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第二个世界(11)


    [唐璇,Omega,50岁]


    [大学毕业后两年与Alpha禄宏扬恋爱,未婚先孕生下一子,虽不知她与禄宏扬之间是如何约定的,但始终没有结婚]


    [在那之后的几年,禄宏扬给她买房买车供她生活,直到唐璇意外得知禄宏扬已有家世,遂毅然决然提出与禄宏扬分手,将禄宏扬赠予她的财产尽数变卖搬家到如今这个小区]


    [此后生活了一段时间,禄宏扬却再次找上门,对于他们的谈话无从得知,但某一天,禄宏扬将唐璇生下的儿子带回禄家,从此没有再来过]


    封赫池平静地看着屏幕,手指轻轻下滑,目光落在了下面一行字。


    [唐璇所生的儿子被禄宏扬带回禄家,改随禄姓,名字是禄沧]


    这就是私家侦探查到的关于唐璇的所有事情。


    其实并不出乎封赫池的意料,瞧见那个名字时,他也只是淡淡地关上了文档,点开了另外一个。


    然后他发给陶奕白,可惜陶奕白好似有事在忙,没有立即做出点评。


    外面等着的男生明显是饿了,捂住肚子做出快要瘫倒的姿态。


    隔着吵闹的客流,封赫池没听到男生的话语,禄沧耳边则清清楚楚。


    “哥,有人在偷拍你。”聂铭森告状,“要不要去抓个现行?”


    顺着他指的方向,禄沧冷淡地侧过脸去,发现封赫池低着头坐在那里。


    他吃东西的时候细嚼慢咽,显得安静又斯文。


    保持着矜贵的姿态没过两秒钟,封赫池顿了顿,有雷达似的抬起头,视线与禄沧撞个正着。


    偷拍被发现了?手机正巧被交在禄沧手上,两人是面对着面坐,从封赫池的视角看,堪堪瞥见有几条微信弹窗。


    至于是什么内容,中文字全反着的,封赫池没看到具体消息。


    与此同时,他感觉Alfred瞄了自己一眼。


    封赫池:?


    “点好了,谢谢。”禄沧很快还回手机。


    屏幕停留在下单页面,他买完套餐,又加了小食桶。


    表面冷冰冰,对弟弟不错呢,封赫池在心里想。


    紧接着,他回到聊天页面,终于瞧见陶奕白说了些什么浑话。


    “独自享受。”


    “很会做/太阳/玫瑰/玫瑰”


    有那么几秒钟,封赫池为自己能看懂中文字而感到绝望。


    Alfred注意到了吗?


    弹窗不过短短几秒钟,他应该没有看清楚吧?


    慌乱之际,封赫池吃不下鸡翅了,见聂铭森饿得瞳孔涣散,主动示意他先垫垫肚子。


    “好啊好啊,我去洗个手。”聂铭森欢天喜地,起身去水池那边。


    桌边剩下封赫池和禄沧,氛围忽地微妙起来,搞得封赫池更加坐立难安。


    他干巴巴地问:“这是你亲弟弟么,今天家里让你接他放学?”


    “嗯,同母异父,家长有点事情抽不开身,这几天要我照顾。”禄沧淡淡回答。


    感觉对方的语气很正常,封赫池舒了一口气。


    但还没放松下来,他就听到对方问:“你呢,刚扮演完狗仔?”


    封赫池:“。”


    没有任何侥幸的余地,对方就是发现陶奕白的调侃了!


    他立即转过弯来,反正这人只看到了文字消息,不赫道自己发的照片长什么样。


    “朋友开玩笑而已。”封赫池戒备道,“你不要多想,我们聊的是其他人。”


    “这样啊。”禄沧故作豁然开朗。


    他再道:“之前我弟还觉得是你在偷拍,等会有劳他重新辨认是谁,小小年纪的怎么能冤枉人。”


    封赫池被逼进死角,磨了磨后槽牙。


    “是这边误会你,很抱歉,我朋友在男人方面有认赫障碍,判断眼光不太好。”封赫池干脆承认。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再矜傲地抬起下巴。


    “我待会儿就和他解释明白,照片上的家伙什么也不懂,如果流入市场请务必孤立。”


    禄沧扯起嘴角,忽然道:“那天你喝醉酒闯进我房间,我想过录像作证据。”


    封赫池闻言,有些紧绷地看向他。


    “不用这么盯着我,我没那么做。”禄沧慢条斯理地说,“现在有点后悔了。”


    封赫池轻飘飘地幸灾乐祸:“你错过了讹我一大笔的机会。”


    “也害得你一样有认赫障碍。”禄沧说。


    他看向封赫池的目光平静又克制,绅士到不带有半分别样情绪。


    随即,他轻声表示遗憾:“该让你听听自己怎么哭的,到底是疼还是爽。”


    被戳中软肋,封赫池手足无措地想站起来,直觉般地试图尽快抽离。


    但凑巧聂铭森洗完手回来了,当着小辈的面,封赫池理智地保持了风度。


    聂铭森嗅到他俩的状态不对劲,茫然地和封赫池说:“是不是我哥说话过分,惹到你了啊?”


    “没有。”封赫池说,“我们不是小学生,又不会喜欢拌嘴和闹脾气。”


    聂铭森感觉封赫池很好,替他打圆场。


    “我哥肯定气你了。”他侧面敲打禄沧,“都是我哥做坏事,搞得你吹着冷气耳朵还红了。”


    他发自真心地站在封赫池这边,可惜不明白为什么,说完以后对方似乎更加局促。


    封赫池不敢去看禄沧的表情,用鸡腿来堵住聂铭森的嘴。


    他凉飕飕地说:“赶紧吃吧,等会儿要继续写作业呢。”


    聂铭森:“……”因为封赫池没有出席饭局,合伙人惋惜地吐槽了一阵,不过很快被其他事情吸引,没再分神与禄沧闲聊。


    禄沧大致翻完蒲音的简历,秘书与他汇报进度,说初步定下了几位口译专家,之后会进一步沟通。


    “你们选出来的都有谁?”禄沧问。


    秘书随即查找记录报出名字,禄沧耐心地听着,叠起手指敲了敲桌沿。


    他道:“封赫池不是语言专业出身,也没有足够的参会经验,为什么在里面?”


    秘书愣了愣:“他虽然阅历不多,但每次都做得很稳当,我听过他的会议同传,功底不比别人差。”


    她再揣摩:“禄总,您要划掉他么?”


    禄沧没这个意思:“不是杨牧川被蛊昏了头,抛下道德想泡人就好,到时候丢松晟的脸面。”


    杨牧川就是那位咋咋呼呼的合伙人,作风颇有一些浪荡,秘书对此心赫肚明。


    秘书有些庆幸地解释:“和杨总没关系,蒲音那边规规矩矩,他也跟着保持职业素质。”


    禄沧没有别的问题了,关掉电脑走出办公室,乘电梯时接到母亲的来电。


    “是不是小铭说漏嘴,所以你故意不回来了?”禄母兴师问罪。


    禄沧替弟弟揽锅:“是我自己猜到的,除了理财和相亲,我在你这里好像暂时没有别的功能。”


    禄母道:“你又没同意相过,这次是人家特意找上门,问你是不是单身……”


    禄沧打断:“我现在刚下班,真没那个空,也没结婚的想法。”


    禄母脑筋急转弯:“你是不是喜欢男的啊?”


    禄沧冷硬地回答:“我不喜欢自己的生活被别人打乱。”


    “阿树。”禄母说,“你现在回公寓能干嘛?没有人等你,一个人住着从来没觉得无聊?”


    禄沧简直刀枪不入:“这么多年我都是独居,不需要别人等,感觉特别自在。”


    哭了,根本不懂自己做错了什么。


    后续加的套餐被服务员端上来,聂铭森正处在身体发育阶段,青春期男生的饭量很大,几乎是横扫桌上的所有食物。


    他四肢很发达,试图利用优势,与禄沧互相交换条件。


    “我给你做牛做马,能不能别验收我作业啊?”他道。


    禄沧高冷地说:“家里不打算发展畜牧业。”


    聂铭森的牛马梦当场破碎,痛苦地看着禄沧,紧接着,发觉兄长暗自瞄了封赫池一眼。


    他愣愣地啃着薯条,在番茄酱的香味里彻悟了。


    什么突然变脸爱吃垃圾食品,在封赫池面前如此心机,顺从地坐去同一桌用餐……


    合着是辅导作业不耐烦了,想把自己甩给人家。


    不会那么倒霉吧?!


    封赫池不太自然地挪开眼,心虚之际为了假装淡定,选择在禄沧有所反应前,先一步夺取主动权。


    继而他走出去,散发着善意。


    夜晚。


    封赫池瞥了眼时间,到了注射抑制剂的时间。


    后颈的腺体再次隐隐发烫,他伸手摸了摸那处,眸色微暗。


    他仍旧无法习惯这样被激素控制的身体,好像身为Alpha不靠Omega的信息素安抚或是借助外物,就无法做成任何事。


    把自己身体的主动权掌握在别人身上,本来就很危险。


    他走到桌子边,伸手拉开抽屉,将其拿出来,动作熟练地扎在了手臂上。


    将已经空了的容器拔下来丢进垃圾桶后,封赫池叹了口气,正要合上抽屉,动作忽然一顿。


    封赫池愣了一秒,眼睛倏地睁大,腺体的温度愈加升高,情绪波动之下,原本就不受控制的信息素外溢更甚。


    没有用。


    方才注射进体内的抑制剂并没有起作用,他仍然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体温升高,腺体发烫,胸腔中再次涌现出前几日那般无法控制的欲望。


    忽地,他隐隐听见楼下传来了家门开合细微的响声。


    禄沧回来了。


    第 42 章   第二个世界(12)


    神经敏感度加剧了几分,在剧烈跳动的心跳声之中,封赫池甚至能隐隐察觉到禄沧正在上楼,靠近他的房间。


    “阿池,今天感觉好点了吗?”


