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约莫是白天和陆长易口角受了刺激,午时一过陆长易就发起了高热,他不仅全身滚烫,还咳嗽不止,咳嗽过后,擦拭嘴唇的帕子上沾满了血丝。
陆长易自幼体弱,院内的下人见怪不怪,十分镇定,请大夫的请大夫,烧热水的烧热水,一切都有条不紊。
赵氏就这么一个儿子,听到消息风火轮一般旋到了欣春苑,听大夫说陆长易的病情十分凶险,不由轻啜起来。
早先钦天监的姬大人到信阳侯府作客,陆凛特地请他给陆长易卜过一卦,术业有专攻,某方面特别出色的人,往往其他方面就会逊色一些。
譬如这姬大人,他于占卜一事十分在行,说起话来却不会考虑当事人的感受,直喇喇的,直往人的肺管子里戳。
姬大人直言陆长易命中有福却无法消受,尽多活到弱冠之年。
不过两个月便是陆长易二十岁的生辰,万一他真的抗不过去了可该怎么办,赵氏越想越悲戚,她的儿子打小就受病痛折磨,没有享过一天福,若连一条血脉都留不下,岂不白白来这世上走了一遭。
她用帕子把脸上的眼泪揩干净,转头看向姜姝,显见是要老生常谈给姜姝上眼药。
姜姝能怎么办,尽多不过有心无力,赶忙在赵氏开口之前把话题岔了开来:“母亲,今日用早膳之前,世子和三弟发生了一些龃龉,回来之后便有些不舒服。”
赵氏果真转移了注意力,胡岚跟她争宠也就罢了,生了个儿子还敢作践她的心肝儿,不收拾他们,他们岂不是要骑到她的脖子上作威作福?
赵氏甩了甩衣袖,行出花厅,开口吩咐周嬷嬷:“把老三叫到宴西堂,孩子犹如树木,不修理不成材,得敲打着才能长直。”
不过半个时辰,就传出陆长风被禁足的消息,姜姝从心底里厌恶那个风流无状的小叔子,听到消息,只觉得痛快。
胡姨娘却觉得委屈,孩子们吵几句架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陆长易犯了疾,只能怪他没出息,跟陆长风有什么相干。赵氏分明就是刻意打压风哥儿,仗势欺人。
赵氏厉害,胡姨娘也不是省油的灯,她换了衣裳便杀到了书房。
胡岚温情小意,软的像水一样,和赵氏相比是个男人都会偏向胡岚,偏偏陆凛是个活神仙,不耐烦处理妻妾之间的小事儿,且赵氏实在刚强,便是他也有些招架不住。
只要不是涉及原则的大事儿,陆凛等闲不招惹赵氏,于是对胡岚道:“不过是嫡母教训儿子,犯不着上纲上线,哪里值得我出面调停。
二哥儿身子不好,便是真的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风哥儿也不该和他争辩,我看太太让他闭门思过,处置的非常好。”
“侯爷!”胡岚嗔了一声,心里的委屈铺天盖地而来。
她掩着袖子轻啜:“太太身份高贵,我的出身就差吗,我也是正经的官家小姐,当年若不是心悦于您,又何至于沦落到当妾的地步。
您不怜惜我也就罢了,怎么反倒拿着身份来作践我了。”
胡姨娘到底有了年岁,比不得年轻女子鲜妍,放在以前,只要她做出梨花带雨的情状,陆凛就会就范,不管她提出什么要求,都会依从,现下却微微有些厌烦。
他倚靠到贵妃榻上,没精打采地合上眼睛,对胡岚道:“我今日有些累,要小憩一会子,你且下去罢!”
胡岚觉得不可思议,陆凛对她竟半点耐心都没有了。想到她对陆凛的付出,只觉得不值,兀地生出一丝悲凉。
她为了和他在一起,受尽白眼,现下竟得了这样的拮据。胡岚咬了咬嘴唇,斜眸睥着陆凛,真想豁出去和陆凛大吵一架,可惜,那样做除了能让陆凛厌恶她,再没有用处,倒不如忍耐着,利用陆凛对她微薄的歉意,来为陆长风筹谋。
胡岚不再言语,默不作声退出了书房,行到院子中间的时候,瞥见一个年轻丫鬟正在侍弄花草,那丫鬟风流婉约,甚是曼妙。
她冷笑一声,难怪陆凛近日不再潜心修道,隔三差五便要回侯府小住,原是被府里的狐狸精迷昏了眼。
男人呀,恐怕只有变成祠堂里的那块儿木牌位,才能变老实。
灌了三碗药,陆长易的咳嗽才缓解了一些,约莫是消耗的体力太多,没一会儿他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屋子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姜姝给陆长易掩好被角,轻手轻脚出了房门。
方玉不好进主子的内寝,直直站在门口,擎等着跟姜姝出门。她向姜姝行了个礼,温声道:“三奶奶,文太太求见。”
文太太处事周全、心性又和善,姜姝虽只和她打过一次交道,却甚钦佩她的人品,忙叫方玉请人进门。
文太太当先走,身后跟着两个丫鬟,那两个丫鬟一人拎着一个竹篮,走路时小心翼翼,仿若唯恐颠坏了里面的物什。
姜姝有些好奇,却也不好开口询问,请文太太坐下,又亲自烹了一杯茶,放到了文太太跟前的案几上。
文太太端了茶盏呷了一口,直夸姜姝烹茶的手艺好。
未出嫁的时候,姜姝整日卧在后罩房绣花,嫁到信阳侯府以后才跟嬷嬷学着烹茶,她是半吊子,烹出来的茶虽不难喝,却也决计算不得佳品。
文太太夸她手艺
好,是人家心善会说话,她决不能顺杆儿爬,姜姝忙说自己不过烹着玩,手艺难登大雅之堂。
文太太又赞赏了姜姝几句,这才拿过丫鬟手中的竹篮,把盖在上面的毡布掲了开来。
竹篮里放满了葡萄,那葡萄紫得发黑,又大又圆,一瞧就是不可多得的佳品。
文太太笑盈盈道:“允之有个好友在西域任节度使,昨日里回京述职,特地给他带了两篮子葡萄。
葡萄是稀罕之物,允之托我送给夫人和舍妹,说是答谢二位给他包扎伤口的恩情。
允之伤得重,多亏了夫人及时为他包扎才没有耽搁,夫人对允之的大恩,咱们家没齿难忘。”
汴京不产葡萄,只有千里之外的西域才有这等好东西,姜姝之前连见都未见过,和陆长易成亲以后才吃过一次,对那味道念念不忘。
葡萄虽好吃,却不能因为贪吃不讲道理,姜姝连忙摆手推辞:“林侍郎是为了保护我和舍妹才受了重伤,合该我们上门答谢林大人才是,又岂敢收受大人的重礼。”
文太太道一码归一码:“世人夫人若想答谢允之,就只管到他府上去,这葡萄是允之答谢夫人的谢礼,夫人万要收下才好。”
话音落下,文太太才察觉到所言不妥,林允之的夫人已经去了,家中没有主中馈的太太,便是姜姝上门也无人招待。
哎,不管什么样的门庭,没有当家太太,家里就是一锅粥,总归是乱糟糟的不像话。
可惜了允之这个好孩子,克妻的名声一传出去,又哪里还有好人家的小姐敢嫁给他。
文太太不好在姜姝面前倒苦水,不轻不重的叹了一口气,低下头喝茶去了。
姜姝眼观鼻鼻观心,料想文太太也是在为林允之的终身大事发愁,试探性说道:“家里没有主事儿的主母终归不像话,不知道林大人想娶一位什么样的续弦?”
说到这儿,文太太又是一声叹息:“允之是个好孩子,可惜命不好,接连死了两位夫人,他伤心的茶饭不思,直瘦成一根竹竿,险些把命也折进去。
他深情如斯,不被人理解也就罢了,偏偏还被人中伤克妻,名声坏了,哪里还有好人家的女儿敢嫁给她。
我们也不奢望什么高门贵女,只望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陪着他,天冷了能给他加件衣裳,下值晚了,能给他张罗一桌子吃食就行了。”
姜然的出身和林允之差一大截,却最是体贴人意,倒也勉强符合文太太所说的要求。
姜姝并不把话挑明,倘若挑明了被人拒绝,以后便不好再来往了,她道:“哎,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太太为林大人的亲事发愁,我却在为娘家三妹妹着急。
我娘家的情况太太当知道一些,家中二妹妹名声不好,便是三妹妹也被她拖累了,三妹妹性情和顺、温柔贤淑,亲事却总不顺利。”
听话听音,姜姝这么一说,文太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但姜容和林允之的差距实在有些大,姜容不过十五岁,又是小门小户的妾教养的,恐怕挑不起林家当家主母的大梁。
所幸文太太见过姜容一次,知道姜容性子温婉,她那样的性格,肯定不会虐待林允之的一双儿女。
而且林允之若真的娶姜容为妻,也算是和陆长稽沾亲带故了,在官场上也会有所裨益。
这是大事儿,文太太做不了主,还得问过林允之和和林允之的母亲之后再做决定。
她只当没听懂姜姝的用意,笑道:“容姐儿那孩子我见过,长的好看,性格又温顺,将来的亲事定差不了。
咦~夫人腕子上的手镯水头真足,可是从珍玉坊购置的?”
文太太一面说话一面把目光投到姜姝的腕子上,如此,就把这个话题岔过去了,姜姝也不追问,二人又东拉西扯了一番,文太太才告辞离开。
文太太行事干练,连文家都没回,就让马夫把车赶到了林府。
林允之的父亲前几年患病去了,家中只余一位寡母,按理说婚姻大事因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因着林允之的母亲整日里吃斋念佛,不太理俗事,林允之又有官职在身,文太太找寡嫂的时候,便叫了林允之一同商议亲事。
她把姜容的身世性情一五一十讲了一遍,而后道:“姜家娘子的出身上不得台面,但有一点好处,她长姐是陆首辅的弟媳,允之若娶了她,在仕途上当是有好处的。”
林太太依旧是那副不温不火的神情,面容慈悲的近乎木讷,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仿若真的脱离红尘和自己的儿子毫不相干了。
文太太觉得纳罕,她总也想不通,夫妻双方一个人去了,怎么就把另一人的魂也给带走了,实在是不可思议。
她不再看林太太,把目光投向林允之,问道:“允哥儿,这亲事你怎么看,世子夫人已经把意头透露出来了,你若是有意,我就去回了人家,若是无意,此事便就此搁置,以后再不提了。”
林允之对姜容是有印象的,娇娇俏俏的小姑娘,帮他处理伤口的时候甚至都不敢看他的脸,做事却很细致,给他敷好药以后,还帮他系好了衣带。
这样的姑娘,处理庶务或许比不得旁人干练,却有一颗柔软的心,定会全心全意照料他的起居,耐心照料他的子女。
克妻的命格传得沸沸扬扬,林允之早已不奢望娶名门贵女进门。与其娶一位和离过的妇人,二人各存心思搭伴,倒不如一心一意和姜容过日子。
好坏利弊在心中过了一遍,再加上林允之对姜容的印象不错,便对文太太道:“姑母,侄儿觉得姜家三娘子不错。只不知道三娘子对侄儿的印象如何?”
文太太对自家侄儿的外貌性情都十分有信心,再者,既然是姜姝先抛出的橄榄枝,姜容应该不会有什么意见。
不过现下可不是前朝,不兴盲婚哑嫁那一套,成亲之前让郎子和小娘子处一处也是常见。
文太太道:“关系是处出来的,待我归了家就给世子夫人下帖子,邀她和三娘子到我家吃酒,到时候你也过去,你和三娘子说会子话,届时便能知道那娘子性情如何了,正好也让人家瞧一瞧你的人品。”
姜姝原以为文太太不应声,亲事就算泡汤了,没成想柳暗花明又有了转折。事情越来越顺利,颇有大快人心之感。
隔日,她便带着姜容去了文府,到人家家里做客不好空着手,姜姝给文太太带了一支羊脂玉簪子,姜容带了一块儿荷叶田田手帕,帕子不珍贵,珍贵的是那份心意。
文太太让人把礼物收下,带着他们去游园。
文家的花园子没有信阳侯府阔绰,却胜在结构精巧,眼见着已到尽头,忽得就又显现出另一方天地。
姜姝一心赏景,姜容却羞赧的无以复加,林允之就在她身侧,她连头都不好意思扭,感觉手和脚都不是自己的了,僵硬的无所适从。
碍于旁人在场,林允之也不好与姜容太亲近,二人和之前相比倒像是更生疏了似的。
文太太是过来人,了解年轻人的心性,她扬起嘴唇笑了笑,对姜姝道:“我上了年纪,不似年轻人体格好,夫人陪我到凉亭歇一歇吧!”
