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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这么热的天, 这人还穿一身艳丽的红袍,月安看着都觉得烫眼。


    “怎么是你?”


    不提潘岳这人本就是个拈花惹草的,上次在玉津园就毛手毛脚地冒犯她, 月安很难对她有什么好脸色。


    甚至香囊都不想要了。


    潘岳也看出来了,脸色一沉。


    勿管他其他时候多么郁愤,但一瞧见对方, 心就不受控地开始活跃了。


    也不生气了, 也忘了对方是刚成婚的娘子了,只凭着心意来。


    “温娘子何必如此冷淡, 本衙内是来跟温娘子赔礼的, 上回在玉津园唐突了娘子,特来致歉。”


    潘岳拱手作揖, 面上神情瞧着也诚恳,倒让月安不好说什么难听的话了。


    这人虽混不吝,但倒是能屈能伸,知错能改。


    然潘岳的性子月安实在招架不住,她只想尽快将人赶走,自己好继续扑买那只香囊。


    “衙内说完了便请自便吧,我还有事。”


    这话已经是明晃晃的逐客令了,但潘岳就好像听不懂一般, 仍旧笑眯眯地站着,还带着几分挑衅道:“有事?是忙着扑买,可温娘子瞧着运道不好,这么半天了竟掷不出一个纯浑来。”


    这简直是赤.裸裸的取笑, 月安恼羞成怒道:“潘衙内不会说话就不要说,我爱怎样怎样,你少管!”


    一见人恼了, 潘岳反而笑得灿烂,愉悦道:“温娘子勿要动怒,在下关扑技艺尚可,若温娘子允准,我可一次便将娘子想要的香囊掷回来,权当给娘子赔罪了。”


    月安并不在意他说的赔罪,但惊讶于他的自傲。


    “一次就能掷出纯浑,潘衙内好大的口气?”


    月安不大信,怎会有人一次就能办到,潘岳定是在吹牛。


    见月安不信,潘岳挤开她,开始摇那三枚铜板,信誓旦旦道:“那温娘子可瞧好了。”


    一阵响动后,三枚铜板被掷出,赫然是三个背面,而且真的是一次。


    月安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一会瞧瞧那三枚铜板,一会瞧瞧潘岳,眼中是掩饰不住的钦佩。


    “嘿嘿,本衙内没骗你吧,本衙内是什么人,斗鸡走狗,蝈蝈骰子没有不擅长的,扑买这种小玩意我八岁就练出来了!”


    “你瞧,我还能掷出来。”


    说着话,潘岳又是掷了两次,皆是三枚背面朝上,都给月安看呆了。


    月安想的是,若她会这一手,以后在扑买摊子上看中什么都能不费吹灰之力到手了。


    她着实羡慕,嫉妒这门手艺她不会。


    享受着月安钦佩又夹杂着几分嫉妒的目光,潘岳嘴角差点没翘到天上去。


    拿起月安想要的那只嫩黄色香囊塞过来,潘岳心情愉悦道:“说到做到,这是我给娘子的赔礼。”


    不等月安推辞,潘岳摇着扇子就走了,面上染满了笑,和潘楼上判若两人。


    连月来的气闷都散了大半,潘岳心思开始活络起来。


    成婚了又怎样,又不是不会和离,再说了他也不做什么,说几句话还不成?


    甚至心中还有个阴暗的念头,蠢蠢欲动地想将人从崔家那个书呆子手里抢走。


    那真是双重欢喜。


    人已经走远,月安捧着香囊,纠结了几息还是收下了。


    既是给自己赔罪的,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留下便留下吧。


    因为三掷三赢,实际上赢了三只香囊,实诚的老妇人便又让月安挑两个带走。


    “虽然老婆子的香囊料子不是顶好的,但我女儿针线却是极好得,娘子若是喜欢便再挑两个吧。”


    月安确实喜欢那精巧的针线,笑吟吟又挑了两只,一只葱绿色绣莲花的,一只月白绣桃花的。


    这才心满意足上轿要回去。


    月安有个毛病,就是在进行一件事的时候若是碰到了别的感兴趣的东西,注意力会被牵引走,从而导致违背原先的计划,改去做别的。


    就好比眼下,软轿行至潘楼街,月安无意掀起轿帘,瞧见了一家唤作“玉颜”的精巧铺子。


    不仅是铺子装饰得好看,更是因为月安没见过这家铺子,又见里头都是年轻小娘子进出,月安顿时产生了兴趣。


    这铺子卖的东西她肯定喜欢!


    再次叫停了轿子,月安在绿珠不解的目光下下来了。


    “走,咱们去瞧瞧里头卖的什么!”


    绿珠侍候娘子多年,早清楚娘子是什么多变的性子,二话不说跟着一道过去了。


    一进这个唤作玉颜的铺子,一股馨香便迎面而来,清甜不腻,像是各色脂粉混合在一起的气息。


    月安四下一扫,果然是满眼的胭脂水粉。


    妆粉、胭脂、香粉、口脂等等。


    每个看起来都十分别致精巧,就是量不算多,但好在这家客人也不是很多,想来应当供应得过来。


    铺子东北角,有一长案,长案上摆满了瓶瓶罐罐,里头装着的不是细腻的妆粉便是颜色娇美的膏体。


    长案边上,一个身着雪青色褙子的清雅娘子正在研磨花瓣,调配脂粉。


    显然,这人便是为这家铺子做脂粉的巧手。


    见了月安主仆进来,那娘子抬眸看过来,眸光如秋水盈盈,莞尔一笑。


    大概和月安一个年纪,十分清丽雅致。


    “娘子想看些什么,我这里的脂粉虽然不如旁的铺子数量多,但都是独家研制的好物,保准娘子用了喜欢。”


    掌柜娘子身姿纤细,如柳枝盈盈,走来时都叫人赏心悦目。


    人皆喜爱美好的东西,月安自然也是,看着掌柜娘子的姿容,立即生出了些惊艳。


    “掌柜娘子当真是个美人。”


