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若搁以往,他必要问个明白,但瞥见乔棠迈出门时那唇角笑意,纵使再妒火烧身,他也学乖了些,转身跳下墙,叫来程肃。
程肃的人早已在乔家宅子周围布着,惠贵妃房内动静是不敢窥探的,只着意门前院内动静,是以只听见王嬷嬷领着柳彰进宅子时的交谈声音。
程肃遂禀报裴承珏,“听王嬷嬷言谈,应是惠贵妃家的表少爷。”
裴承珏思付,先前从不曾听姐姐提家中亲戚,他探查乔棠时也无心知晓这些,看来他对姐姐了解得还不够深。
他当即命程肃去查这个表少爷,以及乔棠在冀州的所有亲戚。
程肃领命去了,他犹觉不满足,程肃饶是再手段了得,探查一个人的信息也需要时间,他没有耐心等下去了。
而京中对乔棠亲戚有所了解的只有魏清砚了,他旋身下令,“叫魏清砚过来一趟。”
侍卫将命令传达到国公府,镇国公夫妇忧惧不已,魏清砚见一次裴承珏,可谓脱一层皮,也不知这次会是个什么结果。
魏清砚则面色平静,镇国公不忍他独自去,“我原也要见陛下,一道去。”
两人到了宅院。
似乎要变天,天幕云层渐厚,清透日光被遮去,墙下光线昏淡下来。
裴承珏身着常服,抱臂立在那里,本该意气风发的年纪灰扑扑地笼着一层压抑,华贵张扬的眉目浮出叫人心悸的躁郁。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身上威压太重,这几日上朝时那种暴虐眼神都快把朝臣撕碎了,再没有人管住他,朝政恐怕不稳了。
镇国公在心里叹气,瞥了一眼身侧魏清砚,思及儿子也夜夜为惠贵妃颓然,面上又愁苦几分,这对表兄弟怎就钟意同一个女子了!
天幕阴下来了,裴承珏视线也显得幽暗,淡淡睨过来。
两人容色一正,疾步过去,伏地跪在他的脚下,“臣等见过陛下。”
此时已只有君臣,没有甥舅,更无表哥。
裴承珏面容冷然坚毅,下垂视线静静地落在两人身上。
无形的君威压下,叫镇国公想起了先帝,不由心间凄凄,这个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终是到了这一步。
太后一贯认为先帝作为天子,薄情狠绝,手腕无义,却没参透自己儿子,以为儿子只是年少不知事,耽于情爱。
实则趋于成年的裴承珏已越来越像先帝了,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以狠绝的君心镇压朝臣,只是对乔棠的痴迷过于外露,叫太后看错了眼。
镇国公却深知这些,头颅臣服地垂下,裴承珏没什么表情地收回视线,“起来吧,镇国公且坐。”
镇国公去院中石桌上坐下,裴承珏跳上墙头,透过
敞开的窗户,看向花厅坐着的乔棠,眸色漾出痴迷。
“魏卿上来。”
魏清砚神色一动,他从未翻过墙,有些费力地上去,顺着裴承珏的视线望去,倏地眉头一皱。
花厅里,乔棠对这两个男人的动静一无所知,她适才带柳彰用过早饭,这会儿在花厅闲话。
对于柳彰这个表弟,她有四五年未见了,疑惑道,“适才表弟何故说一别三年?”
柳彰眸光一闪,低下头去,“三年前我曾回冀州一趟,因有急事在身,只匆匆见了表姐一眼,未来得及叫表姐知晓我回去,就又离开了。”
乔棠恍然大悟,见他低头温驯,如昔年般还是那样乖顺,笑了一声,看来这个表弟只是长了身体,性子没变。
柳彰闻声抬头,面容微红,“虽年年不得与表姐相见,但我心里仍牵挂着表姐。”
声音忽地一沉,“几个月前我再去冀州,本想想见见表姐,竟得知表姐与表姐夫和离,表姐夫不幸坠崖,表姐也来了京中。”
他担忧地望来。
乔棠心里一暖,这个表弟还是记着她的,往年也算没白疼他。
她笑道,“倒不必为我伤神,我与温璟和离也是顺其自然,此事都过去了,至于温璟坠崖而死,原是个误会,他现今还活着呢。”
“原来是我听错消息了,叫表姐见笑了。”柳彰低眉掩去眸中异色,唇角抿了抿,“我乍然一听,担心表姐,故而赶来京中寻表姐,也是我运气好,才到京中一月,就在街上碰到了王嬷嬷。”
乔棠讶然,竟是单为寻她而来。
她望向身边的王嬷嬷,王嬷嬷揽过她的手臂,笑道,“表少爷有心了,千里迢迢来寻我家姑娘,一路上也吃了不少苦头,若是京中没有住处,不妨就此住下。”
柳彰转过头,对乔棠温和一笑,“表姐不嫌我叨扰就好。”
王嬷嬷捏了捏乔棠的手,乔棠顺势笑着摇头,叫丫鬟为柳彰清扫房间,又叫小厮陪柳彰去客栈收拾东西。
整个天幕光线昏淡了,空中飘起牛毛细雨,撒下墙头。
墙上,裴承珏眉眼被细雨浸湿,不减丝丝冷意,视线直直掠向魏清砚。
魏清砚声音泛冷,“是惠贵妃的表弟,柳彰。”
镇国公烦心地看着天幕,见两人跳下墙,眸中透出忧惧。
裴承珏在墙下,在雨丝中似笑非笑,“只是表弟,魏卿脸色何必这么难看?”
魏清砚垂眸回禀,“陛下冷静,臣只是想起往年与柳彰有些嫌隙,心中不喜。”
“说。”
魏清砚只得将所知的一一道来。
说来这个柳彰乃是乔棠姨母的儿子,乔棠母亲原有个妹妹,远嫁青州柳家,不想生下柳彰后,夫君变心失德,一封休书打发了她们母子。
她们母子无处可去,只能回冀州投奔乔母,爹娘已逝,乔母唯剩妹妹一个亲人,自然对妹妹照顾有加,让这对母子在乔家住了下来。
乔棠又无兄弟姐妹,柳彰突然出现,生得瘦小,性子温顺,日日喜欢跟在她身后,她遂心生怜爱,对柳彰多有照拂。
如此生活了三年,乔母妹妹无法忘却夫君无义,郁郁而终,同年青州柳家找上门,说是柳家自柳彰后一直无嗣,硬是将柳彰要了回去。
柳彰自此离开了乔家。
倒是没什么特殊之处,裴承珏听到此处,知晓魏清砚还有话未说,视线冷冷地刮了过去。
魏清砚只得道,“乔夫人在柳彰母亲去世前,为让柳彰母亲安心走,不再牵挂柳彰,便说给惠贵妃和柳彰定亲,让柳彰在乔家住一辈子。”
裴承珏冷嗤一声。
魏清砚道,“只是个安慰将死之人的说法,乔家不当真,惠贵妃也未当真,但柳彰当真了。”
“三年前他突然回冀州,被臣发现他对惠贵妃心思不纯,臣就把他赶出了冀州。”
魏清砚提及旧事,并未遮掩,裴承珏挑眉,缓缓露出一个乖张笑容,“魏卿,朕小瞧你了。”
他指了指墙那边,“你说眼下怎么办?”
