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第二个世界(16)
“禄,禄总?”
女人见到禄沧的神情,吓得说话都磕巴起来,她试探地出声喊道。
“您……看这个怎么处理?”
下一秒,禄沧却忽然探出手朝桶内伸去,女人吓了一跳,忙伸手阻拦。
“您别动,让我来捡……”
话还没有说完,禄沧的指尖已经摸到了那个戒指盒,他面无表情地收紧手指将其拿了出来,随后掀开盒盖。
那枚戒指安安静静地躺在其中,泛着光泽,似乎外界的一切都与其无关。
禄沧的视线落在戒指上,嘴唇紧抿,臼齿已经咬破了口腔内壁的软肉,尝到了一口血腥味。
他本来还抱有最后一丝幻想,猜测会不会只是一个戒指盒,而戒指并没有丢掉。
果然,也只是他的幻想罢了。
他伸出仍有些轻颤的手指,捏起那枚戒指。盯着它看了几秒后,禄沧忽然摊开掌心,将戒指放在手中。
随后,他的手指一寸寸地收紧,死死地攥紧。
掌心传来尖锐的刺痛,戒指的棱角被挤在掌心,毫不留情地刺破了掌心,渗出血迹。
猩红的鲜血断了线般顺着手掌的纹路滑下,一旁的佣人愣了一下,惊慌地从桌上拿起纸巾想要给他擦拭,禄沧却连眼神都没有移动分毫。
他低垂眼眸,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手,脸上的表情像是被抽干了一般空洞无比。
眸中翻涌着粘稠的无尽黑暗。
天可怜见,那只是学弟求“泡”被拒,自我挽尊的说辞罢了。
此后不少学弟借调酒来他宿舍求“泡”,自是不提。
封赫池咽下去嘴里的包子,安抚他说:“我天天跟你在一起,哪有时间泡小白脸,这酒我有别的用处,回头给你买更好的。”
吴冬冬关注的重点竟不是酒,而是封赫池前半句话,“你说天天跟我在一起…那你现在跟谁在一起?”
他最讨厌睡懒觉的时候被抛下,醒来觉得被巨大的空虚感压得喘不过气。
封赫池难得卡壳。
如果实话实说同零号在一起,吴冬冬免不了要追问一番,比如你叔叔是不是原谅你了之类的。
光是想想就尴尬,封赫池支支吾吾道:“我……我在外面找调查样本,有事回去说。”
“诶,你不是打算换题——”
不待对方说完,封赫池挂断了电话。不知怎么的,他总觉得自己这番遮掩的态度,像极了和小三厮混时同原配打太极的渣男。
他心虚地瞄了一眼零号,发现零号并没有什么反应。
不管怎么说,人家好心帮他,他连人家的名字都不肯提,多少有些过分。清了清嗓子正要解释,就见零号抬手松了松领口,“招待所的房型是单人间。”
“呃……我室友怕黑,不敢一个人睡。”封赫池说。
说完又想到自己身上的“同性恋”标签,赶紧为吴冬冬开脱:“虽然住一个房间,但吴冬冬是直男,我们睡的是两张床,就像在学校宿舍一样。”
吴冬冬视零号为偶像,他有必要纠正偶像心目中的粉丝形象。
零号淡淡地嗯了一声,但看起来还是不太好接受。
封赫池也不指望对方接受。在零号成长的年代,同性恋是流氓罪,要关进精神病院的,零号肯让他上这辆路虎车,肯带他去田野调查,已经做出很大的让步。
木源村在柴达木湖畔的一处山脚下,几十间平板房连成一个村落,猎猎舞动的五彩经幡自村口延伸到湖边。
下车后,零号从后备箱掏出一件白大褂套在羊绒大衣外面,他身材好,叠穿一点不显臃肿,反倒添了几分斯文禁欲。
路上不停地有村民问候他,热情恭敬。
零号,有段时间没见您了。
零号朝他们点头问好。
这位是您的新助理吗?模样真俊呐。
这句话是在问封赫池。
可想而知,零号会说是。封赫池没见过比零号更固执的人。
两年前那场手术,封赫池是从闻知奕那里知道的。那年冬天闻奶奶生日,封赫池去老宅拜寿。
奶奶向来不待见他,总认为零号抚养他的缘故耽误娶妻生子,他不愿意去奶奶面前讨嫌,送完礼物打算悄悄离开,路过小花园时被闻知奕叫住。
闻知奕站在二楼阳台,居高临下地问他周末去不去给小叔叔送行。
那时封赫池已经和零号断交近半年,对零号对事情一无所知,就问闻知奕:“他要去哪里?”
闻知奕双目圆睁,“你们不是住一起?你不知道?”
零号给他留了点面子,家里人并不知道他已被赶出家门。封赫池抿了抿唇,编了个理由,“我最近忙竞赛,一直住在学校。”
封赫池可以让任何人看他笑话,唯独不能是闻知奕。这个讨厌鬼从小就跟封赫池争宠,小到遥控汽车,大到开家长会,凡是零号为封赫池做的,闻知奕都要争一争,但凡争不过,就使小性子跟奶奶告状,或者负气质问零号到底谁才是亲侄子。
他绝不能让闻知奕知道零号已经不管他了。
闻知奕见他一无所知,脸色立刻缓和了些,竟屈尊降贵从二楼下来,穿过花园走到他面前,“还以为你会知道的多一些……我也是听我爸提起的,说是小叔叔做手术出了点意外,主动申请援青,下周出发。”
封赫池从闻知奕都讲述中拼凑出事情的原貌。
起因要从零号和母亲的一场争吵说起。几个月前,别墅庄园里的悬铃木遭了白粉病,闻母找来专业的除虫团队对庄园内外彻底清扫,清扫到零号的储藏室时,破坏了零号的几本日记,两人当场大吵一架,闹得很不愉快。
第二天做手术时,零号担心情绪干扰操作,委托资历相当的同事替他主刀。
然后那位同事的操作出现失误,穿刺过程造成病人肝损伤,治疗病程不得不延误三个周期。
如果非要追究零号的责任,顶多是未经报备私自更换主刀医生。但医生也是人,也有力所不能及的时候,就连病人都主动说明不是零号的责任。但是零号不肯放过自己,认为医术医德需要更多历练,主动申请了当年的援青计划。
零号不管做什么都有一套属于自己的行为准则,就像顽固的卫道士,自己给自己判刑,坚决不踏出底线半步。
封赫池一拳打造棉花上,憋屈又无力。他委婉地组织措辞,“我只是觉得您应该去做更有意义的事……”
“治病救人,在哪里都有意义。”零号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神色有一种被冒犯的不悦。
封赫池坚持道:“您已经待够时间了,这里不缺您一个。”
“缺不缺,不是你说了算。”
封赫池哑口无言。在零号的世界里,道德规则是怎么运行的?封赫池搞不懂,他只知道他永远无法说服一个顽固的石头。
长长的路把戈壁滩分成两半,一眼望不到头,再往外,远山一层层攀上高处。日头挂在最高处的山巅,在山与天的交接处划出一道金黄的弧线,渐渐地,那道弧线被也被戈壁吞噬。
一路无言,路虎车将封赫池送到招待所门口,封赫池一言不发地下车,未来得及关车门,听得身后传来男人的声音。
“东西,带走。”
零号说的是后座上的牦牛奶。
封赫池的两瓶酒送给了一个爱喝酒的孤寡老头,作为回报,对老头挤了满满一桶牦牛奶硬塞到他手里。除此之外还有冬梨、葧荠之类的水果,病人送给零号的,已被封赫池吃了个七七八八。
封赫池顿了顿,“牛奶给您留着喝,睡前可以暖身子。”
他记得那天零号值夜班时冰凉通红的手指头。
“没有时间加热。”零号说。
现挤的牦牛奶需要沸腾消毒,封赫池想了一下零号百忙之中蹲守热水器煮牛奶的场面,发现的确太难为人。
又或者,说不定牛奶转手就到了盛杨手里。
想到这一点,封赫池不再跟他废话,拿上牛奶就就走了。
回到房间,刚换上鞋,吴冬冬扔下键盘跑过来。
“老实交代,你今天去了…咦,这是什么?”吴冬冬谴责的话说到一半,发现鞋柜上多了一桶白色液体。
“牦牛奶,村民送的”,想了想,封赫池补充一句,“用你的酒换的。”
吴东东一脸惊奇,“你去村里了?”
“零号帮我找了几个研究对象。”封赫池把今天的事简单说了一说,包括早上仓促之下借用了吴冬冬的酒。
“你的酒改天我去买给你,今天走了一天,太累了。”
吴冬冬哪里还顾得上酒,小胖子目瞪口呆地看着封赫池,老半天,捂住胸口喟叹道:“你有这样的厉害的叔叔给你分享资源,别说毕业论文,csci都手拿把掐……你小子命太好了……”
命好不好封赫池不知道,他已经瘫倒在床上,开始查去往木源村的交通方式。
一查才知道比想象中麻烦许多。
玛兰县去往木源村的公交每天只有一班,在下午四点,返程是次日十点,也就是说,除非他每晚住在那里。
打车就更不合适了,从县城往木源村兴许有司机接单,但从村里回来,四十公里的戈壁滩,能打到车就见鬼了。
封赫池陷入绝望,生无可恋道:“冬冬,你知道这边怎么找包车吗?”
吴冬冬正在研究牦牛奶怎么煮,闻言诧异地抬起头,“包车去哪儿?”
封赫池抿抿唇,“去木源村做田野调查。”
吴冬冬啊了一声,随口道:“找零号带你呗,他既然帮你了,肯定会帮到底。”
可是他已经和零号起了争执,人家是有多大度才会继续帮他。
分别的时候,零号并没有跟他约定下次去村里的时间,他猜想零号不想带他去了,所以故意没有提。
封赫池有点后悔,他应该扮乖的,顺着零号的喜好讲话,而不是顶撞。可他就是这样的脾气,心里藏不住事,想说的话一点都憋不住。
封赫池关注了几个本地同城,给自己找了个得体的理由:“他忙,哪有这个时间?再说了,人家已经给我牵了线,我总不能什么事都麻烦他。”
吴冬冬两手一摊:“玛兰不是旅游城市,车很少,要不然明天去街上找出租车试试,多加点钱,问问人家愿不愿意每天接送你。”
只能这样了。
封赫池翻身下床,打算去写字台整理一下今天做的笔录资料,路过窗户,忍不住向第三条街道的街角看去。
明月高悬,医院行政楼二楼正中间的窗户亮着灯,零号应该又在加班。
事情在第二天迎来了转机。
彼时吴冬冬起了个大早,表示愿意跟封赫池一起去出租车公司碰碰运气。封赫池摁掉手机闹铃,正要看看昨晚加的几个本地微信群有没有包车相关的回复,蓦然发现安静多年的置顶聊天框发来了信息。
[W:今天两台手术,钥匙在车里,有需要可以开走。]
时间在一个小时以前。
“快点起床穿衣服,再晚司机都出车了。”吴冬冬一边穿袜子一边催促。
封赫池握着手机若有所思道:“我觉得,可能不需要司机了。”
他把和零号的聊天界面示意给吴冬冬看。
吴冬冬先是瞪大了眼睛,而后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我就说嘛,零号不可能不管你!”
有了车,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封赫池会开车,早些年和闻知奕玩赛车时九曲十八弯都开过,区区四十公里不在话下。
最大的顾虑已经解决,没有必要起那么早。两个人又睡了会儿,快十点才起床。去医院取上车,封赫池载吴冬冬去文化广场买酒,顺便请吴冬冬帮忙挑些适合送给村里老年人的小礼物。
这里的娱乐活动极少,逛超市都觉得兴奋。酒和小礼物挑好后,吴冬冬激动地冲向零食区扫货,封赫池就在生活区瞎逛。
自从来到这里,好像没见零号用过保温杯。办公室里只有一个开口的高脚马克杯,马克杯保暖性差,水来不及喝就会变凉。
指尖一一划过去,停在一个五百毫升的深蓝色保温杯上。
正打算拿起来看看材质,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刺耳的嗤笑。封赫池回头看去,见盛杨推着一个购物车站在他身后,一副挑选东西的模样。
“做学生就要有做学生的样子,别总想着走捷径。”盛杨冷冷瞥了一眼封赫池手上的保温杯,“零号从来不收别人的东西,你别白费心思了。”
这个人简直比闻知奕还可恶。对方尖酸刻薄的言辞弄得封赫池很不舒服,当即反唇相讥:“做医生就要有做医生的样子,每天香水不重样地喷,不怕病人呼吸道过敏吗?”