    这便是此刻月安心中所想,她也不吝啬夸赞出来,美人就应该被夸赞。


    闻言,掌柜娘子愣了一瞬,随即轻笑了笑。


    “娘子谬赞了。”


    她话语谦虚而柔软,话音落下,掌柜娘子身后露出了一个小脑袋,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娘子。


    “姐姐何必谦虚,姐姐就是生得美丽~”


    月安笑了,但那位掌柜娘子脸皮薄,当即一红,啐道:“你个小妮子在这插什么嘴,少给姐姐丢脸了。”


    小娘子不惧,反驳道:“妹妹怎是插嘴,妹妹是来给姐姐招呼客人的。”


    “这位娘子姐姐,我们家的脂粉可好了,都是姐姐亲自调配的,姐姐研制出来的妆粉比旁人那些铅粉敷在脸上持久不说,还对肌肤无害,口脂颜色也好看,都是姐姐千调万试的,娘子姐姐可千万别错过。”


    掌柜娘子说话轻缓,不急不徐,但她的妹妹却跟雨点似的,生了一张巧嘴。


    一段话停下来,月安已然心动,去一一瞧了那些脂粉。


    如掌柜娘子妹妹所言,那些个口脂的颜色当真是别致又漂亮,同月安以前用过的都不同。


    掌柜娘子还在铺子里备了铜镜让客人试涂,月安涂一个便相中一个。


    女为悦己者容,就算她平日在这方面惫懒些,但也架不住对这些东西的喜欢。


    妆粉效果还没法验证,但口脂便已经俘获了月安的心,还有那几款气味淡雅细腻的香粉,月安通通都中意。


    “掌柜娘子,每样给我来四份!”


    月安平素不怎么爱花销,但是一碰上喜欢的便会心甘情愿大把砸钱,比如今日。


    豪气万丈地说完,就看掌柜娘子歉疚笑了笑。


    “真是抱歉,眼下店内所剩可能不够娘子所需,大概只能给娘子凑一份,不过我会加急去做,娘子下次来取便是。”


    月安先是失落一瞬,又扬笑道:“无碍,我下回再来便是,掌柜娘子记得给我留下,别让其他娘子买走了,不然我可要哭了。”


    月安笑嗔道,这话听得掌柜娘子姐妹直笑,信誓旦旦保证定给她留货。


    “对了,还请问掌柜娘子芳名,以后我定是常客,可不能太过生疏。”


    被问及姓名,就看掌柜娘子脸色脸色发生了细微的变化,旁边的妹妹也是耷拉下眉眼,看得月安都以为自己的话唐突了。


    “妾身姓柳,单名一个盈字,这是我家小妹,柳襄。”


    “那便唤柳娘子了。”


    月安笑吟吟的,面色和先前一般无二,姐妹两微微绷紧的心神才放松下来。


    送走了月安,柳盈坐回了长案前,妹妹柳襄凑过去稀奇道:“姐姐,刚刚那位娘子好像不认识我们呐?”


    家中一朝倾覆,不知多少人看她家的笑话,刚开铺子的几日许多娘子都来看热闹,有些刻薄嫉妒的还会说些风凉话,只是最近她们来多了,没瞧见姐姐的乐子,觉得无趣了才放弃。


    方才那位娘子一进门,一看那打扮,猜想又是哪位官家千金来了,一开始姐妹两还有些防备。


    谁知那娘子一出口就是衷心的夸赞,完全不像是来看热闹的。


    柳盈听到妹妹此话,没想太多,笑着道:“汴梁姓柳的又不止咱们一家,兴许人家不关心这些,又深居简出,并不识得我们。”


    柳襄点点头,又听姐姐道:“别想这些了,该想想我们如何才能多做些脂粉,这样下次那位娘子来时便能交货了。”


    柳襄看着姐姐乐在其中的笑颜,想起家中爹爹的反对,愁道:“姐姐真要长久做这个胭脂铺子吗?每次回去爹爹都要说嘴,爹爹的性子姐姐是知道的,最不喜娘子家抛头露面。”


    柳盈淡定道:“他说他的,我做我的,爹爹这人两袖清风到了极点,又爱购置名画,家里的银钱所剩不多了,我做些胭脂来营生有何不可?”


    “更何况我便是喜欢做这些,开这一家小小的脂粉铺子我很开心,尽管累些我也开心,襄儿,若是你以后也有一桩喜爱的事你便懂了。”


    柳襄如今是不明白的,但觉得姐姐的话一定是对的,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很快,两姐妹合力去调配脂粉去了。


    ……


    月安半路又买了不少外食回来,都是些她在汴梁爱吃的菜肴和小食。


    王楼的梅花包子、曹婆婆家的肉饼、如意斋的香糖果子、潘楼的软酪等等。


    以至于到了家,月安身后也颇为可观,书房正在跟自己对弈的崔颐听见动静,远远就看见月安带着大包小包回来了。


    面上神情复杂,有种既累又欢喜的意思。


    修长的手指捻起玉白的云子,一时分不清哪个更像是玉了。


    女子以贞静为上,温氏有些活络了,哪日有空他得劝她少往外跑,再遇上什么不三不四的人。


    譬如潘岳那般的。


    第22章


    七月初一, 她的兰掌柜也采购完毕,亲自找到了崔家。


    兰掌柜过来前,月安刚用完早食没多久, 正在院子里放风筝。


    应着七月,空气仿佛都变冷了,月安也乐得出来活动活动。


    在院中寻了一处平坦开阔的空地, 月安将她从崔家库房里找出来的一只蝴蝶风筝放飞, 玩得不亦乐乎。


    清脆如银铃般的笑声如浪潮般一波又一波涌入崔颐的脑海,让他作画时幽静的心绪被打破。


    那声其实并不算嘈杂, 反而与这片如画的小院相得益彰, 但崔颐就是觉得十分侵扰心神,让他很难静下心来作画。


    成婚了多少日, 崔颐便无所事事清闲了多少日。


    这些日子来他不是闷在书房自修了多少日。


    无非就是看书习字、独弈、作画,偶尔也会抚琴静心。


    虽然休了婚假,但崔颐对官场政务并没有放下,仍是十年如一日雷打不动地翻看汴梁的邸报,看看近几天官场上有何变动。


    今日入秋,难得舒适些,崔颐看着满院还未褪去的葱绿,起了些心思。


    然满院葱绿中出现了一点鲜妍, 崔颐便不能静心了。


    就像是万千草叶中突然开出了一朵鲜红漂亮的小花,让人目光为之一聚。


    画笔不知不觉晃动,在崔颐失神间便勾勒出了一道纤细明媚的身影,还有天际那只迎风飘荡的蝴蝶风筝。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回过神来的崔颐眸光闪烁,笔尖轻颤,墨迹晕染了那道身影。


