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夜深露重,秋风浸到身上,沁凉一片。
姜姝裹了裹衣裳,双手交叠在胸前,把自己环起来。
当朝风气开放,民律中明文规定,丈夫去世,孀妇婚嫁自由。姜姝已然是自由身,即便和叶潜谈论婚嫁之事,也在情理之中。
可不知为何,面对陆长稽,她没来由的便觉得心虚。她心跳加速,慌乱的不能自抑。
姜姝缓了几瞬,鼓足勇气看向陆长稽,温声说道:“夜深露重,大伯怎么过来了?”
陆长稽单刀直入:“我来接你回家。”
他说话的语气平稳低沉,似乎丝毫不觉得大伯在夜间接弟媳回家有失妥当。
面对陆长稽时,姜姝的反应总是比平时要慢一拍,她本能的想拒绝与陆长稽同行,却想不出推脱的理由。
这时只听叶潜道:“陆尚书深夜来接你回家,定是有要事,你不要着急,我马上就让车夫给你套车。”
他反应机敏,妥当地解决了她的困境,姜姝不由向叶潜投去感激的目光。
姜姝心里坦荡,这一幕由陆长稽看来却有眉来眼去的嫌疑。他的脸色不由又沉了几分。
程用自觉不好,利落地跳下马车,把矮凳放到地上,对姜姝做了个“请”的手势:“二奶奶,请上车罢。”
他态度强硬,姜姝不好再拒绝,闹得难堪了,不好收场。
她扭头看向叶潜,温声道:“叶潜哥哥,家里约莫是发生了急事,我不好耽搁,先行一步。”
叶潜点了点头,看着姜姝上了马车才向叶家的方向折返。
车内安静的落针可闻,陆长稽并没有再说什么,姜姝却能察觉到他心情不愉,索性闭口不言。
马车中间置着一张乌木小几,小几上放着一个拳头大的夜明珠,夜明珠散发着幽幽的光,光晕没有烛火明亮,却更加柔和温润,姜姝瞧着那柔润的光,提着的心也放松了些许。
刚松缓了几分,忽见陆长稽站起了身,他身高腿长,将夜明珠罩在阴影里,车厢顿时又暗沉下来。
姜姝的呼吸也不由放得清浅,她不错眼地盯着陆长稽,直到到陆长稽踱到她身边,把一个圆圆的物件递到她跟前。
姜姝接过,触手温热,是一个裹着缂丝的手炉。还未立冬,连暖手套都搁置在立柜里,姜姝没想到陆长稽的马车里竟会备着手炉。
热气通过手炉散播开来,给姜姝寒沁沁的身子增添了融融的暖意。之前衍生出来的紧张抗拒,都因着这个手炉缓缓消融。
“大伯。”姜姝欲要向陆长稽道谢,这时,原本平稳行驶的马车忽得颠簸起来,继而响起骏马嘶鸣的声音,马车被人逼停了。
姜姝还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便觉天旋地转,不过一瞬就被陆长稽压到了身下。
利箭的破风之声呼啸而过,数十支长箭似流石一般把车厢射了个对穿。死亡与之擦身而过,姜姝的心尚在嗓子眼吊着,就听外面响起了兵刃相接的打杀声。
“不要害怕。”陆长稽支起手肘,和姜姝的身体拉开一个间隙,“这些人是冲着我来的,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出去。”
他平时敕始毖终,防卫甚严,对手根本寻不到杀害他的契机。
今日临时起意到姜家探望姜姝,只带着程用和一个车夫,没想到被有心之人钻了空子,对方有备而来,即便程用武功盖世也撑不了多久。
陆长稽的语气很沉稳,下巴却绷成了一条直线,想到适才凶狠的箭雨,姜姝急的冷汗直流。
陆长稽抬手把姜姝鬓边的发丝掖到耳后,低头凑到她耳边,低声道:“他们想杀的人是我,你只要藏好就能安然无虞。记得,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去。”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耳边,酥酥麻麻,扰人心弦,姜姝不自觉把脸扭到一侧,僵着身子“嗯”了一声。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车外的打杀声渐趋于平静,一道嘶哑的声音陡然响起:“陆长稽,你还躲在车内做什么,莫不是要当缩头乌龟?”
安危重于山,当朝大员的马车上皆有机杼,即便陆长稽是文官,刺客也不敢冒然进马车。
陆长稽的马车车壁上嵌着三十支毒箭,只要他发动机关,毒箭就会尽数射出,同时马车也会分崩离析。
或许发动机关能寻得逃走的契机,可想到姜姝,陆长稽欲要拧动机关的手又生生顿住。
万一不能将刺客尽数歼灭,姜姝便会暴露在人前,对面穷凶极恶之徒,他没有办法护着她全身而退。
他不能让她有半点闪失。
陆长稽看了姜姝一眼,伸手撑在地上,果断地站起身,把凌乱褶皱的衣裳理平,抬腿迈了出去。
“你的胆子倒是很肥。”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接着便是一声闷哼。
那闷哼声并不大,却狠狠撕扯着姜姝的心,姜姝爬到车窗旁边,将车帘掀起一道缝隙,透过缝隙往外看,只见刺客正在狠踹到陆长稽的膝弯。
如鹤如松的男子被迫跪到地上,一群不知名的蝼蚁围在一旁大行侮辱嘲笑。
“受过陆首辅的大礼,即便我现下就去见阎王,也不枉在这世上走一遭了。”
“陆首辅位极人臣,除了圣上,恐怕再没跪过旁人,咱们几个不若过一把当圣上的瘾。”
“哎呀,陆首辅的脊背果真比常人硬实,我推都推不倒。”
说话的那人猛然用力,挥舞着长1枪砸到陆长稽背上,铁器又重又利,把陆长稽掼倒在地。
陆长稽跪在地上,分明是臣服的姿态,腰背却挺得笔直,他面容平静,薄唇紧抿,眸中无波亦无澜。
世人最喜闻乐见的就是虎落平阳,没有什么比戏弄强者更能让人愉悦。
可惜,这头猛虎的骨头太硬,即便被困住,依然傲视群雄,丝毫不显慌乱狼狈。倒是映衬的他身旁的刺客仿若跳梁小丑。
没有获得意料中的成就感,一个刺客怒火攻心,举起手中的长1枪狠狠砸到陆长稽背上,陆长稽受不住万钧之势,趴落到地,华贵的衣衫尽染尘埃。
“哈哈哈哈……”刺客大笑,看着陆长稽匍匐在地上的身影,心里衍生出无尽的快意。
他觉得他打断了当朝首辅的傲骨。
他不仅要打断首辅的傲骨,还要折辱首辅的尊严。
他挪到陆长稽身旁,冲着陆长稽吐了一口口水,恶心的口水沾到陆长稽的侧脸上,粘坠坠的往下滑落。
姜姝的心又疼了几分。
刺客原想做更过分的事情,忽被带头的刺客制止。
“家主还在等着,我们得快些回去交差,你休要再胡闹。”
刺客不满的“哼”了一声,到底没有再胡作非为,用绳索捆住陆长稽的脖颈,像牵牲口一样牵着陆长稽往马车走。
他是陆长稽呀,清风朗月,如圭如璋,是凡人可望而不可即的谪仙,怎么能被人当作牲口对待。
陆长稽的脚步仿佛踩到了姜姝的心尖上,他每移动一步,姜姝就心疼如绞,她捂着嘴,唯恐泄出嘶哑的哭声。
刺客把陆长稽牵到马车旁,待陆长稽踏上矮凳的时候,重重踹了陆长稽一脚,陆长稽整个身子向地上扑去,速度太快,套在他脖颈上的绳子迅速收紧,绳子紧紧勒住他的脖子,他白皙的脸迅速涨成朱红色,
“真是个废物!”刺客乜着陆长稽,骂道,“还不快些爬起来,娘们一样的身子,也不知道怎么就当上了首辅。”
陆
长稽以手撑地,缓缓站起身,他的脸上沾着泥土,嘴角磕破了,神态依然无波无澜。
刺客满足了自己邪恶的欲1望,不敢再耽搁,等陆长稽上了马车,一鞭子抽到马臀上,扬长而去。
泪水如决堤的湖,把衣襟尽数浸湿,姜姝伏在车窗边,双目通红,连呼吸都微弱了几分。
那人可是陆长稽,是权倾天下的陆长稽,怎能被人如此折辱。
若不是笃定了陆长稽不会生还,他们又哪里敢如此肆无忌惮。
陆长稽不能死,决不能死,她一定要把陆长稽救回来。
姜姝爬出车厢,架着马车向信阳侯府冲去。她没有架过马车,只凭着一腔热血横冲直撞,将车赶得快如闪电。
马车穿过永春坊、朱雀大街、迎春路,一直行到信阳侯府,门房迷迷糊糊打着瞌睡,远远的就听到嘹亮又急切的声音。
“开门,快些把大门打开!”
门房一凛,抬手揉了揉眼睛,只见三奶奶架着一辆插满长箭的马车呼啸而来,速度之快,令人咂舌。
若是不能快些把门打开,依着惯性那马就要直直撞到木门上。到时候车毁人亡,便是把门房抽筋扒皮都担不起那份责任。
腔子里的心猛然提起来,两个门房对视一眼,迅速跑到大门旁边,合力把木闸抬下来,一人拖着一扇大门,将中门打开。
刚把大门打开,马车便呼啸而过,二人轻抚胸口,谢天谢地,总算没有出岔子。
姜姝架着马车冲到书房,寝屋里只点着值夜的小灯,暗幽幽的,显而易见,陆凛已然就寝。
姜姝也顾不得男女大防,直喇喇向里间走去。
哪里有儿媳夜闯公爹寝房的事情,值夜的婆子惊得瞠目结舌,伸手去拦姜姝:“二奶奶,侯爷和霜姨娘已经安寝了,有什么事明日……”
姜姝一把将婆子的手拨开,抬脚迈到内寝,一进屋就闻到了苏合的甜香气味,接着便看见胡泠霜手忙脚乱的穿衣裳。
陆凛倒是不算太失态,好歹还穿着一身寝衣,他横眉睥着姜姝,没好气道:“老二媳妇,你的规矩……”
话还未说完,便被姜姝打断:“父亲,大爷被刺客绑走了!”
陆长稽被人绑走了,他这样谨慎的人,怎么会给人可乘之机?
肌肉突然变得又僵又硬,陆凛倒吸一口凉气,连缘由都来不及问,抓起外衫披到身上,对姜姝道:“快、快些随我进宫。”
姜姝原以为陆凛会带她去面见圣上,没想到马车直接行到了太后的凤藻宫。
宰相门前七品官,太后宫里的大监当更加骄矜,出乎意料的是张大监待陆凛十分客气,他向陆凛行了个礼,温声道:“更深露重,侯爷怎得来了?”
陆凛长话短说:“微臣有急事求见娘娘,劳烦张大监通传一声。”
太后身娇体弱,睡眠又浅,若非有十万火急的事情,张大监决计不敢打搅她。
陆凛的话有些含糊,按理张大监该将他拦住,可想到陆长稽和太后的渊源,张大监只得破例将人迎到花厅,转身到内寝禀告。
花厅色调明丽,墙壁上镶嵌着波斯国进贡的琉璃,五颜六色的琉璃在烛火的映照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姜姝心神不宁地站在屋内,原以为要等很长时间才能见到太后,没想到不过须臾,太后就进了花厅。
太后比姜姝预想的还要年轻,她身穿一袭粉蓝色寝衣、散着发髻坐在主位上,双眸盈盈若水,肤色白皙,唇瓣粉嫩,似一朵含苞欲放的桃花。
若只看她的面容,谁也不会想到她已经二十又五,且已诞育下一子。
宫里礼仪严苛,陆凛也没想到杨太后会披头散发出来接见他,他愣了片刻,只当没瞧见太后的失态,拱手对杨太后道:“娘娘,大事不好,雪霁遇刺了。”
“雪霁最是审慎,如何会遇刺?”杨太后把手搭在扶手上,指节处泛起微微的白。
陆凛心系陆长稽的安危,一路上竟连来由都没来得及问,忙把目光投向姜姝。姜姝这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当姜姝说到陆长稽到姜宅接她回信阳侯府的时候,杨太后的眸光微不可察的闪过一丝异样。
杨太后到底不再是当年的闺阁小姐,很快就把那份异样压下去,现下的当务之急是搭救雪霁,她不能意气用事。
凭雪霁现下的威势,放眼整个朝堂,恐怕也只卢准敢行刺他。
卢家势大,卢太妃所出的雍王是先帝长子,先帝在位时,太后虽生了当今,但因着当今年幼,卢家便起了不臣之心。若不是陆长稽一心拥护正统,现如今坐在龙椅上,怕要是雍王了。
卢准在朝堂上颇有建树,他的兄长卢获把守着大英的门户,兄弟二人一文一武里外联合,势力甚大,即便当今已登基三年有余,依旧贼心不死,和陆长稽明争暗斗多年。
陆长稽被刺杀,不肖言说,背后指使之人定是卢准。
杨照月绷着脸站起身,拿出太后的凤印掷到张大监面前,扬声说道:“张培,你即刻调五百御林军,把卢准的家小尽数押进凤藻宫!”
张培是杨家家臣,因着杨太后进宫,才去了势到凤藻宫相伴,他听命于杨太后,却也没忘了规劝之责。
“娘娘,您并没有查获卢大人行刺的证据,若凭白将他的家小押解进宫,怕是会引起百官忌惮。
到时候人心惶惶、烁口成金,言官定会弹劾您行之无法,公报私仇。此行于您的名声大有不益。”
先帝在时,杨太后和卢太妃斗得死去活来,满朝皆知太后和太妃不睦,太后冒然把太妃的娘家人押到凤藻宫,定会被人口诛笔伐。
杨太后不屑地勾起唇角,她杨照月要是在意名声,当年便不会屡次拒绝齐王的求亲。若是连陆长稽都保不住,她也不用当这个太后了。她要的从来不是空名。
杨太后瞪了张培一眼,柳眉倒竖,怒声斥道:“你休要啰嗦,若是耽搁了搭救雪霁的时机,我拿你是问。”
这是铁了心要救陆长稽,张培不敢再多言,大步行出花厅,翻身上马,飞一般奔出凤藻宫。
花厅的雕花木门被人关上,杨太后忽得想到了什么,她坐直身子看向姜姝,问道:“你是架着雪霁的马车回的信阳侯府?”