魏清砚眼皮一跳,还未言语,镇国公察觉不对,慌地步过来,“陛下,老臣要回边关了,有些话想和陛下说。”
裴承珏敛起笑意,“何时回?”
镇国公据实以告,“再过十日,清砚生辰过后,老臣即可动身。”
裴承珏一听,原没在意,忽地眸色一震,面上闪过不可置信。
脑中乍然闪出去年勤政殿燃起的炭火,还有太后那声叫他痛苦的质问——
“陛下与魏清砚生辰不过隔了几日,听太极宫的人说,惠贵妃亲手缝了一条腰带,这条腰带是送给陛下的还是魏清砚的?”
他张口急问,“魏卿生辰不已过了?”
镇国公不敢不答,“回陛下,按照京中这边,清砚生辰已过了,只是清砚年年也不按京中过,他顾念冀州的温家,按温家那边生辰过。”
裴承珏绷紧身躯,袖中手掌紧张得轻抖,他颤了颤唇角,视线扫向魏清砚,声线低低的。
“惠贵妃可知晓?”
魏清砚与镇国公都觉出他的异常,却又不是要暴戾发怒的异常,是那种小心翼翼怀着期待、不敢信又想要的紧张。
魏清砚谨慎道,“惠贵妃只知温家生辰,不知京中的。”
这话一落,两人只见裴承珏面色惊变,立得直直的身体一晃,随即懊恼地以手覆面,步履极快地出了宅院。
父子两人对视一眼,镇国公心间惶然一松,陛下虽行迹奇怪,可到底没发火,饶了儿子一回,那些话他且等日后讲吧。
春雨绵绵而下,落了裴承珏一身,裴承珏恍若未觉,跨马奔回宫中。
及至太极宫,他浑身皆湿,一身狼狈,一阵风似地掠进寝殿。
宫人已对他近日发狂情状屡见不鲜,屏气凝神地听着寝殿砰砰乱响的动静。
裴承珏不管不顾地将寝殿翻了一个遍,还是没寻到那条腰带。
先前他那么痛恨那条腰带,随手一扔,弃之如敝,眼下寻不到,他急得红了眼,气急败坏地一把扯碎了纱帐。
忽瞥见床榻间滚落的夜明珠,眸光闪出一丝希冀,探身在榻间翻找,从床头细细地翻到床尾。
直到翻出了程英备好的匣子,也翻出了那条腰带。
他一怔,继而大笑一声,姐姐好可爱,怎么喜欢在床尾藏东西?
他急切地将腰带拽出来,紧紧攥在掌心中,心腔止不住地狂跳,这是姐姐缝给他的,给他的。
姐姐心里有他!
他欢喜起来,被细雨浸湿的眉眼再没了沉郁,骤然生出鲜活的恣意。
忽又生出阵阵懊悔,那夜他竟混账地拿腰带捆住姐姐的手,还对姐姐说了那样的话。
原来姐姐现在冷眼待他,都是他自作自受,活该而已。
他褪下湿透的衣袍,将长长的腰带缠满了臂膀,下榻换上了干净衣袍,步出寝殿时,心头轻快许多。
什么魏清砚,什么刚才的柳彰,他统统不在意了,他再不会因旁人妒得发狂,伤了姐姐了。
可同时步子是沉重的。
从此,在姐姐面前,他只有比任何人都要好,都要乖,姐姐兴许才会给他一点点爱。
第52章
天幕如灰蓝绸缎,细密雨丝中,柳彰带着包袱同小厮回来了,王嬷嬷领着他去了后院房中。
雨丝斜飞入窗,湿了乔棠鬓发,她也不在意,在窗下坐着,慢慢地缝荷包。
她似乎和荷包较上劲儿,一连缝了几个,手上还有没缝完的一个。
王嬷嬷从后院过来,
将敞开窗户关了一半,步进来纳闷地问,“姑娘缝这么多荷包做什么?”
“闲来无事,打发时间。”
乔棠笑了笑,让王嬷嬷坐在她身边,王嬷嬷不愿她累着,接过针线替她缝着。
她将脑袋倚在王嬷嬷肩头上,手中把玩着笸箩中布块,心头浮出些许忧虑。
“表弟千里迢迢来京中寻我,我是该关照,但表弟年岁也大了,应有十八了,也不知议亲了没,和我住在一座院落里,是否不妥?”
“姑娘多虑了,对里对外,你们都是表姐弟,恪守个人本分,旁人不会说闲话的。”
王嬷嬷笑道,“表少爷又是个温和性子,住下来定本分不惹事端,何况自老爷夫人去了,姑娘又无兄弟姐妹,家里也没个男丁照拂,嬷嬷就希望着表少爷日后能撑个事,替姑娘分忧。”
乔棠思付一番,王嬷嬷说得也对,身边多个亲人也是好的,她慢慢坐直身子,回身摸向案上茶水,低眉抿了几口,忽觉有些作呕。
她神色微变,不欲叫王嬷嬷知晓,不动声色地忍下来,将茶杯放了回去,默然地低眉不语,心头烦躁得不行。
王嬷嬷窥着她的神色,心底也是焦急,视线隐晦地扫了一眼她的肚子,正欲提月信一事,丫鬟过来道,“姑娘,门外、门外……”
大抵来了什么人,乔棠眼皮一跳,预感不妙,按住要起身的王嬷嬷,“嬷嬷坐,我去看看。”
说罢出了房门,天幕雨丝密了,落下来能很快湿了衣物,她遂接了丫鬟递过来的油纸伞,一手撑开举着,往大门处去。
还未至大门边,已见裴承珏立在门外,并无随从打伞,只他伶仃地在雨中,望见她缓步过来,被雨丝打湿的阴冷眉眼柔和下来。
“姐姐。”
乔棠容色骤冷,收了伞面,立在屋檐下,她早该知晓,只要裴承珏不放弃,她在京中换多少宅子都无济于事。
比起裴承珏的紧跟不放,她的反抗多么渺小无力,她唯一能做的,只有摆起不容置疑的冷漠态度,好叫裴承珏死了这条心。
她遂抬起双眸,曾经蕴着春水柔情的眸内如覆寒霜,海棠面容上的疏离也如薄冰,一并呈现在日光下,明晃晃地刺向裴承珏。
她期待着裴承珏受不住她这模样,像在宫中一样,先是恼怒,而后拂袖而去,自此再不出现。
没成想,裴承珏神色不变,炽热目光定定望来。
一手探进另一只袖中手臂上,轻轻地摩挲着那腰带,心头一阵阵发甜。
又暗骂先前自己不知好歹,怎能生气姐姐的冷脸呢?