    指尖轻颤, 崔颐似乎想要补救,但发现已然来不及了。


    那道被墨迹晕染的身影昭示着主人隐秘的心思,尽管已经被遮盖,但还是让崔颐心悸了几息。


    蝴蝶风筝在天际飘荡,崔颐的心似乎也跟着晃荡。


    崔颐垂首,盯着那副已经脏污的画看了几息,不知想到了什么,而后沉默地将画纸揉作一团,丢尽了纸篓中。


    想着抄写些清心静气的道经来缓缓,刚落下一个字,就听到窗边一阵响动,似乎是什么东西落下来了。


    崔颐看过去,正是一只蝴蝶风筝,失了线可怜兮兮挂在他窗边的石榴树上,在他倾身探出窗子就能取下的位置。


    崔颐一愣,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凝着那只落难的风筝,有些不可置信。


    刚刚温氏还玩得开心,怎么一眨眼断线了,竟还落在了他这里。


    正在崔颐纠结要不要取下来时,就见远处温氏蹦蹦跳跳过来,一脸的唉声叹气。


    “怎么这么倒霉,放个风筝也能断线,今天指定运气不顺。”


    “还有这风筝,刚拽几下就断了,指定在库房里吃灰吃好几年了,也是,这家里看着也不像是有人会放风筝的。”


    一边小跑着,那张嘴还一边碎碎念嘀咕,崔颐听着看着,既觉得温氏有些不成体统,又觉得她这样的让人想笑。


    随着温氏走近,崔颐敛起面上的淡笑,又重新执笔,做出一副认真习字的姿态。


    月安没进过崔颐的书房,所以并不知其中布局,自然也就没想到书案是临窗的。


    攥着风筝线带着几个小丫头兴冲冲奔过来,一抬眼就看见临窗望过来的崔颐。


    “打扰崔…夫君了,风筝忽然断线往这飘了,我取了风筝就走。”


    蓦地看见崔颐,月安吓了一跳,差点将那句崔郎君秃噜了出来,想到身后还跟着两个崔家的丫头,月安立即把嘴掰回来了。


    月安此刻有些担心崔颐觉得她是故意往这般凑的,但谁知道他就在窗户边上,谁又能料到这风筝正好挂石榴树上?


    好在崔颐看起来一切正常,只是淡定地掀了掀眼皮回了句:“嗯。”


    惜字如金,神情还如此淡漠,看来自己确实有点打扰到他了。


    月安心中嘀咕着,绿珠她们就去捞风筝。


    本以为只是一桩很快就能解决的小事,却不想尴尬的是风筝挂得有些高,几个丫头都没能摸到,不免窘迫。


    月安试了一下,也差不少。


    崔颐虽然在练字,但余光却一直在注意温氏那边,见此情景,顺势道:“若是无法取下那便我来吧。”


    崔颐刚站起身,想替温氏将那只蝴蝶风筝取下,就见人客气地推拒道:“不必不必,不必夫君出手,我能取下来。”


    “是吗?”


    崔颐眉宇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好奇道。


    月安用力点了点头,自信道:“没错,夫君就瞧好吧。”


    在崔颐和几个丫头的不解下,就看月安走远了些,然后……


    像个准备拱人的小羊羔,摆好了姿势便一个猛子冲过来,目标是石榴树上挂着的蝴蝶风筝。


    只见人助跑冲到了树下,像条从水里跃出来鱼弹了起来,一把将蝴蝶风筝薅了下来。


    但很不幸的是,月安只取下来一半,另一半还在石榴树上挂着。


    此刻在场的人赌鸦雀无声,安静得吓人。


    月安一脸懵地看着手里半只蝴蝶风筝,唇瓣微微张阖,一时哽住了。


    抬眸看了一眼四下,不仅是绿珠几个憋着笑,就连崔颐那等四平八稳的持重性子嘴角好像都在抽搐。


    脸色一阵红一阵青,月安尴尬又艰难道:“这风筝怎么做工那么差,扯一下就碎了。”


    “还有这树,没事勾那么紧做什么,害得我风筝都坏了。”


    月安还想要脸面,硬着头皮抱怨了两句,就见崔颐忽地背过身去,月安直觉他是在偷笑。


    手里半只蝴蝶风筝似乎也在耻笑她,月安顿时恼羞成怒了,将半只蝴蝶往地上一摔,羞恼道:“什么破风筝,我、我不要了!”


    狠话撂下,月安转身就跑,很快便消失在书房附近。


    崔颐听到动静,人终于转过身来,但瞧着面色仍旧肃穆正经,但眉宇间残留的笑意暴露了些东西。


    也不知是不是方才气血翻涌得厉害,回去后月安便察觉到小腹一阵热流下来。


    她来了月事。


    赶忙将月事带垫上,月安可惜了这几日不能饮那些冰饮子了。


    兰掌柜便是这时候来的,想请月安过去传授饮子调配的方子。


    月安本打算是去铺子里让兰掌柜和几个茶博士学的,但她了解自己的月事,今日怕是不得劲。


    预想了一番待会若是去铺子的难受,月安干脆让兰掌柜进来学了。


    索性她平素就喜欢调饮子给自己喝,身边什么东西都不缺,完全能随时拿来用。


    兰茵被请进来的时候是诧异的,走在崔尚书家的宅子里,兰茵拘束的紧,见了东家娘子的面,她便拘谨问道:“东家娘子不必让妾身过来的,妾身在外头稍等等便是。”