姜姝心领神会,和文太太对视了一眼,二人就带着一众仆妇向凉亭走去。
这是要让他们单独相处,林允之环视四周,见那湖心亭景致极好,既独立于花园,却又不太过于隐秘,便和姜容商量着,到湖心亭说话去了。
姜姝和文太太一边说话一边看向湖心亭,只见亭内的二人相对而坐,他们都有些拘束,却也言笑晏晏,显见是能说到一处去的。
看到这个情形,姜姝放了心,文太太也十分高兴。
男女双方在一处说话的时间若太长了容易惹人非议,文太太是个有分寸的人,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便吩咐婆子到湖心亭接林允之到饭厅用饭。
天气热辣辣的,从湖心亭出来的时候,姜容
的额角已沁了一层薄汗,文太太递给她一把团扇,含笑说道:“这天气简直要热死人,客房里置了冰鉴,世子夫人和三娘子先到客房凉快凉快,待热气消散了咱们再用膳。”
姜姝依言和姜容进了客房,二人身上都汗津津的,简单梳洗过后,姜姝开口问姜容:“你觉得林侍郎如何,可值得托付终身?”
姜姝是姜容最信任的人,姜容也不藏着掖着:“适才我和林大人到湖心亭说话,要就坐的时候,我发现石凳有些烫,林大人也不多说什么,十分自然地和我调换了位置,让我坐到阴凉处。”
细节之处见真章,生活中哪有那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能在小事上照料人是最好不过的。
听了姜容的话,姜姝也很高兴,只盼着林允之也能钟意姜容,如此,便皆大欢喜了。
这边,文太太问过林允之的意思,得到肯定的回答以后也十分高兴,兴致勃勃命厨子多加了几道膳食。
众人围坐到饭厅预备用饭,这时,门房匆匆跑到屋内,一边擦汗一边道:“老爷、太太,陆大人来了。”
“哪个陆大人?”
朝廷叫得上名号的陆性官员共有五位,除却陆长稽,旁人的官职都远远及不上文大人。
陆长稽冷清自矜,又岂会平白无故到文家来,只要不是他莅临,文老爷都无需特地出门迎接。
文大人定定坐在圈椅上,稳如泰山,并要起身的意思都没有。擎等着下属进门觐见。
看文大人这架势,门房冷汗直流,他举起衣袖把额角的汗水擦拭干净,急声道:“老爷,来人是陆尚书,您看您是不是……”
门房还没把话说完,文大人一下子就从圈椅上弹了起来,连衣裳都未来得及整理,就往门外奔去。
也不知道首辅大人到文家要干什么,不管怎样,好生招待总没有错。
文大人疾步如闪电,临出门前又赶紧交待文太太:“你赶紧把饭厅的餐具撤下去,把我收藏的那套汝窑白瓷摆上来,筷子也不合适,银筷子市侩,陆大人高洁,定然瞧不上,你快些取一套象牙的进来。”
叮嘱了半晌,又觉得滑稽,陆大人是何等人物,总不会平白无故到他家吃食,若真能在他家里用一餐饭,便算是祖上积德了。
文大人像风一样旋到大门口,拱手向陆长稽作了个揖,诚惶诚恐道:“不知大人莅临,有失远迎,还望大人海涵。”
陆长稽只道无妨,提步随文大人进了花厅,他稳稳坐到圈椅上,虽是在别人家做客,却气势迫人,说起话也占据主导:“上次多亏了文大人调兵,某才将刺客绳之于法。”
话毕,看了程用一眼,程用会意,把手中的漆盒呈到文大人跟前,温声道:“这是从湖州购置的墨宝,文大人精通文墨,当用得上。”
苍天菩萨,陆大人不过借他的兵符用了一用,怎得还专门上门道谢来了,怪道陆大人能青云直上,单这份周全旁人便做不来。
文大人忙说尚书客气:“能为您分忧是下官的福气,您可千万不要记在心上,没得折煞了下官。”
陆长稽不置可否,拿起一旁的茶盏喝茶去了。
屋内陷入一片寂静,文大人愈发觉得不自在,想要留饭的话在口中徘徊了好几圈,总觉得无论怎么说都有讨好上司之嫌。
想起姜姝现下在文家,她是陆长稽的弟媳,与陆长稽在信阳侯府时应当经常在一起用饭,如此便有了留饭的由头。
文大人觑了陆长稽一眼,试探性说道:“拙荆准备了席面,我家的厨子和侯府的无法比拟,但做的江南菜还能入眼,贵府的世人夫人很青睐家里的菜色,今日正巧在鄙府用膳,不若大人也尝一尝罢!”
陆长稽摩挲着茶盏的手指顿了一下,而后缓缓点了一下头。
文大人心花怒放,道了一句稍待,便奔到了饭厅。
文太太正指挥着下人在饭桌之间架屏风,家里有女客,用膳时男女分席方能显得更尊重一些。
文大人却不管这些,急赤白咧道:“快把屏风撤下去,陆大人和世子夫人是至亲,用不着这些虚礼,桌子之前隔一架屏风反倒显得生分了。”
文大人脾气不好,文太太从来不在小事上和他唱反调,应了一声好,吩咐下人把屏风撤了下去。
准备妥当,文大人到花厅请陆长稽,文夫人便到客房寻姜姝去了。
“真真是麦芒掉到针眼里——凑巧了,今日陆尚书也来了寒舍,夫人和尚书是一家子,也不用避讳什么,便一同用午食罢!”
怎么就不用避讳了呢,虽说在外人眼中姜姝和陆长稽是一家人,可自见识过陆长稽的手段后,她便不太敢和陆长稽相处了。
至于借1种的事,她另有旁的计划,倒也无需巴巴地和陆长稽朝夕相处。
早先说好了要留在文府用午食,总不能得知陆长稽来了,她就推脱不前,若如此,定会被人误会她和陆长稽之间有嫌隙。
姜姝抬起手轻轻在额角揉捏起来,唉声叹气道:“今日的日头真是毒辣,我大约是中了暑气,头昏昏沉沉的,有些不舒服。”
“夫人无需管我,您且去用饭罢,我在屋内小憩一会子,待精神好些了便归家去。”
姜姝身子不爽利,文太太也不好勉强她去用饭,温声叮嘱了几句,便带着姜容往饭厅去了。
正午燥热,院子里的蝉叫个不停,姜姝原想午憩一会子,却被蝉鸣声吵得不胜其烦,索性起身到花园子里乘凉。
徒步行至水榭,凉风一吹,整个人都变得神清气爽,姜姝正站在水边赏景,忽见影壁处站了一个人,那人身材颀长,川渟岳峙,不是陆长稽又是谁?
姜姝呼吸一滞,本能地想要躲避,但身前是栏杆,身后是碧湖,她便是想躲也无处可藏。
陆长稽凝着她看了一瞬,温声说道:“听闻弟妹身子不适,连午食都未用,正巧为兄略通岐黄之术,倒是可以为弟妹诊治一番。”
第27章
仿若作弊的学生遇到了夫子,姜姝本就心虚,又如何敢让陆长稽为她诊脉。
她扯起唇角笑了笑,牵强附会的解释:“天气炎热,身子不爽利是常事,我休息一会子便是了,无需劳烦大伯。”
陆长稽只道无碍:“咱们是一家子,合该互相关照,诊脉也算不得什么麻烦事,弟妹又何故这样客气?”
姜姝尴尬一笑:“大伯真真是误会了,您是朝廷肱股之臣,平日里忙的都是大事,我这样的微末之躯,怎么配让您操劳呢?”
陆长稽脸上的浅笑一点一点收敛起来,分明还是平和的面容,却仿佛掺杂了几丝不悦,他对姜姝道:“弟妹一味的推诿,莫不是信不过我的医术?”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推却变便是不识抬举了,姜姝见识过陆长稽的狠厉,便不敢再以平常心待之,她不敢得罪他,硬着头皮磕磕巴巴道:“那就有劳大伯了。”
她把衣袖挽起来,十分自觉地把手臂伸到陆长稽面前。
眼前的腕子纤细白皙,比最温润的羊脂玉还要细腻几分,白的简直要晃花人的眼。
陆长稽的手顿了一下,继而稳稳落到姜姝的手腕上。指下的脉象和缓有力、不浮不沉,是十分康健的情状。
他放下手,把目光投向姜姝,只见她正故作镇定地瞧着他,因着心虚,那双眼睛瞪得愈发大,眸光清澈,比湖水还要干净几分。
他把溢到唇边的话咽回去,转而说道:“你的身子确实不甚康健,回府以后喝两副去热的汤药,不过两日便能痊愈。”
陆长稽不是信口雌黄的人,听完他的话姜姝竟真的开始担忧起自己的身子。
她打小就康健,即便嫡母苛待,吃不好穿不暖,都未病过几次,在信阳侯府衣食无忧,身子怎么突然就不好了?
陆长稽不是大夫,姜姝也不好追着他多做询问,只道自
己还有要事,便折回了主院。
文太太笑着迎到她跟前,温声道:“允之今日休沐,时间空闲得很,我便吩咐他护送容姐儿归家去了。”
她是识礼的人,不会做让人反感的事,接着解释:“容姐儿照旧乘马车归家,允之骑马给她打前锋,二人清清白白,绝不越雷池一步。”
她眨了眨眼睛,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我看两个孩子都十分钟意对方,若令尊令堂瞧得上允之,咱们便要成为一家人了。”
文太太这话说的客气,林允之的家世不知比姜容高出多少,疼女儿的人家或许会因为林允之克妻的名声打退堂鼓,杨氏和姜文焕都是势利眼,又岂会放弃攀高枝的机会。
姜姝心里明镜似的,却不好把话说的太满,她们是女方,上赶着攀亲让人轻视,适时的矜持一下才是正理。
她道:“林侍郎无论人品还是相貌都极好,依我瞧是十分周全的,只我是小辈,不敢揣度家父家母的意思。”
文太太执掌中馈多年,还亲自张罗过两个小叔子的亲事,对婚丧嫁娶很是在行。
她道:“待我和娘家嫂子商量一番,择了吉日就到贵府纳彩,到时候便能知晓允之的运道了。”
姜姝点点头,又和文太太寒暄了几句,因着已过正午,不好老叨扰人家,便提出要归家。
文太太不再虚留,姜姝和姜容乘同一辆马车到的文府,姜容已乘马车先行一步,文太太便吩咐小厮到马房套马送姜姝回侯府。
小厮刚应了一声是,便见文大人陪着陆长稽进了正院,陆长稽道:“弟妹莫要叨扰文太太了,恰巧我也要回府,你我同乘即可。”
姜姝十分抗拒和陆长稽单独相处,但又不好在旁人面前扫他的颜面,无奈的笑了笑,只得点头应是。
陆长稽莅临文府,文大人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给他留下好印象,可惜,首辅政务繁忙,他老人家即要离开,他也不敢挽留,只亲自把人送到了大门口。
待马车不见了,文太太和文大人才低声交谈起来。
文大人道:“我瞧陆尚书对世子夫人十分亲厚,也不怪陆家蒸蒸日上,家人和睦才是家族兴旺的关键呀。”
文夫人看到的却是另一面,她赞叹道:“陆大人看重世子夫人,待允之和姜容成了亲,定也会照拂允之,这门亲事真真是张罗对了。”
她是个利落人,既喜欢姜容又对姜容能带来的好处充满憧憬,这是双赢的事,她连半刻钟都等不了,当即便乘马车回了娘家,定要催促寡嫂早些把亲事敲定才是。
陆长稽的马车看起来低调,里面却别有乾坤,不仅放着茶桌,还置了小书架和绣榻。
陆长稽一上车就坐到小书架旁看书去了,他似乎极爱读书,但凡起居的地方都置着书。
姜姝自觉坐到离他最远的地方,百无聊赖地观察车尾的软榻。那小软榻由蜀锦所制,其上绣着金银花,金银花姿态优美,瞧起来清绝出尘,实则价值不菲,姜姝一眼就瞧出那黄色的花蕊是由金线所制。
姜姝又顺势打量了车内的其他物品,借价值不菲。
街道喧嚣,约莫有行人穿街而过,程用倏然勒紧缰绳,马车骤停,陆长稽书中所夹的书签翩然而落,恰好坠到姜姝脚边。
那书签由纯银打造,薄的似一张纸,上面雕着寒松,十分精致。
书签掉到了自己脚边,她总不能置之不理。姜姝俯下身捡起书签,走到陆长稽身边,把书签递到他跟前。
雪白的皓腕再次出现在眼前,陆长稽强迫自己把目光从她的腕子上移开,眸中清净了,鼻端却弥漫起一股若隐若现的幽香。
那香味带着微甜,闻着那味道就仿若置身在和暖的春风中一般。
纤长的睫毛轻颤两下,陆长稽一把接过书签,对姜姝道:“马车颠簸,你快些坐回去。”
姜姝这才发觉两人离得有些近,她和陆长稽的手臂简直要触到一起去,忙站起身坐到侧边。
车内顿时就安静下来,唯能听到辘辘的行车声。陆长稽不言语了,姜姝反倒觉得不自在,她如坐针毡,好容易才捱到信阳侯府。
一回到欣春苑,方玉便进屋禀告,说侯夫人请她到宴西堂走一趟。
姜姝默然,只当赵氏又要催促她怀孕生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有心,陆长易却是无力的,她又能怎么办?
