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妇人在亭子里吃糕点,她的动作优雅,仪态大方,像是受过良好的礼教,没有乡野之气,气质与姝云印象里的田家人截然不同。
姝云怔怔望着亭子里身影,可是田家人说:她生母溺水而亡。
她鬼使神差地朝窗边走去,脚下有东西扯住了她。姝云蓦然惊觉,足腕早就被萧邺用镣铐铐住了,脚下的铁链扯着她,限制了她能走动的范围。
倘若她生母没有死,只是几个月前雨夜失踪,连田家人也知道踪影呢?
死讯是胡诌的。
姝云脑子里一团乱麻,像一团乱糟糟的线,怎也找不到首尾,她不知该相信谁。
妇人被丫鬟带着离开院子,姝云在原处站了许久,凉飕飕的风吹来,她鼻子痒痒的,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碧罗听见喷嚏声,取来一件披风,搭在姝云肩上,“外面风大,奴婢去将窗户压低一些。”
姝云拉住离开的碧罗,问道:“宅子里的妇人是谁?”
碧罗摇头,“奴婢不知。”
祸从口出,碧罗小心谨慎着,萧邺吩咐以外的事情,她一概不知不做。她拂下姝云的手,去了窗边,将敞开的窗户拉过来,留了小半扇敞开。
姝云拢了拢披风,情绪低落地回了床塌坐下。
……
深秋露重,傍晚的时候飘起了小雨,萧邺裹着凉意进屋,接过仆人递来的锦帛,掸了掸肩头的雨水。
萧邺看了眼坐在床头的姝云,去了屏风后面,换了件常服出来,在床边驻足。
烛火幽幽,姝云乖巧地坐在床塌边,她低垂着头,眼睫投下阴影,一双眼睛无神,不知在想什么。
萧邺吩咐下
人摆饭。
“过来吃饭。”萧邺淡声道,已经在桌边坐下。
他先盛了碗热汤,拿玉勺慢条斯理地喝着,举止文雅,怎么看都是一副高洁做派。
姝云眨了眨发酸的眼睛,内心僵持了一阵,慢慢从床上起来,铁链有些重,她拖着镣铐往桌边去,铁链铮铮作响。
姝云在萧邺身边坐下,拿起筷子夹菜,但她不是给自己夹的,将一块肉放到男人碗中,抬头小心翼翼地看向他。
男人眉心微微拧,半晌没碰她夹的菜。
姝云泄气地垂了眉,握紧筷子,欲从他碗里夹出那块肉,男人的筷子忽然压住伸入碗里的筷子,如墨般漆黑的眼看向她。
姝云心中一凝,目光有些闪躲,闷闷道:“哥哥不喜欢吃。”
萧邺:“妹妹这是在,向我示好吗?”
姝云抿唇,握住筷子的手紧了紧,她深知这般与萧邺僵持下去局面只会越来越糟糕,然而她实在是无法接受眼前的男人,他对她做了那么多卑鄙无耻的事情,倘若宅子里的妇人真是她没有溺水而亡的生母,他瞒着她的这件事,定然不是好事。
况且萧邺心思缜密,怎会突然让她对妇人的身份起了疑心呢?
姝云越想越觉得可怕,密密匝匝的寒意从脚下冰凉的镣铐升起,蔓延至脊背。
“既然不是,那便算了。”萧邺松开压住的筷子,将肉块夹出来,放到骨碟里。
姝云放下筷子,小手搭上男人的手腕,还是低了头,“哥哥,我错了。”
她没有其他选择,被囚在屋子里,所有的路都被他堵死了。
萧邺放了筷子,悠悠看向她,这张娇俏的脸微微低垂,两弯柳眉生出些许愁意,面容憔悴,硬了三四日的骨头还是软了么?
“妹妹错哪了?”萧邺饶有兴致地看向她。
姝云握住他的手腕,态度诚恳,道:“哥哥对我这般好,我不该逃走的,那日……那日说的是气话。”
“哥哥,对不起,”姝云挽住他的手臂,将脸贴到他的手臂,蹭了蹭,“哥哥原谅云儿,好不好?”
瞳仁里是她乖巧依附的影子,萧邺轻轻笑了笑,指腹敛走她额前的碎发,淡声问道:“妹妹真的知错了么?”
姝云眼睫轻颤,被他盯看着心紧到了嗓子眼,生怕就被他看穿了心思。
“知错了。”姝云点头道。
萧邺轻抚她的面颊,让她先将饭吃了。
姝云回正身子,低头吃饭,期间不忘给萧邺夹菜。
萧邺吃了她的菜,见她放了碗筷,吃得差不多后,目光落到桌上的酒壶上。
姝云见状,问道:“哥哥要喝酒么?”
她拿过酒壶,斟了一杯酒递过去,讨好道:“请哥哥这杯妹妹的赔罪酒。”
清透的石榴酒,闻着是甜甜的酒香,颜色艳丽,是石榴的本色。
萧邺接过她手里的酒,悠悠看着她,指腹摩挲着酒杯,深深的眸子逐渐沉了。
萧邺道:“赔罪酒,可不是这个喝法。”
姝云拿着酒壶的手一抖,被那双眼睛看着,心里忽然升起不好的预感。
下一刻,男人长臂一伸,将姝云拦腰抱起,放到床上。
萧邺拿走她手中的酒壶,静放到床头,修长的手指勾住腰间丝绦,轻轻一扯,便将丝绦扯下。
男人的大手拂过,衣裙落下,绣花小衣孤零零地系在身上,如雪般肌肤印着零星的吻痕,旧的未消,又添新的。
夜风吹来,姝云肩头一凉,轻轻颤了颤,抬手捂住胸口,害怕地咽了咽嗓子。
萧邺凑过去,大掌托着她的后颈,将人送了过了,吻上她的唇,一品芳泽。
姝云忍着推开他的冲动,承着他的吻。男人的手抚摸肩膀,指端在小衣系带上逡巡,迟迟没有将系带解开,姝云惶惶不安,一颗心紧到嗓子眼,舌被男人哺住,搅缠一片柔软。
他吻得缠绵,吻技高超,姝云不是他的对手,逐渐败下阵来,浑身软绵绵,力气好像都被这一吻吸了去,柔若无骨地依在男人的怀里,由着他亲吻。
她是如此乖顺,完全没有前几日的抵抗,萧邺沉了脸,胸腔里生出一股闷气,她越是乖顺,这股气越攒越多。
仅仅是因为那妇人,她便可以委曲求全,装作这般乖巧,对他百依百顺。
她不喜欢他。
萧邺两指捻住系带,指端一扯,绣花小衣落在两人相贴的胸膛。
萧邺蓦地握住她的细腰,将人翻转,姝云趴在床上,怀里的小衣被男人攥住,一点点从她掌中脱离。
姝云手中空空如也,隔着男人横过来的手臂抵着褥子,她的心提到嗓子眼,转过头去看他,眼神惊惶不安。
萧邺压下她抬起的腰,指腹顺着背脊往上游走,抚摸她背后的蝴蝶骨,指端游走过的地方像是燃了团火苗,带着灼意,姝云的呼吸不由紧了紧。
萧邺对上她惊惶的眸子,低头在她唇间落下一吻。
他的唇离开,将床头的酒壶取来,目光游走在她身上。
姝云鸦睫轻颤,呼吸凝滞。男人举起酒壶,一泓清澈透亮的红色从壶口流下,她的腰窝一阵清凉,盈了一泓石榴酒。
萧邺按住她的肩头,另一只手把住她的腰,“酒若是流了出来,妹妹可是要再盛的。”
姝云面颊发烫,腰窝的酒沁着凉意,她咬着唇瓣将头埋进枕头里,纤指抓着软枕。
感官在一瞬间被放大,男人的唇落在腰间,姝云颤了颤,明显感觉石榴酒盈了出来,沿着背脊和腰线流下。
萧邺品着醇香清甜的石榴酒,从盛酒容器里流出的,也没有浪费,喝得一干二净。
玉骨冰肌洒了石榴酒,似雪般白,艳丽夺目。
萧邺提壶倒酒,一口便饮尽了。
大手挽住酒香的细腰,萧邺抱着姝云起身,坐在他腿上,少女明明是没饮酒,可两靥通红,咬着唇瓣,杏眸泪水朦胧,楚楚可怜,惹人怜惜。
“这才是妹妹的赔罪酒。”萧邺吻了吻她面颊的泪,指腹摩挲湿漉的腰窝,“妹妹既然知错,诚意总该是有的。”
姝云坐在他腿上,颤颤巍巍去拿他手里的酒壶,可没有就酒杯,她一时间想不出拿什么盛酒,她够不到后面。
姝云拿着酒壶半晌没有动作,男人垂眸。
姝云的脸颊顿时又烫又红,她慢吞吞抬起手臂,纤臂横在胸前,抵着胸口。
石榴酒倒在纤臂围出来的小小地方,酒色清透艳丽,衬得她的肌肤雪白|嫩|滑。
石榴酒从手臂缝隙里慢慢流下,姝云忙抵住,朝他凑过去,“哥哥。”
萧邺拿过她手里的酒壶放下,就着她递来的甜酒,缓缓饮下。
遒劲有力的手臂挽住细软腰肢,桎梏在掌中,沾了石榴酒的一对盈盈,萧邺品酒也品她。
姝云轻颤,萧邺提了她的腰起来,分开双膝跪坐在他身上,雪白的膝盖抵着被褥。
萧邺低头吻她,姝云呼吸紊乱,明是想推开他,却想让他多亲一亲,抬臂挽住他的肩,下颌被他头顶的发蹭得痒。
紧致,酥痒,汗涔涔,足下的铁链哗啦作响。
一番云雨后,姝云失了力气,伏在萧邺的肩头喘气,他抬手,指腹抚摸香腮。
萧邺眼里的欲望逐渐消退,静眸如海,看着乖顺的她。
他并不开心,甚至有些愤怒。
萧邺含住她的唇,抱着她双双跌入床榻,蓬松的乌发散乱在枕间,她额上汗涔涔,泛着薄粉的纤脖扬起一抹弧度,宛如纤细花枝,诱人采撷。
萧邺的吻落在雪颈,掌分开雪白的双膝。
姝云推开他的头,哽咽道,“不做了,不做了。”
她眼里盈着热泪,泪珠簌簌落下,一张脸哭得梨花带雨,手掌攥了拳,铆足了力捶打在他胸膛。
“不做了。”姝云曲膝提
他,被他的掌按住膝盖,压了回去。
姝云没了好脾气,挣脱了他的束缚,背过身去呜咽哭泣,她掩着面,哭得伤心,将这段日子的委屈全哭了出来,纤薄的肩膀颤抖着。
萧邺俯身去抱她,姝云不愿意,手肘往后推他。
萧邺没有松开,然而抱她更紧,握住她温软的手掌,放在微隆的小腹上,姝云挣扎,哭得哽咽道:“不要碰我。”
萧邺嗤笑,“这才是妹妹的心声。”
姝云气道:“哥哥除了满足自己的私欲,还会什么?一次又一次逼着我屈服,逼着我服侍你。”
姝云满眼热泪,心力憔悴,声音带着哭腔,“今夜我服了软,哥哥还是如此。哥哥下次回屋,妹妹提前洗干净,躺下等等你便好,也不用哥哥费尽心思逼着妹妹就范。”
一字一句像把刀子剜着他的心,萧邺扳过她的身子,杏眸通红,梨花带雨的脸哭得一塌糊涂,他的心猛地一疼。
“哥哥生气了吗?是还想要,狠狠惩罚我吗?”