    禄沧轻轻叩了两下门将其推开,看到封赫池时愣了一下。


    “阿池?”


    他朝着这边走过来,封赫池踉跄了一下,朝后退了两步,别开视线低声道。


    “别过来。”


    禄沧愣了一下,随即看向他手边的抽屉。


    “你没有注射抑制剂吗?”


    “注射了。”封赫池闭了闭眼,几乎是咬紧牙关说出的这句话,“没有用。”


    “有失远行,各位见谅。”


    送走两位老人,零号穿过马路朝他们走来,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两只手却揣进白大褂里,丝毫没有拿出来的意思,“抱歉,刚做完手术,没来得及洗手,就不跟大家握手了。”


    封赫池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零号有严重的洁癖加强迫症,和人握手之后必定用酒精消毒,握一次消一遍,这么多人的手,怕是消毒得消秃噜皮,所幸一个都不握。


    教育局领导见怪不怪,热忱介绍道:“零号,这位是课题组的带队老师张老师,这些来自是f大的大四学生,他们的课题和医疗行业有一定关联,这段时间少不得麻烦您。”


    课题内容是传染性疾病对当地社会生活的影响,特别是包虫病、布鲁氏菌病等具有当地普遍的疾病,除了去当地档案馆查询资料,医院的病历是不可或缺的数据来源。


    零号恰好是医院的代理院长。


    “没问题。”零号思索片刻,朝身后招了招手,把一名年轻医生叫到跟前,温声道:“这位是盛医生,平时协助我处理院内的日常事务,对各个类型的病例都颇为了解,大家有需要可以跟他联系。”


    医务助理看上去二十来岁,皮肤很白,有一种和大西北格格不入的细腻滑嫩,看上去不像本地人。


    被点到名时医务助理站出来,扶了下眼镜自我介绍:“大家好,我叫盛杨,是去年入职的住院医师,零号平时比较忙,不怎么看手机,大家有事直接找我。”


    普通话不是很标准,带了点川渝口音,脖子上还戴了条银质项链。封赫池胡乱猜想,这人很可能是个成都人,毕竟成都男的都穷讲究。


    零号没说几句话就借口工作繁忙告辞了,从头到尾没分给封赫池半点眼神,哪怕封赫池一直盯着他看。


    好在除了封赫池之外,几乎每个人都盯着零号移不开眼,倒显得封赫池不那么突兀。


    直到零号过了马路,封赫池的目光依旧没有移开。


    绛云如虹,如轻纱披在笔挺白大褂上,包裹在西裤里的长腿结实禁欲,黄沙嶙峋里走出了t台的风范,连绵伟岸的山峦也只能沦为无边的陪衬。


    似乎察觉到某种视线,男人的脚步慢了下来,即将转头的刹那,年轻的医务助理来到封赫池面前,挡住了两个人交汇的目光。


    盛杨打量着他,“同学,麻烦进一下咱们的联络群。”


    “哦,好。”封赫池从兜里掏出手机。


    翌日,联络群里发来消息,盛杨邀请他们几个同学去医院档案室翻阅病历。


    收到消息时封赫池正在洗漱,他嘴里叼着牙刷,眼睛看向窗外。


    这里的建筑并不高,招待所三楼往外能看到绕城而过的清水河,往里是棋盘交错的街道,医院就在第三条街道的转角。


    远远地,一个高大的男人从医院大厅出来,手里拎着一个药箱,来到门口的停车场,钻进一辆路虎揽胜。


    沪a开头的,零号最常开的一辆车。


    直到车子消失在视线之外,封赫池才察觉牙膏泡沫糊了一嘴。他胡乱捋了把头发,和吴冬冬他们出了门。


    医院不太大,急诊大厅只有几个打点滴的病人,小护士按照病患名单依次核对用药。封赫池几个人跟着盛杨穿过大厅,来到后院的行政办公区。


    “患者病历是保密资料,只准翻阅,不准拍照,大家可以做笔记,但是不许传播患者本人的信息。”盛杨例行叮嘱。


    这也是民法典和医师法的规定,大家表示理解。为了提高效率,他们几个同学按照年份采集信息,封赫池记录的是1980年-2000年的患病数据,他写字快,不到半小时就记完了。


    他把记录好的笔记交给吴冬冬,“我上个厕所。”


    厕所在二楼,封赫池一进门就发现不对劲,名不见经转的厕所门口居然放着宝格丽酒店大堂的乌木香薰,让他错觉来到的不是厕所,而是某种高端场合。


    这意味着,十步之内必定存在一个讲究人。


    沿着楼道转了一圈,果不其然,厕所对面往右的第五个门,标牌上写着“院长办公室,零号”。


    办公室的门没关,窗户开了一条缝,像是被风从里面吹开的。封赫池鬼使神差走进去,看见窗边团团簇簇的花叶蔓长春,窗下是一米五宽的红木床,离床不远是花梨木办公桌,桌上纯黑色的乐扣杯飘出浓郁的中药香。


    和上海书房的布局大差不差。


    又一阵风吹来,掀开桌案最上方的纸页,飘飘乎就要飘到地上,封赫池紧走两步,捏住那张纸,看见上面写的是“关于再一次延长援青年限的请示”。


    也就是说,不止今年,明年和后年,零号还想留在这里。


    喉咙微微发紧。


    零号这种层级的专家,应该去攻克医疗领域的疑难杂症,攀登医学高峰,而不是一年又一年留在穷乡僻壤做一个赤脚医生。


    “你在干什么?”身后传来一声质问。


    封赫池回过头去,见盛杨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外,蹙着眉头,眼底充满审视。


    封赫池拿起一方镇纸压住纸张,“我看有文件要被吹飞,过来压一下。”


    “现在的学生都这么不讲礼貌吗?未经允许就进别人的办公室?”盛杨捧着一叠资料走进来,好像他才是这件屋子的主人。


    感受到对方的敌意,封赫池耐着性子又解释一遍:“门没关,有风,我怕把文件吹的到处都是。”


    “未经允许就是私自闯入”,盛杨表情严肃,板着脸道:“零号的办公室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进,你怎么还不出去。”


    咄咄逼人的架势让封赫池很不舒服。


    “你这样到处乱跑,我会考虑向你的带队老师反应,不准你再来医院查阅资料。”


    “在吵什么?”


    低沉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封赫池的视线越过盛杨看向门口。


    是零号。


    盛杨转过了头,温声细语道:“零号。”


    “怎么了。”零号走进来,脖子上挂着一枚听诊器,视线在他二人身上打了一个转。


    “零号,上星期来就诊的拉玛明天要做手术,我把她的资料整理出来了,给您过目。”


    盛杨将封赫池撇到一边,双手递过去一份文件,指着几处高亮的部分细细解说。


    盛杨说到一半,零号忽地想起什么,抬眸看向办公桌前仍杵着的人,指节敲了敲桌面,沉声道:“还不走?”


    盛杨嘴边的话顿住。


    封赫池抿了抿唇,头也不回地走了。


    隔着一扇门,他听见盛杨问零号,“您认识他?”


    几秒钟的停顿后,零号回:“不认识。”


    这里的天较平原地区黑得晚些,过了六点天幕才慢慢变蓝,紫色的云彩间有星河闪烁,浩浩荡荡延伸到世界尽头。


    房间的制氧机开到最大,封赫池吸了好一会儿氧,才有精力处理今天记录的数据信息。


    他要将年份、病毒种类、患病人数等一系列数据录入数据分析软件,看能不能得出基础的回归方程。


    不一会儿,吴冬冬回来了,将两个包子和一杯热热的咸奶茶放在他面前,眨着圆圆的小眼睛献殷勤。


    和吴冬冬相识多年,封赫池不用想就知道,吴冬冬定是有事求他。


    “睡一个房间可以,一张床不行。”封赫池严肃地晃了晃食指。


    招待所给学生们安排的是单人间,吴冬冬胆子小,不敢一个人睡。但是作为一个同性恋,封赫池有原则,绝不和直男睡一张床。


    当然了,同性恋彼此之间更不能随便睡一张床。


    也就是说,无论何时,封赫池只能接受自己独享一张床。


    这个事吴冬冬也是知道的。别人怎么笑无所谓,直到零号审视不解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封赫池终于感觉如芒在背,他吓得打了个哆嗦,毛毯滑到地上,手机砸到脚边。


    再一睁眼,尴尬窘迫的场面消失不见,眼前是一动不动的大巴车,前方无数的尾灯像过年的红灯笼悬挂在黝黑的道路上,看来是堵车了。


    同寝室友吴冬冬帮他捡起手机和毯子。


    “醒啦?前面军事演习封路,且等一会儿呢,老师给大家发了压缩饼干。”


    说着,吴冬冬给他递过来一块。


    封赫池咬了一口含在嘴里,偏头看向窗外。


    雪还在下,远远的航标灯照亮一小块水面,几只海鸟在流沙下飞舞。


    “青海湖早过去了,看你睡得香没叫你这地方内陆湖多,长得差不多一个样,但是气候太干,和上海比不了。”


    吴冬冬半是抱怨半是不解,“我真搞不懂,咱们那么多社科课题可以选,昆明啊、岳阳啊,哪怕去北方呢,哪个不比海西好?”


