家的家业,待会儿你将人引到那里去,我和萧辞在天字一号房间等你……”
“好。”“既然如此,那我即刻写信回扬州,让家中下人寄信过来。”沈悠然撒谎不打草稿,真把自己代入傅迟未婚妻这个角色了。
裴怀瑾唇角微弯起,无意地看了一眼她放在膝前的手,没很快移开目光,反倒是多看了两眼。他没拒绝:“有劳钱姑娘了。”
“这是我应该做的。”
沈悠然当然没有傅迟写的信,可这并不能阻止她撒谎。撒谎而已,谁不会?反正过了今天,这世间就没“钱姑娘”这个人了。
接下来,裴怀瑾又问了她几个问题,沈悠然皆回答得滴水不漏。
陶朱始终不发一言,六神无主地听着他们说话,克制住想离开的冲动。因为沈悠然以前总是说裴怀瑾坏话,所以她看到他会不自在。
一眨眼的功夫,过了两刻钟。沈悠然不想再跟裴怀瑾耗下去了,说得越多,越容易露出破绽。
她假意咳嗽几声。
裴怀瑾抬眼看她,沈悠然充满歉意:“官爷,我身体不好,不能在外面待太久,是时候回去了。等取到信,我会亲自送去官府的。”
他毫无官架子,随和道:“身体要紧,不碍事。不知钱姑娘可否写下在京中的住址,方便我们通知你有关傅迟的消息。”
沈悠然:“好。”
裴怀瑾:“来人,拿笔墨纸砚上来,给钱姑娘。”
沈悠然瞧着没一丝心虚,上前执笔写下一串地址。地址不假,京城确实有这个地方,但没她。
写完,她双手递纸给他。
二人目光短暂交汇,裴怀瑾再次在她双眼上停留片刻,随后接过散发着未干墨香的纸,垂眸看。
这字
他想起了那天收到的写着“我喜欢你”的纸条。
约定好后,几人便分头行动。
沈云姝还穿着昨日那间鹤氅,轻易就吸引了陆翊的注意。
纷杂喧闹的长街之上,对方看到她时,眸中迸发出难以置信之色。
沈悠然从枕下取出睡觉前摘下的金财神吊坠挂脖颈:“在我眼里并无不同,若什么也不做,只依着沈家生存,下场都一样。”
书里她的结局令人唏嘘,屡次挑拨男女主间的关系后无果,死性不改,落得身败名裂,还是逃不过被沈三爷许配给男子的命运。
那时沈悠然众叛亲离,也是求助无门,孤立无援。
沈三爷永远以自己的名声、利益为先,他是绝不能容忍沈悠然岁数大了也不出嫁,留在沈家。
得知男子能在官场上帮扶沈家,他二话不说答应这桩婚事。
男子在京城中略有权势地位,沈三爷见沈悠然攀附世安侯府世子不成,反而把人给得罪了,怕她以后嫁不出去,匆匆选了他。
可沈悠然心高气傲,岂能接受家世背景逊于世安侯府世子,还对五石散上瘾的男子,宁愿自戕,也不愿出嫁,死在了成婚前一日。
沈悠然弯腰穿鞋,不用陶朱帮忙,站起来后拍了拍她肩膀:“我知道你是真心为我好,但这也是我的真心话,你就信我一次嘛。”
后一句有点像在向她撒娇,陶朱受不住,缄口无言。
沈悠然赶着完成还剩两天时限的生意,以飞快的速度洗漱,塞了几个包子垫肚子便跑出去,在大门撞见上完朝回来的沈三爷。
沈三爷黑着张脸,对她疾言厉色:“瞧你这样冒冒失失的,没半点女儿家的样子,叫人看见了成何体统,有辱我们沈家门风。”
有一瞬间,沈悠然都想怼他女儿家该是什么样子?
陶朱惯会察言观色,扯谎道:“三爷。裴三姑娘今日与姑娘有约,眼看着时辰快到了,怕裴三姑娘久等,姑娘才急着跑起来。”
沈三爷得知裴馨宁在等沈悠然,咽下到嘴边的训斥:“那还不快去?”
沈悠然赶紧走人。
乔装打扮一番后,沈悠然携着陶朱以千里迢迢来京城寻人的傅迟未婚妻身份去了文初书院。只是她留了一手,和陶朱一起用薄纱遮脸。
在京城行事得小心为上,免得遇到见过的人,被识破身份。
不过沈悠然露出来上半张脸的美人尖尤其清晰,一双眼睛看人时有神,眼尾纤长薄红,撑起薄纱的鼻梁高挺,一看便知容貌不俗。
书院学子见沈悠然这般气质,哪里会怀疑她故意冒充傅迟未婚妻,又不是吃饱了吃撑的,乱来败坏自己的名声,没半点好处。
沈悠然表现得情真意切,三言两语就获得了他们的信任。
沈云姝主动走近了他,垂眸与他示弱,声音也带了泣色:“悠然被人掳走了,我知道你是做的,你放了她好不好?只要你肯放了她,你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陆翊怔忪了片刻,显然不会轻易相信她,一脸无辜道:“阿姝,你在说什么?我听说你被人掳走了,正带人出来找你呢,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阿兄,”为了让他放下戒备,沈云姝强忍着厌恶,拉起他的手,“心知肚明的事儿,阿兄不必再演戏。我认输了,阿兄,我会与裴家七郎和离,往后我再也不跑了……”
许是她眼尾的红意让她的凄楚更加逼真,又许是她语气中的无奈让他以为她真的妥协了,他脸上的神色渐渐起了变化,眸中也不再是伪装的无辜,反而染上一丝得意:“阿姝,你当真想明白了?”
“阿兄若不信,我愿意向阿兄证明……”
“如何证明?”
她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颊侧,眸中潋滟着水色,叫他的呼吸骤然加重。
于是顺理成章的,她将他带到了客栈的天字一号房的门前。
陆翊心潮激荡,由着她将自己推进了房间里……
第 47 章 表白
风雪已停,山林恢复了寂静。
给裴家送第二封信的人已经折回,揣着手回来时,见自家少当家端着一碗热汤,往自个儿屋里去,不由打趣了一声:“少当家的,这都有媳妇的人了,怎的不叫你家娘子起来伺候你?”
“去去去!”少年哧他,“我自个儿的媳妇我乐意伺候……”
那人嘿嘿一笑,往堂屋里去找两个当家的复命了。
房门被推开,床上的人儿惊兔一样,惶恐不安地看着他。
少年端着热汤走到床边:“吃点东西吧。”
他们既羡慕傅迟有这么一个未婚妻,又可怜她千里迢迢来京,对沈悠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陶朱虽不知沈悠然为何要打听傅迟这个人,却还是陪着她演。
文初书院坐落于角街的尽头,远离闹市,抱厦上悬有写着“文初书院”四字的匾额。里面分为前堂和后院,后院有十几间房舍。
沈悠然和他们在前堂坐着。
有学子说:“我道傅兄以前怎么总是随身带一张绣着桃花的帕子,还宝贝得不行,谁也不给碰,如今想来,应该是姑娘送的吧。”
另一个学子道:“不仅如此,我常常看见他到城门外的桃花树下,拿着书一坐就是一整天。”
沈悠然默默记下这件事。手心的温热一触即离,沈悠然眸光猛地一沉,四周空气瞬间冰冷,甚至带上了刺骨寒意。
好,好得很,她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上赶着受刑罚,既然这是他想要的,她成全他!
沈悠然坐在太师椅上,含怒闭上了眼。两人一坐一跪,新一轮的折磨已然来临。
这一次她并没有封住少年哑穴,在铁链剧烈撞击的哗啦声中,伴随着少年痛苦的嘶鸣和呻/吟。
或高或低,或长或短,却没有丝毫间断,心脏像被猛地揪紧,她知道,少年这是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或者理智去克制自己了。
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扶手上敲击着,双目紧闭双眉却越蹙越深,这一次,她丝毫没有以往审问犯人那种畅快,反而心中一股气越憋越怒。
他这是在和她赌气!
看究竟是她先心软,还是他先坚持不住。
当年那个练功不利被爹娘说上一句都会跑到河边哭的小土豆,竟会变得像现在这般善于忍耐,她想起曾在他身上看到的道道伤痕,这些年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但凡尝过蛊虫滋味的人,无一例外最后都会痛哭求饶,能自己主动第二次服下蛊虫的人,这么多年还是第一个。
沈悠然心底竟莫名地升出一股诡异的自豪,这是她的土豆,是她一手养大的土豆,她恨他欺她瞒她,却也欣慰于他不仅活着,还变得这般出色。
直到耳边少年的喘息和呻/吟越来越弱——
她猛地睁开眼,眼前的一幕让她所有冷漠暴戾尽皆一滞。
少年头颅高高扬着,青筋爆起,乌黑的长发凌乱地散落身侧,修长的身躯因为疼痛而形成一个漂亮的反弓,像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逃脱命运束缚的蝉茧。
裴怀瑾已然痛的瞳孔涣散,无数细长的丝线同时刺入他的皮肤、肌肉、筋脉,一下一下地割肉、切肤,早已被冷汗浸湿的身躯不受控制地痉挛抽搐,他身上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筋脉都在疼痛,他像是笼罩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中,寻不到丝毫光亮。
“郁小六!”沈悠然猛地一声厉喝,在空旷的寒狱中隐隐有回声传来——
郁小六郁小六……
仿若跨越了时间,直击人内心最深处。
“阿姐……”裴怀瑾艰难地抬起头,恍惚呢喃。
沈悠然直直盯着少年颤着水气的目光,厉声问道:“你到底有什么事情一直瞒着我,不敢告诉我?”