姝云哽咽道,不知已经流了多少泪,脑仁哭得生疼,她□□,泪眼婆娑地看着他,绝望道:“哥哥今夜又要折腾到几更天?”
萧邺胸腔满是闷意,突然慌了神,抱紧了她。
姝云闭上眼睛,贴了过去,热泪流出唇间,她尝了眼泪的苦涩,颤巍巍道:“是这吗?哥哥。”
萧邺喉结滑动,压下生出的欲,握住纤臂的指骨泛白,将她分开,“好好冷静下来。”
萧邺抱紧她在怀中,姝云呜咽着,流在胸膛的眼泪慢慢变凉,他的心忽然间像被这凉意冻住一样。
他抬手轻抚姝云的后背,给她顺着气。
姝云哭着哭着,呜咽声渐小,身心疲惫地睡了过去。
萧邺松开怀里呼吸绵长的女子,轻轻将她放在枕间。他掀开被子起身,去了净室沐浴。
深秋露寒,萧邺冲了冷水澡出来,裹着一身凉意回到床榻边。
萧邺撩开罗帐,用挂钩将罗帐挂住,烛火映着女子的睡颜,脸上的泪痕清晰可见,她睡得不安稳,两眉紧蹙,将这份委屈和不高兴带到了梦中。
萧邺站在床前看着她,心情格外复杂。
可明明是她先说,舍不得离开他,转眼就趁他不在,逃离了。
如果当年没发生那件事,她已成了他的妻子。
到现在,她心里也没他,不喜欢他。
萧邺的满腹自信在她面前被击碎,第一次慌了神,卑微地想要她看他一眼,哪怕是一眼也好。
“我最恨的就是交了你这个朋友,”五六岁的男童将没刻完的木鹰砸向他,拿出匕首来,割下衣袍,跟他绝交,“从今以后,我们各不相干,再见面就是仇人。”
萧邺闭了眼睛,将回忆压下去。
夜色薄凉,萧邺在窗边立了一晚。
姝云病了,这场病来得毫无预兆,额头烫得厉害,整个人病恹恹,提不起一点精神。
温容来给姝云看了看,她是这阵子受了凉,加之郁结于心,病气一下便发作了,来势汹汹。
姝云浑身烫得厉害,整人恹恹的,萧邺喂了她喝药。
姝云不愿跟他说话,喝了药就将头别过去,埋头在被窝里,一眼都不想看他。
望着背对他的身影,萧邺胸腔生出无尽的闷意,心里像是缺失了一块。
夜里,姝云下午刚退下去的烧,又热了起来,萧邺焦急万分,忙叫了温容来看看。
折腾到半夜,姝云喝了药,昏昏沉沉间睡了过去。萧邺一刻也不敢阖眼,留心着她的状态。
快天亮时,姝云的高热才退下。她病中没精神,也不愿见萧邺,只要他在,便闭上眼睛,埋头睡觉。
这日,萧邺在床边守着她,姝云迷迷糊糊听见扶风通传,萧姝仪来了。
崔老夫人思孙心切,萧姝仪请萧邺回侯府去看看。
崔老夫人对安陆侯寒了心,自然对这个长孙更加偏爱,她养大的孙子,她怎能不知他的品行,定是安陆侯失了德行,不配为父,萧邺才说了那么一番话。
崔老夫人已经痛骂过安陆侯一顿,只当那断绝关系是萧邺的气话。她念着长孙,萧邺来了寿安堂,她的心情才慢慢好起来,过问他的近况,拉着他说了许久的话。
崔老人人听说萧邺在私宅里养了位姑娘,在心里也猜了七七|八八,大抵就是不见的哪位。她不是没管过这件事,可就是因为插手,才闹成这样的局面,索性便由着萧邺去了,他这都该如何处理。
萧邺在寿安堂陪老夫人用了饭,没打算在侯府过夜。
萧姝仪送他离开侯府,与他分别前,道:“哥哥,云姐姐还在京中吧,在哥哥的宅子里。”
萧邺狭长的眸子微眯,打量他这位亲妹妹。
“哥哥放心,我不会说的。哥哥喜欢云姐姐,我自然也喜欢。”萧姝仪拿出袖中的锦盒,“我给云姐姐准备的生辰礼物,麻烦哥哥转交。”
上月姝云十七岁生辰,可因为她不在,萧姝仪这份礼物便没送出去。
萧邺接过锦盒,离开了侯府。
马车驶出巷子,萧邺看着手中的锦盒。
他是不放心的,半晌后将锦盒打开,拿出那支镶玉鎏金步摇仔细检查,又将锦盒里外都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异常后,才将步摇放回盒中。
萧邺回去后,姝云已经喝了药歇下。
几日下来,她消瘦了一圈,苍白的脸上没有血色,小小的让人心疼。
萧邺伸手敛去她脸颊的发丝,眼底满是落寞,这好像是两人拿过最严重的别扭,他忽然不知该这么办。
连喝了两日的药,姝云的病有了起色,但因为心情不好,整个人恹恹的,事事都提不起兴致,常靠在床头发呆。
萧邺将锦盒交到她手里,“四妹妹给你的生辰礼。”
姝云心惊,她不想府里人知道被萧邺藏在这里。
萧邺安抚她道:“放心,四妹妹不会说的。”
姝云握着锦盒,转念一想,萧姝仪或许早就猜到了她和萧邺的关系,知道她藏在宅子里。
平心而论,萧姝仪跟她没结过怨,平日也没为难过她,姝云跟萧姝仪一起学规矩时,还是无话不说的好姐妹。
姝云打开锦盒,她拿出镶嵌了粉玉的鎏金步摇,露出久违的笑。
笑容很浅,可却是萧邺这段时间来,看到的第一抹笑。
他的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姝云欣赏了一番步摇,将它放回锦盒里,看到床边的男人时,她脸上的浅笑收了回去。
姝云苍白着一张脸,将锦盒放在枕边,躺了下去,将被子一扯,转身背对他睡觉。
萧邺望着静放在枕边的锦盒,又抬眸望向她的背影,慢慢皱了眉,胸腔里一股闷意,感觉身体里缺少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他怎么也抓不住,忽然间慌张无措。
==========
日子一天天过去,姝云的病好了起来,脚下的铁链却还在。
她眼底发酸,如果再也机会,她还是会选择逃离,离萧邺越远越好。
萧邺随身携带了解开撩开的钥匙,只要拿到钥匙,她离自由就近了一步。
这日是久违的晴天,姝云坐在床上,晚风没有温度,碧罗拿了条薄毯盖在她膝上。
一方窗户映着外面的景色,夕阳下的远山像是镀了层金姝云看着天边绚丽的紫色晚霞,如梦似幻。
她映在地上的影子纤瘦,人病恹恹的,半晌过去,仍维持着同一个姿|势看着晚霞。
已经过去好些天了,那神志不清的妇人再也没有出现在院子里,姝云一猜就知道上次是萧邺安排的。
心里已经掀不起波澜,他就是如此啊,有的是法子让她屈服。
姝云抹了抹眼角的泪,怔怔望着窗外的晚霞。
俄顷,屋外传来动静,萧邺进了屋子,身后的丫鬟捧着件狐裘披风。
“都出去。”萧邺屏退屋中的下人,从丫鬟手里接过披风。
姝云知道他回来了,将绣鞋脱掉,拿走膝上的薄毯,折身躺回床上。
“试试哥哥送的狐裘披风。”
萧邺的声音传入耳中,语气温温柔柔,一副很好说话的
样子。
姝云没理他。
男人忽然俯身,张开手臂圈住她,枕在她的颈窝,“今年秋猎哥哥答应给妹妹猎几只狐狸做披风,妹妹瞧瞧喜不喜欢这款式。”
姝云疲惫道:“不喜欢。”
萧邺心脏蓦地一揪,却还是耐着性子,将她轻轻抱起。
姝云双眼放空,像提线木偶一般被他抱起坐在床上,任由他的摆弄。
萧邺将赶制出来的狐裘披风搭在她瘦弱的肩上,慢慢将压住的乌发理出来。
他将披风系好,起身去取镜子来,给她照照看,可谓是耐心十足。
萧邺举着镜子,柔声问道:“如何?妹妹可喜欢这披风样式。”
姝云淡淡看了一眼,很快挪开视线,平直的嘴角没有任何变化,死气沉沉的脸上窥不出一丝笑。
萧邺抿唇,修长的指握紧镜子,宛如一记重拳,精准地打在心脏上。
“哥哥说好看,便好看吧。”姝云淡声道,已经没了兴致。
她垂下眼睑,余光忽然间瞥见男人腰间锦衣下系这的一把钥匙。
姝云心里忽然生出波澜。
第42章
少女低垂着头,宛如提线木偶一般,被他安置在床上,让她试披风便搭着披风,一动也不动,萧邺内心莫名烦躁生怒。
萧邺将镜子放到一边,冷笑一声道:“妹妹现在是连敷衍也不敷衍了。”
冰凉的声线传入耳中,姝云听出了藏着的几分怒意,男人腰间的钥匙藏在了锦衣下,她敛了目光,也藏起了心思。
“哥哥想听什么话,我说便是了。”姝云将披风系带打了个结,苍白的唇翕动,淡声道:“我喜欢这披风,谢谢哥哥。”
这话不仅没将萧邺胸腔里的股烦躁散去,反而积攒了几分,甚至是升起了一股无名火。
她笑了笑,敷衍的笑容苍白无力。萧邺垂在身侧的手攥紧拳头,克制住心中的燥意。
他拂袖离开,矗立在窗边,夕阳将带着怒气的背影映得长长。
屋子里安静得可怕,气氛在刹那间沉降下来,床头窗边的两人僵持着,谁也没有再说话。
姝云眼睛酸涩,慢慢低了头,身上的狐裘披风厚实,不过才一会儿功夫,她有些热了。
纤指解开系带,姝云将狐裘披风取下,整齐地叠放在床头。
姝云躺了下来,还是背对着外面。她心里堵闷得慌,鼻尖逐渐酸了起来,泪花蓄在眼眶模糊了视线,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砸落在软枕。
姝云咬住手背,不愿哭出声来。
萧邺的耳力极好,身后断断续续的哭声在隐忍,小心翼翼中到带着她的倔强。
