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两种相悖情绪在心腔齐齐鼓动,叫他难以招架,缄默不语。


    乔棠趁此从他怀里下来,立在地上,骤然失了温暖的怀抱,纤肩瑟缩一下。


    裴承珏皱眉,这才生硬道,“不是脚疼。”


    “陛下分明行走有碍,还是莫要说谎,快些召太医吧。”


    乔棠不愿他硬撑,这脚伤原是裴承珏为她负的,她每每想起便觉心中有愧,望向裴承珏时,眸子含着歉意。


    于是裴承珏的痛恨越发深了,谁要这种歉意,和喜欢没半分关系的东西!


    他一臂拂开乔棠,离她远了几步。


    “朕看惠贵妃自己扯谎惯了,看旁人也觉没实话。”


    乔棠容色骤然一白,心头刺痛再度浮上来,咬唇迟疑一下,也不言语,提步先走了。


    廊外寒风急起来了。


    有冰凉雪瓣徐徐飞来,起初只零星几片,落在她发上,眨眼融了。


    不过几瞬,雪瓣如柳絮绵绵不绝,被风裹进廊下,纷纷扬扬,快要遮住乔棠身影。


    裴承珏快看不清她了,眸中冷然犹在,心腔却鼓动着懊悔。


    适才是他失言,可姐姐真不知他想要的是什么么?总给他愧疚歉意这种叫人厌恶的东西。


    他遥遥望着乔棠,眼看两人越隔越远,手掌紧握成拳,心中顿生一种错觉,他若不追上去,连愧疚歉意这种东西也不会拥有了。


    乔棠步子顿下来,迟迟抬不起脚前行,也不回头,裴承珏已然厌恶她的欺骗,冷待于她,那离厌弃她也已不远了。


    隔着飞雪,可怜见的,两人竟谁也不懂谁。


    急风侵体,冷得乔棠身子一颤,正欲提步,身后脚步声追来,腰身抚来手掌揽住她,将她稳稳抱起来。


    “惠贵妃去睡觉,朕叫太医。”


    乔棠愕然,正欲说她也等太医来,被裴承珏冷目一扫,霎时噤声,老老实实去睡了。


    也就不知,裴承珏并未召太医,只在正殿独坐半个时辰,复进入寝殿。


    乔棠已沉沉入睡,睡至卯时,被体内充盈惊醒,启唇颤出一声,身子轻摇,青丝铺洒枕间。


    裴承珏一味动作,也不言语,一时床帐摇晃,情焰灼烧,乔棠颤声连连。


    裴承珏身体骤地绷紧,倏地一掌捂住她的唇,声音压抑,“别叫,再叫要……”


    乔棠意识朦胧,忿然不平,要叫的是他,不要叫的也是他,真难弄,索性不管他了,只依着自己来。


    于是不过片刻,一切结束了。


    乔棠轻快起来,即可陷入了沉睡,只有裴承珏面沉如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披衣下床,上朝去了。


    昏沉天幕中,今冬的第二场雪还在飞洒,休了三日的朝会重新开启,朝臣依次进入奉天殿,独镇国公称病未到。


    奉天殿燃起炭火,生出融融暖意,朝臣心头却寒意涔涔,静静等着不知是否到来的裴承珏。


    直到唱声响起,裴承珏身着朝服迈步进殿,朝臣心中方


    敢松气,又见裴承珏身坐龙椅,容色平静,似已恢复先前端方威仪,心生欢喜。


    陛下一贯是是好的,不过是混了那么几日,依着他的年纪,最多算迟来的叛逆,倒也正常,只要能恢复先前模样便好!


    临近年关,朝务繁多,朝臣相继陈奏政务,闻得裴承珏出声决断,轻重缓急,皆有章法,又是暗喜,真如先前般睿智果决。


    一时都察院御史们眼风四动,一御史很快出列,俯身道,“启禀陛下,臣有本陈奏。”


    “昔日陛下勤政,夙夜匪懈,未曾懈怠,今受惠贵妃之惑,疏于朝会,怠于政事……”


    奉天殿静极,唯有御史痛斥惠贵妃狐媚惑主之言响彻四周,朝臣听得心间惶惶,悄然向龙椅窥去一眼。


    但见裴承珏并无异常,起身拾阶而下,容色无喜无怒,慢慢步至御史前,冷冷地垂下视线。


    朝臣屏气凝神,心头狂跳,那御史只顾埋头而言,“今陛下若再耽于惠贵妃……”


    很快,在无声的震惊中,裴承珏抬脚就踹了过去,只听咚得一声巨响,那御史翻滚在地,口吐鲜血,翻身不能。


    裴承珏一眼未看,只阴着面色,眸中冷光剜向都察院诸人,都察院惶惶而跪。


    “惠贵妃温婉端方,淑慎贤良,行性纯善,绝非惑主之人,是朕脚伤复发,误了朝务,与惠贵妃有何干系!”


    “薛章,都察院诽谤贵妃一案,朕就交给你了。”他一甩衣袖,径自离去。


    殿中无有朝臣敢走,纷纷阖目,抬袖遮脸,心里直凄凄叫嚷,还道陛下好了,不想他是越来越混账了!


    内阁辅臣也都愣住了,顾首辅一把年纪了,受不住裴承珏这等失德行径,惊得两眼一翻,直直朝后倒去。


    只听咚得一声摔倒在地,直接不省人事了,朝臣变色大惊,“顾大人!”


    也有朝臣见事端频生,镇国公又不在,匆地派宫人禀告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听罢,当下怒火中烧,面色发黑,领人直去勤政殿。


    勤政殿伫在白茫茫中,殿内温暖如春,裴承珏立在炭火前,将手中折子随手扔了进去。


    太后气极,也不许宫人通禀,疾步而去,见裴承珏在烧折子,更是恼得眼前一黑。


    “陛下又在犯什么糊涂!”


    她劈手夺了折子一瞧,却原来是弹劾乔棠之语,心中直叫,惠贵妃!惠贵妃!一切都因这个狐媚子蛊惑了她儿子!


    一时怒火烧毁了理智,她气急败坏地道,“陛下为着惠贵妃做了多少荒唐事,是真不顾自己颜面了,可知惠贵妃心中是怎么想的陛下!”


    裴承珏抬眸,峻挺鼻梁下薄唇绷成直线,他的整副面容已褪去青涩,显出坚毅,“朕与惠贵妃之事,朕自会解决,无须母后操心。”


    太后冷然而笑,“哀家倒是不想操心,惠贵妃不许呢,当初惠贵妃被陛下召进宫,可是对陛下无意,遂向哀家求助。”


    “哀家便说,只要惠贵妃让陛下满意,待陛下厌了她,就送她出宫,她为了出宫,想必也是对陛下逢迎献媚,陛下莫不是以为她真钟情于你?”


    “陛下过生辰,惠贵妃可有送陛下生辰礼物?便是连个生辰礼物也没收到吧?”


    “陛下与魏清砚生辰不过隔了几日,听太极宫的人说,惠贵妃亲手缝了一条腰带,这腰带是送给魏清砚的还是陛下的?”


    “陛下一清二楚吧?”


    太后只想叫他清醒一下,莫再糊涂下去,语如利刃,真真假假,声声不停,戳向裴承珏。


    裴承珏立着,目光掠到窗外飞雪,耳边已听不清她的声音了,只觉周遭都沉寂下来了。


    眼前清晰闪过那条腰带的影子,在乔棠带进宫里的箱子,寻常人家用的,魏清砚倒是真能用。


    和小像、琴放在一起,小像是乔棠骗他说给魏若媚的,分明是魏清砚的。


    那琴也是魏清砚为乔棠制的,她还道自己不会弹琴,程肃呈给他的密函中,倒说乔棠随魏清砚学琴,夫妻琴瑟和鸣得很。


    那这腰带自然也是给魏清砚的。


    他想起程肃呈上的密函,记录着乔棠与魏清砚三年的夫妻情分,乔棠为了清除魏清砚身上的陈旧疤痕,费了多少心力,大概也曾为魏清砚哭过很多次吧。


    原来她爱起人是这个模样啊。


    对魏清砚大方得很,碰上他,就只有哄骗,连个生辰礼物也不给,待自己真坏啊!