可惜,即便知道要遭遇刁难,身为儿媳也没法子忤逆婆母,姜姝只得硬着头皮到宴西堂去。
出乎意料,赵氏没有催促她生子,反倒把一盒子对牌放到她跟前,淡声说道:“明日要举行夜宴,夜宴比普通宴会更为讲究,你随我一起去操办罢!”
姜姝一愣,继而喜从心来,赵氏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让她打理庶务了,她总归是愿意学真本事的。如果能独当一面,谁又愿意做一棵只能依附男子的菟丝花。
姜姝连声应是,继而开口询问宴会的流程。
赵氏的神情仍旧淡淡的,却不厌其烦的给姜姝讲解举行宴会需要准备的事宜。
讲完以后便让姜姝给各个管事分派活计,姜姝一直忙活到深夜才回房就寝。
身体累得筋疲力尽,心里却极高兴,姜姝从未像现在这样充实过,一觉就睡到了天光大亮。
起身以后又是一通劳碌,暮色四合之际客人陆续到齐,姜姝这才腾出空来休息。
这时珠儿引着杨氏母女进了门,若不是姜姝,杨氏又哪里有资格参加信阳侯府的宴会,见到姜姝好生恭维了一番。
姜姝不置可否,行到姜然身边,果真闻到了琼脂的香味。
姜姝心里满意,笑着夸赞姜然:“二妹妹真是好看,头上这海棠华盛衬得你面若桃花,莫说男子,便是我瞧了都忍不住心动,凭你的姿色定能觅得佳婿。”
姜姝的话说到了姜然心坎儿上,她难得的冲姜姝笑了笑,想起杨氏的嘱托,不情不愿将一对金钗递到姜姝跟前。
“昨日我去玉金坊买首饰,见这金钗十分别致,倒是衬得起长姐,不若长姐簪上试一试。”
姜姝接过那对金钗,入手沉甸甸的,颇有一些重量,她把金钗簪到发间,转而对姜然道:“侯爷好客又生性洒脱,先要和客人畅饮一番,待饮畅快了,便会让下人引着贵客到园子里秉烛夜游。”
“妹妹是风雅人,到院子里赏月也好,吟诗也罢,总归能偶遇一两个青年才俊。”
话说的好听,却掩盖不了姜然要私下勾搭男子的丑恶面目。
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杨氏才不管手段光明与否,只要姜然能嫁入高门就成。
她笑着对姜姝道:“多亏了你给然姐儿筹谋,此事若能成,我定要给你送你一份厚礼。”
姜姝只道无妨:“咱们是一家人,合该互相扶持,若二妹妹寻得了佳婿,于我也有裨益,母亲千万不要客气。”
说话间千景阁的灯火鳞次亮了起来,这是要起宴了,姜姝把姜然带到花厅的女席上。
女席和男席以屏风相隔,按说女客和男客是打不了照面的,但姜姝给姜然安排的位置却极其精巧,透过屏风的木雕花纹,可瞧见对面的男客。
那个男客生得相貌堂堂,举止行动也一派雍容,显然是姜然平时接触不到的贵人。
姜然十分满意,频频偷觑对方,约莫二人真的有缘,某一次看向对面的时候,那人也正好看向她的方向,四目相对,双方眸中皆是惊艳之色,宴会尚未结束,二人就双双离了席。
花厅内,方玉躬身向姜姝行了个礼,温声道:“二奶奶,二小姐和郑世子到后花园说话去了。”
夜色深深,风光旖旎,便连月色都带
着柔情。从古至今不知有多少男女的感情是在夜色的掩映下发酵起来的,只盼着他们二人能早些成事才好。
姜姝缓缓站起身,对方玉道:“带我去瞧一瞧。”
有些事总要亲自瞧了才能放下心来。行到后花园,隔着墙上的户牖,可瞧见月光下幽会的男女。
姜然和郑世子并排坐在小径旁的石凳上,二人离得极近,只要动一动,身体便会相触。
也不知郑世子说了一句什么,姜然掩面低笑起来,声音娇娇的,柔情似水。
姜然目的不纯,郑世子更是流连花丛的高手,见姜然高兴,便趁机将之搂到了怀中。
姜然也不是全然没有城府,第一次见面就跟男子卿卿我我,怕是会被人瞧不起,需得徐徐图之才能长久。
她缓缓从郑世子怀中挣出来,坐到离他稍远的地方,那副欲拒还迎的姿态美的不可方物。
郑世子怦然心动。
看到这儿姜姝便知道一切都妥当了,待那二人情深不能自抑之时,一举撞破,迫使郑世子把姜然迎进伯府,当妻也罢,做妾也无妨,如此,姜然的好日子便算到头了。
想到郑世子喜新厌旧、频频打死妾室的传闻,姜姝痛快极了,姜然要她死,她便要姜然生不如死。
说到天上去也不能怨她,她从未想过害人,杨氏母女却一再胁迫,她总要护着她自己。
夜风吹来,姜姝微微有些冷,她拢了拢衣襟,转身向花厅折返,一转身竟和陆长稽打了个照面。
他身穿一袭黑色长衫,墨发披散在肩头,像是要和夜色融为一体。
陆长稽勾起唇角,眼神冰冷刺骨:“弟妹好智谋,竟把这不入流的手段带到信阳侯府来了。”
第28章
自和陆长稽相识,姜姝屡次在他面前丢人现眼,市侩也罢、狼狈也罢,这些都无伤大雅,她最不愿意让陆长稽瞧见的,是她阴暗狠毒的一面。
就像一只胡葱,一层层剥开后,露出的不是剔透的颜色反而是沁着毒液的芯子。
反差太大、表里不一,任是谁瞧了,都会生出被欺骗的愤怒来!
姜姝生性聪颖,口角一向伶俐,这次却慌了神,她想要说点什么来掩饰自己的不堪,张张嘴,却终究没有开口。
她能说些什么呢?
姜然和郑世子私通确确实实是她一手安排的,事实摆在那里,即便舌灿莲花,她都脱不了干系。
怒意一点一点发酵,渐渐溢满整个胸腔,面对官场的风云诡谲陆长稽尚不动如山,没想到一个姜姝竟能让他怒火中烧,她也算有本事。
他知道姜姝和姜然之间有过节,也知道姜姝为姜然筹谋另有所图,但姜姝既能帮着姜然勾搭郑世子,那她当初屡次和他偶遇会不会也是刻意为之?
那些温柔小意,那些无助彷徨,那些对他全身心的依赖,会不会都是她在做戏?
想到这个可能,陆长稽愈加愤懑,他甚至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他在官场浸淫多年,见惯了尔虞我诈,他可以接受旁人与他虚与委蛇,唯独不能接受姜姝对他使手段。
她在月夜的哭泣,面对狸猫时的恐惧,衣衫半解时的羞怯,沁在眼角的眼泪,脏兮兮的绫袜,他俱记在了心里,她那样柔弱无助,他怜惜她,所以愿意不遗余力的帮她。
若是那一切美好的偶遇都是她刻意为之的呢?
陆长稽感觉自己被姜姝耍弄了,无以言表的酸涩、失落、愤怒在胸腔交织着。
陆长稽再次看向姜姝那张玉软花柔的脸,她的脸那样好看,或许就是因为这份好看,他才放松了警惕,落入她的圈套。
陆长稽气极了,他不知道自己再待下去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他把眸光从姜姝身上移开,大步流星向前走去。
陆长稽的眼光冷若冰霜,姜姝知道他对她怕是失望极了,或许比失望更多的是厌恶。
他怎么能厌恶她呢?
他若是厌恶她,她无论如何都成不了事了。
姜姝心急如焚,本能地狂奔,她追到陆长稽身后,伸手拉住他的衣袖。
“大伯!”她低低唤了一声,扬起头的时候,脸上已沾了眼泪,眼尾红红的,像盛开的凤尾花。
陆长稽忍住帮姜姝擦拭眼泪的冲动,垂眸盯着她拉住他衣袖的素手,低声道:“弟妹怕是失了分寸,我们是什么关系,你也能拉我的衣袖?”
他的声音沉沉的,再没有往日的温润儒雅,姜姝瑟缩一下,瑟瑟地把手指松开。
几番思索,她约莫猜测出了陆长稽生气的症结,她把头上有些歪斜的步摇正了正,眼皮慢慢抬起,声音也变得温柔似水:“大伯,您贵人事多,整日忙的不见人影,身边伺候的人口风又严,我便是想要做什么,怕也无能为力。”
“譬如那个月夜,我和世子有了龃龉,我独自到后花园散心,瞧见您和程先生说话,难道我能提前预料到您会在深夜到后花园吗?”
“譬如那次在碧云台沐浴,我便是得了失心疯也不敢在您面前、在您面前衣衫尽解,再者,难不成我还有本事把那狸奴叫来,将我抓伤吗?”
提到碧云台,陆长稽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一个赤luo又美妙的身影,理智告诉他姜姝的话漏洞百出,可那个身影又搅得他理智全消。
身体泛起不正常的热,那处隐隐抬起了头。
疯了,真是疯了。
他怪她耍弄心机,他又在做什么?
乾坤独断的人,第一次生出了恐惧,在碧云台的时候,二人身体相1触,他可以安慰自己他是单纯的生1理1反应,可现在呢,只瞧见她的眼泪,他就心乱如麻,只想到她的样貌,他就生机勃勃,她犯了错处,他又能好到哪里去?
陆长稽有些慌乱,他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姜姝,他抿紧嘴唇,逃也似的往前奔去。
他身高腿长,姜姝紧赶慢赶也追不上,姜姝心急如焚,“哎呀”一声,佯装扭伤了脚,蹲坐到地上。
听到姜姝的低呼,陆长稽的身影顿了一下,只顿了那一下,他便强迫自己继续向前行去。
姜姝失望地站起身,理了理自己的衣衫,心里依旧恐惧,却连伤春悲秋的时间都没有。
宴会已至尾声,她得收拢思绪,赶到前院和赵氏送客。
从后花园赶到前院,姜姝行了一路,脸上的泪痕被风吹干了,看起来像是没事人一样。
赵滢蕴出来的比较晚,看到姜姝就笑着和她寒暄:“今日这宴会办的风雅,大家都十分尽兴,表嫂有心了。”
她是百年望族养出来的世家小姐,举止言行都十分周全妥帖,从来不会因为姜姝出身不好就轻视姜姝,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姜姝对她的印象极好,笑着还礼:“今日这宴会是母亲张罗的,我不过在一旁打个下手,实在承不起表妹的夸赞。”
赵滢蕴还想说些什么,忽见陆长莹从一旁蹿了出来,陆家只陆长莹一位小姐,她又贪玩儿,平日里太过百无聊赖,一年里倒是有大半的时间住在赵家和赵滢蕴为伴。
陆长莹亲亲热热的挽住赵滢蕴的手,没好气的瞥了姜姝一眼,不屑道:“表姐跟她有什么好说的,我听闻舅母新得了一只狸奴,那狸奴双瞳异色十分有趣,我们快些去瞧一瞧那狸奴罢!”
陆长莹不喜欢姜姝,跟姜姝说话时从来都是十分桀骜的,姜姝倒是无所谓,赵氏却沉了脸,她压低声音训斥陆长莹:“你这孩子真是越来越不长进了,如何能对你二嫂嫂无礼?”
赵氏是宗妇,比旁人更顾忌颜面,她私底下也不曾给过姜姝好脸色,但在人前却要为姜姝撑腰,姜姝是陆家的儿媳,姜姝若没脸,陆家又如何还能立得起来?