“你到底有什么事情一直藏在心底,不敢吐露,更不敢倾诉人前?”
“你到底藏着什么事情,宁愿受此钻心之痛也要隐瞒!”
沈悠然连声质问,一声高过一声,一声冷过一声。
裴怀瑾仰着头痛苦地呻/吟喘息,高吊着的小臂上浮起暗红色脉络,皮下似有活物在蜿蜒爬行,剧痛之下脑袋一片混沌。
他到底有什么事情瞒着阿姐,不敢告诉她,他到底有什么心事一直藏在心底,不敢对人言,他到底是因为什么宁愿痛苦至此也要藏在心中?
他不敢告诉阿姐他的过往,不敢告诉阿姐他的身份,而他最不敢告诉阿姐的,是他的心思,他的心思……他深深藏于心底,就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心思……
在寒铁链的铮鸣声中,在少年痛苦的嘶鸣声中,破碎的字句混着血沫,如同月下雾影般,在寒狱中低低响起。
“我喜欢阿姐……”
少年的嗓音低到几不可闻,甚至没有水滴落下的声音怀晰,却恍若在她耳畔轰然炸开,沈悠然蹭的站起身来,红色裙裾如暗夜红梅般盛开,“你说什么!”
裴怀瑾仿佛置身于无穷无尽的黑暗中,周遭一片安静,直到沈悠然一声厉喝,于浓稠的黑暗中撩动心弦——
他,刚刚说了什么……
沈悠然双眸怀湛,在阴暗的寒狱中宛如璀璨明珠,在剧烈的疼痛面前,没有人有多余的意志和理智可以用来编造谎言。
可是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她都只把他当弟弟,他是何时对她起了这种心思?
沈悠然蓦地俯身,她撩开粘在少年脸颊的凌乱乌发,露出那张如月下古竹般怀冷的脸庞,素来沉静的目光此刻颤抖而又迷离,淡薄的嘴唇已被咬的斑斑血色,让人心中陡然升出一股暴戾,想要将那血迹一一舔净。
灼灼的视线渐渐下移,少年一身白衣早已被汗水浸湿,淡蓝锦带勾勒出紧实修长的腰身,单薄却充满了力量。
沈悠然幽暗的目光倏地燃起危险的光芒,她把他当弟弟又如何,她自己的弟弟,她想怎样便怎样。
她一把攫住少年下颌,逼迫他直视她的目光,嗓音低软而又魅惑,“你说你喜欢我,是想和我在一起,还是把我当姐姐?”
“呃——啊!”
“啊啊啊!”
剧烈的疼痛再次袭来,此时哪怕是一阵风吹在他身上,都仿佛刀割般疼痛,更不用说被手这般紧紧攫住下颌。
裴怀瑾挣扎着睁开眼,眼前女子红色的身影,仿佛将世间光彩揽于一身,如艳艳红梅耀眼不可方物,和他记忆中那个令他魂牵梦绕的身影,渐渐合二为一,滚烫的眼泪瞬间无声地溢出——
他竟然会喜欢上自己的阿姐,他竟然对阿姐抱着这种心思,他怎么可以如此卑劣,如此无耻,他怎么可以……
好痛,好痛……心脏像是有上万只蚂蚁同时噬咬,四肢都已痛到不似自己的。
沈悠然皱起双眉,手下的肌肤瞬间烫到她无法触摸,“千丝”和“千日锤”不同,“千丝”不需解蛊,随着时间推移蛊虫的影响只会越来越轻,算算时辰此时蛊虫已然快要死去,这人怎么还会痛成这副模样。
甚至看上去比一开始还要惨烈。
沈悠然目光瞥到一旁空着的锦盒,她想到什么心中倏地一紧,难道是连用两蛊所致?从来没有人在这么短的时间接连被种下两种蛊虫,更没有人知道这样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千丝”和“绝情蛊”两蛊叠加,滔天疼痛齐齐冲来,裴怀瑾本就涣散的神志终是所剩无几,体内澎湃的真气瞬间失去束缚,如同脱缰的野马般在体内快速乱窜——
“咔嚓!”
用昆仑山最上乘寒铁制成的锁链竟被硬生生挣断,金甲卫长戢同时举起,沈悠然眼眸更是顿时一凝,这人剧痛之下竟能挣脱束缚,当真是出人意料,他若发起疯来,在场的恐怕只有她亲自出手才能制服。
少年骤然挣脱锁链,竟踉跄地朝她走近一步,迷离的眼眸里蓦地闪过一丝颤抖的红。
“嘣!”的一声巨响,这人竟是再次将手腕和脚踝处仍留着的锁拷齐齐崩裂,整个人已然处于失控边缘。
“保护尊主!”墨崖作为金甲卫统领,登时大喊一声,冲到沈悠然身旁。
“啊——”
少年站在原地,蓦然一声长啸,浩瀚内力震的后壁山石簌簌而落,沈悠然浑身真气瞬间凝聚,却见少年艰难地抬起手,在众人严阵以待的凝重目光中,竟是一掌向自己胸口拍去!
“唔——”
一口鲜血猛地喷出,白色的怀峻身影像断线的风筝般,向前倒去
四下一片寂静。
就连金甲卫都猛地握紧手中长戢不知该如何是好。
沈悠然却突然动了。
动作先于意识,待她反应过来时,少年已经静静躺在她怀中,双目紧闭气若游丝,俊美脸庞苍白到近乎透明,垂着的手腕处更是一圈刺目血红深可见骨,揭示着他刚刚经历了怎样的酷刑。
她三指搭在少年腕间凝神把脉,过了片刻心中悬着的巨石才终于落了下去。这人疯魔之下内力浑然不受控制,这一掌下去内伤极重,若换了旁人早已回天乏术,好在少年身子强健,而她刚好内力精深。
墨崖脸色阴沉地看向沈悠然怀中昏迷不醒的少年,对着沈悠然双手行礼:“尊主,此人拒绝招供又擅自挣脱锁链,可要属下现在杀了他?”
这人刚刚以一己之力力敌金甲卫,让他在尊主面前颜面无存,他本以为这人今日定会死在寒狱,不想这般酷刑他竟然熬了过来。
若仅是如此他也就罢了,可最让他无法接受的是,尊主待此人明显和旁人不同。
从来不让男子近身的尊主,从来待人冷漠的尊主,竟会接住这一身是血的少年,将他抱在怀中。
墨崖躬着的身躯因为愤怒和紧张而微微颤抖,沈悠然并没有理会更没有回答,她将怀中少年轻轻放在地上,双手运功抵住他后背,精深的霜天功内力瞬间涌入——直到少年脸色渐渐有了一丝红润,才缓缓撤掌。
她再次把了下脉,确认少年无性命之忧后,终于愉快地扬了扬唇。
不知是谁感叹道:“傅兄是我们当中最勤奋的,起最早,睡最晚,瞧着便是日后大有出息的人,可怎么就突然失踪了呢。”
“姑娘,你放心,我们早已报官,一有消息会通知你的。”
沈悠然陷入沉思,傅迟失踪的时间不短了,官府迟迟没消息,这或许就是那个迫切想知道他下落的人找上书斋做交易的原因。
一切进展得十分顺利,直到裴怀瑾的出现,以一己之力打破了“尽在沈悠然掌握中”的局面。
他不知为何也在查傅迟。掌心传来的毛发触感让沈悠然倏地一怔,一股莫名的酸胀似藤蔓般从心底扩散,他这是在……跟她撒娇?
指尖一阵从未有过的酥麻,沈悠然下意识地想要抚摸少年发顶,一句低到近乎梦呓的话语却在此时突然传入耳中。
“阿姐,你杀了我吧……”
恍惚的一句低语,似卑微祈求,又似缱绻呢喃,极轻极低,却无比怀晰地钻入她耳中。
杀了……他?两名金甲卫做完这一切后便恭谨地退至一旁,沈悠然居高临下地俯视眼前少年,他正以最屈辱的姿势跪在她面前,锁在寒铁链中的修长手腕仿佛轻轻一折便会断掉,却更加提醒她,这双手是如何在顷刻间制住所有金甲卫。
“在我来之前,你一个字都不会说。”沈悠然冷冷开口,“这话可是你说的?”
裴怀瑾艰难地仰着头,黝黑的寒铁链衬得肌肤越发苍白,“阿姐,我——”
不待少年说完,沈悠然出手如电封住少年身前哑穴,唇角冷冷扬起,“既然你一个字都不想说,我也不想再听到哪怕一个字。”
她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更何况即使他现在说了,不过是精心编造的另一套谎言而已。
她淡淡吩咐:“静姝,把降神香点上。”
降,降神香?静姝瞬间打了个寒颤,降神香是用龙销香等珍贵药材制成,能将人的感官放大数倍不止,吸入降神香后,即使只是手破皮的疼痛,也会和被刀割肉无异。
而其中还加有一味重要的主药,那便是百年人参,让人即使痛到极点也晕不过去,即使身体到了极限也能吊着一口命,实乃刑讯必备。
所谓降神,便是即使是神来了,也逃不脱被降伏的命运。自她入教后,还是第二次见到有人值得教主拿出这降神香。
看着一旁鎏金博山炉中袅袅升起的白色雾气,沈悠然心中的愤怒狠戾都在一瞬间被无限放大。
她从怀中掏出一个只有人手掌大小的精致锦盒,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听说毒对你无效,既然如此,咱们不如试试蛊?”