    他们今年大四,毕业论文是完成一份调研报告,学院提供五个地区供学生自选,封赫池和吴冬冬选的是海西。


    和封赫池不同,吴冬冬本身就是海西人,回老家做毕业课题求之不得,调研结束后正好回家过年,白嫖一把车票费。而封赫池是地道的上海人,细皮嫩肉的公子哥儿,在吴冬冬看来,吃饱了撑的才会大老远跑来吃这份苦。


    封赫池抿了抿唇,佯装轻松道:“当然是为了吃你家的牦牛肉。”


    他和吴冬冬虽是相熟的好友,但有些事情,也只能一个人消化。


    吴冬冬不知道封赫池心里的弯弯绕,封赫池怎么说他就怎么听,自然是拍着胸脯说一定让他爸妈送来最新鲜的。


    马路上结了冰,大巴车不敢开太快,就摇摇晃晃往前挪,时不时地来个急刹,封赫池被晃得恶心,睡也睡不踏实,等到玛兰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


    苍凉。


    没有想象中的广袤草原,巍峨雪山,翠波大湖,放眼所及是黄褐色的大地,千沟万壑,寸草不生。


    封赫池站在招待所门口,面上的茫然寸寸堆叠成内心的惆怅。


    吴冬冬调侃道:“你没听说过吗,青海只有两个季节,冬季,和大约在冬季。这里只有七八月份见点绿,一到冬天就不行了,没有景也没有人,好多本地人入了秋就去西宁了。”


    他们住的是三楼,封赫池本来就瘦,加上有点高反,拿行李箱的力气都没有。吴冬冬一手拉两只行李箱,一手扶着封赫池,别的同学再搭把手,总算艰难挪到房间。


    将封赫池扔到床上,吴冬冬说:“待会儿的欢迎仪式我给你请个假,你好好睡一觉,缓一缓。”


    毕业课题是和当地政府合作的项目,当地教育局领导给他们安排了一场接风宴。


    封赫池眼睛都快阖上了,听见“欢迎仪式”四个字,强撑着坐直身子,抱着氧气瓶猛灌了好几口氧气,在吴冬冬担心的眼神中努力平静道:“我要去。”


    从招待所到大礼堂只隔两条街,但需要爬一个长长的坡。这里海拔本来就高,哪怕是最年轻的小伙子,爬两步也得喘口气,封赫池双腿灌了铅似的吃力,冻得通红的脸没一会儿就变得苍白。


    他将羽绒服往下拉了拉。


    “还行吗?要不要歇一会儿?”


    吴冬冬的老家在隔壁乌县,对高原气候颇为习惯,比起快喘不上气的封赫池,健壮得像一头活力满满的小牛犊。


    顶着吴冬冬担心的目光,封赫池摆摆手,匀了口气道:“没关系…就快到了。”


    “还是慢点吧”,吴冬冬一边等他,一边看向不远处礼堂对面的医院,神色向往:“听说玛兰有位很有名的援青医生,姓闻,也是上海来的,一开始上边给他分配的是西宁,零号主动申请下沉到乡县,还自费给医院购置了很多设备,我七姑姥姥的瘤子就是零号切的,恢复得特别好…”


    封赫池一顿,猛拍胸口的手停了下来,静静地听他说。


    “我听说,零号本来援助一年就可以回去,之后升官发财不在话下,零号却在这里整整待了三年…他是我的人生偶像,如果有机会认识他就好了。”


    社会需要理想主义者去仰望星空,以小我融入大我,以牺牲的精神去吃苦、去担当,去成为世人的榜样。


    封赫池嘴角扯出一个笑:“祝你成功。”


    礼堂与医院隔了一条马路,带队老师和教育局的几位领导一边等人一边交谈。二人走到礼堂正门的时候,恰好医院方向出来一行人,走在前面的是一对七十多岁的老夫妻,老太太捂着腹部行动不便,像是刚做完一场手术。


    走动台阶处,老两口折过身,抓住最中间医生的手,热泪盈眶。


    封赫池顺着那只满是褶皱的手看过去。


    入眼的是洁白无暇的白大褂,内里衬衫完整贴合勾勒出身材,冬日暖阳照在男人身上,给高大硬朗的身子添上几分成熟稳重。


    再往上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五官立体,鼻梁高挺,眉骨突出,衬衫的纽扣系到最上面一颗,不苟言笑时多了几分生人勿近的禁欲疏离。


    这张脸无论什么时候看到,封赫池都会看失了神。


    他看到男人伸出手回握住老人的,薄唇难得带了点笑意,骨节分明的手背遒劲有力,比地上覆着的雪还要白皙。


    一旁的教育局领导见大家盯着医生看呆了,清了清嗓子,语气自豪又崇敬:“那位是零号,国内有名的医学专家,说起来还是你们的老乡呢。”


    男人似有所感,远远地抬眸看过来,教育局领导便疯狂朝他招手,“零号,这些是我跟您提过的,f大来的大学生!”


    男人微微点了下头以示致意。那张脸惯常没什么表情,视线依次扫过去,在瞥到封赫池的那一刻,顿了一下,微不可耐地蹙了下眉。


    浮生若梦,岁月无痕,封赫池在闻家生活十一年,从小学到大学,金玉繁华皆过眼,要说还有什么遗憾,就是他的“爸爸”越来越讨厌他了。


    封赫池咧开嘴角,给零号一个大大的微笑。


    零号却先一步移开视线,抽出前胸衣兜的圆珠笔,继续给老两口叮嘱注意事项,再没有往他这边看一眼。


    不料吴冬冬竟把他的手指掰下去,“跟这个没关系。”


    吴冬冬搬了把椅子坐下,朝封赫池挤眉弄眼道:“我偶像就是你叔叔吧,我记得他,大一开学时送你到宿舍,那样成熟儒雅的男人竟然亲自给你铺床……”


    零号的长相太过优越,几乎过目难忘,吴冬冬昨天见到时就觉得眼熟,吃饭的时候终于想起来,他心心念念的偶像,就是室友的叔叔。


    大学里有不少同学是和封赫池从附中考进来的,所以大一刚入学时,封赫池是“闻家阔少”的消息就传得到处都是,封赫池不愿提起被母亲抛弃的事实,就认下了这一说法。


    “既然是自己人,我的要求也不高,去帮我弄张亲笔签名照就好!”


    房间的氧气很充足,封赫池的脑子难得清醒,他抿了口奶茶,待到酥油的清苦从嘴里散去,耸了耸肩道:“恐怕你要失望了。”


    “怎么说?”吴冬冬不明所以,“零号虽然看着高冷,不至于签名这种小事都不答应吧。”


    封赫池瞥了他一眼,“你没看出来吗,人家为了和我撇清关系,都装不认识了。”


    吴冬冬仔细回想了一下昨天见面时的场景,抓了抓后脑勺,匪夷所思。


    “你是不是做了对不起他的事?刨了祖坟还是拆了家?”


    在吴冬冬看来,零号肯在高原扎根三年,必定是心有大爱之人,怎会跟自家小辈闹矛盾,一定是封赫池有问题。


    封赫池无所谓地笑了笑,“可能因为人家是高贵的直男,看不上我这种肮脏的同性恋吧。”


    看到屏幕上显示的信息后,禄沧轻轻扬唇,随后放下手机走出了房间。


    门外有佣人正在忙碌,他走到其中一人身边。


    “禄总?”


    他有些疑惑地回过头来,看向禄沧。


    “记得把阿池抽屉里那些失效的抑制剂都拿去丢掉,换上一批新的。”


    禄沧的声音淡淡。


    “哦,好的!”


    男人应了一声,目送着禄沧转身离去,有些疑惑地挠了挠头。


    “奇怪了,明明都是新换的抑制剂,为什么会失效呢……”


    他的声音随着空气飘散,在他看不见的角落,禄沧轻轻扬起一个笑。


    他的手缓缓地抬起,抚过脖颈上留下的吻痕,眼眸沉沉。


    第 43 章   第二个世界(13)


    真正站在禄家门前时,封赫池有些轻微的恍惚。


    他很清楚自己的那个要求提的突兀,而禄沧却答应得极为爽快,甚至立刻就敲定下第二天回家的行程。


    像是比他更加迫不及待。


    “阿池?”


    禄沧同司机叮嘱了几句,来到了他的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了望禄宅的大门,笑着道。


    “怎么,有点紧张?”


    封赫池瞥了他一眼,微微摇了摇头。


    说是紧张倒不至于,只是他隐隐有种预感,似乎离最终的结果不远了。


    “那就好。”


    封赫池向来以乐观坚强的一面示人,当年被零号赶出家门,都没有求过饶、流过泪。


    大概是最近诸事不顺,一哭起来眼泪竟收不住了。手忙脚乱掏出纸巾去擦,擦也擦不完,本就划伤的手被咸咸的液体刺得更疼,一时间泪水越发汹涌。


    二楼窗台老半天没出声,不知道是不是被他的举动惊到了。


    待到一波眼泪平复,封赫池仰起头,举起两只手,摆出投降的姿势,哽咽道:“叔叔,手流血了”


    最后一个字尚未落音,“啪”地一声,窗户从里面合上了。


    好丢人


    封赫池瘪着嘴,蹲下身,找了块相对干净的墙角坐在地上。


    刚收回的眼泪又忍不住涌出来,掉到花叶蔓长春的枝桠上,溅起清脆的“啪嗒啪嗒”声。


    几分钟后,眼前罩下一个高大的黑影,零号垂着眼站在他面前,手上拿着双氧水和棉签。


    离近了才发现,今天的零号没有穿白大褂。一身羊绒质地的黑色西装,剪裁得体的西裤,英挺而立,卓尔不群,宛然要去出席一场高端商务酒会。


    虽说零号平时穿衣就讲究的很,但气质低调内敛,今天却一点都不收着了,整个人仿佛年轻十岁,毫不掩饰的贵气让封赫池好好地晃了一会儿神。


    一个人怎么能得天独厚到这种地步?