陆长莹不懂赵氏的心思,只当赵氏被姜姝所惑,连自己这个亲生女儿都要疏远,心里气不过,却又不好顶撞赵氏,只扑簌簌的掉眼泪。
赵氏恨铁不成钢的叹了一口气,她的女儿她了解,训得狠了当场闹起来也不是没有可能。
陆长莹掉完眼泪又乌眼鸡似的瞪向姜姝,眼睛里简直要喷出火星来,赵氏唯恐被人看笑话,知道陆长莹执拗,便对姜姝道:“你先下去罢,回房好生照顾易儿,这里有我照看即可。”
姜姝点点头,向赵滢蕴道完别,便折回了欣春苑。
屋内烛火高悬,方玉掀帘进屋,温声道:“下午的时候文太太着人传话,说明日便和林太太上门纳彩,事关三小姐的终身大事,二奶奶若是有时间,请务必回去一趟。”
姜姝点点头,赵氏倒是从来不干涉她的自由,只陆长易这一阵子粘人的紧,也不知道会不会容她出门子。
不出所料,到了临出门的时候,陆长易果真拉下了脸:“我身子不爽利,你陪我到园子里逛一逛,改日再回姜家瞧你三妹妹罢!”
姜姝挂心姜容,但知道姜文焕一定会答应这门亲事,也没有多言,让方玉到文家传了话,便陪陆长易到后花园去了。
文太太接到消息,失望地喟叹一声:“世子夫人是个爽利人,今日原想好生和她说一会子话,没想到倒是不成了。”
林太太还带着发,却已然把自己当成了出家人,对俗事半点兴趣都没有,若不是涉及到了林允之的终身大事,她连佛堂都不会出,自然也不会接文太太的话茬,只道:“时辰不早了,我们快些往姜家去罢!”
也不等文太太答话,抬腿就登上了马车。
林太太信佛以后崇尚素简,不仅吃穿,便连马车都极其寒酸,小小的一辆,用青色布幔围着,除却她恐怕再也盛不下旁的物什。
文太太看着寡嫂的行当,又一次长叹了一口气,所幸她准备的周全,带了厚厚的见面礼。
穿过狭窄的街巷,马车行至姜宅,文太太携着林太太进了门。
一个是刑部侍郎的母亲,一个是五城兵马司的夫人,姜家何曾来过这等贵客,杨氏一时慌了神,下台阶的时候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文太太眼疾手快,上前搀扶住她的手臂,笑盈盈道:“太太小心些个,没得摔坏了身子,到时候难受的可是您自己个儿。”
杨氏讪讪:“家里来了贵客,一时太过于高兴,倒是在夫人面前失仪了。”
说完话,才发现文太太身后的侍女捧着好几个托盘,上面皆是珠宝珊瑚之类的值钱物件,明晃晃的,简直要晃花人的眼。
杨氏爱财,看到那些财物愈加殷勤,忙把文太太与林太太迎进门。
文太太先与杨氏寒暄了一番,而后才道:“我有一个不成器的侄子,今年二十又一,现下在刑部任侍郎,人品清正,身边干干净净,莫说侍妾便连通房都是没有的。”
“哎,只可惜他命途不济,先前的夫人因病仙去,留下了一子一女。偌大的家业,总得有人支应,我们便想着为他张罗一位新妇。”
听话听音,话说到这儿,杨氏便什么都明白了,文太太这是想为林侍郎纳彩。
杨氏倒是听说过林允之的家世,林允之这一代只他一个男丁,家业未曾分割,十分富庶,可惜,林允之克妻,但凡疼爱女儿的人家,又哪里敢把自己的心肝儿嫁给他。
林家若想求取姜然那是门都没有的,若是想娶姜容,只要聘礼给的阔气些,便什么都好商量。
即便姜容被克死了,也没什么好可惜的,只要能留下聘礼补贴家用就成。
这亲事倒是很好,可杨氏有自己的私心,若是痛痛快快把姜容嫁出去,她以后就少了挟制姜姝的筹码,一时之间有些踌躇。
踌躇归踌躇,想到她对姜姝的承诺,就有些心虚。她已然答应了姜姝不再拿姜容的亲事做筏子,姜姝有信阳侯府做靠山,即便她身为姜姝的嫡母,也不敢轻易和姜姝翻脸。
再者,姜姝已经给姜然牵搭了一个富贵郎子,她成全姜容也不是不可以。
杨氏含糊的笑了笑,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文太太和林太太用茶。
文太太喝了一口茶,而后把目光投向寡嫂,她已经把台子搭好了,林太太只要上台走一圈便能完事,偏偏林太太像是事不关己,只顾着喝茶,压根不理会文太太。
文太太没法子,只能接着应酬:“贵府的三小姐秀外慧中、人品贵重,我和家嫂都十分钟意,若是姜太太能瞧得上我家允哥儿,我们便能成全一对璧人呐。”
打蛇打七寸,文太太见多识广,一眼就能瞧出杨氏贪财的本质,她接着道:“允哥儿这孩子愚笨了些,所幸家里略有薄产,倒也不用为生计发愁。
他起先娶妻的时候备了一千两聘礼,三小姐年纪小,合该娇宠着,允之若能攀上三小姐,聘礼和之前相比定会只多不少。”
姜容作为庶女,在娘家的吃穿用度加起来都超不过一百两纹银,文太太一开口就是给一千两聘礼,两厢一对比,杨氏就赚大发了。
杨氏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是矜持的,她扬起下巴慢悠悠说道:“林侍郎是百里挑一的好郎子,只他的命格实在是有些特殊。
三姐儿虽不是从我的肚子里爬出来的,但我待她和二姐儿一般亲厚,这亲事我还得问一问她的意思,免得将来落埋怨。”
商人重利,杨氏一个商户女,眼中除了金银哪里还能瞧得见旁的事物,文太太知道杨氏是在故意拿乔。
她笑盈盈道:“太太所言极是,这世上再没有比您更开明的母亲了,容儿能托生到姜家,是她前世修来的造化。”
被四品诰命夫人恭维的滋味妙不可言,杨氏抿唇一笑,又和文太太寒暄了一会子,才把人送出家门。
成亲是大事,杨氏不敢私自做主,文太太一离开,她就让人到衙门请姜文焕回家。
她把上半晌的事情一五一十讲了一遍,抬手指向八仙桌上的珍宝:“文太太和林太太初次进门就带了厚礼,显见十分看重三姐儿,姑舅爱重,姐儿嫁过去以后的日子便轻省,定当十分滋润。”
姜文焕到底还要脸,唯恐旁人指责他为了攀权附贵枉顾女儿的性命,开口说道:“林侍郎克妻,即便林家再富庶显赫,我也不能让容儿冒此大险。”
做了二十年的夫妻,杨氏又岂会不了解姜文焕的为人,她知道此时的姜文焕需要一把梯子,只要她把梯子递上去,他就会顺着屋檐爬下来。
她道:“老爷可是正经的读书人,怎得还信起这些怪力乱神的事情来了,林侍郎死了两任妻子不假,怪只能怪那两位夫人身子不好,无论如何也怪不到林侍郎身上!”
梯子已搭好,再推辞便是不识抬举了,姜文焕捋了捋胡须,低声道:“夫人言之有理,倒是我狭隘了。如此,此事便由夫人做主吧。
只一点,容儿年纪还小,大婚一定要订在她及笄以后,没得伤身子。”
再有四个月就是姜容的生辰,杨氏虽爱财如命,四个月的时间却还等得起。她笑着应道:“都听老爷的,老爷既同意这亲事,我便着人到林家回话。”
姜文焕点点头,提步到后罩房看林姨娘去了。自他得到陆家的庇佑后,到林姨娘房中的次数日益增多,倒是对杨氏冷淡了不少。
杨氏也不着急,家中唯一的男丁由她所出,她又是明媒正娶的嫡妻,林氏再得宠也越不过她去。
姜容的亲事有了眉目,也不知道姜然那儿如何了,杨氏转身向姜然的寝屋走去。
姜然倒是好兴致,正拿着青黛对镜描眉,细细的眉毛斜飞入鬓,别有一番风韵。
杨氏把她手中的青黛抽出来,放到妆匣盒子里,低声问道:“那日宴会你倒是结识的到底是谁家的郎子,这几日怎得也不见你出门子?”
姜然名声坏了,她的亲事便成了杨氏的心病,杨氏只听姜然说她结识的郎子富贵非常,却并不知道那人到底出自谁家。
提起这个,姜然十分得意,她抿唇笑了笑,说道:“他倒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身份,不过是伯府的世子罢了。”
老天爷呀,姜然真是好大的口气,他们家不过一个七品文官的门户,能搭上伯府已是天大的福气,更遑论还是世子。
杨氏瞪着姜然:“你也莫要事事都跟姜姝比高下,姜姝能嫁到信阳侯府,那是祖坟冒了青烟。
姜家的祖坟葬在老家的小土坡上,能冒一次青烟便顶了天,你可莫要眼高手低,在伯府世子跟前拿乔。”
姜然把额角的碎发掖到耳后,不
耐烦道:“女儿自然知晓这个道理,母亲莫要唠叨了。”
姜然性子鲁莽,嘴巴又快,杨氏唯恐她把事情宣扬出去,低声叮嘱道:“八字还没有一撇,此事你万不可叫旁人知道。”
“这几日天气好,你多和郑世子见几次面,待时机成熟了,我便让姜姝上门说合,有陆首辅的弟媳出面,郑家总要给几分面子。”
这简直是对姜然的侮辱,她柳眉倒竖,气咻咻道:“难道我想嫁个伯府世子,还得借姜姝那贱人的势不成?
母亲且看好了,我定会凭自己的本事嫁到伯府去,伯府的门第虽比不得侯府煊赫,那郑世子好歹身强体健,不知比陆长易中用多少。”
女儿蠢得无可救药,便连杨氏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罢了罢了,年轻人总以为感情能撼天动地,却不知道到了家世利益跟前,感情连一根针都及不上。
当然,杨氏并没有把这个道理说给姜然听,有些道理只有走过弯路以后才能明白。
她走出房间,对着吴婆子吩咐:“到信阳侯府走一趟,告诉大小姐,林侍郎的母亲到家里纳彩来着,欲要娶三小姐做续弦,我和老爷都觉得这亲事不错,你且去问一问她的意思。”
姜姝好歹给姜然筹谋了一场,姜然若想嫁到伯府,也少不得姜姝的助力,便是做样子,杨氏也得把姜姝抬得高高的。
事情都在意料之中,姜姝对吴婆子道:“我是小辈,不好置喙母亲的决定,家中的事情由母亲做主便是。”
说完话,给吴婆子塞了一把碎银子:“天气热,您回去的时候买一盏冰碗子吃。”
杨氏指缝严,吴婆子在姜家操劳了五六年,莫说碎银子,便连额外的铜钱儿都没收到过,掂着那银子直向姜姝道谢。
迦南院内,程用把姜家的境况一五一十禀告给陆长稽:“林侍郎和姜家三小姐订亲了,姜二小姐也时常和开阳伯府的郑世子幽会,二人卿卿我我,甚至还在寺庙的禅房独处过两个时辰,姜二小姐怕是想甩都甩不掉郑世子了。”
程用一面说话,一面觑着陆长稽的神色,只见陆长稽的眸光越来越冷,像是寒冰一样。
陆长稽挥挥手,把程用打发下去,他仰躺到罗汉榻上,无声冷笑。姜姝果然好手段,她筹谋的一切都在按她的预料发展,他更加笃定姜姝与他的种种,皆是姜姝有意为之。他在朝廷搅弄风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么多年,皆是他在操纵别人,如今他竟让自己的弟媳算计了一把。
很好,真是好极了。
这一日,天气晴好,姜姝陪着陆长易到八角亭,八角亭倒是凉快,可惜陆长易受不住,不过吹了一阵微风,便觉得遍体生寒。
姜姝瞧出他身子不适,温声问道:“世子可是不舒服,我回房给您拿一件外衫罢?”
铄石流金,旁人都汗水淋淋,唯陆长易冷得发颤,他知道他的身子是越发不中用了。
心中焦虑万分,陆长易却不愿说于姜姝听,在她跟前他总是自卑又自傲的。
陆长易轻叹一口气,转头对姜姝道:“那件赤色绣麒麟的外衫最是轻软,你且去帮我取过来罢!”