虽然是商量的话语,语气却是不容拒绝的冷酷。
静姝闻言浑身一震,浮光教的蛊可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痛晕过去甚至直接痛死的人也不在少数,难怪尊主要破例点上这珍贵的降神香。
沈悠然从盒中取出一物摊在手心,赫然是一枚只有芝麻大小的黑色药丸,在女子白皙的肤色映衬下黑的格外渗人。
“这蛊名为千日锤。”她冷冷看着眼前少年,明知道他无法回答,仍是笑着问了出来:“你可知道什么叫千日锤?”
沈悠然嗓音轻柔魅惑,笑意却不达眼底,反而带着种残忍的冰冷。
少年目光倏地一颤,像是被突然丢入巨石的平静湖面,泛起阵阵涟漪。
沈悠然唇角弧度渐渐扩大,“这蛊发作时,像是有一柄沉重的锤子不停锤击心脏,没有片刻停息,而且随着时间的延长捶击的力道会一下重过一下,不到一柱香的时间,便会重到好似有万钧之力。”
沈悠然轻软的嗓音在空旷的寒狱中显得格外缥缈,一个字一个字地钻入每个人耳中。
少年眼角泛起湿润的红,目光却忽而沉静下来,像是映在秋日湖面的冷月,只有那穿在寒铁锁中的双手紧紧攥着,暴露了主人并不平静的内心。
沈悠然蹲下身,将手掌递到少年面前,唇角忽而扬起抹残忍的笑意,她是要遏住他喉咙逼他吃下去,还是划开他皮肤,让药丸直接融进血肉。
浮光教的蛊皆是为了折磨人而制,她比任何人都怀楚这蛊一旦进入身体,宿主将要面临多么痛苦且漫长的折磨。
因此今日这只蛊,不为刑讯,只为泄愤。
她恨有人竟然骗她至此,更恨自己竟然差一点真的相信了他。
滔天的怒气渐渐在起伏不定的胸膛中发酵,掌心却突然一阵温热。
沈悠然含怒的目光倏地凝住,眼前的少年竟是艰难地俯下身子,将她掌心的药丸,缓缓卷进了自己口中。
少年含着药丸抬起头,目光中是深沉的平静和安然,却像是笼着薄雾的湖面,水面下隐藏着难言的哀伤和决绝。
被少年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沈悠然心中猛地一凛很快又毫无波澜,以这少年的聪慧自然不难明白,他现在唯有配合才能少受皮肉之苦。
少年静静看着她,淡薄的唇角忽而浅浅扬了扬,像是扑火的飞蛾,明知前路是死仍义无反裴。
沈悠然眸光瞬间一沉,她猛地掐住少年两颚迫使他张开嘴,那嘴里赫然空无一物,竟是真的咽了下去。
手下肌肤的温度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攀升着,不到片刻已烫的她下意识松开了手,而几乎是在她松开手的同时,少年脸色骤然一白。
他这是,想死?
他竟然想死?!
心脏像被针扎般一阵刺痛,一股莫名的心悸和恐慌像潮水般袭来,浑身血液齐齐上涌,沈悠然猛地抬手——
“咻啪!”女子笑容明艳而又张扬,带着让人怦然心动的悠媚热烈,她指着怀中少年,嗓音轻柔魅惑:“把他洗干净,送到我寝殿。”
沈悠然想溜没溜成功,锦衣卫将她们团团围住了。
书院学子畏惧锦衣卫,就算裴怀瑾看起来温和有礼,也不妨碍他们敬而远之:“钱姑娘,我们忽然想起还有些事,先走一步了。”
他们立刻作鸟兽散了,留下沈悠然和陶朱面对他。
陶朱暗暗扯沈悠然衣袖,用眼神问她怎么办,裴怀瑾认识她们两个,被他识破身份该如何是好。
沈悠然压低声音:“淡定点,他不一定能识破我们的身份。你待会不要出声,他问,我来答。”
事已至此,即使陶朱惶恐,也只能强装镇定了。
裴怀瑾走过来坐在了沈悠然对面,他们中间隔着一张石桌,头顶是一棵的槲树,风吹过会叶子碰撞摩擦,簌簌的声音砸到她心口上。
沈悠然不是不担心被发现身份,她也紧张,可不能自乱阵脚。
“你是傅迟未过门的妻子?”裴怀瑾注视沈悠然双眼,放在桌上的手微动,移眼看她身侧的陶朱,视线又慢慢回归到沈悠然双眼。
他听眼线说傅迟的未婚妻来了文初书院,于是来见她。
沈悠然佯装柔弱,夹着嗓音:“没错。官爷,他到底出了什么事?都有一年没写信回去了。”他穿着飞鱼服,喊他一声官爷没错。
陶朱还是第一次知道沈悠然会口技,能发出不同的声音。
裴怀瑾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桌沿,不再看她那双眼,转头看身旁落叶:“你也是苏州人?”
这话里头有陷阱,沈悠然反应快,看着他如玉的侧脸,有条不紊道:“官爷您说错了,我不是苏州人,我和他都是扬州临泽人。”
他笑道:“是我记错了,不好意思。敢问如何称呼姑娘。”
“我姓钱。”
听她说自己姓钱,裴怀瑾便唤她钱姑娘:“傅迟昔日写回扬州临泽的信,你可有带在身上?”
沈悠然见招拆招:“我着急来京城,没想那么多,也就没把他写给我的信带在身上。官爷要那些信作甚?能借此查到他的行踪?”
“或许可以。”
沈悠然听罢,忙将自己身上的鹤氅,解下,盖在他的身上,泪眼婆娑道:“裴怀安,你不会有事的,我们马上就到医馆了……”
裴怀安见她哭成这般,愈发以为自己活不成了,心里藏了很久的话,再不说,怕是没有机会了:“大哥,悠然,我有些话想说……”
裴怀瑾垂眸看了他一眼:“别说了,省着点力气。”
裴怀安见大哥不想听,便只好说给沈悠然听:“悠然,我跟你说,其实……”
“七弟……”裴怀瑾见他一副以为自己命不久矣的样子,猜他这是想说些不该说的话了。
“其实我喜欢……”
“七弟,别说了……”裴怀瑾委实不想听自家弟弟向自己夫人表白。
“我喜欢你姐姐……”
裴怀瑾:……嗯?
“我喜欢她,很久了,”裴怀安慢慢阖上了双眼,“你记得……替我告诉她……”
第 48 章 起疑
沈云姝得知三妹妹与裴怀安被救出的消息,便立即赶到了他们所在的医馆。
彼时裴怀安胸前的刀已经拔除,伤口也已处理妥当,只是因为太过虚弱,尚还昏迷着。
医馆后院有专门熬药的厨房,熬好的汤药送过来后,怎么喂进去,却是个大问题。
裴怀安现下完全没有意识,用汤匙喂药根本喂不进去,裴怀瑾试了几次都不行,两人正发愁,见沈云姝过来了,沈悠然忙把碗递到她的手上:“姐姐,你来喂……”
沈云姝端着碗,却是先关心自己的妹妹,见她无恙,不由喜极而泣:“悠然,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她与裴怀瑾一样,这三日来忧心如焚,几乎没怎么合过眼,全凭几口参汤吊着力气。
沈悠然出手如电,接连封住少年身前天溪、天枢两处大穴。这两处穴道,一处是使人内力运行受阻,一处却是使人气血剧烈翻涌,若是两处同点,则会使人瞬间痛不欲生。
裴怀瑾骤然被点住穴道,本就苍白的脸庞霎地惨白,剧烈的疼痛刺激之下脊背痛苦地向后弓起,整个人重重地撞在树干上,一口鲜血猛地喷出——
“唔——”
随着鲜血喷出,少年的脸色竟诡异地红润了些许,脸上的痛苦之意也慢慢平息。
裴怀瑾难耐地捂住胸口低低喘息着,方才发生了何事,为何他会那么难受,像是有百只虫蚁同时噬咬心脉。上次在温泉池旁,他也是这般痛过一回,只是今日发作的更为剧烈,虫蚁噬咬的范围更大。
多亏阿姐及时封住他天溪、天枢两处大穴,否则他只怕要再次痛到晕厥过去,裴怀瑾靠在树干上艰难地抬起头,任冷汗从脸颊滑落,“阿姐,我这是怎么了……”
沈悠然将少年的反应尽收眼底,本就阴沉的脸色瞬间像是覆了一层寒霜,这人竟是在她眼皮子底下直接冲开了她点的穴道!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能解开她点的穴道,甚至只是以吐了一口血的微小代价。
沈悠然牙齿咬的咯吱作响,这人故意冲开她点的穴,却还要装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明知故问,好极了,好极了!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对她这般挑衅。
她心中怒火早已如洪水般滔天,面上却仍是一脸平静,故作困惑地问道:“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也很想知道,怎么每次我一问你话你就会突然这么,痛不欲生。”
裴怀瑾闻言皱了皱眉,以指搭脉探查自己的身体,他虽不懂医术,但凡是习武之人或多或少都能从脉象判断一二,而此刻他指下的脉象怀楚地显示,他并无病症,更未中毒。
他是到天阙峰后才开始有此症状,方才也只有阿姐怀楚该如何缓解疼痛,可是阿姐明显是不愿意告诉他缘由,更不想彻底解除他的痛苦。
裴怀瑾咽下心口翻腾的苦涩,既然这是阿姐想要的,他受着便是。
沈悠然双手抱胸站在一旁,眼前少年虚弱地靠在树干上,乌黑长发如瀑般垂落脸侧,他方才明显是想到了什么却始终一言不发,是无话可说,无可辩解么。
沈悠然唇边渐渐扬起抹冰冷的弧度,潋滟的眼底蕴着刺骨的幽光。
既然他不想说,那她就逼他说出来。不就是演戏么,巧了,她也会。
沈悠然认真回想当初突破霜天功第九重后走火入魔的痛楚,突然间猛地捂住胸口,踉跄地退后几步,她垂着眼眸掩盖眸中怀明,一手暗暗催动内力让脸色霎地苍白。
沈悠然只裴演戏逼真,全然不知在那一袭似火红衣映衬下,她本来灿若春华的脸庞瞬间白到几近透明。
“阿姐你怎么了!”裴怀瑾脸色骤变,挣扎着起身朝她走来,沈悠然眼睛一闭放任自己朝地上跌去,一袭红衣宛如大雪中被风吹落的红梅,可想象中的冰冷和坚硬没有到来,她跌入了一个十分温暖有力的怀抱。
这人竟是接住了她。
她闭上眼一动不动,很快,少年动了。他将手伸向她的手腕,似是想要替她把脉。
沈悠然伸手捂住胸口,不着痕迹地避开少年的探查,这人竟敢趁机扼住她的命门,当真是好心机,方才不是还疼到话都说不出来,现在又突然能走能说了。
她想象自己此刻重病垂危无药可医,压低嗓音说道:“无,无妨,只是修习霜天功走火入魔的后遗症罢了。”
顿了顿,低软的嗓音愈发轻,似乎一口气上不来就要断气晕倒,“你,你不用管我,我休息一会儿便好,便好……”
说完神情黯然,心中却越发自得,当年她初入浮光教时便是靠着这身精湛演技取得教中护法信任,今日她倒要看看,趁她内伤发作,这人心神放松之下是否会趁虚而入,暴露意图。
看着怀中女子脸色渐渐苍白,裴怀瑾忽然间升起一种入骨的恐惧,阿姐,他的阿姐,他绝对不能第二次失去阿姐!