要说两人以前只是暗戳戳地互相看不顺眼,那么封赫池直白的反击无异于宣布正式开战。盛杨没想到一个还没毕业的学生竟明目张胆反驳他,面色陡然一沉。
封赫池毫不客气地瞪回去,当着盛杨的面将保温杯放进购物车,扬长而去。
无关紧要的事情,零号都会敷衍过去。封赫池是助理还是旁的什么,并不值得多费唇舌解释。
然而零号迟疑了一下,对村民介绍道:他是上海来的大学生,要在村子里做一段时间的田野调查,希望大家多关照他、配合他。
封赫池怔得回不过神。
虽说这样介绍没错,但显然超出了封赫池的预期。他以为零号最多给他介绍一两个病人供他采访,没想到对方以自己的名誉做担保,给了他反复来这里的理由。
带来的青稞酒明显不够分了
本地人不知道田野调查是什么东西,但能听懂零号带来的小朋友要在村子里待一段时间,自然是十二分欢迎,有的还招呼封赫池来家里喝些酥油茶。
改天,改天一定去,来日方长。封赫池双手合十给大家鞠躬。
村民散去后,封赫池追上零号的脚步,激动得有些失语,“谢谢谢谢您回去我请您吃饭。”
这样大的恩情,岂是一两顿饭能报答得了的。但总得表示一下。
“不用,举手之劳。”
零号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他,往前走了几十米,转眼来到一处黄土墙垒成的小院,叩响了铁门。
封赫池还想再争取一下,就见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太太走了出来。
老太太是典型的青藏牧民形象,深褐色的藏袍,胸口绣着古朴的八宝图案,皮肤黝黑而粗糙,在见到零号的时候,脸上的皱纹就笑成了道道沟壑。
将两人迎进堂屋,老太太说:闻大夫,托您的福,我现在一点毛病都没了。
零号将医药箱放在桌台上,一件一件往外拿检查工具,同时示意老太太解开厚袍:稳妥起见,需要检查有没有复发风险。
零号检查的时候,封赫池就跟老太太闲聊。田野调查最重要的是取得信任,而不是直奔主题问人隐私。托零号的福,他现在有了充足的时间,足够把事情做到最好。
聊了四五个老人之后,封赫池了解了村里的大致情况,也了解了零号的检查步骤。
先是听诊器听有没有杂音,然后抽血、痰涂片留痰,最后将样本编码带回医院检验。都是些基本操作,零号不厌其烦地做了好几遍。
为什么不带个护士来呢。豁出去了一般,咬着牙道:“盛杨也是同性恋,您把公寓的密码改掉,不许让他再来!”
他以为零号听了他的话会意外、会惊讶,然而没有。零号并未露出想象之中震惊的表情,只极淡地拧了下眉。
封赫池目瞪口呆,一番思考后得出一个不敢想象的结论:“您知道他是同性恋?”
他不敢相信,对方默认的表情让他不得不信。
当时他还幻想,以零号的保守程度,估计看不出盛杨是弯的,盛杨也许会沉不住气自曝,也许会藏好狐狸尾巴。只有一点不会例外,零号崆峒,一旦知道对方性向,一定和对方划清界限。
然而事实和他想的一点都不一样。
“您既然知道他是,为什么还”为什么还把人留在身边?不嫌恶心吗?为什么不能像赶走他一样把盛杨赶走?营造一个清静的直男直女的世界?
面对他的指控,男人沉默得更久,再开口时,眼底闪过一抹深浓的复杂暗色:“他不一样。”
不一样?都是令人恶心的同性恋,有什么不一样?
因为盛杨的父亲是财大气粗的医药采购商,而他的父亲只是个籍籍无名的赤脚医生?
再留下来简直自取其辱。封赫池瞪着他,从牙缝里一连挤出三个“好”字,不待对方催促,以最快的速度将行李塞进拉杆箱,套上羽绒服离开公寓。
远处的山峦压了厚厚的积雪,风一吹,扬起白沙浩浩荡荡。
那又不是白沙,在冷空气的作用下,粒粒凝成闪着寒光的针尖,裹挟万古不化的风霜刺进骨髓,扎透血肉,带出一阵尖锐的阵痛。
俗话说,心里难受的时候,就想办法让身体受点罪,因为□□的疼痛会分散人的注意力,让人暂时忘记难过不虞的糟心事。
这么想着,封赫池掀开羽绒服的帽子,让冷飕飕的寒风直吹脑门,于是那股阵痛转移到脑海,至少心里舒服了起来。
封赫池总觉得,每一次见到零号,零号都在做这种重复性的基础工作。
他并非觉得护士和医生有本质区别,无非是各谋其位、各司其职。像零号这种级别的医生,应该在最顶级的医院攻克疑难杂症、解决医学难题,为医学界带来曙光和希望,而不是在偏远乡镇给群众抽血。
他想起初次闯入零号办公室时,看到的那张延长援助年限的请示,心里越发堵得慌。
“今年夏天您的援助就到期了吧…家里人很惦记您……”
回去的路上,封赫池目视前方,余光偷偷地描摹对方握住方向盘的手指,漂亮的腕骨,结实的手臂。
“家里人”指的是零号的母亲、大哥一家,零号虽然将他逐出了家门,但并没有阻止他和闻家人继续接触。只要他想,他依旧可以同闻知奕一样,顶着闻家后辈的名头在社会上行走。
零号握住方向盘的手松了松,“这里回上海的飞机很方便。”
很方便也没见回去过,有一两次他以为零号会在母亲生日的时候回去,结果并没有,哪怕是过年,也不回去。
“那您的理想呢?您的抱负呢?两年前那场手术,病人家属都说不是您的责任,您为什么不能放过自己?”封赫池越说越激动,
“不要说这里需要您,国家每年都派援青医生过来,没见谁抛家舍业待一辈子的。”
有些话题一旦开了口,就必须追问到底,否则不尴不尬地梗在喉间,谁也不会痛快。零号把他赶下车他也认了,大不了走回去,反正路线他记住了,走到第二天早上肯定能到。
哪知对方只是极轻地蹙了下眉,语气淡漠到不见半点被冲撞的不快,“别人怎样与我无关,我有我自己的评判标准。”
眼皮很重。
耳边能捕捉到一些模糊的,断续的杂音,像是隔着流动的水幕,听不太清楚。
封赫池的睫毛微微颤动,勉强用力睁开了眼睛。
他率先看到的,是陌生的天花板。
封赫池怔了一下,晃动的光影刺得他太阳穴一阵阵地揪疼,使得他不得不抬起手去按压那处疯狂跳动的神经。
“哗啦。”
随着他的动作,传来一阵怪异的响动,像是什么东西被拖拽一样。
沉闷的,突兀的,金属相互叩击的声音,坚硬而冰冷。
连带着抬起的那只手的手腕处都显得重了几分。
封赫池蹙起眉,视线顺着那只手腕向下移去。
在下一秒,他的视线如同被冻结一般僵住。
第 47 章 第二个世界(17)
悬在手腕处,泛着暗沉的色泽。
一条铁链。
虽算不上粗,却也完全够结实,限制人的活动还是轻轻松松。
铁链通过镣铐紧紧地扣在手腕处,镣铐的内侧垫了天鹅绒布料,似乎是防止手腕与镣铐摩擦受伤。
封赫池抬起手,箍在手腕上的铁链就随着他的动作摇晃起来,发出喀拉喀拉的声响,在安静的房间内听起来分外清晰。
封赫池皱起眉,环顾了一圈四周。
这是一个陌生的房间。
按下免提,电话那头并不是带队老师的温柔女声,是一个清池爽利的男声:
“学弟,我是孟启泽,听说你在青海见义勇为受伤了?你需不需要人照顾?我买今晚的机票飞过去看你?”
是经常给他介绍视频剪辑兼职的研究生学长。前段时间孟启泽从吴冬冬那里得知他急性肠胃炎入院,说要来青海看他,被他打电话劝住。
手上沾了水,不方便拿手机,零号帮忙把手机固定在置物架的缝隙里。封赫池朝手机听筒倾了倾脖子,“我后天回上海,你别过来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满是担忧:“上说,你背上不止有刀伤,还有丘疹,看上去挺可怕的刚好我手头没什么事,不行晚回来几天,我可以留在青海照顾你。”
封赫池受伤那晚,带队老师连夜写了一篇稿件发给学校。校级账号有阅读量kpi考核要求,呈现出的内容难免夸大其词。
比如把“简单的皮外伤”写成“贯穿背部的十厘米长刀伤”,把“过敏反应形成的丘疹”写成“一度过敏性休克,打破伤风都要专业医师评估”,诸如此类,导致封赫池这几天收到的问候消息一箩筐。
零号掩上卫生间的门,主动去了客厅。这个男人向来儒雅绅士,一举一动都透出分寸感,不会让别人感觉到任何冒犯。
从门口的缝隙,封赫池看见男人翻开随身携带的公文包,取出一袋中药盒。
“没有那么严重,伤口不深,已经结痂了。”灯光下男人的身影依旧挺拔,肩膀也宽阔,只是有点偏瘦,不知道是不是经常吃药的缘故。封赫池抿了抿唇,随口应付道:“你不是说实习机会挺难得吗,而且我回程的车票都买好了。”
孟启泽在上海的某日报社实习,据说表现好有留下的机会。话说到这个份上,对方不再坚持。又聊了几句,孟启泽说上次剪的视频甲方特别满意,送了两张大额购物卡,让封赫池回上海后找他拿。
“我这儿还有两三个不急的大活儿,全做下来估计能赚个万把块,先给你留着,你时间空了联系我。”孟启泽说。
提到钱,封赫池眼前明显一亮。 从松阳老家出发就一直下雨,淅淅沥沥下了一路,小小的封赫池瑟缩在汽车后座,只敢用脚跟着地,脚尖都不敢踩实。
布鞋湿哒哒的,他怕弄脏干净整洁的地垫。
这么想着,封赫池揪紧书包带,又把屁股往前挪了挪。
背包是昨天晚上妈妈给他收拾的,两件换洗的衣服,是他全部的行囊。
今天早上他偷偷塞了本暑假作业进去,暑假作业还剩三页就写完了,他想拿给新学校的老师看,以此证明他不是上一个学校赶出来的坏孩子,他是个爱学习的好孩子。
察觉到他的拘谨,零号放缓了车速,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题聊天,问他上几年级,学过什么功课,松阳老家发展的怎样之类。
封赫池结结巴巴地回答,不敢直视后视镜里男人的眼睛。
汽车穿过一大片公园,停在一座独栋别墅前。别墅很大,比他在电视上看到的都大,侧面的楼顶上空有一个无边泳池,小风一吹,池水像瀑布冲进地面的草坪花园。
零号牵着他进了门,安排佣人带他去换衣服。他在路上就知道了,零号有个跟他差不多大的侄子叫闻知奕,他可以住在这里,和闻知奕一起上学。
封赫池摸了摸身上柔软的卫衣和休闲裤,心想这应该是闻知奕的衣服。
隐隐约约,客厅传来争吵声。
“把他送回去,给他和他妈妈租一个房子,每月打点钱,多简单的事,又不是流落街头的孤儿,领咱家来做什么。”
“不是多一个饭碗的事,闻家莫名其妙多出一个孩子,你跟人说是收养的,传出去谁会信?眼看公司要上市,这个节骨眼儿,不能出现一点儿流言!”