姜姝点点头,遂向欣春苑走去。
说起来也是好笑,自钦天监的大人预言陆长易会早夭后,赵氏唯恐他命途不济早早归西。
陆长易却并不慌张,他出身高贵,生来就有爵位可继承,无需举业也无需为生计发愁。
若是身子康健些,倒是可以到外面吃喝玩乐,偏他身子羸弱,仿若纸糊的一般,一场大风就能夺了他的命,他连大门都不敢出。整日里无所事事,时光漫长的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打发。
他轻叹一口气,抓起桌案上的鱼食撒入湖中,红色的鲤鱼慢悠悠围上来吃食,红鱼和绿水相互交映,十分好看。
“三爷,您弄疼奴婢了,快些把手松开!”一声滴滴的娇嗔吓得鲤鱼四散奔逃,湖面在顷刻间就恢复了宁静。
陆长易循着声音看去,只见草木掩映处站着两个人,男的是陆长风,女的头梳双平髻,姿容姣好,是陆凛的通房丫鬟吴惠。
吴惠的衣衫已被陆长风撕开,露出里面的鹅黄色小衣,小衣内波涛汹涌,很是壮观。
吴惠将手挡在身前,斜斜横着陆长风,一副欲拒还迎的姿态。
“三弟!”陆长易低斥一声,不远处的两人这才把目光投到他身上。
吴惠没料到此处还有旁人,吓得花容失色,拢起衣襟向退到了树林深处。
陆长风含笑系好衣带,慢悠悠走到八角亭内,对陆长易道:“二哥好兴致,这样热的天气不好待生在屋内养病,跑到园子里做什么。”
一个小小的庶子竟还想管束他,真是反了天了,陆长易没好气道:“比不得三弟有兴致,竟顶着大太阳私会佳人。”
“你这风流的毛病合该改一改,烟花柳巷有的是人和你厮混,你找谁不成,竟敢和父亲的人勾扯,也不怕父亲剥了你的皮。”
陆长风倒是不害怕,慢条斯理道:“现在不比前朝,聚麀之诮都随处可见,我不过享用一下父亲的通房,又算得了什么。”
“父亲现下只看重侯府的子嗣,至于那些个玩意儿一般的通房,他才不会放在心上。”
说到这儿陆长风愈加得意,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前日里大夫给内子把脉,说她脉搏强劲有力,此胎定是麟子。”
“也不知道二哥还能不能生出孩子来,你若是无子,我的麟儿便是侯府唯一的男丁,将来这侯府必会落到我儿手中。”
“我是及不上二哥尊贵,但我儿若是有出息,我也一样与有荣焉。”
竖子竟敢嘲笑他不能生子,陆长易薄唇紧抿,胸口仿佛被勒住了一般,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心中溢满了屈辱,便连血液都不安的叫嚣起来,陆长易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愤怒过。
他咬紧牙关,下颌紧绷成一条直线,侯府是他的,爵位也是他的,谁也别想夺走,即便把爵位赠予旁人,陆长风也休想沾染分毫。
陆长风不过比他多了一个孩子,只要他也能有一个孩子,陆长风又哪里还能嚣张的起来。
他不中用,有的是人中用,只要孩子是从姜姝的肚子里爬出来的,旁人又能说些什么。
到时候不仅能一雪前耻,侯府也不会落到陆长风手中,说是一举两得也不为过。
陆长易看向陆长风,不急不躁道:“三弟高兴的有些早了,弟妹虽怀着身孕,到底还未分娩,即便生下男丁又如何,只要我和姝儿能诞下孩子,你的麟儿也不过是给侯府增添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丁而已。”
陆长风只当陆长易在逞强,他跟一个不举的废人有什么高下可争,简直就是浪费口舌,他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姜姝拿着外衫折回八角亭,只见陆长易正盯着湖面发呆,面色沉沉的,显见有些不高兴。
“世子!”姜姝一面说话一面把外衫披到陆长易身上,温声问道,“您怎么了?”
陆长易没有回答姜姝的问题,他把姜姝的手攥到手心,转而问道:“姝儿,你可想要一个孩子?”
孩子?她自然是想要的,她筹谋了这么久,也不过是想要一个孩子傍身而已。
想到陆长易的身子,姜姝不好把话说的太明,她抿唇笑了笑,含糊道:“子女与父母是讲究缘分的,等缘分到了,或许我们也能得到一个孩子。”
陆长易轻易就品出了她话中的无奈,但凡女子,哪里有不想要孩子的呢?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脊背,柔声道:“你与我不同,你命中有子,将来定会有孩子陪着你颐养天年。”
这话便有些天方夜谭了,姜姝听的一头雾水,因着话题太过于敏感不好刨根问底,便把话题岔了开来:“世子可去过白马寺?”
陆长易的身子日渐消瘦,比之前还要单薄,仿若倏忽之间便要羽化登仙。
药石罔效之际,求一求神佛也是好的,不管有用与否,总归能让人安心一些。
陆长易摇摇头:“未曾去过。”
姜姝接着道:“我听说白马寺的香火十分灵验,不若我去给世子供一盏长明灯,以保佑世子长命百岁、安乐无虞。”
陆长易对自己的身子已经不抱希望了,却又不好拂了姜姝的好意,便顺着她的话道:“那就有劳你了。”
第二日,天
堪堪亮姜姝就乘马车向白马寺行去,拜佛讲究诚意,姜姝命车夫在山脚下候着,带着方玉徒步向白马寺攀爬。
约莫爬了一个时辰,二人才到达白马寺,因着天气不好,白马寺的香客稀稀落落,连平日的十分之一都没有,十分清净。
二人来到正殿,向主持说明来意后,主持便带着他们向供灯油的佛塔行去。
主持很有耐心,温声介绍:“长明灯内蓄着灯油,供一盏三两灯油的长明灯需要布施五两银子,六两的长明灯需十两银子,九两灯油的长明灯最佳,需布施十五两纹银。”
姜姝原本十分敬畏神佛,但想到供一盏长明灯都要看银两下菜碟,难免觉得可笑,对神佛的敬意也荡然无存了。
虽说不再信这些东西,但因着向陆长易承诺过,还是为他供了一盏九两的长明灯,只敬畏全无,连看都没有再看那灯一眼。
难得出一趟门子,姜姝和僧人辞别后,便在白马寺闲逛,到底是经年的寺庙,且不说香火灵验与否,单说寺庙的景色就很让人称赞。
寺内澹静幽远、古树林立,身处这样的环境,便是再纷杂的思绪也会不由自主沉静下来。
姜姝沿着古墙行至后院,好巧不巧,一抬眼,便见姜然正站在经幡下与郑祖和说话,二人含情脉脉、姿态亲昵,说着说着话便凑到一起,拉拉扯扯进了禅房。
姜姝勾唇笑了笑,只觉得禅房也不干净了,转身向前院折返。
七月伏天,万物昌茂,便连青苔都格外茂盛,姜姝走得快,不留神踩到青苔上,脚下一滑便摔倒在地上。
“二奶奶!”方玉快步走上前,把姜姝从地上扶起来。
也没有什么大碍,脚腕子却扭得有些疼,若是有马车也就罢了,偏偏把马车停在了山脚下,这下倒不知该怎么下山了。
姜姝皱起眉头,伸手指了指近旁的石凳,示意方玉把她扶过去,不管怎样先小憩一会子总是没错的。
方玉娇娇小小的一个人,只扶着姜姝走了几步路便有些吃不消。
观景台上,程用看着路上的二人,低声询问陆长稽:“大人,二奶奶崴了脚,可需要卑职前去相助?”
陆长稽瞥了一眼下面的人,低声道:“无需过去!”
且任她自生自灭去,姜姝那样的性子,谁晓得她是不是欲扮猪吃老虎、故意为之。
陆长稽既发了话,程用不再多言,沉默着打量下面的情形。
姜姝和方玉休息了一会子,待恢复了力气就继续向前挪动,这时一位方脸阔面的男子穿过月洞门来到庭院。
那男子似乎和姜姝相熟,他大步走到姜姝跟前,和姜姝低声交谈了几句,便把她背到了背上。
虽说本朝风气开放,却也没有开放到男女可以肌肤相亲的地步,世子夫人和男子如此亲密,莫不是背叛了世子?
若真如此,岂不是要让陆家蒙羞?连带着大人都要被人戳脊梁骨。
程用大惊失色,把目光投向陆长稽。
陆长稽的神色倒是如常,行动却不然。
他把手中的棋子落到棋盘上,提步向台下走去。
程用自小习武,脚程极快,甚少有人能及得上他,没想到他这样的身手竟险些追不上陆长稽,微微小跑着才不至于落下。
“弟妹可是身子不适,来,到我这里来,我抱你下山。”姜姝刚伏到姜淳背上,陆长稽的声音便从耳后响起。
第29章
姜姝转过头,只见陆长稽正凝着她,他的脸上分明含着笑,那笑容却浮在表面,不达眼底。
姜姝瑟缩一下,客套道:“山路难行,就不劳烦大伯了。”
话音落下,陆长稽的笑容愈发难看,他的脸上像是套了一个冰层面具,又冷又硬,让人不寒而栗。
他咬着牙走到姜姝身边,下颌绷得紧紧的,低声道:“弟妹还不快些下来,青天白日的总得要些脸面。”
他的声音很低,却犹如三九寒冰,听得姜姝不寒而栗。
他一面说话,一面把手递到姜姝跟前。
姜姝不敢再多言,伸出手臂,把手放到陆长稽的掌心,借着陆长稽的力量从姜淳背上滑下去,稳稳地站到地上。
他的手遒劲有力,手心温热,蕴藏着男子特有的力量。与之相触,姜姝觉得十分不自在,刚站稳身子就想把手抽出来。
岂料陆长稽根本没有松手的打算,他握着她的手,斜眸乜了她一眼,沉声训斥:“你老动什么,难道还想再摔一次?”
他的语气算不得和善,姜姝不敢反驳,怯怯地站在他身旁。
陆长稽这时才把目光投到姜淳身上,开口问道:“你可知你适才背的人是什么身份?”
面前的人沉稳肃然、气势迫人,让人不自觉便想臣服,再加上他对姜姝的称呼,姜淳约莫猜出了他的身份。
也不怪首辅发怒,适才那样的情形,任是谁瞧见了也得误会。
姜淳连忙拱手行礼:“阁老安好,学生是姜姝的堂兄,现下在国子监读书,学生久仰阁老大名,今日得见实在惶恐。”
程用打量着姜淳,他的脸方的像一块儿骨牌,和姜姝并无相似之处,任是谁也想不到他们同出一家,也难怪大人误会。
表兄妹需要避嫌,堂兄妹却是不用的,一家子血浓于水,互相帮衬,倒也算不得什么。
得知姜淳的身份,陆长稽才消了一些气,脸上的那层冰渐次融化,他对姜淳道:“姝儿鲁莽,今日多谢你相帮,你的恩情我记下了。”
“国子监祭酒曾是我的门生,你若有什么困难,只管跟他提我的名字,他定会鼎力相助。”
说是天上掉馅饼也不为过,姜淳只是想帮一帮自己的堂妹,哪成想竟入了首辅的眼,好运来了真是挡都挡不住,他感激涕零,忙向陆长稽道谢。
陆长稽不置可否,一只手扶在姜姝腰侧,另一只手勾住她的膝弯,微微用力把姜姝横抱到怀中,向马车的方向走去。
他的胸膛又宽又厚,散发着男子特有的气息。
姜姝伏在陆长稽胸前,隔着衣衫,他们的胸膛紧贴在一起,姜姝莫名想起话本子上的画面,不由心生荡漾。
姜姝觉得羞1耻,呼吸也微微急促了一些,双手从陆长稽的脖颈上撤下来,团在胸前,尽力拉开和陆长稽的距离。
夏日的衣衫薄如蝉翼,虽横隔在两人中间,却也没什么用处,陆长稽感受到了姜姝的变化。
她的变化让他狂喜,本能的喜悦冲破云霄,在脑海中炸开,炸出最灿烂的烟花。
陆长稽勾了勾唇角,身体变得热腾腾的。
夏日的天说变就变,一阵山风吹来,气温骤降,天上布满乌云。
山风拂面,把炎热吹散,也把陆长稽的头脑吹的清明了一些。
他忽得反应过来,自己适才是魔怔了不成,他怀里抱着的人是他的弟媳,二人之间隔着伦1理,隔着不可逾越的鸿沟,他怎么能恬不知耻的享受那般浮浪的愉悦。
陆长稽的脸色由晴转阴,脚步也迈得更快了。他只想快一些,快些把姜姝送到马车。待二人离的远了,他或许才能在这罪恶的愉悦里挣脱出来。
陆长稽身高腿长,走路的速度骤然加快,姜姝晃了几晃,险些从他怀中掉下去。
她手忙脚乱伸出手,再次环住他的脖颈,如此,二人复又贴到了一起。
陆长稽生的高大,姜姝团在他怀里,视线和他的脖颈齐平,姜姝侧过头,入目是陆长稽修长的脖子,只见一条青筋在他的脖颈上浮
起来,那条筋抻得紧紧的,似乎随时都要爆裂,又像是在压抑什么。
气压变得低沉,姜姝连大气都不敢出,也不敢再多看陆长稽,紧绷着神经,任由陆长稽把她抱上马车。
陆长稽的马车又大又阔,里面不仅有条凳,还置着软垫,陆长稽弯着腰,把姜姝往软垫上送。
姜姝转了转头,唇角不经意在陆长稽的喉结上划过,他的脖子平滑,喉结又格外凸出,姜姝的唇微微张着,似是把那块儿凸起含了一下一样。
陆长稽的动作兀地顿住了,额角青筋暴起,一滴汗水从额头滴了下去。
姜姝也觉得有些无所适从,姨娘跟她说过,喉结是男人的另一个命1根1子。
她清晰地察觉到陆长稽的情绪有些不对,她唯恐陆长稽认为她刻意勾引,忙坐直身体,磕磕巴巴解释:“大伯,我不是故意……”
话还未说完,就见陆长稽僵硬地回转身,连看都懒得看她。
只听他对程用道:“你把二奶奶送到山脚下,山路颠簸,赶车的时候务必要小心一些。”
他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嘶哑的厉害。
程用应了一声是,驱着马车向山脚下行去。
陆长稽下车以后姜姝才放松下来,她倚到软垫上假寐,不过半个时辰,便到了山脚下。
姜姝身子好,旁人崴了脚,大约都得歇息个三五天,她却不然,让珠儿开了一瓶红花油,热热的红花油揉进肌理,不过一日,便恢复如初。
早晨起来,姜姝陪陆长易在花厅喝茶,只见陆长易身旁站着一个小厮。那小厮身材颀长,白皙清秀,十分令人赏心悦目。
姜姝看向陆长易,温声问道:“可是朱云伺候的不好,世子怎得又换了一个侍从?”