分明姐姐的冷脸也是对他的恩赐。
这般想着,他扬起俊眉,一双黑眸不仅没有被乔棠的寒意刺到,反而微微一弯,露出一个去年春日才有过的朝气笑容。
可是去年的春日在乔棠心中已过去很久了,她只恍然一瞬,接着秀眉一拧,别过视线,想要转身时耳边传来一声。
“姐姐,朕的脚疼,能进去歇歇么?”
曾经,乔棠因裴承珏为自己伤了脚而愧疚,裴承珏不屑一顾并恼怒,这一刻,这份愧疚成了他的救命稻草。
雨丝成了雨珠,啪嗒落下来,滴在他额间眉峰,他并不觉狼狈,炽热视线密密地笼向乔棠。
乔棠转动泛冷的眸子,见道上空无一人,真无随从服侍裴承珏,觉出这是裴承珏靠近自己的手段。
她心头烦躁愈盛,低眉思索,“不是说不疼?”
她拿以前宫中裴承珏的话堵过去,裴承珏没有丝毫难堪,反倒眸子越发亮了,“疼,先前是朕嘴硬,在姐姐面前硬撑而已。”
他也不等乔棠同意了,疾步迈上台阶,长臂捞过乔棠手中雨伞,笑容坦诚热烈,“朕给姐姐打伞。”
乔棠瞥了一眼他的笑容,忽地胃里一阵翻涌,适才饮进去的茶水作祟,直涌向她的喉头,叫她难受得张口作呕起来,一手抚向房门。
不想整个人都被裴承珏揽进了怀里。
后背抚来手掌,轻轻地拍着,试图缓解她的难受,温柔的声线担忧地问,“姐姐胃里不舒服?”
乔棠靠在温热怀抱里,呕出些许清水,唇边过来一副手绢,替她细细擦净了,而后手绢落地,她被搂得紧紧的。
裴承珏眉峰紧拢,看着格外焦急,她抬起脸颊,无动于衷地凝视着裴承珏神色,慢慢地离开了怀抱,心头闪过一个可怕的猜想。
“朕去叫太医。”
裴承珏怀中一空,虽觉失落,更多的是对乔棠身体的担忧,转身去隔壁喊太医去了。
她没有阻拦,王嬷嬷在暗处窥见这一切,心脏跳个不停,极快地跑过来关住了门,“姑娘月信没来?”
乔棠缓缓点头,眼下她思索起来,倒也正常,裴承珏年轻身强,她身体也素来康健,在宫中那么多次,怀孕也是理所当然。
王嬷嬷窥着她平静的容色,只觉她有了什么打算,忽闻门外脚步声阵阵,应是裴承珏带着太医来了,她当即拿身子堵住门。
“姑娘想做什么?”
乔棠目光清明,唇边缓缓绽放出一抹浅笑,她几乎没有细想就做了决定,“嬷嬷,我想好了,若是真有了孩子。”
裴承珏并无死心的模样,想必日后定还会痴缠她,奈何她对裴承珏并无半分情意了,不愿再与裴承珏有所瓜葛了。
那么这孩子能留下来么?
不若当着裴承珏的面说清楚了,也好叫裴承珏彻底死心,一个不会留下他孩子的女人,何必再痴缠下去?
王嬷嬷一瞬明了,忽见柳彰从后院过来了,朝她们疾步过来,她遂笑道,“表少爷,姑娘身子不舒服,你且带姑娘去歇息。”
她望向乔棠的目光里带着恳求,乔棠怔然,有些不忍地偏过头。
柳彰目光一闪,捡起地上的伞,等着乔棠迈步,敲门声一声接着一声。
第53章
乔棠凝眉不动。
王嬷嬷眼珠一转,面上露出一个慈爱笑容,常年陪伴下,乔棠已对这笑容生出依赖,下意识向她靠近,“嬷嬷。”
王嬷嬷抱住她低语,“姑娘莫急,不妨先叫太医过来诊脉,之后我们再做定夺,好不好?”
确然是要先确定有孕,乔棠听着敲门声,沉吟道,“那就只让太医进来。”
“姑娘且去花厅等着。”
乔棠提步出了檐下,柳彰为她撑伞,两人慢慢走在道上。
王嬷嬷这才转身推开大门。
门外,几个太医立在裴承珏身后,程英竟也在其中。
裴承珏衣肩湿了大半,雨珠顺着衣袖滴落,眉宇间遮不住的焦躁,正大步迈进门内。
“姐姐身体如何?”
王嬷嬷行礼道,“姑娘好多了,说让一位太医进去就好了,还请陛下不必担忧,且去歇息。”
裴承珏步子一顿,回首望向她,眸子微眯,听她垂头重复道,“姑娘说太医进去即可。”
裴承珏唇角绷紧,慢慢退到门外,指了程英随王嬷嬷进去,目光落在院内绵延的道上。
姐姐不许他进去也没关系,他的手指不住地摩挲着袖中腰带,竭力忍耐躁动的心绪。
其他太医窥着他紧绷的下颌,悄悄对视一眼,一太医出列道,“陛下莫要过于担忧,惠贵妃身子一向康健,且以陛下适才所言,惠贵妃应是——”
裴承珏阴冷视线刮来,惊得他不敢再言,其他太医也是胆颤,心道惠贵妃兴许是有孕了,这、这分明是件喜事啊!