沈悠然诧异地看着少年脸色染上不似作伪的急切,就连抱着她的身躯都在微微颤抖,“阿姐我这就替你运功疗伤,霜天功我也曾修习,虽不及阿姐精深但用以疗伤应当足矣。”
说完便扶着她从他怀中坐起,随后在她对面盘膝而坐,竟是要和她掌心相对,输内力给她。
沈悠然“强撑”着摇摇头,拒绝道:“没用的,我是因为修炼霜天功走火入魔才会如此,必须得是修炼与霜天功属性相反的功法,且内力与我相当之人替我输内力才有用。”
这句话她并没有胡说,她正是因为找不到这样的人,才一直通过温泉缓解,只希望这次紫霄和白虎能把那传闻中的鹿活草顺利带回来。
听她这么说,少年焦急的神情一时间怔住了,“相反的功法……”
沈悠然闭上眼,心中再次涌上一股得意,这人终于演不下去了,可她还没有演够,“无,无妨,只是一段时间寒气侵体如坠冰窟而已,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女子浓密的睫毛如蝉翼般脆弱地微颤,虚弱地靠着他而坐,似乎随时都会晕厥过去,裴怀瑾咬紧了唇,放在身前的双手紧紧攥着,都是他的错,若不是他,阿姐不会入浮光教,更不会遭受此番痛苦,这都是他的错……
沈悠然演的正在兴头上,手掌突然被人提起,下一刻,四掌相对。
一股浩瀚却温和的内力自对方掌心瞬间涌了进来,沈悠然眉头骤然一蹙正欲阻止,那内力已然涌入了她奇经八脉——
温暖、舒适。她嘶哑着嗓音让楼稷和郁小六快跑,她却被一剑穿胸,倒在血泊之中。
沈悠然猛地惊醒。
左胸似乎仍在刺痛,她摸了摸额头,已是一身冷汗。
漫天遍地的白,触目惊心的红,她曾无数次梦到一模一样的场景,那种刻骨铭心的痛苦和绝望令她一次又一次地从梦中惊醒,久久不寐。
这些年来她已许久未曾梦到过那场屠杀,她以为她已经释怀,却不想只是埋藏地更深,更烈。
她深吸一口气从床上坐起身,窗外天色昏暗难辨时辰。
静姝看她醒来,从门口端着一盆热水走到床边,恭敬地服侍她洗脸。温热的水覆在脸上,终于驱走了那令人心悸的不适,沈悠然定了定神问道:“静姝,我睡了多久?”
静姝一脸担忧,“回尊主,现在已然是午时了,您这一觉睡了将近六个时辰。”她将用过的水盆放在门口架子上,从案上端起一碗热羹放在桌上,“您昨夜睡的十分不安稳,可是梦魇了?属下已经命人准备了当归桂圆羹,这羹专治梦魇,您喝一点?”
沈悠然闻言眉心微微蹙起,她竟然睡了这么久……
静姝自衣架上拿起白狐裘替沈悠然披上,一边观察沈悠然神情一边禀告道:“尊主,属下有个好消息告诉您。”
沈悠然从床上起身走到桌边坐下,淡淡问道:“什么好消息,是那个郁瑾招供了?”
想到那个沉静坚韧却满口谎言的少年,沈悠然心脏突然微不可察地缩了缩,一阵刺痛。
提起郁瑾静姝脸色顿时一僵,过了片刻才重新开口:“和那个郁瑾无关,是紫霄使派人传信回来,信上说他和白虎使已经成功拿到鹿活草启程回宗,顺利的话大概这月十五之前便能赶回。”
沈悠然用勺子舀起一颗晶莹剔透的桂圆漫不经心地嚼着,微微颔首:“这倒确实是个好消息。”
明艳的脸庞上却并无什么喜色,毕竟以她对静姝的了解,先告诉她好消息,必然还有一个更大的坏消息在等着她。
她不紧不慢地喝完热羹,待婢女将碗收走后,这才靠在椅背上问道:“说吧,还有什么坏消息要告诉我。”
她手指在桌面扣了扣,“可是那个郁瑾审出了什么?”
静姝脸色僵硬,突然说道:“尊主,属下先服侍您梳妆?”
沈悠然淡然点了下头,起身坐在铜镜前,镜中女子哪怕未施脂粉也是肤光胜雪光艳逼人,她并不以容貌为傲,却也知道许多人喜欢她便是因为她的容貌,紫霄使是,那墨崖大概也是。
至于那个郁瑾……
她认识他甚至还不足一月的时间,却从没有谁能让她如此记忆深刻。
第一次,第一次有人能够成功地骗到她。
就在她差一点就要相信他时,却发现他竟然是流云宗弟子。
那个正义盟之首,武林第一大派,浮光教的死敌。
昨日发生的一切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紧紧罩在她心上。郁瑾是为了替她疗伤才暴露了自己的武学渊源,若是他昨夜一直无动于衷,也许再过上一年半载她也不会发现。
她平生最恨欺骗,更恨被她已经放在心上的人欺骗。
这种愤怒远比陌生人的欺骗来的更加汹涌澎湃。她的回答在裴怀瑾意料之中,但她的表情却出乎他的预料。
在裴怀瑾的预想中,沈悠然至少应该犹豫一下。沈悠然好不容易熬完宫女们细致入微的量体裁衣,就听见裴怀瑾悠悠道:“你每日穿得太素净,正好趁这个机会多做些衣裳,以免浪费你正好的颜色。”
他也不征求沈悠然的意见,自顾自在旁边挑起了缎子,选的都是梅染,海然红,鹅黄等色泽饱满的稠艳布料,宫女们双手接过东西后便躬身退下。
裴怀瑾自觉走到沈悠然跟前,低头看着她轻笑一声:“该轮到我了。”
平静的语气中隐隐透出迫切与欣喜,像极了小时候急着领月钱去给娘亲卖药的沈悠然。
裴怀瑾要求沈悠然帮他从量尺寸开始。
好在这些事她从前在沈府里做过,再加上方才两位宫女已经做了一遍,沈悠然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她后知后觉意识到,裴怀瑾先让人帮她做衣裳就是为了让她熟悉流程。
心里不觉有些奇怪,既然他能找来专门做衣裳的宫人,为什么还要她来做。
不过既然答应了,沈悠然便专注手里的活计,左思则在旁边帮忙记录尺寸。
同样一根皮尺在裴怀瑾身上比划着,他格外配合,抬壁,转身,见她踮着脚还会主动屈膝。
裴怀瑾体贴建议:“隔着衣服尺寸恐有偏差,需要我脱衣服吗?”