姜姝不知道太后为何会问这个问题,只诚实的点了点头。
疲惫感由内而外衍生出来,杨太后有些头疼,她摁了摁额角,低声道:“陆大人和世子夫人且回府去罢,若有消息,哀家会派人通传。”
杨太后冒着得罪满朝文武的风险缉拿卢准家小,可谓心血斑斑,陆凛不敢再叨扰杨太后,躬身应了一声是,带着姜姝折回信阳侯府。
屋内灯火通明,姜姝急得在地上踱来踱去,冷瑟瑟的夜里,身上出了一层黏腻腻的汗。
时间仿佛凝滞,半点都熬不出去。她等呀等,天光微亮之时,总算等来了消息,说是大爷回府了。
姜姝欣喜若狂,随着那人行到迦南院,一进屋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抬起头,只见杨院正正在给陆长稽包扎伤口,陆长稽的胸膛上布满了青红交错的鞭痕,左胸的位置血肉模糊,像是一汪泉,汩汩的往外涌着鲜血。
姜姝凝着陆长稽的胸膛,只觉得手脚发冷,似乎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她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看向杨院正,小心翼翼问道:“杨太医,我大伯他、他还活得了吗?”
陆长稽伤得太重,便是杨太医也没有把握能把他救活,他摇了摇头,低声道:“老夫行医多年,第一次见到这样凶险的伤口。
老夫定会尽力而为,至于能不能把陆尚书从鬼门关拉回来,便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听话听音,杨院正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几乎可以断定无力回天了。
姜姝颓然地瘫坐到身后的交椅上,直直看着陆长稽,再说不出话来,唯流出两行清泪。
杨太医不停地忙碌着,金乌冲破乌云普照大地之
时,终于停下动作,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转头看向姜姝,低声道:“老夫已然尽力,陆尚书确是不成了。”
不成了、什么叫不成了,姜姝张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凭着本能行到榻边,怔怔地凝着陆长稽。
杨太医急着向太后交差,跟姜姝说了一句节哀,便背着药箱出了门。
想到过去的种种,姜姝心如刀割,陆长稽为了保全她独自下了马车,高洁如鹤的人物,被肖小责打、凌辱,她却什么都做不了。
伤心、愧疚和不知名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扰得姜姝混乱不已,身体也失去控制,软软伏在榻上,不停地颤抖着。
眼前是缂丝所制的褥子,上面的藩篱如意花纹不停地旋转、变换,渐渐变得模糊起来,泪水糊成一片,姜姝沉沉的闭上眼睛,陷入黑暗之中。
不知昏厥了多久,陆长稽的声音隐隐约约在耳边响起。
姜姝苦笑一下,只当自己出现了幻觉。连眼皮都懒得抬。
当陆长稽的声音再次响起的时候,她才意识到不寻常,干涸的土地兀地开出了花,到处都是芬芳馥郁。
姜姝扬起头,只见陆长稽正垂眸看着她,长长的睫毛似蝶翅一般翕动着,眸中满是疲色。
姜姝掐了一下掌心,疼痛传来,她这才敢确定自己没有产生幻觉。
“大伯!”她猛地站起身,雀跃道,“大伯,你醒啦。”
声音有些嘶哑,却充满喜悦。
榻边放着一个木凳,姜姝太过于雀跃,被木凳绊住,身子直冲着陆长稽摔了上去。
陆长稽身受重伤,姜姝唯恐压到他的伤口,慌乱之余将手臂撑到两侧。
她力气小,双臂仅能支撑着胸1脯悬空,如此,小1腹便和陆长稽贴的十分紧密。虽隔着衣裳,仍可以清晰的感觉到陆长稽身上传来的硬实的、偾张的热意。
姜姝既羞愧又无奈,无声的叹了一口气,脸颊涨成了浅红色,耳朵尖也变得热辣辣的。
她心跳如鼓,手忙脚乱地往起来爬。岂料衣带勾住了陆长稽的手臂,人倒是坐起来了,外衫却被扯了下去。
朝霞透过窗子映照到拔步床上,氲出旖旎的暖色。陆长稽卧在床上,姜姝的衣衫暧昧的缠在他的小臂处,像是被他握在手中一般。
姜姝着中衣倚在陆长稽身边,没有外衫的遮掩,身前的凝脂越发显得巍峨高耸,勾勒出夸张的弧度。
这样的氛围,即便二人一卧一坐,连眼神的交流都没有。让人瞧见了也不免想入非非。
姜姝的脸直接红成了虾子,她轻咳一声,弯下腰,抓起外衫往身上披,还未来得及系衣带,一道惊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们在做什么?”
第52章
寒意从脚底传到天灵盖,大脑一片空白,姜姝怔愣了片刻,才意识到适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从榻上弹起来,惊慌失措地站到榻边,她甚至都不敢看陆凛的脸,一面垂着眼系衣带一面道:“父亲,不是您想的那样,我就是……”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世人对眼睛的信任程度总是要高过耳朵。姜姝唯恐陆凛误会,她心急如焚,直接乱了章法,解释来解释去,也解释不到点子上。因着太过于紧张,还把衣带系成了死结。
陆凛的目光越来越冷,甚至还露出了几分鄙夷和愤怒。姜姝知道她的解释毫无用处,她颓然地叹了一口气,兀的闭上嘴巴。
几欲绝望之际,一双修长的手把她的手拨开,将那乱七八糟的衣带解开,细致的系成了如意结。
待系好衣带,陆长稽才把目光投向陆凛,他低声说道:“父亲误会了,适才是地上那把凳子把弟妹绊到了榻上。”
陆凛这才发现榻边倒着一个乌木小凳,可不过绊了一下,姜姝的外衫怎得就脱掉了?
陆凛满心疑惑,视线触到陆长稽缠满绷带的胸膛时才把疑虑打消,便是陆长稽真的和姜姝有首尾,也不会在这时……
可想到陆长稽深夜去接姜姝回府,陆凛又生出了几分担忧,他的长子性子清冷,何曾主动照拂过亲友?姜姝生得玉软花娇,又时常在府内行走,见得多了,陆长稽对她动心也不是没有可能。
大伯对弟媳暗生情愫,这是多么惊世骇俗,根本不能为世人所容。
陆凛咬紧牙关,他的长子大权在握、名满天下,他决不能让一个妇人毁了他儿的清誉。
陆凛沉着脸看向姜姝,厉声敲打:“老二家的,我知道你担忧雪霁的身体,但你也不能失了分寸。
你一个孀妇,好生在欣春苑待着为易儿守节便是,平白无故的跑到迦南院算怎么回事,今日念在你是初犯的份上,我便不与你计较了,以后你若再不知进退,就休怪我不给你留情面。”
长辈训话,绝没有晚辈置喙的余地,再加上姜姝原就对陆长稽做过心思不纯的事情,她愈发惴惴,垂着手站在原地,半句话都不敢多说。
姜姝低垂着头,纤长的身子微微颤抖,犹如被雨水打过的海棠,明丽中多了几分凄婉,娇柔得惹人怜爱。
陆长稽看了姜姝一眼,复把目光投向陆凛,低声道:“父亲言重了,弟妹不过是担忧儿子的身体,这才过来探望。
骨肉至亲合该互相关心,家族团结方是兴盛之道,弟妹的言行尽显大家风范,父亲训斥她做什么。”
陆长稽连中三元,满腹经纶,他若想维护一个人,没有人能置喙得了。
陆长稽一心护着姜姝,陆凛愈发不安,但面对强势的儿子,即便陆凛是长辈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得把矛头指向姜姝:“你快些下去罢,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用处,反……”
他原本想再斥责几句,瞥见陆长稽告诫的目光,又止住话头,对姜姝挥了挥手,示意姜姝出门。
头顶悬着一把刀,姜姝原以为要好生受一番责难,没想到那把刀倏然就撤掉了,姜姝喜不自胜,快步跨出房门。
屋内恢复安静,陆凛想说些什么,可面对手握重权的长子,一点底气都没有,转而唤来下人,狠狠教训了一番。
陆长稽遇刺,赵氏次日便回了府,听到赵氏回府的消息,姜姝起初有些忐忑,但想到陆长稽的承诺,心又放了实处。
他既说了会护她平安,就一定会说到做到。
她换了一身衣裳,带着珠儿向宴西堂行去。
路过清瑶湖,远远的瞧见陆凛和胡泠霜正在湖边喂鱼,胡泠霜依偎在陆凛怀中,双手绞着陆凛的衣带,满脸娇羞,仿若情窦初开的少女。
陆凛一只手搂着胡泠霜的腰,另一只手从盘子里捻了一颗荔枝,送到胡泠霜唇边。
陆凛保养得宜,若是不了解内情,他和胡泠霜瞧起来着实像一对神仙眷侣,但一想到赵氏,姜姝就觉得窝心。
美妾在怀,陆凛怕是早已忘了他的结发妻子,忘了赵氏对他的深情。
姜姝恶心不已,低声对珠儿道:“改道走沁春园。”
“改道做什么?”姜姝话音一落,赵氏的声音就从耳边响起。
姜姝转过头,只见赵氏正站在她身后,赵氏神态自然、霞姿月韵,嘴角噙着一抹讥讽的笑:“我钟意的是那个在赵家门口侯了三天,擎等着给我送一匹浮光锦的陆凛,那个陆凛在胡岚进门的那一日就死了。”
她扬起下巴,乜着陆凛,淡声道:“湖边喂鱼的那个人是信阳侯,并不是我的夫君。”
她一面说话一面施施然向前走去,路过清瑶湖的时候,甚至还微笑着向陆凛行了个礼。
喉咙里仿佛塞了一团棉花,哽得呼吸都有些困难,姜姝不知道赵氏经历过什么,但她知道一颗鲜活的心从雀跃到死寂,然后再自愈,定然会经历撕心裂肺的痛楚。
想到这儿,她看赵氏的目光不由柔软了很多,盛气凌人如赵氏,也依旧有着痛苦不堪的过去。
姜姝跟着赵氏进入宴西堂,赵氏坐到茶榻边,抬手指了指小几上的桂花糕,温声道:“今年雨水多,桂花比往年要馥郁一些,你且尝尝这桂花糕,味道当是不错。”
姜姝捏了一块儿桂花糕,几番动作,终是吃不下去。她复又把桂花糕放回碟子,挣扎片刻,低声说道:“母亲,有一件事儿我骗了您。”
赵氏连眉头都没皱,她咬了一口桂花糕,细细咀嚼着,把糕点咽下去以后,拿起茶盏呷了一口浓茶,温声道:“你早就跟我说过这
件事。我记得我也告诉过你,骗过我的人很多,但只有你肯冒着生命危险到火海中救我。”
她顿了一下,接着道:“所以,你既骗过我,就接着骗罢,我并不介意。”
赵氏说话的语气淡淡的,却透着一股历经千帆的悲凉,姜姝鼻子一酸,不由蕴出一层薄泪。
她捏紧手中的帕子,鼓足勇气说道:“母亲,我不能骗您一辈子,我、我并没有怀孕。”
屋内陷入短暂的安静,唯能听到赵氏急促的呼吸声。
不知静默了多长时间,赵氏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她冲着姜姝咆哮道:“你在胡说什么?”
纤长的手指死死叩着太师椅的扶手,因着太过于用力,指节泛白,简直要陷到扶手里面去。
她直直盯着姜姝,满是不可置信:“你适才说了什么,再说一遍?”
事到如今,再没有可转圜的余地,姜姝跪到赵氏面前,挺直腰背,迎着赵氏的目光看过去,沉声说道:“母亲,我没有怀孕。”
“咣”的一声,一只汝窑描粉蝶茶壶在姜姝脚边碎裂开来。
赵氏怒目圆睁,继而又拿起一只杯盏掷到地上,身子微微发颤,声音却中气十足:“姜氏,你可知你犯下了怎样的错处。我儿待你如珍如宝,你可对得起他?”
想到陆长易,姜姝心中的怯意顿时就消散了个干干净净,她以诚相待,他却一心想要夺她的性命,至亲至远夫妻,说的便是如此!
姜姝仰起头直视着赵氏,一字一顿道:“母亲,我有错,错在不该说谎。
但我假装怀孕并没有错处,不管是谁,不管处在何种境地,想要保住自己的性命,总归是没有错处的。错的人是您,是陆长易。”
姜姝这妇人,她不仅辜负了易儿,还敢忤逆婆母,赵氏勃然大怒,怒目盯着姜姝,眸中满是愤恨。
姜姝毫不退缩,清凌凌的眸子和赵氏对视,眼神坚毅又果敢。
诚然姜姝的话是对的,但愤怒在胸腔里回荡,赵氏根本没有心思来思考的姜姝说了什么。
她只替独子不值,她可怜的易儿,自出生起就重病缠身,没有享过一天福,临了,竟连自己的血脉都没有留下。
姜姝这个不争气的,她怎么对的起易儿?
赵氏的声音嘶哑了:“姜姝,自你嫁进信阳侯府就把他的私产全部让你打理,便是我与你有龃龉,他也是总是站在你那边。”
“他待你那样好,你怎么连个身孕都怀不上,你可对得起他?”
“我如何就对不起世子了?”姜姝反唇相讥,“自嫁进信阳侯府,我就悉心照料世子,白日里陪他用膳解闷,晚间热的满身是汗,我依旧衣不解带的守在他身边照料他。
母亲,便是您,在夏日的时候,受得了不开窗不用冰鉴的闷热吗?”
姜姝站起身,把陆长易的遮羞布揭开,陆长易既想要她的命,她又为何要顾及他的体面:“母亲,您当我为何一直怀不上身孕,因为世子根本就不能行夫妻房事。他行不了房事,我又如何怀得上身孕。”
姜氏在说什么,在说什么,赵氏的脑子里乱纷纷的,像是搅了一锅浆糊。她的儿子不行,姜氏怎么能说她的儿子不行,怎么能侮辱她的儿子。
赵氏额头上的青筋突兀的暴起来,她死死盯着姜姝,咬牙切齿道:“你闭嘴,闭嘴,休要胡言乱语。”
既已开了头,姜姝就不可能半途而废,她接着道:“世子病了那么久,身子早就不成了,我为了维护他的体面,宁愿冒着被您休弃回娘家的风险,也没有把这件事说出来。”
“我待世子已算仁至义尽,世子又是怎么对我的,为了一已之私,他竟想让我给他陪葬。”
“母亲,您也是女子,设身而处,如果父亲以同样的方式待您,您会如何?”