半晌,萧邺蓦地转身,大步朝床榻去,俯身将哭得颤抖的她抱住,怀中的娇小的身躯在一瞬间僵住。
姝云心惊胆战,不敢乱动,嘴里还咬着手背,眼泪无声流下,唇腔里尝到了眼泪的咸。
苍白虚弱的脸上留下一道道泪痕,她闭着眼,湿漉漉的鸦睫轻颤。
萧邺轻轻拿开她咬住的手背,指腹拭去热泪,满眼都是疼惜。
萧邺枕着她的肩膀,温声道:“云儿,和好吧。”
姝云慢慢睁开眼睛,鸦睫还得湿漉漉的,转头回去看他,红彤彤的眼里没有任何情绪,如一潭死水,苍白的唇翕动,“可是,哪有哥哥想强占看着长大的妹妹。”
萧邺的身子在一瞬间僵硬,她眼里冰冷,宛如一把冷锐的匕首精准地刺进心脏。
姝云望着他难看的脸色,道:“我一点也不喜欢哥……唔……”
萧邺的唇压了下去,姝云没说完的被堵在喉间。
萧邺宽大的手掌握住她拍打的手,按在枕头边,深深吻着她,唇间尝到眼泪的咸涩,他蓦地一怔,慢慢松开唇,身下的少女风寒尚未痊愈,苍白的脸上泪痕连连,一双眼睛紧闭,眼睫被泪水打湿黏在一起。
萧邺抽身离开,带过一阵寒凉的晚风,垂下的罗帐飘扬,又慢慢落回床榻,遮住呜咽的少女。
廊檐下挂了灯笼,萧邺站在台阶上,晚风凉飕飕,吹乱了他的衣袍。
他在屋外立了许久,夜色渐沉,清清冷冷的月光倾洒,寝屋中的烛火熄了一半,姝云已经歇下了,他转身进了安静的屋子。
崭新的狐裘披风挂在衣架上,碧罗在床榻边收拾药碗,她刚伺候姝云喝了药歇下,见萧邺进来,退出了屋子。
男人立在床前,静静看着背过身去睡觉的少女,心中怅然。
==========
紫宸殿。
博山炉中升起袅袅轻烟,龙涎香蔓延在静谧的殿中。
御案上堆叠着奏折,武成帝拿着朱笔奏折上勾画,阅完一本放在一旁,随手拿起最上面未批阅的细看。
都州奏呈,今年没发生水患。
都州素来夏季多雨,暴雨频频,水患频发,致使民生困苦、百姓流离。自派了沈宴之去都州治水后,水势得以疏导,水患大为缓解,民生渐复安宁,今年已是没发生水患的第六年。
武成帝威严的脸上露出一丝浅笑,心情大好,朱笔一批,将凑呈放下。
长指轻扣御案,武成帝望向窗外,半晌后吩咐御前太监道:“去问问通天楼的进程。”
“喏。”
御前太监端着拂尘,躬身退出紫宸殿。
两个月前,通天楼排水不畅,楼中渗水,梁蒙被调到参与通天楼的修建,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出身寒门,工部司郎中有些排挤他,对他处处刁难,像是要尽快赶他离开。
后来,梁蒙慢慢发现了通天楼的问题,修筑通天楼的几批木材有问题,工部司以次充好,连最关键的榫卯结构也有的坏,有的好。
偷换木料,破坏榫卯结构,即便通天楼修好了,也注定要塌,不过是何时塌罢了。
梁蒙那日在楼中细看时,差点被工部司郎中发现用意,他也因此再被盯紧。
他眼下只是发现木料和做工有问题,并无确凿的证据。
听说工部司郎中是工部尚书一手提拔上来的,梁蒙尚不清楚贪墨是工部司郎中所为,还是受工部尚书之意,他一介寒门,从幽州升官到京城,在京中无依无靠,无权无势,斗不过他们,可若视若无睹,他良心过意不去。
这日,梁蒙给萧邺递去帖子。
扶风授意领梁蒙进了宅子,一路带去书房。
梁蒙是头次来萧邺的私宅,虽不如侯府,但也比他的那座宅子大。
梁蒙跟在扶风后面,踏进安静的院子,一架红秋千映入眼帘,几名丫鬟在打扫院子。
路过落锁的屋子时,梁蒙不由多看了一眼,扶风回头瞧他,他敛了目光。
“梁大人,这边请,”扶风比了个手势,“公子在书房等大人。”
梁蒙颔首,径直往书房去。
屋子里的姝云闻声,顿时回了神。窗户还开着,她能看到外面,外面的人自然也能通过窗户瞧见里面。
男人脚步声渐近,姝云心里一紧,顿时慌了神,伸手扯下罗帐,将自己藏在罗帐里。
梁蒙来找萧邺做甚?
姝云疑惑不解,心中隐隐不安。
……
书房。
香炉放在案角,静静吐着轻烟。
萧邺端端坐在案边,抬眸瞧了他一眼,倒了一杯热茶放到对面,淡声道:“梁大人,坐。”
眼前的男人眉目疏朗,气质清冷矜贵,正气凛然,梁蒙来京城才几个月,结交的官吏不多,信得过的权贵只有萧邺一人。
若无萧邺的举荐,他还是在幽州口治水的小官,梁蒙不是忘本之人,记着萧邺的举荐恩情,不
会因为候府退婚而记恨萧邺。
一码事归一码事。
梁蒙落座,饮了一口他倒的茶,坦诚道:“萧将军是我在京中唯一信任的人,我今日冒昧拜访,是为一件大事来的。”
萧邺眉目微动,端起茶盏悠悠看他。
梁蒙将发现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萧邺,心中愤恨,因为偷换木料,通天楼随时都可能倒塌,废墟下是一条条鲜活的人命!
萧邺听他说完,放下手里的杯盏,“与十七年前如出一辙,当年通天楼倒塌,也是因为木料被换。”
梁蒙震惊,他知道通天楼塌过一次,但没想到是同个原因。
萧邺起身,背对着梁蒙,望向那扇窗户,娓娓道来,“十七年前,前工部司郎中沈宴之沈大人发觉木料被偷换,还没来得及将证据收齐,便被歹人诬陷,他们将贪墨罪栽赃给沈大人,后来沈大人翻了案,乃沈大人大的属下工部司员外郎所为,看来当时是推出来的替罪羊。”
“现在的工部尚书,就是当年给沈大人一口定罪的工部侍郎。”
萧邺转身,居高临下对梁蒙道:“幕后之人可能是工部尚书,你手上还有其他证据吗?”
梁蒙摇头,“那日,我张望了几眼楼内的结构,工部司郎中便将我支开。”
萧邺道:“越级上奏是大忌,此事你听我一言,先按兵不动,暗中搜集证据,最好是能找到账目清单,届时听我安排,向圣上禀明一切。”
梁蒙就知道没有信错人,他不再是孤立无援。
他起身,躬身拱手道:“多谢萧将军。”
萧邺扶他起身,“不必客气,梁大人至纯至善,有着一颗赤诚之心,萧某还要多谢你。”
梁蒙愣怔,不明白他谢在何处,只当是谦逊之词。
将心中积压的事情说出来,梁蒙畅快许多,辞别萧邺。
萧邺道:“扶风,送客。”
扶风在书房外看守,闻身进屋,送梁蒙离开。
萧邺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深沉的眸子里暗色不明。
这枚棋子终于落下了。
话术相差无几,但这次的结局会不一样。
萧邺去了马厩,策马离开宅子。
==========
萧邺一夜未归,姝云坐立难安,总感觉将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温容来到这边给姝云诊脉,风寒将愈未愈时,病情最容易反复。
姝云自从生病以后,兴致一直不高,温容看在眼里,劝过她多次,但郁结于心,想要敞开心扉需要时间。
温容号完脉,叮嘱道:“今日虽然是晴天,但还是不能减衣服。”
碧罗点头,对姝云的身体格外上心。
“温大夫不好了,快,快!”丫鬟慌慌张张跑进屋,上气不接下气,道:“妇人从阁楼楼梯上摔下来了,满头是血,你、你快回去看看。”
“怎么回事,边走边说。”温容立即去了屋子。
宅子里只有一位妇人,姝云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猛地从床榻起身,奔向外面,一时间忘记了她还烤着镣铐。
铁链扯着她,姝云被绊倒在地上。
“姑娘。”碧罗吓了一跳,忙过去扶她。
“你帮我去看看那妇人,”姝云哭着拉住碧罗,央求道:“你帮我看看,好不好?她不能出事。”
一张梨花带雨的脸焦灼万分,苦苦央求碧罗,姝云慌了神,她觉得那就是她生母,生母没有死。
“哥哥呢,我要见哥哥。”姝云心神不宁,像是抓到了救命的稻草。
“公子出去了。”碧罗扶她坐回床沿,给她擦了泪,安抚道:“姑娘别急,奴婢去看看。”
……
入夜,萧邺回府,听闻此事敛了敛眉,语气不悦,“怎会突然摔倒?她现在如何了?”
碧罗回道:“磕破了脑袋,温大夫已经上了药,无性命之忧。那会温大夫就在寝屋给姑娘诊脉,姑娘知道了这事,哭了一下午。”
萧邺颔首,大步进了寝屋。
床榻边,姝云披了他送的狐裘披风,娇小的身躯被披风严严实实遮住,露出一小截纤白的脚踝。
披风下不见裙裾,她似乎是没有穿。
巴掌大的脸上泪痕清晰可见,双眼红彤彤,是刚哭过。
姝云抬头望向萧邺,乖巧地一笑,嗓音还带着哭腔,“哥哥回来了。”
“那妇人就是我娘,对吗?”姝云试探问道。
男人不语,俯身擦拭她脸上的泪。
姝云从披风里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腕,藕臂纤细,没有衣袖的遮盖,凝脂般的肌肤露出。
姝云眼泪闪着泪花,哽咽道:“哥哥,她怎么样了?”