长顺被罚出府以后,陆长易便把朱云调到了欣春苑。
陆长易夹菜的手微微顿了一下,回道:“朱云沉稳,却笨手笨脚,难免不周到,倒比不上我的新侍从。”
话毕,他向那个清秀小厮使了个眼色:“张秋,快些向二奶奶请安。”
张秋闻言,忙走上前向姜姝作揖行礼:“二奶奶万福!”
姜姝摆摆手,让张秋站起身,温声叮嘱:“世子身子不好,作为世子的贴身侍从,你也无需做旁的事情,只要把世子照顾好就成。”
高门大户,为着避嫌,甚少让侍从进内院伺候,姜姝原以为张秋向她见完礼便会退下,没成想陆长易竟开口让他留在屋内侍茶。
姜姝觉得不适,到底没有多言,不是什么大事,只要陆长易开心便成。
张秋应了一声是,凑到二人身旁帮他们煮水煎茶,他很健谈,一边煮茶一边说一些街巷趣事,哄得陆长易十分开怀。
临到午时,陆长易把张秋打发出去,含笑询问姜姝:“你觉得张秋怎么样?”
那张秋口齿伶俐,手脚也利索,可不是为何,姜姝总觉得他身上有一股市侩的脂粉气,相对于张秋,姜姝更钟意以前的朱云。
到底不是自己的侍从,姜姝不好说扫兴的话,开口说道:“张小哥儿手巧,煎茶的手艺很不错。”
陆长易抿唇一笑,眸中散发出古怪的光晕,那眸光带着愉悦,却又掺杂着愤恨和痛苦,耐人寻味。
他捏了捏手指,转头对姜姝说:“小厨房做了荷花酥,母亲最喜欢这道点心,你装一碟子给她送过去。”
姜姝道好,带着方玉出了欣春苑。
她一离开,陆长易就换了脸色,他把张秋唤到屋内,满面怒容,狠狠地瞪着张秋,像是要杀人一般。
张秋瑟缩一下,下意识后退到墙角,垂眸说道:“世子,奴可是做了错事,让您不高兴了?”
陆长易端起茶盏,抬手一扬把里面的茶汤尽数泼到张秋身上。
茶水是新沏的,泼到脸上,简直要把肉皮滚下来,张秋十分难耐,却也不敢动,任由热茶从头流到脚。
“二奶奶可标致?”陆长易的声音从耳边响起,竟已然嘶哑了。
“标、标致,标致极了!”张秋不知道陆长易为何这样问,只依着心意答话。
“好,好的很。”陆长易勾起唇角笑了笑,随即又拿起一个茶盏掼到张秋身上。
瓷片碎裂,把张秋的手背割出一道道血痕。
鲜血滴答而下,张秋躬着腰,姿态愈发恭敬。
张秋出生在保定的一家农户,十岁那年闹饥荒,家里实在过不下去了,便把他卖到了象姑馆。
象姑,谐音像姑,取相貌像姑娘之意,是培养男1娼的风月场所,因张秋相貌清秀,骨骼纤细,被老鸨转手卖到了汴京城。
男娼这个行业,年龄越小越吃香,等成了人,骨头硬起来,便没有客人待见了,下场可想而知。
张秋时年十八,照顾他的客人显见少了起来,凄凄惶惶之际,被人带到了陆长易跟前。
他只当陆长易好那一口,做好了伺候陆长易的准备,没想到陆长易压根不碰他,只把他当下人使唤,可若真只是缺下人,也没有必要花大价钱把他买下。
不管陆长易到底意欲何为,张秋都不敢得罪他。
张秋蹲到地上,把打碎的瓷片捡起来扔到屋外,而后又垂立到一旁。
陆长易乜了他一眼,随后闭上眼睛,低声说道:“庭院幽深,二奶奶难免寂寥,能不能为她排解寂寞,就看你的本事了!”
张秋一愣,惊得瞠目结舌,他甚至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二奶奶花一样的人物,世子怎么舍得、怎么舍得……
到底是在风月场所历练出来的人,腌臜事见得多了,也能习得一些耳聪目明的本事。
震惊过后,张秋便有了自己的主意,世子羸弱,身子瘦得像竹竿儿,八成是那方面不行,遭了夫人的埋怨,否则,也不能亲手把自己的结发妻子推到别人身下去。
想到姜姝的花容月貌,张秋心都要化了,飘飘然似要羽化成仙。
高兴归高兴,涉及到人家的痛处,到底不好太过于得意,张秋连头都不敢抬,只垂着眸应了一声是。
这时,房门被人推开,一片粉底绣蝴蝶裙角在眼前闪过,是姜姝回来了。
陆长易将眼中的戾气压下去,对姜姝招了招手,示意姜姝坐到他身边,温声道:“夏日苦热,最易上火,近几日我总觉得口干舌燥。
沁湖的莲蓬生得好,你带人去采一些,待有空闲了,把莲子剥下来泡茶喝,也好压一压身上的火气。”
姜姝幼时在庄子里住过几年,最喜欢夏日泛舟,采莲蓬、捉鱼虾都是顶顶有意思的事。
姜姝有些迫不及待,到底不好顶着大日头出门,过了正午才吩咐马夫套车。
临出门子,忽见张秋跟了上来,张秋躬身向姜姝行了一个礼,温声道:“摘莲蓬不似旁的活计,在水面活动,若是失足掉下去便不妙了。
世子惦念奶奶的安危,特特派小的来护送。”
姜姝没有拒绝陆长易的好意,让张秋跟着,一起去了沁湖。
沁湖浩瀚无边,接天莲叶无穷碧,放眼望去,湖面上铺满了圆圆的荷叶。
姜姝带着珠儿、张秋一同登上小舟,三人合力,摘了满满两筐莲蓬。微风拂过,凉爽舒适,珠儿摇着舟慢慢悠悠往岸边划。
张秋瞥了一眼姜姝和珠儿,见她们都在赏景,悄悄把手背到身后,拔下了船底的木塞。
湖水一点点渗到船内,张秋佯装惊讶,他大喝一声:“二奶奶,大事不好,船漏水了。”
姜姝这才注意到船底汪了一层水,她水性好,莫说小船已靠近岸边,便是尚在湖心,都能洑上岸。
她刚要说无碍,便见张秋凑到她身边,作势要搂住她往水中跳。
姜姝抬臂把他格开,转头看向珠儿,问道:“你可会洑水?”
珠儿点点头,她是家中幺女,她爹在世的时候宠她的不得了,就怕女儿家不能自保,不仅打小就让她强身健体,还早早就教会了她洑水。
得知珠儿会洑水,姜姝便放下心来,她拎了一筐莲蓬,又把另一筐递给张秋,轻轻一跃跳入湖中。
前方的身影纤细优美,如鱼得水,张秋拽着莲蓬游在姜姝身后,满面愁容,只觉得心都要裂开。
马车里有备用的衣裳,姜姝换完衣裳,让车夫调头向姜宅行去,林氏喜欢吃莲子,一筐
莲蓬,够她吃一整个夏日。
酷暑难耐,到了正午愈发难捱,尤其像陆长稽,身强力壮,身边又没有通房,火力比旁人要更大一些。
屋内放着冰鉴,他却怎么都睡不着,姜姝的身影在他脑海中盘桓着,扰得他心烦意乱。
既睡不着,他索性也不睡了,“嚯”地坐起身,把程用传到屋内,问:“二奶奶的腿可消肿了?”
程用看向陆长稽,回道:“二奶奶今日和珠儿姑娘去沁湖摘莲蓬了,她的腿脚当是无碍。”
陆长稽点点头,把程用打发出去。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陆长稽依旧心烦意乱,心里窝着足以燎原的火势。
姜姝,真是好样的。
真是耍得一手好手段。
竟是让他泥足深陷。
自姜然在姜姝的帮助下搭上郑世子,杨氏对姜姝的态度便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再没有冷言冷语,端的是热情体贴。
姜姝一进门,杨氏就吩咐下人给她上了茶点,又叫下人唤了姜然坐在花厅作陪,二人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忽听到一阵喧嚣,转眼间便见一个华服妇人带着小厮冲到了花厅。
那妇人生着一张阔面脸,威势倒是足足的,却缺少几分秀气,瞧起来彪悍非常。她正是开阳包伯世子郑祖和的母亲刘氏。
刘氏气势汹汹走到杨氏跟前,开口问道:“你就是杨氏?”
杨氏没见过这样蛮横的贵妇人,一时之间有些怔忪,下意识点了点头。
“好呀、好呀,你倒是好胆色。”刘氏冷笑一声,转身坐到临窗的太师椅上,对着杨氏就是一通斥责。
“你也不看看你们姜家是什么门第,竟敢撺掇着家里的小娘子勾引我儿,真是异想天开、不知天高地厚。”
“你打量我不知道你家二娘子是个什么货色吗,当初布政使夫人请人游园,你家二娘子被人轻薄的事闹得沸沸扬扬,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现如今你竟还想把那么个破鞋塞到伯府。当我是死人不成?”
刘氏的话难以入耳,杨氏气得直发抖,但碍于伯府的威势和姜然的前程,到底没有说什么,强行把火气压了下去。
姜然却不然,她被杨氏捧在手掌心长大,丁点儿委屈都没有受过,当即便跳了起来,欲要和刘氏理论。
杨氏盼着姜然能攀高枝,姜然若能嫁进开阳伯府,刘氏就是她的婆母,若是大婚之前,姜然就和刘氏针尖对麦芒,以后怕是少不了要吃苦头。
杨氏唯恐姜然得罪刘氏,一把把她拉到了身后。
姜然这一跳引起了刘氏的注意,刘氏斜斜乜了姜然一眼,没好气道:“你便是那勾引我儿的狐媚子罢,容色倒是不差,可惜心性太过于轻浮,名声又坏得似水沟里的蛆,便是当个通房,都要弄脏我家的床铺。”
“我们伯府也不是那不讲理的人家,你既伺候了我儿一场,我也不凭白让你辛劳,康妈妈,看赏。”
刘氏话音一落,身旁的婆子便将一斛珍珠放到了花厅的案几上,那斛珍珠颗粒饱满,个个浑圆,华贵倒是极华贵,却如刀子一般割着杨氏母子的心。
除却娼妓,那个正经人家的女子需要看赏,刘氏这个老虔婆是把姜然当作娼妓来看了。
刘氏闹了一通,便离开了姜宅。姜然却气得双肩发抖,她一把抓起案几上的珍珠,狠狠掼到地上,骂道:“刘氏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杨氏也气得不轻,偏偏姜然这孩子太过于冲动,她还得安慰姜然:“忍字头上一把刀,你若还想嫁出去,就得老老实实忍着。”
“天底下没有能拗得过孩子的父母,你只要牢牢握住世子的心,总有一天能嫁到伯府去。
你若嫁过去了,刘氏就是你正经的婆母,婆母想要收拾儿媳,有的是手段,现下你只能忍气吞声,没得把人得罪狠了,将来被她磋磨。”
父母为子女总是打算的格外周全,说到这儿,杨氏又是一阵担忧,低声对姜然道:“刘氏如此跋扈,若是世子拗不过她可该怎么办?”