可裴承珏神色不对,便是天大的喜事,他们也不敢张嘴了。
四周只有雨落的声音。
花厅里,乔棠坐在座位上,柳彰立在她身侧,一手递来温热茶水,她摇头拒了,恐怕喝了也会吐出来。
柳彰见状,也不多言,将温热茶水捧在手中。
乔棠闻得脚步声抬眸,见是程英随王嬷嬷进来,心下一怔,原以为裴承珏会随意指一个太医,不想是她常用的程英。
眼看程英要向她行礼,她摇头拦住了,她也不是惠贵妃了,何必受这些虚礼?
她伸出手腕,让程英近前诊脉,程英细细地诊了,半晌眉梢一动,窥着她冷凝神色,松了手腕谨慎道,“回娘娘,是喜脉。”
砰地一声,柳彰手中茶杯摔落在地,碎成了几片,惊得乔棠凝滞思绪活动起来。
她当真怀孕了。
阵阵恐慌过后,适才下决定的果决又浮上心头,她不能要这个孩子!
她猝
地望向程英,可还未等她开口,程英已从她泛白面色中读出了她的意思,残忍地退步道,“娘娘好生歇息,臣得回禀陛下去了。”
她转身即走,乔棠心间翻出一阵绝望,唇瓣一抖,叫柳彰也出去,“关门,关得紧紧的!”
柳彰疾步去了。
眼见乔棠无助地咬唇,王嬷嬷心疼地过来抱住她,摸着她的脑袋安抚,“姑娘别怕,也莫心急,我们静下来好好思量这事,好好思量。”
这厢程英一出大门,大门便被紧跟而来的柳彰关住了,柳彰背靠门板,半步不动。
门外,程英伏地一跪,据实以告,“恭喜陛下,贵妃娘娘有喜了!”
其余太医暗暗松气,也相继恭贺,可等好一会儿,都不见裴承珏有反应,抬眸觑过去。
但见裴承珏眉峰皱得紧紧的,低垂视线落在程英身上,“先前你说姐姐若有孕,恐会对身子不利,眼下呢?”
程英不敢隐瞒,“现在惠贵妃身子大好,可以孕育胎儿。”
这话落地,裴承珏紧皱眉峰猛地松开,心中充斥着的澎湃欢喜叫他颤动唇角,声线含着紧张期待,“惠贵妃如何说?”
程英低着头,自额角流淌下来的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惠贵妃未说什么。”
裴承珏满腔翻涌的欢喜凝结,沉沉地堵在胸前,连带嗓子也堵得难受。
“那她可有什么反应?”
程英不再回话,不回话就表示惠贵妃不欢喜,其他太医战战兢兢,生恐裴承珏发怒。
可随即裴承珏竟挥袖让他们离开了,他们不敢耽误,匆匆退下。
程英走远了,才敢回头望,只见裴承珏还立在那里,直直地望着房门。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雨小了,起了风,吹得裴承珏双眸发酸发胀,他不敢相信似地,迟钝地,意识到乔棠不高兴他们有了孩子。
是了,乔棠不爱自己。
可是,乔棠纵然不爱自己,那孩子呢?乔棠一贯性子纯善,对旁人都温柔三分,待自己孩子也会很好的。
他的眸中重新迸发出希望,提步上了台阶,伸手去敲门,柳彰在门后听了片刻,迟疑地抬步离开了。
乔棠已由王嬷嬷带着回了房间歇息,王嬷嬷守在床边,看着她慢慢镇定下来,轻言细语地哄道,“姑娘先别想此事了,睡一觉吧。”
门外传来柳彰的声音,“表姐,有人在敲门。”
“不要让他进来!”乔棠急道。
王嬷嬷见状,又叫柳彰去堵门,柳彰去了,乔棠又是绝望又是烦躁,那个果决念头再次浮上心头。
“嬷嬷,我不会要这个孩子。”
言罢,她翻身背对着王嬷嬷,像是拒绝王嬷嬷的所有劝慰。
王嬷嬷眸色透出不忍,此事哪里是她家姑娘能决定的?
可惜乔棠看不见,她满腔难受,整个人如被裴承珏浸在深水中,她奋力地想挣扎出一条路,哪怕这条路是条死路,她也要试一试。
可怜的是,裴承珏不知她心中所想,见敲门不开,也不愿走开,直直地立在门前。
隔壁一众侍从惶然等着。
及至天幕黑下来了,雨珠又落,风更急了,侍从撑伞过来,惊惧地看着裴承珏坐在台阶上,孤身守在门边。
裴承珏慢慢抬起一双赤红眸子,侍从心惊地又退下了,留他一人在风雨中。
王嬷嬷从柳彰口中得知他还未走,心头震动,她活了这么大岁数,从未见过这样为情舍命的人,何况这人还是坐拥天下的君主?
晚间就寝时,她到底忍不住和乔棠说了,“陛下还在门口,姑娘不若给他句话,让陛下回去罢。”
窗外风雨声不停,雨点拍打窗户,这样的天再守下去,再强的身子也会受不住的。
“倘若陛下因此损了身体,朝中震荡,可是会出大事的。”
乔棠听得心口一颤,接着又是一阵愤怒,她都已和裴承珏将话说尽了,裴承珏怎还不放弃?莫不是以为有了孩子,她就会心软?
她咬牙道,“让他走!”
王嬷嬷提着灯笼去了,到了大门边,将门打开,灯笼在风中摇晃,泄出一团光亮。
裴承珏像团化不开的浓雾,静静地蛰伏在门前,双眸乍然映入亮光,唰地望来,湿冷视线剜得王嬷嬷身子一抖。
“陛、陛下,风大雨大,我家姑娘说让陛下回去歇息。”
一只手掌摁上大门,快要将门顶开,王嬷嬷骇得忙去关,身后柳彰不知何时来了,使出力气,迅疾地帮她关上了大门。
门前陷入黑暗,裴承珏收回手摩挲起袖中腰带,禁不住掀唇笑了笑。
风大雨大,姐姐说让他回去歇息,那姐姐是心软了吧?那就更不能走了。
也许守到明日,姐姐能见他一面,到时他要好好和姐姐说说孩子的事。
雨珠浸透衣物,袖下滴出雨水,他浑然不觉地坐在那里,脑中尽是乔棠,偶尔闪过一个念头,也不知他和姐姐的孩子长什么模样。
时间慢慢过去了。
卯时,雨歇风收,上朝时间到了,朝臣在奉天殿立着,望了一眼那阶上那空荡荡的龙椅,垂下了头颅。
天子又旷了朝会。
无言沉默中,众臣都在想,再过一阵,全天下都会知晓,这个快要及冠的天子有多么荒唐无德。
镇国公与内阁辅臣不得已将朝会散了,镇国公命人传话给太后,叫太后莫要动怒,随后领着内阁辅臣出宫去寻裴承珏。
天微微亮时,乔棠小厮打开大门,被裴承珏骇得尖叫一声,随即奔回院中告知王嬷嬷。
王嬷嬷得知裴承珏竟守了一夜,生恐他出什么事端,回房想告诉乔棠,却见乔棠已穿着齐整,洗漱过了,只双目泛出红丝,显然也是一夜未眠。
“姑娘,陛下守了一夜。”
王嬷嬷心惊肉跳,为裴承珏,为乔棠,她摁住猛跳的眼皮,听乔棠道,“那就请陛下进来。”
她不安地去了,步到门边,也不敢看裴承珏,躬身道,“姑娘请陛下进去。”
言罢只觉一阵风掠过身边,她慌地去望,只望见一身湿衣的裴承珏大步往院中去。
忽闻院外脚步声匆匆,她转头看去,竟见镇国公领着顾首辅等人走进来,“陛下可在这里?”