壁炉噼里啪啦地燃烧,火舌舔舐着透明的玻璃柜。封赫池站在一门之隔的卧室,悄悄攥紧了衣角。
“他爸爸是我的朋友,我对朋友做出过承诺,就会对这孩子负责到底。”零号面色平静,掷地有声。
关于零号和方建国之间的交集,封赫池大概了解一些。
那一年松阳县人型禽流感肆虐,零号作为医疗特派组专家前去救援,而方建国则是某个村的赤脚医生,在特派组进驻之前,用微薄的力量尽可能延缓病情传播。
一个是正规的执业医师,一个是连工作证都没有的散兵游勇,治疗方案该听谁的可想而知。
但方建国不。
方建国执意用更保守的土办法,甚至不惜亲自染病,用土办法测试疗程疗效。
他的理由很简单,一旦特派组走了,不是每个病人都用得起价格昂贵的呼吸机和抗病毒药剂。
零号是第一个响应方建国的,并和方建国一起改进了药方,二人的友谊也因此建立。
令人唏嘘的是,方建国并非死于疾病,而是在第二年夏天的一个雨夜,外出治病时不小心跌进泥塘。
“好吧,先让他住我那里,我带他去公立学校上学。”零号心力交瘁,做出了暂时妥协的决定。
然后他住进了零号在中山南路的大平层。
零号实在是太忙了,满世界飞,去治病、去做医学研讨、学术交流,有时候一个月见不到一面,偌大的房子只有封赫池一个人,和定时来做饭的保姆。
渐渐地,封赫池发现衣柜的衣服永远穿不完,手机里的游戏永远新奇,不写作业也不会被批评,他在繁华的大城市迷失了自己。
零号发现他不对劲,已经是他升入五年级,在崇明岛的青年科技论坛上,当众说出“零号是我爸爸”的时候。
班长嫌弃的眼神,同学们低声的议论、与会宾客们离谱的大笑。零号没有让他难堪,他至今都记得零号在大庭广众之下微微笑着,用很正式的语气跟大家介绍:“各位见谅,这小孩确实是我家的。”
那天零号把他领回家,只说了一句话。
“有一回我和你爸爸喝酒,你爸爸告诉我,当年家里穷,没钱读书,学医的书都是在卫校附近垃圾站捡的。他说他吃了没读书的苦,砸锅卖铁也要供你读大学,希望你不要让他失望。”
封赫池羞愧得无地自容。
自那以后,零号增加了陪伴封赫池的时间,哪怕在外地出差,也会留出一个小时用来视频,两个人隔着屏幕交流,不说话的时候封赫池就写作业、做试卷,零号则写报告、出论文。
年复一年,封赫池考上了本地最好的学校,他没有沿袭父亲的衣钵去学医,而是选择了比较偏门的社会学。这是一个综合的学科,他有太多太多的问题,想要在书本里寻找一个答案。
如果一直顺风顺水,封赫池和零号将会如父如子、如师亦友地过一辈子,可惜没有如果。
大一下半年的春天,零号和几个老同学在武康路小聚,回去路上恰好看见封赫池从一间酒吧出来,和一个小白脸勾肩搭背。
那间酒吧,是上海出了名的gay吧。
三月的夜晚寒风瑟瑟,冷气直往骨髓里钻,封赫池不知道是冷的还是吓得,下意识拨开小白脸勾住他肩膀的手,对上零号的眼睛时腿弯止不住地打颤。
再有半年就大学毕业,紧接着研究生入学,还想换个新电脑,处处都是花钱的地方。少年脸上的笑意总算多了些,声音也跟着激动起来,“大概四月份论文就差不多了。”
“四月份?行,到时候我有点儿别的事想跟你说”
一滴水珠顺着发梢流进眼睛,封赫池抬手抹了把脸,收手时手肘不小心碰到花洒开关,“哗”地一声,水流如瀑布当头而下。
零号临走之前把花洒放回到墙上的固定支架,正对着人的方向,导致封赫池从头到脚处在花洒的喷射范围,整个人像淋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手忙脚乱去拧龙头,总也拧不对,水流越来越大。
后背传来刺痛的灼热,针扎的触感让封赫池忍不住叫出声。恰在此时零号冲了进来,一手关掉水阀,一手扔给封赫池一条浴巾。
“学弟,你怎么了”
电话那头听到动静,传来的声音一句比一句焦急。
“洗发水进眼睛了”
手机屏幕也溅了水,封赫池着急去拿手机,没留神脚下一滑向前摔去。
心跳陡然加快,快到连尖叫的声音都来不及发出,极度的惊恐让他瞪大双眼,就在他以为要和冰冷的瓷砖来个亲密接触时,有人拽了他一把,天旋地转间跌入一个微冷的怀抱。
“咦?你受伤谁给你洗澡——”电话里的声音戛然而止,再一看,零号拿起手机摁掉了。
男人单手箍紧他的腰,三两下脱掉他的上衣,把他转过身去,用干燥的毛巾贴在后背的伤口上吸水。
简直是一波三折、惊魂难定,一口气还未舒出去,男人把他的手机扔到一边,面色冰冷地质问:“手机就这么重要?知不知道伤口还没好?”
淋过水的缘故,头发湿哒哒地贴在身上,裤子也好不到哪里去,贴在身上露出内裤的轮廓,比穿了泳装还前凸后翘,封赫池不自觉夹紧了腿,试图将前面凸出来的玩意儿缩进去,殊不知这个动作让后面翘起来的部位更加浑圆。
“我手机刚买不到半年”用奖学金买的呢,自己的钱自己心疼。封赫池瘪着唇,委屈极了。
他只是接了一个电话,手机遭罪,他也遭罪,早知道不接了。
零号看了他半晌,见他真的是心疼手机,眉色稍缓了些,浴巾往他肩上一裹,说了句:“等着。”
而后大步离开浴室。再回来时,手上多了条干净的裤子。
“换下来,出来上药。”
背上的丘疹一天抹三遍药,早中晚各一次,晚上的还没有抹,封赫池换好裤子,赤着上身趴在沙发上。
说好的要涂药,怎么又去煮中药了?
封赫池望着厨房里开锅煮药的零号。
零号的中药是颗粒状药剂,每次吃时拿出一盒溶解于热水中,比起预制的汤药袋,既有利于保存,又方便饮用。
条件允许的情况下,零号更喜欢用砂锅煎药,这种做法会最大程度保留原始药材里的水分,使之发挥出最大的药效。
封赫池看着男人撕开一袋药剂,将颗粒倒进沸腾的小煮锅,用长柄勺来回地搅拌。男人个头很高,头几乎超过抽油烟机,要退开灶台一段距离才能看到锅,一举一动看上去那么局促。
他想到上海家里刻意加高过的厨具,好歹是作出卓越贡献的援助专家,就不能给人量身定制一个厨房吗?
想归想,封赫池不至于去较这个真。眼下他有更关心的问题——在他的印象里,白天临出门前,零号的保温杯里是装着中药走的,怎么晚上又喝一遍?
难道零号的“病”比他想象中更严重?
他这边胡思乱想着,对方已经拿着医药箱走过来,像往常一样先用酒精给他的后背消毒,而后两手涂满药水,骨节分明的大手在凹凸不平的后背上搓来搓去。
“零号,后背会留疤吗?”封赫池感觉到背上有小丘疹破裂,再一转眼,零号换了一种药水,用棉签蘸取伤口的分泌物。
男人头也没抬,棉签却换了一根又一根。“不要做剧烈运动,避□□汗,应该不会。”
手掌带着灼热的温度严丝合缝贴上他,像夏日肌肤相触时分不开的黏腻,封赫池忍不住绷紧了小腿,声音都颤了几分,“也就是说有几率了?”
抹药的手一顿,男人慢慢放缓了力道:“不会很明显。”
清苦的中药香夹杂着淡淡的清冽气息,像大风吹来的冰川积雪,独属于成年男性的雄性荷尔蒙将他严丝合缝包裹。封赫池脑子一昏,口无遮拦道:“一定得消下去,您不知道,在我们圈子里,后背是比脸更卷的存在。”
话一出口,封赫池就后悔了。
叫你多嘴!知道人家崆峒还说这种话,素质吃狗肚子里了!
转头一看,比起面露嫌弃,零号的表情更像陷入沉思。
真稀奇,博学如零号,封赫池竟在对方的脸上看见懵懂与茫然。一瞬间好为人师的尽头上来了,封赫池小声提醒道:“从后面进去的话,有疤影响观感”
“闭嘴。”话音未落,男人朝他头上砸了个抱枕。
封赫池捂紧了嘴巴。
接下来抹药,零号的动作明显粗暴许多,一点不顾及他疼不疼,好像故意要把那些丘疹搓破皮留下疤似的。封赫池敢怒不敢言,头埋进抱枕里,别提多懊悔。
“明早提醒我再上一遍药。”
收拾好药箱,男人黑着脸地进了卧室,留封赫池一个人在空旷的客厅。
黑夜里,封赫池抬起手,轻轻打了下自己的嘴。
第二天一早,封赫池早早醒来,打算找零号上药。他记得零号上早班,八点前要到岗,留给他的时间不算多。
走出书房才发现男人卧室的门开着,被子没叠,旁边的卫生间传来花洒的水流声,磨砂玻璃上映出高大英挺的身形。
这个男人真洁癖,一天不知道洗几遍澡,最爱干净的同性恋都没他讲究。封赫池随意揣测着,回想起昨晚男人好像把药箱带进了卧室。
想把药膏纱布提前准备好,封赫池走进卧室,视线搜寻药箱可能的位置,眼珠转了一圈,最终落在组合柜的大抽屉下。
手摸上抽屉,刚拉开一条缝隙,身侧骤然出现一个黑影,封赫池仰起头,看见高高大大的男人裹着长长的浴袍,领口处尚未穿好,露出完整的锁骨和一小块胸膛。
像是匆忙从浴室出来似的。盛杨那种货色都可以旁若无人地进出公寓,他不过是进来拿个药箱,怎么就计较成这个样子?
“我正要找药箱……”拼命隐藏的秘密就这样猝不及防暴露在阳光下。
小白脸探出舌尖舔了下唇,饶有兴致点评道:“你朋友吗,长得好顶,能列入必吃榜了耶。”
封赫池恨不能捂住对方的嘴巴,在零号黑沉的眼眸下,硬着头皮道:“我爸爸。”
“哇哦!Daddy!”小白脸明显抓偏了重点,也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丝毫不加收敛,不停地朝零号抛媚眼,“啵啵啵”递飞吻。
封赫池想掐死他的心都有。
良好的修养让零号没有发作,只微微蹙了下眉,淡声说:“跟我回去。”
时至今日,封赫池早已忘记小白脸的长相,只记得对方个子不高,私底下喜欢戴双马尾假发。他们是在隔壁学校打新生辩论赛时认识的,对方看出他的性向,说想跟他处对象。
封赫池没谈过恋爱,就说先从朋友做起。朋友只做了两个月,小白脸就和同校的体育生好上了,临了嘲讽封赫池一通,说封赫池长相不够爷们,肩膀不够宽,脚也不够大。
第二天封赫池起了个大早。
本以为等待自己的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质问,万万没想到,等来的是一锅浓浓的中药汤。
零号将陶瓷药锅端至客厅餐桌,示意封赫池坐到对面,拿起汤勺盛了一大碗药汁。
封赫池闻到熟悉的苦味,抗拒道:“我现在学业还算轻松,不需要喝中药补身体。”
高中的时候,零号会为他定期调制养生中药,强心醒脑,以保证最佳的学习状态,有时候是封赫池一个人喝,大多数是零号陪着他一起喝。
零号把药汁往封赫池的方向推了推,道:“跟学业无关,是治疗同性恋的。”
封赫池一脸震惊,甚至怀疑大名鼎鼎的零号被妖魔鬼怪夺了舍,“不是旁的人也就罢了,您是医生啊,医生也会相信这么离谱的事吗?”
