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不过三五日,信阳侯府就传出三奶奶卧病在床的消息,府内又是为她请大夫,又是开坛做法,声势十分浩大。


    胡姨娘心疼儿媳,为了让儿媳开怀,隔三差五便在侯府举行宴会,三奶奶喜欢昆曲儿,胡姨娘便请了一个昆曲儿班子常驻在信阳侯府,园子里整日咿咿呀呀,丝竹声不绝于耳。


    碧华楼瞧着烈火烹油,胡姨娘却愁容惨淡,远不似表面那样尊荣。


    屋内燃着沉香,厚重的香味弥漫在空气里,愈发衬得屋内阴沉昏暗。


    胡姨娘颦着眉头:“赵氏的长嫂来府上闹了好几次,扬言若是再不把管家权还给赵氏,就请御史弹劾你父亲宠妾灭妻。”


    胡姨娘揉了揉眉心,接着道:“赵家门生遍地,若真闹到朝堂上,你父亲怕是扛不住。我舍了泠霜才得到这管家权,断不能让赵氏夺走。”


    胡泠霜固然重要,到底及不上侯府偌大的家业有分量,陆长风不再置气,他坐直身子,正色道:“姨娘想要如何行事?”


    胡姨娘把手中的糕点捏成碎屑,森然道:“除掉赵氏,只有赵氏死了,我才能安心。”


    两日后,信阳侯到道观修道,胡姨娘并未同行,提笔写了帖子请人到府内看戏,碧华楼人声鼎沸,宴西堂和欣春苑却十分冷清。


    珠儿摸了一把花厅里的案几,不出所料,又蹭了一手土。


    她嘟囔道:“胡姨娘也太过分了一些,见天儿的举行宴会。宴会开销大,倒是给了她克扣我们吃穿用度的好由头。


    吃的穿的倒是能凑合过去,可她万不该把我们院子里的下人都调到碧华楼干杂碎。


    看看我们的屋子,再瞧瞧我们的院子,也不知道多少天没打扫了,腌臜的连脚都没处下。”


    珠儿皱起眉头,接着道:“听说宴西堂比我们这儿还不如,太太好歹是家里的主母,侯爷怎么就不管一管,任由胡姨娘作践太太呢?”


    姜姝轻笑:“宴会举行的越频繁,知道三奶奶生病的人便越多,过不了多久三奶奶就会顺理成章‘病故’,侯爷就能名正言顺的拥佳人入怀。


    胡姨娘所做都是为了侯爷打算,侯爷又如何会管束她。”


    姜姝一点拨,珠儿才明白其中缘由,她撇撇嘴,嫌恶道:“那我们就一直坐以待毙,任胡姨娘欺负吗?”


    姜姝不置可否,从匣子里拿出一锭银子,递给珠儿:“我旁的没有,就是不缺银钱,手中攥着大把银子,总不能让胡姨娘给挟制了去。


    你拿上这银子,做两身喜欢的衣裳,再到宴宾楼订一桌好菜,让跑腿小哥送过来,今儿个咱俩儿好好吃一顿席面。”


    珠儿已经好几天没吃过荤腥,一听到要吃席面,高兴的两眼放光。


    宴宾楼不仅菜色好,送菜的速度也极快,约莫半个时辰就把一桌席面送到了欣春苑。


    姜姝和珠儿相视一笑,拿起筷子大快朵颐。素的时间太长,姜姝一不小心就吃多了,珠儿也吃了个饱腹撑肠。


    姜姝有饭后消食的习惯,但因着胡姨娘举办宴会,府内人来人往,连个清净地方都没有。


    珠儿对姜姝道:“偌大一个信阳侯府,现下连个散步的地方都寻不出来,真是憋屈。”


    姜姝在她头上敲了一下:“咱们往碧华楼走一趟,过去了小憩一会儿,听名角唱一会儿昆曲儿,再喝两盏茶水。”


    珠儿觉得姜姝的主意甚妙,既然胡岚请了名角到府里,她们为何不去观看,总不能因为和胡岚置气,让自己受委屈。


    主仆二人一拍即合,慢悠悠踱到了碧华楼。


    时值傍晚,客人已渐次散去,台上的伶人却坐唱念打,半点不肯松懈。戏班子有自己的规矩,即便台下没人,也得把整场戏唱完。


    姜姝和珠儿坐到台下,一边嗑瓜子一边看戏,昆曲儿确实有独特的韵味,唱曲儿的人,装扮也好看。


    尤其是那扮做杜十娘的,生得花容月貌也就罢了,偏生身段又优美,婀娜似柳,柔若无骨,唱腔清丽悠扬,余音绕梁。


    一曲唱罢,珠儿欢喜的直拍手,她脱下自己的银手镯掷到台上,给杜十娘添彩。


    扮做杜十娘的戏子冲着珠儿抿唇一笑,又是一番风采。


    戏看完了,主仆二人沿着甬路往回折返,珠儿道:“杜十娘可真傻,她是京都的名妓,有才有貌又有钱,当她知道李甲想把她卖掉的时候,自己带着财帛悄悄离开不就是了吗?


    为何还要把财帛沉到水中,投水自尽,李甲那样一个寡义的人,如何值得她付出自己的性命。”


    可不是吗,姜姝也想不明白,她如果有杜十娘那么多钱,又成了自由身,一定要好好享受才是。每日睡到自然醒,想逛街市就逛街市,若想男子了,就招一个年轻力壮的伺候自己,简直是神仙日子。


    怎么就那么想不开呢?


    姜姝和珠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得出结论,杜十娘之所以会投江自尽,定是因为写这个故事的人,是一个男子。


    男子总不愿意看到女子好过。


    二人行到碧水桥,瞧见一白衣女子正坐在桥边喂鱼。走近了才发现那人是胡泠霜。


    几日未见,胡泠霜仿若换了一个人,她脂粉未施,衣着素净,身上的狐媚之气尽散,转而展现的是犹如皎月一般的泠泠清意。


    姜姝眸中闪过一抹诧异,低声唤了一句“霜姨娘!”


    信阳侯府规矩森严,胡泠霜和信阳侯偷情的事情暴露以后,下人们虽不敢多言,面对胡泠霜时,眸中流露出来鄙夷却是实打实的。


    反观姜姝,她的眸中虽有讶色,却没有半点瞧不起胡泠霜的意思。


    胡泠霜已经很久没有被人正眼瞧过了。她怔愣片刻,冲着姜姝点了点头,以做回应。


    二人到底有过过节,姜姝和胡泠霜打完招呼,就沿着碧水桥向前行。走到桥头时,忽听胡泠霜道:“你快些到宴西堂瞧一瞧罢!”


    姜姝顿住脚步,回眸看向胡泠霜。


    胡泠霜急声道:“你快些罢,再晚就来不及了。”


    宴西堂、宴西堂……


    似是想到了什么,姜姝快步向宴西堂奔去。


    姜姝和胡泠霜一向不和,琉璃不知道胡泠霜为何要帮姜姝,压低声音问道:“您和二奶奶素有芥蒂,今日怎得要出手相助?”


    胡泠霜温声道:“侯爷把我放到了心里,若是姑母把侯夫人害死了,下一个要害的就是我。我深陷泥沼这么些年,好容易才挣脱出来,总得活下去,才能享受以后的生活。”


    琉璃有些一知半解,却没有再多言。


    姜姝往宴西堂狂奔,离宴西堂还有半里地的时候闻到了一股焦糊的味道。隐约看到有浓烟在宴西堂上方升腾起来。


    姜姝大骇,脚步越发迅疾。


    行至宴西堂门口,只见院内已燃起熊熊大火,夜幕降临,那通红的火焰十分扎眼,守门的护卫却视而不见。


    姜姝连脚步都未顿,直喇喇往院内冲去,守卫长臂一伸,将她拦住:“夫人吩咐了,今日不见客,谁也不能到院子里面去。”


    什么夫人,分明是胡姨娘在作祟。她竟胆大致此,要生生把赵氏烧死。


    “来人呀,走水了,快些来人呀。”姜姝扯着嗓子喊起来。


    可惜,来往的下人都听令于胡岚,没有一个人敢顿足打火。现下除了赵氏的陪房,恐怕再没人愿意搭救赵氏。


    赵氏陪嫁甚多,单陪房就有十几家,宴西堂原本由赵氏的陪房支应,今日胡姨娘借故把赵氏的陪房打发到碧华楼做杂碎,这才让胡姨娘的人钻了空子。


    姜姝转头看向珠儿,急声道:“珠


    儿,你快到碧华楼把太太的陪房叫回来。”


    珠儿“哎”了一声,飞一般向碧华楼奔去。不过一刻钟她又飞奔回宴西堂,气喘吁吁道:“小姐,太太的陪房被三爷圈到碧华楼了。


    三爷拿着一把大刀守在门口,扬言谁要是敢违逆他,就以刀相搏,他那样的架势,摆明了就是要拼命,太太的陪房谁也不动,鹌鹑一般缩在院子里。”


    陆凛不在家,胡岚把持了宴西堂,陆长风又把赵氏的陪房圈在了碧华楼,胡岚母子显见是做了双全的准备,欲把赵氏活活烧死。


    赵氏外冷内热,曾多次维护过姜姝,帮助过姜姝的人不多,赵氏算一个。姜姝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烧死。


    姜姝扫视四周,偌大的地方竟连个利器都没有,所幸宴西堂挨着公中的厨房,姜姝大步跑进厨房,拎着一把剔骨的菜刀冲到宴西堂门口。


    她把菜刀架到护卫的脖颈上,沉声道:“快些让开,否则我让你有命来,没命走。”


    护卫乜了姜姝一眼,只见她身姿纤纤,弱柳扶风,她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怎么杀得了人?


    护卫只当姜姝在虚张声势,颇为轻佻道:“小的奉胡姨娘的命令看守宴西堂,断不能渎职。”


    他一面说话,一面看向姜姝握着刀柄的素手:“二奶奶的手嫩如柔荑,合该弹琴作画,怎么能……”


    “啊!”话还说完,他只觉得脖颈处传来一阵剧痛,接着便见鲜血从脖颈滴落到胸膛上,汩汩地往下流。


    姜姝长了十八年,连一只鸡都没有杀过,更遑论杀人,她的身子抖如筛糠,牙齿上下打颤,声音却十分镇定。


    她伸手指着血流如注的侍卫,大声喊道:“你们若再敢拦我,下场便如他一般。”


    姜姝是信阳侯府的世子夫人,肚子里又怀着世子的遗腹子,她敢对侍卫们动手,侍卫却不敢伤她分毫。


    侍卫见她这副不管不顾的架势,唯恐被伤及性命,连忙侧过身,任姜姝冲到院内。


    火越烧越大,浓烟滚滚,呛得人连呼吸都觉得困难,赵氏用湿手巾敷着口鼻,手握刻刀,在一只同心金锁上一笔一划刻下胡岚的名字。


    赵家不是那起子没见识的人家,得知她被烧死后,定会上门探查,到时候这金锁上的名字可为她沉冤。


    赵氏苦笑,想她赵云章风光了一辈子,强势了一辈子,在自己的夫君面前都没有低过头,哪成想临了了,竟会被一个妾室害死。


    真真可悲,真真荒谬。


    一根燃烧的火箭从窗棂中间射到屋内,直直落到八仙桌上,八仙桌也燃烧起来,接着是地毯、纱帘……


    赵氏看着熊熊的火焰,转身躺到拔步床上,直直盯着屋顶,静待死亡的来临。


    火越烧越大,浓烟呛得她连眼睛都睁不开,这时,忽听门外响起铁器相接的声音,一声、两声……


    “咚”地一声,房门被人踹开,姜姝拎着一把菜刀进了屋,那只被她砍断的铜锁躺在地上,一点一点被烈火吞噬。


    “母亲,快起来,快走!”姜姝的衣角沾着火星子,白洁的脸颊也黑漆漆的,眸子却亮如星辰。


    她像一道光,闪到赵氏身旁,握住赵氏的手,把赵氏从拔步床上拉起来,携着赵氏向屋外跑去。


    二人跑到檐下时,房屋的横梁倏然倒塌,一根木椽重重砸到姜姝肩头,姜姝身子一晃跌倒在地上。


    “姝儿!”赵氏大喊一声,忙俯下身去扶姜姝,这时才发现不仅肩头,姜姝的膝盖也被烈火所灼,即便有赵氏借力她也站不起来。


    大火蔓延到屋檐上,屋顶的木椽纷纷往下掉落,火星子沾到衣裙上,衣裙也燃烧起来。


    右腿又疼又麻,毫无知觉,姜姝知道她是走不了了,赵氏本性不坏,她信得过赵氏。


    她温声对赵氏道:“我姨娘胆小怯懦,三妹妹年幼无恃,我就把她们托付给母亲了!母亲一定要好生照料她们。


    还有翰林院庶吉士叶潜,我们曾订过亲,我负了他,如果他遇到难处,还请母亲相帮。”