    一时,脑中又闪过昨夜乔棠那一声,“臣妾与魏清砚之间当真再无半分情爱!”


    裴承珏扯唇一笑,心里慢慢道,姐姐嘴里真是没有半句实话,再也不信她了。


    炭火烧得很旺,燎上他的衣袖,他犹自不知。


    眼看快要烧到了他的皮肉了,浸在怒火中的太后大惊,“还不快帮陛下扑火!”


    宫人纷纷上前,却全被他惊了,但见他扬手,以手摁掉火焰,也不知疼似的,迈步出了大殿。


    雪下至晚间未停。


    裴承珏一个整日没有回太极宫,乔棠细细一想,也觉正常。


    停了三日朝会,想必裴承珏有许多朝务亟待解决,怕是今夜也不会回来了。


    寝殿旷大,乔棠一人孤零零的,没有裴承珏,没有王嬷嬷,什么也没有了。


    她孤身坐在窗前,翻开裴承珏先前读过的书卷,方看了一会儿,忽闻脚步声传来,心里一震,裴承珏回来了!


    她匆地起身,还未出去,但见裴承珏缓步进来,竟一个白日也不换衣,还穿着威仪赫赫的朝服。


    面容倒无什么异样,只一双眸子笼着醉意,视线触及乔棠,冷了几日的面容,竟微微一笑。


    乔棠心头一跳,鼻尖萦绕起酒气,心知裴承珏喝醉了,抬眸对上裴承珏的微笑,不知怎地,身上蹿起一股寒意。


    第42章


    “陛下醉了,臣妾为陛下备醒酒汤。”


    她觉出危险,本能地想逃,侧身避开裴承珏,还未提步,已被裴承珏堵住前路。


    裴承珏双手摁住她的纤肩,薄唇再度勾出笑,“朕没有醉。”


    “姐姐。”


    声含温柔,如以往那般炽热,听得乔棠浑身如过电流,连呼吸都顿了一下。


    这哪里是没醉,分明是醉糊涂了,都忘了给她冷脸看了。


    但既已醉成这样,想必也做不了什么,她也松了防备之心,目光瞥见裴承珏朝服衣袖残破,手掌亦有伤,惊惑道,“陛下的手怎么了?”


    裴承珏眼里笑意幽深诡谲,如根根尖刺,扎在她因担忧而顰起的眉尖上。


    裴承珏一手捏起她的下巴,四目相对间,薄唇泄出一声讥笑,姐姐惯会拿这种伎俩骗他,叫他以为姐姐多么喜欢自己。


    “朕的手很好。”


    裴承珏旋身坐在椅子上,以手支着下颌,眸中醉意加深,面上冲乔棠恶劣一笑。


    声音骤然发冷,“倒是魏清砚的眼要废了。”


    “朕好心把惠贵妃的画像摆在他面前,好叫他多看看惠贵妃,他竟一连几日都不睁眼,这样下去,那双眼如何受得了?”


    “惠贵妃不救救他么?”


    乔棠乍然一听,浑身如如遭雷击,半晌都回不过来神,心腔也鼓动起无限的苦涩懊悔。


    看来自己再怎么样撇清和魏清砚的关系,裴承珏也是不信自己了。


    真是后悔啊,当初进宫,千不该,万不该,竟觉着他好生糊弄,以情爱哄他。


    眼下再看,那双醉意朦胧的眸子,已裹满了要吞了她的恨意。


    她扬颈,逼回眸中泪意,慢慢道,“陛下既然问了,臣妾便说了。”


    “臣妾与魏清砚夫妻三年,半分情爱不剩,唯残存些故交的情分,实在不忍他做一个瞎子,不知陛下要臣妾如何做,陛下才能放过他?”


    “好一个故交的情分!”


    她爱了魏清砚三年还不够,时至今日,她还要管他!


    裴承珏眸子一瞬赤红,死死地盯着乔棠,胸腔翻滚着痛楚,脑中醉意侵蚀着残存不多的清醒。


    “看来惠贵妃对魏清砚依然情深意重啊!”


    可惜,他的伤心,他的嫉妒,都被他呈现出来的愤怒与痛恨掩埋了。


    乔棠只看得见他的恨,整副心腔又麻又木,连惧怕也感觉不到了。


    “难道陛下心中除却男女情爱便什么感情也


    没有了么?”


    她觉着裴承珏不可理喻,又十分可悲,“陛下说臣妾情深意重,那陛下罔顾臣妾解释,不顾与镇国公的甥舅情意,执意要毁了魏清砚,臣妾能说陛下薄情寡义么?”


    裴承珏猛地阖目,喉结滚动,他那么喜欢她,那么喜欢她,到头来,她说自己薄情寡义。


    掩在袍角下的脚踝滚着蚀骨疼痛,他控制不住地踹向长案,一时桌角四颤,长案轰然塌落,书卷纷纷跌落,砸落他的肩膀。


    疼痛连带醉意叫他脑中混沌,他缓缓睁开双眼,眸光冰冷可怖,“既然惠贵妃都这么说了,朕这种薄情寡义之人岂能轻易放过魏清砚?”


    乔棠静静地望着他,听他笑道,“不知惠贵妃进宫几月,还剩些什么伎俩没使出来?”


    “不若今夜一并使出来,也叫朕可怜可怜惠贵妃,兴许朕一心软,魏清砚就不必做瞎子了。”


    乔棠面上无动于衷,喉间哽塞,半晌缓步过去,抬袖解衣。


    很快寝衣褪去,在灯火煌煌下,身无一物。


    裴承珏嗤地一笑,笑自己即便到了此刻,也依旧渴求着她,甚至想好好抱抱她。


    乔棠闻声阖眸,俯身亲吻他。


    往日分明亲吻过很多次了,乔棠第一次觉着,这双薄唇那么冰冷陌生,眼角不由滴下眼泪。


    落在裴承珏面上,像带着火,烧得裴承珏恼怒,原来她这般不情愿。


    自打进宫,她主动亲吻数次,裴承珏当两人两情相悦,却原来这些都是她为出宫的手段。


    一时,唇瓣相贴,各有怨愤。


    亲吻片刻,裴承珏眸色一深,起身抱起她上了床榻。


    床帐间,裴承珏处处用力,乔棠在他的身下毫无抵抗之力,被逼得眼泪簌簌而落。


    滴滴滚落裴承珏心里。


    裴承珏薄唇讥诮,“惠贵妃为了魏清砚心甘情愿,又何必哭成这样?”


    “还是说,惠贵妃不愿意了,不想管魏清砚了?”


    乔棠无言,只能逼回眼泪,默默受着。


    裴承珏见状,越发恼怒,从袖中抽出那条腰带,绑住乔棠双手,“惠贵妃可识得这条腰带?”


    他还穿着朝服,衣冠整齐,冰凉衣物触到乔棠肌肤。


    “可惜不能送给魏清砚了。”


    乔棠身子一颤,愕然瞪大眸子,这腰带和魏清砚又有何关系?


    他真是醉疯了!


    耳边传来裴承珏醉言,“怎么,看到腰带,反应这么大?”


    “不会此刻还想着魏清砚吧?惠贵妃与他做夫妻的夜里,他有朕进得深么?”


    听到这样的混账话,乔棠呼吸一下急促起来,面上再无血色,哆嗦着唇,扬袖就挥了过去。


    啪得一声落下,一室寂然。


    裴承珏动作一顿,偏过脸去,面上显出手指痕迹,腮边青筋鼓动。


    片刻,他呼了口气,抬起眸子,眸中醉意仍未散去,进得更深了。


    口中沉沉一笑,“打得好。”


    乔棠受不了地小声啜泣。


    听着很是伤心。


    裴承珏默然,接了绑住她手的腰带随手一扔,弃之如敝。


    然后紧紧抱着她下床,抓起一件白狐大氅罩住她,衣袍遮掩处密不可分。


    他在走动间道,“惠贵妃还是别哭了,存着力气,朕带你去见见魏清砚。”


    乔棠啜泣声不止,见他当真发疯了,就这样抱着她真的出了殿,启唇泣道,“不要!”