她思付一番,将事情尽数道出,镇国公等人惊道,“惠贵妃怀了皇嗣!”
一众人匆匆进去,及至花厅门前,惧于裴承珏现今暴戾性情,不敢擅动,只低首听闻里面动静。
一时厅中只有裴承珏与乔棠。
裴承珏立在乔棠面前,一身衣物湿淋淋的,沉重的袖口滴下积水,啪嗒啪嗒落在地面上,很快地面湿了一片。
容色也极为狼狈,眉峰鬓角湿乱,薄唇泛出青色,没有意气风发,没有神采飞驰,只有盛满眼眶的红丝。
可形容再不堪,都挡不住他的欢喜,姐姐主动见他了,姐姐心软了,姐姐更是怀了他的孩子,一切都好起来了。
他的视线轻轻抚过乔棠腹部,又去看乔棠面色,见乔棠眼中红丝密布,心疼道,“姐姐夜里没有睡好么?”
他近前一步,伸出手才发现手掌湿淋淋的,一时尴尬地缩了回去。
“陛下。”
乔棠始终平和的面色终于起了涟漪,心头也冒出不合时宜的酸涩,可思及接下来的事,她狠狠地将这些情绪压下去,屈膝跪在了裴承珏面前。
裴承珏面色陡然一沉,他委实怕了乔棠下跪,上次乔棠下跪,是请求出宫,这次呢!
他不允许乔棠说出口,俯身一把捞起乔棠,掌心冰凉沁得乔棠身子哆嗦。
他也怕得手臂哆嗦,克制着躁动情绪,“姐姐不要跪朕了。”
“我们说说孩子,好么?”
他不敢把凉意传给乔棠,松了手,只用紧迫的目光困住乔棠,而乔棠只想逃开。
乔棠慢慢退了两步,目光坚定,“好,我们说孩子。”
裴承珏笑了笑,他昨夜想了许多,便是有了孩子,姐姐不想回宫也无妨,他不会强迫姐姐,他愿意什么都依着姐姐。
他张口想把这些都说出口,却见乔棠双眸一冷,又跪了下来,垂下细白颈子。
厅中响起她决绝的声音,“请陛下赐我一碗堕胎药。”
裴承珏听清了,一时茫然地立着,整个世界都好似沉寂了。
雨后放晴了,春阳初升,大片光亮透窗而进,映在裴承珏骤然铁青的面容上。
眸中茫然已消散了,再浮出来的只有痛楚与愤怒,颤动的手指一点点伸到袖中腰带上。
可恨的是,这点抚慰已不管用了。
为他缝了腰带又如何,到头来还是不爱他,也不爱他们的孩子!
是不是无论他怎么做,他都奢求不到乔棠的爱,哪怕是一点点,乔棠都不肯施舍给他!
这种无望的情绪瞬时充斥了他的心腔,叫他愤怒地俯身,一掌托起乔棠的面颊。
四目相对,乔棠直直地望进他阴冷的眸中,没有任何惧意,真称得上狠韧至极。
裴承珏心脏骤疼,扬颈呼了口气,原来一贯温柔待人的姐姐,不止对他狠得起来,也对他的孩子狠心无比!
裴承珏恼得腮边青筋鼓动,五指用力,掐得乔棠面颊红痕乍出。
乔棠一声未出,慢慢阖上了眸子,她向来是惜命的,可也不愿因孩子被裴承珏牵制,遂决意走这条路。
看来这条路当真是条死路啊,她忍着面颊上的疼痛,在心间凄凄地想,裴承珏眼下情状,真是恨不得掐死她。
“乔棠,你的狠心,朕算是见识到了。”
裴承珏深深凝视着眼前海棠花容,便是到了此刻,眸中也不受控制地闪过痴迷。
随即他又痛恨这样的自己,厌恶地心想,什么爱不爱的,他不要了!
没有爱,他照样可以拥有乔棠,乔棠在他的掌下本就毫无反抗之力,只要将乔棠带回宫中,乔棠再不愿意,也要为他生下这个孩子!
他松了手,一把拽起乔棠,抱在怀中就往门边去,乔棠始料未及,剧烈挣扎中,被他一掌摁在怀中,再也动弹不得。
乔棠奋力反抗,手指紧紧揪住他的衣领,使劲去扯,勒住裴承珏脖颈。
裴承珏低首,眸色阴鸷,薄唇贴上乔棠面颊,湿冷的吻冰得乔棠身子一颤。
一手小心翼翼抚向乔棠腹部,“你勒死了朕,孩子可就没父皇了。”——
作者有话说:提前更,晚上11:00就没啦[可怜]
第54章
乔棠心腔鼓动出一阵无力。
是孩子将她和裴承珏再次牵扯在了一起,也是因为孩子,裴承珏再次强迫她入宫。
她对这孩子的到来委实没有欢喜。
裴承珏却很重视,将她抱得紧紧的,容不得她一丝抗拒,她只能颓然地垂下手指。
潮湿冰冷的怀抱没有暖意,冻得她纤肩哆嗦,出了门迎风一吹,更是凉意入骨。
门外,镇国公等人朝两人行礼。
裴承珏没心思追究他们动机,薄唇吐出命令,“召众卿回奉天殿。”疾步出了宅院。
大门前马车已备好了,他抱了乔棠进去,甫一坐定,乔棠挣出他的怀抱,要离他远远的,被他一把拽回来,摁在身侧。
他显出怒容,一手按住乔棠,另一手褪去湿衣,拎过侍从备好的干净衣袍披上,又将乔棠抱在怀里。
乔棠躲闪不得,浑身上下被他摸了一遍,听他警告道,“不要想着和上次一样拿刀伤自己,一旦伤到朕的孩子,可是夷三族的重罪。”
乔棠惶然一抖,花容凄然,原来他是恐自己身上藏有伤人的东西,自己在他面前,竟连寻死的自由也没有了!