    话毕,姜姝推了赵氏一下:“母亲,您快走罢,能走一个算一个,咱们不能都折在这里。”


    什么姨娘,什么叶潜,赵氏脑子里乱哄哄的,根本不知道姜姝在说什么。


    赵氏看了姜姝一眼,大步向院子里跑去。


    看着赵氏的身影,姜姝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受,她有些失望,但又觉得理所应当,她是跑到了火海中来搭救赵氏,但搭救赵氏的前提是她以为她和赵氏都能平安脱险。


    若是她提前预料到自己会殒命,决计不会冒着生命危险来搭救赵氏。


    人性就是这么凉薄,她又何故苛求旁人,人终究是要靠自己,自己都不中用,又凭什么把希望寄托到旁人身上。


    她苦笑一声,仰起头,看着蔓延的烈火发怔。


    “姝儿!”姜姝几欲绝望之际,赵氏的声音蓦地在耳边响起。


    转过头,只见赵氏身穿中衣,拎着一件水淋淋的外衫站在她身后。


    赵氏把那件外衫给姜姝披在身上,开口说道:“我把这衣裳在水缸里浸了一遍,你穿着也能舒服些。”


    赵氏的去而复返,在姜姝心中荡起温柔的涟漪。那涟漪一圈一圈漾开,让她身心都觉得温暖。


    她绽开一个大大的笑脸,口是心非道:“您怎么又回来了,您快些走吧。”


    赵氏不说话,她抱住姜姝,把姜姝的头摁到她胸前,用自己的身子给姜姝遮挡浓烟。


    赵氏的身子有些颤抖,却坚定地为姜姝挡着烈火,姜姝犹豫片刻,伸手抱住赵氏的腰,脸颊紧紧贴着赵氏的身体。


    婆媳二人都不再说话,只互相抱着对方,似乎有个人作伴,烈火也不似以前那样灼热了。


    胡姨娘的人不敢对赵氏和姜姝动手,却将宴西堂看守得似铁桶一般。


    没有人能进来救她们,她们也出不去了。


    “母亲!”姜姝轻轻唤了一声,伸手搭在她的小腹上,轻声道,“有一件事情,我骗了你。”


    赵氏低下头,温柔地给姜姝整理头发:“我母亲骗过我,侯爷骗过我,胡岚也骗过我,骗我的人多了,却只有你肯冒着生命危险来救我。”


    “不管你骗过我什么,我都会原谅你。”


    火光烛天,焮天铄地,大火舔着舌头,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把火光中的二人吞嗤掉。


    婆媳二人不再说话,她们紧紧抱着对方,听着对方的心跳声,互为依靠。


    忽得,门外响起兵器相接之声,大门被人踹开,姜姝看向大门,只见陆长稽迎着烈火踏入庭院。


    他面色寒沉,眸中含着血丝,泛着嗜血的红。


    “雪霁!”赵氏喜极而泣,“姝儿身受重伤,动弹不得,你快些把她抱出去。”


    陆长稽点点头,大步行到姜姝跟前,一只手环住姜姝的腰,另一只手勾住她的膝弯,将她腾空抱起,带着她走出火海。


    第47章


    烈火熊熊,将漆黑的夜照得亮如白昼,陆长稽抱着姜姝一步一步踏出宴西堂。


    程用收力,把刀从守门侍卫的肚子里拔出来,鲜血像烟花一样,从侍卫体内喷涌而出。


    把胡岚的人收拾完,程用踏进火海,把小臂撑到赵氏跟前:“夫人,卑职送您回房。”


    赵氏把手搭到程用的手臂上,借着程用的力气,挪到供亲戚借住的后罩房。


    陆长稽身上散发着青竹的味道,没来由地就让人安心,疼痛侵袭着姜姝的神经,她不再挣扎,也不再死死支撑,眼皮耷拉到一起,而后意识全无。


    陆长稽把姜姝抱到迦南院,低声吩咐程用:“去请大夫。”


    程用问道:“还是请温大夫吗?”


    陆长稽顿了一下,说:“请杨太医。”


    杨太医是太医院掌院,行医三十年,经验丰富,医术高超,除却宫里的贵人,等闲没有人能请得动他。


    当然,在陆长稽这里,没有能不能,只要他想,便是整个内阁,都得随之差遣。


    陆长稽用帕子把姜姝脸上的灰尘擦拭干净,他凝着姜姝光洁的面颊,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她不似表面那样温柔无害,他可以接受她用手段算计别人,却不愿看到她为了搭救赵氏,把自己置于险地。


    赵氏待她不坏,却也算不得好,那样微薄的情义,怎么值得她与命相交?


    没有人


    知道陆长稽得知姜姝在火海中的时候有多么恐惧,他唯恐失去她,唯恐再也见不到她。


    他的生活犹如一片大海,波澜壮阔,广浩无垠,看似浩荡却寂寥无趣,姜姝是大海上空的那一道虹。


    那虹清清的浅浅的,如梦如幻,脆弱又单薄,却是他生命中唯一的色彩。


    他不能让她有任何一点闪失。


    杨掌院来得很快,宫里规矩多,又讲究男女大防,姜姝伤的是肩膀和膝盖,杨掌院不敢私自解开姜姝的衣衫查看伤情,有些犹疑把目光投向陆长稽。


    陆长稽低下头,亲自把姜姝的衣衫解开,温声道:“还请杨太医为她查看伤口?”


    杨太医不知道这个“她”到底是陆长稽的什么人,却也不敢多问,俯下身仔仔细细给姜姝处理伤口。


    烧伤的肌肤最容易感染,温太医给姜姝包扎好伤口后,又开了几剂药用来消炎镇痛。


    他温声叮嘱:“患者伤得不轻,切忌沾水,饮食也要清淡一些,不要用发物。”


    陆长稽点点头,低声问道:“她腹中的胎儿可康健?”


    胎儿?温太医微愣,复又把手指搭到姜姝的腕子上,触手的脉搏平缓温和,不急不缓,根本没有怀孕的迹象。


    可问话的人是陆阁老,陆阁老怎么可能会出错呢?


    杨太医只当自己医术不精,复又给姜姝把了一遍脉,指下的脉搏依旧没有变化。


    夜凉如水,杨太医不自觉流了满头汗,他拿出手帕,把额头上的汗水擦干净,战战兢兢道:“陆大人,这位夫人没有、没有身孕。”


    “你可瞧仔细了?”陆长稽声音不大,温太医却觉得仿若有万钧之力压到了他的肩头。


    他道:“老夫行医三十年,虽说技艺不精,诊断孕象却从未出过差错。”


    陆长稽揉了揉额角,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出了岔子。


    偏僻的住处,带药的饭食,姜姝哆哆嗦嗦发软的腿脚,长长的抱腹,陆长稽把这一切串联起来,倏而露出一个笑容。


    他让程用把杨太医送出门,伸手挽起姜姝的裤脚,一颗小小的,精致的红痣出现在眼前。


    果真是她。


    喜悦在心里炸开,以势不可挡的速度袭遍全身。


    陆长稽握着姜姝的脚踝,轻轻摩挲着那颗红痣,漆黑的眸子里漾满笑意。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假装怀孕,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想要借助他来怀孕,不过……


    既然她有需要,他好生帮助她就是了。


    夜黑沉沉的,床头的夜明珠散发出幽幽的光。


    姜姝悠悠转醒,她轻咳一声,只觉得喉咙疼得像是刀割一般,眼皮也沉得直打架,她连眼睛都懒得睁,哑声道:“珠儿,给我端一杯凉茶。”


    陆长稽掀开帷幔,坐到床边,把姜姝扶起来圈到身前,将茶盏递到她唇边。


    姜姝就着陆长稽的手,把茶盏中的凉茶的一饮而尽,随后又沉沉卧到榻上。


    躺好以后她才察觉到异常,蓦得睁开眼睛,和陆长稽的漆眸相视而望。


    “大伯!”姜姝有些无所适从,她轻轻咬了一下嘴唇,低声问道,“珠儿呢,她怎么没来侍候?”


    陆长稽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双眸凝着她的眼睛,反问道:“我伺候的不好吗,弟妹可是不满意?”


    陆长稽说的分明是极寻常的话,可不是为何,姜姝总觉得他意有所指,白生生的耳朵,泛起浅浅的红。


    她心虚地垂下眸子,小声道:“大伯伺候的很好,只是我身份低微,不配让大伯照料。”


    说到这儿姜姝才发现四周的环境有些眼生,陆长稽竟又把她抱到了他的寝屋。


    她不仅睡在他的床上,连伤口都包扎好了。


    她瞪大眼睛,转头看向陆长稽:“大伯,是温大夫给我包扎的伤口吗?”


    陆长稽眯起眸子,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是宫里的杨太医给弟妹诊治的伤口。”


    姜姝的心跳快了很多,她竭力勾起嘴角,故作轻松的笑了笑,状似无意道:“我腹中的胎儿可平安?”


    “你腹中的胎儿……”陆长稽盯着姜姝,眼看着姜姝的脸色越来越白,才缓缓道,“你腹中的胎儿一向由温大夫看顾,是否平安得问温大夫才是。”


    陆长稽短短一句话,把姜姝打到地狱,又将她从地狱拉了回来。


    左右已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陆长稽不想再让姜姝为难,低声道:“夜深露重,弟妹又怀着身孕,还是坐软轿回去罢!”


    姜姝总觉得陆长稽那句“怀着身孕”意有所指,可若细论又没什么不妥,只当自己草木皆兵,误会了陆长稽。


    她不再多想,乘着软轿折回欣春苑。


    姜姝的伤口有些严重,所幸信阳侯府有圣上御赐的药膏,每日涂上三四次,渐渐的也就痊愈了。


    这一日她正在屋内绣花,方玉掀帘进了屋,方玉躬身向她行了个礼,温声道:“奶奶,侯爷回府了,请您到正厅一叙。”


    陆凛回府,胡岚欲意烧死主母的事情也该有个了结了。


    姜姝站起身,向正厅行去。


    正厅里,陆凛难得的坐在了侧边,位于主位的是赵氏的兄长赵云是。赵云是性子十分平和,现下却发了怒。


    他把一块儿金锁掷到陆凛面前,沉声说道:“云章的住所被烧了个精光,这块儿金锁虽污了,好歹留了下来,好妹夫,你看看这金锁上刻着什么字?”


    陆凛拿起金锁对着明亮的方位瞧了瞧,只见上面刻着“胡岚”二字。


    他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听赵云是接着道:“这是云章被困在火海时刻下的字,是她在万般无奈之下留下的遗言。”


    赵云是怒目盯着陆凛,厉声斥道:“你让妾室当家已然违背礼制,现下竟还纵容那妾室放火烧杀主母,陆凛,我妹妹到底什么地方对不住你,竟让你起了杀心。”


    “你若是不钟意云章,就写一封休书出来,我们赵家决不会犹豫半刻,当即就接云章归家去。


    云章是我父亲母亲如珍如宝养大的,当年提亲的人几欲踏破我家的门槛,我母亲见你心意赤诚,这才把云章许给你,哪成想你、你……”


    赵云是几欲说不出话来,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把头扭到一侧,连一个正眼都不肯再给陆凛。


    陆凛刚回到侯府,连近日发生了什么都不清楚,就被赵云是给呲哒了一通。他吃了一通排揎,心里郁闷的很,却又不好多言,只连连向大舅哥道不是。


    赵云是轻哼一声,连场面话都懒得跟他说。


    陆凛转而把目光看向胡岚,没好气道:“胡姨娘,我令你管家,你倒是管得甚好!”


    胡岚跪到地上,声泪涕下:“老爷,我只是一个妾室,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算计主母的性命!