    殿外漫天风雪,冷气凛冽,宫人都被禁行了,只有密不可分的两人立在殿门边。


    乔棠惧了他的疯状,攒着力气伸手摸向他,却只能摸到他朝服上的冰冷云纹。


    这一瞬里,她觉着这个怀抱也变得冰冷了。


    和魏清砚又有何区别!


    霎时,自进宫以来的一切温暖都骤然消失了,她的心腔空下来,再无一点残留。


    裴承珏犹不知晓,“不要见魏清砚?惠贵妃又在骗朕了。”


    他将乔棠抵在殿门上,昏淡光线下,乔棠眼眸变得漠然,容色索然,似乎觉着一切都该结束了。


    “陛下深恨臣妾骗了陛下。”


    “究其原因,不过是春日时,陛下要臣妾入宫,臣妾本是不愿,又不敢违抗陛下命令,只得哄骗陛下,以求及早出宫。”


    裴承珏静静听着,抱着她的手臂越来越紧,她被勒得生疼,咬破了唇瓣,沁出血珠。


    她浑不在意,还要张口时薄唇落下,吮尽血珠,和以往那些温柔亲吻何其相似。


    是裴承珏怕了,不敢叫她开口了,强势地叫她沉浸在情焰中。


    可她的意识再没有这般清明过,“现在臣妾可以告知陛下实言了。”


    “臣妾待陛下,从无半分情爱。”


    裴承珏薄唇一抖,动作骤然一顿,良久抽身而出,双臂也松了乔棠。


    乔棠裹在白狐大氅里,听见雪落的声音,还有裴承珏离开的脚步声。


    这场虚假的情爱泡沫终于散在了漫天风雪中。


    *


    自那夜过后,裴承珏再未踏足太极宫。


    太极宫原是他的寝宫,时至今日,已和他没什么关系了,成了乔棠一人的宫殿。


    乔棠被禁在这里,不准踏出一步,每日只有宫人在她面前来来回回。


    一到夜里,偌大的宫殿寂然,乔棠能做的就是坐在新的长案下翻阅裴承珏的书卷。


    很无趣,她强迫自己看进去,翻到夹了她头发的那一册,她抽出头发,替裴承珏烧了个干净。


    翌日宫人突地忙碌许多,穿梭在各处清扫,看得她疑惑不已。


    宫人躬身提醒,“贵妃娘娘,快要过年了,太后娘娘昨日下令,各宫需得好生清扫装点,太极宫也需快快收拾好。”


    乔棠哑然,原来已快到新年了,忽心念一转,眼下裴承珏已厌弃了她,原定的开春离宫也该思付如何做了。


    略微一想,又有一道难题。


    她要离宫,肯定要带着王嬷嬷,可王嬷嬷不知被裴承珏押在何处。


    她总得先让裴承珏将王嬷嬷还给她。


    这般想着,她为难地叹了口气,以裴承珏再不愿见她的架势,这是难于上天的事了。


    午后冬阳轻暖,明晃晃的日光射下来,她坐在正殿前的台阶处,晒着日光,思索着这个难题。


    忽听宫人道,“陛下,娘娘在前面。”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裴承珏从拐角出现,缓步过来,离她越来越近,她才反应过来,站起来行礼,“臣妾见过陛下。”


    她低眉垂首,只一节白膩颈子暴露在日光下,裴承珏掠过一眼,视线移向别处。


    乔棠抬起头,她瘦了一些,身形更显纤薄,脸颊巴掌大小,下巴尖尖的,秀美纤巧。


    裴承珏望来一眼,眉峰狠狠一皱,骤然转头,对着侍卫道,“将这里的掌事太监拖出去杖毙!”


    乔棠一怔,他才来,又发什么疯!


    她当即拦住侍卫,对上裴承珏沉郁面色,“不知陈公公犯了什么罪?”


    裴承珏冷笑,“惠贵妃眼下形容,若不是宫人们侍奉不周,那就是专门给朕难堪了。”


    乔棠这才明白他这是说自己瘦了,“与宫人无关,是臣妾自己的问题。”


    她抿抿唇,不解道,“臣妾愚钝,不知臣妾瘦了,怎就给了陛下难堪?”


    “再过几日,宫中开年宴,惠贵妃以这般模样出现,难道不是给朕难堪?”


    乔棠吃惊,她已是被厌弃之人,自当老老实实等着离宫,何必再随裴承出席年宴。


    她道,“陛下既觉着臣妾形容有碍,臣妾不去便是。”


    裴承珏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又撇开视线,“你是朕唯一的后妃。”


    乔棠了悟点头,“陛下是只有臣妾一个选择。”


    第43章


    她思付着王嬷嬷一事还需裴承珏同意,不好与裴承


    珏冷言,一时既不说去,也不说不去,只默然而立。


    她一贯喜欢占些嘴上便宜,眼下不言不语,裴承珏当她辩不过自己,认了下来,面色稍霁,“惠贵妃这几日好生养着。”


    乔棠心道,这般嫌弃自己,何苦还执意要自己去?


    她见裴承珏言罢并无离开之意,越发不解。


    她与裴承珏已然撕下了哄骗假象,裴承珏也是许久不来,厌弃她至此。


    她更无心逢迎应对,两人合该不见面才是,裴承珏何苦来这一趟,单单为年宴一事?


    心头狐疑,她面上不显,试探道,“陛下若无其他吩咐,臣妾先告退了。”


    似是不愿与裴承珏多待。


    裴承珏眸色泛冷,也不张口,乔棠等了片刻,耐心耗尽,料想此刻也不宜提王嬷嬷一事,遂行礼告退,径自回了寝殿。


    外间窗下长案上除却书卷,还摆了针线笸箩,旁边静静躺着一个还未缝好的荷包。


    荷包是为王嬷嬷缝的。


    乔棠不知她是何境况,每日焦灼着,索性做些针线活,为她缝个荷包,缓解心头担忧。


    乔棠坐在案下,静下心来,拿起针线继续缝荷包。


    敞开的窗户浮进日光,细细绒绒地落在发上,发丝也显得乖巧柔顺了。


    裴承珏缓步过来,立在窗前,冷冷地看着这一幕。


    袖中手指空空,忍不住摩挲几下,似是很想抚摸那柔软发丝。


    意识到这一点,他的容色变得又阴又冷,眸中透出万般痛恨。


    只恨自己没有骨气,分明被骗得极惨,还巴巴地跑过来。


    乔棠觉出光线不对,抬眸望来,一眼撞见他这模样,惊得手下一抖,针尖刺进指腹。


    指腹顿时沁出血珠,疼得她嘶得一声,忙地低头,将唇瓣含进口中,吮尽血珠缓解疼痛。


    这且罢了,不过滴些血珠,她心有余悸地思及一幕,裴承珏是有多恨她,才露出那般骇人神色。


    她再没抬头,也就没看到裴承珏骤然伸出的手落在了半空,又极快地收了回去。


    裴承珏只望得见她低下的脑袋,瞧不见手指伤到何种程度,迈步进来,抄起一把扶手椅,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


    乔棠侧头见了,愕然道,“陛下?”


    “朕要读书。”


    裴承珏伸手去拿书卷,余光瞥见乔棠手指,见并无什么大碍,目光转回书上。


    两人不过隔了一拳距离,气息逐渐交融,乔棠竭力当他不存在,低眉缝荷包。


    慢慢地,一道视线扫过来,伴着裴承珏的嗤笑声,“惠贵妃针线手艺这般差,可真是为难收荷包的人了。”


    那荷包颜色明显不是她钟爱的,而是沉稳的石青色,多是男子喜欢的。


    裴承珏的目光死死地盯过来,先前缝了腰带,不是给他的,那这荷包就更不用想了。


    一时视线带刺,扎得乔棠心脏一缩,她将头低了些,捏着手中荷包,在心里骂裴承珏。


    她是手艺差了些,又不是给裴承珏的,裴承珏冷嘲热讽个什么劲!