除却担忧姜然,杨氏还忧心儿子的前途和亲事,家里有一个嫁不出去的女儿,便是儿子的亲事也要被波及。
姜姝瞧着慌了神的二人,冷不丁开了口:“郑家是世家,郑夫人不要面子,郑大人在朝为官总得顾及名声。”
姜姝一句话点醒了杨氏,杨氏连连道是,又凑到姜姝跟前恭维:“咱们家门第不如郑家,信阳侯府却敌得过,改日若真发生了什么,你可一定要给你二妹妹撑腰呀!”
姜姝道那是自然:“咱们是一家子,打断骨头连着筋,我总会顾念二妹妹的。”
听到姜姝这样说,杨氏才放下心来,有姜姝在,开阳伯府总得有所顾忌。想到这儿,忙吩咐吴婆子叫林氏到花厅吃席。
吃完席面,姜姝把莲蓬交给林氏,又和林氏絮絮地说了一会儿子话才返回信阳侯府。
杨氏冷静下来,左思右想总觉得不太对劲儿,郑夫人泼辣跋扈,也不知道郑世子为人如何。
她叫来小厮,低声吩咐了几句,而后就卧在寝屋里等消息。
小厮动作很快,不过一个时辰就把郑祖和的风流韵事打听了个清清楚楚:“那郑世子不仅有七八个妾室,还曾打死过三个通房,性情十分暴戾,家世相当的人家,没有一家肯把小娘子嫁给他。”
犹如晴天霹雳打在头上,杨氏像一株缺水的植物,在顷刻间便萎靡下来,信阳侯府的宴会上世家才俊云集,姜然怎得偏偏就招惹了郑世子这个活霸王?
是姜姝,定是姜姝。姜姝一向有心机,定是她故意创造契机,姜然和郑世子才有了碰面的机会。
她把姜姝当救星,小心翼翼抬举着,姜姝却把她当傻子耍弄。
被伯夫人羞辱也就罢了,杨氏断不肯受庶女的气,她大喝一声,对吴婆子道:“传马车来,我要到信阳侯府走一趟,近些日子总纵着姜姝那贱人,恐怕她都忘了马王爷有几只眼睛了。”
天气晴好,姜姝和珠儿坐在小花园,一边剥莲子一边说话,她们都是利落人,不过片刻就剥了满满一海碗莲子。
姜姝把海碗递给珠儿,温声吩咐:“你把这些莲子送到小厨房,让厨娘把莲心去了,用文火炖一盅糯糯的莲子羹。
一定要叮嘱她们多炖一会子,世子胃不好,克化不了硬物。”
珠儿“哎”了一声,端着莲子往欣春苑行去,还未走远,便见杨氏带着三个膀大腰圆的仆妇杀气腾腾而来。
杨氏的脸色黑如锅底,一瞧就是要寻衅滋事,小花园偏僻,连个当值的下人都没有,珠儿担忧姜姝吃亏,忙又小跑着往凉亭折返。
“三奶奶,太太来了,奴婢瞧着她的心情似乎不大好,您还是避一避罢!”
姜姝不是死心眼的人,大致已猜出了杨氏的目的,现下在信阳侯府,若真闹起来,也不过是让旁人看一场笑话,她以后也就更难立足了。
她没有多言,站起身往角门的方向疾行,姜姝走得很快,岂料杨氏的脚程更迅疾,不过片刻就撵上了她。
杨氏大喇喇堵在姜姝面前,横眉怒目地责骂:“贱人,你做什么跑得这样快,你有胆子算计然姐儿,没胆子承担后果吗?”
“然姐儿本就是被你算计才坏了名声,现下你又害得她和郑祖和这个霸王搅合到了一起。
郑祖和是什么脾性,打死了通房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又如何会长长久久得善待然姐儿,你是不是非要置然姐儿于死地才肯罢休?”
杨氏越说越生气,蓦然生出一股无力回天的挫败感,始作俑者就站在面前,她决不能让那人好过了去。
她深吸一口气,抡圆胳膊,狠狠裹了姜姝一个耳光。
“太太您这是做什么?”珠儿自觉姜姝受了委屈,抬起手臂直直砸向杨氏的面门。
杨氏身后的婆子也不是吃素的,互相对视一眼便加入战斗。几个人你推我,我搡你,场面变得混乱不已。
园外就有侍卫,姜姝若喊一声,侍卫立马就会冲进来制止杨氏,可惜,她做的事情不光彩,庶女和嫡母冲突,让人知晓了便是天大的笑话。
是以即便处于弱势,姜姝也没有唤人。
珠儿力气大,却双拳难敌四手,没一会儿就挂了彩,仆妇们不敢殴打姜姝,就撕扯
她的衣裳,将她的衫子撕扯的七零八落,露出里面白生生的肉皮。
“给我撕,把姜姝的衣裳都撕下来,我要让她颜面尽失,再没有脸见人。”杨氏有恃无恐,料定了姜姝不敢叫人,愈发猖狂。
“哪里来的野狗,竟敢跑到信阳侯府乱吠!”杨氏正闹得厉害,忽听到一声低喝。
转过头,只见一个身穿程子衣的男子疾步而来,那人身手极利落,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只在婆子的肩头点了一下,那些婆子便俱不能动了。
他像风一般扫到杨氏跟前,双手一拧,利落地把杨氏的手臂反剪到身后,筋骨像是被扯开了,痛得杨氏直发颤。
杨氏煞白着脸,色厉内荏:“我是你家二奶奶的嫡母,你若是敢胡来,我定饶不了你。”
程用自然知道杨氏的身份,却佯装不知,他道:“我家二奶奶最是贤淑温顺,教养极好,想必她的嫡母也是端庄娴雅的人。
你这样的市井泼妇怎么配做二奶奶的嫡母,你要是再胡言乱语,我便折断你的手臂。”
程用一面说话一面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杨氏疼得龇牙咧嘴,只好把目光投姜姝,她放低姿态道:“大姐儿,你快些说话啊,难不成你要眼睁睁看着我被一个下人欺侮。”
杨氏对姜姝软硬兼施:“你做的那些事儿若是闹开了,怕是对你也没有什么好处。”
姜姝衣衫褴褛羞于见人,不愿和杨氏多做拉扯,只想着快些息事宁人。
她转过身,背对着程用,低声道:“程先生,我母亲吃醉了酒有些失态,劳烦您把她送回姜家罢!”
毕竟是姜姝的嫡母,小小教训一下便好,程用也不好做的太过,他垂眸道了一声是,对姜姝道:“亲家太太吃醉了酒,所作所为都算不得数,今日之事也不会传出去半句。”
不愧是陆长稽的心腹,程用做事滴水不漏,临要出门,还给姜姝吃了一颗定心丸。
人群散去,姜姝方能腾出时间查看珠儿的伤势,珠儿挂了彩,眼圈被打得青黑,脸颊上还挂了两道长长的指甲印。
姜姝十分心疼,温声对珠儿道:“你快些回欣春苑去,寝房的檀木匣子里放着一盒芦荟生肌膏,你且拿去涂到伤口上。”
那生肌膏十分难得,置一盒要十两银子,够农户人家两三年的嚼用,珠儿自觉卑贱,配不得那样好的东西,连忙摇头拒绝。
姜姝难得的沉了脸:“要你用你便尽管去用,姑娘家的脸皮子最是金贵,若是耽搁了留下疤痕,将来必然有你后悔的一日。”
见姜姝动了真格,珠儿才没有再多言,利落地向欣春苑行去。
适才的情形实在不堪,姜姝坐在石凳上缓了好一会子才恢复力气。
她低下头整理自己的衣衫,衫子被撕得零七八碎,牟足劲儿也归拢不到一起去,是没法子见人的。
姜姝有些气馁,复又坐回石凳上,且等一等罢,待珠儿反应过来了,或许会给她送一身衣裳。
可珠儿一向粗心大意,若是想不起来,她便只能待天色暗了再摸黑回去。
姜姝百无聊赖地盯着湖面发呆,平镜般的湖面倒映着蓝天白云,白云之中映出一道颀长的身影。
程用是陆长稽的贴身侍卫,自他出现的那一刻,姜姝就知道陆长稽定在附近,现下看到陆长稽倒也不觉得惊讶。
姜姝身上的衣衫不好见人,她侧过身子向陆长稽行了个礼,温声道:“大伯安好!”
看着姜姝狼狈不堪的样子,陆长稽又气又心疼,她把他耍的团团转,扰得他日夜难安,竟连杨氏这样一个蠢妇都斗不过吗?
瞧瞧她的衣衫,被人撕得七零八落,也不知道有没有被杨氏拳脚相加,杨氏体格壮硕,她若动起真格来,姜姝可怎么受得了。
陆长稽嗤笑一声:“姜姝,这便是你用尽心机、苦心筹谋的结果?”
姜姝也没料到杨氏会这样冲动,让她颜面尽失。
事情已然发生,她也不做无谓的辩解,苦笑一声,无奈道:“倒是让大伯瞧了一场笑话。”
她若乖乖巧巧的向他示弱,难保他不会出手相助,可她却不知悔改,一味的固执,那就合该在这小花园里坐冷板凳。
陆长稽轻哼一声,抬起头逼视姜姝,原想再斥责她几句,却一眼瞧见了她破烂衣衫里露出来的刺眼的白。
心跳徒然加快,身上的血液凝到一起直冲向天灵盖,冲得陆长稽心惊胆战。他扭转过头,原想把视线移开,忽得发现姜姝的侧脸上有一个红红的掌印。
陆长稽怔住,眼神冷得像冰,却又带着灼灼的火气,他大步走到姜姝身边,低声问:“你的脸怎么回事,可是杨氏那毒妇裹的?”
姜姝点点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原以为陆长稽会接着讥讽她,忽见陆长稽转了身,利落地向院门口走去。
他说:“我着人去杀了杨氏那毒妇。”
第30章
姜姝被陆长稽吓得魂飞魄散,她再顾不得自己衣着不雅观,大步跑到陆长稽跟前,拉住他的衣袖,急声道:“大伯,您这是要做什么,我和杨氏确实有些龃龉,却也没有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陆长稽这反应,怕也是关心则乱,想到陆长稽对自己维护,姜姝暗暗得意,她总算没有辛苦筹谋这一番,陆长稽心里怕是已有了她的一席之地。
想到这儿,她的声音就像是搀了蜜糖,变得又软又甜,姜姝道:“大伯,我知道您心疼我,想要为我出气,可杨氏虽有错,却也罪不至死,您不要生气了。”
姜姝一面说话,一面把手抚到陆长稽胸前,假装给他顺气,若有似无的轻抚着。
她的手白皙软嫩,像一只猫,在他身上抓挠,抓得他酥1痒1难1耐,把他的火气带得更盛了。
陆长稽的脸色愈发阴沉,他居高临下睇着姜姝,低声斥责:“姜姝,把你的手拿开,光天化日的,你在做什么?”
姜姝觉得她的行为没有不妥,低声为自己辩解:“气大伤身,我怕大伯身子受损,这才想着给您顺顺气,您怎么更生气了,可是我又做错了?”
她的睫毛像蝴蝶一般颤抖着,眸光潋滟,不安地看着陆长稽,像是受惊的小鹿。
陆长稽的心跳得更快了。
他不想再和姜姝多说一句话。扭身往院门口走去,临到门口,和折返回来的程用打了个照面。
程用拱手道:“大人,卑职已把杨氏押上了马车。”
陆长稽点了点头,鬼使神差般说道:“你去取一套女子的衣衫送到园内!”