赵氏已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只一心怜惜她病逝的儿子,而姜姝就是侮辱她儿子的罪魁祸首,姜姝若是把易儿不能行房的事说出去,易儿在九泉之下也不能安心。
“来人,来人。”赵氏急了,“把姜氏绑起来,把她给我……”
说到这儿,赵氏的脑海中忽得浮现出姜姝跑到火海中搭救她的那一幕,四周都是烈火,空气灼热滚烫,姜姝提着菜刀,身上沾着鲜血冲到了火海中。
为了救她,姜姝险些丢掉性命,直到现在,姜姝的膝头还留着被火灼烧后的疤痕。
陆长易是赵氏的命根子,赵氏不想辜负他,可姜姝、姜姝……
赵氏像是泄了气,她颓然地仰靠到椅背上,缓缓闭上眼睛,有气无力对姜姝道:“你失足滑了胎,需卧榻静养,以后再不许踏足宴西堂一步。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姜姝倒抽一口气,紧握在一起的手指不自觉伸展开来。
她之所以敢说出心中所想,无非是笃定了陆长稽会给她兜底,她没想到赵氏会轻轻把此事揭过去。
她怔怔地看着赵氏,原想再说些什么,可瞧着赵氏那副怏怏的样子,终是没有开口,默不作声退到了门外。
果不其然,只见程栾正侯在门口,她知道但凡赵氏露出发落她的苗头,程栾当即就会到屋内去。
程栾是程用的亲兄弟,被行刺那一夜,程用死在了刺客手中,陆长稽厚葬了程用,把身手远不及程用的程栾调到了他身边。
程家家门不显,家中总得有一个人随侍在首辅身边,才不至于凋落。
程栾身手平平,脑瓜子却转得飞快,想到陆长稽对姜姝的感情,自作主张道:“二奶奶,大爷伤得重,厨房炖的鸡汤太过于油腻,总不合他老人家的口味。
您心思灵巧,不若炖一盅清爽的鸡汤送到迦南院,给大爷补补身子。”
按理,姜姝合该照料陆长稽,可弟媳和大伯走的太近了难免招人非议,想到陆凛的警告,姜姝不由踌躇起来。
她踌躇片刻,转而又觉得自己可笑,陆凛是个什么东西,他自己尚且立身不正又凭什么来管束她?
路是自己走的,若是桎梏在旁人的眼光中,活着还有什么滋味。爱憎分明,知恩图报方是为人处世的大道。
姜姝把目光投向程栾,温声问道:“程先生,不知大爷的饮食有什么忌讳?”
程栾也不掩藏,直接道:“大爷饮食清淡,不喜酸。”
不喜酸?
姜姝睁大眼睛,她记得和陆长稽一同用餐时,陆长稽每次都会点一道蜜煎梅子汤,便是用点心,也要用味道偏酸的梅子桂花糕,姜姝只当她和陆长稽口味相近,可陆长稽怎得就不喜酸呢?
难不成那梅子汤是特地为她……
难以名状的感觉从体内升腾起来,心里酸酸甜甜,百感交集,脸颊渐渐泛起热意。
秋风扑面而来,姜姝兀得冷静下来,她不仅和陆长稽有着天壤之别,还是陆长稽的弟媳,他最是端方,又怎么会对她生出不该有的遐思呢?
即便他待她与旁人不同,他们这样的关系,又怎么能……
他待她好,她能做的也无非是真心回报他而已。
手指不自觉紧握成拳,姜姝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她对程栾道:“既知晓了大爷的口味,我定会好生给他老人家炖汤,只盼着大爷的身子能早些好起来。”
姜姝精细,无论女红还是饭食,都要尽力做到最好。
红泥火炉燃着文火,瓷盅咕嘟作响,姜姝在厨房守了足足两个时辰,吊出来的汤汁醇美鲜香,远远的就能闻到扑鼻的香味。
月上柳梢头,繁星缀满天际,姜姝拎着鸡汤踏进迦南院。
迦南院开阔,又比旁的院子安静,在寂静的夜里,姜姝甚至能听到脚步的回声。
一样的月夜,一样的气氛,在青阳观发生的旖旎之事浮现在脑海中。
陆长稽坚实的胸1膛,滚烫的体温,大的骇人的……
画面越来越不可描述,姜姝收回思绪,抬手在脸颊上拍了几下,颤着手推开房门。
“大伯!”她轻轻唤了一声。
屋内静悄悄的,并没有人回应。
姜姝走到拔步床前,隔着纱帐又唤了一声大伯,依旧没有声响。
她把食盒放到一侧,伸手掀开纱帐,只见陆长稽双目紧闭,脸色潮红,额角隐约沁出细细的汗珠。
姜姝头皮一紧,把手探到陆长稽的额头上,触手滚烫,竟发起了高热。
受伤时发热最是危险,一个不慎便会丧命。
姜姝心急如焚,她猛然站起身,欲要唤大夫,忽见陆长稽翻了个身,薄唇轻启,低声喃喃:“姝儿、姝儿……”
那声音温柔缠绵,百转千回,绝不是大伯唤弟媳的语气。
嗡……
大脑陷入一片空白,思绪也混乱起来,姜姝僵立在原地,怔怔地盯着陆长稽,眸中浮光万千。
夜沉沉,乌云笼在天际,把月光尽数遮住。
姜姝站在屋内,心弦一点一点上紧,把以往的点滴串联到一起,不禁寒从心头起。
因着陆长稽待她太好,她几欲忘了他是如何杀伐决断,如何踩着政敌的尸骨登上高位的。
他心思缜密,智多近妖,若不是他默许,她又如何爬得上他的榻,如何……
手指不自觉握紧,呼吸也急促起来,他是她的大伯,他如何能对她起见不得人的心思,可反过来思忖,即便她是迫于无奈,却也上了他的榻……
他不清白,她又如何不是在浊浪中滚了好几番。
思绪混乱,绞成一团乱麻,姜姝捏了捏额角,再不敢在屋内久留,大声唤来大夫,逃也似的离开了迦南院。
姜姝虽离开了迦南院,心却惴惴的,夜间醒了好几次,所幸没有听到迦南院传来的消息,这样的关口,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天还未亮姜姝就起了身,原想到院内散步,只见珠儿拿着一封帖子进了门,帖子是姜容写的,说是想要和林允之回门。
因着姜文焕病逝,姜家乱成了一锅粥,姜姝忙的脚不沾地,看到帖子才想起至今尚未给姜容办一个体面的回门宴。
新人成婚,姑爷总归得到岳丈家认认门,才算全了礼节。
姜家没有主母,姜姝就得挑起主母的大梁,她收拾一番,乘马车出了门子。
林姨娘没有操持过庶务,也不懂待客的礼节,便到厨房亲自做了一道姜容喜欢的五红江米糕。
时间掐的准,厨房刚把热菜炒上,林家的马车就到了。
姜容新婚,林姨娘多日未见过姜容,恨不得当即就迎到大门口,瞧一瞧自己的幼女过的好不好。
可惜,她是妾,不能见客,她踌躇了片刻,终究还是不敢上前,嗫嗫地站到侧旁。
“姨娘!”姜彬的声音乍然响起,他含笑看了林姨娘一眼,温声道,“父亲母亲去了,您现在是家里唯一的长辈,您也到外面迎一迎三姐姐罢!”
姜彬年纪虽小,却是姜家唯一的男丁,他尊林姨娘一声长辈,林姨娘便无需再以下人的身份自居了。
林姨娘喜从心来,向姜彬道了一声谢,她到底不敢越过姜彬,亦步亦趋的跟在姜彬身后,和众人一起迎到大门口。
姜容新婚,按理回门的时候该穿得喜庆一些,可父母双双去世,她不好着艳色衣衫,便穿了一件栀子色缂丝大袖衫,料子极华贵,姜容的面色却和那料子不大相称,流露出淡淡的疲倦之色。
不仅林姨娘,姜姝也有些担忧,可当着林允之的面不好多言,只强颜欢笑把一对新人迎到花厅。
下人把菜肴呈到饭桌上,姜彬按姜姝的叮嘱和林允之交谈起来,他年纪小,虽已暗暗练习过很多遍,待客的时候仍有不足之处。
所幸林允之和善,不仅不挑理,还会适时指点,一顿饭倒是吃的其乐融融。
用完饭,姜彬请林允之到书房小憩,姜容和林姨娘、姜姝回厢房说窝心话。
房门一关上,林姨娘就红了眼眶,她紧紧握住姜容的手,低声啜道:“我的儿,成亲原是天大的喜事,姨娘在你身上瞧不见喜色也就罢了,怎么反倒觉得你还清瘦了好些。
莫不是姑爷觉得你父亲去了,家里没有依仗,便欺辱于你。”
姜容连忙摇头,反握住林姨娘的手,温声道:“姨娘误会了,允之待我十分好,是我自己没用,才搞得如此狼狈。”
姜容羞愧地低下头,声音也越来越低:“婆母是个宽和的,全然信任我,进门第二日就把家里的对牌尽数交给了我,让我管理庶务。”
“林家到底不似咱们家,莫说外面的田庄铺子,单伺候的奴仆就有三四十之多,我虽识得几个大字,却也断然管理不了这么大一家子人。”
“我原想叨扰婆母,请婆母费心指点,可婆母是个自在的,我成亲后不久便到家庙修行去了。”
“族中的大伯娘见我心力交瘁,便把我带在身边教导,但我愚钝的很,单发月例银子,就出了三次纰漏。”
“大伯娘起先还有耐心,见我屡次出错,便没了好脸色,连带着家里的妯娌小姑都有些瞧不上我。”
“允之有心庇护我,但毕竟要当差,总不能掺和到内宅的事情上来,我也不好给他添乱,暗暗吃了妯娌小姑们不少话头。”
姜容越说头垂得越低,声音也变得嗡嗡的:“长姐,你嫁到侯府这么长时间,是怎么和姑舅相处的,可管过家,能否教一教我?”
姜容自幼便沉默寡言,胆子又小,起初嫁进林家,还能克制着自己,与人相处时尽力让自己瞧起来落落大方,可一受到大伯娘的苛责,她便恢复原状,人前不敢说话,只想缩在壳子里。
林家原就瞧不上姜容的家世,见她谨小慎微、唯唯诺诺,愈发看不起她,家里女眷无论打牌还是小聚都没有人唤她,她分明是林家嫡枝的奶奶,现下倒被排挤成了边缘人物。
姜姝也是高嫁,姜容的经历她俱都经历过,不同的是她当初无欲无求,只关着门过自己的小日子,即便不被接纳也无所谓。
姜容却不然,她把林允之放在心上,力求做林允之的贤内助。自然希望能融到林家那个大家族当中。
姜姝抿抿唇,温声安慰姜容:“哪有人天生就会打理庶务?侯夫人手把手教了我很长时间,我也不过能支应个把宴会,林家那么大的家业,莫说你才刚出阁,便是我现下过去,也难保不出岔子。”
她向方玉招了招手,对姜容道:“方玉是陆家的家生子,在侯夫人跟前长大,不仅擅长调教下人,还会算账。
现下我把方玉交给你,让她随你到林家住一阵子,你有什么不懂的,只管问方玉,保管出不了岔子。待你能独当一面了,再让方玉回侯府。”
方玉是周嬷嬷的独女,等周嬷嬷卸了权,便是侯府的下一任掌家嬷嬷,虽是下人,却比小门小户的小姐还要有见识。
姜容看了一眼方玉,只觉方玉姿态娴雅、气度高华,便有些怯懦,推却道:“方玉姑娘是姐姐的左膀右臂,我怎能夺人所爱?”
姜姝摆摆手:“你莫要客套,我一个孀妇,只管缩在屋里就是,哪里还需要掌家算账。凭我的身份,便是出一趟门,都要思索再三。”
姜姝顿了一下,正色道:“容姐儿,我没掌过家,却在侯夫人跟前伺候过,侯爷宠爱胡姨娘,侯夫人也不是一帆风顺。
但无论处在怎样的境遇,她都泰然自若,便是被夺掉管家权的时候,都没有落魄之相。”
“你辈分虽低,却是林家的嫡枝,只要你自己
把自己当回事儿,谁也奈何不得你。
处理庶务虽难,早晚都能学会,难的是自矜自爱,把架子立起来。”
姜姝的话让姜容有醍醐灌顶之感,她是林家的掌家太太,便是现下能力欠缺,早晚也能立起来,忌惮那些族人做什么。合该旁人看她的脸色才是。
底气倒是有了,因着性格的缘故,姜容到底还是有些怯懦,但她知道改变性格非一日之功,得慢慢立起来才是。
夕阳渐渐西斜,无缘无故的,出嫁女不好在娘家留宿,饶是姐妹二人再不舍也得分别。
姜姝和姜容相携着来到门口,姜容仍不想面对杨家那群族人,但想到姜姝的话,不自觉便挺直了腰杆。
姜姝先送姜容离开,随后乘马车往信阳侯府折返。
天气寒沁沁的,好端端的马车不知何时裂了一条缝,冷风不住地往车内钻,便是握着手炉,也止不住发冷。姜姝把衣衫裹紧,心情不自觉烦躁起来。
好容易回到欣春苑,还未站稳脚跟,便见一个小厮推门而入,那小厮跑得极快,火急火燎的,一路绊倒了好几个盆栽。
信阳侯府规矩严苛,下人规行矩步,便是天塌了也不敢冒失,姜姝盯着那小厮,不由皱起眉头。
小厮跑到姜姝跟前,匆匆行了个礼,还未待姜姝发话便站直了身子,他上气不接下气道:“二奶奶,大事不好,大爷伤重,不治而亡了。”
不治而亡、不治而亡……
小厮的话在耳边嗡嗡回响着,姜姝眼前一黑险些晕厥,她扶住身侧的汉白玉柱子,厉声斥责小厮:“你在胡说什么,大爷昨日分明已经好转,怎么会不治而亡?”