乔棠心脏一阵搅痛,低下头慢慢地落了泪,心底连骂裴承珏数声,为什么总是不肯放过她!
泪珠簌簌而落,砸到裴承珏手背上。
裴承珏面色越来越冷,无动于衷地看着她哭,过了须臾,泪珠滚到他心底,发烫的温度烧得他斥道,“也不能哭!”
难道哭也有罪?
乔棠怨极,气极,被裴承珏按住的手骤然一动,指尖狠狠凿进裴承珏掌心,直想叫裴承珏也疼得哭出来,尝尝自己是何滋味。
裴承珏眉峰都不动一下,她很快没了力气,抽出染着血丝的指尖,抬起淌泪的面颊,紧咬唇瓣,一言不发,只怨愤地瞪着裴承珏。
眼泪还在流。
裴承珏分明受着她的怨愤,仍止不住地心悸神摇,不由阖眸吻上她的眼睛,将眼泪吮进口中。
乔棠瞠目,使力推他,抓住他的胳膊乱扯,拽得他衣袍散落,露出缠满臂膀的腰带。
乔棠的手指乱动,一下触动腰带,怔然间止了动作。
裴承珏察觉,亲吻一顿,一瞬撤开身子,将衣袍披好,遮住了手臂。
乔棠还愣愣的,目光忍不住瞥向那手臂,眼中再无眼泪滴出。
裴承珏冷声一笑,“哭够了?”
“没有!”乔棠恨恨地转过头,背过身,不去瞧那张又冷又怒的面容。
她倒是也想给裴承珏冷脸看,可毫无用处,只能木然着一张脸,拿这种消极态度抵抗裴承珏的冷言怒语。
殊不知,这种对裴承珏已算不得什么了,他从乔棠这里吃的教训够多了,也已尝尽了诸多痛楚,眼下乔棠不理他,又算得了什么!
恐怕乔棠现在拿剑捅他,他都面不改色。
他不管不顾地搂紧乔棠,哪怕乔棠身子硬着,未曾软下半分,他也牢牢抱着不松。
乔棠被束缚,不舒服地抬抬头,额头触及他的薄唇。
一发不可收拾。
裴承珏将她压在车壁上,从眉眼吻到颈子锁骨,接着还向下移时,乔棠报复似地道,“陛下惊着你的孩子了。”
裴承珏动作一顿,埋首在她脖颈里,忽诡异地大笑一声,乔棠悚然,这个疯子在笑什么!
她一把推开裴承珏,裴承珏上身倚向车壁,扬颈呼气,好半晌,抑制住躁动的情热,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
及至马车进了皇宫,裴承珏抱乔棠下车,强硬地带她上了步辇,一路上抱她入怀,毫不顾及沿路行礼的宫人。
一时宫中陷入无声躁动,眼风四飞中,陛下抱着惠贵妃回宫的消息传开了。
进了太极宫,裴承珏也不放下乔棠,一路过了正殿,进了寝殿,他才将乔棠摁在座椅上,“给朕好生待着!”
他甩袖而出,命宫人去太医院叫程英过来,以时刻服侍乔棠,之后步履生风地出了宫门,旋身吩咐侍卫们守好乔棠。
此时,原该去奉天殿的他,步子一拐,直往慈宁宫的方向去了。
正是春晴日,日光融融,沿路花枝簇动,迎风盎然,耀眼夺目。
却都不及他眉眼绽出的神采。
宫人们呆呆地看着他拂风而去,只觉比之往日的沉郁阴冷,他竟换了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
但到了慈宁宫,他骤然沉了容色,面无表情地一脚踏了进去。
慈宁宫内一片安静。
太后自打歇了为裴承珏选妃的心思,就居于宫内不出,日日礼佛,以求静心宁神。
今日她亦在佛堂,闻得裴承珏来了,又是诧异,又是忧虑。
先前她关心裴承珏胸前剑伤,次次去见裴承珏,裴承珏都避而不见。
虽说放乔棠出宫前,她做了儿子怨她气她的准备,但等事情真发生了,亲眼见儿子避自己,心底还是凄然几分。
也不知今日儿子主动来见她,是要发多大的火,她不安地望着迈步而来的裴承珏。
裴承珏也不进来,抱臂倚着殿门,也不言语,只望着殿里庄严的佛像。
太后见他既不率先发难,也只当乔棠一事不存在,“陛下不去理政,来此
做甚?”
裴承珏拿下巴点了点佛像,“自然是跟着佛祖做和尚啊!”
太后惊而瞠目,“陛下胡说些什么!”
她看着裴承珏眸中浮出痴癫之色,不知怎地,心头涌出些许后悔,也许不放乔棠出宫,他儿子也还是圣明之主,绝不会走到这一步。
“母后既不愿意朕做和尚,何必背着朕将惠贵妃放了?”
裴承珏面容肖似先帝,眉眼俊到至极,可从无先帝面对女人时那漫不经心的玩弄之心。
他轻轻地抚摸着袖中腰带,“朕发过誓的,此生唯要惠贵妃一人。”
太后哑然,忽觉喉头梗塞,半晌忆起去年雪天她戳儿子心肺的话,胸腔涌出更多悔意。
说出口的话却是,“这只是陛下一厢情愿,惠贵妃待陛下并无半分情意。”
“朕不会和惠贵妃计较这个了。”
乔棠不爱他,裴承珏无比清楚这个事实,但又有什么关系,不爱便不爱,他不会再奢求了,只要乔棠在他身边就好。
他的声音一沉,“娶不到惠贵妃,朕就剃了头发做和尚。”
“胡闹!”
太后厉声,却见他真朝后伸手,宫人颤抖着递上剪刀,他接过就松了玉冠,捋过头发就剪。
发丝根根落下。
太后惊恐地扑上去,一把握住他的手,眼中涌出热泪,“陛下到底要做什么!”