    转念一想,又有些欢喜,可算揪住一个机会了,她抬起头,望向裴承珏,“臣妾也知自己手艺不好,做的荷包浅陋,不及宫中为陛下制的万分之一。”


    两人已有一阵子没见,乍然离这般近,裴承珏眸中浮出欲色,一味望着她张张合合的唇瓣,听她道,“所幸王嬷嬷不嫌弃,臣妾缝了给她,她极欢喜。”


    裴承珏眸中欲色霎时消退,尽染冰冷。


    王嬷嬷,魏清砚,她心中翻来覆去就这两人,自己又算得了什么,她就是缝一辈子荷包,恐怕也想不到给自己一个吧。


    他听乔棠再道,“王嬷嬷向来疼臣妾,臣妾也离不开她,陛下怨恨臣妾欺骗陛下,臣妾甘愿受罚,只是王嬷嬷对此事一无所知,陛下能否放过她,将她还给臣妾?”


    乔棠眸中尽是担忧,落入他眼里,他控制不住地心想,她也这样担忧过自己,可惜是假的,担忧起别人倒是真真切切。


    他掀唇,勾出冷笑,“王嬷嬷已被朕赶出宫了,惠贵妃这般担忧,何不出宫寻她去!”


    这话若搁往日,乔棠必怕心思被戳破,惶然不已,眼下境遇一变,她只会欢喜,王嬷嬷无事,且已出宫去了,她心头再无忧虑了。


    “陛下不必冷言讽刺臣妾,臣妾被陛下禁在宫中,若无陛下命令,臣妾如何能出去?”


    乔棠从裴承珏身侧站起来,旋身走了两步,闻得裴承珏狠声道,“站住!”


    乔棠顿步。


    裴承珏目光瞥向她的背影,原有些疑惑她的态度转变,分明适才还能与他温言几句,眼下竟骤然冷淡,不过转念一想,极快地想通了其中关窍。


    她觉着自己手中没有牵制她的人了,没必要对自己逢迎献媚了,可真是愚蠢又无情啊!


    呵,这就是让自己在群臣面前坦诚心意的人!


    裴承珏面色不善道,“惠贵妃碰朕的东西了。”


    乔棠不明所以,转身望过去,见书卷都整整齐齐地摆在那里,明白过来,原来他生气自己看了他的书,那日后不碰他的书就是了。


    忽见裴承珏手指点了点书卷夹缝,她蓦地想起被自己烧毁的头发,不可思议地瞪大眸子,“那是臣妾的头发,如何算陛下的东西?”


    裴承珏今日来,果然不是为年宴,而是来故意为难她,几根头发也要小题大做,看来她在宫里的日子是真要不好过了。


    “惠贵妃好生单纯。”


    裴承珏起身步过来,一掌钳住她的面颊,微一使力,见乔棠疼得顰眉,微微一笑。


    “整个太极宫都是朕的,便是惠贵妃也是朕的,更莫论几根头发了,还给朕。”


    乔棠眸色一变,挣扎开他的手掌,也不讲头发被自己烧了,抬袖勾出发间一缕青丝,一把扯掉数根,秀眉都不见皱一下。


    这且不论,数根头发勒过指腹伤口,指腹又滚出血珠,她也恍若不知,将头发递给裴承珏,“还给陛下。”


    发丝沾染血迹,裴承珏凉涔涔的目光闪过,移回乔棠面容上,“脏了。”


    薄唇难挡刻薄之语,“惠贵妃眼下不只形容有碍,连头发都损了光彩,年宴又当如何出席?”


    “诚如陛下所言,臣妾这般模样出去,委实损了陛下的颜面,也委屈了陛下。”


    乔棠不被他那些剜心话语所影响,稳稳地收回手,拿荷包将那发丝上的血迹擦净。


    日光斜斜洒向房中,也只烘得周身暖融融的,消融不了她面上冷淡。


    “不若陛下尽早择妃,身边姑娘多了,选择也多了,也就不必勉强自己带臣妾去了。”


    她将剜心铁钉回馈给裴承珏,裴承珏被死死钉在原处,好半晌过去了,他仍纹丝不动,幽冷目光如刃,直直刮向乔棠。


    乔棠并无惧意,收起擦干净的头发放入荷包中,纤姿巧态,秀美婉妍。


    可惜面上再无半分笑颜,更不会再哄得裴承珏很快乐了,也不会任他索求无度了。


    原来春日海棠也有含霜凝冰的一日。


    裴承珏掀唇,冷冷一笑。


    原来这就是她不爱自己的真实模样,不会委婉献媚,不会巧笑嫣然,只会黛眉冷漠,容色无情地吐出伤人的话,将他赶到别的姑娘身边。


    裴承珏整副心腔如被凿穿,破了个口子,呼呼流着鲜血。


    一股腥甜血味快速漫上喉头,转瞬被他强行压下,他静静地望着乔棠,脑中闪过以往她亲吻自己的嫣然模样。


    她是真的不爱自己。


    她也不会再骗自己了。


    他突然迫切地希望见到她哄骗自己的笑容,而不是眼前这样含霜海棠似的冷脸。


    哪怕是以前,她指着其他姑娘的画像,笑着柔声说,“妹妹也很可爱。”哄着他选妃。


    也比现在强百倍。


    第44章


    裴承珏眸子赤红,“惠贵妃三番五次催促朕择妃,朕不做倒枉费了惠贵妃好意。”


    先前那么哄他,不就想等他择了妃好离宫?


    他冷冷勾唇,面上浮出一抹讥诮的笑,“那就由惠贵妃来做此事,惠贵妃可要为朕好好挑选合适的姑娘。”


    森冷眸子直视近在咫尺的冷颜,不放过乔棠面上一丝变化。


    大抵还是不死心,指望着乔棠能有一瞬的变化,不要再给他这样的冷脸看了。


    哪怕为了离宫,也哄一哄他吧。


    寂然中,时间一点点流逝。


    裴承珏的心口慢慢冷了下去,他看着乔棠无动于衷的冷颜,听她低眉道,“既是陛下安排,臣妾自当领命。”


    裴承珏猝地别过视线,再也不要看这冷脸了,如今他是连哄骗的笑容也得不到了。


    凭什么!


    一个骗子,凭什么不爱他!


    他愤怒地一臂揽过乔棠,抱起她往床榻上去,“在朕没有其他选择前,也只能勉强选择惠贵妃了。”


    他欺身而上,望进一双淡漠眸子,心脏霍霍地疼,抬袖一手扯碎了纱帐,将轻纱笼在了乔棠的面上,只余下一双唇瓣。


    乔棠目不能视,触觉越发清晰,冰凉薄唇压下那一瞬,她感受到了裴承珏的怒气。


    他在用这种方式朝自己撒气。


    乔棠挣扎,趁机咬破了他的唇瓣,鲜血混在两人齿中,腥甜气息浮到鼻尖,乔棠又呼吸不便,一时脑子眩晕起来。


    瞬时没了挣扎力度,被裴承珏轻而易举地摁在锦被中,很快身无一物。


    裴承珏却衣冠整齐,居高临下地谴责,“惠贵妃于床帷之间太凶了。”


    “到时可得为朕挑个温柔些的。”


    乔棠脑子迷糊着,听罢这话,身子不能挣扎,嘴上还是要占些便宜,讥笑地勾唇,即便被拢住半张脸,也能看出霜融冰消下,那抹笑美如舜华。


    “陛下放心,臣妾必定给陛下寻个温柔可人的姑娘。”