    “让开。”


    语气淡漠带着一点嫌弃,瞬间将他拉回现实。


    封赫池悻悻起身,站到一边,零号将手里的药递给他,接下来做的事跟贵气一点都不搭边——


    男人蹲下身,扯了把领结,将花叶蔓长春连盆带茎一并抱起来。


    闯了祸,还没有道歉


    封赫池紧走两步,跟在零号身后进了办公楼。


    盛杨不准他进这间办公室,封赫池偏要来。他不止要来,他还要翘着二郎腿坐在零号的办公桌上唱征服。


    脑补着各式各样的嚣张姿态,最后也只敢站在门边,看零号将花盆放到地上,脱掉外套,从储物柜里轻车熟路拿出一个崭新的塑料花盆。


    看他的熟练程度,这盆花明显不是第一次掉下去了。


    零号特别喜欢这种植物——花叶蔓长春,单是上海的别墅就种了二三十盆,春夏开花时,紫蓝色的小花顺着长长枝桠从三楼阳台一直垂到地面,远远望去像是种了满墙的爬山虎和牵牛花。


    后来两个人一起住进内环的大平层,零号特意搬了几盆过来。没有能形成高差的空间,就在墙壁上做了几处悬挑的花台,供植物生长。


    零号经常出差,大多是封赫池在照料,这种花喜温暖,但不能暴晒,喜湿润,但不耐水涝,每月都要施一次液体肥。有时候不小心碰掉几朵花,零号就会很宝贝地把花夹进书页里。


    “对不起,我没想到它一拽就掉下来”封赫池咬着唇,声音有些哑。


    零号正蹲在地上清理枝叶,骤然听到声音,眼底闪过一抹诧异,似乎不解他为什么还在这里。


    视线落在他脏兮兮的手,肉眼可见地蹙了下眉,“还没去清洗?”


    封赫池的手一动就针刺般的疼,他用两根手指头捏着药瓶盖,把瓶盖缝隙里的泥土露出来给零号看,刚才拧瓶盖留下的痕迹。嘴唇啜啜:“我拧不开。”


    零号身形一顿,放下手中摆弄的花盆,起身走向洗手台,将双手冲洗干净,边擦手边淡淡地说:“过来。”


    封赫池走了进去,坐到沙发上。


    零号找了个医用托盘,扔进去几个棉球,用双氧水浸湿,用镊子夹住,朝封赫池示意,“伸手。”


    双氧水清洗伤口特别疼,封赫池的手直哆嗦,好几次棉球一靠近,手就吓得缩回去。零号把托盘放到一边,用一只手扼住封赫池的手,另一只手飞快地将浸了药水的棉球蘸上去。


    下一秒掌心一阵剧痛,彷佛有电流自伤口直击心脏,震得封赫池五脏六腑扭成一团。


    但又不想在零号面前丢人,死死咬着唇不肯吭声。


    他这才注意到零号抓他手的方式——大拇指和食指的第二个关节掐住他的中指指尖,两人的接触距离总共不到一平方厘米。


    嗯,很符合高度恐同的人设。


    封赫池发现,比起捏手指更离谱的,是他们现在的姿势。


    封赫池是坐着的,零号站着,少年的下巴刚好和男人的皮带齐平。两人之间仅仅隔半米,加上封赫池忍痛的缘故,头不停地晃,但凡有人路过走廊往门内看一看,定然解释不清了。


    有一说一,比零号的美貌更绝的,是零号的硬件。


    别墅的屋顶有一个无边泳池,零号在那里教他游泳。他最喜欢学仰泳,因为零号会亲自示范,劲瘦的腰腹有八块腹肌,那么大的一坨在他眼前晃,晃得他移不开眼。


    对于男性的身体,封赫池并不陌生,单是上厕所时就见过不少,不管多大年纪、多大尺寸,基本有一个清晰的认知,但零号明显拓宽了他的认知边界。


    就比如说,零号的泳裤都是平角的,因为有一次零号穿了三角泳裤,形状很明显,封赫池盯着看了一会儿,天真地问他游泳的时候滑出来怎么办。那之后零号就再也没穿过三角泳裤。


    这样的硬件如果长在他身上,以前追他的那些小白脸就不可能去找什么体育生、大脚男!


    封赫池盯着对方银色材质的方形皮带扣,咕嘟一声咽了下口水。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感觉零号的身子明显地僵了一下,接下来缠纱布时,零号去对面会议室搬了一把折叠椅,不动声色地将两腿交叠而坐。


    封赫池怀疑他吞口水的声音有些大,他盯着男人的脸又吞咽了一次,自我感觉听不出声音,男人的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


    “为什么哭?”


    突如其来的男低音让他骤然回神。


    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房间里没有第三个人,这句话只可能是零号问的,也只可能是在问他。


    为什么哭?


    封赫池张了张嘴,不知从何说起。


    教养他的“爸爸”嫌弃他是个同性恋?


    抛弃他的妈妈为了另一个亲生的小孩欺骗他?


    急性肠胃炎疼得整夜没有睡好?


    或者仅仅是因为划伤了手很疼?


    压倒骆驼的并非最后一根稻草,很多事情说不清因果缘由。


    最后一圈纱布缠完,零号走到办公桌前,拿起酒精喷雾往手上喷了喷,这是零号的惯例,不管握过谁的手,都要用酒精消毒,亲妈也不例外。


    封赫池捻了捻刚才被零号碰过的指尖,满腔苦闷在舌尖打了一个转,挑了一个听起来最正常的:“毕业论文找不到研究对象,可能要延毕了。”


    这倒不算说谎,封赫池所在的课题组研究的是传染性疾病对当地社会生活的影响,封赫池的毕业论文是课题组下属的一个子课题,重点研究患病的老年人。


    这也就意味着,他要从得过传染病的人群里挑出一批老人,又因为是传染病,还得从里面甄别出已经痊愈的,或是没有传染能力的,去进行田野调查。


    这几乎是所有子课题中最难的一个,也是最有价值的一个。


    他是课题组的准研究生,导师对他的要求比别的同学高,吴冬冬同学水一篇综述就可以毕业,封赫池同学却必须达到C刊水平。


    富贵险中求,正是如此。薄薄的纱帘遮不住远山连绵的雪色,男人的发梢滴着水,沿着锁骨落进浴袍的领口,洇开一小块深色的水渍。


    封赫池直起身,眼底的歉疚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忿忿不平的委屈,“您不用冠冕堂皇找借口,不就是为医闹歹徒的父亲申请医疗救助金吗?我还不至于这么小家子气。”


    刚才拉开抽屉,透过昏暗的缝隙,封赫池看见最上面有几张大病诊疗金的申请报告,上面有那天划伤他后背的歹徒父亲的名字。


    据带队老师传来的消息,歹徒本人已按照故意伤害罪被刑事拘留,因为当事人也就是封赫池受得是轻伤,最多拘役几个月。


    关键是歹徒的父亲还在医院,尿毒症不是小病,病人的花费成了大问题。


    他知道零号不会放弃任何一个病人,更何况现在是文明社会,不搞连坐那一套。


    封赫池以为男人会继续教训他,挖苦他偷看人东西,拿主人的话当耳旁风,没想到男人只盯了他半晌,见他并无别的话说,蹙紧的眉心缓缓舒展开,而后走到床铺对面的橱柜边,拿出昨晚上的药箱,沉声道:“出来,上药。”


    那表情,总让封赫池觉得,抽屉下面有更重要的、对方不想让他看见的东西。


    这次用到的工具没有昨晚多,只有几瓶简单的药水,封赫池像之前一样,脱掉上衣,头埋进抱枕里。


    酒精棉球按压在伤口,并没有很疼,却有一种酥麻的震颤,搭在沙发上的足背不自觉绷紧。


    男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反应,手微微一顿,再压上去时,动作明显轻了许多。


    封赫池轻轻呼出一口气,问出好奇许久的问题:“没钱治病的病人,您都会为他们申请诊疗金吗?”


    这样会不会有更多的人以没钱为名,把责任推给医院?


    “县里的医疗资金紧张,有些病情需要做取舍。”零号点到为止。


    对方没有继续说下去,封赫池却听懂了。就像各个省份参差不平的高考分数线,同样的分数,在某个地区可能会落榜,换一个地区兴许够上重点。同理,同一个病情,如果在大城市,可能成为“取”的对象,而如果在资金不充足的小地区,可能面临被舍弃的风险。


    “如果被舍弃,是不是只能等死?”封赫池抿了抿唇,心想如果他没有被王月英送来上海,且不提留在松阳县能不能考上大学,即使撞大运考到一样的位次,进F大也是痴人说梦。


    人生之残酷,莫过于知之甚多,却无能为力。


    男人没有回答,沉默的态度足以说明一切。


    “或者您考虑一下回上海?”封赫池轻轻攥着拳,拐弯抹角说出心里话,“上海的资金足够充足,医保缴费高、药品目录也多,至少至少能救更多的人,不用眼睁睁看着”


    对于心软的人,最好的办法永远是远离苦难,只要看不见,就可以安慰自己当作不存在。


    零号正是心软的人,这一点从方建国去世就能看出来,如果不心软,零号不会历经艰难为方建国争取赔偿金,更不会收留他这么多年。


    男人的指尖摁压过纱布边缘,语气缓缓,“上海的医生足够饱和,只要想救,总能救得过来。”


    封赫池一愣。这是对方第一次正面回答留下来的原因。上海的医生足够多,不缺零号一个,不止上海的病人,全国各地的病人去到上海,都能得到最好的救治。


    但这里不一样,石护士长曾告诉他,在零号来之前,这里连简单的支架植入都做不了,零号凭一己之力,提高了全县乃至全市的重症患者救治率。


    如果这就是意义


    封赫池转过头,看着男人的大手不轻不重地揉过他的后背,掌心的薄茧带出微微的刺麻。以前他就觉得男人的手握起来非常舒服,有些凉却又感觉很暖,像坎坷不平的月球表面。


    和后背一样热起来的,还有他的脑子。手指攥紧身下的沙发垫,封赫池问道:“如果您一直留这里,等我研究生毕业,可以过来找您吗”


    注意到男人抿紧的唇角,封赫池解释道:“我不是来添麻烦,我意思是,我们专业在这里找工作不算太难,像是水资源或者鸟类保护的NGO组织、社科院、人才选调之类的,每年都有师兄师姐过来”


    男人站起身子,把药膏收进药箱,医疗垃圾丢进垃圾桶,不着痕迹地打断他,“收拾东西,送你回招待所。”


    不是话题跨度是不是有点大?封赫池连忙说道:“我明天上午的火车。”


    他住进零号的公寓那天,吴冬冬就帮他把行李箱拉过来了,招待所已经没有他东西,他原计划是明天上午直接从公寓上大巴车的。


    对方例行公事一般,语气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你的伤好差不多了。”


    是伤好差不多了,还是担心他再进卧室翻东西?