    高门规矩多,兰茵生怕自己冲撞了人。


    月安软绵绵地倚在榻上,腰背已然有些酸了,肚子还好,只有些凉凉的感觉。


    月事一来,月安人也变得懒洋洋的,不想乱跑也不想乱动,只想安安静静干些喜欢的事。


    “兰姐姐不知,我方才突然来了月事,身子有些不爽快,好在身边也有调配饮子的食材,便想着让兰姐姐过来了。”


    兰茵一听,了然笑道:“原是这样,那妾身还真不好让东家娘子过去了。”


    月安从榻上起来,坐到她的茶案前,也给兰茵添了一把椅子。


    “兰姐姐你坐我旁边,方便一起调饮子。”


    兰茵嗳了一声过来了。


    首先调的是一些花果饮子,什么紫苏饮、红果饮、青梅饮、橘橙饮,茉莉饮、桂花饮等等,应有尽有。


    这些要简单许多,将花果茶调制好根据口味放入适量的蜂蜜蔗糖,最后再根据季节决定放不放入冰块。


    重点是后面的牛乳茶,每一种都是月安之前尝试过很多次才调配出来的茶饮。


    每一道该放多少牛乳,多少茶汤,多少瓜果,多少蜂蜜才会达到适宜的口感。


    兰茵也是头一次见到在饮子里兑牛乳的,寻常牛乳都会出现在糕点或者冰酪、酥山中,几乎没有将牛乳放进味道清新淡雅的茶水中,甚至还放了木薯丸子。


    月安先调了一盏珍珠饮,兰茵尝了后赞不绝口道:“这滋味好,新奇又清甜,定能抓住娘子们和孩子的胃口!”


    得到了自己这位掌柜娘子的认可,月安更高兴了,掬着笑继续道:“除此之外,我还给每个饮子取了名儿,就好比眼前这盏唤作珍珠饮,因为里头的木薯丸子就像是一颗颗珍珠。”


    “还有其他的,有盏茉莉花茶兑牛乳的叫茉莉白雪,桂花茶兑牛乳的叫九里金香,荔枝果酱兑牛乳的是妃子笑,栀子花的便是远山栀子……”


    劈里啪啦说了一堆,兰茵十分捧场,个个都赞不绝口。


    虽然有月安的方子,但还是亲眼看一遍更能加深印象,月安每种饮子都会给兰茵演示一遍。


    为了一次性能多学些饮子,月安还留了兰茵午食。


    起初兰茵是推拒的,为难道:“东家娘子的夫君崔翰林应当也在家,怕是不妥。”


    兰茵根本无法想象跟崔翰林一道用饭的场景,只想拒绝。


    闻此,月安笑着解释道:“并非如此,我夫君忙碌,午食就我和兰姐姐两人,他也不会过来。”


    “兰姐姐莫要推辞了,留下用饭,午后我还能多演示几个,这样咱们的饮子铺就能早点开张了,我可是很期待呢!”


    见此,兰茵不在拒绝,欣然留下用午食。


    午时,崔颐透过窗子远眺,见先前被引入院子的妇人还未出来,可眼下已经是午饭时间。


    “书玉。”


    崔颐唤了一声,书玉推门而入,拱手道:“郎君何事吩咐?”


    “你去少夫人那里打探一下今早来家中的妇人的底细,今日来又是做什么的。”


    那妇人看年纪应当不是温氏的手帕交,再看对方的打扮略显朴素,和温氏那个出身商贾的长嫂也不符合。


    在崔颐看来,温氏虽有几分离经叛道的巧思,但总体上是个心思单纯的,若是被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骗了也是有可能的。


    他得替温氏防着些才是。


    书玉领命而去,崔颐吹了吹墨迹,不多时就等回了书玉。


    “回郎君的话,绿珠姐姐说那是少夫人新开的铺子聘的掌柜,今日特来跟少夫人学习的。”


    听到开铺子这一句话,崔颐便是眉头一蹙,继续道:“学什么?”


    官家女眷名下有铺子是常事,但哪里会有这般要教授技艺的,好似铺子里的师傅一般。


    好在书玉多打听了几句,继续答道:“说是饮子铺,少夫人自个琢磨的,所以需要调教一下掌柜。”


    崔颐越听眉心蹙得越厉害,瞧着神情就是不赞同的。


    “传饭吧。”


    事已至此,他只能先用饭。


    月安这边,直到午后申时,两人才结束对饮子的调配,将人送走。


    “经营的手段我不太懂,兰姐姐应当比我熟稔,暂且只能将方子交由兰姐姐,还望兰姐姐替我好好规划。”


    兰茵满脸带笑地应下了,还说铺子开业定提前告知她去观礼。


    忙了大半天,月安满心都是成就感,但离了正事后,月事的不适感愈发强烈,困倦感也汹涌袭来。


    吩咐绿珠莫要让人打扰,月安钻进帐子安睡去了。


    也就睡下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等候了许久的崔颐踏着不急不徐的步子来了。


    但看房门紧闭,里头静悄悄的,崔颐一时没敢说话。


    绿珠这时轻手轻脚过来,压着嗓子道:“翰林,我家娘子身子不爽利睡下了,有什么事等醒来再说吧,不然吵醒了娘子她起来会骂人的。”


    绿珠说得夸张了些,月安睡得正香被吵醒会不高兴,但不至于骂人,不过是绿珠怕崔颐犯倔。


    崔翰林一看就是个犟的,和她家娘子一样犟。


    崔颐没说什么,只皱了皱眉,又原路返回了。


    月安一觉睡得酣畅淋漓,刚起来便见文松院的钟婆婆过来,说是徐夫人喊她和崔颐过去用饭。


    跟上工一样的感觉,月安不想去但又不得不去。


    忙洗漱一番,算着时辰到了饭点,月安换了身得体的衣裙出屋子了。


    很巧,崔颐跟她前后脚一道出来了,月安本想先一步溜过去的愿望落空了。


    “好巧,那夫君我们一起过去吧。”