    裴承珏听不到这话了,他只怔怔地看着那抹笑,与先前哄他时何其相似。


    这样多好。


    他俯下身子,眸中尽是痴迷,薄唇炽热,再次吻上乔棠唇瓣。


    哪怕唇瓣是冷淡的,毫无热情的,他的心腔也渐渐热起来了,只喜欢姐姐,只想要姐姐。


    澎湃汹涌的愤恨已经落荒而逃,他在情焰烧上来时,撤开薄唇,隔着一层轻纱,轻轻地吻了吻乔棠那双冷淡的眸子。


    这种充盈心间的如登极乐的快乐,只有乔棠能给他,他不知节制地索求着,恨不得化成一股浓血,融进乔棠身体里,再也不和乔棠分开。


    可只有他快乐着,乔棠只是咬唇受着,动作间轻纱揉皱了,露出她一双毫无欲色的眸子,一下将裴承珏的快乐打散了。


    裴承珏定住片刻,猛地将轻纱又盖了上去,只当适才那漠然不存在,在情潮释放后抽身而出。


    手指勾走轻纱,随手一扔,他立在床边,视线落在乔棠身上。


    乔棠无从遮掩,青丝凌乱,胸前起伏,慢慢地背过身,一眼也不瞧他了。


    好像随手就扔了他,再也不要他了。


    他咬咬牙,“惠贵妃。”


    乔棠只道,“陛下可还有其他吩咐?”


    裴承珏俯身,伸手想掰过她的肩膀,又恐转过来的面容那样冷,一下又收回手,静立片刻,转身离去了。


    乔棠闻见脚步声消失,蜷紧的手指一松,面上露出一抹苦笑。


    不管如何说,裴承珏愿意择妃了,她当初的目的不就这个,依着原定的计划离宫就是了。


    只是,她伸手抚在腹部上,眸子闪过担忧,她无法避孕,这么多的次数,若是怀孕了就难办了。


    裴承珏出了太极宫,日光照下来,一切都无从遁形,他那幽深眸子里汹涌的嫉恨一清二楚。


    随行宫人不敢多窥,都暗道陛下再不是以前的陛下了,整张面容俱是冷威,声音透出森然,“叫静仪郡主去春熙殿。”


    “是。”


    裴承珏挥开宫人,来至春熙殿,侍卫躬身开门,他慢步而入,扫了一眼要关闭的殿门。


    侍卫会意,将殿门敞开,日光射向殿里,照出一片荒败,以及凌乱血迹。


    魏清砚双臂被铁链吊着,残破衣袍血迹斑斑,露出的肌肤伤痕累累,有些伤口还在渗出血珠。


    上身直直地跪着,唇角淤痕严重,一双眸子已紧闭几日,闻得脚步声,睫毛轻轻抖动,显出他尚存几分生机。


    殿中阔大,但除却受刑的魏清砚,再无其他了,裴承珏踩过日光残影,却道,“表哥,你真不想看惠贵妃一眼?”


    魏清砚身前空无一物,哪里有什么画像?


    裴承珏步到他的身前,瞥了一眼门边的侍卫,那侍卫过来猛地一拉铁链。


    魏清砚发出痛苦闷哼,拉直的双臂生出快被扯断的剧痛,双眸颤得厉害,但仍死死闭着,不敢扯出一丝缝隙。


    裴承珏笑道,“表哥再不睁眼,这双眼就不行了。”


    “身子已丑得不能看了,这双眼再废了,还如何和惠贵妃一起回冀州去?”


    魏清砚面容顿显痛苦之色,几度张口,奋力发声,才吐出暗哑声音,“陛下,臣与惠贵妃早已和离,有和离书证明。”


    “自惠贵妃进宫,与臣再无任何私情,那日文华殿所言和臣一起回冀州不过是戏言。”


    “还请陛下冷静,不要误伤惠贵妃。”


    裴承珏一把扯起他的头发,叫他被迫扬起脖颈,露出一张淤痕严重的面容。


    裴承珏瞧得很是仔细,就是这张脸,让姐姐爱了三年,现今心里还有他!


    凭什么!


    凭什么,那么爱魏清砚,却不肯爱他?


    这句话无法在乔棠面前明说,更无法魏清砚面前吐出,只能在心里反复叫嚣,烧得那妒火更盛了


    他在怒火中冷嗤,“没有私情?表哥说这话可要伤惠贵妃的心了。”


    魏清砚眼皮一抖,唇角哆嗦,面部紧张得淤痕都皱在一起,艰难启唇。


    “陛下,臣昔年伤了惠贵妃,惠贵妃决然与臣和离,是臣不死心,一厢情愿地纠缠。”


    “然惠贵妃她,性子实则狠韧,臣假死尚能博得她怜惜几分,一旦活过来,怜惜不再,惠贵妃绝无回头可能。”


    “惠贵妃心中便是有臣,也只是故交情分,与情爱再无关了。”


    太多话语消耗了仅存的力气,疼痛又难以忍受,他声音渐弱,脑子糊涂。


    眼前似乎亮起来了,他似乎看见了乔棠的笑颜,眼泪滑过面上淤痕,“陛下若不信臣,臣愿以死证明。”


    “只求陛下冷静下来,不要误伤惠贵妃。”唇缝泄出凄凄一笑,“否则,恐怕陛下也要和臣一样酿成大错了。”


    裴承珏身子一震,手上倏地一松,魏清砚头颅猛地沉下,再也无力抬起。


    “陛下!”


    殿门边传来静仪郡主惊惶声音,她顾不得行礼,踉踉跄跄地奔过来,扑跪在裴承珏脚下,“陛下息怒!”


    她看着魏清砚的模样,凄骇得眼泪唰一下流了下来,扬颈恳求裴承珏,“太后娘娘已告知臣妹缘由,陛下不可愤怒行事。”


    一贯怯柔的她从不大声言语,此刻扬声大叫道,“臣妹说此话不是为了魏清砚,而是为了陛下与惠姐姐!”


    她想起在文华殿里温柔安抚的乔棠,即便太后与她讲清了乔棠与魏清砚的渊源,她也丝毫不怨乔棠欺瞒了她。


    那么温柔的惠姐姐定是有不能言的苦衷,今见魏清砚这般,她才知惠姐姐的顾及,更知她这位堂兄多么喜欢惠姐姐。


    眼角泪水淌过下巴,她哽咽道,“惠姐姐若是知晓魏清砚因她死,日后可怎么睡得着觉?”


    “求求陛下不要伤了惠姐姐的心。”


    她见裴承珏无动于衷,垂下视线冷冷的,咬牙一把揪住裴承珏的衣袖,狠心道,“陛下若是杀了魏清砚,惠姐姐一辈子都不会原谅陛下的!”


    裴承珏面色一沉,一把甩开她,她一下摔向魏清砚,沾了一脸血迹,口中溢出哭腔,“臣妹愿意嫁给魏清砚,婚后带魏清砚离京,此生再不踏进京中一步!”


    裴承珏离开的脚步一顿,半晌传来他沉沉一声,“你又爱他什么?”


    静仪郡主怔怔地流着泪,茫然地想着这个问题,然而裴承珏不等她回答就提步离开了。


    太阳斜落,日光变得稀薄,寒意再来,裴承珏步步走向太极宫,却在临近宫门时顿步,无言地立了片刻,旋身走了。


    太极宫里宫人很是忙碌,浑然使出了全身力气


    装点宫殿。


    乔棠坐在廊下,看宫人来回穿梭,好奇地询问宫人,“往年也是如此?”


    宫人躬身答,“往年不及今年隆重。”


    乔棠不解,“为何今年特殊?”


    宫人道,“是陛下一个月前安排好了的,奴婢也不知缘由。”


    乔棠也不再问,让宫人忙去了,待至夜幕低垂,宫中灯火煌煌,一片璀璨,霎是好看。


    她领着宫人在宫中四处走了走,果见处处辉煌,比往常奢靡太多。


    她思付着,裴承珏安排将宫殿装点成这样,大概有他的理由,她也没必要多探究,只当个看客好了。


    乔棠观赏够了,宫人们侍奉她用晚膳,极其用心,多次劝她多用些。


    她觉出宫人们是怕裴承珏再发火,也不好为难她们,遂比往日多吃了一些。


    夜间,思起王嬷嬷,难以入眠。


    王嬷嬷能离宫自是好的,只是过几日就到她的生辰了。


    每年她的生辰一到,王嬷嬷都会煮碗长寿面给她,看来今年吃不到了。


    她惋惜得想着,坐起身,正欲扯开纱帐,闻得脚步声传来,秀眉一顰,裴承珏怎么回来了?