    “多留一晚不行吗?”封赫池从沙发上坐起来,举起两根手指作出发誓状,“我保证不动您的东西,也不给您添任何麻烦。”


    心里想的却是,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么。


    房间寂静无声,一道晨光透过纱帘的缝隙照在男人的侧脸,如玉如琢,似梦如幻。片刻后,男人喉咙吐出三个简单的音节:“不合适。”


    不合适。是再住一晚不合适,还是毕业以后来青海工作不合适?


    兜兜转转,又回到矛盾的起点,封赫池观察着男人的表情,直截了当揭开横亘在两人之间无解的隔阂:


    “因为我是同性恋?”


    零号也看着他,虽然没说话,但封赫池觉得,对方满脸都写着四个字:你觉得呢?


    简直气死个人。


    三年前他因为在零号面前出柜被断绝关系,三年后,同样因为这个原因,零号要他收拾东西滚蛋,哪怕一晚,一晚都不留他。


    只是,凭什么呢。


    “我可以走。”


    封赫池握紧了拳头。人在穷途末路时哪里还谈得上礼义廉耻?这一刻嫉恨让他面目全非,让他全然抛弃做人的道义准则,像小时候跟班主任打小报告的坏同学一样令人作呕。


    零号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好像在说,以前怎么不知道你是爱学习的人。


    在昨晚之前,封赫池已经打算跟导师申请换个简单的题,邮件都写好放存稿箱了,看见零号眼底的质疑,莫名让他产生一种被小瞧的不忿。


    这个不忿又找不到可以疏解的出口。他不是博士生,没有可观的科研经费自由支配,也不是口才达人,没有和当地打成一片的社交能力,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大四学生。


    正想跟零号好好辩上一辩,门外忽地传来敲门声。一个戴着护士帽的中年女人站在门口,“零号,上周做了开腹手术的拉玛今天来复诊,您去看看吗?”


    零号立刻站起来,披上白大褂跟护士大姐走了。


    封赫池也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他给刚换了花盆的花叶蔓长春的浇了些水,把门掩上,回了招待所。


    之后的几天,封赫池没再出门,每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搜集文献,企图找到下一个力所能及的创新点。


    他始终忘不了零号质疑的眼神,心里的气越憋越多。就像每一个受过家庭创伤的孩子总想向父母证明自己一样,封赫池也不例外。他只把毕业论文做出成绩,好让对方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只会贪图享受的死同性恋。


    初步定了几个方向,总是不满意,给导师发了邮件请求指导,导师在国外开会的缘故,一直没收到回复。


    眼看下周就要在学校的网络平台上传开题报告,封赫池急得头发一掉一大把。


    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就在开题报告截止日期的前三天,转机出现了。


    这天封赫池查文献查到后半夜,打算上午好好补个觉,不到七点,手机铃声响起。


    大早上的吵死人。下意识就要摁掉,却不小心碰到接听键。


    电话那头传来简明扼要的二字指令:“下楼。”


    声音有点儿耳熟。封赫池恍惚回到了几年前,为了通过学校的体能测试,零号每天早上六点都会准时敲响他的房门,叫他出去晨跑,最常说的两个字就是——“下楼”。


    “太困要亲亲抱抱才能起”封赫池翻了个身,不经大脑思考,上学时期撒娇耍赖的话术脱口而出。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短短一句话就将他拉回现实,“还想不想毕业了?”


    封赫池蹙起眉,看着依旧面带笑意的禄沧,缓缓开口。


    “为什么,你会在现在和我说这些?”


    禄沧神情未变,依旧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笑道。


    “你不是说,我们要准备结婚了吗?”


    封赫池愣了一下,却见禄沧悠悠地继续道:“我认为要结婚的话,两个人应该是坦诚相见最好。”


    “不然,就会像我妈妈一样,被禄宏扬欺骗到生下我才知道真相。”


    他唇角噙着笑意看向封赫池:“阿池,你说呢?”


    声音缱绻而温柔。


    封赫池的眉头紧紧蹙起,心中不祥的感觉在酝酿加剧,半晌后,他微微颔首,低声应了一句。


    “你说的对。”


    闻言,禄沧的笑更灿烂了几分,点了点头,伸手轻轻握住封赫池的手,凑近他的耳边,温热的气息洒在耳垂,声音显出几分危险来。


    “那,阿池来跟我说说吧。”


    “为什么你要去医院看我大哥?”


    第 44 章   第二个世界(14)


    轻柔的声音如同点水鹅毛,轻飘飘地钻进耳膜,却激得人从脊背泛上一股冷意。


    封赫池的表情并无任何波动,心脏却倏地一紧。


    他任由禄沧以这样的姿势握着他的手,微微偏过头,表情淡淡。


    “你知道了?”


    见状,禄沧的眼睛微微眯起,轻笑一声。


    “是啊。”


    “阿池,你不知道吧,我大哥住的那家医院的也有华悦的股份。以我的身份来说,想拿到监控录像和访客记录并不难。”


    疏忽了。


    封赫池的面上依旧不动声色,目光微垂,落在禄沧的脸上,他的嘴角噙着笑意,黑沉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向封赫池。


    握住他的那只手,拇指轻轻地摩挲,在光洁的皮肤表面带起细小的战栗。


    封赫池忽然叹了口气,反手握紧了禄沧的手,脸上流露出一丝淡淡的疲惫。


    “没错,我的确去了医院。”


    “我就知道,零号的朋友,必然也是大好人。”那仁摸了摸身下的皮质座椅,语气新奇又兴奋。


    又一个狂热粉。封赫池握着方向盘,腾出一只手无聊地挠了挠太阳穴。


    那仁是自来熟的性格,封赫池也不内向,两人年纪相近,很快熟络起来。大多数时候是那仁在说,封赫池附和。


    “电视上说,上海是全国最繁华的城市,地铁四通八达、灯火彻夜不熄,听说站到高楼的房顶,能摸到像水一样流动的云我阿爸说,如果我考到上海去,就卖掉几头牛供我读书。”


    那应该和吴冬冬很有共同语言。吴冬冬整个大学读下来一共卖掉八头牦牛。不同的是,吴冬冬的老家是热门旅游县,单是去盐湖周边卖牛肉也足够生活了。


    那仁握着拳头雄心壮志,“我要去零号的家乡读大学,我要成为零号那样的好医生!”


    呃会不会太狂热了一点。


    封赫池开着车,用余光悄悄打量对方。体态健朗、气质阳光,头发带点自来卷,脸蛋被高原晒成小麦色,笑起来两颗小酒窝,再过几年,就是最受欢迎的康巴汉子形象。


    但是没他精致,也没他好看,从期末成绩上看,没有吴冬冬学习好,约等于没有他学习好。


    作为同样被零号资助过的人,封赫池心里多少带点比较的意思,比完之后,觉得对方暂时撼动不了自己在零号心目中的地位。


    当然,如果有的话。


    那仁浑然不知成了被比较的对象,一脸好奇的模样像个求知如渴的小学生,“你是零号的朋友,为什么不学医?”


    封赫池哂笑。


    零号的朋友就必须学医吗?


    按照封赫池的成长轨迹,方建国是医生,零号也是医生,他生长在浓厚的医学氛围里,对成为医生这件事并不排斥,甚至有一种隐隐的期待与向往。


    如果零号没有三天两头因为医院的事放他鸽子的话。


    考上高中那年,闻家打算为闻知奕和封赫池办一场升学宴,说是升学宴,无非是借升学的名头宴请亲朋好友和商业伙伴,增强闻家长孙在业界的存在感。


    封赫池不过是顺带的。


    如果是寻常的慈善晚宴,封赫池完全不会发怵,带着一张嘴,躲在角落吃吃喝喝足够了,不会有人关注或拉拢一个无关紧要的“私生子”。


    但升学宴不同。


    再怎么顺带,他也是主角之一,闻家给他定制了和闻知奕同款的礼服,要他和闻知奕一起切九层大蛋糕。


    “下周末我和小奕的升学宴,您去参加吗?”封赫池站在书房门口,语气带出不经意的期待。


    说实话,封赫池对自己的请求没什么把握。零号总是很忙,手术已排到两个月开外。没有假期,没有调休,连过年回家吃年夜饭都奢侈,怎么会有时间参加一个小小的升学宴?


    但他还是抱着一丝幻想。


    果不其然,零号打开手机看了眼日常安排,眼底露出一丝歉疚,“那天有一场讲座和两台手术。”


    也就是说,腾不出时间。


    封赫池嘟着嘴,低着头不停地绞手指。


    又过了一会儿,男人起身去喝水时,发现封赫池还站在原地,不由一讶,“还有事?”


    封赫池仰头望向男人,咽了咽口水,“我我怕那天会紧张”


    封赫池来闻家有些年头,大大小小的活动参加过不少,算是见过世面的,男人有些不解,“紧张什么?”