    温氏一向会做表面功夫,笑容明媚,好像自己真是她夫君一样。


    微抿了一下唇,崔颐只嗯了一声,便同月安并肩出了院子。


    看见儿子儿媳一道过来,徐夫人无疑是最开心的一个。


    正是下职的时辰,崔尚书也在,一家四口齐聚在饭桌上。


    徐夫人作为家中主母,自然注意到了儿媳引了个妇人进来,不过她当时并没有干涉,只眼下去了解了解。


    月安本有些怵崔尚书的,但崔尚书面对他总是面上带着淡笑,瞧着比崔颐还要亲和一些,她又不怎么害怕了。


    “回母亲,我近来正在筹备开一个饮子铺,因为饮子都是我的独家秘方,加上今日身子有些不舒服,便让我那铺子掌柜来学习方子了,故而久了些。”


    崔尚书未说话,瞧着没什么意见,徐夫人更是颇感兴趣道:“月安还会做饮子,真稀奇,是什么样的?”


    这下说到了月安喜欢的话题上,她连忙热情地将她那些个新奇的奶饮子说与徐夫人听。


    再看徐夫人听得津津有味,月安仿佛被鼓励了,热诚道:“若是母亲,还有父亲感兴趣,我回去便调制两盏送过来让二老品尝如何?”


    若是月安此刻能照镜子,她一定会发现自己两眼几乎在放光。


    没办法,月安实在是享受给别人推销自己的饮子,若是得到夸赞便更欢喜了。


    崔尚书比较矜持,摆摆手说道:“不必不必,这都是你们小孩子爱喝的,我就不了。”


    刚说完,就被身边的妻子怼了一下胳膊劝道:“推辞什么,月安好意,咱们便尝尝鲜。”


    说完丈夫,转头问月安道:“这个坐起来不麻烦吧?”


    月安头摇得像拨浪鼓,开心道:“不麻烦不麻烦,只是父亲与母亲两人的,片刻便好了。”


    徐夫人笑着往儿子那瞥了一眼,见人还傻不愣登地不吭声,不免忧愁,只好为这个傻儿子张罗道:“宁和也尝尝吧,毕竟是你媳妇亲手做的。”


    崔颐本沉思着待会话该怎么说,忽然被母亲点到,他略显不自然,刚要推拒,就对上母亲带着几分威胁之意的眼神。


    “也可。”


    拒绝的话被咽下去,应下的话顺畅无比地从嘴里说出来。


    月安嘴一撇,心中有些不情愿。


    她不想给崔颐喝。


    但当着公婆的面也不能厚此薄彼,月安只好笑吟吟地全接了。


    回去的路上,夫妻两人并肩走在小径上,如出一辙的沉默无言。


    崔颐觉得此刻便是个好时机,他先是轻咳了一声,引起温氏的注意,才状似无意道:“名下铺子月月查账便好,无需去劳累自己侍弄,你是官眷,这些不是你应该做的。”


    将崔颐这一番话听完,月安又品了几息,最终确定崔颐好像是在规训自己,让她这个官眷不要插手商贾之事。


    唇一抿,步子一停,月安环胸站定。


    月安突然止步不前,崔颐自然也察觉了,虽不知温氏想干什么,但他心里忽地忐忑起来。


    也停下步子,崔颐扭头看她,诧异道:“怎么了?”


    昏沉的夜色中,崔颐忽地听到温氏一声轻笑,轻快狡黠,但染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火气。


    “若不是我知道夫君是土生土长的汴梁人,我都要以为夫君是钱塘人了。”


    崔颐听不懂,一本正经问道:“何意?”


    月安正不开心,根本不遮掩心里的想法,反正只是两人的私语。


    “钱塘临海,那里管得宽。”


    幽幽的话语入耳,崔颐面色倏地僵了一下,夜色掩住了他开始烧起来的脸色。


    不待他反驳什么,月安继续道:“我只是多费心打理了一下我喜欢的铺子夫君便觉得不妥了?”


    “那就请夫君忍一下吧。”


    声音再度压低,月安补了最后一句道:“只需忍一年即可。”


    夜风中似乎传来了小娘子的轻哼声,紧接着便是一阵风拂过,残留的正是温氏惯用的鹅梨香。


    竟一点脸面都未给,直接丢下他走了,背影都透着火气。


    身量不大,脾气倒是挺大。


    崔颐懵了片刻,莫名其妙地在心里嘀咕了一句。


    此刻他的心情说不出来的复杂,有不悦,有窘迫,最多的似乎是忐忑。


    他在忐忑什么?


    脸色变得更淡了些,也不管家仆什么眼神,崔颐带着长随回了院子的书房。


    不多时,临窗的崔颐便看见温氏的丫头提着一个食盒出了院子,应当是给父亲和母亲送她亲手调配的饮子的。


    他就同她住在一个院中,按理说应该先给他送才对,可人直接越过书房走了。


    还是他太不了解温氏了,一身离经叛道的反骨不说,胆子还特别大,大到动不动便敢给自己的夫君甩脸子。


    而他好像拿对方还一点法子都没有,因为她不似寻常妻子那般,惧怕夫君厌弃,不施予宠爱。


    从未体会过这种感觉的崔颐有些不知所措。


    第23章


    在路上甩了崔颐脸子还不够, 月安回来又是关起门来骂了他几句。


    “什么人啊,连我们开自己的铺子也要管,再说我干什么了, 只是多操劳了几下他就受不了了?那她要是去做当垆卖酒的差事他不得气炸了?”


    “谁管他怎么想,就算是真夫君也不能绑着我,何况还是个假的!”


    “气死了!”


    绿珠一回来, 将门一关, 就听她家娘子开始叉着腰开始碎碎念了,显然是被崔翰林给气着了。


    她忙不迭上去宽慰道:“娘子别恼了, 小心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奴婢将饮子送去文松院, 徐夫人和崔相公都赞不绝口呢,还送了娘子一条璎珞, 娘子快瞧!”