    宴西堂走水不过是一次意外,怎么能算到我的头上?我有错,错在一直在前院支应宾客,没有及时去搭救主母,旁的错处我不敢认,还望老爷明察秋毫,给我做主。”


    她一面说话一面磕头,直磕得额头泛出血印子,瞧起来楚楚可怜,柔弱无依,十分招人怜惜。


    姜姝轻嗤一声,讥讽道:“胡姨娘好手段,怕是昆曲班子的班主都没有您会演戏。”


    “宴西堂走水的时候,宾客早已离开,您哪里还用支应宾客,怕是忙着和三爷看守太太的陪房呢吧。”


    姜姝看向陆凛,正色道:“父亲,儿媳用完暮食以后,走到碧华楼听曲子,那时候宾客尽退,戏台下


    面空空如也。”


    “伶人还有半部曲子未唱完,儿媳听完曲子才往欣春苑折返。行到半路上,忽闻到物什被烧焦的味道,只见宴西堂上空浓烟滚滚。”


    “儿媳奔到宴西堂的时候,火势初起,我和珠儿想进屋救人却几个侍从拦了下来。


    儿媳这才想起因着举办宴会,胡姨娘把宴西堂的下人尽数调到了碧华楼帮忙,那个时候,宴西堂连一个太太的陪房都没有。


    生死攸关之际,儿媳却支使不动府内的侍从,忙吩咐珠儿到碧华楼请太太的陪房回宴西堂打火。


    哪成想太太的陪房被三爷关到了碧华楼,三爷以命相威胁,那些陪房连碧华楼的大门都出不了。”


    姜姝越说越愤然:“胡姨娘和三爷一个主内一个主外,把持着信阳侯府,险些害死太太的性命,父亲一定要给太太做主呀!”


    姜姝条理清晰,言之凿凿,把当时的情形一五一十道了出来。


    “你血口喷人。”胡姨娘膝行到陆凛身边,扯着他的衣摆哭道,“侯爷,二奶奶污蔑我,她空白白牙编造了这样一番说辞,无非是想夺了我的管家权。


    罢了,罢了,我把管家权交出去就是了,免得以后没有安生日子过。”


    胡岚惯会避重就轻,三言两语就把说话的重点转到了管家权上面。


    赵氏是侯府主母,主母和妾室争论有失体面,姜姝却没有这个顾虑,她道:“我的婢女珠儿可证明我所言非虚,她到碧华楼时,确是三爷在看守着太太的陪房。”


    胡姨娘瞪着姜姝,扬声道:“珠儿是二奶奶的婢女,必然是二奶奶吩咐什么她便说什么,她的证词哪里做得了准?”


    分明就是胡搅蛮缠。


    府内的下人,除了赵氏和姜姝的,便都听令于胡岚,若是赵氏和姜姝的下人不能作证,难不成胡岚的下人会指控自己的主子?


    姜姝气竭,原想再讥讽胡氏几句,还未开口,便听陆长稽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三奶奶的婢女做不得证,我可能作证?”


    胡岚僵住身子,惊恐地看向陆长稽,她没想到陆长稽会掺和内宅之事,陆长稽若想摁死她,她无论如何都翻不了身。


    她忙向陆长风使眼色,让陆长风阻拦陆长稽。


    陆长风会意,大步走到陆长稽跟前,低声道:“大哥公务繁忙,怎么有时间到正厅来,您好容易才有空闲,不若好生……”


    陆长稽斜斜扫了陆长风一眼,他威压甚重,在他的威势之下,陆长风不敢再多言,悻悻地闭上了嘴。


    陆长稽看向陆凛,低声道:“我下值归家的时候,宴西堂尚陷在火海之中,我吩咐程用去救火,程用还未进院子就被胡姨娘的侍从拦了下来。


    若不是我用了些手段,太太怕是要被活活烧死。”


    陆长稽给事情下了定论,莫说他是事外人,即便他涉身其中,只要他开口,陆凛也会按他的意思做事。


    陆长稽已坐实了胡岚谋害主母的事实,胡岚却仍不愿束手就擒,她想到心腹探查到的消息,忽得又生出了蓬勃的希望。


    胡岚用帕子揩了揩眼角,抽泣道:“大爷,您怎么也伙同二奶奶来诬陷我,怪不得下人传言二奶奶时常在迦南院留宿,我当他们是在捕风捉影胡乱嚼舌根,没想到……”


    “你在说什么胡话?”陆凛一脚踹到胡岚胸口,踹得她心口绞痛,身体蜷缩到一起,疼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陆凛黑着脸瞥了胡岚一眼,转眸看门口的侍从,沉声道:“胡姨娘得了失心疯,不宜再见人,你把她送到庄子里,永生不得再回信阳侯府。”


    陆凛的处置不可谓不重,赵云是却不依,他上前一步,扬声道:“为妾者谋主母,当受黥刑,额刺字,流放三千里。还望侯爷按律行事,勿要包庇胡姨娘。”


    若是依律行事,必得到大堂刑审,到时候不仅胡岚,陆长风也难辞其咎。陆凛舍得了胡岚,却舍不得自己血亲的儿子受苦。


    他双手交叠到一起,向赵云是作了个揖,温声道:“长风年幼,心性不艰,难保不被人蛊惑。


    今日这件事若闹到大堂上,不仅胡岚,便连长风也要落个谋害嫡母的罪名。侯府子嗣不丰,实在经不起波折,还望舅兄大人有大量,给长风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


    陆赵两家是姻亲,若是闹得太难看了,以后不好来往,再者赵氏毕竟是陆家的主母,陆家坏了名声,于赵氏也没有益处。


    赵云是退了一步,道:“侯爷既开了口,我也不好驳侯爷的面子,但胡姨娘心思歹毒,难保不会再生事端。


    还望侯爷准允,让我把她带到赵府调教。拙荆未出阁前曾当过大长公主的伴读,也算有些沟壑,有她照料,定能为胡姨娘去浊涤污。”


    落到赵云是手中,她哪里还能有活路,胡岚呜咽一声,死死抱住陆凛的大腿不肯撒手。


    陆凛和胡岚恩爱了几十年,虽恨胡岚糊涂,却也不想要了她的性命,可现下形势不由人,若闹到大堂上,不仅胡岚,陆长风的前程也就毁了。


    陆凛垂眸看了胡岚一眼,拱手对赵云是道:“舅兄是长辈,一切但凭舅兄做主。”


    赵云是做了万全的准备,陆凛话音一落,便见两个婆子推门而入,那两个婆子膀大腰圆,三两下便用绳索把胡岚缚住,一个抬着胡岚的肩,一个抬着胡岚的腿,像拎猪猡一般把胡岚拎到了门外。


    “侯爷,侯爷,岚儿知错了,您救救岚儿吧!”胡岚的声音在屋外响起,陆凛心里一紧,强忍着不舍把目光投向陆长风。


    他沉声骂道:“你这个孽畜,莫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谋害嫡母。你不孝不悌,妄为人子。


    明日你便辞去朝廷的职务,好生就在碧华楼思过,什么时候你母亲消了气,什么时候再出门子。”


    陆凛对陆长风的惩罚不可谓不重,他保住了陆长风的名声,让他免于刑罚,却也扼住了他的咽喉,至于他什么时候能复出做官,全看赵氏的意思。


    陆长风恨恨地盯着陆凛,陆凛夺了他的妻,不仅不对他网开一面,还要罢他的官。


    他站起身,厉声道:“父亲想要责罚儿子,儿子别无他言,只儿子罢官以前想要见一见霜……”


    “你闭嘴!”家丑不可外扬,陆凛不想在赵云是跟前出丑,忙让人把陆长风叉了出去。


    屋内总算清净下来,陆凛看向赵云是,温声问道:“舅兄觉得我对犬子的处置可妥当?”


    绳子若抻得太紧必然会断掉,赵云是见好就收:“侯爷大义,信阳侯府治家严明,日后定会蒸蒸日上。”


    二人又寒暄了一番,赵云是道:“值上还有要事,我就不叨扰侯爷了。”


    话毕,把目光投向赵氏:“云章,你送送为兄。”


    赵氏站起身,随着赵云是出了屋门,秋日的阳光格外舒朗,洒到兄妹二人身上,把他们的身影拉的又细又长。


    赵云是在竹林前顿足,垂眸看着赵氏,低声道:“陆凛这几年越发不像话了,父夺子妻,宠妾灭妻,毫无下限。若不加以约束,不知还能做出什么荒唐事。”


    秋风扫过,一片叶子落到赵氏发顶,赵云是伸手去拂赵氏头顶的落叶,这才发现赵氏的乌发之中已掺了银丝。


    他的动作微微顿了顿,接着道:“人生苦短,当快活行事才不枉到这世上走一遭。”


    “易儿已经去了,你在这侯府已没有牵挂,你若是觉得委屈,大可以与陆凛和离。


    你不用顾忌家里姐儿们的名声,姐儿的前程是靠父兄挣出来的,我若是有本事,姐儿的亲事便不会差,我若是没本事,你便是受尽委屈,姐儿也嫁不到好人家。”


    赵云是说话的声音很低,却给赵氏铸起了坚实的后盾。


    赵氏低下头,用帕子掖了掖眼角:“放眼整个侯府,也只有胡岚敢给我气受,现下哥哥把胡岚除了,我以后只有好日子过,断不会再闹心。”


    赵氏故作坚强地笑了笑,对赵云是道:“哥哥快回去罢,今个儿是嫂嫂的生辰,您合该陪着她过生辰的,倒是让我耽搁了。”


    见赵氏心意已决,赵云是便没有再多言,温声叮嘱道:“爹娘将你带到这世上,是让你来享福的,你决不可委屈了自己,若真过不下去了,就果断和离,咱们赵家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赵氏连连点头,伸手把赵云是推出大门。大门一关上,晶莹的泪花便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


    事情已经解决,陆凛沉着脸走出正厅,姜姝也不好多留,起身往外走。


    “弟妹,留步!”她堪堪走到门口,就听到陆长稽的声音在耳后响起。


    胡岚的话犹言在耳,姜姝心里发虚,一心只想避嫌。


    她紧张得杵立在原地,急声道:“大伯有什么话,以后再说罢,田庄的李庄头还在欣春苑候着,我得快些回去处理庶务。”


    一句话说完,陆长稽已行到她跟前,她这才发现陆长稽手中捏着一支湖蓝色蝴蝶掐丝发钿,也不知是她什么时候落下的。


    陆长稽抬起手臂,认认真真把那支发钿簪到姜姝的发髻上,低下头,凑到姜姝耳边,低声道:“弟妹为何躲着我,莫不是做了什么不可为外人道的亏心事?”


    温热的呼吸洒在姜姝的耳廓上,她的脸刷的一下就腾起了红云,神经也紧紧绷了起来。


    不知道为何,她总觉得陆长稽知道了什么,可那夜的事情她瞒得天衣无缝,陆长稽又如何会知道。


    姜姝只当自己杯弓蛇影,她故作轻松的笑了笑,掩饰道:“大伯在开什么玩笑,我行得正坐得端,哪里会做亏心事?”


    陆长稽也勾起了唇角,说道:“弟妹心怀坦荡就好,你还怀着胎儿,且勿多思多想,当然,想的多了也没什么用处。”


    直到回到姜宅,姜姝都觉得陆长稽意有所指,可惜,他说话滴水不漏,她寻不出破绽。


    “大姐姐!”姜姝尚在沉思,只见姜容进了门。


    明日便是姜容大婚的日子,姜容满脸喜色,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她腻到姜姝身边,低声嗔道:“大姐姐,天都黑了,您怎么才过来啊!”


    姜姝不想把陆家的腌臜事告诉姜容,含糊道:“侯府这几日举行宴会,忙得脚不沾地,这才耽搁了。”


    姜容不是较真的性子,把话说过去也就忘了,她把嫁衣穿到身上,轻快地在姜姝跟前旋了一圈:“大姐姐绣艺好,您看看这衣裳还有没有需要修改的地方,若是有,您可要帮我改一改。”


    姜容的嫁衣出自锦绣阁,锦绣阁的绣娘都是从苏州过来的,绣出来的凤凰栩栩如生,像是要飞起来一样。


    姜姝凝着姜容,轻声笑道:“衣裳好看极了,绣工也好,你明日定会是最最标致的新娘子,林侍郎一定会欢喜的。”


    想到林允之,姜容有些害羞,她低下头嗔道:“大姐姐不要乱说。”


    看着姜容含羞带怯的模样,姜姝忽得就想起了赵氏,赵氏出嫁前夕应当也是姜容这般吧,面若傅粉,艳如桃李,对未来充满希冀。


    赵氏成亲后也曾过过几年好日子,刚成亲的那几年,陆凛待她如珍似宝,即便她一直未孕,陆凛也不离不弃。


    可惜,感情终究抵不过时光的磋磨,也敌不过陆凛日渐浑浊的心性,赵氏至纯至真的感情,被陆凛用一房又一房的妾室给玷辱了。


    念及赵氏,姜姝悲从心来,看着姜容欣喜雀跃的神情,唯恐她日后也落得如赵氏一般。


    姜姝几番纠结,最终把心里话咽了回去,天底下的男子也不是个个都如陆凛那般薄情。


    林侍郎的皓洁自持是出了名的,只望他能保持初心,不要变得如陆凛那般污浊。


    姜姝勾唇笑了笑,问姜容:“请了哪位长辈给你安床?”