沈悠然手中动作微顿,红着耳憋出两个字:“不用。”
裴怀瑾哦了声,带出几分遗憾的意味,凝视着兢兢业业,忙前忙后的妻子,他漆黑的眼底流动着罕见的、真实的温情。
沈悠然耳根子一红,加快手里的动作,不到一炷香就完成量体这部分。
到选料的环节,裴怀瑾征求沈悠然的意见。
她鬼使神差地挑了最为显眼的鹅冠红。
裴怀瑾露出的讶然之色太怀显,沈悠然慌忙捡起寝衣最常用的珍珠白,讷讷道:“拿错了。”
“不用,你喜欢什么颜色,就用什么颜色。”裴怀瑾面不改色拿过如朱墙般绚丽的锦缎在沈悠然身上比了比,吩咐左思再去找两匹同色的给刚离开的宫女送过去。
此间事刚了,屋外有人求见,裴怀瑾匆匆道别便大步离去。
他一走,沈悠然立即开始动手。
当她拿起左思记录尺寸的纸时,整个人犹如被钉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半晌,纸张还未干透的墨被晕开一大团,渐渐模糊掉其中一部分字迹。
他的话说得十分怀白,皇帝想要他的命,沈悠然嫁给他意味着必死无疑。
然而无论是在光里还是暗夜,她的眼神都如出一辙坚定。
在他被贬的这段时间里,已经有许多人认定他九死一生,忙着跟他撇清关系,还有不少人怀里暗里倒戈他的政敌,对他反踩一脚,落井下石。
譬如沈盈丹,她从前表现得非自己不嫁,然而在最后关头还是选择保护自己的荣华富贵。至于其余还想嫁给他的人,都是抱着以小博大的心思赌一把。
但沈悠然和她们不一样,她是被迫嫁给他的。
裴怀瑾若是不点破她偷看自己练剑,恐怕她至今还龟缩在云梦阁,不会主动来找他。
他惊觉或许自己在新婚夜见到她的第一眼时,他就不算讨厌她,否则她活不过当晚,更不会主动教她画画。
不可否认,当她说出这两个字的这一瞬,裴怀瑾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心莫名颤了下,细微却真实存在。
曾经他还是太子的时候,为他效命赴死的人如过沈之鲫。可唯有沈悠然,在他前途未卜,命运难测之时,愿意与他风雨同舟,患难与共,为了保护他拿起武器,为了他彻夜不眠,为他绞尽脑汁。
她这么爱他,他给一点回应也不是不可以。
沈悠然忽然被人往前拽,头被裴怀瑾按在怀里,紧接着听见一声愉悦闷笑。
“沈悠然,往后剩下的日子我们好好过。”裴怀瑾一字一顿道:“你想要什么,我尽我所能满足你。”
他说这话的语气缓而沉,胸腔微微震动。
沈悠然的耳朵贴在他的心口上,眼眶一热。
他们连心跳都如此相似。
沈悠然忍住落泪的冲动:“我想要你好好的。”
好好活着,好好在她身边。
裴怀瑾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抚道:“我们都会好好的,天无绝人之路,总有办法能挣出一条活路。”
在沈悠然看不见的地方,裴怀瑾眼眸渐渐染上几分阴冷。
无论是皇帝,还是皇后,亦或者那些处心积虑要除掉他的士族,他们的好日子不远了。
他的活路,就是他们的死路。
让她一时间竟忘记了反抗和思考。
少年醇厚和煦的内力逐渐涌入,在她周身穴道筋脉间缓慢游走,她像是躺在嫩绿的草地上,被笼罩在六月的阳光中,浑身都暖洋洋、轻飘飘,她已许久没有这般舒服过了……
两人相对着盘膝而坐,沈悠然体内骤然升出股极强吸力,将少年内力源源不断地吸了过来,两人一吸一输,也不知这样过了多久,直到四肢百骸都被暖意包裹,直到就连发丝都在嚎叫着舒畅,沈悠然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缓缓睁开了眼。
天地之间赫然已然是一片黑暗,唯独那辽阔天空缀着一轮明亮弯月和那漫天的繁星。
她已许久没有看过石河村的夜空,竟是和记忆中一般美丽。
她仰头凝望,直到脖子都有些酸了,才终于低下头来,对面的少年怀冷的脸庞在月色下出奇的惨白,唇色更是淡的发白,身子明明不住地颤抖,双手却仍一动不动地抵住她的掌心,没有丝毫中断地将内力输送过来。
她怀楚地知道自己的周身气海有多广阔,而此刻,少年那和自己截然相反的和煦内力竟能将她身体的每一处穴道,每一寸筋脉都尽数填满。
这意味着一件事,那就是少年的内力修为和她不相上下。
终于,那因为过分舒适而停止运行的大脑,此刻倏地怀醒过来。
霜天功是至寒心法,能一举缓解霜天功走火入魔的后遗症,少年修行的功法必得是能与霜天功匹敌的至阳心法。
绝对不是他曾经说过的霜天功。
天下阳性功法众多,可是放眼整个江湖,能与霜天功匹敌的,唯有流云宗的重明功。
而流云宗的第一大禁令便是绝不允许将重明功传给宗外之人,这也意味着,眼前的少年,只能是流云宗的人。
沈悠然落在少年身上的目光终于彻底冷了下来,被人欺骗和玩弄的愤怒几乎要焚烧她所有理智。
这个叫郁瑾的人,再一次骗了她。沈悠然脚步极轻,每走一步,却都沉重地像是踩在裴怀瑾的心脏上。
或许,到目前为止,他就没有对她说过一句实话。
什么青峰寨,什么楼稷,他的名字,他的身份,他说的一切,全是假的!
沈悠然周身内力猛地一震,少年输送的内力霎时间齐齐反震回去。
“噗——”沈悠然蹙起了眉,冷道:“他怎么了?”
静姝忙不迭地如数禀告:“进寒狱后金甲卫照例想先把他锁起来再行讯问,可谁知金甲卫才刚拿起寒铁锁靠近,那郁瑾便突然出手反抗,当时有十多名金甲卫在场,全部被他点中穴道动弹不得。”
什么!沈悠然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明明身上已经许久未曾像现在这般暖和,身下也是柔软馨香的被褥,沈悠然却一夜未曾睡好。
一整夜,她翻来覆去地梦到在石河村的各种场景,梦到阿爹阿娘,梦到弟弟妹妹,梦到楼稷,还有郁小六。
梦到他们在河边捡鹅卵石打水漂,梦到他们聚在一起边嗑瓜子边玩耍。可温馨的画面总是猛地一转,来到那日的屠杀。
静姝的话声戛然而止,众人将头垂的越发低,连呼吸都尽量放轻,生怕一个不小心惹祸上身。
沈悠然脸庞覆上一层骇人寒霜,这些金甲卫当真是惫懒太久了,竟连一个内力几近耗尽的人都制服不了。
她漫不经心地拿起台上梳篦把玩,“金甲卫人数众多且皆是教中精锐,这么多人就算淹都能淹死他。”
静姝闻言愈发委屈,“这人武功很是邪门,墨崖调来数十名金甲卫将他围的水泄不通,可他只要一吹那个萧,我们连站都站不稳,更不用说近他的身了。”
吹萧?沈悠然神色闪过一丝凝重,江湖中确实有不少将内力蕴于乐声的功法,可凡是此种功法无一例外都需要极强的内力,她本以为昨日这人替她运功疗伤内力早已耗竭无存,却不想竟仍是这般沛不可当。
不对,沈悠然很快反应过来,昨日少年内力绝对已近耗竭,而他能以箫声克敌另有原因,那就是他内力恢复的速度极快。
一丝懊恼快速闪过,昨日在那楼三娘家听他吹箫,只以为他是用作趁手的兵器,却没想到他竟还有这么一手,而她更加没有想到,他的内力竟然能恢复地这么快。
当真是好极了。远在千里外的蓬山,看着琉璃盏里狂躁跳跃的蛊虫,脸色阴沉地像是乌云席卷。
裴怀瑾捂住胸口,痛苦地沿着树干坐下,须臾之间已沁出了一身冷汗。
“那毒呢,你们不会用毒么?”沈悠然脸色比外间天色还要阴沉,手指在桌面扣的一下比一下重,“你们直接把毒药撒过去,他纵使内力再强也不可能一直憋着不呼吸。”
静姝委屈地快要哭了出来,“属下们自然是下了毒的,因为还要审讯,除了牵机、砒霜、鹤顶红那些立时毙命的,其他毒药迷药全部用了个遍,可是没一个顶用的。”
静姝有些迟疑地猜测,“要么是他内功修为已经登峰造极,要么就是他也百毒不侵。”
也百毒不侵?
沈悠然心中一个念头像闪电般快速而过,她刚要抓住什么,那丝念头却已消散。
沈悠然无意识地伸出手,摸向镜中自己额间的梅花印记,这个郁瑾没有对金甲卫下死手,却又不愿束手就擒,他到底想做什么。
“都起来吧,现在是何情况?”
静姝知道沈悠然这是已经不生气了,顿时松了一口气站起身,“那郁瑾现在人还在寒狱中,只是他说他想见您,在见到您之前他一个字都不会说。”
“梆!”
沈悠然手中牛角制成的梳篦被狠狠砸向地面。
好极了,当真是好极了,沈悠然眉间瞬间渗出一丝刺骨冷意,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对她提条件。
她倒要看看,他执意要她去,究竟是想做什么。
沈悠然起身走到殿外,雪花自阴沉的黑云间飘落,天地白茫茫的一片,和昨日一片绿意的石河村截然不同,让人的心境也和昨日截然不同。
寒狱之所以叫寒狱,便是因为它建在整个天阙峰的山腰腹地,那里终年不见阳光,极寒极阴。
她不喜欢寒狱,因此来此的次数并不多。见来者人她,金甲卫恭敬地打开寒狱大门,她和静姝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两人走过一段狭窄的上升台阶,地势倏地开阔起来。
地面是用青石板铺成,路两旁竖着金色的灯台,两边是滴着水珠的山壁,灯台和山壁上每隔几步便嵌着足有人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泛着盈盈白光。
再往前走,耳边渐渐传入水流的声音,正是山腰处的暗流寒水河,从寒狱中间流过。
跨过寒水河上的白玉桥,寒气愈发逼人,前方身着金色铠甲的金甲卫手执长戟围成一圈,透过铠甲之间的空隙,沈悠然一眼就看见那在中间盘膝而坐的白衣少年。
水色与白色珠光的交界处,像是生了一层怀泠薄雾,少年在薄雾中静静坐着,哪怕看不怀容貌她也一眼认出,这人正是郁瑾。
见她到来,金甲卫齐齐躬身行礼随后如潮水般向两侧快速分开,让出一条宽阔通道,而那坐地的少年也蓦然起身,抿紧了唇看着她,垂在身侧的手正紧紧攥着那柄长箫。
沈悠然今日穿的一身金色云纹边的红裙,腰间束着金色腰带,在这阴暗的寒狱中宛如暗夜中开出的妖冶红梅,自她一出现,便是此间天地唯一的焦点。
少年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她,似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最后又尽数被低垂的眼睫遮住。
沈悠然冷冷勾唇,双眸倏地烧起一丝暗红色幽火,这人是知道自己做错,看到她才终于开始怕了。
她将手中灭魂鞭朝空中极快地一抖,金色的鞭尾曳在冰冷的地面上,她就这么拖着长鞭,一步一步朝少年走去。
裴怀瑾猛地吐出一口鲜血,在皎白的衣衫上溅出星星点点的红,手掌狼狈地向前撑地,才堪堪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尊主!”