    绿珠将手里的匣子打开,里面躺着一条华彩四溢的翡翠璎珞金项圈,月安那股火气当即被抛到了脑后,去稀罕璎珞去了。


    漂亮的珍宝收拾谁不喜欢?月安也不过世间一平凡俗气的小娘子罢了。


    当然更重要的是自己的独门饮子被肯定了。


    因着恼怒,月安两人都未曾跟崔颐说过半句话,关系冷凝。


    初三这日,月安收到了兰掌柜说花间饮要开张的消息,还邀她过去剪彩。


    按着规矩来说, 一般如月安这样的官眷身份,是不会纡尊降贵亲自去给名下铺子出面剪彩的。


    但这间铺子对月安来说可不寻常,她自是要过去的。


    而且算算日子,玉颜的柳娘子应当也做好了她要的脂粉, 正好过去取回来。


    崔颐书房的窗口是个绝佳的位置,地势高,能纵览大半个梅鹤院, 自然也能看见兴冲冲出门的月安。


    温氏又出去了。


    也不知这回是要去哪。


    崔颐不是很放心,对书玉道:“你派个人去瞧瞧少夫人今日是要去哪。”


    书玉一听,顿感欣慰,觉得他家郎君终于知道主动关切少夫人,不像块石头了。


    书玉办事很利索,派出去的人很快便有了消息。


    “少夫人好似往茶汤巷去了。”


    书玉吞吞吐吐道,神情有些担忧。


    作为近侍,他自然是知道这两日郎君和少夫人发生了些不快,原因就是因为那间饮子铺。


    然还没和好,少夫人后脚又往铺子里跑,真是一点也不管郎君死活。


    哎……


    作为长随,书玉日日陪同主子,心思又细,自然感受到了郎君这两日和平时的细微差别。


    情绪更冷沉了,好像干什么都憋着气。


    书玉还是希望郎君能和少夫人融洽亲密些,这样一家子才能和和美美的,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憋着气。


    “又去铺子了?”


    崔颐果然如预料中露出了不悦,书玉看得心惊胆颤,想着怕不是等少夫人回来又有一场仗要打。


    不过据他判断,郎君好像不是少夫人的对手,怕是还得吃瘪。


    “罢了,为我备马。”


    出乎意料的,书玉听到这句话,他先是愣了愣,一时忘了分寸追问道:“郎君要去何处?”


    但崔颐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没说话,书玉立即反应过来,心领神会不敢再多问了。


    因为要出门,崔颐去换了一身玉色长袍,玉簪束发,急匆匆出门。


    既然温氏不听他的,那只能他跟过去作陪了。


    只要还未和离一日,温氏名义上都是他的妻子,他崔家的少夫人,他必须得过问。


    问了方才去探看的家仆温氏那个饮子铺的位置,崔颐也不带书玉这个长随,一人策马去了茶汤巷。


    月安到花间饮时,铺子外已经十分热闹了。


    将马车停靠,月安扶着绿珠的手下去,刚靠近铺子便听到里面传来清脆的琵琶声。


    为了吸引客人,兰掌柜甚至还请了一支杂耍班子,热闹的动静着实引来了许多客人。


    见到她来,兰掌柜立即将月安领进来。


    铺子里挂起了写有饮子名的木牌,只要客人一进来便能够看见。


    “兰姐姐还请了琵琶女,怪不得有如此美妙的乐曲声。”


    兰茵笑道:“新铺开张,总要用些热闹手段来让客人注意到,东家娘子不嫌弃她们是乐伎就好。”


    乐伎是贱籍,虽然达官显贵都热衷于欣赏乐舞,但骨子里轻视,只拿乐伎当取乐的玩意。


    不时有富贵公子和乐伎相好的事例,但良贱不可通婚,多数也都只是露水情缘,至多纳为妾,做个可买卖的小妇。


    如士大夫官宦,怕有碍清誉,更是不敢沾染乐籍女子。


    月安也是官家娘子,如今郎婿又是翰林,兰茵生怕这位东家娘子心中不喜。


    月安听出来了兰茵话中之意,只笑盈盈道:“那有什么嫌弃的,她们也是靠才华手艺吃饭的,又不是坑蒙拐骗,堂堂正正的我自欢迎。”


    兰茵这下放心了,又领着月安去参观了一下后面备茶间,那里头早已备好了所有饮子需要的食材。


    煮好的各色茶汤、切好的瓜果、牛乳、蜂蜜、冰块等等。


    “马上就能剪彩了,到时还请东家娘子赐福。”


    这是月安精心准备的铺子,她自然不会拒绝,满脸笑着应下了。


    兰茵出去做最后的热场,月安凑到那些饮子木牌跟前欣赏,正满心投入时,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道脚步声。


    以为是兰茵来找她剪彩了,月安心中兴奋,也就忽略了那阵脚步声比兰茵的要沉些,慢些。


    “兰姐姐你来……”


    雀跃回头,看见的却是崔颐那张清凌凌的面庞,正一言不发,安静看着她。


    “你怎么来了?”


    不会是专门来逮她回去的吧?


    就这么看不得她出来照看铺子?


    月安心中猜测着,不免又开始恼怒,嘴巴也做好回击的准备了。


    但谁承想崔颐只是淡淡道:“既然你执意如此,我名义上作为你的夫君,自然得同你一道,也免得你一个女子孤身而来,遭受外人非议。”


    月安想反驳哪有人非议她,但意识到对方似乎已经退步了,她也许也应当有些好脸色,不必太尖锐。


    “随便你了,别耽误我的事就行。”


    铺子外热火朝天,铺子内两人相顾无言。


    崔颐环顾四周,将这间精巧雅致的饮子铺收入眼底。


    壁上字画质朴清雅,案上花草馨香扑鼻,屏风珠帘,琉璃盏剔透溢着华彩,处处都透着清新美丽。


    “你这铺子倒是布置得不俗,清新雅致,是个品茗的好地方。”


    月安是最经不起夸奖,一听崔颐这样说,身后仿佛有条尾巴翘了起来,不免得意道:“那自然,这可是我精心设计的。”