裴承珏霍地抬起发亮的眸子,声如春雷,震得太后身形一晃,眼前发黑。
“朕要改祖制。”
“朕二十及冠,方能封后大婚,朕等不了,五日后朕就要娶惠贵妃。”
他扔了剪子,任由长发散落颈肩,灼灼目光烧得太后敛回神智。
“适才剪发,权当是朕对母后的交代。”
他来得急,去得也快,不及太后言语,转身就走了,散落长发在风中拂动。
素兰姑姑匆匆而来,低声禀报道,“镇国公传话来,惠贵妃怀孕了,请太后娘娘务必依着陛下。”
太后心头大震,半晌低下头,拿手指摩挲着佛珠,眼中热泪干涸,久久都不出声。
裴承珏踏步离去,步步生风,大袖随风而摆,甩开身后一众侍从,孤身进了奉天殿。
奉天殿立满朝臣,见他着常服而入,黑发披肩,随意地立在阶上,冷眸睨下,一时又惊又惧。
奉天殿乃是朝会之地,天子应着朝服,威仪庄重地坐于龙椅,以表肃正朝务之心。
裴承珏俨然已忘了规制,平静视线巡过一众朝臣,冷容忽绽出笑容,“礼部。”
笑声直叫朝臣伏地一跪,鉴于陛下先前荒唐行径,陛下无缘无故发笑,真叫他们心头震悚。
礼部尚书惶然出列,“臣敬候圣命。”
裴承珏缓步下阶,步到他跟前,骇得他双腿发抖,紧紧闭上眸子。
“李卿,明日朕要封惠贵妃为后,封后仪式交予礼部去做。”
满殿寂然,朝臣了然地心想,怪不得旷了朝会,又奇怪地将他们聚来,原来是因惠贵妃啊。
真不知陛下脑子里除了他的惠贵妃还剩个什么东西!
裴承珏的声音响彻大殿,“五日后,朕要与皇后大婚,礼部务必做好准备。”
礼部尚书惊得张了张口,迟迟吐不出语言。
其他朝臣亦惊骇不已,自开国立朝以来,无有一任天子敢违祖宗之制。
只有裴承珏。
他是第一个,看来他脑子里是真只有惠贵妃了!
朝臣在心底忍不住骂了一声。
也有臣子极快地反应过来了,尤其是都察院那群,其中一个御史出列劝谏道,“臣请陛下三思。”
“今春已到,陛下秋时及冠,中间只差几月,陛下不妨耐心等候。”
裴承珏慢慢步过来,那御史哆嗦一下,俯低身子,真怕像先前那个同僚,被陛下一脚踹个半死。
“刘卿啊。”
裴承珏俯下身子,抽出他手中笏板,拍了拍他的肩膀,“等到秋时,朕的孩子都快出生了,怎好劳动快要临盆的惠贵妃与朕成亲?”
朝臣心中又忍不住骂了一声!
第55章
“一切照朕说得去做。”
手中笏板落地,裴承珏视线掠过魏清砚,越过朝臣步到殿门前,“魏卿过来。”
朝臣低首恭送中,魏清砚步过去跟上他,镇国公眼皮狂跳,转去慈宁宫见太后。
太后仍在佛堂,听罢他所言,只觉佛珠硌手,心头堵塞,半晌没有张口。
镇国公之意还是要太后静心,莫要再做糊涂事,“此事细想也不过是陛下钟情了一位姑娘,太后娘娘不若把陛下当寻常孩子看,满足他罢。”
“待陛下与惠贵妃成了亲,做了父皇,有惠贵妃管着,想必也能再勤于政务,如先前圣明睿智了。”
“何况惠贵妃出身低微,在朝中无所依仗,她做皇后,必安于后宫,无有外戚之忧。”
温言宽慰下,太后心底霍地开朗,“若真能如此,哀家就放心了。”
手中松了佛珠,她起身与镇国公步出佛堂,眉梢飘起有了皇嗣的喜意。
“既要封后,宫中自也要妆点一番,莫委屈了惠贵妃。”她喊来素兰姑姑,传了懿旨,命宫人们为明日的封后仪式忙碌起来。
“太后娘娘放心,有礼部准备着,明日封后仪式定错不了。”
镇国公一笑,与她同去勤政殿见裴承珏,及至殿门前,见魏清砚安稳地立着,心里松了口气。
三人还未言语,但见裴承珏从殿内出来。
他已由宫人打理好了仪容,换了身赭黄色龙袍,高健体态撑起赫赫威仪。
通身再无青涩,透出坚毅冷硬,面容倒是越发俊美了,眉如利剑斜飞入鬓,缓步望来时,双眸亮得如淬了寒星。
三人皆是一怔,他似转眼变回了从前英朗模样,再没有了那阴冷痴癫之态。
太后一喜,看来依了他是对的,罢了,罢了,莫说乔棠做皇后了,只要儿子好好的,整个后宫唯乔棠一人也可以。
她笑道,“陛下若回太极宫,哀家与陛下一道吧,也好见见惠贵妃。”
“那倒不必,母后且回去礼佛听戏,朕去见惠贵妃即可。”
裴承珏戒备地拒绝,生恐她和乔棠见了面,两人再有什么心思,遂领着魏清砚就走了。
“他、他什么意思,哀家可是一片好心!”
太后的好心情转瞬没了,气得抚了抚胸口,镇国公叹口气,又开始安慰她。
太极宫这厢,乔棠黯然独自坐了许久,闻得宫人禀报,说是王嬷嬷与柳彰都被押进宫了。
王嬷嬷且好说,她留在宫中尽可陪着乔棠,乔棠也离不开她,何故柳彰也被押了进来?
乔棠心生慌乱,匆匆步到正殿,果见王嬷嬷迎上来抱住她,柳彰则在一旁安静地立着。
她越发害怕,生恐裴承珏也不分青红皂白伤了柳彰,秀眉顰得叫人心疼。
“柳彰,此番是我连累你,待陛下回来,我会请求陛下放你出宫。”
她被王嬷嬷护着在座椅上坐下,柳彰过来立在一侧,躬身温和一笑,“表姐莫慌,这也非坏事。”
温言中透着安抚,“能进宫是多少人求之不来的幸事,这可是我的好造化,哪里是表姐连累我?”