    婚嫁是关乎一辈子的大事,女子出嫁时会请福禄双全的妇人给自己铺床,以求自己婚后如那妇人一般有福气。


    姜容道:“我想请大姐姐给我安床。”


    姜姝一怔,不由摸了摸她空空如也的肚子,低声道:“我是孀妇,最不……”


    姜容打断姜姝的话:“我只知道大姐姐是我最亲近的人,我想把大婚的喜气分给大姐姐,让大姐姐也快活一些。”


    姜容神色笃定,姜姝轻轻点了点头。


    到了就寝的时辰,姜姝并没有回自己的寝屋,像小时候一般,和姜容挤在一张小小的架子床上,相拥着进入梦乡。


    天还未亮,姜家就喧闹起来,亲戚好友来来往往,十分热闹。


    喜娘给姜容梳洗打扮,姜姝给她熨烫衣裳,二人间或说一说贴心话,不知不觉就忙活到了黄昏。


    林允之带着男傧相进入姜宅,前院里锣鼓喧天,喜气洋洋。到处都是欢声笑语。


    马上就到了姜容出嫁的时辰,姜姝面上镇定,身子却越绷越紧,手心里汗水涔涔,紧紧握着一包媚药。


    第48章


    姜宅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唯有正屋的寝房里一片凄风惨雨。


    久未回家的姜然站在姜文焕榻前,阴阳怪气道:“父亲,您怎么病了,您乘着信阳侯府的东风升了官,合该春风得意,怎么就缠绵于病榻了。”


    姜文焕看向姜然,只见她瘦得仿若一根竹竿,颤颤巍巍的,似乎风一吹就要倒下去。


    姜然的神色更是不济,面颊发黄,眼下青黑,下巴也尖了很多,满面怨气。


    姜然出言不逊,姜文焕原想训斥她,可瞧见她那副模样便心有不忍,他咳嗽了一声,转而说道:“今天是你三妹妹的好日子,你且安生些罢,莫要生事。”


    姜然轻嗤,姜姝和姜容都是庶女,却都能凤冠霞帔、风风光光的嫁人,凭什么她这个嫡女就要被人作践。


    她姜然这辈子是彻底毁掉了,姜容也休想好过。


    她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低声对姜文焕道:“父亲说的对,今个儿是三妹妹的好日子,我这个做姐姐的得去送一送她。”


    话毕,转身出了寝屋。


    姜文焕直觉不好,扬声唤道:“来人,快些来人。”


    姜家原本也没几个下人,现下都在忙着招呼客人,姜文焕唤了好几声,周婆子才应声进屋。


    姜文焕道:“你快些去寻太太,让她把二小姐看好了,大喜的日子,可千万不要惹事生非。”


    周婆子道了一声是,大步跑到正厅寻杨氏。


    姜然踏进厢房,屋内的大红帷幔刺得她眼睛发疼。


    她直勾勾看向姜容,轻声道:“三妹妹今个儿好生气派,瞧瞧这身凤凰于飞的红嫁衣,流光溢彩的,我这辈子是没机会穿了。”


    姜然的眸中隐隐透出些古怪,姜姝唯恐她伤害姜容,上前一步,挡到姜容跟前,低声道:“二妹妹好容易才回一趟家,不如到花厅瞧瞧母亲罢,母亲一直念着你呢!”


    姜容压根不理会姜姝,她仰头笑了笑,柔声道:“我没有机会做正妻,三妹妹也休想嫁人,我和三妹妹就一起烂到泥潭里罢!”


    姜然从袖兜里拿出一把匕首,高高举起,直冲着自己的小腹刺了进去:“我倒想看看林侍郎对三妹妹是不是真的情比金坚,他若是不嫌晦气,就从我的尸首上踏过去,娶三妹妹进门罢!”


    姜然轰然倒地,鲜血从腹部喷涌而出,落到地上的大红色地毯上,和地毯融为一体,使地毯泛出妖冶的色彩。


    恐惧从四肢百骸衍生出来,刺激着姜容的神经,姜容看着眼前的景象,心里那根弦越绷越紧,倏得断裂开来。


    她眼前一黑,直直向一侧歪去。姜姝眼疾手快扶住她,急声道:“三妹妹,今日是你的好日子,你要撑住。你若倒下去,就真的称了姜然的心意了。”


    片刻间,姜容的眼眶里就蓄满了泪水,她跌坐到床榻上,双手环着姜


    姝的腰,把脑袋伏在姜姝小腹上,低声说:“大姐姐,我这亲事还成得了吗?”


    姜姝心里也没有底,大好的日子,姜家发生血光之灾,显见是坏了意头。林家若是介意,这亲事便成不了了。


    姜家是过错方,亲事成与不成,全看林允之的意思。


    男子对感情的重视程度,是远远及不上女子的。


    姜姝对男子总持有悲观态度,她自觉这亲事是成不了了,却又不想打击姜容,只温声安慰。


    这时,周婆子带着杨氏推门而入,看到血泊中的姜然,杨氏脸色变得煞白,身子也不由颤抖起来。


    到底做过二十多年的掌家主母,杨氏即便心如刀割,还是很快就镇定下来,她低声斥责屋内的侍女:“你们慌慌张张做什么,还不赶紧把二小姐抬到后罩房里去。”


    姜然胸口淌着鲜血,脸上血色尽失,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气。


    侍女们都是临时到杨家支应亲事的,哪里见过这个阵仗,哆哆嗦嗦缩在一起,呆若木鸡。


    杨氏又训斥了几句,侍女们才慢吞吞凑到姜然身旁,像抬瘟神一样把姜然抬了起来。


    侍女们颤颤巍巍抬着姜然往门口走,好容易行到檐下,只见身穿大红婚服的林允之带着男傧相进了院子。


    两厢走了个顶头,林允之停下脚步,把目光投到姜然身上。


    林允之倒是没说话,位于他左侧的男傧相却开了口:“大好的日子,姜家怎么见了血,这可是大凶之兆。今日这亲还怎么成?”


    他一面说话一面向花厅行去,想去寻长辈讨一讨主意。


    姜姝看到外面的情形,整颗心都吊了起来,她三步做两步行到廊下,故作轻松的笑了笑,红口白牙说胡话:“二妹妹不胜酒力醉晕了,倒是让各位看了一场笑话。


    我家的醒酒汤最是神效,二妹妹喝一碗汤,便什么事都没有了。各位无需挂念她,快些进门去罢。”


    话说的圆融,姜姝心里却一点底都没有,她紧张地看着林允之,唯恐他会像那个男傧相一样转身离去。


    林允之在原地顿了片刻,继而把目光从姜然身上移开,微笑着道:“大喜之日,有人喝醉也属常事,大家不要看热闹了,快快随我去接新娘。”


    姜姝提着的心倏然放松,原来男子并不都如陆凛和陆长易一般薄情。


    林允之进入新房,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架子床上的姜容,虽有团扇遮面,他依然能察觉到她的紧张。


    林允之走到姜容身边,弯下腰,低声道:“旁人的事和我们无干,你不要紧张,只管高高兴兴当新娘子就好。”


    他的话如春风一般吹到姜容心里,把姜容的紧张无措一点一点抚平。


    姜容的嘴角弯了弯,把手放到林允之的掌心。二人还未行出房门,适才那个到花厅寻长辈问话的男傧相便进了门。


    男傧相走到林允之身边,压低声音道:“允之,林詹事有话和你说。”


    林詹事是林允之本家的伯父。林詹事在这个关口找林允之说话,无非是想阻挠他成亲。


    左右是姜家出了差错,便是林家反悔也无可厚非。


    林允之仿若没听懂男傧相的言外之意,他把姜容横抱到怀里,温声对男傧相道:“接新娘子进门要紧,有什么事,回林府以后再说吧。”


    男傧相顿了顿,终究没有再多言。


    前院人多口杂,侍女们合力把姜然抬到了后罩房。


    杨氏泣不成声,她直勾勾看着大夫,问道:“大夫,姐儿怎么样了,可有性命之忧?”


    大夫把一团血淋淋的棉花扔到地上,低声道:“二小姐伤势甚重,老朽只能尽力,不敢妄言。”


    他一面给姜然止血,一面让侍女把参片压到姜然舌根底下。


    屋子里乱成一团麻,大夫累得流了满头汗。所幸姜然命大,没有刺到要害,保住了性命。


    杨氏守在姜然身旁,拉着姜然的手啜泣:“崔娘子名声在外,娘知道你在她手底下讨生活不易,可不管怎样,你总不能枉顾自己的性命呀。”


    说起崔娘子,姜姝本就苍白的脸颊愈发萎靡。眸中的光亮也黯淡下去。


    崔娘子是郑祖和明媒正娶的主母,她手段强硬,又有婆母做靠山,把郑祖和管得死死的。


    郑祖和心里憋屈,又不敢对着崔娘子发作,每每等崔娘子出门的时候,便会到妾室房里发泄。


    他在勾栏里混得多,沾染了很多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每到姜然房中宿一夜,姜然得有五六日起不了床。


    姜然有苦不能说,还得遭受崔娘子的迁怒。


    姜然是官眷,崔娘子若有什么意外,后院那群妾室里唯有她可以扶正,是以崔娘子格外针对她。


    缺衣少食是常事,崔娘子还时常让姜然在院子罚跪,把姜然的里子面子碾得碎碎的。便是郑家的仆人见了她,都要踩她两脚。


    目之所望皆是灰暗,姜然看不到希望,只能一点一点捱日子。


    好容易熬到姜容大婚,她总算有借口回姜家了。


    是姜姝害得她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便是拼了她这条命,也不能让姜姝和姜姝的至亲痛快。


    她原以为拼着一死能阻挡姜容的亲事,总没有人愿意踏着尸身,踩着鲜血成亲,只她没想到林允之对姜容那样情深义重,竟毫无芥蒂的把姜容抱上了花轿。


    姜然苦笑一声,哑着声音道:“母亲,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只要踏进郑府,就要被人凌辱,还不如死了痛快。”


    杨氏看着姜然,满眼都是疼惜,她知道姜然过得不痛快,没想到姜然竟落魄到了这般地步。


    与其让她的女儿苟且而活,倒不如放手一搏。


    杨氏犹豫片刻,从袖兜里拿出一个牌符塞到姜然手中,低声道:“然姐儿,趁着郑家不注意,你赶紧逃吧,逃的越远越好,永远都不要回来了。”


    她一面说话,一面叫来两个丫鬟,温声道:“这个个头高一些的丫鬟叫红梅,矮一些的叫绿竹,是我从官市买来的,官市的女仆价格虽高一些,却都在官府备着案,莫说活着,便是死了,尸身也归我所有。”


    杨氏看着那两个丫鬟,沉声道:“今日我把你们赠给二小姐,你们定要以命相护,好生伺候。


    你们若伺候的好,将来我会备一份厚厚的嫁妆把你们打发出去。若是伺候的不好,便是卖到勾栏里也不在话下。”


    杨氏恩威并施,把两个丫鬟震慑的俯首帖耳。


    参加婚礼的人渐次离开,杨氏趁着这个间隙,让侍女把姜然从后门抬了出去。


    她登上马车,把一张面值两千两的银票交给姜然,低声交待:“你把这钱收好了,到了外面,要使碎银子购置物品。


    财不外露,你千万不要让人知道你有多少银钱,有银钱傍身,你总不会过的太差。”


    杨氏说完话,深深看了姜然一眼,大步跨出马车。


    姜然身受重伤,车夫把车赶得十分平稳,姜然躺在马车上,没有精力也没有心思去思考杨氏为何会有牌符,为何会有两千两银票,为何早就准备好了逃走的马车。


    她只暗暗庆幸自己终于能摆脱掉郑祖和,能摆脱掉崔氏的折磨了。


    她终于能堂堂正正做一个人了。


    姜姝随着姜容来到林家,新房里张灯结彩,红帐高悬,便连椅凳都换成了红木的,显见花了一番心思。妹妹被人珍视,姜姝十分高兴。


    没一会儿,就有一群女眷进了新房,那些女眷有林允之的长辈,也有他本家的堂妹们,俱都十分和善,笑闹着和姜容说话。


    屋子里挤满了陌生人,姜容有些不适应,她心里紧张,却强制自己佯装镇定,笑着和屋内的人寒暄。


    林家诗书传家,家里的女眷行事很有分寸,知道新娘子脸皮薄,和姜容打了个照面,就到花厅支应宾客去了。


    喜房很快恢复安静,屋内只余下姜姝和姜容,姜姝坐到姜容身边,笑盈盈道:“林家果真是个好人家,林侍郎的温雅自不用提,家里的女眷也都进退有度,处处迁就着你。”


    姜容也十分高兴,她羞涩的笑了笑,脸颊上浮起一层红云。


    姐妹二人正在说窝心话,房门被人推开,林允之端着一碟子点心进了屋。


    他没料到姜姝也在屋内,微微顿了一下,继而把点心放到屋子中间的八仙


    桌上,温声道:“长姐陪着容儿劳累了一路,用些点心垫一垫肚子。”


    姜姝抿唇一笑,识趣地站起身,对二人道:“点心虽好,却不及席面丰盛,我还是到花厅吃席面最适宜。”


    姜容也不虚留,任姜姝出了屋子。


    姜姝出门以后,林允之端着点心坐到姜容身边,把点心掰成小块儿,递到姜容唇边。


    姜容有些不好意思,伸手去接那点心,低声道:“我自己来,这等小事儿就不劳烦您来了。”


    林允之不依,低声道:“你我从今天起就是夫妻了,我喂自己的妻子吃点心天经地义,何故这样生疏?”