萧邺眉心微拧,见他还是没有说话,姝云急得哭了出来,起身抱住跟前的男人,颤巍巍拉着他的手伸进披风。
宽大的手掌触到雪肌,披风里只留了件小衣。
只有小衣。
腰身纤细,腰线流畅。
萧邺脸色一沉,姝云早被泪水模糊了视线,是以并没发现他的不对劲,拉着男人的手抚过盈盈。
姝云小心翼翼试探,哽咽道:“哥哥,云儿错了,这个诚意,可以吗?”
萧邺蓦地抽手,将凌乱的披风给她重新系好,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萧邺冷着一张脸,指腹轻拭她面上的泪,“她没事,已无性命之忧。”
短短几字,如闻天籁,姝云松了一口气,还没反应过了就已经被萧邺抱到床榻躺下,他扯过被子盖在她身上。
“妹妹记得今夜,这诚意先欠着。”
萧邺去拿来她的寝衣,脱了狐裘披风给她穿上。
虽然她浑身上下萧邺都见过,但如今这样给她穿寝衣,姝云还是有些不自在,一张脸又烫又红,等寝衣穿完,她裹紧被子,将半个脑袋缩了进去,还是背转身子面对他。
夜里,萧邺从后面抱着她睡觉,姝云念着妇人的伤势,担心地睡不着。
萧邺似乎知道她的心思,轻抚她的头,安慰道:“别担心了,温大夫说了已无性命之忧,好好睡一觉。”
姝云一凝,还是很担心。
……
床榻上躺着的妇人昏迷不醒,头上缠了一圈圈白布。
天蒙蒙亮,她悠然转醒,头痛欲裂,忘记的事情全想起来了。
她是有名字的,叫司琴,是小姐赐姓名。
后来小姐出嫁,她作为陪嫁丫鬟跟着小姐去了沈家。
那年通天楼倒塌,姑爷被押入大牢,说是秋后问斩,夫人误信了那狗侯,向狗侯求助救姑爷。
狗侯答应救姑爷,但提了一个荒唐的要求,要夫人从此跟他。
夫人气得动了胎气,早产了。
夫人刚诞下一名女婴,后脚官兵就来沈府抄家,司琴受夫人所托带着姑娘从密道离开,躲避官兵的追捕。
第43章
司琴的头一阵接一阵疼。
想起来了,她全想起来了。
六岁的公子常跟着姑爷去工部司,当年通天楼突然倒塌。
姑爷和公子还在工部司,便双双被押入大牢。
姑爷为官清廉,绝对不会贪污,一定是被栽赃陷害了,夫人挺着大肚子为姑爷的事情奔波,姑爷的友人安陆侯突然来了沈府,夫人向安陆侯寻求帮助。
那狗侯竟让夫人跟了他,夫人与姑爷的孩子即将出生,他竟说出这荒唐话,趁火打劫,夺友妻,他真是个畜生!
而且他已经成了婚,两位夫人常来常往,交情匪浅。
夫人气得早产,前后不过一个时辰,一群官兵连夜来抄家,夫人将公子给姑娘的玉坠放在襁褓,把姑娘托付给司琴,将姑爷留给夫人的护卫给司琴,护送两人从密道安全离开。
司琴带着姑娘连夜逃离,可这么四处躲着追兵也不是办法。
想起那狗侯对夫人的逼迫,司琴越想越觉得事情蹊跷,这一切怕不是狗侯栽赃姑爷,为的就是夺妻。
司琴知道狗侯在外面养了外室,也是这月出生。
王慧兰一心求子,求到了寺庙,司琴和护卫在王慧兰回程的路上故意让她受了惊吓。
王慧兰有小产的迹象,山上荒凉,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天空飘起了小雨,司琴扮成稳婆,“恰好”路过,将她带至破屋接生。
刚刚经历了夫人生产,司琴学着稳婆的手法给王慧兰接生,支开伺候的丫鬟,与护卫一起在雨夜将沈、萧两家的女儿调换。
倘若不是狗侯从中作梗,沈家千金怎会沦落至此?
孩子调换以后,两人往南走,护卫担心姑爷,决定回去看看,暗中观察局势。司琴则带着王慧兰的孩子躲藏在京城外的小镇,等着沈家洗刷冤屈。
镇上有权有势的恶霸盯上了司琴,她年轻貌美,孤身带着名婴孩,一身朴素,像是丧夫的俏寡妇。恶霸派手下把司琴掳到家中,夜里准备强占了她,司琴宁死不从,与恶霸推搡间摔倒,撞
破了头,流了许多血。
她好像没了鼻息,恶霸只想摘了这花尝尝,没想闹出人命,被这场面吓住了,忙让手下将她和那女婴连夜丢到山沟里。
田老幺来府上送柴,看见被掳进府的司琴,那张脸白净秀气,他心生荡漾。因讨工钱在伙房掰扯好一阵,他从后门离府时恰见几名小厮抬人,定眼一看白布下的就是那貌美女子,还有一小厮抱着女婴跟在后面,一行人慌慌张张离开。
夜色渐深,田老幺悄悄跟去,他们把人和婴孩丢到山坳,仓惶离开。那女婴一直哭,田老幺于心不忍,过去抱起女婴,他探了探躺着女子鼻息。
鼻息微弱,没死。
田老幺长舒一口气。嗐,自己吓自己。
司琴被他救了,不知昏迷多少天才醒来,她忘了自己是谁,更不记得生了个孩子。
田老幺说跟她说,她是镇上的绣娘,跟他私定了终生,她还给他生了位姑娘。
司琴就这样,成了他的媳妇,在田家屯住下了。
几年后,田老幺砍柴从山上摔下,摔死了,司琴成了真正的寡妇。
田家老夫、老二跟她争家产,司琴小产受刺激,疯了,一天天不知所云。
东方既白,司琴从疼痛的记忆里抽离,她不知道姑爷有没有翻案,也夫人现在如何了,只知道几月前调换孩子一事败露,侯府的真千金被接了回去。
也是一场雨夜,她被几名陌生男子从乡下带走,一直关在这座宅子,接受大夫的治疗。
司琴在这座宅子里见过姑娘,她不知那姑娘的名字,但是那张脸一看就是夫人的孩子。
……
天光大亮,温容进屋察看病患的伤势,给她头上的伤口换药,昏迷的妇人眼皮跳动,慢慢醒来。
温容吩丫鬟道:“去告诉大人,她醒了。”
几盏茶的功夫,萧邺出现在屋子里,温容已经给司琴换完了药。
司琴的伤口疼,虚弱地躺在床上看着进来的男人,没受伤前是什么样子,眼下就什么样子,疯疯癫癫,神志不清。
萧邺问道:“她如何了?”
温容道:“脉象平稳,已无性命之忧,要将养一段时间,她还是只记得在田家的事情。”
萧邺看了一眼,离开屋子。
司琴望着男人离开的背影,姑娘叫他哥哥,那他该是……
安陆侯的儿子,萧邺?
公子的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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姝云在床边坐立不安,昨夜因为担心那妇人的伤势,辗转难眠,快天亮的时候抵不住困意,这才睡了过去,醒来时身后的被褥已经凉了,萧邺不在屋子里,出去了。
碧罗端了饭菜进来,“姑娘,温大夫那边传来消息,人已经醒了,需好生姜养些时日。”
姝云的心这才安下来。
碧罗将饭菜放到桌上,扶姝云过去坐下,道:“公子出去前交代厨房的菜肴。”
碧罗不必说这话,姝云知晓其中的深意,如今除了乖乖待在萧邺身边,她没有第二条路。
望着色香味俱佳的一桌菜,姝云仍旧没有胃口,她慢慢拿起筷子,每样菜都夹着吃了一点。
姝云放下筷子,喝了小半碗汤后,便让碧罗将饭菜撤走。
从桌边起身,姝云回到床沿坐下,铁链随着她的走动,发出声音,她已经习惯了这铮铮的响动。
但是让她一辈子都铐着镣铐,被绑在床边,她做不到。
白绫袜干净,姝云垂眸看着拷在脚踝的金镣铐,愣怔许久。
姝云起身取下床帐钩子,罗帐垂下将外面隔绝,她进了床帐里面,轻手轻脚爬到床尾,动作轻得铁链没有发出响动。
姝云脱了袜子,冰凉坚|硬的金镣铐触及到皮肤,一瞬间冷得她不禁轻颤。
姝云小心翼翼用镣铐磨着脚踝,她咬住下唇,痛也忍了下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
夜色渐深,萧邺下值回来。姝云安静地坐在床榻边,低垂着头,听见他的动静,抬手抹了抹眼泪,将头埋得更低了,似乎是不想让他发现异常。
殊不知萧邺已经察觉了她的不对劲,他在床榻边坐下,姝云微微侧转身子,将半个背影对着他。
萧邺敛了敛眉,抬手搭在纤薄的肩上,扳转她的身子,他这才发现姝云脸上泪痕连连,湿漉漉的眼睫还沾着泪,一双眼睛通红,是刚刚哭过。
姝云怯怯望着他,眼眶里还有泪花在打转,声音中带着哭腔,“哥哥,我……我没忍住才哭的。”
“在哭什么?”萧邺今日将那妇人醒来的消息告知姝云,她应高兴才是,怎还是哭得这般可怜。
她的泪好似永远也流不完一样,白天哭,床笫间哭。
姝云摇头,将脚缩回裙裾下,安静的屋子响起铁链声。
萧邺的余光瞥见她足腕的一抹血红藏到了裙裾下,他忽地凝神。
萧邺伸手去撩裙裾,姝云忙制止,抓住他手腕的同时,没忍住伤口的疼,轻嗤一声,疼得皱了皱眉。
萧邺已经察觉不对,将她的裙撩开,干净的白绫袜浸染了一圈血色,那特制的金镣铐也染上了她的血。
她肌肤娇气,成日戴着镣铐,难免磨破了皮,萧邺是想让她服软低头,没想到她的骨头这般硬,到现在也没低头,还将自己弄伤了。
心中闷意四起,萧邺去医箱里拿来止血的药,在她身边坐下。
他取下带血的金镣铐,将她的绣鞋脱掉,小巧的足握在掌中,姝云缩了缩,小声嘤咛,“痛。”
她素来娇养惯了,哪受过这样的苦,萧邺低头轻吹,将她的足跟放在膝上,轻轻脱去被血浸染的白袜。
莹白的脚踝磨破了皮,定是很痛,难怪她哭了许久。
一滴温热的泪砸在手背,萧邺抬头,对上她婆娑的泪眼,像是受尽委屈的可怜模样,他心头一窒。
姝云温软的掌搭着他的手,小心翼翼央求道:“哥哥,今晚可以不戴镣铐吗?”