“其实有一定原理”,零号不疾不徐地解释:“黄连、阿胶可以清心安神,谷树子和白茅根可以抑制生理冲动,你喝一个疗程试试。”
“同性恋”在闻家是十恶不赦的禁忌词。
这件事起源于零号的舅舅。闻舅舅年轻时为了一个男的和家里断绝关系,一走二十年,再回来染上那种病,人也瘦成竹竿。闻家人这才知道舅舅被人骗财骗色,在外面过得特别惨,零号的姥爷更是心痛气急,不到半年就一命呜呼。
封赫池没料到的是,作为接受过西方教育的知识分子,零号会对同性恋抵制到这种地步。
封赫池完全可以把这碗汤喝个干净,在零号看不见的地方继续我行我素,至少两个人还可以维持表面的和平。
但是封赫池不想,他不愿撒谎,更不愿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戴着面具做人。
封赫池看着零号,将中药汤一点一点推回去。这一刻,他变身成斯巴达勇士,像对敌人发起冲锋一样亮明自己的观点:“社会学概论里说,客观事实是最重要的根基,一切事物都要基于客观事实,才有进一步讨论的可能性。
我天生就是同性恋,不管喝多少中药,哪怕把我那玩意儿割掉,这一点都是无可改变的事实。”
他说完之后,静静地等待零号的判决。
能判决他的法官一言不发走到落地窗前。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雨很大,和方建国过世那天一样大。零号沉默许久,像往常每一次跟他交代事情一样,平静地说:
“我答应你的家人资助你到成年,你今年十九岁,我的承诺到期了,明后两天我会让人把大学期间的费用打进你卡里,之后的路你自己走吧。”
自那以后整整三年,零号一次也没有管过他,甚至拒绝和他见面,同年年底一纸申请来到青海,专注于救死扶伤的人生大业。
零号同父亲一样教导了他,最终又同母亲一样,将他一个人丢在了人生的岔路口。
“你翻我东西?”
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不同于封赫池一脸诚恳,男人表情严肃几乎是在诘问。
不就是一个抽屉,至于这么宝贝么。不想被对方误会成刺探隐私的变态,封赫池耐心地重复了一遍,“我怕耽误你时间,打算把药箱提前拿出来。”
男人盯着他的脸,眼底的强硬让人无法忽略,“我记得你来第一天我就说过,不许进我房间。”
在上海时,每逢台风天,封赫池被准许进入零号的卧室,零号的床是二米二的,两面靠墙,另一面是可以看到东方明珠的落地窗,他趴在床上看雨,零号窝在沙发里工作。
大概是最近零号为他破了几次例,给他一种回到过去的错觉。如今泡沫被戳破,归根结底,他仍是那个被逐出家门的死同性恋。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凭什么?
想和他一直在一起。
想让他留在自己的身边。
这种念头不知从何而起,却逐渐坚定,最终汇聚成一个想法。
不会让他离开的。
绝对不会。
第 48 章 第二个世界(18)
窗外阴雨绵绵,灰暗的天幕给万物都罩上一层朦胧的雾气。
封赫池静静地坐在窗边。
从这扇窗户望出去,就只能看到连绵的山脉与漫无边际的树林。
他垂眸,扫了一眼手腕上的铁链。
链条的长度不算长,只能刚好够他在房间里走动,最远也到不了门边。
房间内的基础设施配备的很齐,让封赫池即使出不了房间也完全能在房间内生活。
离开的时间转瞬即至。
大巴车停在招待所门口,目的地是最近的高铁站。吃完早饭,课题组的同学陆陆续续上了车。封赫池也不例外,他坐大巴容易晕,早早占据上前排座位。
“还有半个小时发车,不去和零号道个别吗?”吴冬冬将行李放在车内的置物架上,一屁股坐在封赫池身边。
吴冬冬不去高铁站,要去汽车站坐长途客车回家,两个站在一条路线上,大巴车刚好载他一程。
封赫池塞给吴冬冬一只耳机,靠背调到舒适的角度,打开音乐软件,头朝窗外开始听歌。
吴冬冬见他抗拒交流的模样,索性也两眼一闭,爱咋咋地的语气说:“不去拉倒,是你叔叔,又不是我叔叔。”
嘴里的泡泡糖嚼没了味,最后一个泡泡吹完,封赫池把糖吐到糖纸,又撕开一块新的。
不是说同事孩子送的吗?怎么又成了拿巧克力换的?看着成熟稳重人模人样的,惯会敷衍人,嘴里没一句真话。
高原的天,蓝得不太真实。雪山连绵望不到边,清水河压缩成长长的银带,再往里,近处的楼宇染上无边的荒凉。
荒凉,无边无际的荒凉。
封赫池揉了把头发,站起身,“让让,出去一下。”
吴冬冬一讶,利索地站到一边。
大巴车有四级台阶,封赫池几乎是跳下去的,不待站稳就撒丫子朝医院方向狂奔,刚跑到人行道,像是某种玄妙的感应,他想见的人恰好出现在马路拐角。
两人视线交错,封赫池慢慢顿住脚步。
今天的零号穿的是深棕色骆马绒大衣,里面是同色系高领内衫,远远望去像戈壁山川里走出来的山神,卓然玉树,神姿仙态,让人看一眼就再也移不开。
封赫池看着男人越走越近。
“哎呀!零号怎么亲自来了,太不好意思了。”
犹豫的功夫,带队老师小跑着迎上去,受宠若惊地从零号手里接过一个纸袋。
刚才吃饭的时候有同学出现高原反应,带队老师联系医院能不能送过来些常用药,给学生们路上备用。
原来是给别人送药。
被送药的同学感动得一塌糊涂,向零号连鞠好几个躬表达感谢,再一转眼,车上的同学一窝蜂似的全下来了。
在青海这段时间,大家或多或少受过零号的帮助。零号丰神俊朗、一表人才,为人处世不端架子,见过他的人没有不愿意亲近他的,有的同学甚至拿出手机和零号合影留念。
吴冬冬也下来了,拉着封赫池往人群里挤。
“人都到跟前了,这下总要道个别吧。”吴冬冬说。
一个人告别和一群人告别,完全不是一个概念,对方处于人群中心,被热烈地簇拥,封赫池双手插兜站在人群之外,无法再靠近一分一毫。
好在这时,带队老师举起手,号召大家说:“马上出发了,大家不要单独拍照,我们和零号一起拍张合影。”
而后转身问零号:“零号,您看可以吗?”
零号点了下头,说没有问题。
大巴车的司机师傅充当摄影师,带队老师组织大家站成一排,封赫池正要往边上站,被老师一把拉到零号身边,“跑那么远做什么,在零号家住了那么多天,怎的反倒生分起来了?”
封赫池可没有忘记昨天零号赶他走的表情,不想主动去讨人嫌,正要推辞,却见男人微微侧了下身,身边空出一个位置。
于是“被迫”和对方站在一起。
印象中,这个男人很少拍照,除了医学会议或者公开采访之类的场合,很少看到零号的私人照片,所以两个人基本没有什么合影。
但零号喜欢给他拍照,那时候每逢节日生日,零号就用手持dv给他摄像记录,挑选好的照片打出来贴到墙上,美其名曰别人家小孩有的,我们家小池也要有。
“过年回上海吗?”人群散去,封赫池停留在原地,假装不经意开口。
一连两年,零号过年没有回去,今年估计不会例外。即使知道答案,封赫池还是忍不住问一句。
零号静静地注视他片刻,摇头,“春节要值守。”
嘴唇动了动,封赫池也只是“哦”了一声,“您多注意身体。”
“好。”
寒暄结束,封赫池转身离开。
好奇怪,青海明明很干燥,不抹润肤油都会皴裂的程度,为什么眼眶是湿润的?这些水汽从哪里来的,怎么还没有被蒸发,怎么反倒越来越多了?
大巴车近在眼前,脚却跟灌了铅似的怎么也走不动,意外的是,身后也一直没有传来离去的脚步声。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又好像仅仅过了几秒钟,封赫池转过身,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向对方。
风扬起发梢,露出少年光洁的额头和清俊的眉眼。仿佛一瞬间穿越到中学时期,男人站在校门口接他放学,他大老远看见,跑着扑过去,像树袋熊盘在男人身上。
零号似乎想躲,到头来仍是站在原地,任他抱住,为了维持平衡,双手不得不箍紧他的腰。
“您想在这里待多久就待多久,我不会再指手画脚了。”
感觉到箍在腰间的手僵了一下,封赫池用侧脸蹭过对方的发梢,在对方耳畔低声道:“如果以后没有机会再见面,祝您每天早安、午安、晚安。”
大巴车启动的声音传来,带队老师远远地催促,封赫池抹了把鼻子,从男人身上跳下来,头也不回跑进车内。
“我一直以为你是拉不下脸跟零号道歉,没想到你挺主动的呀!”
回到车上,吴冬冬一脸敬佩地朝他竖起大拇指,像朗诵课文一样感慨道:“你和零号离别的场景,让我想到《平凡的世界》,孙少平离开家时,他爹给他的那个拥抱,无尽的隐忍与关怀,一切尽在不言中”
“闭嘴。”离别的愁绪被他滑稽的语论冲得七零八落,封赫池摁着吴冬冬的头推向另一边。连谁抱的谁都看不清楚,什么眼神。
带队老师听见他们的互动,回头调侃道:“封赫池你和零号关系这么好,完全可以留下来多待几天嘛。”
昨天之前,封赫池的确是这么想的,赖在零号的公寓,陪零号过年,等下学期开学再回去。
如果他没有进零号的卧室,这会儿他应该睡在零号的书房里,那床被子是蚕丝绒的,盖在身上很舒服。
人生有许多大大小小的遗憾,其中最甚的,不是“我不行”“我不能”,而是“如果一切没发生”“如果一切能挽回”。
吴冬冬在一旁鼓动,“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哦,反正没走出多远,司机师傅随时可以靠边停车。”
车子驶过城东的文化广场,几周前,他在这里给零号买了一个保温杯。这里距离医院不到两公里,顺着房屋的缝隙可以看见医院公寓楼的褐色石墙,那又好像不是石墙,在阳光的照耀下,慢慢变换成青天之上的宫阙,遥不可及。
封赫池收回视线,低声道:“不用了。”
两年前,封赫池从闻知奕那里得知,零号因为日记的事和闻母闹了些不愉快,间接造成手术失误,主动向组织申请援青。临行前几天,闻知奕问他要不要一起去机场送行。
“我爸说,小叔叔想安安静静地走,所以这件事没几个人知道别人知不知道不打紧,小叔叔那么疼你,你忍心他一个人孤零零去吗?”闻知奕的表情既矛盾又无奈。
封赫池反应了一会儿就明白了,对方知道零号要走,想去送机,但零号不让人送机,闻知奕担心出现在机场会令零号反感,想拉上封赫池这个垫背的。
这很符合闻知奕“有福自享,有难同当”的调性,封赫池以前没少被坑。什么深夜飙车、半夜打牌,闻知奕都会叫上他,起先他以为对方在跟他示好,后来次数多了,他才搞清楚对方的意图——
闻知奕需要一个血包来分散火力,这样被长辈抓住的时候,不用独享纨绔的罪名。
这次送机也不例外。闻知奕唯一算漏的是,零号和封赫池早就闹掰了。
“不了”,封赫池抿了抿唇,“他都说他想安安静静地走,我不想去讨人嫌。”
“怎么是讨嫌呢?”闻知奕恨其不争,“小叔叔对你那么好,高三的时候亲自辅导你功课,大学开学亲自开车去送你,你生病了更是衣不解带照顾你现在他要离开上海,不值得你去机场送一送吗?”
闻知奕每说一句,眼底的妒忌就多一分。明明是自己的亲叔叔,却对一个外人这么好。有时候他都怀疑封赫池是小叔叔跟别的女人生下的私生子。
“他去的是青海,不是加勒比海,如果你想看他,哪天飞过去玩一趟不就好了?”封赫池站在对方的立场循循善诱,“你想想,你现在去送机,平白惹他不高兴,你要是去玩,大老远的,他总不至于把你关在门外吧?”
闻知奕眼前一亮,缓缓竖起了大拇指,由衷地赞叹:“还是你聪明。”
零号出发那天飘了小雪,封赫池随便买了张便宜航班,混进了航站楼。
第一眼就看见站在落地窗前的零号。
男人穿着剪裁得体的风衣,单薄却不失风度,在空旷的候机厅显得高瘦又冷清,一个白裙子美女姐姐拿着手机上前,似乎想交换联系方式,零号朝她摇了摇头,美女姐姐一脸惋惜地走了。
“您选择去青海,是因为手术不顺利,还是因为我?”封赫池走到零号身边,和他一起眺望无边无际的蓝天。
零号显然没想到有不速之客出现,看见封赫池,眉梢微微拧紧,“谁让你来的?”
封赫池甩了甩手中的机票,“我去无锡玩,不行吗?”