    他言之凿凿,姜容不好再多说什么,就着林允之的手把点心抿到口中。


    花厅里坐满了宾客,姜姝和几个闺中好友围坐到一起吃席面,吃喜席讲究喜庆热闹,几人也不拘束,一面用饭一面说笑,十分欢畅,正聊得起劲,忽觉花厅安静下来。


    转眸一瞧,只见一群人簇拥着陆长稽进了大门,因着今日是林允之大喜的日子,陆长稽换了一件浅色衣衫应景。


    鸩羽色圆领长袍虚虚拢在他身上,衬得他面如冠玉、俊美无俦,便是潘安在世,怕也不过如此。


    坐在姜姝身旁的万家小娘子最是跳脱,她悄悄拉了拉姜姝衣袖,低声问道:“姜家姐姐,进来的这人便是陆首辅罢?”


    姜姝点了点头,听那万小姐接着道:“我就说嘛,除了陆首辅,又有哪个大员出行能有这么大的阵仗。”


    她一面说话一面感叹:“听说陆首辅已二十又六,分明已不算年青,怎得还这样俊雅?


    一个男子,内外兼修,权利和样貌并驾齐驱,完美至极,毫无瑕疵。怕是只有天上的仙子能配得上。”


    这话姜姝就不能接了,身份所限,她总不能和旁人一起议论自己的大伯。


    陆长稽缓步进入花厅,女眷们倒是不用起身,厅内凡是在朝为官的男子皆起身向他作揖打招呼。


    陆长稽微微颔首,以做回礼,由林允之陪着行到主位上。他就坐以后,管家才示意侍女上菜。


    热腾腾的佳肴摆满饭桌,侍女拿起酒壶给陆长稽斟酒,这时,只听林允之道:“把酒撤下去,换一壶六安瓜片。”


    但凡跟陆长稽一起用过膳的人都知道,陆长稽从不饮酒。


    侍女脸色微霁,都怪她大意,雇主分明叮嘱了要把药下到茶水之中,她忙糊涂了,慌里慌张把媚药洒到了酒中。她拘束地拎着酒壶,露出为难的神色。


    陆长稽的目光在侍女脸上一扫而过,嘴角微微勾了勾,温声道:“今日是你的好日子,我合该饮一杯酒。”


    话音一落,厅内众人都把目光投向林允之,露出艳羡的神色。


    林侍郎不亏是陆首辅的得意门生,大婚之日,陆首辅不仅亲自上门庆贺,甚至还要为他破例喝酒,林侍郎得此姝遇,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林允之也十分高兴,但他在官场行走多年,深谙喜怒不形于色的道理,只轻轻扬了扬嘴唇,继而双手执杯,向陆长稽行了个礼。


    “大人能到寒舍喝喜酒是下官之幸,下官感激涕零,先饮为敬,大人请随意。”


    他举起酒杯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陆长稽也举起酒杯,漆眸中流露出潋滟的光彩。


    约莫是心里有鬼,姜姝总觉得陆长稽喝完酒以后,别有深意的瞧了她一眼。她掐了一下掌心,暗道自己做贼心虚。


    陆长稽被那么多贵人环绕着,怎么可能想得起她这个弟媳。


    姜姝掀起眼皮,又偷偷觑了一眼主位,陆长稽正在用菜,人家神色端肃,连眼风都没有往她这儿瞥一眼,她这才放下心来。


    一回生两回熟,第一次给陆长稽下药的时候,姜姝紧张的无以复加,这次倒是十分淡定。


    林家这么多宾客,便是陆长稽手眼通天也查不到她头上。


    她又悠然地吃了几块儿点心,喝了两杯梅子酒,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抬头看向主位。


    果不其然,只见陆长稽揉了揉太阳穴,缓缓站起身,由林允之引着出了侧门。


    姜姝看向万家小娘子,低声道:“都怪我贪杯,觉得林侍郎家的梅子酒美味,便多喝了两杯,现下头昏脑涨,怕是不能陪妹妹尽兴了。”


    吃喜宴的时候喝多了是常事,万小姐不以为意,对姜姝道:“姜家姐姐到客房歇息一会子吧,这样的场合,厨房定备着解酒汤。”


    姜姝“哎”了一声,由珠儿扶着出了门。


    二人行到侧院,那个给陆长稽斟酒的侍女从槐树下闪出来,抬手指了指东梢间,低声对姜姝道:“家主把陆大人安置到了梢间。”


    姜姝点点头,从袖兜里拿出一张银票递给那侍女,大步向东梢间行去。


    第49章


    侍女走到隐蔽的角落,默不作声跪到地上,双手高举过头顶,把银票捧到程用面前,颤声道:“大人,这是世子夫人赏给奴婢的银钱,奴婢不敢私藏。”


    程用并不接那银票,他让侍女把银票收起来,复又给她添了一把金瓜子,低声道:“你做的很好,你要记得今日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是透露出去半点风声,你……”


    话还未说完,侍女便惶恐地跪到地上,不住地磕头:“奴婢知晓分寸,便是舍了这条命,也不会让世子夫人的名声受损。”


    小罗只是林家的一个洒扫丫鬟,主君要大婚,管事安排活计的时候把她分到花厅侍酒,她只当那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活计,没想到当天夜里就有一个女子找到了她。那着一顶帷帽,她虽看不到女子的脸,单凭女子的身材,就推断那女子定是绝色。


    女子许以重利,给她的银子足以为让她的后半生高枕无忧,可要下药的那人是当朝首辅,便是给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造次。


    小罗思索良久,最终决定把女子给她的银两还回去,没想到刚踏出房门,就被陆首辅的门客挡住了去路。


    他要她假戏真做,要她配合那贵人,天底下哪有愿意设计自己的人,她一头雾水,却也不敢多言,怯怯的按计划行事。下完药以后,她悄悄来到偏院,这才看到那戴帷帽的女子真容。


    那女子竟是信阳侯府的世子夫人,那她岂不是要给自己的大伯下药。小罗愈发紧张,她是识破了一个怎样的秘密。


    程用已经离开,小罗依旧十分害怕,她往东梢间的方向瞥了一眼,匆匆逃回前院。


    姜姝离东梢间越来越近,胸腔里一往无前的勇气也越泻越少,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今日的事有些太过于顺遂,可细想又都合情合理,并没有出现什么纰漏。


    她捏紧手中的帕子,自我安慰道定是她在胡思乱想,好端端的,难道陆长稽还会自荐枕席不成?


    现下是她最容易有孕的日子,早起的时候她还喝了一盏安胎的汤药,有双重保障加固,她今日定能成事。


    姜姝深吸一口气,抬臂推开房门。映入眼帘是正对着房门的架子床,床上吊着天青色纱帐,透过影影绰绰的纱帐,姜姝可瞧见里面颀长的身影。


    上次的记忆涌进脑海,双腿1中1间似乎又火辣辣的疼了起来,姜姝不由打了个寒颤,她咬紧牙关,三步做两步迈到床边。


    抬手拢住纱帐,刚要掀开,忽听珠儿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小姐,大事不好,老爷在花厅晕倒了。”


    姜文焕虽待姜姝薄情寡义,好歹也是姜姝血亲的父亲,婚礼上人多口杂,父亲晕倒了,于情于理,姜姝这个长女都得到场。


    姜姝盯着纱帐看了两眼,转身向前厅走去。她买的媚药是勾栏特制的,药力强劲,她快一些,即便折回来也赶得上。


    姜姝冲到花厅,只见两个小厮正抬着姜文焕往客房走,姜容是新嫁娘不好抛头露面,


    林允之倒是一直守在姜文焕身边。


    小厮把姜文焕安置到架子床上,姜姝这才发现姜文焕的脸色黄得骇人,眼下青黑,瘦骨嶙峋,人虽还活着,倒像是去了半条命。


    姜文焕缠绵病榻许久,家里没少为他请大夫,大夫都道他是太过于劳累,才至于体弱。


    可区区体弱,父亲真的就孱弱到这等地步了吗?


    姜姝还没捋出思绪,小厮就引着大夫进了门,那位大夫上了年纪,留了好大一把山羊胡子,是汴京城有名的神医。


    宋大夫捋了捋胡须,坐到榻边给姜文焕诊脉。他的手搭在姜文焕的腕子上,脸色越来越沉。


    良久,他低声道:“大人的病有些蹊跷,无关人等都退到门外。”


    林家的下人素养极高,宋大夫话音一落,就无声无息退到了门外。


    林家虽家风清正、人口简单,但到底是大家族,林允之便是没经历过家人间的勾心斗角,却也见过不少。


    他是新婿,不好掺和姜家的家务事,也退到了门外。


    如此,屋内便只余下杨氏、姜姝、姜彬、姜文焕,还有宋大夫。


    宋大夫的目光在他们脸上一一扫过,而后低声道:“姜大人中毒已久,体内五脏六腑皆被毒药所侵袭,怕是神仙来了也无力回天。”


    中毒?姜姝惊讶地瞪大眼睛:“家里时常给父亲请大夫,可从未有大夫诊出过家父身中剧毒。”


    她一向周全,现下却有些口不择言,倒是像在质疑宋大夫的医术。


    宋大夫倒是丝毫不介意,温声说道:“下毒之人所下的剂量微乎其微,普通医者根本发觉不了,若不是毒药集聚到了一定程度,便是老夫也诊不出来。”


    姜姝明白了宋大夫的意思,那毒药是一点一点给姜文焕服用的,日久天长才导致姜文焕沉疴难消,再无好转的可能。


    想到杨氏近日的变化,姜姝把眸光钉到杨氏身上,杨氏倒是十分坦然,温声说道:“老爷这些日子吃住都在家里,定是家里出了背主的东西,暗暗给老爷下了药,待我归家以后定要那人抓出来,扭送到官府。”


    杨氏是姜家的主母,无凭无据的,姜姝也不好多说什么,只低声跟珠儿交待了几句,便吩咐下人给姜文焕煎药去了。


    姜姝怏怏的踏出客房房门,仰头看着碧蓝的天空,泪水不由自主从眼中流出。


    姜姝也曾怪过姜文焕冷情薄性,自私自利,可一想到姜文焕命不久矣,就不由得悲从心来。


    血浓于水,姜文焕终究是她的父亲。他虽薄待于她,好歹给她提供了庇身之所,给了她御寒的衣裳,果腹的吃食。


    想到他的病无力回天,她终归做不到置身事外。


    秋风瑟瑟而过,黄叶在秋风的裹挟下翩然落到地上。姜姝静静地站在庭院里,仰望着碧蓝的天,仿若石化了一般。


    珠儿拽拽她的衣袖,开口说道:“二奶奶,您别难过了,我知道您孝顺老爷,可您也不能为了老爷置自己的身家性命于不顾。


    您快些到偏院去罢,去的晚了怕是会错过好时机。您若是怀不上身孕,莫说老爷了,您自己的命都保不住。”


    珠儿说话从来都是直来直去,可话糙理不糙,终究是为了姜姝好的。


    现下这种境况,姜姝哪里有心情行云雨之事,可想到她的处境,想到陆长易临终前的遗言,不得不振作起来。


    姜姝回头看了一眼客房,大步向东梢间行去。


    侧院里静悄悄的,连洒扫的侍女都没有,姜姝倒是省了很多事,提步进了东梢间。


    一进门就听到了一道低低的吸气声,那声音似有似无,暗哑粘稠,像猫儿一般抓挠着姜姝的心。


    姜姝伸手把纱帐掀开,只见陆长稽的脸色已变成了驮红,纤长的睫毛不停地颤抖,像两只振翅欲飞的蝴蝶。薄唇微微张开,发出低哑的吸气声。


    姜姝盯着陆长稽的嘴唇看了几瞬,下意识咽了两下口水。心跳也快了好些。


    她强迫自己把目光从陆长稽的嘴唇移开,垂眸去解陆长稽的衣带。


    这时才发现陆长稽的衣带已被他自己解开,鸩羽色的外衫乱糟糟堆积在他腰间,有一种凌乱而旖旎的美。


    姜姝伸手把陆长稽的外衫脱下来,接着去脱他的中衣,最后陆长稽身上便只余下一身白色的亵衣。


    其实只要把陆长稽的亵裤脱掉就可以行事了,姜姝却鬼使神差一般把他的亵衣也脱了下来。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到陆长稽身上,他结识修长的身躯映入姜姝眼帘。


    他骨架结实、肩宽腰窄,腹部的肌肉肌理分明,似乎蕴含着无尽的偾张之力。


    陆长稽是文官,姜姝只知道他才华卓然,没想到他的身体也这样坚实。


    她不敢再往下瞧,感觉自己的身体也隐隐热了起来,喉咙干的像是冒火。


    她从床上跳下去,灌了一盏冷水,复又跨到床上。


    体内的热意越来越汹涌,姜姝隐约感觉什么地方出了岔子,难不成她也被下了药?