姝云咬了咬唇,抹着泪小声道:“痛。”
“妹妹安分些,镣铐自然不会再戴上了。
萧邺低头吹了吹磨破皮的脚踝,清理干净伤口周围,给她上了药。
药粉洒下那一瞬,伤口刺得痛,姝云吃痛,下意识抓住身边能抓住的,待反应过来时,手指抓着男人宽大的掌。
“阿娘在哥哥手里,除了哥哥身边,我还能去哪儿?”姝云无路可去,还是认了命。
白布缠绕伤口,玉足还放在男人的腿上,萧邺没有让她离开的意思,静静看着她。
半晌,姝云探过身去,温软的掌搭在他肩上,在他脸颊落下一吻,以示诚意。
发丝擦过他的唇,萧邺喉结滑动,垂眸看着肩上的手,他从袖中拿出一瓶香,放到姝云手中。
萧邺在她耳边道:“妹妹去将香点燃。”
月白色长颈瓶光滑,姝云好奇问道:“什么香啊?”
萧邺:“依兰香。”
姝云听霜娘提过,依兰香闻多了,身热情动,是夫妻之间调情用的。
姝云面颊发烫,在萧邺的注视下,拿着月白长瓶去案边,取了些依兰香出来。
翘头案上,鎏金香炉中轻烟袅袅,很快便弥漫整间屋子。
罗帐一边挂着,一边垂落,襦裙凌乱地散落在床榻边,绣花鞋和锦靴整齐摆放着。
姝云被萧邺抱着,莹白的膝盖抵着褥子,面对面曲腿岔|坐在他腿上,彼此的气息交织在一起,比那依兰香还要身热情动。
萧邺抵着姝云的后腰,在她细汗的额间轻轻落下一吻,灼|热的唇顺着鼻梁一路而下,吻了吻她的琼鼻,在她耳畔低喃
“云儿,做我的妻子。”——
作者有话说:好了,马上开虐[求求你了]
第44章
已进冬日,寒风呼啸而过,地上的枯叶被风吹得打着旋,银杏叶逐渐变黄,是萧瑟冬日里的一抹亮色。
萧邺解了姝云的镣铐,派碧碧罗紧跟着她,准她在宅子里行走自如,也仅局限在这座宅子里。
姝云去了宅子的另一边,屋子里丫鬟正伺候司琴喝药。
“我来吧。”姝云从丫鬟手里接过药碗,在司琴旁边坐下。
司琴头上缠着一圈圈白布,养了十来天,精气神好了许多,仍是一副神志不清疯疯癫癫模样,想到哪句说哪句。
她看了眼屋子里的几名丫鬟,又瞧了瞧递来勺的姝云,笑道:“你这女娃娃真好看,比我的妞妞好看嘞。”
姝云拿着药勺的手一顿,心情复杂,“您的妞妞姓田吗?”
司琴点头,“妞妞不见了嘞。”
她笑着对姝云道:“你比妞妞好看。哈哈你喂我喝药,我要自己喝呢。”
司琴从姝云手里拿过药碗,仰头咕噜咕噜喝了药,她拿着空碗给所有人看,似乎是在炫耀她喝得干干净净。
姝云接过空碗,递去漱口的水,司琴接过,漱口时遮了遮,仪态大方得体,丝毫没有乡野之气。
姝云在一旁看着妇人,王慧兰和萧珍长得像,往那里一站就知道两人是母女,但是她感觉自己和眼前妇人的容貌似乎并不相似。
姝云已经在屋子里待了好一阵,碧罗道:“姑娘,人也看,咱该回去了。”
不像是请示主子,更像是一句命令,姝云依依不舍起身,司琴忽然拉住她的手,笑道:“明天也要来哦。”
姝云没有应下,她也不知道明天能不能来这里。
碧罗将披风搭在姝云肩上,主仆二人离开屋子。
冬日的风冷飕飕,姝云拢了拢披风,回到寝屋后,饮了一口热茶。
碧罗将披风挂在衣架上,候在屋内等着姝云的吩咐。
姝云慢慢放下茶盏,去了梳妆台边坐下,她摸了摸头上的发簪,看向镜子里的容颜,好像与那妇人没有母女像。
姝云心里泛起疑惑,瞥见镜中的碧罗,她拿起螺子黛,对着镜子细细描眉。
萧邺这段时间不知在忙什么,很晚才回宅子,姝云伺候他换了衣裳,“哥哥还没用饭吧。”
“没有。”
姝云让下人们摆饭。
萧邺净手,牵着姝云的手去桌边坐下,热气腾腾的饭菜被端上来,姝云给他盛了碗热汤。
冬日寒凉,几勺她盛的汤下肚,萧邺唇角扬起一抹浅笑,这几日的奔波都是值得的。
桌上备了酒,冬日里喝几口酒暖身子,姝云拿过酒壶,正欲给萧邺斟酒,男人按住她的手,姝云疑惑地看向他,眨了眨眼,道:“哥哥不吃酒吗?”
“云儿不喜酒味,便不饮了。”萧邺将酒壶从她手里拿走,搁置在一旁。
姝云心里莫名掀起阵波澜,“哦”了一声,重新拿起筷子,给他夹菜。
不过才半个时辰,姝云亦成了他的菜。
床头案上依兰香袅袅升起,帐中暧昧,两唇相贴,彼此的气息交换在唇腔里。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在这朔风呼啸的冬日里,姝云热汗淋漓,浑身潮湿黏腻,混着男人气息,一截莹白玉臂抬起,软绵无力地搭在萧邺脖颈,皓白腕子虚虚垂落。
他跪在她双膝之间,长臂挽起玉腿,膝窝盈在男人的肘窝,萧邺俯身,雪白的膝盖擦过劲瘦的腰,姝云呼吸一凝,他湿热的唇落在耳畔,轻咬她的耳。
姝云抱紧他,几乎是要将那凛凛身躯,压向她的怀里。
依兰香浮动在鼻翼,点燃燥热的情绪,彼此遵循着最原始的冲动,探寻着彼此。
不管是精力还是这场探索,姝云都不及萧邺,男人修长的指拂过、捻揉,像是名杰出的琴师,调弄琴弦,凑出了最合心意的曲子。
男人挽住细腰,姝云被翻了个面,她无措地拉过被子抱住,却触到被子一片湿濡。
萧邺滚烫的手掌按住她的肩头,一手挽起她塌下去的细腰,下一瞬他的唇边落在了雪肩。
姝云抱紧被子,后背贴向他热汗淋漓的胸膛,萧邺擒住她的下颌,将她的头转过来,与她交颈相吻。
姝云不太喜欢这样趴着,他每次都会很久很久,她没有犯错,却还是被萧邺挽着腰起来,双膝跪着,后背撞入他怀里。
冬夜的风呼啸而过,吹得树枝乱颤,拍打着窗柩,雾气沉下,屋檐像是镀层银霜。
水珠挂在廊檐下,摇摇欲坠,到处都是湿漉漉的。
==========
日子一天天过去,司琴的伤口结了痂,姝云隔三差五过去看她。
碧罗大抵是奉了萧邺的命令,不准姝云多留,最多一个时辰,便带着她离开。
“这是绿豆糕,这是茯苓糕,”司琴指着桌上的两碟芙蓉酥和桂花糕,牛头不对马嘴。
“错了错了,都不是。是芙蓉酥、桂花糕。”
姝云纠正道,分别拿起两种不一样的糕点,“这像花一样的,是芙蓉酥。”
司琴愣了愣,哈哈一笑,“你怎么知道夫人喜欢吃蟹粉酥。”
她拿过姝云手里的芙蓉酥放回碟子里,问道:“你会做蟹粉酥吗?”
姝云被问的一愣,曾经也听她这样问过丫鬟,越发好奇她口中的这位夫人。
“你跟我去厨房做蟹粉酥,夫人等下要吃的。”司琴拉着姝云起身,但并不是往外面去,反而往屋子里面走。
丫鬟们拦住司琴。
“怎么又犯病了,”一丫鬟对姝云道:“她总是这样,一天不知所云,惊扰了姑娘,姑娘莫怪。”
碧罗横在姝云和司琴之间,不让司琴再靠近,道:“姑娘,咱走吧,明儿再来。”
姝云被碧罗带了出去,司琴在屋子里团团转,她像个童心未泯的小孩,躲避丫鬟们的追赶,最后又坐回了凳子上,拿着芙蓉酥来吃。
司琴小口吃着酥掉渣的糕点,心里若有所思。
……
翌日,姝云还在屋外边听见里面闹出的动静,碧罗将棉帘掀开,司琴抱着软枕跑过来,拉住姝云披风下冰冷的手,“你陪我睡觉吧。”
姝云一愣,丫鬟解释道:“禀姑娘,她方才闹着要睡觉。”
司琴一手抱着软枕,一手抱住姝云不撒手,嘴里嚷道:“妞妞乖,要睡觉。”
“睡觉呀,睡觉。”司琴带着姝云往床榻走去,姝云看向碧罗,道:“我陪一陪,你们都出去吧。”
屋子里暖和,姝云一边跟着司琴去了床榻,一边解了披风给碧罗。
司琴吵吵嚷嚷像个孩子,躺在床上抱着姝云的手臂睡觉。
姝云扯来被子盖在司琴身上,碧罗在床榻边守了一会人儿,带着屋子里的丫鬟们离开。
俄顷,司琴睁开眼睛,姝云愣怔,满腹疑问。她的手指放在唇边,比了个手势,示意姝云不要出声。
司琴拿起姝云的手,在她掌心里写字。
指尖在掌心书写,第一个字逐渐成型。
【认】
司琴抬眸看她,姝云点点头,知道她写的是什么。
司琴垂眸,托着姝云的掌,继续写字,剩下的三个字连起来是
【认贼作父】
姝云心里倏地一颤,脑中仿佛炸出一道惊雷。
她颤抖着手在掌中书写
【我是谁】
【父沈宴之】【仇人萧】
姝云脑子里嗡的一声,错愕地坐在床上,心脏像被一只大手攥住,又痛又紧,令她逐渐喘不过气来。
她姓沈,生父是前工部司郎中,沈大人。
姝云脑子里了突然乱糟糟,她将随身佩戴的玉坠子拿出来,玉石温润,还带着她的余温。
司琴认得这块玉坠子,她当时失忆,以为带着身边的孩子是她的女儿,便将这玉坠子作为信物,给女儿寻了桩亲事,摆脱田家这个烂地方。
司琴不知道这段
时间发生了什么,本该在田家的玉坠回了姑娘身边,在她掌心写字
【姑娘兄长给您的坠子】
……
寒风呼啸而过,冬日的天黑得早,不过才酉时,廊檐下便连续挂了灯笼,屋中燃了灯。
姝云呆呆坐在榻上,思绪万千。
“想什么呢?”萧邺在她身边坐下,长臂一捞,挽着她的腰将她揽入怀中。
姝云慢慢回神,敛了思绪。
姝云望向男人,在他面前,她已经学会了隐藏情绪,唇角扯出一抹浅笑,问道:“哥哥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伸手环住他窄瘦的劲腰,依偎在他的臂弯里,萧邺淡声道:“刚刚。”
姝云垂眸望着地上依偎在一起的影子,突然觉得恶心。
她逼着自己将情绪藏住,带着几分撒娇的语气,道:“哥哥,我有些饿了,用饭吧。”
萧邺传了晚膳。
姝云其实没胃口,但为了不让萧邺起疑,和往常一样,吃着他夹来的菜,也给他夹菜,眉来眼去一阵。
吃罢晚膳,丫鬟们将饭菜撤走。
屏风上映着桌案边亲昵的影子。
萧邺在后面拥着她,姝云坐在他怀里,拿银匙取了些依兰香出来,男人和她一起调了香,将香粉制成一朵花的雅致形状。
萧邺点了熏香,那朵花慢慢燃烧,依兰香的味道萦绕在鼻翼。
情丝浮动,暧昧缱绻。
姝云被萧邺抱起,挽住他的脖颈,将他的头微微压下,含住他的唇。
裙襦堆叠在身下,姝云坐在案上,抬起的纤腿勾住他劲瘦的腰,男人的唇落在锁骨,她一手撑着案面,纤长的玉颈扬起抹好看的弧度。
紊乱的呼吸没了章法。
案上的杯子倒了,温热的水流淌,湿了桌面,也打湿了地上的裙襦。
杯口还印着女子的唇脂,他凑了过去,唇贴着,似乎也是在含着她的嘴,杯中余了温热的水,他慢慢品着,有些甘甜,是她的气息。
双腿发软地一颤,姝云蓦地抱紧萧邺,男人缓缓抬了头,亲吻她的唇,安抚她的情绪。
脑子里一片混沌,姝云不知是何时辰了,松开的唇被萧邺含住,好像怎样吻也吻不够一样。
情到浓时,萧邺抱她更紧,仿佛手一松,她就会不见、
他嗓音喑哑,在姝云耳畔低喃,“云儿,明年我们就成婚。明年就能了。”
姝云软绵绵被他握住细腰,所以,萧邺口中的沈姑娘也是她吗?