    纱帐被撩开了,裴承珏已换了寝衣,立在床边望过来,见她睡在外侧,并没有给他留地方,眉峰一拢,眸色不悦。


    乔棠一看便知他要找茬了,也不欲说话,裴承珏只望着他,也是不语。


    寂然片刻,乔棠拗不过去了,淡淡道,“陛下夜间来此,可是有吩咐?”


    裴承珏语气生硬,“这是朕的寝宫。”目光扫过她,见她还不睡到里侧,补道,“朕的寝床。”


    乔棠眸子微瞪,原来是要赶她走。


    也是,是自己鸠占鹊巢了,且裴承珏将寝宫装点得这般辉煌,必定是要回来睡的,那就显得自己多余了。


    她索性从里面摸出夜明珠,正欲下床,看了眼手里夜明珠,又随手扔回里面,可别拿了这个也惹住了裴承珏。


    “那陛下且好生歇息,臣妾去别处睡。”


    她语出突然,走得又快,裴承珏始料未及,待反应过来,她已消失在殿门边了。


    裴承珏恼得紧绷下颌,转身去追,乔棠才命宫人带她去另外寝室,衣袖被裴承珏扯住,接着整个人都被裴承珏抱了起来。


    宫人见状,垂首而退。


    乔棠觉着裴承珏莫名其妙,被他摔回榻上时,也有些生气了,容色一冷,“陛下到底是做什么?”


    又是冷脸!


    裴承珏恨透了她的冷脸,袖中手掌紧握成拳,“惠贵妃倒好意思问,身为朕的后妃,侍寝不是理所当然的?”


    乔棠不可置信,白日不已有了一次,这般频繁,她铁定要怀孕了,遂抿唇道,“臣妾身子不适,今夜不能侍寝。”


    她本就瘦了,说身子不适也算是理由,裴承珏上床,扯落纱帐,“那就睡觉。”


    一片昏色中,乔棠见他没有动作,往里侧缩着身子,与裴承珏隔得能再躺下一人。


    裴承珏难以忍受怀中空空,锦被下的手慢慢伸向乔棠,手指试探地抚上乔棠的发。


    乔棠察觉,不欲搭理他。


    手指顺势摸到了她的耳垂,她索性侧过身背对着裴承珏,无声地拒绝了裴承珏。


    裴承珏收回手,半晌后,在煎熬中失了理智,长臂捞起乔棠,将她死死摁在身下,冷冷的声音却含着不易察觉的委屈。


    “你是朕的后妃,朕碰不得你?”


    不爱他,就可以待他这么坏么?


    乔棠看不见他泛红的眸子,但听着他的声音,不知怎地,也没挣扎。


    大概是感觉到此刻的裴承珏没有那样怨恨她,她心里叹气,索性离宫前再顺他一回,遂不出声。


    裴承珏听不到回答,越发气急败坏,甚至想象到她还是那种冷脸,心腔鼓动着酸疼,一瞬起身,挥开纱帐,下床去了。


    乔棠怔然,侧身望见他离开的身影,也不知怎就又气到他了,索性不管了,径自去睡觉。


    翌日,她以为裴承珏不会再来了,没成想裴承珏晚间领着三个宫人过来。


    这三个宫人怀中抱着满满的画像,均是太后听到裴承珏愿意选妃后,大喜之下,抓紧时间选出来的合适姑娘。


    太后还和裴承珏道,“原早该告诉陛下的,一直没说,就等陛下愿意选妃了再说,眼下陛下想通了,哀家也可以说了。”


    “先帝在世时,也曾提过陛下的婚事,先帝颇为中意柳太傅的孙女柳荷曦,正好陛下也喜欢姐姐,不妨定为皇后,其余后妃端看陛下喜欢哪个,多多选些,她们都会好好爱陛下的。”


    最后一句,意有所指,裴承珏听罢冷笑,驳了太后一声,“母后爱过父皇么?”


    太后被呛得没了言语,心道他与乔棠都到各自怨愤的份上了,怎还要维护乔棠,不悦地离开了。


    裴承珏这才往太极宫来,命宫人将画像放在正殿的长案上,示意乔棠去看,“惠贵妃选吧。”


    选就选,乔棠上前就打开第一副画像,见是柳荷曦,神色如常,问裴承珏道,“不知陛下有何要求?”


    裴承珏一瞬想起了太后,太后向来对先帝没有情爱之心,先帝在时,她每隔几年都为先帝选妃,也是这般轻描淡写地询问先帝喜好。


    他恨恨地伸出一只手,夺了乔棠手中画像,扔到了一边,声音冷然如冰,“朕只一个要求。”


    “不要姐姐。”


    第45章


    乔棠微惊,眉尖轻蹙,似有愁绪堆积,落入裴承珏眼中。


    裴承珏控制不住地唇角一翘,以为戳破了她的冷淡,可算叫她露出了点在意。


    他近前一步,刚想牵乔棠的手,乔棠就道,“柳姑娘是太后娘娘相中的人,陛下一口否决了,太后娘娘那边可同意?”


    转瞬掐死了他心头欢悦,原来是在忧虑这个,他气得都快把牙咬碎了,乔棠还在等着他的答案。


    他理所当然道,“惠贵妃为朕择妃,自当考虑朕的意见,母后中意柳荷曦,便叫柳荷曦去陪母后,与朕有何干系?”


    “惠贵妃还不快把比朕年龄大的姑娘都筛掉。”


    “臣妾明白了,那就都选妹妹了。”


    乔棠低眉挑选画像,听不到裴承珏否认声音,在心里轻叹,果真男人喜好是会变的,先前喜欢姐姐,眼下又喜欢妹妹了。


    “陛下认为顾姑娘如何?”


    她拣出顾玉清的画像,也没给裴承珏瞧,毕竟两人都已见数次了。


    裴承珏的目光也不在意那画像,紧紧锁着乔棠的面容,看她抬眸征询自己意见,薄唇抿得紧紧的,就是不说好不好。


    “陛下?”


    乔棠催促他,在他看来,如同催促他去抱其他姑娘,去亲其他姑娘。


    他甚至觉着,哪怕自己现在当着乔棠的面亲吻其他姑娘,乔棠也会神色不变,更遑论心生嫉妒了。


    他无法忍受地收回视线,心中又恼又恨。


    恼乔棠不爱他,又恨自己做的什么烂事情,何苦叫姐姐替自己选妃,到头来备受煎熬的只是自己!


    乔棠只见他面色几度变化,不知他心底都想了什么,得不来他的答案,擅自将顾玉清的画像放在选中那一块,又翻看其他画像。


    翻到又一个合适的姑娘,抬眼去望裴承珏,但见裴承珏狠狠瞪了她一眼,拂袖而去了。


    乔棠心头火起,裴承珏可真会给自己脸色看,自己辛苦替他选妃,还得受他的气。


    索性她也不耗心思了,草草地将十来个妹妹画像放在一起,权当选过了,毕竟日后裴承珏还得看真人,这一道程序潦草些也无妨。


    及至用膳,宫人一味劝乔棠多吃,乔棠多用了一些,听宫人道,“娘娘比之往日是瘦些,可要太医来请平安脉?”


    乔棠一下想到了程英,遂颔首同意,召了程英过来。


    程英来了后,细细替她把了脉,又端详她的容色,眸色闪过可惜。


    春日时,她还觉惠贵妃极为看重自己


    身子,懂得爱惜自己,不过几个月,竟也脑子糊涂了,眼睁睁让自己身子受损了几分。


    “心伤损身,娘娘日后需得注意了。”


    乔棠听罢了然,这阵子确然情绪波动大,也着实伤心了一阵,她思付着还是养好身子,命程英开了副方子,就叫程英退下了。


    勤政殿这厢,裴承珏早已无心政务,在御桌前抱臂立着,徘徊数步,目光瞥向一侧,“程英可出太极宫了?”