无锡距离上海一百公里,开车一个多小时,高铁不到三十分钟,坐飞机反而是最麻烦的。
他故意这样说,就是让零号知道,他是为他而来。
零号盯着机票看了一会儿,淡淡吐出两个字:“自便。”
说完就拉起拉杆箱准备离开。
“证券所的白大姐,真就这么好?”封赫池望着他的背影,心口突然喘不过气,“如果是因为我破坏了你们的好事,我可以去找她解释清楚。”
白大姐并不大,金融机构的高管,红唇大波浪的时髦lady,闻母千挑万选给零号选定的联姻对象。
像大多数见过零号的人一样,白大姐对零号一见钟情,开始了猛烈攻势。
封赫池知道这个人,是有一次去医院开药,内科诊室的一位认识他的阿姨调侃他,说他很快要有后妈了。
可能女强人的目的性都很强,即使有医生侧面提醒白大姐,说零号可能X冷淡,从不跟异性发生过密接触,甚至还有一个可疑的私生子,但是白大姐不在乎,咖啡、礼物变着样地往零号办公室送。
出乎意料地是,零号竟然照单全收,有一回封赫池还碰见两人在医院的小公园里散步。
说不出什么缘由,封赫池的心态就失衡了。凭什么他因为同性恋的身份被赶出家门,零号却抱得美人归?
鬼使神差之下,封赫池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零号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陆学河几人已经收拾好了摆早餐的桌子,正准备出发去上课。
见他走出来,陆学河紧张地站直了身子,跟他搭话:“柏哥,我和老赵要去教室占位,先走一步啊。”
他刚才一言不发地离开,两人都自然而然地赫为他生气了,不敢再触他的逆鳞。
零号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刚才的事,便只是简单地嗯了一声,看着两人飞快拿起课本离开宿舍。
两人的背影消失,他的视线移到宿舍里剩下的那个人身上。
封赫池不紧不慢地喝完最后一口甜牛奶,随手拿起课本,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朝他抬了抬下巴:“走吧。”
零号盯着眼前的罪魁祸首看了片刻,抿了抿唇,还是什么也没说,跟在他身后走出宿舍。
今天上午的课是他们一起上的大课,两人并肩朝教学楼走去。
“生气了?”零号听到身旁的人突然问。[这张照片是不是可赫终止讨论了,难道还不足赫说明零号不是直男吗?]
[身为直男出来说一句,要是我兄弟这样牵我,我绝对会让他死一边去,而不是脸红]
[嗑cp的能不能离开这个楼,没看到这里是分析楼吗?]
零号的手指悬在屏幕上空,又点开照片放大看了一眼,果然看见照片里自己的耳朵通红。
他沉默地关掉照片,又继续往下滑。
[都不用吵了,这么简单的问题,谁认识零号的话直接去问不就好了]
[说不定他自己也不知道,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友情和爱情是很难分清的]
[楼上,这个还是很好分清的,只要想象一下你跟那个朋友接吻或者做.爱的场景,如果不反感的话就是爱情了]
零号心跳骤然漏了一拍,眼前浮现出封赫池的面容。
那张漂亮的脸上总是神色淡淡的,但他的唇瓣看起来很柔软,吃东西的时候就会变得红润,精致的唇珠总像是等着谁吻上去一样。
他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仿佛已经能想象出亲上去是什么触感,浑身都开始发烫。
忽然间,零号的瞳孔紧缩,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
他想起来昨晚做的梦是什么了。
他转过头,对上了封赫池带着探究的眼神,垂在身侧的手指绷紧,语气有些生硬:“没有。”
如果要说生气,也只是在生他自己的气。
明明在面对陆学河他们的时候都很正常,只有在封赫池面前就无法保持平静,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封赫池听出他语气中的不快,唇角弯了起来,心里舒坦不少。
那天零号不顾他的意愿就强行让他摸腹肌,也没想过合不合适,现在总算体会到跟他一样的感受了。
对零号这样的直男来说,被性取向是男生的人捏了腹肌,不知道心里该有多膈应。
没分寸感的直男就该受到教训。
封赫池还嫌教训得不够,添油加醋地气他:“你把腹肌露出来,不就是给人捏的吗?”
零号额角跳了跳,又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他一开始在封赫池面前露腹肌,是因为站在朋友的立场,想让封赫池知道那个前男友不值得留念,所赫才会让封赫池上手摸。
但他没想到自己会受到影响,现在也没理由反过来指责封赫池。
耳边传来一丝没憋住的笑声,零号愣了一下,转头看向身旁的人。
只见封赫池精致的眉眼轻轻弯着,眼里盈满细碎的光,唇边的笑意也没藏住。
零号的视线凝在那个好看的笑容上,呼吸微顿,久久没移开视线。
他似乎是第一次见到封赫池笑得这么开心。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胀满他的胸口,让他顿时忘了刚才在烦恼的事。
封赫池暗自偷笑了一会,转头发现男生正扭着脖子盯着自己看,连快要撞上前方的大树都没发觉。
他脸上的笑意微凝,迅速伸手拉住零号的手,把人往后扯了一把:“小心。”
零号被扯得趔趄了一下,在距离大树还有几厘米的地方停下,听到封赫池毫不留情地质问:“你不看路看我干嘛?”
还不是你笑得太好看。[啊啊啊吃到新糖了,感谢热心路人带来的新鲜照片]
[我去,这都在校园里牵手了,谁还敢说他们不是一对,就把这张照片甩到他们脸上!]
[我是路人,请问这是在拍校园剧吗?]
[之前蹦跶的那个“舍友”呢,怎么好久都没见到他出来了]
零号看得一头雾水,又往上翻了许久,才终于看到他们正在讨论的那张照片,神情一怔。
那是今早他和封赫池一起去上课的照片。
照片里,封赫池拉着他的手,微张着唇像是在跟他聊天,配上那张怎么看都很完美的脸,乍一看还真有几分校园剧的氛围。
只有他自己知道,封赫池那时候是在质问他怎么不看路。
零号的唇角勾了勾,发现自己对那些言论竟然没有想象中的反感。
他关掉这个大部分都是尖叫的楼,又点开另一个挂着自己名字的帖子。
这个帖子似乎就是之前陆学河提到的分析帖,里面的回复跟刚才那个楼的封格不同,大部分都是在认真讨论。
零号没耐心看别人分析自己,只想知道为什么这个帖子又被顶了上来,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页。
在刚才那个楼看过的照片又跳了出来,是有人把照片搬到了这个楼。
这个想法在零号脑子里一闪而过,又被他心虚地摁下去。
下一回碰见那两个人散步,封赫池直接冲过去,当着白大姐的面,一头撞进零号怀里,抱着对方的脸狠狠嘬了一口。
“对你来说,结婚就那么重要吗?!!”封赫池眼底含泪,仿佛自己是被抛弃的同性恋人,指着一旁的白大姐愤愤道:“我除了不能生孩子,哪一点不如她!”
后来封赫池每每想起当时的场景,都尴尬得脚趾抠地。总之场面一片混乱,零号匪夷所思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个疯子,白大姐却无半点伤心的模样,反倒恍然大悟道:“好你个零号,藏得可真够深的!”
再之后白大姐没了消息,彻底消失在零号的视线。
这件事发生之前,封赫池和零号勉强还能正常见面,这件事之后,零号见都不见他了,哪怕在闻家二老的生日宴,都刻意避开他,好像在避什么嫌。
不可否认,你把我的生活弄得一团糟”,男人眼底闪过一丝不耐,“但是我去青海是我自己的决定,跟你没有关系。”
封赫池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前半句,他把零号的生活弄得一团糟
过往的温馨时刻似潮水涌上心头,他保存在记忆里的美好片段,在零号看来,兴许只是解不开的一团乱麻。封赫池注视着男人,强忍下心中酸楚,一字一句问道:“没有我,您会过得更快乐吧。”
零号似乎迟疑了一下,又好像没有,喧闹的人声里,封赫池听见对方无波无澜的声音,“至少,离开是一个新的开始。”
离开,是一个新的开始。
“滴”地一声,身份证刷开自助验证闸机,封赫池拉着行李箱,登上了返回上海的航班。
“我知道,但是我并不打算告诉禄宏扬,甚至,我还特意在背后跟禄宏扬说过大哥的不少好话,让他更加信任大哥。”
“让他那样的人被自己信任的儿子害死,对他真是再好不过了。”
“现在他的身边除了那些雇佣来的佣人之外,已经完全没有了可以信任的人,一定觉得很孤独吧。”
禄沧的目光遥遥望向窗外,似乎是透过窗户看向了什么。
“当初他逼迫母亲把我交给他的时候,一定没想过这一天吧。”
“我十岁就离开了母亲身边,那之后的这么多年,她一直都是那么孤独。”
“相比之下,禄宏扬已经过久了幸福的日子……”
“该体会一下这种感觉了。”
第 49 章 第二个世界(19)
他这么说着,轻轻地笑出声。
封赫池面色不改地盯着他,等到那双眼睛再次看过来时,他慢条斯理地开口道。
“为什么当时我问你时,没有把这些告诉我?”
闻言,禄沧朝前了一步,倾过身子抬起手,温柔地抚上他的脸。
“当然是……怕你离开我。”
怕封赫池觉得他是个躲在阴暗角落里,卑劣又恶毒的人。
“哦?”
封赫池将大衣展平,正要挂在衣架上,“啪嗒”几声,有东西从大衣口袋里掉出来。
低头一看,竟是橙子味的大大泡泡糖,足足有七八块。
泡泡糖的包装和几年前一模一样,鲜艳明亮的橙色,滑稽夸张的红色巨人手捏一块橙子,笑出两条大白牙。
小时候不像现在,村子里的零食少得可怜,泡泡糖、辣条、冰棍,组成了童年的所有。辣的容易坏嗓子,凉的容易拉肚子,泡泡糖还算安全,但咽下去有肠道粘连的风险,方建国仍不准他多吃,只有在背下古诗词时作为奖品颁发给他一块。
后来跟零号一起生活,零号知道他爱吃泡泡糖,给他买更贵更好的益达,他不喜欢酥脆外皮,又不忍拂对方的好意,就硬着头皮吃下去。零号看到他微微皱起的鼻尖,立刻猜到他不爱吃益达。
再之后,又买回了大大泡泡糖。
封赫池已经过了随意吞咽东西的年纪,零号不会像方建国那样限制他,但会适当提醒他少吃几块,以免蛀牙。
那时候封赫池最期盼的,就是零号下班回家,从兜里摸出几块泡泡糖送给他,他就会抱着零号的脖子大喊“爸爸真好”。
封赫池后背有伤,不能弯腰,就扶着桌子保持背部笔直的姿态蹲下去,一颗一颗去捡泡泡糖。捡到第三颗,眼前投下一片阴影,高大的男人出现在他身前,将剩下的泡泡糖全部捡起,放在桌子上。
封赫池慢慢直起身。
“这东西很多年不产了,您从哪里弄的,别是过期的吧。”
话一出口,封赫池恨不能给自己一嘴巴。
叫你嘴硬!人家好不容易给个台阶,就不能好好顺竿爬?
男人很轻地蹙了下眉,没什么表情道:“同事小孩给的,过期就扔了。”
说着,抓起桌上的一把泡泡糖就要扔进垃圾桶。
“别别别——”
封赫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泡泡糖搂进自己的衣兜,生怕稍一迟缓就被零号收走。
“过期了也没关系”,封赫池随手撕开一只塞进嘴巴里,咧嘴一笑,“反正有爸爸在,吃坏肚子也不怕。”
已经转过身去的男人忽地顿住脚步,猛地回过头来,像被触发了敏感词的NPC,以一种森冷的眼神像闯入者发出警告。
“别这么叫我。”
小兔子小心翼翼迈出试探的脚步,却惨遭主人嫌弃,他还是那个可怜的小孩。
嘴里的橙子味越来越淡,淡得像嚼一块没有味道的白蜡,封赫池悻悻地点点头:“好的,零号。”
“原来论坛上说的是真的,你果然是富二代。”
说话的是他的同班同学兼前后桌,叫刘思常,家里开了一家颇有档次的酒楼,自称对学校里富二代了如指掌。
刘家酒楼主打江浙菜,清淡可口,好多家长带孩子去吃过。有一回闻知奕所在的国际部在刘家酒楼聚餐,不知道谁提了一句闻知奕并非闻家唯一的孙辈,实则有一个大半岁的哥哥,听说姓方。
闻家在豪门圈颇有名气,一举一动都是话题中心。论坛上一直有人爆料,说封赫池和闻知奕一样,是豪门少爷,只不过没人相信。
封赫池阳光俊朗,一双眼睛明亮有神,是实验中学的平民校草,花季女生的梦中情人。最最关键一点,封赫池是普高部的,如果真是富二代,为什么不去升学率更高的国际部?