她性子和善,甚少有疾言厉色的时候,乍一发作,莫说小厮,便连珠儿也有些瞠目结舌。
小厮惴惴道:“大爷伤了要害,昨日清醒乃回光返照,算不得好转,二奶奶可要节哀啊。”
节哀,节哀,如何节得了哀,姜姝觉得那小厮就是在胡言乱语。
她不再浪费口舌,快步向迦南院奔去,远远的就见青色的院门上搭起了白幡,坠坠的白灼得她眼睛发疼。
蓦然生出一种虚幻的不切实感。
姜姝奔到花厅,地上放着七星板,陆长稽的尸体就停在那张七星板上,他双目紧闭,肤色如雪,脸上一点鲜活劲儿都没有,显见是没了生气。
姜姝怔怔地看着陆长稽,嘴唇上下翕动,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唯有眼泪扑簌簌而落。
陆家的天榻了,各房尊长、家眷纷纷涌到花厅吊唁,哭泣声、叹气声铺天盖地,把姜姝淹没在人海中。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管家快步行到花厅,在陆凛耳边低语几句,陆凛原就悲戚的神色复添加了几分不忿,他甩了甩衣袖,黑着脸行出花厅。
没一会儿就见一个身材瘦削的中年男子和陆凛一前一后进了门,那人瞧着不起眼,眸光却很犀利,他将屋内众人扫视一遍,而后行到七星板前,居高临下睥着陆长稽。
少顷,他冷硬的下颌角一点一点消融,勾起一抹畅快的笑意,他转头对陆凛道:“雪霁去了,侯爷可要护好陆家余下的子孙,闹得断子绝孙可就不好了。”
杀人凶手就在眼前,饶是陆凛再有涵养,也很难按捺得住,他咬紧牙关,从喉咙里迸出几个字:“陆家的子孙如何就不劳卢大人费心了,倒是雍王的身子似乎不大好,太后已经派亲信去照料雍王殿下了,卢大人还是先去瞧一瞧雍王罢!”
陆长稽好比太后的牙齿,一头没有牙齿的老虎有什么好忌惮的,她一个妇道人家,现在连依仗都没有了,难不成还敢对雍王下手?
卢准倒是半点都不着急,他低下头,慢条斯理把衣袖捋平,睨着陆凛,低声道:“贵府办丧事,我就不叨扰了,陆大人白发人送黑发人,莫要太过于伤怀。”
说完话,仰头大笑三声,大步跨出房门。
陆凛气得浑身发抖,一屁股坐到太师椅上,险些匀不上来气。
生气归生气,到底没有失去理智,待吊唁的人散去以后,他特地把姜姝叫到一侧训话。
“你可知你是什么身份,大伯去世了,你一个当弟媳的当院狂奔,悲不自胜,泪流如注,这样的言行可合乎情理?”
“所幸今日人多,没有人发现你的异状,若是被人瞧出端倪,传出风言风语来,你还活着做什么,一根白绫吊死,给易儿陪葬算了。”
姜姝确实有些失态,可她的失态是因为叹息自己的恩人病逝,又哪里有陆凛心中的龌龊念头?
果真心脏了,便看什么都是脏的。
女子的清誉重于泰山,姜姝尚陷在悲伤中不能自拔,珠儿却不能任凭陆凛给姜姝泼脏水。
她站上前,替姜姝辩:“侯爷怕是误会了,我家……”
“主子说话,哪里轮得到下人置喙,果真什么样的主子,教什么样的下人,主子没规矩,连带着下人也没大没小。”
陆凛根本没有耐心听珠儿说话,他截断珠儿,转而把目光投向姜姝,疾言厉色:“你没有成算,免不得要漏出马脚,这几日不要再出来见人,到清韵堂闭门思过去罢。”
这便是大家族的族长,连辩解的机会都不给人留,便给事情盖棺定论。
清韵堂建在后院,位置偏僻,主子们等闲不踏足,黄叶铺了半个院子,愈发显得寥落。
珠儿把木凳上的灰尘掸掉,请姜姝就坐,待姜姝坐下以后,忿忿的替姜姝打抱不平:“侯爷这人真是武断,这样污秽的帽子,也不容人解释,三两句话就给您扣上了。”
珠儿凝着姜姝,原以为姜姝会辩驳几句,没想到姜姝一句话都没有说,自听到陆长稽的死讯,她就像是丢了魂魄,视线空空的,连焦点都没有,满着无穷无尽的悲伤。
风潇潇而过,姜姝就那样直直地坐在院子里吹风,一直吹到暮色四合,才站起身,慢吞吞向内寝走去。
她生得高挑,现下愈发显得消瘦,背影寥落,似乎随时都会被风吹倒。
珠儿盯着姜姝的身影,心如刀绞,姜姝出身不显,林姨娘又是个没成算的,姜姝不仅没得到过林姨娘的护佑,反倒要为林姨娘和幼妹周全。
嫁到信阳侯府后,她生活优渥,不缺吃穿,却要费心费力照料陆长易,还会时不时受到赵氏的刁难。
姜姝一直都在为旁人付出,为旁人打算,只有陆长稽真心实意的护佑过她,现下那个为她遮风挡雨的人去了,她便是再难受都不为过。
房门轻轻合上,珠儿的心也紧了紧,她默不作声走到门前,隔着一道门,静静地陪着姜姝。
屋内一灯如豆,将姜姝的身影拉的又细又长,夜已深,她没有困意,支着下颌遥望天上的弯月。
心空落落的,仿佛少了一块儿。
万籁俱寂中,屋外突兀地响起一道“咯吱”声。
姜姝抬起眼皮,只见院门被人打开,一道颀长的身影踏月而来。
那人走的很慢,却把她心中缺失的位置添了个满满当当。
姜姝呼吸一滞,泪水不自觉盈满眼眶,她弯起嘴角笑了笑,抬手把脸上的泪花擦掉,猛地站起身,提起衣裙,大步向屋外跑去。
第53章
弯月如钩,夜幕上点缀的繁星闪闪发光。
姜姝提着衣裙向那如鹤如松的身影奔去。
活了十几载,她一直小心翼翼、规行矩步,无论做什么都以大局为重,从来没有任性过。
此时此刻,经历了大喜大悲的她,不是姜家的庶长女,也不是信阳侯府的世子遗孀,只是她自己。
她遵从自己的内心,狂奔到陆长稽身前,伸手环住他的劲腰,把头伏到他胸前。
鼻端是清冷的雪松味,耳边是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姜姝悬浮不定的心彻底落到实处。
“大伯!”姜姝轻咳一声,使自己的嗓子听起来不那么嘶哑,“我就知道你不会死的,你可是陆长稽呀,你那样聪明,无论做什么都运筹帷幄,怎么会那么轻易就死掉。”
刺客行刺那日,便连太医都说陆长稽药石罔效,他却坚强的挺了过来,现下死而复生,又有什么好稀奇的。
姜姝的眸子弯成两枚月牙,这天底下,就没有陆长稽做不到的事情。
大伯,没有死,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
怀里的人儿又娇又软,因着太过于高兴,身体微颤,与他贴的十分亲密。
陆长稽不说话,只环着姜姝的
手臂越收越紧,像是要把姜姝嵌到他的体内一样。
他低下头,凝着姜姝的脸颊,强压下亲吻她的冲动,伸手把她微乱的发丝捋顺。
温声问道:“冷不冷?”
清韵堂偏僻,久无人居,阴寒沁在每一片砖瓦里。
姜姝自然是冷的,可巨大的喜悦冲击着大脑,她整个人都热血沸腾。连带着那分寒意,也变得无足轻重。
陆长稽一面说话一面把自己的外衫脱掉,披到姜姝肩头,携着她走到屋内。
在灯光的映照下,他才看清她的模样,往日盈盈如水的眼眸,此时充满血丝,眼下青黑一片,粉嫩的唇瓣,因为缺水起了一层干皮,憔悴至极。
陆长稽环顾四周,屋内空空荡荡,连一盏茶都没有。
漆眸内的愠怒一闪而逝,陆长稽把目光投到姜姝身上的时候又变得温柔起来:“你不要担心,我的身子没有大碍。”
那为何还要假装去世?陆长稽是当朝首辅,他的安危事关江山社稷,有些事,并不是她该知道的,姜姝有分寸,到底没把自己的疑问说出来。
陆长稽倒是什么都不避讳,温声对姜姝道:“七星台上那人是从刑部提出来的死囚,长相与我有四分相似,经过易容师一番操作,便和我有十分的相像了。
我险些丢掉性命,总不能凭白经受这番苦头。倒不如趁此机会让卢准放松警惕,也好斩草除根。”
斩草除根……
这便是当朝权臣,朝堂上的斗争和内宅不同,一旦开始,便会不死不休,总要把一方彻底除掉才能结束。
姜姝不懂朝堂上的弯弯绕绕、腥风血雨,她只知道得知陆长稽去世的那一刻,她痛不欲生,现下知晓他没有死,她的心一下子活了,她再不能让他冒险。
她道:“功名利禄皆是过眼云烟,大伯位极人臣,尊贵无双,到了进无可进的境地,便是退一射之地也无可厚非。
大伯万不可为了这虚无缥缈的东西让自己陷入险境,一定要保重自己,万事以稳妥为主。”
想到陆长稽受伤的情状,姜姝终究没有忍住,又落下泪来,她抽泣着,小心翼翼伏到陆长稽身前,环住陆长稽的腰。
瓮声瓮气:“你不知道你被刺客带走的那天我有多么担心,我甚至都不敢想象,余生如果没有你,我该怎么过活。”
“那一夜我没有合眼,天将将亮的时候听到了你回来的消息,我从来没有那样高兴过,我跑进了迦南院,可太医说你约莫是活不了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想陪着你,哪怕你真的撑不过去了,我能和你多待一会儿也是好的。”
“你分明醒过来了,我没想到一晌的功夫又不成了,我伤心不能自抑,便当着众人的面跑到了灵堂,父亲训斥我,责怪我,我也并不觉得畏惧,仿若破罐子破摔一般。”
姜姝环着陆长稽的手紧了紧,低声道:“大伯,以后你若再想假死,一定要提前告诉我,否则,我怕我自己支撑不住。”
月明深院中庭,寂寥如水。
有什么东西掉到姜姝的发顶,把她的头发一点点濡湿。
姜姝抬起头,只见陆长稽的眼角闪着光华。
陆长稽拿出一只素白的帕子,把姜姝脸上的泪水擦干净,接着把他自己的眼泪也擦掉,温声道:“姝儿,对不起,我以后再不会这样了。”
他对她的感情是沁到骨子里的,可他不知道她是否把他也放进了心里,毕竟她一步步的接近他,是为了怀上身孕。
在她这儿,他没有丝毫的安全感。
姜姝的话,让陆长稽前所未有的安心。
他博览群书,读过数不尽的妙次佳句,那些个诗词,都极不上她适才说的话让他惊艳。
让他感动。
秋风拂过,带来一阵凉。
陆长稽站直身子,把灯笼里的蜡烛点燃,对姜姝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说:“清韵堂偏僻清冷,不宜居住,我送你回欣春苑罢。”
姜姝摇摇头:“我今日言行无状,险些酿成大错,父亲令我禁足反省,这几日不得踏出清韵堂一步。”
陆长稽握住她的手腕,缓缓把她从交椅上拉起来:“父亲的话也不全然是对的,他若说的对,听一听也无妨,若是说的不对,便不要理会。”
只要他能撑住,就绝不会让她受丝毫的委屈。
他身居高位已久,即便说话的语气十分谦和,却也充满威慑力,让人不自觉便想臣服。
姜姝不再犹疑,站起身,随着陆长稽走出院门。
深更半夜,弯月高悬,甬路上静悄悄的,唯能听到二人的足音。
陆长稽人高腿长,他刻意放慢脚步,走在姜姝侧后方,提着灯笼给她照明。
二人一前一后,静静前行,遇到稍窄的路,会一齐放慢脚步,到了平整处又会行的快一些,他们始终保持着二三步的距离,虽没有交谈,却默契十足,仿若早已识得多年。
一路行到欣春苑,陆长稽在院门口顿足,把手中的灯笼递给姜姝,温声道:“更深露重,快些回去就寝吧,到了明日,只管在院内休息,旁的事情一概不用理会。”
姜姝接过灯笼,竹制手柄热热的,顶端还留着陆长稽的余温,她握住他握过的地方,摩挲了一下,不急不缓行到院内。
朱红色院门缓缓合上,程栾从暗处行来,压低声音对陆长稽道:“张彪一直在暗处盯着二奶奶,可否将他……”
张彪是陆凛的贴身护卫,只听令于陆凛。
陆长稽摆摆手:“此事早晚都得公之于众,倒不如让父亲早些知道。”
旭日东升,朝臣沿着汉白玉阶进入大殿奏报政务。新帝年仅八岁,稚子心性,每每遇到需要决策的问题,就会把目光投向太后。
垂帘听政的太后再不似以前那样飞扬跋扈,她隐在珠帘后面,羽睫低垂,仿佛入定一般,根本不理会幼帝求助的目光。
内阁那群匹夫,才高八斗,心高气傲,没有陆长稽掌舵,她一个妇道人家,哪里镇得住他们,便是开了口也做不得主,与其徒留笑柄,倒不如保持缄默。
卢准瞥了一眼杨照月,只见她犹如霜打的茄子,蔫头耷脑,面色疲倦,往日的高傲怕是随着陆长稽一起驾鹤西去了。
卢准轻哼一声,没有陆长稽,杨照月便如断掉了双臂,徒留一副华丽空架子,动起真格来,还不是要任他宰割。
被杨照月和陆长稽联手压制了他这么些年,他总算可以把这口浊气吐出来了。
卢准抬起头,直视着杨照月,趾高气昂:“太后眼下乌青,约莫是生了疾。
您老人家千金之躯,断不可耽搁了病情,不若早些回后宫安享晚年,把朝政尽数交给微臣便是。”
昭帝初登基时根基不稳,多方势力倾轧,杨照月母子在夹缝中生存,很是煎熬了几年。
那时候无论什么苦水她都咽的下去,这几年有陆长稽保驾护航,她顺风顺水惯了,受不得半分委屈。
杨照月张张嘴,几欲斥责卢准,但想到陆长稽的叮嘱,又把话咽回喉咙,她到底不愿凭白吃卢准的话头,抬起凤眸,狠狠剜了卢准两眼。
杨照月欲言又止,卢准只当是她迫于卢家的威势不敢多言,能让当朝太后吃瘪,卢准心里愈发得意,一下朝就拐到雍王府探望雍王母子去了。
雍王正在校练场练枪,接待卢准的是卢太贵妃陆知意,陆知意年轻时容貌娇美,性子和顺,虽只是齐王的侧妃,却很受齐王宠爱,二人琴瑟和鸣,她进府不满一年就生下了皇长子雍王。
王妃嫉恨她得宠,明里暗里给她使绊子,因身份所限,她吃了不少排揎,所幸她命好,雍王十五岁那年,王妃因病去世,整个齐王府,她的位份最高,孩子最年长,再没人能越得过她去。
原以为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哪成想齐王对光禄寺卿家的嫡幼女杨照月一见钟情,
发誓非卿不娶。在赏花宴上惊鸿一瞥后,便着人把聘礼抬到了杨家。
那一年杨照月十八岁,光彩照人,倾国倾城,最要紧的是她已然订亲。未婚夫正是信阳侯府的庶长子陆长稽。
此时,陆长稽虽已连中三元,却只是初初进入官场的庶吉士,无论家世还是地位,都无法和齐王相比。
齐王是云帝唯一的嫡子,出身尊贵,还未得封太子,却是最有望登顶皇位的人,他的嫡妻,将来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旁人都道杨照月运道好,却没想到她以自己已经订亲为由,拒绝了齐王的求亲,把齐王的聘礼尽数退回到齐王府。
杨照月此举算是把齐王的颜面彻底踩到了脚下,天潢贵胄哪里能受此等侮辱,众人做壁上观,擎等着齐王找杨家清算。
出乎意料的是,齐王不仅没有厌弃杨照月,反而觉得她坚贞不渝,品行高洁,待她愈发上心。
大英四十五年,是齐王邂逅杨照月的第二年,先帝驾崩,传位于齐王。齐王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迎娶杨照月为后,授凤印。
天子下了旨,肆意如杨照月也不敢忤逆,只得奉旨入宫。
杨照月进宫以后椒房独宠,圣上再未踏足过旁人的寝殿半步。杨照月所生的皇子,一出生就被封为太子。
卢知意是潜邸旧人,又有长子傍身,这才得封贵妃。
长夜漫漫,被衾凉的入骨,铜镜里映出一张萧瑟消瘦的脸,曾几何时,圣上也曾为她对镜画娥眉。现下,圣上成了杨照月一个人的圣上。
卢知意也怨恨过杨照月,但她生性平和,做不来明争暗斗的事,怨恨随着时光的磋磨,也就渐渐消散了。
什么样的生活不是生活呢,数着寝殿的青砖过日子,也是一辈子。
卢知意做好了青灯古佛的准备,没想到圣上福薄,登基不到三年就驾鹤西去。
这一年,太子年仅两岁,牙牙学语的稚子被杨照月抱着登上了皇位。
卢知意倒是没什么想头,只盼着随雍王出宫建府,安享晚年。
她的兄长卢准却不这么想,雍王身强体壮,身为先帝长子,身份比旁的皇子要高出好大一截。
卢家是世家,外有卢获镇守边关,内有卢准把持超纲,争一争、斗一斗,改天换日也不是没有可能。
卢知意只是家里的庶女,谨小慎微惯了,在兄长跟前向来没有话语权,卢准说要把新皇拉下水,她就听之任之,横竖她说的话也没人听。
起初卢家倒是威风了两年,即便杨照月的儿子在龙椅上坐着,也得任卢家摆布。看到情敌受挫,卢知意心里也畅快了几日,她到底不善于弄权,那份权势带来的快1感没几日便消失不见了。
她又成了那个心如死灰的她。
后来陆长稽在内阁站稳了脚跟,他智多近妖、行事老练,便是卢准也拿他没办法。
在陆长稽的扶持下,杨照月渐渐立了起来,她把雍王母子圈禁在雍王府,无诏不得踏出府门一步。
在旁人看来,雍王母子可悲又可怜,历经千帆的卢知意却很喜欢这样的生活,府内的侍从任她调遣,也不缺金银珠宝,似乎比侍候先帝时还要惬意几分。
才刚过了两年好日子,二哥怎么就进了门?