她怎么能嫁给仇人呢。
热意更浓,依兰香弥散在屋中每个角落,姝云任他在桌案摆弄。
==========
这日,梁蒙约了萧邺在茶楼雅间相见。
冬日寒冷,萧邺进了雅间后将披风脱下,脖颈隐约可见有枚指甲盖大小的吻痕。梁蒙忙挪开视线,饮了一口热茶。
“事情如何了?”萧邺坐下,率先问出声。
梁蒙放下茶杯,谈及正事,“前阵子通天楼新进了一批木料,我暗中核对清单,确实有一些木料有问题。”
萧邺:“光有这批清单也不够。”
梁蒙道:“我知晓,下月月初各司依例上呈账本,这就需要萧将军出手了。”
萧邺悠悠把玩茶杯,自然是要去的,就等着真相大白的那日。
从茶楼出来,萧邺去了趟浆洗巷,敲响了那扇紧闭的门。
“谁呀?”
刘伯杵着拐杖,一瘸一拐来开门,瞧见是安陆侯的儿子,皱着眉就要关门,萧邺伸手挡住,“谈谈吧,将作监匠,刘工。”
将作监掌管宫殿宗庙、寝陵等皇家建筑地营造,本朝将作监共有三千名匠人,刘伯便是其中一人。
屋子里,萧邺不请自坐,坦明来意,道:“十七年前通天楼塌,刘工知道为什么。沈大人翻了案,圣上还了他清白,被推出去问斩的不过是替罪羊罢了,跟我合作,出面指认其中一名主使。”
刘伯嗤笑,“那是你爹。”
世上哪有大义灭亲之人,他是不相信萧邺的,挥着拐杖就要把萧邺赶走。
萧邺眼眸渐深,“他不配为人父。”
刘伯收了拐杖,慢慢在椅子上坐下。
当年死了不少匠人,他也险些成了楼下亡魂。
……
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奏折呈到武成帝面前。淮南王王妃病故,淮南王请旨让儿子李策回封地奔丧。
武成帝自然是没有扣人的理由,同意了李策离京。
李策五岁从封地来到京城,竟不想这次回去是奔丧。
他连母亲的最后一面也没见到,听到这一消息时,双腿一软,瘫坐在地,震惊之后悲痛随之而来。
父王交代的事情没有办成,眼下也不需要他办了。
肩上忽然搭上一只手,李策僵直地回头,林云熙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世子,节哀。”
李策错愕,没想到她会来,她是第一个来王府的人。
林云熙问道:“世子什么时候回去?”
李策道:“明日一早启程。”
林云熙明白这事缓不得,自然是越早回去越好,但一想到他回封地以后,两人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她心里就难受。
林云熙犹豫一阵,将腰间的粉色香囊取下,塞到李策手里,面颊微红,害羞道:“来不及做新的香囊了,世子收下吧,莫要嫌弃。”
李策握紧香囊,他很珍视她送的东西,问道:“明早你来送我吗?”
四目相对,林云熙望着他的眼,点了点头。
李策悲痛的心里有了一丝甜意。
林云熙从淮南王府离开后,李策约了萧邺出来相见。
李策没有完成父王交代的任务,临走前也不忘拉拢萧邺,“我明日要回封地了,我很想交你这个朋友,但这么些年了,这事也没成。以后走投无路时,来淮南吧。”
萧邺敛了敛眉,不喜那最后一句。
“世子节哀顺变。”
李策与他辞别,回淮南王府的路上,派人将一封信传去安陆侯府给了安陆侯。
“淮南王世子派人送来的,侯爷亲启。”
管家将信送到安陆侯手上,安陆侯一头雾水,“他个小娃娃走都要走了,给本侯送信干什么。”
安陆侯以为李策送错了人,给那逆子萧邺的信,误送到了他手上。
安陆侯将信拆开,一目十行,脸色骤然沉降,宛如黑云压城。
姝云被那逆子藏在了私宅里,两人已有了夫妻之实。
“逆子!逆子!”安陆侯将信重重拍在桌子上,声音发奎,震耳欲聋。
安陆侯叉腰站起,气得胸膛起起伏伏,一口气险些没背过去。
安陆侯火冒三丈,怒道:“来人,把萧邺给老子叫回来!叫到祠堂!”
难怪他派出去的手下这么些日子没有找到姝云。
难怪他的人去哪里寻人,萧邺的手下也出现在同一个地方,不是偶然遇见,是注意着他寻人的动向。
竟然是在他凯旋前,兄妹两人就在一起了。安陆侯怒火中烧,他即将得到的枕边人,成了儿子的枕边人,他忽然觉得姝云索然无趣了,她本该是朵纯洁的花,却被玷污了。
安陆侯心中膈应,就好像他永远也得不到那人一样。
……
时隔两月,萧邺再次回了侯府,出现在庄严肃穆的祠堂。
安陆侯厉眼看向萧邺,呵斥道:“逆子,当着萧家列祖列宗的面,跪下!”
适才宅子里来侯府的人,说是老夫人病得严重,急忙让萧邺回府。萧邺一进府便被往祠堂里带,他后知后觉是安陆侯要见他。
萧邺问心无愧,该在列祖列宗面前忏悔的应该是眼前人才是。
“敢问侯爷,我犯了何错?”
安陆侯气得叉腰,当真是这逆子翅膀硬了,他管不住了,“你还敢嘴硬,你对你妹妹姝云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安陆侯屈膝踢过去,踢向萧邺的膝窝,将逆子踢跪在团蒲上,怒斥道:“云儿是你妹妹,我怎么生了你这个畜生啊,你竟对云儿做了那样的事!”
萧邺虽跪着,但背脊挺直,道:“姝云妹妹可不姓萧,被侯爷赶去庄子的那位才是侯府三姑娘,萧家的正牌千金。”
“你你你,强词夺理!你这个败坏门风的东西,顶嘴犯上,目无尊长,有悖常伦,你无德无行!”
“论无德无行,我怎敢与侯爷相比,侯爷觊觎友妻……”
“混账!”安陆侯呵斥,打断他的话。
他这儿子什么都知道啊。
安陆侯气急败坏,脸上
红了一片,厉声道:“来人,拿鞭子棍子来,本侯亲自家法伺候!当着列祖列宗的面,正门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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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阒静,萧邺是被抬回宅子的。
安陆侯本就对这个儿子怀恨在心,又被那句觊觎友妻戳中了痛处,一时间怒上心头,借着家法伺候对萧邺下了狠手,若不是崔老夫人来劝,萧邺还在祠堂里跪着受罚。
萧邺背上被鞭子和棍子打得皮开肉绽,满背是血,连腰也直不起来。
萧邺吩咐扶风道:“不回寝屋,去书房,别让她知道。”
这伤血淋淋的,姝云胆子小,看见后指不定被吓得夜里睡不着,还担心着他的伤势。
扶风急急道:“属下去传温大夫。”
他拎着灯笼速速去找温容,在温容屋外拍着门。
拍门声洪亮,惊动了隔壁的司琴。
温容开了门,扶风气喘吁吁,道:“还没歇下,温大夫快随我去书房,大人受了重伤,被抬回来的。快快快,随我去书房。”
扶风帮温容拎着医箱,急匆匆往书房赶。
屋子里,司琴透过窗户的一点缝隙,看着两道着急的背影远去,若有所思。
只有在白日里,才有丫鬟看守她,眼下萧邺受了重伤,宅子里似乎乱了套。
俄顷,司琴摸黑去了厨房。
……
更深夜静,一道火光划破天际,冲淡了发沉的夜色。
熊熊烈火越来越旺,火光冲天,厨房以及厨房两边的屋子都烧了起来。
“不好了,走水了!快来人!”最先发现的丫鬟嚷道。
仆人纷纷出来,去井边打水,去池塘里打水,一桶接一桶的水提去救火。
丫鬟小厮来来往往,宅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姝云还没睡,窗外火光冲天,吵嚷嘈杂,“怎么突然走水了。”
萧邺这个时辰还没有回来,宅子里突然又走水了,厨房离院子不远,姝云一颗心七上八下,怎么也不安定,急匆匆往外去。
碧罗拦了姝云,道:“夜风寒凉,奴婢出去去看看,姑娘就在屋中吧。”
扶风适才来传了话,萧邺伤势严重,温容正在书房疗伤,万万不能让姝云知道萧邺受伤的事情,碧罗只能让姝云留在屋子里。
姝云忐忑不安,让碧罗速去速回。
“是。”
碧罗离开屋子。
倏地,外面传来一阵沉闷的声音,紧接着关上的房门被打开,司琴换了丫鬟的衣裳,急溜溜将手里的衣裳给姝云。
司琴道:“姑娘快换上,眼下众人都在救火,正是姑娘逃走的好时机。”
想逃离吗?姝云做梦都想离开,迅速脱了外衣,换上丫鬟的衣裳。
“我敲晕了碧罗,咱们快走。”司琴拉着姝云离开屋子。
宅子里熊熊大火,火光照亮了半边天,宅中大半仆人都去了厨房那边救火,场面混乱。
一路上救火的奴仆来来往往,姝云和司琴拎着水桶,假装去救火,好在众人的注意力都在救火上,加之天色暗沉,没人注意到混在里面的两人。
姝云低头掩住口鼻,与司琴慢慢远离救火的人群,往后门去的。
就连后门看守的小厮也去了救火了,姝云大喜过望,丢了水桶拎着裙裾忙跑过去。
“你们两个,去哪里?”