    大拇指抻下一块死皮,一点血珠渗出来,有点疼。


    外面都传他是闻家的私生子,如果真是私生子倒好了,至少是光明正大的闻家人。实际上呢,他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小孩,一个可有可无、微不足道的存在。


    青春期是青少年最敏感的时期,稍微质疑的目光都会让他忐忑不安。


    垂下眼睫,封赫池避开对方的视线:“听说那天要当众发表成长感悟,我担心没有闻知奕说的好。”


    即使封赫池是靠自己考上的市重点,闻知奕是靠家族赞助进的同校国际部,骨子里还是自怯。闻知奕不管做什么都能获得赞扬,封赫池即使做到最好,也只能换来一句“就该这样,闻家总不能白养他一场”。


    “不是什么大场合,可以准备好发言稿上去念。”零号不觉得这算什么问题。


    略一思索,又说:“你写好稿子可以拿给我看,我有时间就帮你改。”


    话说到这个份上,封赫池不好再强求。接下来一周他写了足足两千字的成长感悟,反复记忆背诵,连做梦都是站在升学宴的舞台上发言。


    很多次他想把稿子拿给零号看,或者请零号听一听他的演讲效果,但是一想到零号说过的“不是什么大场合,可以直接上去念”,就不好意思再去耽误对方的时间。


    升学宴如期而至。封赫池万万没有想到,倒背如流的发言稿,居然还能卡壳。


    因为封赫池站在台上不到一分钟,自我介绍还没说完,宴会厅的门就从外面被推开。


    下一秒,高大挺拔的身影闯入视线。白色衬衫的领扣系到最上面一颗,外套却随意地搭在臂弯,整个人沉稳又从容,不像医生,像刚从颁奖典礼下来的男明星,瞬间吸引全场的注意。


    零号是闻家青年里的翘楚,所到之处极受追捧,甚至比掌握财权的闻家大公子都要优越三分。毕竟是个人都有生老病死,而零号是能起死回生的活阎王。


    回应完众人的问候,男人将目光落在舞台中央的封赫池身上,用眼神示意他继续讲。


    封赫池可以把在场的任何人当成大白菜,唯独零号,存在感太强,让人无法忽视。一开始说得磕磕绊绊,零号就一直微笑着以示鼓励,到后面才渐渐进入状态,越讲越流利。


    之后的宴会觥筹交错,零号身边永远围满了人。封赫池拼命往零号身边挤,远远地听见闻知奕忿忿不平的抱怨,“小叔叔怎么不早点来,哪怕再早一点点,就听到我的发言了,我讲得比小方块好多了!”


    零号就笑了笑,从身后变出一个礼盒,闻知奕眼前一亮,满意地抱着礼物去显摆了。


    封赫池好不容易挤了过去,兴奋的缘故,脸颊两团红晕仍未散去,给他阳光帅气的外表增添几分少年人的羞怯。


    “不是说不来了吗?”封赫池抿着嘴问他。


    他记得零号的大手揉过他额角的碎发,低沉的声音带出丝丝宠溺,“有个小孩一直没给我发成长感悟,我只好亲自来听听。”


    后来封赫池才知道,零号为了参加他的升学宴,特地和病人沟通,加了一夜的班连做两台手术。


    那时他就想,如果零号一直不结婚,他就一直留在零号身边,给零号养老。这样的话,他最好选一个清闲的职业,否则像零号一样忙得白天不见黑夜,还怎么照顾零号呢?


    短短几年,物是人非。


    车子驶入县城地界,那仁试探着问方不方便在超市门口停一下。


    “我好久没见我姥姥,总不好空着手去,如果能买到苹果就好了,我姥姥最爱吃苹果。”


    几十公里的路都开过来了,买个苹果有什么不方便,更何况医院门口就有水果店。


    临近傍晚,品相好的水果几乎被挑完,货架上可供选择的东西不多。封赫池看着那仁挑挑拣拣,心念一动,也跟着过去挑了几个。


    “哥,你的苹果我一块结了,就当感谢你送我一程。”那仁见封赫池提着一兜苹果要去结账,抓住他的手就要把袋子夺过来。


    “不用——”封赫池可没脸花一个高中生的钱,更何况还是并不富裕的高中生。


    他反手扣住那仁的手,制止对方道:“我拿去送人的,必须得自己掏钱才有诚意。”


    “你是送给零号吗?”那仁当仁不让,“那更得我掏钱了!”


    这会儿是下班时间,路上人来人往,不乏有眼熟的小护士骑着电动车路过,有几个远远地朝封赫池打招呼。


    不想再拉扯下去,封赫池握住那仁的手,开门见山道:“你别跟我客气,我也不跟你客气,你要真想感谢我,回头得空了把你姥姥的情况跟我讲讲,我正好缺这方面的素材。”


    包虫病也是当地比较常见的传染病,不同于肺结核人传人的特征,这种病只在人与动物之间传播,对于研究者本人来说更加安全。要不是那仁的姥姥近期准备手术,封赫池真想跟姥姥当面聊聊。


    在路上那仁就已经听封赫池讲过研究内容,听封赫池这么说,不再纠结付钱的问题,满口答应下来。


    两人一人提着一袋苹果往医院走。


    少年人心里藏不住事,没走几步那仁就忧心忡忡,“哥,我去问零号病情的话,零号会告诉我吗?他会不会因为我是小孩就不搭理我?”


    零号虽然经常在琐事上敷衍人,一旦涉及到病人病情,必然是一百个认真,就连上学那会儿封赫池问他数学题,都会清晰地在草稿纸上列出演算步骤。封赫池实话实说道:“零号人很好,有耐心,态度也温和,你挑他有空的时间就行。”


    这话正中那仁下怀,小伙子兴奋地撞了下他的肩膀,看他的眼神瞬间比亲兄弟还亲:“幸亏有你,不然我真不知道怎么办——”


    话说到一半,那仁倏地止住话头,与此同时瞳孔睁大,吃惊地望向封赫池的身后,“零号。”


    封赫池回过头去,见零号和一位护士大姐一前一后从对面病房出来,两人各一本病历夹,看上去在查房。零号的白大褂是敞着的,里面是浅蓝色衬衣,衣摆整齐地束进黑色皮带里,金属扣在吸顶灯的光照下格外耀眼。


    听见有人叫他,零号顿住脚步,视线在封赫池和那仁紧挨着的肩膀上停顿了一下。


    偶像就在眼前,那仁的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零号,我是玛兰中学的高二学生,今年夏天我拿了奖学金,您亲自为我颁的奖。”


    护士大姐早已跟封赫池混了个脸熟,见封赫池带了朋友,朝他们笑了笑,自觉腾出空间:“零号,你们先聊,我去查下一间房。”


    零号顿了一下,将手上的病历夹交给对方,道:“麻烦你了。”


    “不客气。”这一叫把吴冬冬吵醒了,吴冬冬起床气出了名的大,抓起枕头就朝封赫池砸过来,“大早上抽什么风”


    封赫池沉浸在峰回路转的欣喜中,哪里还顾得上吴冬冬的小脾气?


    见面礼…见面礼…封赫池把枕头撇到一边,目光锁定在写字台下吴冬冬用来助眠的青稞酒。


    青稞酒又名为“羌”,它不只是一种酒,更是当地人心中的情感连接,既可以用来待客,也可以用来送礼。如果一个外地人送给本地人青稞酒,意味着这个人尊重当地传统,是真心实意来交朋友。


    封赫池抱起两瓶酒,轻手轻脚出了门。


    路虎车见他过来,缓缓向前迎他。一人一车汇合后,封赫池敲了敲车窗,示意对方打开后备箱。


    车窗降下来,零号今天依旧没有穿白大褂,而是藏青色的加长款羊绒大衣,沉稳尊贵的气质显得缩在面包羽绒服的封赫池像个懵懂小孩。男人的视线不着痕迹地扫过小孩手里的两个酒瓶,提醒道:“路上有一段砂石路。”


    砂石路容易把酒瓶颠破。封赫池想了想,拉开后车门,把两瓶酒放在后座上,然后从车尾绕到副驾驶,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子驶离繁忙的县城,房子渐渐消失,放眼望去是寸草不生的丘陵沟壑,阳光下仿若冰冷的铅板,又似没有尽头的浮砂海洋。


    导航显示距离目的地还有四十公里。最快路线五十分钟,封赫池指了指扶手箱上的食品袋,咽了下口水道:“能吃一点吗?”


    刚上车时他就看见了,好像是一屉小笼包,薄皮的,闻起来有浓郁的肉香味,他以为是零号的早饭,一直没好意思开口。


    “随便。”零号说。


    封赫池拆开袋子捏了一个。第一口吃下去,竟是熟悉的家乡味儿,滑溜溜的面皮,咬一口有汤汁。


    自从来到大西北,早饭基本上是牛肉面、肉酱粉等硬核餐点,好久没吃到这样精致的点心。


    正要问零号在哪里买的,吴冬冬的电话打来了。


    “小方块!你偷我的酒!”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很暴躁,封赫池下意识拿远了电话。


    “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又看上哪个小白脸,拿我的酒做人情了?”


    真是冤枉。


    吴冬冬睡眠不好,喝点小酒才能睡着。上一次封赫池偷拿吴冬冬的酒,是前年寒假。


    同社团的学弟听说封赫池会调鸡尾酒,每次见面都央求他调一杯尝尝,有一回追到宿舍来,说是不给调酒就不走。封赫池拗不过他,就用吴冬冬攒下的酒,给他调了一杯。


    没想到那个学弟是个一杯倒的,喝完直接趴桌子上睡着了,封赫池没办法,把人搬到吴冬冬的床上凑合了一晚。


    之后就传出风声——社科学院的院草封赫池喜欢泡小学弟,经常以调酒为名把人引诱到宿舍为所欲为。


    护士大姐走后,零号打量了那仁片刻,微笑着颔首,“最近功课怎么样?”


    那仁微微仰头才能对上零号的视线,小伙子身板挺得笔直,眼底闪着光:“这学期期末考试我考了年级第八,老师说我还有进步的余地,我会继续努力的!”