卢准大喇喇坐到主位上,对卢知意道:“快给我斟一盏茶,待我润润嗓子,再把这天大的喜讯说于你听。”
卢知意看了一眼垂立的侍女,侍女会意,将一盏浓茶捧到卢准跟前。
卢准接过茶盏,呷了两口,好整以暇道:“陆狗被我除掉了,杨照月孤木难撑,今日在朝堂上被我斥得脸都绿了,太妃娘娘,咱们卢家的好日子要来啦。”
山中无岁月,卢知意不问世事多年,印象中的陆长稽足智多谋,智谋远胜卢准,怎么轻而易举就被卢准除掉了?
卢知意心中狐疑,碍于卢准的威严不好多言,她过惯了安然无虞的好日子,再不愿搅到争权夺利的浑水中去。
她斟酌片刻,低声道:“二哥,咱们家是百年望族,门生遍布朝野,即便没有雍王,也是一等一的世家,荣华富贵俱全,又何故……”
“何故什么?”卢知意话还未说完,便被卢准打断,“夺位这种事,既开了头,就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我把杨照月的姘头杀了,若是不斩草除根,杨照月能饶得了我、饶得了卢家?”
“你性子怯弱,雍王也被你教的不成体统,男子汉当以建功立业为己任,雍王倒好,身为皇室血脉,不想着登顶至尊,天天舞刀弄枪,那刀1枪……”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卢准正说着话,便见院门被人打开,身穿窄袖麻衣、肩背梅花长枪的雍王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雍王身高八尺,健壮伟岸,自幼不爱读书,一进上书房就头昏脑涨,舞起长1枪来却虎虎生风。
卢准捏了捏眉心,把心头的火气强压下去,耐着性子道:“殿下,您又去练枪了吗,为何不读一读《策论》、《国策》,学一学治国之道?”
雍王抬眸看了一眼高耸的围墙,抬臂擦掉脸上的汗水,正色道:“左右也越不过这道高墙,读了书也没有用处,还不如练一练梅花枪,不求到疆场杀敌报国,好歹也能强身健体。”
读书无用、强身健体,这也是一个夺位的皇子能说出来的话?
卢准将屋内的母子二人扫视了一遍,二人被幽禁着,不单没有消沉,反而神采奕奕、满面红光,不知道的还当他们在这雍王府享福来着。
若不是雍王身上流着卢家的血,他才懒得扶持这么个不中用的东西。
卢准只觉得乌云罩顶,因着呲哒太后而衍生出来的喜悦也消失殆尽了。
他长叹一口气,扶着身旁的酸枝木案几站起身,慢吞吞向府门口走去。颇有几分萧瑟孑立的意味。
待人影不见了,雍王才看向卢知意,皱眉问道:“母妃,非年非节的,舅父怎么过来了?”
卢知意颦起眉头,低声道:“陆长稽被刺而亡,杨照月失了臂膀,你舅父想扶持你上位。”
上位?
提起上位雍王就觉得头疼,先帝在时,他虽不得宠,日子却也过的顺遂,后来先帝驾崩,舅父欲扶持他夺位。
那两年舅父大权在握,他没有登顶,却几欲把新帝的权利架空,每日里睁开眼就要处理政务,折子高的似山,批阅折子,累得他头昏脑涨,连用膳都没了滋味。
他没有享受过权利带来的好处,反倒被权利折磨的形销骨立。
雍王眼巴巴看着卢知意,试探性问道:“母妃,这个皇位是非夺不可吗?儿臣觉得现下的日子也不是不能凑合。”
卢知意眼睛一亮,坚定地点了点头。所谓母子连心,诚不我欺,他们母子俩是想一块儿去了。
既然不想夺位,那就得早点向太后投诚,太后性子高傲,心性却不错,当初既肯饶过他们母子俩,这次必然也不会赶尽杀绝。
至于卢家……
卢知意踌躇了片刻,她是庶女,生母早逝,生得又不算出挑,待字闺中时,父兄待她便不算亲厚,没沾上卢家的便宜,难不成还要为了卢家搭上自己的后半生?
她是她、卢家是卢家,她犯了头风才会为了卢家枉顾自己。
卢知意和雍王对视一眼,二人默契地奔到厨房,一个浇油一个点火,烈火冲天而起,没一会儿大内就来了人。
母子两个很自觉,也不用御林军动手,利落地交出作案工具,跟着御林军进了宫。
杨照月喜好音律,天暗了,华灯初上,凤藻宫弦歌不绝,馥郁的香气氤氲在空气中,伴随着乐女的舞姿,犹如进入仙境。
杨照月歪在贵妃榻上,瞧见雍王母子进了门,挥手把乐女打发出去。她颦起秀美的眉头,没好气道:“你俩闹这一出是想做什么,是嫌雍王府太小,容不下你们吗?”
卢知意忙道不敢,情急之下想要凑到杨照月跟前解释,瞥见杨照月脚下那洁白如雪的波斯地毯时又把脚步刹住。
杨照月爱洁,她若是把杨照月的地毯踩脏了,杨照月绝对能拆了她的雍王府。
卢知意思忖片刻,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对杨照月说:“娘娘,卢准狼子野心,欲要祸乱朝纲、改天换地。”
卢知意说的根本就是废话,满朝文武谁不知晓卢准的霍乱之心。
杨照月垂着眼,连看都懒得看卢知意一眼。
卢知意也觉得自己说的话没什么分量,讪讪地闭上嘴,悄悄扯了一下雍王的衣袖。
雍王会意,双膝着地,对杨照月行跪拜大礼:“母后,卢家存着不臣之心,欲撺掇儿臣谋反,儿臣却没有夺位之意,只想辅佐圣上,做圣上的左膀右臂。”
好听话人人都会说,要紧的是有没有付诸行动。
雍王大步走到墙边,拔起一根烛台,将上面的蜡烛除掉,左手握着台座,咬紧牙关把烛尖刺进右掌。
右手被刺了个对穿,鲜血汩汩而流,掉到地毯上,泅成一朵艳丽的花。
他亲手挑断了自己的筋脉,右手废了,再不能提笔写字,纵观古今也寻不到一个不能批阅奏折的天子。
他用他的右手,来向杨照月投诚。
卢知意盯着雍王的手,眼泪像掉了线的珠子,止都止不住,伤心归伤心,她到底还能克制住自己,硬是站在原地,没有移动一步。
杨照月的眸光在这母子二人扫视了一遍,倏尔叹了一口气,她低声对卢知意道:“你终究还是比本宫聪慧,本宫想要的虽就在眼前,却永远都得不到,你想要的,触手可得。”
杨照月捏了捏额角,扬声唤来张培:“把太妃和雍王安置到偏殿,偏殿久无人居,潮湿阴冷,给他们多添些碳火。”
张培道是,向雍王母子做了个“请”的手势。
和太后同住一殿,算是给了雍王母子天大的恩典,雍王的手掌还流着血,他没法子再表孝心,卢知意却要表一表对太后的感激。
她对杨照月道:“娘娘,嫔妾无福,一直没有机会伺候您,今夜便由嫔妾侍候您就寝吧。”
杨照月是先帝明媒正娶的正妻,卢知意是妾,妾室伺候主母,应当应分。
杨照月从来不在无关紧要的小事上耗费心神,卢知意既想伺候她,她便成全卢知意的一片心意。
杨照月点点头,提步行入内寝。
卢知意跪到她脚边,捧着她的脚,脱袜、浸洗、按摩,一套流程做的行云流水,直到杨照月就寝,她才退到外间,歪到临窗的茶榻上假寐。
这一侍候,便是三日,这三日发生了很多事情,陆长稽下葬了,卢准替而代之,成了内阁首辅,风头无两。
饶是兄长大权独揽,卢知意也不敢松懈,依旧日日随侍在杨照月身旁,这一夜她侍候杨照月睡下,便到外间假寐,以备半夜给杨照月端茶递水。
睡到半夜,迷迷糊糊听到脚步声,卢知意掀开眼皮,只见一道颀长的身影进了内间。
意识陡然清醒,卢知意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眼珠子随着那道身影移动,看清那人是谁后,她的身子却仿若被钉死了,丝毫不敢动弹。
她知道自己没有做梦,即便陆长稽压制了她们母子多年,她也从未梦到过这个人,这个人确实是真真切切的,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进了太后的内寝。
如她所料,事情果然不似卢准说的那么简单,陆长稽足智多谋,怎么会轻易就被卢准除掉。
他没有死,卢家怕是要遭受塌天大祸。
恐惧归恐惧,卢知意到底还是松了一口气,她这步棋算是走对了,雍王废了一只手,好歹能保住一条命。
脚步声渐渐停歇,这时内寝点起了一盏幽暗的灯。
隔着茜红色纱帐,卢知意可隐隐约约瞧见里面的情形。
陆长稽走到屋子中间的时候突然停下了脚步,伸手往多宝阁上探了一下,不知取了一件什么东西,而后缓缓倚到身侧的贵妃榻上。
姿态绵软,仿若无骨
杨照月从拔步床上跳下来,一双脚白的发光,她连鞋子都没有穿,光着脚奔到陆长稽身边,弯下腰,解开了他的外衫。
第54章
卢知意倒吸一口冷气,难以自控地颤抖起来。
她闭上眼睛,再不敢往内寝多看一眼。
卢知意还记得她第一次瞧见陆长稽的情形,那时陆长稽刚刚及冠,身穿大红色官服,长身玉立,缓步行走在布满白雪的甬路上。
天地苍茫,旁人都左顾右盼,交头接耳。唯有他姿态娴雅,端方如鹤。
他有自己的傲骨,绝不与任何人同流合污。
陆长稽和杨照月订过亲,杨照月为了他屡次拒绝先帝求亲,先帝驾崩以后,朝中时常有人在私底下议论,说陆长稽和杨照月余情未了,他扶持新帝,无非是为着杨照月。
因着见过陆长稽在大雪中踽踽独行的场景,卢知意一直认为朝中的传言是空穴来风。
世人卑劣,最愿意做的事就是把神邸拉入泥淖。
可想到自己适才所见,卢知意又不得不承认,是她自己想岔了,陆长稽和杨照月确实不清白。
目睹了塌天的秘辛,卢知意胆战心惊,手肘紧贴在身体两侧,尽量减低自己的存在感。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走出凤藻宫。
杨照月盯着陆长稽的胸口,鼻子泛酸,忍不住流下眼泪来,她压低声音嗔道:“你受了那么重的伤,不好生将养,来宫里做什么?”