蓦地,身后传来一阵女声,拎着水桶来这边的丫鬟瞧见正逃走的两人。
后门这里有个大水缸,那丫鬟不想跑远,便来了这里打水。
姝云和司琴蓦地一顿,司琴握了握姝云冰冷的手,示意她别担心。
司琴平静地转身,过去与那丫鬟周旋,她扬了扬手里的水桶,走过去道:“来这边打水。”
话音刚落,司琴迅速捂住那丫鬟的嘴,不让她出声。
司琴道:“姑娘快走!别回头!”
这里随时都有人来,再拖下去恐怕两人都走不了,姝云不敢耽误,在司琴耳边小声说了句在南州等她,便急急往那道门跑去。
姝云听白姨娘提过,沈大人被贬去了南州。
她的爹娘,还有哥哥都在南州。
司琴道:“姑娘记住,你是沈家的孩子。”
姝云记着的,双腿拼命地跑,终于摸到了门闩。
身后火光赫赫炎炎,姝云打开了那道关她的门。
第45章
盆中血水浑浊。
萧邺趴在木榻上,温容刚将他背上的鞭伤和棍伤上了药,他望向窗外的火光,吩咐扶风道:“去查查走水的原因。”
扶风领命,正欲离开书房,萧邺忽然叫住他,道:“先去屋子里看看姝云。”
“属下立即去。适才属下已经交代了碧罗,瞒了云姑娘公子受伤的事情。”
扶风应了声,大步离开书房。
公子虽是把姝云姑娘拘在宅子里,但对姑娘是有求必应,不忍让姑娘担心,还故意瞒了受伤的事情。扶风跟在公子身边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公子对一名姑娘如此上心,这已经不是兄妹间的情谊了,是求而不得的男女情。
书房距寝屋不算近,但也不远,要经过一条长廊。扶风瞧见屋外晕倒的碧罗,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妙,三步并两步进到屋子里,哪还有姝云的身影。
玩了玩了,完蛋了。
姝云又逃了。
……
屋子里烛火昏黄,映着男人阴云密布的脸,周身散发着寒气,令人不寒而栗。
萧邺立在司琴面前,原来她的记忆早就恢复了,倒是松懈了,没防住最该防的人。
他顾不得背上的伤,俯身而下,大掌遏住她的脖颈,紧绷的唇角勾出冷笑,“好得很,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耍花招。”
司琴啐了一口,“呸!你爹害得沈家好苦,有其父必有其子,姑娘被你拘在宅子里受尽屈辱。”
她不知道安陆侯儿子为什么要把她从田家救出来,费尽心帮她治病,萧邺若是好人就不会将姑娘囚在宅子里,还派手下看守姑娘。
司琴怒目而视,宁死不屈,“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会告诉你们姑娘的下落!”
十七年前她辜负了夫人,没能力守住姑娘,十七年后,她就算豁出去这条命,也要护姑娘安好。
萧邺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闪过狠戾,蓦地松手,将司琴扔到地上。
“留一口气,带去暗室。”
萧邺吩咐道,声线似淬了寒冰般冷厉。
扶风将司琴带了下去。
萧邺望着空空如也的寝屋,乌沉沉的瞳仁里满是怒意,刚包扎好的伤口又裂开了,后背的素白衣衫渗出血,染红了一大片,触目惊心。
好得很呐。
跑了又如何,过段时间再抓回来便是。
……
冬夜寒凉,快天亮的时候起雾了,江面白茫茫一片,看不分明,如梦如幻。
姝云穿着丫鬟的衣裳东躲西藏,生怕就被萧邺抓了回去。她没等来司琴,便已经猜到司琴没逃出来,姝云不可能再回去,夜里的火是司琴放的,只要她平安逃离,司琴做的一切就没白费。
清晨的码头热闹,工人们卸货、上货,姝云本打算藏在货船里随着船南下离开,但被发现赶了出来。
姝云身
无分文,一件值钱的东西都没有,她在码头徘徊,正一筹莫展时,遇到了位熟人。
李策刚与林云熙分别,准备去渡口登船时,看到了姝云。码头很大,卸货搬货人来人往,若是诚心寻人也要寻上一阵,更别说两人都不知道对方会出现在此。
一轮红日升起,白雾逐渐散去,一艘大船沿江南下。
船舱里烧着炭火,姝云冻僵的脚趾慢慢回暖,有了知觉。
姝云盈盈一拜,道:“多谢世子收留,捎我一程。”
李策平日穿得艳丽,老远便瞧见了他花花绿绿的身影,如今一身素白,倒让姝云有些习惯。
李策问道:“你打算去哪里?”
他没问姝云消失的这段时间去了哪里,为什么突然出现在码头,只问了他关心的事情。
“还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姝云守住要去的地方,等到了淮南,再想办法去南州。
姝云没想到会在码头遇到李策,问道:“世子怎么突然要回封地呀?”
李策:“奔丧,母妃病故了。”
姝云愣怔,她被关在宅子里对京中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赔罪道:“抱歉,我不知道。世子节哀顺变。”
李策摇头,已经伤心过了。他五岁来到京城,过去这么多年,他其实都忘了父王母妃的样子,这份情亲说淡也淡,说重也重。
这次回封地,下次再回京城,可能就是随父王攻打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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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茫茫的雾散去,柔和的阳光带着暖意,照入屋中。
扶风踏着细碎的光线来到榻边,跪下禀告道:“姑娘在码头遇到淮南王世子,已登上世子的船离开了。”
萧邺刚换了药,男人低垂着头,将剪刀扔到盘子里,哐当一声在安静的屋中响起,扶风的心莫名跟着一颤。
“知道了,退下吧。”
萧邺悠悠看向窗外,他沉着脸,深邃的乌眸里漆黑一片,神色晦暗不明,好似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
树上的银杏叶由绿转黄,料峭的寒风一吹,片片澄黄的叶子纷纷扬扬落下。
萧邺将计划提前了,约了梁蒙来宅子。
“圣上重视通天楼的修筑,每月除了工部尚书按例汇报进程,御前太监福公公也会奉旨去通天楼走一遭。”萧邺将茶壶盖子解开,滚烫的沸水沏入壶中,倒了一盏茶给梁蒙,淡声道:“梁大人需在福公公来时,将事情闹大。梁大人只是不小心发现了这一批木料有问题,在现场与工匠们发生了小争执,偏巧让来巡视的福公公瞧见了。”
一盏茶热气腾腾,驱了冬日的寒凉。
初雪来临,鹅毛大雪簌簌落下,一夜的功夫便积了厚厚的雪,积雪压弯了树枝,咯吱咯吱,压断了一树枝丫。
紫宸殿中,武成帝与太子商议完国事,在御案前批阅奏折。
御前太监端着拂尘急匆匆入殿,他脸色一阵青白,像是被凛冽的寒风冻的,又不像是冷的。
福公公背上冷汗连连,禀告道:“陛下,通天楼出问题了。”
武成帝朱笔一放,抬眸看去。
福公公端着拂尘,将腰弯得低低,“奴婢今日奉旨前往通天楼,水部郎中发现木料有问题,与工匠们吵了起来。”
武成帝眉心微蹙,须臾后道:“传梁蒙觐见。”
福公公躬身退出紫宸殿,望向台阶下等候的男人,道:“陛下口谕,传水部郎中梁蒙入殿觐见。”
梁蒙与戍守在台阶旁的萧邺擦肩而过,一步步走上台阶,进了紫宸殿。
梁蒙跪地道:“微臣参见陛下。”
武成帝道:“起来回话。”
“谢陛下。”梁蒙从地上起来,躬身道:“臣斗胆,恳请陛下暂停通天楼的修建。臣无意间发现通天楼使用的木材被换成了杉木,杉木不承重,此楼必塌!不仅是所用的木材被换,楼中的结构也被破坏了,根基不稳,楼越高,塌得越快。”
梁蒙呈上一份清单,“木材与清单上出入极大,请陛下过目。”
福公公会意,将清单呈递到帝王面前。
武成帝阅过,威严的脸色沉了几分。他自登基后南征北战,一再扩大疆域,但他并不满足这样的成就,于是便想修筑一座手可摘星辰的高楼,以彰本朝的威仪。
通天楼已经倒塌过一次了,他可以等待高楼慢慢建成,但绝不允许有人从中作梗。
“臣要状告工部司郎中贪墨换材。”
梁蒙跪地,恳切道:“臣以项上人头担保,臣绝非危言耸听,有意阻挠工程,请陛下暂停通天楼的修建,彻查此事。”
武成帝将清单放在御案上,道:“传朕口谕,此事交由大理寺彻查,并刑部和御史台三司会审,凡参与通天楼修建的官吏都给朕好好查查,十日后,朕要一个结果。”
寒风凛凛,通天楼停工了,工部司郎中被带去了大理寺。
通天楼所用的木材及数量跟清单中出入甚大,偷换木材无疑。
衙役在工部司郎中府中搜出一万两来历不明的银子。
三日后,工部司郎中全招了,是他将承重的木材换成杉木,省下的钱与工部尚书四六分,他分得四成,大头都在工部尚书那里。
大理寺卿领了狱卒去工部尚书府上拿人,但晚了一步,工部尚书昨夜吃多了酒,掉到府上的池塘里,溺亡。
狱卒同样在工部尚书府中搜到大批来历不明的银子,但按工部司郎中供出的四六分,银子数目少了大半。
少了的银子去了哪里?