乔棠听罢摇摇头,兴许是怀孕导致,一碰上什么事,就控制不住地情绪外露。
现在她整个人看起来都很慌乱。
忽闻殿外传来一声,“陛下回来了。”
她猝地望去,毫无防备地展露内心,柔眉笼上愁绪,眸中泛出惶然,俨然一副怯柔娇态。
裴承珏踏步而入,乍然之下,四目相对,他的心脏不受控制地一缩,姐姐看起来可怜极了。
落了两步的魏清砚望去一眼,视线触及乔棠面容,慢慢垂下眸子。
“见过陛下。”
所有人躬身行礼,乔棠也从椅子上起了身,还未低头,已被疾步而来的裴承珏抱在了怀里。
裴承珏低语,“在怕什么?”
其余人低首,乔棠知晓他们不敢看,可也不自在地离开裴承珏的怀抱,立在
了柳彰身侧。
裴承珏面容微冷,屈指敲了敲座椅扶手,“惠贵妃还是坐下的好,莫累着朕的孩子。”
目光逼迫乔棠过来,促使乔棠坐下了,他立在椅子身侧,一时不言。
乔棠竟更害怕,盖因她才看见魏清砚也在,一个柳彰已叫她无措,若是裴承珏再为难魏清砚,岂不是叫她难死?
天杀的裴承珏!
逼她回宫,便是叫她受这等煎熬是吧,她暗咬银牙,眸子霎时红了,只垂头不语。
裴承珏低眉,凝视着她细白颈子,忽觉她越发可怜了,眉峰骤拢,转头看向魏清砚,“魏卿。”
抬起下巴点了点柳彰,“此人交给你,务必让他在今年春闱中得个进士。”
“是。”
魏清砚平静应下,其余人吃惊不已,乔棠抬起头,惊惑地望向裴承珏。
裴承珏这才发现她又要哭了,心头烦躁,语气冷下来,“这人既是你表弟,若一无是处,连个官也做不得,倒损了你的颜面!”
乔棠唇瓣一动,心念急转,魏清砚甚会读书,中过状元,让他来教导柳彰,对柳彰自有好处,若是柳彰春闱中了,可真算得上好造化了。
只是,裴承珏会这般好心?
分明对魏清砚这个表哥狠辣无情,竟愿意为自己这个表弟谋个好前程?
她的目光闪过戒备,裴承珏瞥见,面色一瞬绷紧,声音更冷,“若是连个进士都考不中,就此逐出京中。”
乔棠一听瞬间安心,原来是要拐弯抹角地赶柳彰出京,出京好啊,省得柳彰因自己遭受无妄之灾。
她绷紧的纤肩松动,目光瞥向柳彰,柳彰识相地伏地一跪,“谢陛下隆恩,草民必定竭尽全力。”
裴承珏挥袖,叫魏清砚带着柳彰走了,乔棠彻底心安,上身倚向椅背。
裴承珏心下已不知是何滋味了。
她为柳彰担忧,怕自己对柳彰不利,这才露出可怜模样。
若搁以往,裴承珏一察觉出,必定心生妒火,柳彰哪里能安然离开?
但现在,他学乖了,不敢这样了,好在柳彰日后有用,中了进士入朝为官,也能给乔棠做个脸面,他且留着就是。
殿里无声,乔棠不欲和他说话,他俯下身子,矮在乔棠身前,“朕抱抱孩子。”
温柔声线没能让乔棠看他一眼,他权当同意了,双臂搂过乔棠纤腰,唇角在乔棠颈旁乱吻。
这叫抱孩子?
乔棠被他颠倒黑白的本事惊到了,双眸气得更红了,一把推开他,起身往寝殿去。
裴承珏步步紧跟,将她逼到窗下长案边,一时两人脑中都闪过先前长案的荒唐情态。
裴承珏双臂一伸,稳稳托起她,让她坐在长案上,理所当然地探身过来吻她。
她愤慨不已,加上受怀孕影响,压在心底的伤心彻底拢不住了。
裴承珏比起她,也是个不遑多让的骗子!
自己要被这个骗子欺负死了!
裴承珏的吻近在咫尺,被她一下躲开了,她扬起因为愤怒涨红的面颊,唇瓣讥讽地启开一个极美笑容。
裴承珏着迷地看着,听她恨恨道,“陛下忘得真干净!”
“去年秋,陛下在这里和我说,不会叫我受半分委屈,还给了我副软鞭,到头来最会欺负我,叫我受委屈的却是陛下!”
“陛下和苍黄翻覆的骗子有何区别!”
她情绪崩溃地指控裴承珏,眼泪流了一脸,花容凄艳可怜,膨胀的怒气抗拒裴承珏的靠近。
裴承珏离她两步远,听着她的怨愤,嗓子哽得难受,喉结在颈间重重滚过。
他闭眸缓了口气,转身进去,很快又出来,手中攥紧那副送给乔棠的软鞭,小心地放在乔棠身侧。
后退一步,抬袖解开衣领,褪掉赭黄色龙袍,上身不着一物地跪在乔棠身前。
“姐姐打吧。”
胸口剑伤还未消退,明晃晃地露在日光下,钻入乔棠眸中,却得不到乔棠没有半分同情。
只有臂膀上缠着的腰带叫乔棠心尖一颤,她别过视线,瞪着红通通的眸子,眸中坠下一滴眼泪。
“陛下别以为我不敢!”
她抬袖胡乱地擦掉,面颊被泪水洗过,更是柔媚动人,裴承珏定定地望着,眉心攥满欲色,腰间赭黄色龙袍有了形状。
乔棠恼得更狠了,一把拽起那鞭子散开,一时心腔里所有负面情绪如决堤洪水,都宣泄在了这副鞭子上。
啪得一声,鞭子打过裴承珏肩膀,留下一道红痕,裴承珏面不改色,目光灼灼地盯着乔棠。
连挨几鞭,他连眉都不低一下,身上也不过多了几道红痕。
慢慢地,乔棠愤怒消散,一阵绝望涌上心腔,他怎么挨着打还能有反应!
他到底有多喜欢自己!
乔棠心口一颤,手上也没了力气,最后一下,鞭尾扫过裴承珏下巴,下巴顿现红痕,刺目得很。
乔棠阖眼,鞭子坠地了,裴承珏捡起来又放在她身侧,她撩开眼皮,下了长案就要走。
腰肢被一只手臂圈住,裴承珏也不顾身上那数道红痕,起身抱紧了乔棠,不舍地低声挽留。
“不打了么?”
乔棠没了力气,挣扎不开,又闻得他这话,骤然间卸掉了反抗的心力。
她和一个痴缠自己的疯子较什么真?
到头来自己气个半死,裴承珏意犹未尽,真是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