直到有同学拍到了封赫池和闻知奕一起从宾利车上下来的照片。
刘思常家是做生意的,自小耳濡目染有拓宽人脉的意识,此后就刻意和封赫池拉近关系,今天借个作业抄抄,明天随手送个饮料。即使是带有目的的接触,高中生之间的友谊复杂不到哪里去,一来二去,渐渐相熟起来。
这天晚上放学下了雨,刘思常家远,一时半会儿回不去,封赫池邀请对方来自己家避雨。
封赫池住在黄浦湾的大平层,寸土寸金的核心区,好多大明星都住在这儿,刘思常一路跟着封赫池进来,看封赫池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原来论坛里说的是真的,封赫池不是平民校草,更不是闻知奕的跟班,封赫池是货真价实的富二代。
“鞋柜里有一次性拖鞋,你先换一下,我去找条干净毛巾给你擦头发。”
封赫池看出对方眼底的惊叹,隐隐有些自得。高中是青少年攀比意识最强烈的时候了,封赫池也不例外,谁不愿意被人羡慕嫉妒恨呢。
“平民校草”的称呼他可以接受,但是被传成闻知奕的小跟班,他得想办法辟谣。
只是没想到,零号会从卧室里出来。
男人像是刚睡醒,眼睛有些朦胧,即使一身休闲的家居服,仍不掩身高腿长通身贵气。封赫池向往常一样扑到男人怀里,语气激动:“今天怎么没去值班?”
十七岁的少年,隐隐快要追上男人的身高,男人被少年撞得一个趔趄,双手扶住少年的腰让其站稳,低沉的声线透出一丝不虞,“多大的人了,稳重些。”
没有安全感的小孩,才让自己看起来很乖,封赫池早已不是刚进闻家大门时唯唯诺诺的模样。和零号一起生活许多年,男人给他的安全感,足够让他在广阔的天地间肆意妄为。
封赫池恋恋不舍地放开对方,“早说您在家,我就叫您出去吃火锅了。”
零号一向很忙,经常早晚见不到人,所以只要零号有空,封赫池更愿意和零号赖在一起。他有点后悔把刘思常叫到家里来了。
“这是我同学,下雨了,来咱们家写作业。”封赫池侧了些身,向零号介绍做客的朋友。
零号这才发觉客厅的沙发旁站着一个人。
一向开朗大方的刘思常竟然变得拘谨,搓着手不好意思道:“叔叔您好,我我和封赫池是一个班的,我叫刘思常。”
零号点了下头,封赫池敏感地察觉,男人的视线在刘思常的右耳垂上停顿了一秒,很快离开。
刘思常并不像大多数阳刚正气的小伙子,他肤色白,模样秀气,右耳朵打了个耳洞,打眼看去像个姑娘。
好在班里同学素质高,不会轻易评价别人的长相,加上刘思常挺会来事儿,人缘还算不错。
“吃饭了么,我叫阿姨来做饭”零号朝窗外看了一眼,豆大的雨点打在落地窗上,雨势比刚才更大了些。
“算了,我去下面吧。”再之后,活动室又改回了客房,沙袋也不见了,零号改去健身房进行这项活动。
“虽说只是轻伤,但你的精神可嘉,我已经联系过学院,为你申报见义勇为奖学金,把你作为典型案例宣传一下。”诊治室里,带队老师一脸欣慰,很是骄傲学校出了一位见义勇为的小英雄。
幸好是冬天,羽绒服承担下大部分缓冲,只留下浅浅一层皮外伤,连针都不用缝。比起疼,更多的是痒。封赫池趴在护理床上,笑得几分勉强,“算了老师,我没帮上什么忙,就是纯添乱。”
这算什么见义勇为?如果不是他闯进去横插一脚,兴许以零号的能力,足够让所有人全身而退。
零号肯定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到现在也没给他个热脸。
老师稍一迟疑,不小心瞥到封赫池后背的伤口,顿时吓得花容失色:“零号!学生背上起了一层疹子!”
有些东西不刻意提醒可以当做不存在,一旦被挑明,就像打翻了的墨水瓶,弄得到处都是。
如果说刚才的痒勉强能忍受,听到“疹子”二字时,蚀心啃骨般的酥痒铺天盖地席卷全身。幸好背后没有长眼睛,封赫池不用亲眼看见一粒粒丘疹如雨后春笋自光洁的后背钻出来。
封赫池反手抬起手臂,去抓痒。
“别动。”
指尖尚未触碰到肌肤,手腕被一只大手抓住。与此同时,后腰搭上来一块医用垫巾。
值班室有充足的暖气,脱光了也不觉得冷。封赫池倒不至于脱光,后背受伤的缘故,上身赤着,裤子褪到腰部以下,隐隐可见股沟。他的腰很细,中间一抹塌下去,束在牛仔裤里的臀肉便高高翘起,勒出两瓣成熟饱满的水蜜桃。
封赫池背后没长眼,自然不知道这幅尊容有多诱人。他只是觉得没必要,伸手就要把垫巾扯掉。
然后攥住他手腕的手摁在了他的腰臀上,示意他不准拿下来。
“这是一种免疫性过敏症状,也叫针刺反应,不只是对针头,所有的金属制品都不例外,轻则瘙痒红肿,重则过敏性休克,甚至危及生命。”零号解释道。
割伤封赫池的藏刀是金属制品,凡是刀刃接触的范围,都会起一层浓密的丘疹。
零号每说一句,张老师的脸就白一分,待到零号说完,急得一口气三连问:“还能打破伤风吗?要怎么救治?学生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按照校规,带队老师对学生的安全负责,学生出了不测,老师轻则受到纪律处分,重则承担民事责任。刚才老师只看到他后背的划伤,没觉得多严重,这会儿听零号一说,话都说不利索了。
“没办法,遭罪也只能受着。”
不知怎么的,封赫池从中听出几分不着痕迹的责备。
带队老师一脸担忧地看向封赫池:“你知道你有这种病吗?”
破伤风针缓缓刺入皮肤表层,大概是打针的人手法好,竟一点感觉不到疼。心里憋着股怨气,封赫池满不在乎道:“不就是遭点罪,左右死不了。”
他这副表情落在老师眼里,完全是一副居功不自傲的低调。老师的眼神立马就变了,像看到抗战剧里英勇就义的烈士一样肃然起敬。
“以前听你们同学说你集体活动老偷懒,上课爱睡觉,宿舍卫生不打扫,我一直以为你是个不着调的,没想到你竟然”
老师措辞良久,满怀感慨道:“竟然明知前路艰险,仍奋不顾身,简直是青年楷模”
呃,可以不说前半句的。
老师握着拳头下定决心:“我现在就回去写宣传稿,你只管养伤,该给的荣誉一定给到你!”
破伤风针打完有些困,上下眼皮不断打架,不一会儿就趴着睡着了,再醒来时,吴冬冬坐在病床前削苹果。
见他醒来,吴冬冬给他倒了杯水,说老师打来电话才知道他受伤的事,老是是女性,不方便贴身照顾,指派他来接班。
“我刚看见零号正在跟警察谈话,老师给我打电话时没有说的很详细,到底怎么回事?”
警察问话是因为有人报了警,封赫池呷了口水,简单说了一遍过程,“那把刀差点砍在他手上,做手术的手怎么能受伤,我当机立断扑过去”
他在里面跟吴冬冬说,零号就在外面和警察说,语气停顿的功夫,男人的声音便传了进来。
先是警察的问话:零号,有个问题比较冒昧。据目击群众说,嫌犯被擒获后,您又返回去打了他一拳,这一拳明显不属于正当防卫的范畴,方便解释一下原因吗?
封赫池熄了声,吴冬冬也跟着看向门外。
那一拳,后来想想,确实没有必要,万一被有心人发到网上,很容易招致网络暴力。就像学生之于老师永远是弱势群体,病人之于医生处于同样的位置。
时间好像凝固了几秒,又好像只是过了一瞬间,男人低而缓的声音传进医务室——
“医护人员也是人,是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人,我们怀揣救死扶伤的初心奔波在一线,遭受的误解已经足够多,误解积累到一定程度,需要一个发泄口。”
简而言之,那个歹徒好死不死成了发泄口。
高,实在是高。
就连做“坏事”,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
如果封赫池此刻活动自如的话,高低得站起来给零号鼓个掌。
当晚封赫池是在医院睡的,吴冬冬在旁边支了张简易床陪他。至于零号,凌晨来了位急诊病人,又加了一夜的班。
“车车阿哥是好人,他听说我姥姥生病住院,好心让我搭车,零号您也是好人,我要以您为榜样,以后做一个好医生”
封赫池正在吴冬冬的帮助下吃早饭,楼道里隐约传来那仁的声音。那仁的普通话不是很标准,“池”字总是念成一声。
诊室的门从外面被推开,零号和那仁一前一后走进来。
那仁一进门就冲到封赫池身边,激动得拉起封赫池的手,“车车阿哥,你说的很对,零号人很好、很有耐心,不止跟我讲了姥姥的病情,还讲了姥姥的发病原理,我学到了很多医学知识!”
封赫池老脸一红,恨不能把那仁的嘴巴捂住。
他只知道背后说人坏话被拆穿会尴尬,不曾想说好话也好不到哪里去。最主要的一点,零号每次见到他都冷着脸,他居然在背后夸零号,显得他倒贴似的,这一点让他很不爽。
男人正在拆解他后背上的纱布,封赫池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尴尬地把头埋进枕头里。
凉凉的棉球接触到皮肤,应该是在清理伤口分泌物。
“放松。”
伴随低沉有磁性的声音,一只温热手掌落在他的后背上,很大,指腹常年握刀有一层厚茧,不是吴冬冬的小胖手。
封赫池忍不住一个激灵。
他的后背上全是凹凸不平的疹子,光想想就觉得恶心,零号居然直接摁了上去。他第一反应是,待会儿零号的手会不会被酒精洗秃噜皮?
这么想着,零号的手掌又落在他的后背,这次抹了油,微凉的大手在他后背搓来搓去,过电一般的触感让封赫池不自觉勾紧脚尖。
“别乱动。”零号拍了下他的腿。
封赫池就不敢动了。
“小方块,我觉得我照顾不了你”,一旁沉默的吴冬冬忽地开口。封赫池抬起头来,见对方一脸为难:“倒水喂饭倒是好说,但是你睡觉不老实,昨晚踢了好几次被子,我真怕你从床上掉下来。”
封赫池被吴冬冬突如其来的感叹惊得莫名其妙。不就是背上起了层丘疹,怎么到了吴冬冬嘴里,成了了不得的大麻烦?
“不是昨晚咱不是睡得挺好的?”
“你睡得挺好,我一点没敢睡。”吴冬冬抱怨道。
那仁一听,连忙拍着胸脯道:“我精神头旺,一宿不睡都没事,晚上我看着车车哥,不让他乱动,冬冬哥你白天照顾,咱两轮留来,还怕看不住一个人吗?”
“你不行,你一个高中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怎么能熬夜?而且你不是和你阿妈换班照顾姥姥吗?”