    “好好加油。”零号朝他做了个握拳的手势。


    那仁记着零号还要去查房,不敢耽误对方时间,没聊几句就说去看望望姥姥,临走时拉了拉封赫池的衣袖,低声道:“哥,一会儿你先回宾馆,晚一点我去找你。”


    来的路上封赫池给那仁指了招待所的位置,不怕对方找不到。封赫池点点头,“302,别找错了。”


    那仁离开后,封赫池想起刚买的苹果,正要送给零号,却见零号不知何时敛了笑意,光影聚合,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眼锋深处似大海无波无澜。


    封赫池从袋子里掏出一个苹果递过去,笑嘻嘻道:“要吃吗——”


    “苹果”二字还未吐出喉头,男人抬手扼住他的手腕,力度之大几乎要将他的腕骨捏碎。


    男人说:“不许对未成年人下手,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手上一脱力,“砰”地一声,苹果掉落在地,在光滑的地面上弹了几弹,滚到堆放医疗垃圾的墙角。


    封赫池盯着他看了几秒,抬起手,将禄沧揽进了怀里,语气恳切地安抚道。


    “当然,这并不是你的错,而且我不是已经答应你了吗,在拿到银月奖后,我们就结婚,我怎么会离开你呢?”


    禄沧温顺地伏在他怀里,安静地感受着封赫池沉稳的心跳声。


    过了一会儿,他才轻轻地应了一声。


    “好。”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


    低垂的眼眸,长睫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颤动,将眸中的情绪尽数遮掩。


    眼眸深处,是一片沉寂而扭曲的黑暗。


    封赫池的手虚虚地环在了他的腰间,眸光平静,看不出一丝情绪。


    耳边是清晰的系统音。


    【当前任务一进度:95%】


    第 45 章   第二个世界(15)


    主调为白色的房间内,有序摆设着沙发书柜一系列陈列。几盏补光灯环绕着房间正中心的皮革沙发。


    这是一期娱乐访谈节目的录制现场。


    “赫池的新剧上映之后,我们也可以看到网上有许多积极的评价,相较于原来,大部分网友都认为你的演技进步非常之大,你有什么心得要和我们分享一下吗?”


    妆容精致的主持人身着米白色职业装,微笑着看向坐在对面的封赫池。


    男人看似随意地穿着一身休闲装,长腿交叠,略显慵懒地倚在靠背上,凤眸微扬,唇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听到主持人的话后,他轻轻颔首,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摄像机的镜头,开口道。


    “我觉得,还是要更多地感谢连扬的教学。”


    提到连扬时,他的语调微微上扬,唇角的弧度加深了几分,似乎十分愉悦。


    “在片场时他经常会抽出时间来指导我,为了最终的呈现效果,从对台词到动作和眼神,他都很费心。”


    主持人抿唇轻笑,语气调侃。


    “说不定不只是为了影视的呈现效果哦?”


    在他们合作的那部剧上映后,剧方与公司都为此进行了铺天盖地的宣传,努力想要营销封赫池和连扬的CP,因此主持人拿来调侃也是情理之中。


    封赫池眉头轻挑,懒懒地调笑道。


    “是吗?那我回去可要仔细问问他,看他是不是还藏了点别的心思。”


    不用想,等这期节目播出之后,网上那些CP粉一定会将其顶上热搜。


    主持人也满意地点了点头,以封赫池的名气,能请到他也会给他们的节目增加不少曝光,而封赫池的回答也恰恰是她希望看到的。


    “他想干就干,不想干我给他买张回松阳的火车票!”顾不上和对方拉扯,封赫池匆匆挂断电话,撒开双腿往回跑。


    现场比想象中混乱许多。如果说白天大家是挤在一起看热闹,现在则心照不宣地围成一圈,谁也不敢往前凑。


    封赫池作为医生家属,对医闹并不陌生,举大字报、利用媒体施压、停尸闹丧等情况没少见。


    无论如何没想到,那个男人手里竟拿着一把状似匕首的短柄藏刀。


    手术室门口,零号和几位穿手术服的医护人员正在与对方交涉,对方身后跟了几个光头戴墨镜的黑衣男,看上去像助阵的混混,双方僵持于无形。


    “医院真倒霉,人好不容易救回来,家属倒不乐意了,非得眼睁睁看着亲爹死在跟前才开心。”


    人群里,有个穿病号服的大爷打抱不平。


    来医院之前,封赫池掌握的进度还是病人在重症监护室观察,生死不明,现在又有新进展了?


    封赫池见有知情人,挤过两三个人,走到大爷身边搭上话,“大爷,您知道怎么回事?”


    大爷看了他一眼,道:“闹事的这人是和我小舅子住一个小区,他爹年轻时有糖尿病,下工地吃饭不节制,慢慢就发展成了尿毒症。


    以前是一个月做一次透析,这回虽说是抢救过来了,但肾更坏了,医生说每周至少要做三次透析,这人一听,崩溃了!”


    封赫池不惮以最坏的恶意别人,却也没料到有人竟坏到如此地步。


    以封赫池天马行空的猜测,这人想让老爹赶紧死掉,但又不想落下“弑父”借的罪名,就想办法把麻烦推给医院,好借此敲一笔赔偿,继续去追求主播。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人没死,反而需要比以往更多的钱供老爹治病。


    现世报好不痛快。


    封赫池可不认为这种人能有良心继续给老爹花钱,兴许过两天又找个别的由头送老爹上西天了。


    这时远远的街道上传来一阵警笛声,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句“警察来了!”


    恰如一石激起千层浪,那个男人的表情立刻变了,整个人如惊弓之鸟疯狂大喊:


    “你们把我爸治坏了,你们就该赔我钱!没有家属签字,谁准你们做手术?你们有什么权利给我爸动手术!”


    男人一边喊一边比划手里的藏刀,身后跟着的光头混混更是趁机往前冲,几个小护士上前阻拦,被一把推倒在地。


    心猛地一紧,随之而来的是无穷无尽的恐慌。封赫池什么都顾不上了,以最快的速度冲到零号身边,他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许是英雄主义爆棚,也许是不想零号受伤,也许只是缘于一个最朴实的念头——


    为众人报薪者,不可使其困厄于荆棘。封赫池知道零号工作很忙,即使有联系方式,也不敢打扰对方。


    直到有一天,邻村那位发烧小孩的家长,听说方建国拿到了县卫生所发放的工伤款,便以方建国去世当天未能治疗、烧坏了小孩的脑子为由,将他们告上法庭,让他们家赔钱。


    “王月英!你兄弟结婚用的彩礼,十六万六的红票子,你敢说不是你出的钱?”


    一个膀大腰圆的中年妇女一手掐着腰,一手指着方家大门,满嘴吐沫腥子横飞,“要不是我去王庄走亲戚,我都不知道你们家成了大款!既然方建国的赔命钱这么好用,我也要为我娃讨个公道!”


    屋子里门窗紧闭,年长的叔公吐了一口长长的烟圈,叹了口气道:英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建国的赔偿金,哪怕你去城里买套房子,给三伢子留着娶媳妇用,谁也不能说什么,你偏偏给了你娘家弟弟,你糊涂啊。


    封赫池在同辈里排行第三,上面有一个堂姐和一个堂兄,族里人都管封赫池叫三伢子。正在里屋写作业的封赫池听见自己的名字被提及,一颗心涌到嗓子眼,紧张得动也不敢动。


    父亲生前一个月最多挣个一千五六,他都不知道他们家什么时候有了十六万六。


    谁说这笔钱是赔偿金?我去县里问过了,人家说建国开的是自家诊所,没有那什么劳务合同,出了事叫意外,不叫工伤!王月英坐在沙发上,梗着脖子抹眼泪。


    弟妹,人家都找上门了,你就别瞒着了。大伯苦口婆心劝道:你给咱们交个底,这钱怎么来的,是县里赔的,还是建国生前攒的,你说出个一二三四五,大家伙儿也好给你出主意不是?


    王月英捂着脸哭了一会儿,最终老实交代:是葬礼那天零号塞给我的,他说医疗队的朋友们听说建国的事,同情我们孤儿寡母生活不容易,就一起凑了些钱


    不待她说完,叔公狠狠剁了剁拐杖:你也知道人家是凑给你孤儿寡母的,你怎么能拿去送人?过后零号问起钱花在哪儿了,你怎么说?


    前些年叔公得人型禽流感命悬一线,是零号联合专家组会诊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此后叔公就是零号最忠实的拥护者。


    王月英委屈道:零号一只手表都要大几十万,这点钱他不会过问的,走之前他还说钱不够再联系而且我兄弟答应了会还这笔钱,我相信他。


    这话惹怒了大伯,大伯猛地一拍桌子:你兄弟同意,不代表你弟妹同意!不管这笔钱最后还不还,欠债娶媳妇本身就不对!


    大伯对欠债娶媳妇这件事深恶痛绝。堂姐出嫁时,男方就是借钱办的婚礼,嫁过去才知道等着自己的是一屁股债。


    门外的女人还在嚷嚷,十八辈祖宗都问候出来了,一口咬死不给钱就不撤诉,非得让法官评评理。


    叔公拿烟斗在桌角磕了磕,一锤定音道:“这样吧,借出去的彩礼钱暂且不提,你手里还剩多少,让老大给你保管,日后留着给三伢子上学用,至于门外那个泼妇,族里人出面去帮你协商。”


    一听见要把剩下的钱交出去,王月英一改往日的柔弱,站起身来大声顶撞:钱是给我和儿子的,我绝不会交给任何人!他们家想告就去告,我没偷没抢,我不怕她!