还是说工部司郎中撒了谎?
大理寺卿正疑惑,大理寺外的鼓被敲响。
“禀大人,一名杵着拐杖的瘸腿男子要见您,事关通天楼。”
“传!”
刘伯被带至大堂,跪地道:“草民要状告一人,请大人为十七年前惨死的无辜匠人们做主!”
大理寺卿皱眉,后知后觉堂下男子说的是十七年前通天楼坍塌一事,可那案子已经了结。
大理寺卿惊堂木一拍,问道:“你要状告何人?”
“草民要告安陆侯。”
刘伯道:“将作监共有工匠三千名,草民曾经也是其中一名,十七年前,安陆侯花重金陆续收买了一批匠人,或以家人性命要挟,让匠人们在做活时敷衍懈怠,甚至还用法子令楼快速倒塌。通天楼在修建时或许早就出现了问题,但经安陆侯这么一折腾,大楼轰然而倒,草民这条腿就是当年被砸瘸的啊!”
大理寺卿厉声道:“十七年前通天楼塌已经结案,当时你为何不出面指认?空口无凭,本官可以当你在污蔑朝廷命官!”
刘伯道:“草民的妻儿都在安陆侯手上,草民当年哪敢指认!没想到事后安陆侯开始灭口,陆续对这批匠人赶尽杀绝!老天有眼,他杀不完的,有几名当年的匠人侥幸逃脱,我们都可以作证。”
大理寺卿暂时将刘伯扣押,将十七年前的的卷宗调出来。
六名当年的将作监匠出面指认安陆侯,事情传到了武成帝耳中。
安陆侯刚击退北燕,他戎马半生,战功赫赫,帝王怎能不忌惮?生死只在帝王的一念之间。
武成帝下令重审十七年前通天楼倒塌一案,与这次的案子一起审理。
安陆侯被带去大理寺问话,与巷口停留的一辆马车擦肩而过,萧邺撩开帘子,见背影越来越越远,慢慢敛了眸子。
“回宅子。”
萧邺冷声吩咐道。
*
事情过去十七年了,安陆侯早忘了该处理掉多少匠人,这六名漏网之鱼不足为惧,他不认的。
战场上生死一线对安陆侯来说不过是家常便饭,现在这场小小的审问,他丝毫没放在眼里,狠戾的目光加上一句接一句的反问,那几名匠人到底是怕了,开始吞吞吐吐。
刘伯真是佩服萧邺那小子,还真被那小子说中了,在公堂上,他们根本不是安陆侯的对手。
刘伯对大理寺卿道:“大人,我们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大人还忘了一人,那便是已经认罪的工部司郎中,他也经历了十七年前通天楼倒塌。”
安陆侯
皱眉,这才注意到这个说话的人,锐利的目光宛如把利剑要将他活活砍死。
大理寺卿恍然大悟,将安陆侯扣在大理寺,他立即去了牢中审问。
十七年前的卷宗记载:
工部司郎中沈宴之年纪轻轻便得帝王的青睐,有望迁升工部侍郎,工部司员外郎的资历被沈宴之老,却屈居副手,眼看着沈宴之即将升迁,他心有怨恨,于是从中作梗,设计了通天楼塌,栽赃嫁祸给沈宴之。
这一局本是天衣无缝,但沈宴之根据指向他的罪证一条条临危辩驳,洗清了嫌疑,追查到的新证据指向工部司员外郎。东窗事发,工部司员外郎认了罪。
而现在的工部司郎中,是当年的工部司员外郎主事。
工部司郎中万万没想到连安陆侯都查到了,这次的旧案重审有点名堂。
他坦言道:“当年是安陆侯找上的员外郎,利用员外郎的私心,再收买无数将作监匠,一起栽赃到沈宴之沈大人身上。其实在安陆侯找上员外郎的时候,沈大人就察觉木材有问题,但不知道为什么,最后员外郎将罪责认了下来,通天楼塌是他一手布局,他嫉妒沈宴之,嫁祸给了沈宴之。”
“这件事我当年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我当上了工部司员外郎,又升迁到现在的工部司郎中,我才渐渐知道了原因。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工部尚书授意的,他偷换木材,大贪特贪,将替罪羊一推,独善其身。后来,他拉拢我,用金钱引诱,谁会跟大把大把银子过不去呢,这些年贪污出来的银子我们四六分。”
大理寺卿道:“工部尚书昨夜溺水而亡。”
“什么?!”工部司郎中震惊,不敢相信,“他怎么会死呢?”
大理寺卿进宫汇报案情,武成帝脸上辨不出喜怒,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证据确凿,依照律法该如何便如何。”
“工部尚书是溺亡,还是被灭了口,你好好查查,朕要的是结果。”
大理寺卿一凝,回道:“臣明白。”
他退出殿中,这证据能定安陆侯的罪,却也不能定罪。
……
幽暗大牢。
光线从一扇小窗照入监狱,安陆侯立在窗下,抬头看向那一小方光亮。想他戎马半生,几月前风光回京,转眼便下了大狱。
狱中响起脚步声,萧邺提着食盒而来,安陆侯皱眉,他太清楚这个逆子了,“你来看老子的笑话。”
“我来给侯爷送饭。”萧邺将食盒给狱卒。
铁链紧紧锁住牢门,狱卒拿出丰盛的饭菜放进牢里。
大鱼大肉都有,安陆侯气得火大,一脚提开那几盘菜,隔着铁栏杆,狠狠指向萧邺,“你给你老子送断头饭?”
安陆侯怒火中烧,“老子还死不了呢!本侯战功赫赫,随便两个军功就能把这罪抵了。”
萧邺站在牢狱外,道:“侯爷戎马半生,战功赫赫,侯爷放心,作儿子的一定在外面帮您,儿子已经召集了您在朝中的好友,为您求情。一封奏折不够,就两封。”
安陆侯怒气稍缓,须臾间意识到什么,厉眼瞪向萧邺,“你个逆子!你这是要害老子!”
自古以来做臣子的最怕功高盖主,安陆侯想揍死这逆子的心都有了,他抓住铁笼,手往前伸去,就是抓不到那逆子,气得他面目狰狞。
萧邺在远处看着他,面色冷淡,道:“侯爷何必如此动怒,儿子这就出去为您请命。”
他转身之际眼底滑过一抹狠戾,隐在光影下的面容同样露出厉色,径直离开潮湿逼仄的甬道。
安陆侯面目狰狞,怒斥道:“逆子!逆子!逆子!你以为你能全身而退?!”
临近冬至,纷纷扬扬的雪落下,宫城里白茫茫一片,越发肃穆。
替安陆侯求情的折子雪花般递来,武成帝都扔到了一旁。
真是患难见真情啊,这一个两个都在求情。
福公公进殿通禀,“陛下,羽林中郎将在殿外求见。”
武成帝倚着龙椅,揉了揉疲惫的眉心,“传。”
福公公去殿外请人,萧邺踩着台阶上的积雪,在殿外掸了掸朝服上的雪,进了殿中。
萧邺跪下,道:“臣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武成帝随手拿起一封奏折,又扔到御案上,“瞧瞧,这都是给你爹求情的折子,竟还跟朕论起了功过。”
武成帝语气不急不躁,不怒不喜,“你又是要如何给你爹求请?”
萧邺道:“臣不是来求情的,臣是来求陛下给安陆侯定罪,即刻问斩,以告无数匠人的亡魂。”
武成帝身子微倾,“哦?”
“功是功,过是过,若事事都能功过相抵,那臣先立下几个功劳,再行坏事,如此也能逍遥法外,那律法何在?正因为侯爷立下汗马功劳,功绩赫赫,才更应该秉公办理,如此才不会寒了百姓的心。”
萧邺恳请道:“请陛下降罪安陆侯!”
武成帝望向跪地的那男子,“你倒是个大义灭亲的好孩子。”
半晌,武成帝吩咐道:“来人,去牢中赐酒。”
“喏。”
福公公领口谕退出紫宸殿。他跟在帝王身边多年,安陆侯即便是今朝不死,往后也会有其他罪名,生死不过是帝王朱笔一批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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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几日阴沉的天,这日终于放晴了。
南州的冬天比京城暖和,都已是腊月中下旬了,没下过一场雪。
福圆客栈的老板娘在客栈门口左等右等,总算是看见了街上熟悉的身影,男人个高,在人群中最是出挑,一身浅青色官服勾勒出宽肩窄腰,腰别佩刀,鬓若刀裁,眉宇间尽是凌厉。
老板娘迎了过去,小声道:“赵县尉,你总算是来了。”
赵牧承眉宇凌厉,问道:“人在哪里?”
“二楼云字号上房。”老板娘带着赵牧承进了客栈,“她还在房间里。”
赵牧承撩袍,跨步上楼梯,“你放心,只要让本县尉知道了踪迹,她就跑不了!”
这两月陆续发生了骗财的事,外地来的姑娘利用美貌接近富商,博取富商的同情后,再狠狠骗取一笔钱财消失不见。
福圆客栈近日就来了这么一位貌美的女子,外地口音,问她在客栈住多久,她没个准信,有时不出去,有时出去了很晚才回来,行踪可疑。
老板娘察觉不对,趁那女子不在时,瞧瞧翻了翻她的房间,在那匣子里发现了好多银子。
貌美女子,外地口音,身有巨款,老板娘越想越不对,这恐怕就是那骗财的女女骗子!
老板娘立即找了本县的县尉来。他们这位赵县尉,以前可是从过军的,从南州司法参军贬下来历练的,了不得得嘞。
屋子里,姝云坐在窗边,望着玉坠子出神。李策借了她五百两银子,姝云从淮南辗转到了南州,可南州有七个郡,一个郡有六七个县城,她不知该去哪里找爹娘,便先在这里落落脚,或许将春节过了才启程去隔壁县城寻寻。
姝云随便找了家客栈落脚,竟发现客栈里有间云字号的房间,和她有缘。
“咚咚。”
突然响起敲门声,姝云敛了思绪,将玉坠放了回去,望向门口,问道:“谁啊?”
老板娘道:“是我,本店给每间房准备了点心,姑娘方便开门吗?”
“来了。”
姝云起身,过去开门,哪知门一打开,陌生男子架了刀在她脖子上,一言不发将她抵在门上。
姝云脖颈架了刀,背抵着门板,撞得生疼,她疼得蹙眉轻嘶,蹙眉间,那巴掌大的脸尽显楚楚可怜。
果真是魅惑人心的狐狸精。
赵牧承冷声道:“可算是抓到你,跟我回县衙好好交代你的罪行。”——
作者有话说:赵牧承,文案里男主的义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