姜姝穿成那样,若不换一身衣裳,可怎么出得了门。
杨氏铩羽而归,气得砸碎了好几个花瓶,想到姜然的境况心酸又无奈。
她拉着姜然的手耐心叮嘱:“我的儿,我们都被姜姝那贱人算计了,郑祖和花心暴戾,光通房就打死了三个,决不是良配。”
“母亲知道你受了委屈,可即便委屈一些,以后也万万不能再和他来往,和性命相比富贵只是过眼烟云,母亲只盼着你能好生活着。”
姜然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可她已然和郑祖和做了越界的事情,身子都被破了,以后便是嫁个破落户都要被人嫌弃。
心里有苦水却又不能言说,姜然只掩面痛哭,直把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哭成了红核桃。
所幸她还有一丝理智,接下来的几日无论郑祖和怎样相邀都没有再踏出姜宅一步。
郑祖和正在新鲜的时候,高低撂不下姜然,因着姜然不肯和他相会,就带人直接杀到了姜家。
他大喇喇坐到正堂,扬声唤道:“把你家二小姐叫出来,我有话和她说。”
姜然是决不能再和郑祖和相见了,杨氏把姜然留在厢房,一个人进了花厅。
她也不客气,直接对郑祖和道:“我家然姐儿不懂事,曾无意冒犯了郑世子,从今以后她会改过自新,重新做人。
也望郑世子能守礼自持,再不和然姐儿联络。”
郑祖和看着杨氏那副高矜的样子只觉得可笑,他大笑一声,不屑道:“你家二小姐已然被我破了身子,你不让她见我,是想让她上山做姑子不成?”
“谁不知道姜然声名狼藉,也就本世子不嫌弃她,现下你们倒是敢拿乔起来了。”
“我也不说那些有的没的,给你们五日的时间准备一下,五日后,郑府会开一角小门,你若是识相,就乖乖把姜然从角门给我送进去。”
“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我倒是可以给姜然一个贵妾的名分,你们若是再敢蹬鼻子上脸,就休怪我把姜然私会的事情宣扬出去。”
郑祖和这个王八蛋,但凡他对姜然有丁点儿的爱重,就不会把破瓜这种话放在口头。
杨氏为了姜然筹谋了这么久,怎么舍得把姜然许给一个视她为敝履的人。
杨氏悲从心起,原以为郑祖和出身大族,好歹会顾及一些体面,哪成想他比市井无赖还要蛮横。
对这样的人是不能硬碰硬的,杨氏放软语气想要以理服人:“你是伯府世子,想要什么样的姑娘没有,何故非要纠缠然姐儿?
强扭的瓜不甜,她若是不愿意,即便你把她纳到家里,你们也不会和顺。
再者,你母亲已经来过寒舍,听她的意思,也不大愿意让然姐儿进府,你何故为了姜然和你母亲生嫌隙呢?”
杨氏自觉说的和婉,哪成想郑祖和只把她的话当笑话听,他道:“姜然不过是本世子的一个玩意儿,本世子高兴了便逗弄一二,不高兴了便冷着她,哪里够得上和顺不和顺的,你也太抬举姜然了。”
“至于我母亲,仿若故意和我唱反调一样,但凡我钟意的人,她没有一个能瞧得上的,可那又如何,我还不是把那些人尽数抬进了开阳伯府。”
郑祖和生平最厌恶相貌丑陋之人,杨氏也不算丑,只身材魁梧,他连看一眼都觉得心烦。
左右已把话说清楚,他也不必久留,挺着胸脯雄赳赳气昂昂地出了姜家大门。
郑祖和倒是痛快了,杨氏和姜然却悲痛万分,姜然扑到杨氏怀里不住的哭泣:“母亲,郑世子打杀过那样多的通房,我怎么敢、怎么敢给他为妾呀?您想想法子救救我吧。”
杨氏又能有什么办法,她疼爱姜然,却也不能枉顾旁的孩子,她的独子还小,总不能被姜然连累了去。
起先只是传言姜然失了清白,名声虽不好,姜然到底是无辜的受害者,与人私通却确确实实会坐实姜然品行不端。
家里出了品行不端的小娘子,哪里还会有人家愿意和姜家交好,更不会有人愿意和姜家攀亲了。
杨氏越想越觉得气愤,气愤之余又无能为力,都怪姜姝,都怪姜姝这个贱人,若不是姜姝,她好好的女儿又如何用得着去给人做妾。
郑祖和暴戾狠厉,姜家又势单力薄,郑祖和若发作起来,也不知姜然能不能捱下去。
杨氏重重叹了一口气,无奈地对姜然道:“然姐儿,是母亲没本事,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你便、便从了郑世子罢!”
“一家子同气连枝,你也不能只顾自已个儿,还得为你兄弟的前程着想!”
犹如一道惊雷劈到头顶,杨氏的话击得姜然五内俱焚,姜然没想到一向疼爱她的母亲会说出这种话,心里万念俱灰,连哭都不会了。
姜然直愣愣盯着杨氏,眼中的光彩一厘一厘消灭,待光彩消失殆尽之际她倏得站起身,直直向多宝阁撞去。
“然姐儿!”杨氏大喊一声,冲到姜然身边的时候,姜然已软软倒在地上,额角鲜血汩汩,已然不省人事。
姜家原就没什么规矩,姜然危在旦夕,杨氏便慌了神,原想着人去请大夫,不料府内的马车坏了轴头,如何也行不起来了。
大家凄凄惶惶、胡乱奔走之际,平时最为胆小的姜容反而站了出来,她对吴婆子道:“妈妈快些放下手中的营生,到隔壁的车坊租一辆马车,坐车去请大夫好歹要快一些,二姐姐是安是危总要看了大夫才能知晓。”
吴婆子这时方反应过来,拔腿向车坊跑去,乱糟糟闹了一通后总算把大夫请到了家。
大夫医术了得,又是扎针又是掐人中,十二般武艺用了一遍,总算把姜然从阎王殿拉了回来。
姜然受到的打击太大,整个人愣愣的,眼神空洞,木然地盯着床顶发呆,像是被抽去了精气神一样。
杨氏又是心疼又是唏嘘,对姜姝的憎恶一下子就到达了顶点,虽说再也改变不了姜然给郑祖和当妾的命运,却也决不能让姜姝逍遥法外、为所欲为。
她给姜然喂完汤药,看着姜然睡下以后,便租了马车直向信阳侯府而去。
她现下奈何不了姜姝,赵氏却奈何得了,赵氏若是知晓她的儿媳有一副算计姐妹的蛇蝎心肠,定不会轻饶姜姝。
赵姜两家到底是姻亲,小厮通报以后便带着杨氏向宴西堂行去,饶是已来过多次,杨氏还是免不得为信阳侯府的富丽堂皇咂舌。
姜姝这个贱胚子凭什么在信阳侯府过活,她定要把姜姝拉到泥潭里去。
杨氏越想越生气,脚步也越来越快,行到拐角处时和一男子走了个顶头,那人沉稳如山,岳峙渊渟,不是陆长稽又是谁?
按理说她是长辈,陆长稽该和她见礼才对,但杨氏是个趋炎附势的,哪里敢受当朝首辅的礼,竟径先和陆长稽问了一句安。
陆长稽也不和杨氏搭话,漆眸一扫,把目光投到青荣身上,问道:“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青荣回道:“小的奉命带亲家太太到宴西堂和夫人说话。”
“夫人现下没空闲,你瞎折腾什么?”陆长稽轻描淡写说了一句,便带着程用向前行去。
青荣是个机灵的,现如今的信阳侯府,大爷说二便没有人敢说一,即便夫人发了话让杨氏到宴西堂,他也只得违逆。
夫人和大爷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的。
青荣看向杨氏,含笑说道:“亲家太太实在是不巧,我家夫人先前还有空闲,现下却腾不出空来了。
都怪小的愚笨,白白让您走了一遭,天气这样热,不若小的传一顶软轿把您送到大门口去罢!”
杨氏气咻咻乜了青荣一眼,话说的再好听都掩盖不了信阳侯府把她当猴耍的事实,说定了的事,竟说改就改了。
也不知道那陆长稽对她有什么意见,连宴西堂都不容她去。
杨氏在姜家作威作福,到了信阳侯府却不敢放肆,虽不高兴,却也只能忍耐,复又灰头土脸地返回了姜宅。
珠儿是个歇不住的,原想趁着天气凉爽到园子里摘一些金银花泡茶喝,好巧不巧就看到了陆长稽打发杨氏的那一幕,疾步跑回欣春苑把所见所闻告知给姜姝。
“也不知太太想干什么,怎么都不跟小姐商量一下,便贸然拜访侯夫人?”
珠儿是直性子,姜姝却懂得杨氏的弯弯绕绕,她道:“杨氏怨恨我算计姜然,现下木已成舟,她拿我无计可施,便想着到侯夫人那儿给我上眼药。”
“侯夫人清高,见不得龌龊手段,她若是知道我算计自己的姐妹,定会狠狠地责罚于我。大爷将人遣走,倒是帮了我的大忙了。”
听完姜姝的话,珠儿恍然大悟,她道:“大爷帮了小姐,小姐合该上门道谢才是。”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姜姝现下并不愿意私下里和陆长稽相交。
她踌躇着,还未开口便听珠儿接着道:“小姐一向周全,怎么涉及到大爷便忸怩起来了?
大爷在朝中呼风唤雨、高高在上,在咱们信阳侯府却也不过是您的大伯,您总不该因着忌惮大爷便失了礼数。”
“再者,奴婢知道您对大爷的想头,您不就是想和大爷同房
,没有如意吗?天底下哪有事事顺遂的道理,一次不成,您就再来一次,总不能因为遇到了坎坷就一蹶不振?”
挫败的情绪憋在心里让人难受,说出来也就那么回事儿,什么难堪不难堪的,难道面子还能比得上身家性命不成?
珠儿一点拨,姜姝也觉得自己有些小家子气,虽说她羞于面对陆长稽,却也不能老窝在壳子里当缩头乌龟。
她和陆长稽同住在信阳侯府,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总得有交集。
她深吸一口气,对珠儿道:“你把立柜底下那双绫袜拿出来,装到锦盒里面,一会子我拿上当谢礼。”
那双袜子是姜姝给陆长易做的,陆长易身子瘦弱,穿上那双绫袜有些肥大,陆长稽穿上应当正合适。
姜姝拎着锦盒来到宴西堂,行至花厅外驻足,她对程用道:“今日大伯帮了我的大忙,麻烦先生通传一声,我想当面向大伯道一声谢。”
程用道了一声是,转身进入花厅。温声道:“大人,二奶奶求见。”
陆长稽畏热,到了夏日便会让下人把花厅的门帘换成珠帘。
透过荡荡悠悠的珠帘,可瞧见站在门外的姜姝,她身穿一袭鹅黄色长裙,娉娉婷婷,犹如初春刚刚冒芽的柳,姿态婀娜,颜色娇嫩鲜妍,勾得人连眼睛都移不开。
陆长稽呼吸一滞,连忙调开视线,沉声对程用道:“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倒是越发没有眼力见儿了。
我处理政务尚且不可开交,哪里腾得出时间应付不相干的人,以后二奶奶若是再来,你直接将人拒了便是,何故来禀告。”
程用莫名其妙吃一顿排揎,只觉得纳罕,大人性子冷,待二奶奶却亲厚,平时更是能帮则帮,他只当姜姝在陆长稽心中异于常人,哪成想现下竟成了不相干的人了?
纳罕归纳罕,程用到底不敢置喙陆长稽的决定,他折到门口,拱手向姜姝行了个礼,温声道:“实在是不巧,我家大人甚忙,没有时间接待二奶奶,二奶奶请回罢!”
姜姝微愣,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有些失落,又有些放松,她将手中的锦盒递给程用:“大伯既没时间,我就不叨扰了,麻烦先生把这只锦盒交给大伯,礼轻情意重,还望大伯能接纳我的谢意。”
程用接过锦盒转身进入花厅:“大人,这是二奶奶送来的谢礼,二奶奶道礼轻情意重,望您务必要接受这份心意。”
陆长稽抬起头,期待落空,心里变得空落落的,他果然没有看错,姜姝是个没良心的,他帮了她那么大的帮,他说不见她,她竟也不坚持进门,就这样轻飘飘的走了。
她待他和待旁人,是没有区别的。
陆长稽冷声对程用道:“下次她若再送东西,你也一并拒了,我这儿什么都有,不缺那点虚头巴脑的物件。”
大人今日的火气有些大,得清一清肝火才适宜,程用一边应是,一边冲了一杯苦丁茶,添置到陆长稽跟前的案几上。
苦丁茶原本是清火的,陆长稽却越喝越烦闷姜姝的身影在他脑海中不停地萦绕着。
他再看不进去半个字,索性把手中的书放下,打开了面前的锦盒。
入目是一双天青色绫袜,那绫袜以花萝为底,上面绣着仙鹤如意花纹,十分柔软精致。
陆长稽勾唇笑了笑,姜姝虽愚笨了一些,女红手艺却不俗。
明日他便换上这双绫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