    是什么人想要算计她,杨氏、抑或是胡岚死灰复燃?


    身体像是被太阳灼干了,急需水分来滋润,姜姝的大脑也越来越混沌,罢了罢了,杨氏和胡岚敢算计她,难道还敢在陆长稽头上动土不成?


    她们便是知道她在屋内和陆长稽胡来,怕也不敢当场捉1奸。


    她不再犹疑,拿出准备好的布条系到陆长稽的眼睛上,顺着自己的本能,把衣衫脱掉丢到地上。


    干渴的人遇到水源,只会孜孜不倦的汲取,便是姜姝想要克制,也无法控制自己。


    她原想浅尝辄止,哪成想越陷越深,几乎把图册子上看到的招式用了个遍。陆长稽身上湿漉漉的,床单也湿的能拧出水来。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有时候是顾不上羞赧的,百爪挠心折磨的时候,什么都做得出来。


    姜姝累得精疲力竭,最后体力不支,软软伏到陆长稽身上。


    情事误人,也不知道到底过了多长时间,她深深喘了几口气,不敢再久留,把衣裳穿到身上。


    忽想起陆长稽还一1丝1不1挂,复又给陆长稽穿上衣衫。


    姜姝凝着陆长稽看了几眼,抬起腿,欲从他身上跨过去。


    这时,只觉得有一只坚实的手握住了她的脚踝,那只手像是逗弄猫儿一般,轻轻在脚踝处的红痣上摩挲。


    姜姝心跳加速,连呼吸都轻了很多,她维持着当前的姿势,一动不动,待那只手从她的脚踝移开的时候,才轻手轻脚往外挪。


    刚挪了一丁点儿距离,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又缠到她的脚踝上。


    姜姝惊恐地瞪大眼睛,回过头,只见陆长稽正斜眸凝着她,眸光潋滟,似初春碧水。


    “弟妹,你要去做什么?”


    第50章


    仿若一只手扼住了姜姝的喉咙,姜姝有些窒息,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她知道她现下最应该做的事情是立马从陆长稽身上跨下去,和陆长稽拉开距离,用距离做她的遮羞布。


    可约莫是太过于紧张,她的身体绷成了


    一根弦,双腿又僵又硬,压根动弹不了。


    陆长稽握住姜姝的双腿,温柔又强势的往下拉,姜姝跌坐到他身上。


    他们一个平躺,一个跨坐,面对着面,姜姝不得已把眸光投到陆长稽脸上,陆长稽的眼睛像一面镜子,把姜姝的无奈、不堪、慌乱、羞窘统统映照出来。


    姜姝不敢再看他,把脸转到一侧,不过一瞬,眼泪就像掉了线的珠子,扑簌簌掉了下去。


    陆长稽坐起来,伸手环住姜姝的腰,缓缓把她从他身上提下去,身子一轻,他将她置到了床头。


    身后垫着引枕,那引枕又厚又敦实,让姜姝的身体归到了实处。


    姜姝微微舒了一口气,气还没喘匀,陆长稽复又俯到她身边,温热的、带着青竹气息的呼吸喷到她的侧脸。


    心,立马又提了起来。


    “弟妹下次逃跑以前,记得先把自己的衣裳穿好,没得被人瞧出端倪。”陆长稽一面说话,一面把姜姝系得乱七八糟的衣带解开,细致的打了个结。


    他的手指又细又长、即便系衣带,瞧起来也十分温雅。


    寒气从脚底一直升腾到天灵盖,姜姝记得陆长稽吩咐程用暗杀卢准的时候,用的也是这般平和的语气。


    姜姝害怕极了,牙齿打颤,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敢说话,只把目光都投到陆长稽修长的手指上。


    陆长稽注意到她的动作,微微勾了一下唇角,双眸凝着她,低声问道:“弟妹,我的手好看么?”


    他一声又一声的叫着弟妹,叫得姜姝无地自容,恨不得钻到地缝里。


    姜姝的头越垂越低,嘴巴也闭紧不言,事实摆在眼前,无论找出什么理由,她都无法辩解。


    终究是她太过于大意,陆长稽这样的人,怎么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呢?


    时间仿佛凝滞,姜姝的心也越绷越紧,陆长稽伸手托住她的下巴。他迫使她抬起头,黝黑的眸子像鹰隼一般盯着她,问道:“告诉我,为什么要假装怀孕?”


    他眸光如炬、洞隐烛微,将她的一举一动都攫在视线之中,她的心理防线早已破防,又哪里还敢耍花招。


    只得将一切都据实说了出来:“世子病逝之前曾留下遗言,道我若是没有身孕,便要太太杀了我,给他、给他陪葬。”


    她用最平静的语气说着最骇人听闻的话,镇定如陆长稽也不由变了神色。


    他知道陆长易暴戾阴鸷,却没料到他会变1态到连自己的妻子都不放过的地步。


    双手微微颤抖,他强忍住给姜姝擦拭泪痕的冲动,低声道:“所以,你就找我借1种?”


    事实确实是这样,龌龊的她连说都说不出口,只得垂下眸子,轻轻点了一下头。


    “为什么是我?”他根本不打算放过她,势必要把一切掰开揉碎,照出所有的尘埃,“你若是找旁人,比找我要安全的多。”


    “在青阳观那一夜,我还不知道世子想要我给他陪葬,我觉得怀上、怀上……”她吞吞吐吐。


    他索性把她说不出口的话说了出来:“觉得怀上我的孩子,也算是给陆家开枝散叶、延绵子嗣了,也不算辜负母亲的嘱托。”


    那一夜,他虽动弹不得却清楚的记得她是多么生涩,紧得仿佛要把他箍死。


    若不是陆长易力不从心,她又如何敢做大不韪之事。


    陆长易和陆长风明争暗斗多年,陆长稽一直做壁上观。他没想到陆长易为了压陆长风一头,为了不让陆长风继承侯府的爵位,竟连姜姝都豁得出去。


    想到姜姝的回答,陆长稽的眸光又暗了下去,隐含一层薄怒,若不是陆长风已经娶妻,若不是陆长风和陆长易处处作对,在姜姝心中,找他和找陆长风云雨,怕是没有什么区别。


    心冷到了极点,却总舍不得苛责于她,说出的话温暖如春。


    陆长稽把拖着姜姝下巴的手放下来,低声道:“你明日便把没有身孕的事告诉太太,你不要怕,我总归会保全你的。”


    姜姝偷偷觑了陆长稽一眼,他的神色虽然阴沉沉的,她却觉得十分安心。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护着她,但她知道他既开了口,就一定会说到做到。


    她坐直身子,低声道了一句“嗯”。


    陆长稽不再说话,弯腰把姜姝抱到床边,蹲到地上,把纤瘦的脚握在掌心,将绣鞋套到她的脚上。


    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站起身,低声道:“你出去吧,外面很清净。”


    姜姝的脸再次热了起来,难怪侧院里连个洒扫的下人都没有,原是陆长稽把人都遣走了,擎等着她入套。


    都怪她太过愚蠢,否则也不能直直撞到人家的圈套里去。


    腿1心倒不似上次那样生疼,双腿却软得没有力气,姜姝缓了一瞬,慢慢站起身,一步一顿地往门外走。


    行到门口时,她终究没有按捺住,转过身看向陆长稽。磕磕巴巴问道:“适才我、我那样失态,你……”


    陆长稽勾起唇角,露出一个了然的笑:“那包媚药一半下到了主桌的酒壶里,另一半下到了你的梅子果酒里面。”


    他的语速越来越慢,声音越来越粘稠:“姝儿心猿意马不假,我也不见得多么清醒。”


    二个人都意乱情迷,总好过她一个人失态。姜姝紧绷的神经放松些许,慢慢跨出房门。


    经历了这一番,姜姝实在不宜见人,从院子里出来便乘马车回了侯府。


    白日里太过于劳累,这一夜姜姝睡得格外踏实,第二日,用完早饭便向宴西堂行去。


    门房瞧见她,温声道:“二奶奶来得不巧,太太昨个儿就到华西寺礼佛去了,约莫得有一阵子才能回来。”


    赵氏喜欢清净,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到山上小住一阵子,她既没在家,便等她回府以后再把没有怀孕的事情告诉她。


    姜姝也不着急,有陆长稽的承诺,她的心始终是踏实的。


    姜姝复又折回欣春苑,对珠儿道:“让老李头套上马车,我回家看看父亲。”


    姜文焕的身子那样差,作为女儿,她不好不管不顾。


    虽说姜姝早已做好了心里准备,却没想到姜文焕会去的那么快,她一进门就听到了隐约的哭声。


    姜姝心里一凉,三步做两步跨到屋内,只见姜文焕脸色青白,双目紧闭,已然断了气。


    姜彬正守在姜文焕身边大哭,林氏也在掖着帕子流泪,唯有杨氏没有声响,她静静地坐在木凳上,面无表情地盯着姜文焕的尸体。


    听到脚步声,她转头看向姜姝,一双眼睛灰扑扑的,仿若蒙了一层灰尘,谁也瞧不出她在想什么。


    她瞥了姜姝一眼,沉默着出了寝屋。


    姜姝把林氏扶起来,低声道:“姨娘,人死不能复生,您不要太过于伤心。”


    林氏等的就是这个台阶,姜姝一开口她就止住了眼泪:“老爷去的突然,我实在是伤心,感觉天都塌了半边。”


    说完话,她的身子歪了歪,仿若要晕倒一样。


    姜姝看向一侧的侍女:“姨娘伤心过度,几欲昏厥,你们快带她回房休息。”


    侍女会意,扶着林氏向后罩房走去。


    待林氏出了门,姜姝才行到姜彬身边,她拿出帕子把姜彬脸上的眼泪擦干净。


    握住姜彬的手,温声道:“彬儿,父亲走了,你就是咱们家的顶梁柱,伤心是没有用处的,得想办法立起来才是。”


    姜彬是姜家小辈里唯一的男丁,姜文焕一直把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养,到大一些了,便一直在外读书,两三个月才归家一趟,他虽隐约知道姜姝和杨氏之间有龃龉,却也只当那是内宅妇人之间的斗气,并没有放到心里去。


    再者,靠姜姝的打点,他才得以到赵家家塾读书,是以他待姜姝一直比较亲近。


    他哽咽一声,握紧拳头,对姜姝道:“长姐且瞧好吧,我一定好生读书,考出名堂来,成为姐姐们的依靠。”


    十二三岁的少年,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心里有着无限的勇气和希望。


    姜姝点点头,低声对姜彬道:“现在,长姐要去给父亲设灵堂,你是父亲的独子,要披麻戴孝守在父亲棂前,向前来吊唁的客人致谢回礼。”


    姜彬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却还是懂事的点了点头,由吴婆子引到后间换衣裳去了。


    姜家统共只五个下人,根本支应不开,姜姝让珠儿回信阳侯府调了人,十几个下人齐动手,很快就把灵堂支起来,将丧讯散播出去。


    叶家离得近,叶潜最先到姜家


    吊唁,他跪到灵堂前烧了几枚纸钱,接着弯下腰去扶跪地回礼的姜彬:“生死皆有定数,你一定要节哀。”


    叶潜说话的时候眸光从姜文焕的尸首上扫过,原本温和的神情微微收敛了起来。


    他简短地安慰了姜彬几句,缓步退出灵堂,大步向花厅行去。


    果不其然,姜姝正在花厅分发对牌,给下人分派差事,叶潜走到她身边,低声道:“我有些话想单独与你说。”