    这已是他第三次问了。


    李公公熟练地回,“还未,奴才命人去太极宫门前守着了,待程太医一出来就带她来见陛下。”


    他觑着裴承珏焦灼眉色,心里叹气,朝堂都说陛下变得冷然暴戾,变得混账许多。


    以他来瞧,倒是变得别扭了,这般关心惠贵妃怎不像先前亲自去问,何苦在这等得焦心。


    裴承珏已然等得不耐烦了,他自见乔棠瘦了,心底深处总存着担忧,奈何被愤恨掩盖了,不愿亲自张口提醒乔棠看太医。


    再者乔棠惯会注意自己身子,又何须他巴巴地去提醒?


    但乔棠这阵子神伤,还真疏忽了这一点,他只好命宫人提醒。


    眼见程英去了许久,还不过来,他不免心想,莫不是姐姐病得严重了?


    他眉头狠皱,直想奔出殿门回太极宫瞧瞧乔棠,转念思及乔棠为他选妃时无动于衷的模样,又冷下心肠。


    她不爱自己,自己怎能这般不要颜面,三番五次地凑上去?


    裴承珏眉眼冰冷,慢步坐回御桌,翻开折子看了两眼,啪一声阖上,起身下了台阶。


    及至殿门前,正见程英求见,这才稳住步子,神色淡淡地问道,“惠贵妃身子如何?”


    程英道,“惠贵妃神伤一阵,身子亏损一些,臣已开了方子,每日补养即可。”


    裴承珏面色一沉,他不愿去想姐姐为谁神伤了,如何也不会是为他,他已学老实了,少想一些叫自己愤怒的东西。


    耳边忽闪过床榻间姐姐的哭声,心里一紧,急声道,“若是当下惠贵妃怀孕会如何?”


    程英一惊,“以娘娘眼下身心境况,此刻怀孕,恐会胎儿不稳……”


    未尽之语,裴承珏自也明白,他挥退程英,心头涌出丝丝懊悔,但转瞬被压了下去,是姐姐欺骗他在先,他愤怒是应该的,他不能对姐姐心软。


    但去看看姐姐是可以的,裴承珏绷紧下颌,出了勤政殿,往太极宫去。


    乔棠在睡前竭力喝了一碗补药,才放下药碗,耳侧伸来一只手,将蜜饯塞入她的口中,甜味很快盈于齿间,缓解了苦涩。


    她舒服许多,知晓是裴承珏回来了,回头望去,但见裴承珏手里还拿着蜜饯,被她看到后,淡着脸色将蜜饯投回果盘里,不发一言,转身去了里间。


    他也学会和乔棠一样冷脸了。


    乔棠刚想动气,想起程英的嘱咐,火气眨眼消散,气大伤身,何必和自己身子过不去?


    沐浴过后,乔棠换了寝衣,见寝床上纱帐已落,想必裴承珏已睡下了。


    正好她顾及裴承珏折腾她,也不想同裴承珏一起睡了,命宫人带她去了正殿的一间寝室。


    方睡下一会儿,意识沉着呢,感觉面颊被手指轻轻地抚弄,痒痒的,扰得她心烦,抬袖就拍掉了那手指,接着沉沉睡去。


    裴承珏坐在床边,不满地望着她,思及她身子不适,到底忍着,半晌也没出声。


    过了许久,本该起身离开的他还是忍不住,轻轻地将乔棠抱向里面,自己在外侧躺下了。


    这床比不得寝殿的床大,裴承珏身高腿长,又怕碰着乔棠了,然后换来一张冷脸,只好蜷在一侧。


    乔棠一夜未察觉身侧多了个人。


    翌日醒来,她甚觉睡得不错,心道不妨以后就在此间睡下,遂命宫人将自己的东西搬来。


    当夜又要宿在此间,恰逢裴承珏回来就寝,两人望向彼此,裴承珏也不言语,没什么表情地回了寝殿。


    他这冷脸可比乔棠厉害多了。


    乔棠也不在意了,反倒心里一松,看来裴承珏已然想通了,先前那股痴缠她的劲儿散干净了。


    却不知,一到她入睡,裴承珏就会悄悄潜进来,与她隔开一掌的距离,蜷在她的身侧,静静地望着她。


    如是过了几日,两人交流甚少,乔棠面颊添了些肉,宫人们与荣有焉,劝饭劝得更勤了。


    裴承珏见了,在夜间偷偷摸了摸乔棠的面颊,见乔棠被惊,似要清醒,忙地缩回手,又有些恼怒,暗骂自己真无一丝颜面,像个贼一样鬼鬼祟祟。


    可还是不舍得离开,老老实实蜷着,睡在乔棠身侧,心头又有些欢喜。


    转眼到了年宴这日,一早勤政殿的李公公便来了太极宫,躬身对乔棠道,“陛下有言,晚间来接惠贵妃同去年宴,还请惠贵妃早做准备。”


    乔棠见裴承珏执意要带她去,也没了反抗心思,去便去了,倒是无心准备什么,也不穿那贵妃服饰,只着普通宫装。


    不想裴承珏来时,后头跟着针工局的一行宫人,宫人捧着数个盒子,齐齐望向乔棠。


    裴承珏下令,“为惠贵妃换衣。”


    乔棠愕然地被宫人簇拥着,换上了崭新华美的贵妃服,以及璀璨耀眼的头饰。


    宫人们呆呆地望着她,只觉整个太极宫的煌煌灯烛,都不及她半分光彩。


    乔棠无言,不知裴承珏将她妆扮成这样意欲何为,迈步出去时并无什么好脸色。


    裴承珏瞧过来那一瞬,呼吸一促,便是乔棠的冷脸,他也觉着甚美,一时将什么都忘却了,疾步过去笑道,“姐姐。”


    这一声出来,两人都惊了。


    乔棠狐疑地看着他,只觉他又喝醉了,可千万别像上次那样当场发疯!


    她心有余悸地退了一步。


    裴承珏正骂自己好没骨气,又见她退步,不想理睬自己,当即面色一沉,想捡回点颜面,“惠贵妃退什么,若不是朕生辰宴向众卿说了些不着调的话,也用不到惠贵妃了。”


    乔棠立时想起他生辰宴上的那番话,若是自己不同去,是真叫他颜面无存了,遂也不再抗拒,同他出了太极宫。


    她许久未出去,乍然见宫外情形,有些恍惚,定了定心神,才重新迈步。


    裴承珏见她落了自己一步,如何也不愿同自己并肩,回首抿唇道,“惠贵妃走快些。”


    乔棠这才赶上,与他并肩而行。


    裴承珏垂眸,瞥了眼她的手,摩挲着指腹,正欲伸手牵住她,她将手缩回了袖中。


    裴承珏面色不虞,走得快了些。


    乔棠又落后了,她这次不赶了,见一路行来,皆是灯火璀璨,华美无度,暗暗称奇,问询宫人,“宫中年年如此?”