一阵纷乱的马蹄声蓦然由远及近地响起,随后是整齐的勒马之声,“纡——”
沈悠然冷冷转头,一名二十余岁的黄衫女子和诸多身着金甲之人映入眼帘,正是静姝和金甲卫。她和静姝之间早有默契,若是快到子时她没还有回教中,静姝便会率人来石河村中寻她。
看怀她的情形后静姝快速翻身下马冲到她身旁,一脸担忧地问道:“尊主,您——”
话没说完已被她举手打断,沈悠然一派轻松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泥土,她抬头看向夜空,明月赫然已经上了中天,显然子时已到。
可她周身却没有丝毫往日那般寒冷难熬,没想到这个郁瑾竟真的能治疗她的内伤,他今日算是救了她,她本该感谢,可相比于内伤发作的痛苦,她更不允许有人一次又一次地欺骗于她。
少年艰难地抬起头,脸色苍白到几近病态,漆黑的眼底却满是欣喜,像是在为她恢复如常而开心,可这满腔的欢喜却在对上她冷漠目光时,瞬间凝滞。
四目相对,少年像是渐渐意识到什么,怀冷脸庞倏地升起波澜,苍白薄唇颤抖几瞬,终是惨然一笑。
“阿姐,你可还有哪里难受?”
沈悠然蓦地攥紧了拳。
她以为他会解释,会求饶,却没想到,他在明知一切后说出的却是这么一句话。
银白的月光映照之下,沈悠然明艳的脸庞泛着刺骨寒意,她看着苍白虚弱的少年,嗓音冰冷入骨:“把他压回去打入寒狱,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三日之内让他吐出真实身份和来意。”
“是,尊主!”金甲卫将长戢一顿,齐声应道。
沈悠然转过头,纵身上马控缰挥鞭,披散的深蓝长发随着风向后飞扬,红色的身影在月色下越驰越远,竟是没有再多看少年一眼。
今日大夫人与老夫人一起过来看她时,沈云姝便觉得大夫人的神情怪怪的,却又什么都没说。
原来大夫人心里已经起疑了。
那三妹妹以后的日子,岂不是要更难过了。
“不若我现在就与七公子和离,打消大夫人的疑虑……”
反正和离书早就写好了,陆翊也被捉去大理寺了,虽然三妹妹还没有能完全独当一面的能力,但若是此时和离对三妹妹更好些的话,沈云姝也愿意现在就让裴怀安把和离书拿出来。
“不必,母亲的想法,左右不了我。”不过说到和离这件事,裴怀瑾想起七弟在马车上的那番表白,便随口问了她一句,“你有没有想过,不与七弟和离了,和他做真正的夫妻?”
沈云姝愣了一下:“大哥,七公子他不喜欢我。”
“你怎知他不喜欢你?”裴怀瑾正想将七弟在马车上说的话转达给她,忽而瞧见她身后,七弟脸色苍白地从隔扇门里出来,于是便改了口,“待他醒来,你可以问问他。”
“还是不了,”沈云姝笑着摇摇头,“我待七公子如同弟弟……”
第 49 章 娘子
“我待七公子如同弟弟……”
沈云姝话音才落,便见裴怀瑾微微侧身,往她身后看去。
“七弟。”
沈云姝回眸去瞧,见是裴怀安不知何时醒来了,正扶门站着,那双清朗的眸子微微睁大了些,又在她看过来时垂了下去,叫那两扇极长极浓密的睫毛遮住了一半。
“你醒了!”虽然郎中说他并无大碍,但是他一直昏睡着,沈云姝心里难免还是担忧,眼下见他终于苏醒,才算是放下心来,“怎的下床了?快回去躺着……”
沈云姝走到他的身前,欲将他扶回去。
百姓这时才发现有锦衣卫,忙不迭散了,怕被扣个干扰锦衣卫办差的名头。刚刚街上还万人空巷,现在只剩下几人。
花魁忙护着谢五往后退。
谢五不会武,是个文人,又被用过酷刑,身体伤痕累累,没旁人相助,被抓后难逃一死。
他曾救过她,花魁没忘,即使今天身死也要送他安全离开。
眼看着场面即将不可控,沈悠然却仍然没离开裴怀瑾的身边,商人就该抓住每一个能成功的机会。
裴怀瑾的绣春刀被男子拿去了,他此时双手空无一物。她琢磨着要不要给他去找一个称手的武器,可这离他们近的只有鲜花吃食。
兴许是沈悠然东张西望的存在感太过强,裴怀瑾偏头看她。
“沈七姑娘?”
言下之意无非是你怎么还在,不该找个地方躲起来?沈悠然听出来了,故作不明,往腰间掏药:“我有毒.药、迷药,你要哪个?”
裴怀瑾瞥了她腰间一眼:“毒.药、迷药,你还随身带这些?”
她想说他的关注点偏了:“出门在外,小心为上。你要不,我先借你用。不,给你用。”
“不用,谢了。”“才不是。”她否认。
沈悠然也不想守在北镇抚司附近盯梢的,只是为了完成任务,又听裴馨宁说裴怀瑾忙于公事,常留宿在此,隔一裴时间才回裴家。
任务时限还剩下七天,沈悠然不能坐以待毙,总得出来努力找找机会,说不定就成功了呢。
吃完烧饼,沈悠然无聊地拍掉手上碎屑,打量起了北镇抚司。
黑瓦红柱,门前有数道石阶,两侧分别摆放着落地石灯和石狮、悬鼓,四个锦衣卫守在那里,他们皆是面无表情,腰挂绣春刀。
而“北镇抚司”的牌匾不失威严,且带着股专属于锦衣卫的张狂霸气,往上是庑殿顶,正脊两端如鸱尾,檐角垂挂着青铜铃铛。
沈悠然不知道自己在烧饼摊坐了多久,只知道屁股都坐疼了。
她站起来活动筋骨。
此时此刻,北镇抚司的漆黑大门开了,里面走出几人。
走在前面的青年穿着不变的金银绣绯红飞鱼服,鸾腰挂鱼符,黑色官帽,帽下眉眼如画,五官深邃,骨相偏柔,过分精致;
他跟一身腱子肉的其他锦衣卫比,略显清瘦,却又瘦而不柴,身形颀长,比他们高,不过垂在身侧的手莫名苍白,没什么血色。
沈悠然看着裴怀瑾,没立刻上前,她要以什么借口接近他?
在来之前,沈悠然就仔细地思考过这个问题了,但直到看见裴怀瑾从北镇抚司里出来,还是没想到适合的借口,实在太难想了。
长大后他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还以不欢而散居多。
沈悠然敲了下发疼的脑门,要不改天,等想好借口再过来?就在她打退堂鼓的时候,感受到了一道来自北镇抚司门口的淡漠视线。
她心一悸,抬头看过去。
裴怀瑾长身鹤立站在台阶之上,薄唇轻抿,眼帘低压,侧头望欲走还留的她,眼神淡淡,没多少情绪,仿佛无情无欲的仙人。
今早刚被他割过的腕已经止血了,腕间长袖被黑红护腕束紧,恰好贴着伤口,也掩着伤口。
他没出声喊沈悠然,像是想知道她意欲何为,只是静静看着。
她大概是坐了太久,长裙裙摆多了不少褶皱。不过面容依然俏丽,抓髻上面的丝绦被风吹到身后,露出胸襟前的莲花刺绣图案。
裴怀瑾眼睫微动。
沈悠然心道反正都被看见了,今天不能白来一趟,多少得做点什么,于是硬着头皮走向北镇抚司,然后被守门的锦衣卫拦住。
守门的锦衣卫不知道沈悠然是谁,警惕地瞪着她这个看起来想闯进北镇抚司的姑娘:“此为北镇抚司,闲杂人等不可进。”
沈悠然嬉皮笑脸:“我没说我要闯,我来找人。”
锦衣卫冷目:“找谁?”
她能来北镇抚司找什么人,北镇抚司里除了锦衣卫,就是被关押在诏狱里的罪犯,可锦衣卫的家属不会在他们当值期间找上门。
那么只剩下一个可能性了,这姑娘不懂规矩想进诏狱看罪犯。毕竟她衣着得体,模样出众,可能是哪个犯了罪的高官亲人。
沈悠然伸手指了指他们身后的裴怀瑾:“我来找裴大人。”
锦衣卫下意识地往后看。
“大人。”
裴怀瑾走下来,踱步到她面前问:“沈七姑娘找我有何事?”
沈悠然眨了眨眼,笑意不减,急中生智:“我有件非常重要的事要跟你说,但不是太方便在这里说。不知裴大人现在是否有空?”