“现下好了,伤口迸裂,血流的像泉水一样,若是扛不过去,我看你怎么护着侯府那个……”
杨照月是杨家的嫡幼女,生得光彩照人,自小被父母捧在手掌心长大,要星星不给月亮,养了一副高傲性子。
所幸她高傲却不骄纵,知道陆长稽的逆鳞是什么,又把已到唇边的话咽了回去。
转而开口唤人:“传太医,快些传太医。”
卢知意半躺在外间,正在踌躇要不要起身去唤人,忽见碧纱橱里闪出来一个人影。
那人身手极快,显见有功夫傍身,眨眼间就奔到了外间。
卢知意恍然,她和杨照月斗了这么多年,杨照月又如何真的放心让她侍候。
既然杨照月有心防她,她听到或者没听到不该听的事,便没有区别了。
她索性站起身,隔着纱帐站在外间,擎等着杨照月的吩咐。
杨照月倒是不客气,对她道:“端一盆温水过来。”
卢知意端着热水进屋的时候,太医已经到了,她一进屋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这才发现陆长稽的胸膛上横贯着一道狰狞的伤口,那伤口流着血,像一条泛着洪水的小溪。
卢知意一凛,原来是适才陆长稽并不是探手到多宝阁上拿东西,当是重伤未愈,支撑不住,愈要扶一扶多宝阁,杨照月也不是要和陆长稽做什么,是要查看他的伤口。
难怪卢准说陆长稽被刺杀致死,陆长稽的伤口这样严重,便是没死,怕也脱了一层皮。
想到这儿她愈发害怕,双手颤抖着把铜盆放到太医脚边。
太医是经年的老人,见惯了大风大浪,经验丰富。平刃刀在烈焰上掠过,缓缓逼近陆长稽的伤口,皮肉灼烧的焦味传到鼻端,单想一想就觉
得煎熬,卢知意不由把目光投向陆长稽。
饶是经受着生不如死的痛苦,他依旧淡然如雪,除却嘴唇褪去了血色,瞧起来毫无异常。
太医足足忙活了大半个时辰,才把陆长稽的伤口处理好,这时,陆长稽已经疼得脱了力,仰躺在贵妃榻上,脸色苍白如雪,汗如雨下。
杨照月心疼不已,她焦急的失了分寸,不停地在屋内踱步。
忽得像是想到了什么,杨照月大步跨到卢知意身边,一巴掌裹到卢知意脸上,恨恨地说:“贱人,若不是你们母子给了卢准篡位的希望,他又何至于作恶,让雪霁经受这样的痛楚。”
“早晚有一日,我要把你们都杀了,给雪霁报仇雪恨。”
杨照月心软,不知说过多少次这样的狠话,说来说去,终究没有对卢知意下死手,她的心里还存着干净如雪的善念。
杨照月初进宫那一年,椒房独宠,圣上再没有宠幸过别的妃嫔,赵美人心生妒意,买通司膳坊的御厨,往她的膳食里放了钩吻。
浓白的鱼汤险些入口,是卢知意打翻汤盅,救了她一命。
因着卢知意这一举动,即便卢家意欲夺位,杨照月也没有赶尽杀绝。
杨照月气急败坏地责骂卢知意:“你们卢家这群乱臣贼子,不忠不孝,不义不悌,合该统统凌迟。将你们剥皮剔骨都不能解我心头之恨。”
卢知意垂着头,塌着腰,任杨照月责骂,连大气都不敢出。
这时,仰躺在贵妃榻上的陆长稽开了口,声音嘶哑:“太后,卢获近日活动频繁,给山西守将霍志,青州统领云之州去了信函,意欲谋反,扶持雍王上位。”
听到陆长稽的话,卢知意愈发惴惴,她跪到地上,竭力辩解:“太后,陆尚书,此事是卢准和卢获私下谋划,妾身和雍王一无所知。
雍王忠于圣上和太后,绝不会和卢准同流合污。”
造反、造反,卢家果真反了天了,杨照月气极,又要对着卢知意发作,却被陆长稽抬手制止。
陆长稽看着卢知意,淡声道:“雍王殿下的忠心日月可鉴,现下,卢准在府内集结了一众反贼,意欲图谋江山,还要请雍王殿下前去平叛。”
他一面说话一面唤来禁军统领江止正:“雍王殿下要前往卢府平叛反贼,请江统领一同前去,在旁协助。”
说是在旁协助,其实是监督雍王行事,防止他和卢准同流合污。成了精的狐狸,无论干什么都要做两手准备,陆长稽既防着雍王,又要让他亲自去绞杀卢准,断绝卢获造反的希望。
想到雍王受伤的右掌,卢知意又是一阵伤情,可惜,即便她心里再难受也不敢多言,只默默垂泪。
待人都走了,杨照月才看向陆长稽,压低声音说道:“卢获那厮老奸巨猾,雍王还在汴京,他怎么就敢给霍志去书信,难道不怕我们提前拿了雍王,将人斩杀?
雍王一死,他便是想造反也师出无名,难道那些将领会容他卢家的人坐拥天下?”
卢获戍守边关多年,每行一步就要看三步,从不打无准备之仗,他之所以敢联合霍志、云之州谋反,是因为三日联合凤藻宫的内侍,悄悄把“雍王”接出了汴京。
杨照月瞪大眼睛,直直盯着陆长稽:“你让张培假意投诚,把易容的“雍王”送到了宫外?”
陆长稽点头。
他是能支使张培的。
当权者最厌恶手中的权利被人分化,杨照月对陆长稽却没有忌惮。她是全然信任他的。
杨照月长舒一口气,懒懒地倚到茶榻上,轻声道:“雪霁,幸好有你,否则,这些年我和润儿不知道死过多少次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卢准不仅铲除了自己的老对头陆长稽,还把内阁收入囊中,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行事便不再似之前那样谨慎。
卢家连摆三日宴席,广邀至交好友同乐。
卢家的酒香醇,卢夫人又是个热情好客的,客人们若喝多了,干脆连家也不用回,直接宿在卢府的客房里便是。
卢家的客房临水,打开窗子便可欣赏明月照湖之美。
孟大人正仰在榻上赏景,忽听到一阵兵刃相接之声,他跑到窗边往外看,只见身穿铠甲的雍王左手执枪,三两下便将卢家的一个护卫斩杀。
孟大人不解地揉了揉眼睛,只当夜黑风高,他出现了幻觉。
卢府是雍王殿下的外家,便是天塌了,雍王也不该到自己的外家大开杀戒。
事实证明孟大人并没有看错,因为雍王又接连斩杀了数十个护卫,那些个护卫跌落到湖中,溅起的水花直接落到了孟大人的面颊上。
湖水又凉又冰,骇得孟大人钉在原地,双腿瘫软,连动都动不了了。
外院声音震天,终是引起了内院的注意,卢家现下到了鼎盛时期,大权独揽,风光无两。除了不长眼的毛贼,但凡有点见识的人物,哪个敢到太岁头上动土。
卢准连外衫都没披,穿着寝衣,带着百十来个护院行到水榭,原以为杀几个毛贼是手到擒来的事,没成想当头贼人竟是他的亲外甥雍王殿下。
卢准有些惊疑,仰头看着雍王:“殿下,你不是跟着你大舅的亲随到边外避祸去了吗?深更半夜,来汴京做什么,也不怕被杨照月那贱人……”
剩下话卢准没有说完,因为雍王的长枪贴到了他的脖颈上。
长枪挑破大动脉,鲜血像喷泉一样迸出来,洒到雍王的脸颊上,烫得他浑身发疼。
卢准是他嫡亲的舅父,他并不感激舅父助他谋夺江山,但曾几何时,当他和母妃被人欺负时,是舅父站出来为他们撑腰,给了他们一席之地。
雍王只是不想当皇帝,不想处理政务,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发展到了他要手仞自己舅父的地步。
脚下是横七竖八的尸体,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雍王觉得胸脯憋得难受,呼吸都有些困难。
他想到母妃身边去,想喝一碗母妃亲手煮的姜枣茶,可惜,他知道,他若不杀光这阖府的人,他就再见不到他的母妃了。
手起枪落,雍王用自己的左手,把卢府的人,把他的至亲,一个一个刺穿。
他的心越来越疼,呼吸越来越重,左手渐渐麻木。
冷月如钩,雍王带着满身鲜血回到凤藻宫,他跌跌撞撞跑到侧间,虎背熊腰的八尺男儿,像孩童一般,扑到卢知意胸前,泪流如注。
他痛切心骨,却不敢哭出声,只压着嗓子呜咽。
卢知意又何尝不伤心,她的儿子杀了她的兄长,最为难的便是她了。卢知意一边流泪一边安抚雍王:“冶儿,一切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假若遇到同样的境况,你舅父决不会对我们母子心慈手软,我们也是迫不得已,你万不要太过于内疚。”
雍王是重情义的人,即便有卢知意开解,也不能释怀。他压抑地呜咽着,手指扣在身旁的博古架上,把博古架捏出一道细细的裂纹。
他低声道:“母妃,终究是我对不住舅父。”
卢知意眸光一闪,伸手掩住雍王的嘴唇,正色道:“你没有诛杀你的至亲,你诛杀的是意欲谋反的乱臣贼子。”
她站起身,从立柜里拿出一套干净的衣裳,接着道:“冶儿,多事之秋,太后定还没有就寝。你把身上的血污清洗干净,穿上这身新衣,跟她陈述今晚的境况。”
“你记住,卢准只是乱臣贼子!”
雍王的脸上还沾着眼泪,他点点头,按卢知意的意思进入盥室。
待他洗漱换衣之后,情绪已然平复,除了眼睛有些红,瞧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雍王行到花厅门口,果不其然,花厅灯火高悬,亮如白昼。他对张培道:“劳烦大监通传一声,小王想求见太后娘娘。”
张培道不用通传:“太后娘娘有令,雍王若求见,直接进屋便是。”
地毯厚得似云朵,雍王深一脚浅一
脚的进入花厅。
花厅里置着一张松软的贵妃榻,杨照月正半倚在贵妃榻上吃荔枝,宫人心思巧,已提前把果肉剥了出来,每一颗荔枝上面都插着一根细细的竹签。
杨照月翘着小拇指,把竹签捏起来,轻轻一抿就把荔枝吮到口中,荔枝的汁水沾到她的嘴唇上,那玫瑰花一般的唇瓣便多了一层旖旎的色泽。
雍王的目光在杨照月的嘴唇上停留的有些长,看到杨照月不耐烦的神情时,才惊觉自己失态,忙跪地请安。
杨照月懒懒地说了一句起身:“事情都办妥了?”
雍王道是:“儿臣已把叛贼一家尽数斩杀,卢家五百三十二口人,无一存活。”
杨照月皱了一下眉头,斜斜瞥向雍王,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你倒是下得了手。”
雍王嘴拙,杨照月来了这么一句,他便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像一棵大树一样杵在杨照月跟前,有些木讷。
杨照月了解他的脾性,懒得再和他多言,低声道:“我乏了,你回去罢,告诉你母妃,她的心可以放到肚子里了。”
雍王如蒙大赦,只他的舒心是用卢准的鲜血献祭的,这份舒心里便掺了利刺。
杨照月揉了揉太阳穴,起身进入内间,屋内静悄悄的,陆长稽已经盹着了。
他仰躺在拔步床上,脸色白的像纸,即便双目紧闭,依旧俊美无俦。
杨照月默不作声地守在陆长稽身边,伸出手,想要摸一摸陆长稽的脸,终究觉得不妥,复又把手收了回去。
她打开立柜,拿出一条轻薄的棉被,小心翼翼盖到陆长稽身上,提步行到外间。
张培把一盏桑葚饮子捧到杨照月跟前,低声道:“娘娘,这桑葚饮子是新煮的,天气燥,您润一润喉咙罢!”
杨照月摇摇头,看着那桑葚饮子沉默了一会儿,转而对张培道:“你去把信阳侯府的二奶奶接到凤藻宫,让她照料雪霁。”
有她陪着,他当会舒心一些。
夜黑如墨,侯府大门被人叩开,门房把角门打开,见来人身着锦衣,身姿如松,料想来人身份高贵,塌了塌腰,躬身问道:“夜深人静,不知贵人欲要寻谁?”
张培也不多言,把自己的腰牌摘下,举到门房跟前,门房大惊,忙把中门大开,跪在门侧,把张培迎到府内。
张培是个利落人,也不跟信阳侯打照面,径直来到欣春苑。
他身高体长、雄姿英发,单看外貌,没人会把他和阉人联想到一起,珠儿把他挡在门口,双手抱胸,露出防御的姿态:“二奶奶新寡,不好在夜间接见大人,还望大人见谅。”
珠儿生得不算标致,但那双眼睛特别大,又圆又亮,防备地盯着张培,流露出警惕的光。
张培也不生气,温声和她打商量:“卑职是凤藻宫的内侍,算不得男子,便是夜间进入欣春苑,也不会毁坏二奶奶的名声,还望姑娘行个方便,进门通报一声。”
珠儿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这样一个伟岸的男子,威风凛凛的,竟然是宦官,实在不可思议。
她侧过身子,给张培让出一条路,把人引到花厅。
张培是太后的侍从,即便见了皇帝也无需行大礼,见到姜姝的时候,却很客气的向姜姝作了个揖。
姜姝忙道大监客气,请张培入座。
张培长话短说:“陆尚书身子不大好,太后遣卑职来贵府,请二奶奶到凤藻宫照料陆尚书。”
姜姝满头雾水,陆长稽身受重伤,不在侯府养伤,怎么到凤藻宫去了?
她是个有分寸的人,即便有疑问也不会多言,随手收拾了几件换洗衣裳,随张培出了侯府。
只要陆凛有心,信阳侯府的一草一木都瞒不过他的眼睛,肖卫跪在陆凛跟前,低声道:“太后身边的张大监亲自莅临欣春苑,在花厅待了一盏茶的功夫,而后和二奶奶一起上了马车。”
陆凛僵立在原地,舌尖轻轻戳了一下腮帮子,嘴角向下弯出一个小小的弧,他冲肖卫挥了挥手,肖卫会意,躬身退出房门。
待房门合上,陆凛立马就变了脸色,低声骂道:“雪霁前脚进宫,张培后脚就把姜氏接进凤藻宫,雪霁还受着伤,他们就如此急不可耐吗?”
他不安地在屋内踱来踱去:“雪霁谪仙一样的人,现下一意孤行,毫不顾忌伦1理1纲常。大伯和弟媳通1奸,这样腌臜的名声,若是传出去了,他还怎么在朝堂立足?”
胡泠霜走到陆凛身边,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柔声道:“气大伤身,侯爷别生气了,没得气坏了身子。”
她把陆凛拉到拔步床上,伏到陆凛背后,温情小意地给陆凛揉肩膀:“男女之间的感情是最没有道理可言的,就像我和侯爷,情之所至,便是想控制都控制不了。”
“大爷既心悦姜氏,便由了他们罢,左右大爷有分寸,绝不会让旁人发现端倪的,侯爷莫要杞人忧天。”
“什么杞人忧天?”陆凛一把将胡泠霜推开,“你个妇道人家,整天只知道情情爱爱,哪里晓得朝堂上的艰险,卢党一派虎视眈眈,若是让他们抓住雪霁的把柄,指不定要闹出什么风波。”
他“嚯”地站起身,只觉得白雪一般的霜儿也污浊了,嫌恶地乜了胡泠霜一眼,大步向门外走去。
“侯爷!”胡泠霜没想到陆凛反应这么激烈,忙起身追赶,可惜,陆凛人高腿长,她追到屋门口的,陆凛早已没了身影。
胡泠霜颓然地折回床榻,抱住床上的锦被轻啜,只觉得身和心都凉沁沁的。
他们在一起不容易,他又何故因着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和她闹脾气?