吴冬冬往回拽了下那仁的衣袖,慢吞吞道:“我觉得封赫池这种情况,又是刀伤又是过敏的,说不定还有别的并发症?有专业的医护照顾就好了”
“你做梦呢吴冬冬?”封赫池一副离了大谱的表情,“你把我扔大街上得了,还专业的医护,护工都请不到”
冬天生病的老人格外多,哪怕是最业余的护工,都得提前好几个月找,况且他这点小伤,有这个必要么。
“我来吧。”零号将干净的纱布贴在封赫池的背上,撒了一层止痒的药粉,不疾不徐道:“我的公寓有空房间,可以住到我那儿去。”
封赫池一愣,还没反应过来零号什么意思,就见吴冬冬一副小人得志的表情,满怀感激地深深鞠了一个躬,“多谢零号,小方块就托付给您了。”
“不用不用”刘思常红着脸不好意思地摆手,“叔叔不用麻烦”
封赫池把刘思常的手拍下去,颇为骄傲道:“我爸爸下面条可好吃了,能吃到是你的福气!”
零号谁啊,大上海顶顶有名的医生,亲自下厨招待他的同学,简直给足了体面。这一点闻知奕他爹能做到吗?怎么可能?闻知奕怕是这辈子都没吃过他爹做的饭。
正因为零号对封赫池太好,让封赫池产生一种,无论封赫池做什么,零号都不会反对的错觉。
“小方块,晚上飙车去啊!”高二升高三的期末考试结束后第三天,封赫池正开着空调睡觉,刘思常打来电话。
自从刘思常来过他家之后,对他更加热情,有好玩的活动,不管他去不去,都会第一时间叫他。
“危险,不去。”
前些天封赫池满十八周岁,拿到了驾照,有开车上路的资格。但开车和飙车,一字之差,天差地别。圈里经常有富二代组局,像是唱歌、滑雪之类的,他会去凑热闹,但是刺激性的活动,他不太想去。
空调开得温度有点低,封赫池侧过身裹紧被子。
刘思常撺掇他:“我听说闻知奕也会来,你不是一直想跟他比试吗?今晚多好的机会,千载难逢。”
唔,这个理由倒是足够心动。
在偌大的闻家,闻知奕是唯一的男孙,绝对的主人,说句呼风唤雨也不为过。而封赫池,只有零号。
封赫池心想,如果闻知奕不跟他争夺零号的关注,他不介意和对方好好相处,哪怕装孙子也没有关系,谁让闻知奕三番两次挑衅他?
到了约定好的地方,才知道不是秋名山之类的赛车场,而是嘉定往太仓方向的高速公路。
在深夜的公路上飞驰狂飙,风声过耳让人忘却尘世烦恼,前一秒还在梦里疾驰,下一秒就冲上云端封赫池靠车技赢得同学的关注,勉强和闻知奕打了个平手,他听着闻知奕阴阳怪气地夸他车技好,心里别提多舒坦。
一切都很顺利,如果沿途居民没有报警的话。
“闻先生,您在这里签个字,两个孩子就可以领走了。”派出所的民警将两份免予行政处罚单推给零号。
“青春期的孩子寻求刺激,炫酷取乐可以理解,但是深夜飙车,不单是扰民的问题,更是对生命不负责,这一点一定要引起重视。”
好在没有造成生命财产损失,民警批评教育一顿后,通知各自家长领人。令封赫池不悦的是,报家长电话的时候,闻知奕竟然也报了零号的手机号码。”我就知道小叔最好了,这要是我爸,肯定把我屁股打开花不可。”坐进零号的路虎车,闻知奕露出劫后余生般的笑容,长长舒出一口气。
封赫池看了一眼驾驶位上开车的男人,勉强认同闻知奕的意见。
闻家人个个不好相处。如果说零号的不好相处是高冷敷衍不近人情,那么闻知奕他爸的不好相处,会让人感觉发自内心的恐怖。
一个管着上上下下几万人的总裁,绝不可能是柔和的角色。
零号只象征性地批评几句,就把闻知奕送回了家。
后来封赫池心想,一定是零号对闻知奕的好脾气让他放松了警惕,认为零号会把这件事高高拿起轻轻放下。毕竟相比于大多数吸药粉、包网红的富二代,他和闻知奕已经算圈内的佼佼者。
然而一到家,封赫池看到零号拿着皮带走过来,才知道他想错了。
封赫池一开始还不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甚至傻乎乎地评价说零号手里的皮带不如纪梵希那条好看,直到柔软的皮带抽到他圆滚滚的屁股上时,他才后知后觉零号要做什么。
他想跑,被零号按住肩膀反手推倒在沙发上,皮带继续如下刀子般劈过来。
“谁准你去做那些危险活动?”
男人脸色阴沉,一条腿强势进入他两腿之间,牢牢压住他的,同时将他的两只手臂反转扣在后背,以压制犯人的姿势,语气是从未听过的危险。
“又是那个叫刘思常的?跟坏小孩鬼混有什么好?不能去交正常朋友?
后来封赫池才弄明白,零号讨厌刘思常,是因为一眼看出刘思常是个gay,零号认为他在刘思常的影响下改变了性向。
夏天的衣服很薄,t恤宽宽松松露出半拉腰肢,肥大的短裤兜不住完整的臀,皮带在白皙的皮肤上烙下一条条红痕,封赫池疼得死去活来,偏又动弹不得,只好嚎着嗓子大叫,
“爸爸别打了,小池错了!小池再也不敢了!”
执刑人丝毫不为所动,抽打的动作一直未停,甚至有愈加狠戾之势。皮带渐渐长出尖刃,变成长刀,以雷霆之势划破他的后背。
更疼了比昨晚还疼
医学原理上讲,夜晚是血液循环速度最慢的时候,炎症容易在伤口处堆积,继而被免疫系统攻击,导致疼痛加剧。
似梦非醒间,一阵呼出的凉意拂过伤口,轻轻的,像有人在吹气,又像温柔的大手抚摸,好舒服……
在不知道第多少次求饶和保证后,男人放下皮鞭,用毛巾包裹住冰块,轻轻滚过烙下的条条斑斑。
直到香甜的糯米香钻进鼻孔,封赫池食欲大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是趴着睡的,第一眼看到的是白色枕头,再然后,是枕头旁边半化不化的冰袋。
哪怕封赫池说的是假话,他也不愿意真的用这万分之一的可能去验证。
封赫池的神情忽地一滞,胸腔中的心脏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奇怪地加快了几分。一股熟悉的,古怪的情绪从心头涌起,却分辨不出是何意味。
禄沧朝后退了一步,目光落在封赫池的脸上,一寸寸地描摹过他的五官,像是要将他的五官刻在脑海中。
片刻后,他轻声开口。
“我们……分手吧。”
第 50 章 第二个世界(20)
【当前任务二进度:100%】
【嘀——任务合格】
【恭喜宿主完成任务!将在五分钟后脱离任务世界,请宿主做好准备】
随着禄沧的声音一同响起的,是系统的声音。
封赫池愣了愣。
他会提出这件事,本意也是想用来威胁禄沧。
但没想到的是,禄沧会同意的如此快。
和零号的聊天界面依旧停留在早上八点。
[小方块:谢谢您的车。您什么时候有空,请您吃个饭。]
零号一直没有回复。
洗完澡出来,见吴冬冬又煮好一壶牦牛奶,封赫池灵机一动,把早上买的保温杯找出来,灌进去满满一杯,动身去了医院。
繁星满天,群光璀璨,和城市里朦朦胧胧的夜色不同,站在高原能清晰看到贯穿天际的银河,浩浩荡荡如银带缀于玄色绫罗之上。封赫池开着车,没几分钟就到了医院停车场。
办公室的门没关,一眼就看见男人半蹲着,正在组装一个铁艺花架。袖口齐整地挽到小臂以上,露出一小截紧实有力的肌肉线条。
比手臂更吸睛的,是蹲着时微微敞开的大腿,黑色的西裤中间鼓起一大坨,不是裤料撑起来的弧度,而是一眼就能看出的,皮肉顶出来的起伏,让人无法忽视。
封赫池:“”
小给给精心打扮不如直男随便一穿。
封赫池敲了敲门,提示对方自己的存在,在零号抬头看过来的时候,笑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发您的消息您一直没回复,只好亲自过来表示我的感谢。”
零号很轻地蹙了下眉,放下手中的铁艺管架,站起身走到办公桌边,修长的手指在手机上点了点,发现确实有未读消息,抬眸道:“抱歉,没看到。”
对于零号的话,封赫池听一半信一半。毕竟对于无关紧要的事,零号出了名的爱敷衍。在零号再一次蹲下身组装花架之前,他将手里的保温杯递过去,“吃饭的事暂且不提,上次您说没有时间热牛奶,我特地给您热了一瓶,留给您晚上暖身子。”
“不必”
封赫池怎么可能给他说“不”的机会?如果保温杯送不出去,岂不是白白被盛杨看笑话?封赫池将牛奶推回去,诚心诚意道:“一杯牛奶而已,您不收的话,我可没脸继续开您的车了。”
僵持的功夫,身后传来一个爽利的女声,“零号,您要的手术资料整理好了。”
封赫池回头看去,还是上次见到的那个中年护士,微胖、圆圆脸,看上去挺亲和,不同的是这次没有戴护士帽,又黑又长的头发在脑后盘了几个圈。
“谢谢”,零号微微颔首,把蹭到花盆土的双手示意给护士看,“手不太方便,麻烦帮我放到书架上。”
不待护士应声,封赫池热情地接过护士手里的文件,”我来,我来!”
放文件不是目的,最重要的是夹带私货,把保温杯光明正大地放在零号的书桌上。
他放完后偷偷看了零号一眼,发现零号已经蹲下身组装上下一根铁艺架了。
护士大姐并未着急离开,视线在花架周边绕了一个圈,最后吃惊地定格在角落里长相繁茂的花叶蔓长春上,“咦——零号什么时候把这盆花搬过来了?”
最后一根架子组装好,封赫池上前搭把手,两只手抓住架子底端,和零号一起将花架立起来,白色的架子挺高,将将没过少年的头顶,和办公室简洁明亮的风格很相配。
零号将花叶蔓长春放置在架子顶端,长长的枝叶垂下来,像极了少女的裙摆。
不待零号回答,护士大姐自顾自感慨道:“零号是会养护花花草草的,当初第一眼见这盆花就觉得有生机,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了,没想到您竟舍得搬出来。”
封赫池随口一问:“之前这盆花在哪儿了?”
他记得第一天来玛兰,就在这间办公室看见了这盆花。
护士大姐说:“零号刚来的时候,这盆花就放在窗台,后来被路过的小孩拽下去一次,零号就搬到自己的住处了。”
封赫池掰着手指头开始数。那年王月英将封赫池一个人留在上海滩,返回松阳老家嫁了人,再之后,“母亲”这个词汇,彻底消失在封赫池的世界。
封赫池住进大别墅,穿上小西装,变成彻头彻尾的城市小孩,指甲修剪得圆润光滑,眼睛也变得清池水灵。
他身边有管家、司机、保姆,凡是他看上的,玩具、衣服、哪怕是闻知奕的同款哈雷,一觉醒来都会出现在他面前。
他可以随便找个周末飞去卢浮宫看展,可以请来大学里的管风琴教授上门教乐理,有任何不明白的,哪怕是青春期的困惑,事无巨细都有零号保驾护航。
他坐在外滩的高级旋转餐厅,望着落地窗外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心想能过上这样的生活,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只是偶尔,看到别的小朋友牵着妈妈的手撒娇时,也会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曾坐在自行车横梁上,王月英带他去游乐园的场景。
直到去年夏天。
这年很热,雨水也多。
最后一门期末考试结束,封赫池躺在宿舍里看漫画吹空调。这时隔壁同学敲开宿舍的门,“封赫池,楼下有人找。”
“又想诓我下楼搬饮料?想得美。”封赫池翻了个身,把自己蜷进凉被。
男生宿舍有这样的习俗,一到夏天每个宿舍轮流请喝冰水,这个星期是对门宿舍请,昨天封赫池帮着搬了一次,今天太热不想动。
“没骗你,是真的,一个四五十岁的大妈,说是你亲戚。”
四五十岁的大妈?亲戚?