跟着裴怀瑾的缇骑看了她一眼,忽然凑到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虽然缇骑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但耐不住沈悠然就站在裴怀瑾面前,距离近,断断续续听进一些。
“谢家活口”,“全城搜捕”,“监察御史张洵张大人弹劾”。
沈悠然早上刚听完母亲李氏提到过谢家和张洵这个人,对这几个字眼比较敏感。不过她还是不要多管闲事的好,好奇心会害死猫。
裴怀瑾也不防着沈悠然,或者说不屑于防她:“人是在长兴巷逃走的,又受了重伤,想必跑不远,你带两队人挨家挨户搜。”
缇骑领命退下:“是。”
裴怀瑾这才回答沈悠然的问题:“既然不方便在这里说,那沈七姑娘想去哪儿?我随你去。”
沈悠然想了想:“南山阁。”没听到裴怀瑾的回复,她又问了一遍:“南山阁可不可以?”
裴怀瑾看着她微亮的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可以。”
不要就不要。沈悠然把快掏出来的药又塞回去:“哦。”
裴怀瑾从花车上折了一截带刺徘徊花,红如火的花瓣倒映在他眼底,徒生一抹勾人艳色,侧目往谢五看去时又是嗜血的肃杀之色。
守护着谢五的男子决定先发制人,沿着花车纵身一跃,身手矫健,手挽绣春刀劈向裴怀瑾。
站在裴怀瑾身边的沈悠然为躲避这一杀刀,被迫侧身与他分开。
男子有意拖着裴怀瑾,一刀未停,另一刀又起,全是奔着夺命去的,倒是没怎么理会沈悠然。
裴怀瑾抬起眼,以徘徊花压过刀背,待男子提刀欲就此砍断那一截花时,他转腕收回,靴子轻点身侧木桩,跃至花车的花球之上。
见此,男子追上去,花魁趁机拉着谢五朝街巷隐蔽处逃去。
沈悠然目光追随着裴怀瑾。
花车正因打斗摇摇欲坠,男子刀锋裹风,也裹着内力,这次连出三刀。裴怀瑾弯腰后仰,泛寒绣春刀扫过他身前,他却毫发无损。
一阵一阵刀风激得花车周边的花瓣散落,像下了一场花雨。
男子见二人距离拉近,抬手挥出藏于袖中的含毒暗器,直逼裴怀瑾命门,千钧一发之际,他徒手接住那枚暗器,反掷向对方。
同一时间,裴怀瑾手中的徘徊花极快地缚住了男子双手,花刺扎得他皮开肉绽,冒出血珠。
男子不管不顾挣开腕间徘徊花,花刺深入骨肉。
裴怀瑾眼尾微扬,暗含杀戮的快意,信手折下另一截徘徊花,抵住男子的脖颈。花刺带水,凉飕飕划过大动脉附近,男子匆忙躲开。
虽说男子没被那徘徊花划破大动脉,但也被划出一道血痕。
天色乍然由晴转阴,在短时间内仿佛被一层薄纱从头到尾蒙住,未见雨来,先闻闪电雷声。
花魁心急如焚回头看了正在与裴怀瑾搏斗的男子,无声地喊了句“蒋郎”,脚步却不停顿,反倒加快,因为她清楚自己没得选了。
沈悠然很有自知之明,没去拦逃走的花魁和谢五。
裴怀瑾是锦衣卫,她又不是,沈悠然头脑清醒,不会轻易涉险,只记挂着赚钱,带阿娘离开沈家,最近多了个任务,就是抱他。
这事不归她管。
沈悠然左顾右盼,找了个有瓦遮头的位置站,免得待会下雨淋湿衣裳,就这样美美地隐身了。
她对面便是被打得快散架了的花车,忽听一声重响,男子被踹落花车,脸颊、手背皆被花刺所伤,一张俊俏的脸变得不堪入目。
裴怀瑾手持徘徊花,居高临下看了眼地上的男子。
沈悠然定睛一看,发现男子膝骨被打入了花刺,他用内力逼出带血的花刺,爬着想站起来。
不等男子站起来,裴怀瑾转身掷出一截徘徊花,目标不是他,而是已经跑得有点远了的花魁。
刹那间,徘徊花疾如雷电般穿过空气,艳花瓣随风簌簌掉落,最终剩下的裹刺花枝击中花魁的穴位,她踉跄几步,吐出一口血。
她心知不妙,咽下血沫:“五公子,您快走,别管我们。”
谢五扶住花魁,面色更白了。他因长时间受刑,瘦骨嶙峋,身体虚弱,嗓音不复昔日悦耳动听,变得嘶哑:“对不起。”
哗啦一声,大雨倾盆而下,淅淅沥沥,冲散萦绕在西街上的血腥味,水流顺着高处往低处流。裴怀瑾离开花车,踏水朝他们走去。
就在裴怀瑾快靠近他们时,沿街高楼窗边忽射出一支箭。
箭矢脆响被激烈的雨声掩盖,却被沈悠然叫声打破,她喊道:“小心。有箭,东南方向。”
实际上,裴怀瑾也看到了那一支箭,也想好了解决办法。
不料有人在他身后扔出一块还算厚实的木板,射来的铁箭直愣愣插进了拿来当挡靶的木板。
扔出木板的沈悠然不再继续躲雨,冒雨跑到裴怀瑾面前。
裴怀瑾怀疑她出手相助是别有用心,却又忍不住想知道她到底想干什么,于是这次原地不动。
匪夷所思的是沈悠然张开双手,环住了他的腰腹,抱住了他。
沈悠然的身体贴着他,裴怀瑾能闻到的女儿香愈发浓郁,糅合了雨水的清冽气息。在她抱住他的瞬间,他竟被她扑得往后退了一步。
“娘子,”裴怀安奋力睁开眼睛,委屈道,“我唤你,你怎么不理我?”
他真的好难受,身上滚烫,却冷得一直打寒颤,手脚如同浸在寒凉的水中,怎么也捂不热。
“抱歉,我以为你……”沈云姝愧疚地摸摸他的脑袋,“你且忍耐一会儿,我这就叫人去给你熬药。”
以前三妹妹也曾夜里起过高热,沈云姝知道应对的法子,她披起衣服,吩咐外面值夜的下人去熬一副退热的药来,而后折回房中,伸手探入被子下面,去摸他的手。
手指凉如冰,说明体温还要升高。
只有等到手指与身上一般热了,才可以用温水擦拭降温。
探过之后,便欲将手抽回,却不料被他攥住。
“娘子,”他冷得全身发抖,颤巍巍地挨了过来,“你抱抱我,好不好?”
第 50 章 答应
他拱进她的怀中,抖得像只被雨淋过的小狗,沙哑的喉咙发出那种委屈的、让人心软的声音,让人不忍拒绝。
更遑论沈云姝那会儿因为误会他做春梦而不肯理会他,耽搁了时间,叫他难受了那么久,心里愧意正浓,终于还是依了他,褪去身上披着的外衣,只着一身寝衣,掀开被子躺了过去。
手臂从他颈后穿过,叫他枕着自己的肩膀,而后避开他的伤口,将人小心翼翼抱住。
“好点了么?”翌日清晨,天还没亮,裴家高墙之内的院房悄然无声,露水藏于花草中,有些顺着枝叶滑落,渗透底下红泥,逐渐濡湿根部。
一只五彩鸟飞停在紧闭的窗前,低头挠身前绒毛,又用嘴去啄窗沿边。房间里,裴怀瑾就是在鸟啄窗的“笃笃笃”声醒来。
他坐起来,没看腿间于无意识状态下自然起来的异样。
这是大部分男子晨起时都会偶尔遇到的情况,只是裴怀瑾有些特殊,他若置之不理,它便会维持晨起状态,后来才知道原来这叫欲瘾。
可裴怀瑾最厌恶的就是脱离掌控,所以他一次也没有舒缓过它,今天也不例外。裴怀瑾拿出放到枕下的匕首,撩起衣袖,刀尖割腕。
刀尖所过处,薄薄皮.肉裂开,深红鲜血渗出,他随手拿帕子一擦,与此同时,腿间异样缓缓地消下,疼痛驱散欲瘾。
裴怀瑾面不改色去换衣服。
白色里衣褪下,他一双刚劲有力的手腕暴.露在空气中,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伤疤如同一条条扭曲丑陋的蜈蚣,狰狞地嵌在皮肤上。
“没有,”滚烫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脖间,他不管不顾地缠上来,“要抱紧一点。”
沈悠然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她不做噩梦了,改做一夜暴富的美梦,脸颊被房里间偏高的温度烘红,嘴角裂开笑,手舞足蹈,腿往上一踢,将被褥蹬到床下。
候在外间陶朱听到里间有东西掉地的声响,以为是沈悠然,急忙忙放下绣到一半的帕子进去。
只见床榻上的人安然无恙,遭殃的是昨天刚洗干净的被褥。
陶朱捡起被褥,放到罗汉榻,就在这时,门口变得嘈杂,不等她去问发生何事,沈悠然母亲李氏风风火火地撩开垂帘进来了。
李氏大步流星走到床榻边,拉起还沉浸在美梦无法自拔的沈悠然:“沈乐允!你给我起来。”乐允是她的小字。
沈悠然睡眼朦胧,伸了个懒腰:“阿娘,你怎么来了?”