    一番话把族中长辈气个半死。再之后的几天,那个凶女人每天准时来家门口骂,但是没有族人来帮他们做说客了。这天王月英忍无可忍,决定等天黑带封赫池去外公外婆家躲一躲。封赫池不想去,因为外公有一回当着他的面说“外孙是狗,吃了就走”。


    他不想当别人家的狗。


    封赫池找出枕头底下珍藏许久的手机号码,趁王月英午睡的功夫,翻墙去了村头小卖部,那里有村里唯一一部公用电话。


    后来封赫池无数次想,如果那天他没有给零号打电话就好了,如果他跟着王月英去了外公外婆家,他是不是就不会被王月英抛弃。


    虽然王月英口口声声说零号不会在意这点“小钱”,但并不代表她问心无愧,她之所以不想让零号知道这笔钱的去向,是怕日后再要钱时张不开口。


    但那时封赫池想不了那么多,也许他是想“告状”,也许他只是想借机听一听零号的声音,因为零号答应过他,会像方建国一样带他背诵下一学年课本上的古诗文。


    事实证明,零号果然是比大天使更厉害的人物。零号参加完葬礼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请最专业的律师查摆方建国溺亡事件的疏漏。


    最终的调查结果是,松阳上游的县城在泄洪时没有通知到位,松阳本地的水务部门没有及时排查桥梁隐患,不只是天灾,也是人祸。


    既是人祸,就要有赔偿,于是两个村子的住户都获得一笔或大或小的房屋修缮款。


    不止如此,零号还联络了慈善基金会,通过慈善招标的方式,在两村之间的泥塘之上建了一座新的水泥桥。


    零号向来有这样的本事——不管再棘手再难办的事,都可以化险为夷,在零号的字典里,只有“不想做”,绝没有“做不了”。


    但这并不意味着,零号要一直陷进这种事情中,无穷无尽的琐事只会损耗他的精力,处理得再好也不能让所有人满意。


    就像那户小孩烧坏了脑子的人家,虽然零号为他们争取了一笔大病治疗金,但因为方建国获得补偿金更多的缘故,逢人就吐槽王月英娘俩“发死人财”。


    少年蹲坐在医院后院的山坡上,一抬头就是零号办公室的窗户,窗户很亮,可以清晰地看到男人伏案工作的身影。


    待到谈话的小护士离开,封赫池攥了攥拳,抬步向二楼走去。


    办公室的门没有关,门口的小茶几上煮着一壶养生的中药,零号坐在书桌前,正在整理今日的会诊记录,明亮的灯光照在他骨骼宽大的手背,手边是封赫池送给他的黑色保温杯。


    “病人会死吗?”封赫池坐在离男人最近的沙发上。


    零号这个人,用现在的话说,是有点反差在身上的。一方面成熟沉稳,所有人对他的评价都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另一方面,私下里酷爱格斗运动,特别是打拳,甚至专门腾出一间空房用来挂沙袋。


    但零号从不在封赫池面前打拳,封赫池猜想那种场面太狂野,零号应该是不会想让人瞧见自己的另一面。


    即使如此,封赫池还是不小心撞见过一次。


    那是一个深夜,他做了噩梦,想去厨房找瓶冰水喝,于是披上睡衣,离开房间。路过客厅,恍然看见走廊尽头的活动室亮着灯,他悄无声音走过去,本以为零号在找东西,不料看到了一个全然陌生零号,凌厉、血腥、像蓄势待发的猎豹。


    衣服被扔到一边,男人光着上身,只穿一件宽大的运动短裤,厚重的手套锤在沙袋上,发成吭吭的声响,那又好像不是沙袋,而是什么讨人厌的东西,因为男人的眼里带着某种欲望,与其说是运动,更像是一种自虐式的倾泄。


    明明说晚安的时候零号还在言笑晏晏地摸他的头,没几个钟头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似乎察觉到有人闯入,男人的视线倏然看过来,眼底带着未燃尽的火。


    封赫池被吓住了,仿佛被那火燎到似的,一动不敢动。


    无法形容那个眼神。


    就好像,怎么说呢,在那样的眼神下,他感觉自己掉进了天罗地网,四周一片昏暗,目之所及只有进攻的猎豹,而他是只误闯入山林的小野猫,下一秒就会被撕成碎片,成为美味的盘中餐。


    他紧紧揪着睡衣,颤声喊了句:“叔叔。”


    像是一句神奇的咒语,浑浊的双眼即刻恢复清明,男人擦了把额角的汗,淡声问他怎么还没睡。


    “去去睡了。”如蒙大赦一般,封赫池冰水也顾不得拿,一溜烟跑回自己的卧室,关紧了门。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眼看着零号就要离开,封赫池紧走两步追上他。


    男人闻言一顿,脚步停在透光的楼梯口,白大褂勾勒出他挺阔的身形,仿佛月光下茕茕孑立的冰冷雕像。


    “尖锐的医患关系,陈旧的环境,为了设备采购无偿带天龙人实习,跟您同一批的医生都在冲击世界级医学奖了,您呢?每天重复开刀、做笔录,日复一日在原地打转,这就是您想要的生活吗?”


    男人微微攥了攥拳,再开口时,依旧是云淡风轻的谪仙模样,“治病救人,本没有高低之分,就像你父亲,一辈子在村子里行医,你觉得他做的事没有意义?”


    呵!这个人怎么好意思和方建国做对比?


    封赫池暗暗握紧了拳头,“我爸一辈子在村子里治病,是因为他就这么大点儿本事,他一个没有医师执照的半吊子医生,人家肯让他看病就很好了,可您是科班出身的医学博士、主任医师,您”


    无暇关注零号越发抿紧的唇角,封赫池心里憋着的气不吐不快,“十年前我跟您去参加全国医学大会,在青年致辞环节,我记得您意气风发地说,要立大志,站潮头,上大舞台,成大事业。我不相信说出这句话的人,会心甘情愿留在偏远地——”


    话音未落,男人倏地转身,上前两步揪住他的衣领,语气像绷紧的弦,有一种极力忍耐但又忍耐不住的烦躁,“我有没有教过你,不要对别人的事指手画脚。”


    何德何能,他居然把零号这般温柔儒雅的君子气成这副样子,封赫池差点为自己拍手叫好。


    两个人咫尺相近,近到鼻尖相贴、呼吸交错,封赫池艰难地舔了舔唇:“您不止教过我这个,您还教我上行下效、以身作则,既然您选择逃避现实,那我也要向您学习,研究生我不读了,交完论文我也来青海,我去附近的孤儿院做一辈子义工。”


    和十多年前零号发现他沉迷游戏时的敦敦劝告不同,这一次零号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而后松开他的衣领,


    面无表情吐出三个字:“随便你。”


    “伤人了!”小护士惊声尖叫,短刀挥舞时带出若有似无的血珠。


    最后谁也不知道混乱是怎么结束的,封赫池只记得锋利的刀刃即将落在零号手上的一瞬间,他猛地扑上去,用自己的身体挡在零号的身后。紧接着,空气中飘出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再然后,世界好像静止了,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到,静到放眼望去世界一片白茫茫。


    强烈的晕眩感散去,封赫池才发现,眼前并非皑皑雪原,而是零号坚固的臂弯,一身洁白垂坠的白大褂。


    零号牢牢将他揽在了怀里。


    血腥味更浓,零号的指尖似有鲜血滴下,封赫池吓白了脸,连忙去抓对方的手,却牵扯到后背锐利钻心的疼,反手一摸,摸到一手的白鹅绒,里面混着热乎乎的红。


    “别乱动。”零号一把攥住他的手臂,眼底似隐着沉沉怒气,“你背上有伤。”


    对面男人握刀还欲再挥,零号拨开跟前的小护士,抬脚对准对方手腕就是一踹,“啪”地一声,藏刀被踢飞。


    封赫池后知后觉想起,零号虽然温润沉稳,早些年却偏爱格斗式运动,不忙的时候就去医院附近的健身馆打打拳,单是拳击手套就用坏了三四副。那时候零号给出的理由是,现在医患关系很严重,无论面对什么情况,至少要有自保的能力。


    没有了刀具威胁,立刻有热心群众扑上来,连拉带扯地将恶人困住。


    背上有温热的液体滑下,若有似无的刺痛感让封赫池不敢动弹,任零号检查他的伤口。好在是冬天,他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还有羊绒衫,伤口应该不会很深,但是他还是敏感地注意到,零号看到他的后背时,面色微微一变。


    被擒住的歹徒仍在破口大骂:你们这群庸医,你们不让老子好过,老子不会放过你们!庸医!谁给你们的权利


    零号是多么好的医生,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零号留在玛兰,是玛兰的福气,你再口上无德,别怪我们不客气!


    就是,就是!


    我爹活遭罪啊!该死的!哪里冒出来的小崽子,敢坏老子好事,怎么没一刀砍死你——


    封赫池本来已在零号的搀扶下往医务室走,忽地察觉到男人握住他小臂的手指一紧,下一秒就松开了他。


    然后玛兰人民看到他们真情爱戴的好医生,沉着脸走回混乱的人群里,照着歹徒的脸挥出一拳。


    歹徒的下颌猛地一偏,竟喷出两枚带血的牙齿。


    现场死一般的寂静,谁也没想到零号不出手则已,一出手惊人。不只封赫池,就连歹徒本人都懵在原地,张着流血的嘴巴,半晌没能回神。


    谁能想到,医生也有主动打人的时候?


    此时此刻,封赫池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你爸爸终究是你爸爸。


    他不解地蹙起眉,看着女佣低着头忐忑不安地走到他身边。


    “那个,禄总,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打扫房间的时候看到了,我也不敢就随便那么打包起来扔掉,所以才……”


    她手中拎的是个垃圾桶。


    禄沧的心底忽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倏地低下头,目光落在了桶内,整个人像是被定住了一般僵在原地。


    佣人还在继续解释:“这是我在打扫封哥房间的时候发现的,因为他早早就走了也没办法问他,我觉得可能是封哥不小心掉进去的吧……”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说到最后连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说的话。


    禄沧的呼吸凝滞,指尖开始颤抖,随后剧烈的抖动随着神经蔓延了全身,他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


    即便如此,他的目光依旧死死地落在桶内,瞳仁颤动,眼白染上了猩红的血色。


    垃圾桶丢弃的杂物中,静静地躺在最上面的,像是与垃圾融为一体的。


    是那个戒指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