    宫人道,“回娘娘的话,并非年年如此,只今年格外隆重。”


    原来和太极宫的装点一样,她了然地颔首,裴承珏见她与宫人说话,眉眼情态都温柔许多,心头塞得难受,提步走得更快。


    直到到了太和殿,乔棠才与裴承珏立在一起,裴承珏一下捉住她的手,稳稳地牵起她,在宫人的唱声中进去了。


    此时朝臣及家眷都已伏地而跪,满殿华彩中,乔棠目光一扫,扫到镇国公一桌那,瞧见魏清砚也在其中,怔然一瞬,原来他已被裴承珏放了。


    忽地手上发疼,她侧目对上裴承珏冷冷的目光,看来裴承珏又疑神疑鬼了,低下眼眸,心里彻底松了口气,放了就好。


    乔棠强硬地被裴承珏带着,同裴承珏坐在了最高处。


    太后到时见了两人坐在一处,虽是不悦,但也没有先前那般在意了。


    总归裴承珏愿意选妃了,惠贵妃年后也得离宫,她气定神闲地等着便是。


    乔棠同她对视一眼,一瞬明了她的心思,草草点了下头,意思自己会离宫的,她安心便是。


    太后笑得越发舒心了。


    年宴规格极大,煌煌灯火下,乔棠扫过一片觥筹交错,忽与静仪郡主对上了视线。


    静仪郡主坐在襄王府一桌,担忧地望过来,她不由朝静仪郡主柔柔一笑。


    裴承珏侧目望见,一下握紧了手中酒杯,对宫人,对裴静仪,都这般温柔,唯独冷脸待他。


    这一瞬,他的心脏倏地膨胀开,疼得快要撑破胸腔了,叫他


    实在难以忍受,“惠贵妃!”


    乔棠闻声望来,见他面色阴郁,唇边笑意骤然一敛,他嗤地一声,“想恭喜裴静仪,尽管召她上来。”


    乔棠以为他在说什么胡说,顰眉听他补道,“惠贵妃还不知吧,年后裴静仪就要成亲了。”


    乔棠心头猛跳,只觉不妙,果然裴承珏凑近,附耳低语,“和魏清砚,朕等下就要赐婚。”


    乔棠霍地转头,脸颊碰到裴承珏薄唇,两人怔然,高座下已是一片哗然。


    裴承珏目光睨向阶下。


    众人一瞬低头噤声,霎时殿中静极,太后气道,“陛下!”


    乔棠见众人误会了,转过头去。


    裴承珏已多时未亲她了,这一下似点点火星,烧起了一片原野。


    裴承珏竭力忍耐情热,听乔棠正色道,“陛下,这两人不合适,万不能误了静仪郡主。”


    “事到如今,惠贵妃还在阻止朕赐婚,恐怕在惠贵妃眼里,凡是其他人,都和魏清砚不合适。”


    裴承珏满腔热切尽数褪去,没什么表情地看了一眼乔棠。


    乔棠无言以对,魏清砚这根刺在裴承珏心里扎得太深了,不是自己一句话就能拔得出来的。


    她默然下来,在心里告诉自己,自己已尽最大的力了,魏清砚没有因自己而死便是最好的结果了。


    只是牵连到了静仪郡主,她听着裴承珏面朝群臣赐婚的声音,群臣的恭贺声,目光巡向下方。


    但见魏清砚竟淡笑着接受了旁人的恭贺,镇国公夫妇也是满脸笑意,想来对儿子能活着已十分满足了。


    乔棠再去看襄王那桌,襄王也在笑呵呵地接受恭贺,襄王世子眉眼轻佻地看着宴上姑娘,静仪郡主矜持地微微一笑。


    人人都在欢喜,只有乔棠感到胸口闷得难受,她看向裴承珏,裴承珏一味饮酒,饶有兴致地望着下方,朝臣在他视线下迎合奉承着这桩婚事。


    乔棠只觉他很陌生,慢慢道,“陛下,臣妾身子不适,可能提前离席?”


    裴承珏饮尽杯中酒,貌似不甚在意地掀唇,“惠贵妃请便。”


    乔棠起身,离了满殿的喧嚣,也不要宫人随行,孤身行了十来步,身后传来匆匆脚步声,“惠姐姐。”


    乔棠回眸,看见静仪郡主红了眸子,“惠姐姐很久没出来了,还好么?”


    乔棠听罢笑了,示意她近前,摸了摸她的脑袋,“我很好,倒是你,为了救魏清砚,把自己搭进去,值得么?”


    两人谁也没有提乔棠与魏清砚的过往,静仪郡主笑着低语,“惠姐姐无须担心我,成亲只是权宜之计,我与魏编修商量好了,待我们成了亲,离京去冀州,到了冀州,我们就和离。”


    乔棠惊道,“你要离开你的父兄?”


    静仪郡主细眉笼上愁绪,“惠姐姐,我自幼在京中长大,京中太小了,我想出去看看。”


    乔棠思付她的处境,据说裴泽进了军营仍是不老实,襄王爷只顾给他收拾烂摊子,也顾不上她这个女儿,她这是不愿待襄王府了。


    静仪郡主笑道,“等我玩够了,我会回来的,再者有魏编修和我一起,惠姐姐且放心吧。”


    乔棠这才安心,脑中忽有念头闪过,若是她也能跟着静仪郡主一起离京就好了。


    这般想着,乔棠眸子亮了一下,她又与静仪郡主说了些话,才让静仪郡主回殿中去。


    她自己慢慢走回太极宫,浑然不知,身后不远不近的距离,裴承珏也慢慢行着。


    临近宫门,夜幕上忽地炸开绚丽烟火,流光溢彩,纷纷扬扬,声势浩大。


    乔棠惊讶地扬颈去望。


    烟火持续了很久,太和殿前看热闹的臣子纳闷,遂问身侧官员,“今年宫宴怎比往年盛势大了许多?”


    礼部官员环顾左右,谨慎低语,“今日是惠贵妃生辰,陛下提前一月安排好了的。”


    那臣子越发纳闷,“那陛下与惠贵妃怎都走了,也不让我等庆贺贵妃生辰?”


    礼部官员摇头,“谁知道呢!”


    太极宫门前,裴承珏倚着殿门,抱臂静静地望着天幕流泄的火花。


    耳朵侧向门里,隔着殿门,自然听不到乔棠声音,他迟疑半晌,还是迈步进去了。


    乔棠与宫人一起在廊下望了会儿天幕,一宫人捧来药碗,她不由失笑,接过一饮而尽。


    今年的生辰,烟火很好看,只是王嬷嬷的长寿面换成了一碗汤药。


    乔棠满嘴苦味,天幕又有一朵烟花绽放,条条火光流下,她看见裴承珏走过来了。


    她凝眉思付一下,她已为裴承珏选了妃,裴承珏也不缠她了,这段缘分算是尽了。


    眼下她被禁在宫中,若想离宫,不若先与裴承珏提一提,若是裴承珏能应下,不必等到年后再走了。


    宫人们都退下了,裴承珏步到台阶下,望着乔棠,她穿着贵妃服饰,柔美不可方物。


    裴承珏眸子闪动着痴迷,万般怨愤都似乎消散了,心头只闪过殿中适才那算不上亲吻的亲近,慢慢步上台阶。


    乔棠暗暗呼了口气,后退两步屈膝跪地,以头磕地,“陛下,臣妾有言要讲。”


    裴承珏神色陡然一变,已到嘴边的那句生辰快乐狼狈地噎了回去。


    天幕轰然炸开的烟火声,遮不住乔棠扬高的请求声,“陛下,臣妾自幼在冀州长大,今已离乡一年多,心中实在思念家乡,臣妾恳请陛下放臣妾离宫,允臣妾回乡。”


    裴承珏木然而立,袖中双手骤然成拳,指尖陷进掌心,凿出血珠,他浑然不觉,只知乔棠竟敢和他说要走。


    为什么?


    因为他给魏清砚和裴静仪赐婚?


    因为他没在生辰这天把王嬷嬷还给她?


    诸多念头闪过,到头来,他冷嗤一声,笑自己竟还能为她找理由,多么简单,她不爱自己而已。


    掌心鲜血滴落,啪嗒一声落到砖面上,传到乔棠耳中,引起乔棠的惊惑与不安。


    她迟疑着直起身子,抬起头仰视裴承珏,只觉裴承珏巍巍身躯如座小山,要死死地压住她了,面色顿时浮出惶然。


    绚丽烟火已散尽了,天幕黑沉,廊下宫灯散下光亮,映出裴承珏一张冰霜面容。


    冷风吹红了他的双眸,紧抿薄唇勾出讥诮笑意,“惠贵妃怕什么?”


    “你以为朕会挽留一个厌了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