    一改先前的冷脸,崔颐见温氏又扬起了粲然的笑,他讶然于人的笑竟有这样多的种类。


    温氏的笑有很多种,对着他是客气的淡笑,透着几分虚假的疏离。


    对着父亲和母亲又是一副端庄的笑,看起来是一个合格的儿媳。


    又如此刻,便是发自内心的真诚笑意,不过在他跟前很少便是。


    两人几句话间,兰茵进来了,瞧见崔颐这个陌生面孔,惊讶问道:“东家娘子,这位是……”


    月安板板正正给介绍道:“兰姐姐,这就是我夫君。”


    兰茵一听是崔家那位翰林官人,立即拜道:“不知是崔翰林,妾身有礼了。”


    面对外人,崔颐话语不多,只回了句不必多礼便不开口了,只耐心等着,心中想着温氏何时能老实回家去。


    这里闲杂人等太多,不是她这样的官眷应该应该久留的,招呼客人的杂事,让手下人去做就好。


    “东家娘子,要剪彩了。”


    兰茵笑意盎然地说道,月安欢喜地跟着兰茵去了。


    崔颐还想说些什么,但月安根本没给他机会,人一溜烟就跑了。


    无法,崔颐只好蹙眉跟上,全程负手立在温氏旁边,也不吭声,就板着脸看温氏欢欢喜喜地用小银剪剪断彩帛。


    鞭炮声在耳畔炸响,月安捂住耳朵,面上的欢喜喷涌而出。


    因为离得近,当月安染着鹅梨香的衣袖拂过时,崔颐也嗅到了那阵馨香,被暖洋洋的日头一照,好像遍布了全身。


    人群中,茶汤巷各家有头有脸的茶坊派来打探情况的伙计一眼认出了汴梁城那位鼎鼎有名的玉郎,目光又落在了崔家马车上,皆回去向自家掌柜回话了。


    几家掌柜一听花间饮今日剪彩的娘子是由崔翰林陪同,还乘的崔家马车,立即就晓得了她的身份。


    温舍人家的娘子,崔家的儿媳,这花间饮他们惹不得了。


    花间饮第一日开业,宾客如潮水,尤其娘子和孩童最多,座无虚席。


    兰茵一行人忙得团团转,月安自己给自己调制了一盏茉莉白雪,刚要饮下,就见身畔崔颐还清凌凌地立着,低垂着眉目,鸦羽般的睫毛在下眼睑投下阴影。


    她在铺子里耗了多久,崔颐似乎便陪了多久。


    他一惯不喜嘈杂,想必他忍耐了许久吧。


    念此,月安生出恻隐之心,放下手中茉莉白雪,用梅花茶汤给崔颐调制了一盏梅花饮子。


    “此盏名为暗香疏影,是用冬日寒梅所制,夫君不妨尝尝可合口味?”


    丝丝缕缕的梅香涌入鼻翼,奶白的茶汤上还浮着细碎的梅花干。


    崔颐本是不喜牛乳有关的吃食的,一向觉得此物沾着腥气,还腻口。


    但他还是鬼使神差地接了过来,道了声多谢。


    温氏亲手调制,好意馈赠,回绝未免失礼。


    崔颐这样告诉自己,浅浅抿了一口,眸光微亮。


    出乎意料的,这加了牛乳的茶滋味不错,醇香的同时带着梅花清淡的幽香,冰块的加入更让人倍感清爽,唇齿清甜。


    “好喝吗?”


    崔颐才饮一口,就见小娘子双眸亮晶晶地盯着他问,眼里满是对答案的期待。


    他眼神回避,风轻云淡答道:“尚可。”


    这对崔颐来说已经算是能给出的高评价了,但月安对这个尚可是不大满意的。


    “就只是尚可?”


    察觉到温氏明显的不满,崔颐心里一跳,想再措辞说些什么,就听温氏意兴阑珊道:“算了,尚可便尚可吧,至少不是什么坏话。”


    崔颐默默将嗓子眼里那几句好听些的咽了下去。


    回去的路上,眼看着快到潘楼街,月安记挂着柳娘子给她做的脂粉,便挑开车帘同外头骑马的崔颐道:“夫君。”


    崔颐策马在前,同她有段距离,月安扬声喊了一句,就见人勒了勒缰绳,将速度降了下来。


    “何事?”


    马匹与车同行,崔颐坐于马上,身姿挺拔似松柏,眉目清隽,如梅间清雪。


    虽然月安一心扑在瞿少侠身上,觉得瞿少侠才是世间最潇洒俊美的儿郎,但此刻也得承认崔颐的姿仪甚美,濯濯似美玉。


    迅速回神,月安客气道:“我待会还要停下去取前几日在铺子里订下的脂粉,夫君不若先行归家,我即刻就回去了。”


    崔颐想了想,觉得只是半途去脂粉铺子取东西,便轻点了点头,策马离去了。


    这个木疙瘩一走,月安松快了不少,掬着笑往玉颜去了。


    月安到玉颜时,掌柜柳娘子仍在长案忙活,不急不慢的,瞧着倒是惬意。


    “柳娘子万福。”


    月安进门笑盈盈问候了一句,柳盈抬起头,认出月安来,放下手里的活计迎上来。


    柳娘子人生得清雅,性子温柔似水,浅笑着时,月安仿佛感受到了春日柔风拂动着河畔的柳枝。


    “娘子可算来了,娘子的脂粉早已备好了,襄儿,快拿上来。”


    “娘子买得多,我便多赠了娘子一盒子养颜的玉女桃花粉,也是我自个做的,娘子可别嫌弃。”


    柳襄立即捧着一个匣子过来,里头正是月安所需要的脂粉,那日缺的都在这了。


    得了她人的馈赠,月安自然高兴,欢喜道:“哪里的话,我喜欢还来不及,多谢柳娘子了。”


    让绿珠接过匣子,月安继续道:“今日我的铺子开了,恰好得闲去剪彩,想着柳娘子应当也做好了我的那份,便过来取了。”


    柳盈一听,以为眼前娘子同她一般,遂好奇问道:“娘子也开了铺子,是何种铺子?”