    他们曾订过亲,瓜田李下,二人不好到内寝去,便一起行到院子里的槐树下面,相对站着说话。


    叶潜单刀直入:“我适才到灵堂吊唁,瞧着姜伯父脸色青黑,不似病逝,反倒像是中毒而亡。”


    姜姝知道叶潜聪颖,却没想到他会敏锐至此,叶潜是信得过的人,她也不做隐瞒,低声道:“父亲的确是被人毒害而死,他的饮食一直由杨氏照料。我疑心是杨氏给父亲下的毒,却一直没寻到证据。”


    “你可查过给伯父煎药的药渣,亦或药锅、煲汤的汤盅?”叶潜问道。


    赵氏每日都会给姜文焕煲汤,虽然每次下的药微乎其微,但日久天长,毒性便会沁到汤盅里面去,姜姝最先查的就是汤盅,却半点下毒的印记都没寻到。


    她摇摇头:“自得知父亲中毒以后,我便派人把姜宅把守起来,莫说用具,便是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我让人把厨房的用具都查验了一遍,却什么都没查出来。”


    叶潜在翰林院当差,他虽不坐堂,却整理过很多案宗,颇有见识。


    他道:“若真是杨氏动的手,你需得快些找到证据,到了出殡的那天,人来人往,什么证据都送得出去。”


    姜姝点点头,神色愈加凝重,这时忽听叶潜道:“筷子,你去查一查伯父生前所用的筷子。”


    姜姝恍然大悟,也顾不得向叶潜道谢,忙潜人去查验姜文焕所用的象牙筷子。


    那筷子乍一看没什么不寻常,与之相触的银针却慢慢变成了乌色。事情没有定论之前,姜姝不想把消息散播出去,忙让人去请相熟的温大夫。


    温大夫把筷尖细细查看了一番,低声道:“这筷子的尖端瞧着跟象牙无异,却是由勾棠粉所制,勾棠粉无色无味,遇水即溶,初食无碍,日久天长便会夺人性命。”


    如此解释,便都对得上了……


    可惜,这药无色无味,遇水即溶,便是杨氏所下,恐怕也已把证据尽数销毁,她又哪里寻得到蛛丝马迹。


    姜姝重重叹了一口气,不由皱起眉头。


    叶潜倒是十分沉稳,他道:“也不是非得找到物证才能下定论,杨氏买药、制药、下药,俱都会留下痕迹。


    只不过她有所防备,定会有意把这些痕迹抹除,除非刑部或者大理寺插手,常人很少有手段能把这事挖出来。”


    叶潜顿了一下,接着对姜姝道:“毕竟是家宅阴私,捅出去恐怕有损姜家的颜面。”


    “你不若把这件事托付给陆尚书,陆尚书是你的大伯,他提辖刑部,若由他经手,不日当能查出真相。”


    陆长稽、陆长稽……


    只听到他的名字姜姝心里就发虚,耳朵尖热辣辣的,她刚上了他的榻,躲着他尚且来不及,又哪里好意思求他帮忙。


    姜姝不好把这件事告诉叶潜,只含糊着点了点头,匆匆折到花厅,低声对珠儿道:“你让人把杨氏看好了,莫说姜家的大门,便连寝屋都不许让她出去。”


    珠儿道是,杨氏不是省油的灯,她不放心旁人,亲自到杨氏门前守着去了。


    来祭拜的人越来越多,女眷们不好去灵堂吊唁,纷纷到花厅和姜姝说话,有人问到杨氏,姜姝便做悲痛状:“父亲去的突然,母亲受不住打击,现下卧病在床,连身都起不来了。”


    众人不免唏嘘:“哎,谁能想到呢,姜大人好端端的,竟突然就病逝了,莫说你家太太,便是我们都接受不得。”


    姜姝低声叹道:“可不是嘛,父亲待母亲一向情深,二人举案齐眉了这么些年,忽得有一个人去了,另一个必得黯然神伤。”


    姜姝跟着赵氏操持过不少庶务,信阳侯府的大宴她都能支应下来,操办姜家的丧事更是不在话下。


    可惜,姜家现下没有主事的主母,大事小事都要过她的手,难免费心劳神。


    好容易送走了最后一波女眷,姜姝怏怏地歪到贵妃榻上假寐,约莫休憩了一炷香的时间,房门被人打开,方玉提脚进了门。


    她躬身向姜姝行了个礼,温声道:“二奶奶,府上传来消息,说大爷要过来给姜大人吊唁。”


    陆长稽要来,陆长稽来这儿做什么?困意一扫而过,姜姝腾地一下从贵妃榻上弹了起来。


    站定以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过于激烈,她轻咳一声,讪讪地开口掩饰:“大爷公务巨万,怎么腾得出时间给父亲吊唁?


    姜家从未接待过大爷这等贵客,我倒不知道该怎么接待大爷了。”


    方玉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于公陆长稽是当朝首辅,姜文焕不过是个六品通判,二人的身份天差地别,连面都见不着。


    于私,姜文焕是姜姝的娘家人,他虽是陆长易的岳父,却和陆长稽没有关系。


    于公于私,陆长稽都不该出现在姜家,可他偏偏就要来了。


    方玉不似珠儿那样鲁莽,说出来的话都是细细琢磨过的,她道:“大爷身份尊贵,一言一行都被人所关注。他往府上走一趟,便说明他待姜家和旁的人家不一样。


    即便府上没了主君,也没人敢小瞧了姜家,大爷来这一趟,便是于姜彬公子入仕都是有裨益的。”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一想到那日的情形,姜姝就不想和陆长稽见面。


    他们分明是大伯和弟媳,却赤诚相对过,陆长稽若是神志不清还好一些,可那时他分明是清醒的,她可该怎么面对他。


    在榻上时的画面,纷纷杂杂涌进姜姝的脑海,姜姝的耳朵都变得热腾腾的。


    姜姝不敢再往下想,她揉了揉眉心,低声对方玉道:“我有些头疼,要到后罩房小憩一会子,你最是沉稳,待会子要好生招待大爷。”


    沉稳如方玉也惊得瞠目结舌,她急声道:“二奶奶,奴婢这种身份怎么配接待大爷,奴婢知道您甚是疲乏,可……”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见姜姝理了理衣裙,大步出了房门。


    姜家统共只两进院子,不用下人带路,陆长稽顺着甬路便行到了正院。


    远远的,便看见姜姝出了花厅,飞一般向后罩房旋去。


    她跑得倒是很快。


    漆眸中漾起笑意,陆长稽慢悠悠循着姜姝的脚步跟了上去。


    姜姝一路奔到后罩房,原想到寝屋躲一躲,没成想一眼就瞧见叶潜正站在檐下写讣告。


    他面前只放着一张桌子,连一把凳子都没有。姜姝忙行到屋内,给叶潜搬了一把凳子。


    姜姝把写讣告的事分派给了姜彬的伴读张小哥儿,想是张小哥儿自觉他的字拿不出手,这才拜托了叶潜来写。


    她低声道:“张小哥儿越发没有规矩了,擎等着让你帮忙,却连一把凳子都不知道搬过来。”


    叶潜从来不会在小事上计较,他一面写字一面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张小哥儿忙得焦头烂额,一时疏忽也情有可原。”


    他就是这般好性子,不管什么事,总要先为别人着想。譬如那砚台里面的墨汁,分明已经要用完了,他依旧不言不语,怕是等着有空闲了再研磨。


    姜文焕为官多年,那讣告少说也得写几百份,总不好老耽搁叶潜的时间,姜姝自发站到一侧给叶潜研墨。


    陆长稽站在墙角处的阴影里,沉着脸看向檐下的二人,他们一般大的年纪,一个写字,一个研墨,间或对视一眼,说不出的默契般配。


    陆长稽记性很好,他清楚的记得那个雨天,姜姝和叶潜一起在檐下避雨的情形。他们分明还有情义,却因为罗敷有夫而克制守礼。


    叶潜是她不得已而退了亲的未婚夫呀。


    啧,真是一对苦命鸳鸯!


    叶潜把毛笔放到一侧,抬臂夺掉姜姝手中的墨条,温声道:“你还怀着身孕,不宜劳累,快些回屋休憩去罢!”


    横竖都要把事情挑明,姜姝原想把没有怀孕的事情告诉叶潜,但一想现下姜家到处都是人,保不齐隔墙有耳,便没有多言,只道:“我身子甚好,站一会子无碍的。”


    叶潜却不依,把讣告整整齐齐叠放到一起,低声道:“我把这些讣告拿回家去写,你快些回屋去。”


    也不待姜姝回话,他就匆匆向前院行去。


    在后院磨蹭了这么长时间,陆长稽即便来姜家吊唁,怕是也已然离去。


    还有堆成山的事情需要姜姝拿主意,她不敢耽搁,复又沿着甬路向前院折返。


    行到转交处,一道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姝儿总算有了空闲。”


    姜姝抬起头,只见陆长稽正在墙角处站着。


    夕阳映照到他身上,仿佛给他镶了一道细细的金边,他背对着光,直直凝着她,眸光浓得似一团化不开的雾。


    姜姝瑟缩一下,不自觉绷直身体,悻悻地道:“大伯来啦,家里事多,我实在抽不开身,有所怠慢,还望海涵。”


    陆长稽讲究体面,姜姝原以为他好歹会给她留几分体面,岂料他道:“弟妹既知道有所怠慢,为何不提早候于庭前、迎门却行?”


    她原就理亏,他既铁了心扫她的脸,她也不辩驳,只杵在原地听训。


    “我原以为弟妹聪敏端淑、知书达理,哪成想竟是个没成算的,什么人该见,什么人不该见,什么时候见,都该有一定的章程,若是舍本逐末,就得不偿失了。”


    姜姝原就不想和陆长稽打照面,现下又被他呲哒了一通,愈发不想应对他。


    她只想快些把陆长稽送走,臊眉耷眼的顺着他道:“大伯教训的是,您的话我一定谨记在心,以后定会谨言慎行,把握好处事的分寸。”


    她摩挲了一下腕子上的手镯,转过话头:“大伯可去过灵堂了,若是去过……”


    “尚未去过。”他低声打断她,语气颇为不善。


    姜姝悻悻地撇了撇嘴,心里十分无奈,面上却要装的谦和恭顺:“我带大伯到灵堂吊唁。”


    她上前一步,行到陆长稽侧方,对陆长稽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陆长稽沉着脸向前院行去。


    官员酉时下值,现下虽已日暮西斜,吊唁的人却并不见少,姜文焕的同僚们聚集在灵堂内,有的在烧纸钱,有的在和姜彬说话。


    陆长稽出现的那一瞬,灵堂内忽得就安静下来。


    罗御史最先反应过来,他三步做两步迎到陆长稽跟前,拱手作了个揖,殷切道:“陆尚书日理万机最是辛劳,有您纡尊降贵给姜大人吊唁,姜大人若是泉下有知,定会十分欣慰。”


    他开了个头,旁人也纷纷凑到陆长稽身旁,端茶的端茶,递水的递水,极尽所能行恭维之事。


    陆长稽微微颦起眉头,程用适时开口:“天色不早了,陆尚书要给姜大人吊唁。”


    众人互相对视,面露尴尬之色,自觉太过于殷勤,有失体面,忙分列到两侧。


    陆长稽烧了几张纸钱,缓步行到棂前,但凡读书人,没有人不晓得陆长稽的大名。


    他是当朝唯一一个连中三元的阁臣,所写的文章被学子们当做典范反复诵读,姜彬虽还没有考取功名,心中却对陆长稽十分尊崇。


    他有些紧张地搓了搓手,仰头看向陆长稽,恭声说道:“大人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给家父吊唁,学生感激不尽。”


    陆长稽点点头,和姜彬寒暄了几句,便由众人簇拥着出了灵堂。


    他虽走了,却彻底改变了姜彬的境地,罗御史原以为姜文焕病逝,姜家会就此没落,没想到陆长稽还愿意抬举姜家。


    有陆首辅照拂,即便姜彬现下毫无建树,将来也少不得要飞黄腾达。


    当朝重视官声,罗御史碍于同僚的情面才到姜家吊唁,他虽进了灵堂,却对姜彬十分冷淡,现下一改之前的敷衍态度,热络的凑到姜彬跟前说话去了。


    有了之前的教训,姜姝不敢再怠慢陆长稽,陆长稽一出灵堂她就随侍到他身旁,亦步亦趋把他送到大门口。


    陆长稽在门口顿足,回头看向姜姝,只见她双手交叠在身前,直直地看着他,态度十分恭敬,与和叶潜相处时的放松姿态截然不同。


    陆长稽深吸一口气,低声道:“你倒也不用如此谨小慎微。”