凤藻宫安静的落针可闻,唯有更漏的滴答声不绝于耳,张培把姜姝带到内间,陆长稽还在沉睡,姜姝见他气色尚好,这才放下心来。
她不敢出声,默默地躺在拔步床边的小榻上,静静地陪着陆长稽。
陆长稽比姜姝醒得早,他有些口渴,原本想要唤宫人上茶,转身的时候看到了小榻上的姜姝。
她是随遇而安的性子,即便在小榻上就寝也十分安然,朝霞透过窗棂撒到她的面颊上,给她的肌肤敷了一层浅浅的红,愈发衬得她妩媚动人。
陆长稽不想打搅姜姝安眠,重新躺到拔步床上,侧眸凝着她,直到她醒来。
姜姝睁开眼,入目是陆长稽黑若幽潭的漆眸,他的眸子沉沉的,却又温柔的不可思议,仿佛要把人吸进去一样。
姜姝有些不好意思,把头扭到一侧,嗔道:“大伯老盯着我做什么,您的伤口可好一些了?”
陆长稽道还成:“辛苦你了,在侯府待得好好的,现下倒是要做照顾人的活计了。”
姜姝坐起身,扶住陆长稽的脊背,把他托起来,又拿了一个引枕放到床头,让陆长稽靠上去:“在侯府见不到大伯,我心里着急,现下看到大伯平安,我的心就放到肚子里了。”
“心安定了,身子的累又算得了什么。”
姜姝说完话,就要去打水。陆长稽拉住她的手,温声道:“这些粗活有人料理,用不着你亲力亲为。”
两个人手握着手,姜姝可以感知到陆长稽掌心平整的纹路,陆长稽食指上的茧子摩挲地她手心发痒。她有些不好意思,把手从陆长稽的掌心抽出来。
陆长稽也不勉强她,目光凝在她红得发烫的耳朵尖上,嘴角笑意横生。
宫人听到屋内的说话声,知道陆长稽睡醒了,不过须臾就把温热的洗脸水端到屋内。
姜姝把手巾投了一遍,走到床边,给陆长稽擦脸。
她站在拔步床边,他半躺着,她的那处正好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的,扰得他心旌荡漾,口干舌燥,她却无知无觉。
给陆长稽擦完脸,姜姝又要帮陆长稽擦拭伤口。
他对她毫无抵抗力,二人没有身体接触,他尚且心潮澎湃,她若是把手覆到他的胸膛上,他不敢保证不会发生什么。
陆长稽摇摇头,温声对姜姝道:“你先去洗漱罢,让太医给我换药即可。”
姜姝没有多想,起身到隔间洗漱梳妆,收拾好以后,宫人请她到饭厅用膳。
杨照月到的要早一些,姜姝进屋的时候,她正坐在饭桌边涂丹蔻。
姜姝没想到他们要和杨照月一起用膳,杨照月身份高贵,她有些拘束,一时顿在门口。
陆长稽悄悄握了一下她的手,低声道:“太后娘娘性子和善,并不像看起来
的那样骄纵。”
话是这样说,姜姝还是放不开,用膳的时候,只挑自己跟前的饭食入口,陆长稽把她最喜欢的梅子糕夹到她跟前的碟子里,温声对杨照月道:“我身子不济,以后便不来饭厅用膳了,让宫人把饭食送到内室即可。”
杨照月乜了陆长稽一眼,他倒是懂得怜香惜玉,见心上人拘束,竟是连饭食都要和她分开用。
杨照月轻嗤:“随你!”
她的话音落下,门外响起张培的声音:“娘娘,贵太妃和雍王求见。”
杨照月道:“让他们进来。”
卢知意总要给她做些什么,才会觉得安心。
果不其然,卢知意一进门,就杵到杨照月身边:“我给娘娘布菜罢,我未出阁的时候,经常伺候父亲用膳,父亲总夸我布菜布的好。”
杨照月不置可否,任卢知意做低伏小的伺候她。
卢知意心思活络,照顾杨照月的同时还会连带着给姜姝和陆长稽布菜,姜姝更加坐立不安,只想离席回房,她是什么身份,怎么配让太妃伺候。
姜姝看向陆长稽,陆长稽摇摇头,又给她夹了一筷子笋丝。
在卢知意眼中,伺候陆长稽和姜姝,也是向杨照月投诚的一种方式。
眼见着便要用完膳了,卢知意侧眸看向雍王。
雍王会意,温声对陆长稽道:“宫内生活平淡如水,不知陆大人想要什么消遣,小王拳脚功夫尚可,不若给陆大人舞一段长1枪。”
起先雍王并不想低声下气巴结杨照月,他手刃了自己的舅父,便是做好的投名状。
奈何卢知意坚持,说既然已经向杨照月投诚,就该做出应有的姿态。卢准曾在朝堂上狠踩过杨照月的脸面,杨照月难免不连带着迁怒他们母子,卢准死了,他们就得狠踩自己的脸面,让杨照月出气。
雍王是武夫,不懂那些弯弯绕绕,既然母妃坚持,他也就从了。
陆长稽是杨照月的左右手,让陆长稽高兴就是让杨照月高兴。
而且,他实在不愿意像一条狗一样冲着杨照月邀宠。
雍王看着陆长稽,也不知道陆长稽会不会折辱他。
陆长稽连声推辞:“殿下的手伤尚未痊愈,当好生将养,万不可劳碌。”
雍王的心放了下来,卢知意的心却提到了嗓子眼,她看了雍王一眼,又把目光投向姜姝。
雍王知道,母妃这是让他讨好姜姝。
他没有和女子打过交道,根本不知道女子喜欢什么,不过,女子嘛,约莫是喜欢热闹的。
雍王有些羞赧的笑了笑,温声问姜姝:“不知夫人可喜欢杂耍,小王曾练过杂技,能为夫人表演胸口碎大石?”
胸口碎大石?
姜姝瞪大眼睛,不知道该说什么。
卢知意也瞪大了眼睛,她一把把雍王拽到她身后,笑着对姜姝道不是:“夫人见谅,雍王是武夫,头脑简单,说话总不过脑子,您千万不要跟他计较。”
姜姝忙站起身道无碍,又和卢知意客套了一番,才折回内寝。
接下来的两日,姜姝和陆长稽都没有到饭厅用膳,杨照月也甚少召见陆长稽,姜姝总算放松了些许。
晚间,姜姝正在铺床,杨照月火急火燎进了屋。
她也不避讳姜姝,直接对陆长稽道:“雪霁,卢获反了,现下正带着三万大军南下。”
兔子急了都会咬人,更遑论卢获。卢获在边关镇守多年,即便师出无名,也会有人跟随他。一切都在意料之中,陆长稽倒是十分淡然。
他呷了一口茶,温声问杨照月:“太后有什么打算?”
杨照月道:“我已到润儿那儿取了虎符,欲让骠骑大将军霍匀正面迎敌,陶云山都督带兵协助。”
霍匀和陶云山都是威名赫赫的名将,他们镇守的关辖距卢获起势的居庸关不过五百里,让他们绞杀叛贼不失为一个良策,但陆长稽有更好的应对之法。
他对杨照月道:“还请太后派雍王为主帅,霍匀督军,二人合力擒拿反贼,匡扶社稷。”
杨照月一愣,颤声道:“卢获他手握重兵、作战经验丰富,雍王连汴京都没出过,又怎么会是卢获的对手?”
陆长稽轻笑:“雍王是卢获的亲外甥,只要雍王带兵平叛,卢获便师出无名。
卢获输了,必死无疑,赢了,也必死无疑,满朝文武,决不会让姓卢的坐上龙椅。”
“那雍王呢,他若是向卢获投诚可如何是好?”杨照月问。
陆长稽十分笃定:“卢太妃还在凤藻宫,且有主帅坐镇,雍王翻不起浪花。”
是啊,雍王和卢太妃相依为命多年,捏住卢太妃就是捏住了雍王的命。雍王也并未到军中历练过,没有兵符,哪里会有士兵听他的指令。他也就是一枚棋子罢了。
杨照月依旧有些犹疑:“卢获手段狠厉,他若是把雍王杀了可如何是好?雍王、雍王他并不是罪大恶极之人。”
是啊,雍王并不是罪大恶极之人,他甚至赤诚的有些笨拙。
姜姝知道,陆长稽只要做出了决定,就不会更改。而且从他的立场来看,他做的决定并没有错处。
姜姝坐在一旁,默默看着陆长稽,光线太暗,她忽得看不清他的模样了。
第55章
“啪”的一声,雍王把手中的茶盏掼到桌子上,手背上青筋暴起,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显见生了怒。
“陆长稽到底想要如何,让我杀了二舅尚且不罢休,现下又要让我去杀大舅,我看我也不用活着了,让他直接把我拉到午门凌迟算了!”
卢知意大步跨到雍王跟前,抬臂捂住他的嘴,低声斥道:“你在胡说什么,卢准卢获都是乱臣贼子,你是皇家血脉,老和他们攀扯什么?”
她瞥了一眼房门,即便外面静悄悄的,依旧害怕隔窗有耳,说话的声音压的更低了:“卢获兵力虽强,却师出无名,终究成不了气候。
你带兵平叛,一来能撇清和卢获的关系,二来能表明对圣上的忠心,不失为良策。”
“什么良策!”雍王依旧不忿,“咱们母子二人主动进宫,已然算是投诚。
我们把命交到他们手中,他们反倒不依不饶起来,还不如给我个痛快,免得钝刀子割肉,闹得我里外不是人。”
卢知意也十分不忿,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除了听杨照月和陆长稽的话,他们又能怎么办呢?
她温声对雍王道:“待把卢获斩杀,卢家的根基就垮了。到时候我们母子对圣上再无威胁,我就求太后放我们出宫。”
“你外祖家在肃城,肃城距汴京千里之遥,远离纷争,到了肃城,我们母子就能过清净日子了。”
卢知意这次算
是说服了雍王,雍王点点头:“我们走的远远的,便是清苦一些也无碍的。”
秋天原本就是肃杀的季节,即便阳光灿烂,依旧比不得夏日和暖。
陆长稽口味清淡,小厨房熬的鸡汤总是不太合他的口味,姜姝在小厨房忙活了一个时辰,熬了一盅清香鲜美的鸡汤。
她端着鸡汤往正房走,盛鸡汤的碗胎薄如纸,烫得姜姝手心发红。
姜姝把瓷碗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来回挪换,减轻烫意。
快到走到廊下的时候,瞥见房门被人打开,雍王满面怒容地走了出来,雍王瞥了一眼姜姝通红的掌心,一言不发从她手中接过瓷碗。
他单手托着鸡汤进入屋内,把鸡汤稳稳地放到八仙桌上,也不顾忌杨照月的脸面,依旧是那副怒容,黑着脸,踏出房门。
杨照月对雍王这副样子早就见怪不怪,她也不计较,温声对姜姝道:“雪霁在书房处理政务,你先歇一歇罢!”
姜姝说了一声“是”,垂手站在杨照月身边,身子绷得紧紧的,眼眸低垂,十分拘束。
杨照月轻笑一声,指了指一旁的软榻,温声道:“你坐到哪儿!”
姜姝又说了一声“是”,依言坐到软榻上,脊背挺直,从上到下都显露着不自在。
杨照月有些无奈,问道:“你可曾听说过我和雪霁的流言?可是因着这事,一直忌惮我?”
姜姝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她知道杨照月和陆长稽订过亲,旁的便不清楚了。
她是陆长稽的弟媳,有些话,旁人会私底下议论,却不会当着陆长稽的至亲说。
杨照月吃了一颗荔枝,淡声道:“旁人都道我和雪霁有私情,雪霁是因着和我的私情,才一心拥护润儿。”
杨照月串荔枝的竹签放到八仙桌上,双眸凝着姜姝,一字一顿问道:“夫人觉得这些流言可信吗?”
姜姝道不可信:“娘娘若真的和大伯有首尾,便该避嫌,哪里会光明正大居于一室。”
她仿佛说到了杨照月的心坎上,杨照月抿唇笑了笑,朗声道:“世人就是这样,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雪霁是什么样的人,他才高八斗,心高气傲,又如何会愿意偷偷摸摸当我的入幕之宾。”
“他拥护的不是我,而是正统,润儿是先帝亲封的太子,合该受万民敬仰,坐拥天下。
雪霁是天子的拥趸,但旁人心思狭隘,只记得我们曾订过亲,便将他的大义污化了。”
自踏进凤藻宫,姜姝便笃定陆长稽和杨照月没有私情,有过肌肤之亲的男女,即便有心避嫌,于细微处却是亲昵的。
只要有心观察,总能窥出一二。
陆长稽和杨照月表面亲近,实则十分有分寸。
姜姝看向杨照月,温声道:“娘娘犹如皓月,大伯凛然如松,我从来都没有疑心过娘娘和大伯有私情。”
“我出身微末,莫说面对娘娘,便是和侯夫人同处一室时,都战战兢兢、不得畅意。”
杨照月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姜姝审慎惯了,她摸不清杨照月的脾性,唯恐一个不察惹得杨照月生气,这才格外小心翼翼。
杨照月不知道姜姝说的到底是不是真心话,不过,即便姜姝说谎,她也不介意。
她的后半生是出不了这皇宫了,雪霁的人生还是无数种可能。
杨照月对姜姝道:“待把卢党清理干净,哀家就给你和雪霁赐婚。”
姜姝瞪大眼睛,她是什么身份,陆长稽又是什么身份,二人怎么能、怎么能光明正大的成亲?
杨照月洞若观火,低声对姜姝道:“人要为自己活着,最不需要理会的,便是旁人的流言蜚语。
雪霁权势滔天,即便有人觉得大伯和弟媳成亲有悖1人1伦,也只敢私底下议论,难道还敢在你们面前胡言乱语不成?”
杨照月不过二十五岁,却已经把旁人的一生都经受过了,成亲、生子、守寡……
凤藻宫再热闹,夜间的被衾也是凉的,杨照月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当初没有及时行乐。
如果可以重来,她绝对不会因为一时之气,独守空房。
不能重来也没什么大碍,她是当朝太后,是皇家的脸面,她不能再嫁,但等润儿根基稳了,她得寻摸一个清秀好看的郎子给她暖榻。
她的人生还很长,她不能亏待自己。
杨照月的话,像一盏灯,让姜姝醍醐灌顶。
生而为人,悦己即可!