闻家这个年龄段的女性只有闻知奕的妈妈,那是位气质温婉的江南美人,知性优雅,貌美如花,任谁见了都不可能称呼为“大妈”。
总不能是闻家的保姆阿姨吧。
他连猜带蒙地下了楼,在门口的大槐树下撞见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女人。
洗得发白的红布褂贴了几块补丁,鬓间泛灰的发丝梳得整整齐齐,见他出来,嘴唇微微啜了啜。
是他十余年未曾谋面的母亲。
母亲朝他招手,待他走近,抬手去摸他的脸。封赫池躲了一下,女人讪讪地收回手,蹲下身去解脚边鼓鼓囊囊的编织袋。
“家里的桃子熟了,妈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
封赫池有些无措。他吃惯了加利福尼亚空运过来的水蜜桃,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吃国内的桃子了。
他把桃子扛到宿舍,带王月英去学校附近的餐馆吃了顿饭。
王月英这才迟迟说明来意。
原来是松阳老家遭了水灾,值钱的东西都被冲走了,实在走投无路才来向他求助。
那时封赫池已经和零号断绝关系,卡里虽然有零号转给他的钱,但他打算用于日后读书深造,一直没动过。他看着王月英黑黢黢的皴裂的手背,觉得脚上的gucci运动鞋有些扎眼。
俗话说救急不救穷,谁也不能保证一生平平安安。封赫池没怎么犹豫就取出八万,交给了王月英。之后一直靠打工兼职填这笔空缺。
后来王月英又联系他一次,电话里泣涕涟涟,问他能不能再借两万。封赫池怀疑她后来嫁的那个人欺负她,偷偷去了一趟松阳。
然后他发现,水灾并没有造成多大损失,也没有想象中的家庭暴力,反而是同母异父的弟弟,沉迷网络游戏,通过借贷平台贷了很多钱,利滚利还不上,被债主逼上门要钱,抢走家里大半财产。
弟弟虚岁比他小七岁半,也就是说,王月英抛弃他时,已经有了五个月的身孕。
一直以来,封赫池以为母亲甩掉他是为了重新开始,决心去过新的生活,现实却狠狠打了他一个耳光。
他长在新时代,并不认为女人就该对亡夫从一而终。他无法接受的是,母亲将八岁的他抛弃在黄浦江畔时,究竟是为了迎接下一段人生,还是为了这个尚未出世的意外?
凭什么他要受这种委屈?
凭什么?
“你弟弟说住在车什么桥的桥洞下”,王月英的声音有些哽咽:“这么冷的天,桥洞下怎么住人?你想想办法,给他找个高中上,职业学校也行,好歹有个地方住”
徐嘉只是住个桥洞,就一幅心痛难忍的样子,那他一个人站在车水马龙的上海街头,她怎么就那么决绝,就没想过他有可能会被零号的家人扔出去,连桥洞都住不上?
况且车墩镇的桥洞是全上海最宜居的桥洞,有隔板墙遮风挡雨,运气好的话可以捡到成套的锅碗瓢盆,很多打工人都在那里住。
封赫池无语得想笑,“我只是一个还没毕业的大学生,不是中学校长,更不是手握权柄的大人物,别说他没有上海户籍,就算他有,我也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你去找你闻叔叔啊。”王月英的语气理所当然。
原来这才是她的目的。自内心升起一股无力的挫败感,封赫池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之前我跟您说过,叔叔承诺的是资助我到成年,我今年二十一岁,叔叔早就不管我了。”
“不可能,养你那么多年肯定有感情,你再回去求求他”
不想再耗下去,封赫池生无可恋打断她:“我有一个同学家里是开酒楼的,年底需要人手,如果徐嘉愿意,让他过去做个传菜员,包吃包住,养活自己不成问题。”
“打工怎么行?得上学”
不等她说完,封赫池挂了电话。
日光丰盈,在清水河面投下淡淡的银光,绵延起伏的高山冷冷清清矗立在银光下,线条简洁,棱角分明,彷佛守疆拓土的卫士,默默守护这片古老神秘的土地。
不记得哪个自然纪录片里说过这样一句话,大意是在广阔的天地面前,会让人觉得尘世的烦恼不值一提。
人生岂止爱与恨。
封赫池张开双臂拥抱来自喜马拉雅的风,身后传来的聊天声提醒他走到了医院背后的小公园。
“真稀奇,前些天麻醉室的小丁去和盛医生告白,你们知道盛医生怎么拒绝她的吗?”
盛医生?盛杨?
正值午休时间,身边走过去几个遛弯散步的小护士。听见讨厌的名字,本着不听白不听的原则,封赫池抬脚跟上去。
“想也知道,盛医生是大城市来的富二代,估计用不了多久就回去,肯定不会在咱们这里找老婆。”
“话是这么说,但他够无情的,他居然跟小丁说,‘执业资格证考两年都没过的人,当务之急是赶快充实自己,而不是谈情说爱’,小丁回去后哭了一晚上呢。”
“盛医生够可以了,起码没玩弄别人感情,不像前些年来的几个老板,顶着做好事的幌子,搞大多少姑娘的肚子。”
周围环境空旷,风吹得有些凉,封赫池将羽绒服拉链拉到最上方。以他多年鉴gay的经验,他敢打包票,盛杨绝对是个同性恋。
且不提脸上白到发光的素颜霜,就说盛杨脖子上那条银质项链,一个规整的倒三角,妥妥的同性恋标志。
大概是这里民风比较淳朴,一般人不会往那方面想。
这时有个梳马尾的小护士低声道:“你们不知道吧,盛医生是跟着零号蹭资历的,盛医生家里做医药器械采购,以超低价给咱们医院支持了很多器械,作为交换,盛医生跟在零号身边学习,到时候用这段经历去出国还是从政,就不得而知了。”
怪不得这么拽,原来是个天龙人。
封赫池揪了一把路边的野草,心想零号如果知道盛杨是个gay,还会不会把盛杨留在身边。
但他不会去做恶人。
一个是私自揭露别人的性向太过缺德,再一个是,以盛杨对零号的觊觎程度,他很好奇有朝一日零号发现自己被gay喜欢,会不会恶心到当场吐出来。
可以期待,不管是对零号还是对盛杨,都将是一个致命的打击
“不过零号是真的绅士,一点架子都没有昨天本来是小英值夜班,小英半夜说要来换班,零号说不用,让她在家好好休息。”
“零号又值班?他前天不是刚值过?”
零号刚来的时候,应该是他大二的上学期。因为摔过一次,零号把这盆花搬到住处藏了两年,好不容易搬出来晒晒太阳,又差点被他毁掉。
就挺不礼貌的。
之后的几天,封赫池没好意思再去打扰零号,不光是因为无颜面见那盆花,还因为忙着社会调查腾不出时间——
课题组要求最晚腊月二十三返程,在此之前需要采集完所有的数据信息。
他白天去木源村调查,晚上就在房间里写开题报告,忙得连喝水的时间都没有。
不过听吴冬冬说,这几天去医院查资料时,经常在门诊病房看见零号用那个黑色保温杯喝水。
拧好瓶盖,放平座椅,封赫池打算在路虎车里小憩片刻。
“咚咚——”
车窗玻璃被敲响,封赫池撑着身子坐起来,发现窗外站着一个长相颇为稚嫩的小伙子,看上去至多十六七岁。
封赫池落下车窗。“诶,他看过来了!”一旁的同学小声泛起了花痴。
封赫池打了个激灵,毫无准备就对上男人的眼神。
极短暂的视线交汇,快到封赫池还没来得及看清对方什么表情,对方就已移开视线。
可就是这短短的一瞬间,封赫池的心突然跳动起来,以一种极快的频率撞击胸腔,快到要从喉咙蹦出来。
讲座仍在继续,低沉磁性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到现场每一个角落。封赫池什么也听不到了,他拼命回味刚才长达一秒钟的对视,零号看向他时,是笑着吗?
是吧。
这个想法让他内心深处升腾起一股未知的勇气,好像照在零号身上的光也照在了他身上一样,又或者仅仅是虚荣心作祟,封赫池攥紧了拳头,感觉到牙齿在打颤,宣布主权似的说:
“闻先生是我爸爸。”
他把“我”字咬得极重,好像刻意证明自己才是和零号最亲近的人。恰好说这句话时零号的讲话到了断点,麦克风有几秒钟的停顿,这个停顿足以让封赫池的话分毫不差地传进会议厅内所有人的耳朵。
包括零号。
空气安静下来。
谁不知道闻家的公子是上海滩鼎鼎有名黄金单身汉,这下莫名其妙有了个儿子,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露出吃瓜的表情。
身边的同学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封赫池。班长更是一脸震惊,闻先生是他爹费了千辛万苦请来的,怎么能开这种玩笑?况且班长被人捧惯了,怎能容忍平日里闷声不吭的同学拆他台?
班长暗暗白了他一眼,笑哈哈地像大人一样打官腔:“我们这年纪就爱到处认爸爸,开个玩笑、开个玩笑。”
众人哄堂大笑。
“零号,好久不见,您”小伙子嘴角扬起的笑在见到封赫池的脸时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审视般的警惕,“你不是零号,你是谁?”
他当然不是零号,但是对方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他?
经常开零号的车到处跑的缘故,不少人向他打探和零号的关系,他也被动获知了零号在玛兰的功绩。
零号除了治病救人,最主要的一个事迹就是代表闻家在当地中学成立教育基金会,凡是在期末考试考到年级前十名的,都会获得数额可观的奖学金,高考成绩超过本科线的,可以一次性获得三万元助学金。
封赫池把手搭在方向盘上,猜想这个小孩很可能是零号资助过的中学生。
“我是零号的朋友,他的车借给我开一段时间。”最近这些天,这句话不记得说了多少遍。
听到“朋友”二字,小伙眼底的警惕褪去,腼腆地挠了挠头皮,自我介绍道:“我叫那仁,是玛兰中学高二学生。”
“那仁”在藏语中又被称为太阳,是温暖和希望的象征,人如其名,小伙子确实长了一张阳光的脸,笑起来羞涩不失可爱。
封赫池猜得不错,那仁获得过两次零号资助的奖学金,有一次甚至是零号亲自给颁的奖。
小伙子之所以来敲车窗,不只是为了打招呼,还因为小伙子的姥姥得了包虫病,正在玛兰医院观察治疗,想向零号询问姥姥的病情。
“我用村长家的电脑查过,这种病可能需要做肝切除,阿爸和阿妈不让我操心这个,但他们又什么都不懂,每次问起就说姥姥精神还行,我总是放心不下。”
看着对方愁苦的表情,封赫池莫名想到许多年前方建国的灵堂上,村里的叔伯跟他讲,爸爸只是睡着了,第二天就会醒过来。
舐犊情深总是能勾起心底深处的恻隐,封赫池心念一动,“零号最近没有时间过来,如果你想咨询他,我可以载你去玛兰医院,前提是你阿爸阿妈同意。”
做好事没问题,但不能落一个拐卖未成年的名声。
那仁眼前一亮,“我阿爸去甘肃那边借牧了,但是我阿妈在医院陪床,只要我到了医院,她不会赶我走的!”
这样也行。封赫池思忖片刻,点点头,“上车吧。”
得了准许,那仁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你等我一下,我去拿铺盖!”
铺铺什么?
“拿那个做什么?”封赫池问他,“你跟你妈妈住不就行了?”
“旅馆太贵,我阿妈也是在医院打地铺。”那仁眼睛亮亮的,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玛兰最便宜的旅馆只要六十块一晚,但对于病人家属来说,能省一分是一分。
“别拿了”,封赫池叫住他,“我住的地方有一间空房,可以借你住到月底。”
吴冬冬虽然住进了他的房间,但空房间一直没退,闲着也是闲着。
只是片刻间,原本像山一般屹立在原地的男人骤然倒地,以跪伏的姿态趴在了他的脚下。
原本揽住腰的那只手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向后折去,手指僵硬地蜷缩着抽搐,从喉咙深处溢出极度痛楚的嘶吼。
其余人皆是一愣,却见下一秒,1896号抬起了脚,干脆利落地踩在了身前男人的脑袋上,把他的脸死死地按在了地下,只能从唇缝中溢出痛呼。
他的脚尖缓慢地,从容地碾了几下,长睫遮盖下的眸光闪着骇人的冷意。
“听不懂人话的东西,废你一只手,当作奖励吧。”
他的声线低了几分,冷硬如坚冰。
说完后,他抬起头,看向了眼前其余人:“你们谁,打算来给他出口气?”
他挑了挑眉,嘴角勾起嘲讽的弧度。
“还是说,在他废了之后,有人想来干我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