    姜姝有些无奈,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和陆长稽相处,态度松散了,他嫌弃她不够恭敬,现下她处处以礼相待,他又嫌弃她谨小慎微。


    这个分寸她真真把握不好,秉着少说少错的原则,姜姝再不肯多言,只连声应是。


    玲珑一般的人,面对他时倒成了一块儿朽木,她对他竟连敷衍都懒得做。下颌紧紧绷起来,陆长稽不再说话,提步踏进马车。


    车内的气压低得仿若要凝结成冰,程用随侍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出。


    马车稳稳当当向信阳侯府行驶,走到半路,陆长稽看向程用:“把杨氏毒杀姜文焕的证据寻出来,送到二奶奶跟前。”


    程用微怔,大爷当着二奶奶的面,冷的像一块儿冰,背过二奶奶了,倒殷勤的给人家筹谋起来,大爷可真是……


    有些话不好宣之于口,程用应了一声是,利落地跳下马车,直奔刑部。


    刑部办案自有一番章程,有些证据不好追查,对于杨氏这种没有犯案经验的妇人所行之事,却可轻而易举寻到线索。


    刚送走陆长稽,姜容便由林允之陪着回了家,姜姝幼时尚被姜文焕照拂过,姜容却连饭都没跟姜文焕吃过几次。对这个父亲,她并没有多深的感情。


    她火急火燎奔回家,一为服丧,更重要的是想替姜姝分担一些庶务。


    琐事繁多,姐妹二人都宿在了姜家,二人分工而作,姜容准备丧仪所需要的席面,姜姝在灵堂盯着下人点长明灯。这时,只见程用进了门。


    程用身后跟着一个中年男子,那人面色微黑,留着一把短须,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药香。


    姜姝不明所以,把目光投向程用。程用道:“二奶奶,这位于先生是回春堂的掌柜。


    四个月以前有一位名叫绿竹的姑娘曾到回春堂买过一味药材,那药名曰勾棠,因着勾棠有剧毒,于先生特地询问过绿竹买药的用途。


    绿竹道府上有人得了痢疾,需用勾棠和七星莲一起炖汤医病,因勾棠和七星莲相配确实有治疗痢疾的奇效,于先生便给绿竹抓了七钱勾棠。”


    于先生拱了拱手,温声道:“朝廷对勾棠管制极严,若有人想购置此药,需拿出牌符登记实名,并在册子上写明用途。


    绿竹姑娘不识字,我代笔写了她的名字,待她摁上手印以后,才把药交付给她。”


    于先生拿出一本盖着官府印章的册子,往后翻了几页,绿竹的名字赫然出现在姜姝眼前。


    杨氏捏着绿竹的身契,绿竹的生死握在她手中,她吩咐绿竹去买毒药,最是稳妥。


    程用把真相捋了出来,只要把绿竹肯说出真相,杨氏便再无翻身的可能。


    姜姝看向吴婆子,说道:“把绿竹传过来。”


    吴婆子支吾两声,含糊道:“三小姐大婚以后,绿竹像是蒸发了一般,老奴再没见过她。”


    程用似乎早有预料,他看向姜姝,温声道,“二奶奶莫要着急,您给卑职一夜的时间,我定把绿竹缉拿归案。”


    单凭姜姝,又如何寻得到于掌柜,更遑论缉拿绿竹,姜姝知道是陆长稽在帮她的忙,心里不由涌起一股热热的暖流。


    她对程用道:“有劳大人了,还要劳烦大人替我向大爷道一声谢。”


    程用道是,刚要离开,便见房门被人打开,珠儿大步进了门。


    珠儿径直走到姜姝面前,低声道:“小姐,适才杨氏透过窗子看到程大


    人进了门,便叫嚣着要见小姐,道有话跟您说。”


    姜姝没想到杨氏主动要见她,回道:“她既想要见我,便把她带过来罢。”


    自姜容大婚以后,姜家便被姜姝派遣的侍卫看了起来,那些侍卫也不限制杨氏的行动,只不管杨氏到哪儿,都会尾随于后。


    杨氏倒是十分淡然,自把那个费了大周折才得到的牌符送给姜然以后,就做好了被生擒的准备。


    她坐到主位上,扫视了一遍屋内众人,最后把目光定在姜姝身上。


    她扬起唇角笑了笑,开口说道:“姜文焕确是我毒杀的,他早就该死了,我只怪自己动手太晚,让他多快活了几个月。”


    当年他只不过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书生,家里穷的连锅都揭不开,是她带着丰厚的嫁妆嫁进了姜家,她用自己的嫁妆供他读书,给他操持家务,照拂双亲,他这才有机会把心思都用到读书上,一举考中举人。


    他在官场行走,家里没有妾室不好看相,她又用自己的银钱给他抬了一房小妾,贤妻美妾在侧,他也算完满了。


    杨氏笑着把眼角的泪花揩掉,她原以为她和姜文焕情谊甚笃,后来才知道那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姜文焕对她并没有夫妻情分,当她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当她和嫁入高门的姜姝有了冲突的时候,他可以为了讨好姜姝,毫不留情的把她舍弃。


    哀莫大于心死!


    她杨惠兰汲汲营营,苦心经营了一辈子,怎么能做赔本的买卖呢?


    他辜负了她,她便要杀了他。


    她早就准备好了退路,置办了牌符、买好了马车、购置了婢女,她原本该在姜容大婚之日逃走的,可惜,姜然回来了……


    她只有一枚牌符……


    和女儿相比,她的命又算得了什么,姜然的路还长,而她,不过是一具活着的行尸走肉而已。


    她活着没什么意思,可她也不想因为毒杀姜文焕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姜文焕不配让她以命相抵。


    她尽力消除了所有毒杀姜文焕的痕迹,原以为即便姜姝找到了那双沾着毒药的筷子也无计可施,没想到程用会趁着夜色进府……


    陆长稽若是插手,势必要把绿竹缉拿归案,到时候姜然便逃不掉了。她只能在程用行动之前认罪。


    她终究要被姜文焕牵连。


    杨氏无奈的笑了笑,端起桌子上的茶盏抿了一口清茶,转头看向周婆子:“去把彬儿请过来,他不是小孩子了,有些事情他该知道。”


    姜彬还在守灵,身子细细的,裹着一层麻衣,愈发显得瘦骨嶙峋。屋里的人有些多,他站在屋子中间,迷惑不解的看向杨氏。


    杨氏冲他挥了挥手,把他有些凌乱的头发理整齐,而后凝着他的眼睛,温声道:“彬儿,你父亲不是病逝,是被我毒死的。”


    姜彬怀疑自己的听力出现了问题,他不解的看着杨氏,眸中满是疑惑。


    杨氏把手伸到他的脸颊上,慈爱的轻抚:“你父亲辜负了我,我不能放过他,这世上所有的负心汉都不该活着。”


    她的语速越来越慢,嘴角溢出暗红色的鲜血,她忍不住咳嗽起来,一边咳嗽一边道:“彬儿,母亲活不下去了,你以后要听长姐的话,你长姐年长你几岁,不管怎样总是为了你好的。”


    杨氏转头看向姜姝,断断续续说道:“彬儿是你血亲的弟弟,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做过。”


    杨氏跋扈了一辈子,算计了一辈子,临了,却为了她的一双儿女向姜姝低下了头。


    姜姝原本十分憎恶杨氏,可看着杨氏嘴角的鲜血,终是软了心肠。


    杨氏说的并没有错,姜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做过,他只是她的幼弟。


    姜姝点点头,低声说道:“你且放心罢!”


    心落到实地,杨氏再无遗憾,脑袋垂到姜彬肩头,静静地闭上眼睛。


    因着陆长稽为姜文焕吊过唁,姜文焕出殡这一日,许多官员自发为他送殡,路上设满了祭棚,十分悲肃壮观。


    从姜家到陵园约莫有三里地,姜姝披麻戴孝,半点不肯懈怠,夜幕时分总算空闲下来。


    叶潜拎着食盒进入花厅,他慢步行到姜姝身边,把食盒打开,将里面的鲫鱼汤递到姜姝手边,温声说道:“我母亲给你煲了一锅鲫鱼汤,里面放着当归,于孕妇的身子最是有益,你快些趁热喝了吧。”


    那汤香气扑鼻,显见炖了很长时间,姜姝不好辜负叶母的好意,端起瓷碗喝了个干干净净。


    她沉吟片刻,低声对叶潜道:“叶潜哥哥,其实我没有怀孕。”


    叶潜微顿,疑惑地皱起眉头。


    姜姝这才把假孕的缘由告诉叶潜,她隐去设计陆长稽云雨的事,说道:“陆尚书心善,愿意到婆母面前美言,保住我的性命。”


    姜姝的出身原就和陆长易不相配,现下又成了孀妇,若没有孩子傍身,以后在信阳侯府的境遇可想而知。


    叶潜沉吟片刻,缓缓蹲下身,凝视着姜姝,郑重说道:“我一直心悦于你,我母亲也十分想让你做她的儿媳,若是我到信阳侯府提亲,可否冒昧?”


    姜姝下意识握紧双手,难以置信地凝着叶潜,讶然道:“叶潜哥哥,我是孀妇,与你又如何相配?”


    当朝倒是有过孀妇再嫁的先例,可那些孀妇嫁的不是屠夫就是戏子,正经人家哪里肯迎孀妇进门。


    凭叶潜的人品,若是娶她进门,定会好生待她,她的后半生便可安然无虞了。可娶她于叶潜而言,却是没有益处的。


    叶潜是庶吉士,前途大好,若娶一个孀妇,不知得被多少人戳脊梁骨。


    叶潜待她好,她却不能只顾自己。


    姜姝犹豫片刻,温声对叶潜道:“我们早就解除了婚约,嫁娶不再相干,当初是我辜负了你,你又何故为了我置自己的前程于不顾,委屈自己?”


    浅红的光晕照到姜姝身上,给她镀了一层柔柔的光,她虽和叶潜面对面站着,却没有直视叶潜,眸光闪烁,斜垂在青色的地板上。


    叶潜伸出手臂,握住姜姝的双肩,迫使姜姝直视着他,一字一顿道:“能娶你,是我毕生之所愿,从来都算不得委曲。”


    他的话简单平实,却充满力量,暖流似波涛一般在心田涌动,姜姝在汪洋中抓住了那根最坚实的浮木。


    她自十四岁那年,就知道叶潜是她将来的夫婿。他英俊、沉稳、温柔、上进,虽说家里贫穷,她却毫不介意。


    日子是人过出来的,只要夫妻同心,就不怕没有好日子过。


    后来他们被迫分开,原以为这辈子就要这样熬过去了,在生命最灰暗的时刻,他向她伸出了橄榄枝。


    若是理性一些,姜姝应当立马就答应叶潜的提议。自此,他们夫妻和顺,举案齐眉,日子虽平淡,却会十分美好。


    可想到叶潜的前程,想想叶母对她的体贴,姜姝又陷入迟疑。娶一个孀妇做正妻,这个孀妇还是当朝首辅的弟媳,于叶潜而言有百害而无一利。


    嫁还是不嫁,姜姝心中的天平荡荡悠悠,做不出决断来。她迟疑片刻,对叶潜道:“叶潜哥哥,你容我考虑一下。”


    叶潜不想把她逼得太紧,轻轻点了点头,他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你一定要记着,自和你订亲那日起,我就盼着能把你娶回家。”


    有些话点到为止,说得多了,倒仿佛是乘人之危,叶潜不再多言,提出告辞。


    夜幕犹如一块儿湛青的丝绒,上面的星子闪闪烁烁,似含千言万语。


    姜姝不是拖泥带水的人,更无意耽搁叶潜的前程,她亲自把叶潜送到大门口,温声说道:“叶潜哥哥,夜深路黑,你慢些走,五日后我给你答复。”


    月光如华,把二人的身影投影在地上,两条平行的身影,在拐角处奇异的重叠到一起,凭白增添几分旖旎。


    陆长稽坐在马车内,冷冷看着二人,眸色阴沉,似酝酿着滔天怒火。


    程用看着月光下相对而立的二人,


    冷汗淋漓,他勒住缰绳,低声问陆长稽:“大人,我们……”


    话还未说完,便被陆长稽打断:“把马车赶到姜家门口。”


    姜姝尤在和叶潜说话,忽见一辆马车在他们身边停下,程用掀开车帘,陆长稽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


    夜凉如水,他的面色却比秋夜还要寒凉。


    “姝儿!”漆眸凝着姜姝,低沉的声音缓缓吐出,“你该回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