说着,她抱住了李氏。
李氏掰开沈悠然的手,恨铁不成钢道:“你是我女儿,我这个当母亲的还不能来看你?还有,现在都什么时辰了,还赖在床上。”
这几天李氏的心里一直不平衡,她的女儿哪里比沈姨娘生的那个差了?凭什么沈舒能攀上户部侍郎之子,沈悠然的婚事还没着落。
定是沈姨娘这贱蹄子给沈三爷吹了不少枕边风。
沈三爷更贱,身为朝廷命官,耳根子却软,把一个妾室说的话奉为圭臬。思及此,李氏愈发来气,恨不得将这两个贱人轰出去。
无论如何,她势必要给沈悠然找一门更好的婚事。棋盘街人流如织,有来自各地的商贾,也有不少妇人和尚未出嫁的闺阁千金,和平民女子不同,她们出门戴帷帽是常态。
沈悠然买的是最常见那款帷帽,身手又敏捷,跟滑不溜秋的蚯蚓似的,溜进人群就找不见了。
即便目力再好,也难在众多穿着相差不大的女子中锁定她。
随着裴怀瑾出行的锦衣卫同样身穿便服,看着沈悠然消失的方向,锦衣卫的本能促使他下意识往前追,随后才回味过来她说了什么。
锦衣卫退回裴怀瑾身边,唇瓣翕动着,难得的不知所措。
若那女子意图对裴怀瑾不轨,他还能上前把人拿住,抓回诏狱审。可她只是对裴怀瑾表达喜欢之情而已,难不成这也要抓回诏狱?
锦衣卫在民间的名声不太好,百姓畏之如虎,他们权利大,雷厉风行,却也不能因为姑娘说一句“我喜欢你”就随便抓人。
这摆明是乱来。
何况裴怀瑾这般“花容月貌”,假如是女子,求亲的人绝对踏破了裴家的门槛。现下抛开他是锦衣卫的身份,着实招姑娘的喜欢。
对方一时情难自抑,鬼迷心窍又顾及名声,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做出此等事,也不是说不过去。
末了,他低声试探地喊了裴怀瑾一声:“大人?”
裴怀瑾也在看着这个锦衣卫眼中“头戴帷帽,害羞向他示爱女子”消失的方向,她早就于拥挤的人潮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她身上的味道跟信纸的如出一辙,加上那句仿佛烫嘴的“我喜欢你”,可以断定她就是今早指使乞丐到北镇抚司送信之人。
他感觉她的身形有点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她。
裴怀瑾看似温润的目光渐凝。
李氏怜爱地抚着沈悠然乌黑柔软的发丝,转过身对听铃院的丫鬟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点进来为你们姑娘洗漱梳妆?”
知母莫如女,沈悠然大概知道李氏今天来听铃院的原因,故作不知罢了,顺着她的意起床去洗漱梳妆,也准备好听她的长篇大论。
可李氏一反常态,没开始她的长篇大论,而是让陪嫁婆子拿来一本小册子:“你看看。”
沈悠然不明所以,迟疑着接过它:“阿娘,这是什么?”
李氏越看她越觉得自己生的闺女真漂亮,卖关子道:“你打开看看不就知道是什么了。”
陶朱也好奇地探了探眼,沈悠然拧着眉翻开册子,里面是清一色的男子画像,右下方附有他们的姓名、年龄、家世背景等等。
她装傻充愣:“这些画像挺好看的,是阿娘你画的?”
李氏戳她脑门:“你别给我装傻,这些世家公子都是我精心挑选过的,不比户部侍郎之子差,你给我争气点,不能输给沈舒。”
册子被李氏拿回去翻到第二页:“我看这个叫张洵不错。”
她滔滔不绝:“他父亲是御史大夫,他是监察御史,听说为人刚正不阿,不像沈舒的定亲对象那样不学无术,也就是门第好看。”
陶朱也觉得沈悠然婚姻大事重要,听得聚精会神。
李氏絮絮叨叨道:“本来我有个更好的人选,就是谢家五郎,可谁知道谢家结党营私,被抄了家,幸好我当初没让你们相看。”
“我曾见过谢家五郎一面,他生得那叫一个天人之姿,谈吐不凡,进退有度,姨母还是贵妃呢,真是世事无常,可惜了。”
她由衷惋惜。几日后,裴馨宁命人到沈家送去一张请帖,给沈悠然的。
裴馨宁过生辰,裴家设宴庆生,沈悠然备受裴馨宁重视,第一张请帖就给了她,这张还是裴馨宁亲手所写,请她务必到场。
沈悠然这几日是忐忑不安的饭没少吃,收到她的请帖时还瘫在软榻上消食,一目十行看完,突然像狗一样闻自己身上的味道。
陶朱静静地看着姿势怪异的沈悠然,嘴角轻抽动。
自沈悠然那天出府回来沐浴,问她有关香料的事后就变得不太正常了,时不时闻闻自己,陶朱问她有什么心事,她又不肯说。
陶朱不好逼问自家主子,唯有平日里多留心她。
沈悠然大约是闻够了,收好请帖,直起身,琢磨着送裴馨宁的生辰礼物:“送她什么好呢。”
裴家家底比沈家丰厚不知道多少,裴馨宁自幼要什么有什么,再昂贵的物件也有人双手奉上,沈悠然没想送金银珠宝这些。
陶朱插缝提了一嘴:“昨天有人上门来提亲。”
“给家中哪个姊妹?”
沈悠然随口问。
陶朱就知道她没把自己的婚姻大事放心上:“是八姑娘,她比您还要小上一岁呢,这就谈婚论嫁了,想抢在您这个嫡女前边。”
八姑娘是沈三爷妾室沈姨娘所生,她们姊妹的关系不亲近。
“哦。”
沈悠然左耳进,右耳出,继续想自己给裴馨宁的生辰礼物。
转眼间到了裴馨宁生辰那天,沈悠然拎着礼物上裴家,守门仆役被提前打过招呼,也认得她,一见她来,连请帖都不看便往里引。
沈悠然不等同于其他客人,裴馨宁嘱咐过不用带到用来招待来客的庭院,直接带去她闺房。
裴家仆役对沈悠然毕恭毕敬:“沈七姑娘请随奴来。”
“有劳了。”
裴家有裴馨宁,也有裴怀瑾。沈悠然进去后还没见到裴馨宁,却先遇到了裴怀瑾,她想起做过的事,做贼心虚,下意识朝他看了一眼。
裴怀瑾坐在小石道旁的凉亭中,眉眼低垂着,手握书卷,宽大袖袍之下,十指修长,长腿屈起,衣摆稍稍拂地,却不染尘埃。
他靛蓝色锦袍极素雅,只有袖口处有少许绣纹,缀着玉佩的蹀躞带紧扣腰身,腰线流畅。
沈悠然感到一丝丝紧张。
她以前无意识当恶毒女配时得罪过裴怀瑾,觉醒后对他是避而远之的,不如装作没看到,跟着裴家仆役一走了之?沈悠然觉得可行。
却不防裴怀瑾这厮喊住了她:“沈七姑娘。”
听裴怀瑾声音,对她的态度是和颜悦色的,确有几分世家大族贵公子的风范。要不是沈悠然知道他是心狠手辣的锦衣卫,肯定会被迷惑了去。
沈悠然这回可不能装作没看到他了,讪笑走过去:“裴大人?瞧我这破眼神,刚没看到你。”
她没走太近,大半个身子还留在凉亭外,离他一丈远,始终保持着距离,情不自禁深呼吸,暗暗闻自己,又不露痕迹后退一步。
裴怀瑾浅笑道:“没事。”
他起身,一步步靠近她。沈悠然当着裴怀瑾的面不好再往后退。
他、他不会是要闻她吧?
婆子提醒李氏:“夫人,谢家之事还是少提为好。”
毕竟谢家因为结党营私惹怒了皇帝,连贵妃长跪求情也没改变他们的下场。谢家男子尽数处斩,谢家女眷没入教坊司为奴。
李氏后知后觉捂嘴:“你说得对,隔墙有耳。”
她不停地翻着那本小册子:“无妨,天底下又不止谢家五郎一个好男儿,咱们再找别的。乐允,你别干坐着听,看看。”
沈悠然刚睡醒,听着又犯困了,见李氏口若悬河,没半个时辰停不下来,她当机立断弯腰捂住肚子:“阿娘,我肚子疼,好疼。”
“肚子疼?怎么就突然肚子疼了,昨晚吃错东西了?”
李氏正要唤人去请大夫,沈悠然从她臂弯下钻过去了。连几个身体强壮的婆子也没能拦住:“七姑娘,您要去哪儿,回来。”
“沈乐允,你给我回来。”李氏在婆子的搀扶下追到房门。
沈悠然好不容易让自己耳根子清静,怎么可能回去,直接遛出府外,但没来得及拉上陶朱。
她去了北镇抚司门口百步外的陈记烧饼摊。
烧饼面脆油香,色泽金黄,两面洒满了芝麻,看得人胃口大开。沈悠然要了两个烧饼,还要了碗豆腐浆,坐在摊前的矮木凳上吃。
烧饼老板见她一个小姑娘眼也不眨盯着北镇抚司,来了兴趣:“大家都对北镇抚司避之不及,姑娘倒好,跟盯魂似的。”
“我就随便看看。”
“姑娘这叫随便看看?我看您都恨不得插翅飞进去了,等心上人?”老板笑着摇摇头,没信她。
前几日她不在府中的时候,府中事务暂时又交给二夫人打理,也正因为如此,祖母提前解了二夫人的禁足。
二夫人做的账目有些乱,她整理起来难免要费些时间。
才整理到一半,忽听一声“娘子”的呼唤,她闻声抬头,人已经绕过桌案,来到她的身旁。
不待她问他有何事,身子一轻,便被他直接从凳子上抱了起来,双脚悬空。
沈云姝吓坏了,扶着他的肩膀:“快放我下来,你身上还有伤!”
“娘子,我喜欢你,”他仰着头,眸中熠熠闪着光,“我喜欢的一直都是你啊。”
“没头没脑的,说这个做什么?”余光瞥见自家妹妹站在堂外,沈云姝面颊迅速泛起一股绯红,“这样不成体统,悠然还在这儿呢……”
沈悠然:“马上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