有陆长稽在,姜姝倒是不用畏惧人言,但此时此刻她的心是乱的,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对陆长稽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
她张开嘴,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见杨照月站起身,趿着软鞋进了侧间。
日子一天天过去,卢获谋反名不正言不顺,士气低迷,被雍王打得节节败退,不过半月便被雍王生擒。也不知是早有谋划,还是他的长子卢炎临阵脱逃,雍王将之击败之际,搜遍全军,也未寻到卢炎的踪迹。
夜深人静,姜姝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拔步床上的锦被依旧整整齐齐,陆长稽还未回房。
新帝年幼,政务十之八九都由陆长稽处理,他身子还未痊愈,却时常忙的通宵达旦,莫说喝药,便连三餐都未必能准时用。
天越发的冷,姜姝担忧陆长稽受凉,让宫人煮了一杯参茶,她亲自端着向书房走去。
行到书房门口,听到里面有说话声。
杨照月道:“雍王整日里舞刀弄枪,我原以为他空有一身蛮力,没想到倒是个有谋略的,不过半月,就生擒卢获,大获全胜。”
陆长稽点点头:“雍王于带兵打仗一事上确实智谋过人,不知太后打算如何奖赏雍王母子?”
杨照月从来不考虑细枝末节,她道:“今日辰时,卢太妃给我请安,说等雍王归来以后,欲和雍王回肃州老家?”
陆长稽问道:“太后允了吗?”
杨照月不置可否:“允了。”
卢党根基已倒,雍王活或者不活,都不会危及沈润的皇位。
陆长稽把手中的茶放到桌案上,温声道:“雍王不能活着回到汴京。”
“什么?”杨照月有些惊讶。
姜姝的睫毛不由自主颤了几下,额头冒出冷汗。
杨照月的声音明显拔高了几分:“雍王无心政务,为人又憨厚,不若放他离开汴京,到肃州归隐。”
陆长稽道不可:“当初若不是太后心慈手软,留了雍王母子一命,卢党也不至于贼心不死,险些死灰复燃,置我们于死地。”
他考虑问题总比常人要长远一些:“卢炎逃了,以后难保不会东山再起,只要雍王活着,卢党就有起复的希望,太后不若斩草除根,让卢党再无崛起的可能。”
想到雍王,杨照月总觉得于心不忍,她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终究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知道,陆长稽的话是对的。
即便雍王主动找她投诚,即便雍王诛杀了卢准,生擒了卢获,他也不该再活在这世上。
他活着就是原罪。
再开口时,杨照月的声音有些嘶哑:“就照雪霁的意思办罢,卢党反扑,在归京途中刺杀雍王,雍王身受重伤,不治而亡。”
秋风呼啸而过,姜姝打了个寒蝉,手中的参茶掉落在地。
房门应声而开,那一瞬间,姜姝在陆长稽脸上看到了杀意。
陆长稽见门外的人是姜姝,便扬起唇角,露出一个极温和的笑容。他向姜姝招了招手,说道:“天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外面冷,快些到屋里来!”
姜姝的脚像是钉在了地上,腿部肌肉紧绷,怎么都抬不起来。
陆长稽走到姜姝身边,也不顾忌杨照月在场,弯腰把她抱起来,大步行到屋内,小心翼翼将她安置到书案旁的交椅上。
他把姜姝的手团在手心,低声问道:“你的手这样凉,可是冻着了?”
他的手坚实有力,覆到她手上,给她传递着源源不断的热意。
姜姝的头脑有些混沌,她不想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索性闭口不言。
陆长稽也不勉强她,他的眸光从她的脸上滑过,最后定格在她的绣鞋上。
她穿了一双湖色绣鞋,参汤有大半渗进了她的鞋子里,那湖色便深了一层。
陆长稽把姜姝的脚拉到他的大腿上,伸手脱掉姜姝的绣鞋,很自然的,把姜姝的脚,塞到他的中衣里面。
她的脚贴着他的肌肤,虽隔着一层绫袜,姜姝仍能感受到他小腹上坚实的肌肉纹理。
姜姝有些不好意思,脚趾不由蜷缩到一起。
察觉到她的动作,陆长稽轻笑一声,把他的茶水递给姜姝,柔声道:“你喝些热茶,暖一暖身子。”
他温言细语,眉眼间全是柔情,杨照月从未见过这样的陆长稽,心里有些发涩,她站起身,大步向屋外行去,走到门口的时候,还贴心的关上了房门。
姜姝的脸白的骇人,血色尽失,陆长稽知道她听到了他和杨照月的对话。他重新握住她的手,低声问:“你是不是很害怕?”
姜姝没有辩解,她知道她的神情骗不过陆长稽。
雍王的身影不停地在她的脑海里徘徊,他身材高大,面容却有些稚气,看起来有些憨。
他看着她,有些讨好的说:“不知夫人可喜欢杂耍?小王曾练过杂技,能为夫人表演胸口碎大石。”
她给陆长稽
炖的鸡汤很烫,他什么都没说,随手就帮她把鸡汤端到了屋内。
他不似天潢贵胄,反倒像一个爽朗善良的邻家兄长。
姜姝知道陆长稽的决定没有错,但她也觉得雍王不该死。
她甚至想为雍王求情。
但她知道,即便她开了口,也毫无用处。
陆长稽看着姜姝,温声道:“我能走到今天,手上不知沾过多少鲜血。”
他在她面前剖析他自己:“我不会滥杀无辜,却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对我有威胁的人。”
“姝儿,我不想对你隐瞒什么,我希望你能了解我,了解真实的我。”
姜姝点点头,其实,早在那个月夜,她听到陆长稽吩咐程用暗杀卢准的时候,她就知道了他最真实的一面。
了解归了解,但当亲眼看到那个狠厉的他的时候,她又不免战栗。
陆长稽知道姜姝在想什么,他把姜姝抱到怀中,柔声道:“不管我怎么对别人,我对你的心永远都不会变。我会想待珍宝一般,把你捧在掌心。”
他是言出必行的人,姜姝知道他既给了她承诺,就一定会施行。
可惜,即便得到了他的承诺,她也高兴不起来。
姜姝一夜未眠。
雍王被叛军刺杀的消息传到凤藻宫的时候,姜姝正在花厅用点心,卢知意像一匹失去心智的野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奔到了花厅。
她踢开房门,叉着腰破口大骂:“陆长稽、杨照月你们这对天杀的奸夫□□,快些给我出来。
我儿为了投诚,亲手挑断了他的筋脉,又杀了他舅父,难道这还足以让你们泄愤,你们竟还要置他于死地。”
“你俩的良心是被狗吃了吗,非要把我们母子赶尽杀绝才肯罢休是不是?”
卢知意生了一张喜庆的圆脸,往日笑盈盈的面庞,现下戾气横生,目眦欲裂。
姜姝跑到卢知意身边,拉住她的手,用尽全力把她拖到侧间。
陆长稽无论做什么,都会支应姜姝,北边不太平,他到前朝和朝臣商量应对之策,杨照月垂帘听政,自然也会同去。
姜姝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凤藻宫,她只想在他们回来之前,平息卢知意的怒气,没得再凭白丢掉一条性命。
她对卢知意道:“太妃娘娘,如果雍王殿下还活着,一定希望您能安享晚年。”
卢知意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但雍王去了,她的娘家人也尽数被斩杀,她连去处都没有,独自活着还有什么意趣。
她跌坐到贵妃榻上,仰头看着姜姝,低声道:“我知道夫人一片好意,但夫人也应当知道,我便是继续活着,也再不能快活。”
“匀儿是我带进宫的,是我非让他向太后投诚,是我,是我把自己的儿子带上了绝路。”
“若知道他会是这个下场,我当初还不如随了兄长的意,便是拼死一搏,也好过被陆长稽玩的团团转,像蚂蚁一般被捏死。”
卢知意说着说着,竟笑了起来。想到她再也见不到自己相依为命的儿子,便生不如死。
两行清泪,顺着她的脸颊滴落在地。
姜姝站在她跟前,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她的话都是对的。
沉默之际,门外响起陆长稽的说话声,卢知意“嚯”地站起身,拔下头上的簪子,向门外冲去。
她装若癫狂,力大无穷,姜姝拉不住她,随着她跑到门外。
“陆长稽,你这个天杀的,今日我……”卢知意像利箭一样冲向陆长稽,可惜,她终究近不了陆长稽的身。
话还未说完,便被一把利刃贯穿了胸膛。
她的身体依着惯性向前方跌去,脸颊着地,利刃的刀锋从她后背刺出。
姜姝看不到卢知意的脸,只看到鲜红的血液汩汩而流,一点一点把金砖浸湿。
宫里有尸体不吉利,洒扫太监利落地走上前,一人抬肩,一人拎脚,合力把卢太妃抬出凤藻宫。
一瓢一瓢的清水浇在金砖上,没一会儿就把卢知意的鲜血冲洗干净,半点痕迹都没留下。
姜姝如鲠在喉,觉得胸口有些疼,她转过身,慢吞吞折回寝屋,静静地躺到拔步床上,闭上眼,一言不发。
卢准死了,卢获被拉到午门凌迟,雍王母子也死了。
朝廷的心腹大患俱除。
陆长稽的伤口恢复如初,他和姜姝搬离凤藻宫,回到信阳侯府。
以前陆长稽尚有卢准掣肘,现下一人独大,每日政务巨万,他无论多忙,都会腾出时间到欣春苑小坐。
想到姜姝,信阳侯便恨得牙根发痒,可惜,以前他就劝不动陆长稽,现下更不敢发作。只暗自忍耐。
陆长稽手段强硬,他顺藤摸瓜,揪出了大量卢党余孽,卢家发源于陇原,陇原有半数官员是卢获的亲信。
朝廷派大员前去提辖陇原,那些官员进入陇原,就像石子投入大海,皆音信全无。
旁人都无疾而终,陆长稽只能亲自前去坐镇。以前他独身一人,无牵无挂,仿若铜墙铁壁,现下姜姝成了他的软肋。
艳阳高照,陆长稽身穿正一品官服踏进陆凛的书房。陆凛瞧着他的官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竟不知该如何接待他的长子。
陆长稽指了指墙边的交椅,低声道:“父亲不必拘谨,坐下说话即可。”
陆凛依言坐到交椅上,脊背挺得笔直。
陆长稽道:“儿子明日便要远行,唯放心不下姝儿。”
他把话挑到了明处,陆凛反倒不知该如何应对。
只听陆长稽接着道:“儿子视姝儿为掌中珠,今日儿子便把她托付给父亲,父亲要护她周全,不能让她有任何闪失。”
陆凛冷汗涔涔,他知道陆长稽这是来敲打他了。有陆长稽护着,他即便厌恶姜姝,也不敢要她的命。
陆凛的喉咙有些干,他端起茶水一饮而尽,待喉咙湿润一些了,才对陆长稽道:“你且放心去罢,为父会照料好姜氏的。”
陆长稽点点头,他知道,陆凛有分寸。
姜姝把陆长稽送到城门口,想到二人要分离一些时日,陆长稽很是不舍,他握住姜姝的手,温声叮嘱:“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无需考虑旁人的想法。
不管你做什么,都有我给你兜底。我只盼着你能快活一些。”
他劳心劳力,为的便是护佑家人。若是连她都不快活,他的付出便没有丝毫意义。
姜姝点点头,含笑说道:“我日日穿金戴玉,食珍馐美馔,最是快活不过。”
她一面说话一面把一个平安符系到陆长稽腰间,“陇原危如累卵,我现下没有旁的想头,只盼着你能平安归来。”
陆长稽入仕以来,有半数的时间在外公干,以前从未觉得不舍,现下有了姜姝,竟是一点都不想离开汴京了。
温柔乡、英雄冢,诚不我欺。他知道再踌躇下去,会更更加不舍。
陆长稽用力握了一下姜姝的手,低声道:“等我回
来!”
话毕,转身踏进马车,扬长而去。
不待陆长稽走远,姜姝就上了马车,她没有回信阳侯府,径直进了铜雀街。
叶宅院门大开,叶潜正在院子里给叶母煎药。
他入仕以后,家里境况好转,聘了两个丫鬟照料叶母。原本这些粗活用不着叶潜动手,为着尽孝,他总是亲自给叶母煎药。
姜姝踏进院门,远远的叫了一声叶潜哥哥。
叶潜冲着她笑了一下,接着把药渣过滤掉,将熬好的汤药递给侍女,侍女捧着汤药进屋侍候叶母。
院子里有一棵槐树,枝繁叶茂,遮下一片浓荫,姜姝坐到树下的藤椅上轻轻摇了起来,姿态闲适,她幼时每每来叶家,总要懒在藤椅上。
姜姝摇了一会儿,转头看向叶潜:“叶潜哥哥,我想好了,我决定嫁给你!”
藤椅停止摇晃,叶潜扬唇轻笑,他走到姜姝身边,握住藤椅边沿,轻轻摇了起来。
姜姝闭着眼睛,享受这一刻的安然欢愉,她絮絮地把自己和陆长稽的过往一点一滴说于叶潜听。
成亲是大事,她不想对叶潜有所隐瞒。
陆长稽心里有她,她总归要把利弊剖析出来,让叶潜自行决断。
叶潜脸上的笑更明朗了,他捏了捏姜姝的脸,嗤道:“你的胆子倒是大。”
姜姝倒是没有否认,她表面温柔贤淑,其实什么出格的事情都敢做。
叶潜接着问:“什么时候成亲?”
姜姝:“越快越好!”
她得在陆长稽回京之前和叶潜把亲事操办了。陆长稽大权在握又如何,总不能强抢官眷。
姜姝闭着眼睛,开始回想自己幼时的愿望。
她幼时就想和叶潜成亲,叶潜面容俊美,性情温和,话不多,但总是不动声色的照顾她。
他读书又上进,将来一定能挣下一份不大不小的家业。
二人成亲后,她就是当家主母,家里的事都是她说了算。
凭叶潜的人品,凭他们青梅竹马的情义,叶潜定会好好待她,他们会相亲相爱,举案齐眉。
那样的日子可真好!
姜姝的心有一些空,但也只是有些空。
她始终都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只要陆长稽在那个位子上,就免不了如现下这样,对付如雍王母子一般的人。
若是这样,姜姝无论如何都安心不了。
她想过的,不是心痛愧疚的日子。
家里殷实富足,夫妻和和睦睦,夜间闭上眼就能睡着,这才是姜姝喜欢的生活。
叶潜哥哥,能给她这样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