    月安谦虚道:“不必柳娘子手巧,我就爱琢磨些嘴上的乐子,是一间饮子铺,不过饮子都是我独家调配的,同别家都不同,唤作花间饮,柳娘子若感兴趣下回让我家掌柜送几盏过来。”


    月安恨不得让全天下的人都喝到自己的饮子,遂十分热情。


    柳盈笑道:“这何尝不是心灵手巧,不过娘子太客气了,我自去品尝便是。“


    月安原也是个慷慨的性子,坚持道:“不费事,不费事,今日开业,就当添个喜气了。”


    “柳娘子还有柳小娘子喜欢什么口味的花香?”


    话已至此,柳盈便笑纳了,示意妹妹先说。


    柳襄思考了一会,想要玫瑰的,又想要桂花的,一时难以抉择。


    月安干脆两个都允了,又问柳盈道:“柳娘子呢?”


    柳盈毫不犹豫道:“茉莉吧。”


    月安一听和自己口味一样,更觉投缘了,欢喜之下道:“巧了,我也最喜欢这个味道,还有,我姓温,名月安,柳娘子快别唤我娘子了,太见外了。”


    柳盈听到这个温字,神色微顿一瞬,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原样。


    同柳家姐妹告别,月安差遣了家仆去花间饮送饮子来玉颜,心满意足归家了。


    马车离开,柳襄看着远去的马车,吞吞吐吐同姐姐道:“姐姐,她姓温,姐姐说她是不是……”


    柳盈专注着碾花,头也不抬,柔声道:“不一定,汴梁城又不止一家温姓,而且……”


    “真是那个温又如何,又不影响什么,且也算是一桩好事。”


    “好了,别操心这个了,马上襄儿就有好喝的饮子了。”


    柳襄见姐姐这副淡然的姿态,也不知说什么了,又听到姐姐说到饮子,立即被转移了注意力,想饮子去了。


    第24章


    今日是初三, 是崔颐最后一日婚假,但因着逢三月安又得同他做戏。


    日暮,到了晚食的时辰, 月安结束了对小木偶的雕刻,将其收到床下,等着明日有空了再继续。


    这还是三哥教她的, 不过她没有三哥手艺好, 雕出来的小人总是有些丑。


    但她就是心血来潮想给自己和瞿少侠刻一对小人偶,等完工了就放到月老庙供着, 期盼神仙显灵将人召回来。


    刚收好, 就见崔颐踩着夕阳过来了,神情还是和往日一样淡淡的。


    做戏要做全套, 到了日子,两人顺带将晚食也一起用了。


    厨房很快送来了菜肴,咸香酸辣咸都有,看得崔颐一时不知道如何下筷子了。


    “厨房换厨子了?”


    这和以往送来的饭菜不大一样,甚至还有不少海货,崔颐觉得海货带着海腥味,又天性阴寒,平素很少碰。


    也就鱼虾尚可入口, 蟹与带壳子的海货他觉得腥气最重。


    月安也不管他在那慢吞吞的,对着满桌珍馐便闲不住嘴开吃了。


    月安极爱吃蟹,每到了螃蟹成熟,她都要吃蟹酿橙, 螃蟹的种类不同,滋味也就不同。


    “也不算,只不过你家的厨子做的饭菜不好吃, 便将家里的带来了,平时就负责我的饭菜,你的饭菜还是原本的厨子。”


    崔颐诧异道:“怎会不好吃?”


    崔颐是个不重口腹之欲的,只要饭菜做的不难吃,他都能顺顺当当地用完,除了原本就不合口的,譬如海货。


    月安闻言,露出三分同情,觉得又是个嘴巴不会享福的人。


    “没什么,你吃的开心就好。”


    懒得跟崔颐废话,月安今日操劳了许多事,又去剪彩又刻木偶小人的,肚子早饿了。


    见温氏不搭理自己,崔颐盯着面前最近的辣炖鱼看了几息,随后下了筷子。


    有些辣,但是确实滋味无穷。


    多吃了几筷子,崔颐只觉得唇上开始微微发热,他换了个清炒虾仁。


    崔颐看不见他自己的模样,但月安却是能看见的,一抬眼便是玉人般的崔颐被辣得双唇艳红,如涂了唇脂一般,月安暗暗偷笑了好几次。


    其中有次还被对方发现了,肃着一张脸问道:“你笑什么?”


    殊不知崔颐摆出这样正经的神情,配着那张红艳艳的唇,让人更觉得滑稽了。


    月安控制住自己的面部表情,委婉道:“崔郎君若是不能吃辣便别吃了,小心辣出好歹来。”


    崔颐一愣,很快意识到月安在说什么,眸一垂,不说话了。


    月安也懒得去纠着他笑话。


    饭毕,梅鹤院的婢女来侍奉,其中一个婢女一进门,月安便注意到了她。


    不止是她精心打扮过,上了脂粉的脸蛋,还有她身上一股浓郁的熏香,浓郁到有些刺鼻。


    月安也来了崔家一段日子,因为是梅鹤院里模样最水灵的丫头,所以她记得,似乎叫紫菱,看着十分机灵。


    但如今看来,有些过于机灵了。


    只见她捧着湿帕子上前,分明离她更近些,却多绕了几步到了崔颐那里。


    更是在侍候净手的时候毛手毛脚地崴了脚,眼看着就要摔在崔颐身上。


    若是儿郎怜香惜玉些,面对这样的情形定然是要伸手扶一把的,然后再说些温言软语以作安抚。


    要是碰上那些风流的公子,面对美貌婢女这般,怕是当场就得生出些想法。


    月安想着,崔颐那般性子,想必多少会扶一把,但是多的应当不会有。


    毕竟他是个端方重规矩,又心里藏人的,大概不会有什么风流毛病吧。


    但事实让她出乎意料。


    电光火石间,就看崔颐动作敏捷地闪避开来,衣角都没让那个叫紫菱的婢女碰到。


    但后续就是人嘭的一声摔到了地上,还连带着撞到了身侧端着水盆的素樱,一盆水径直泼在了摔在地上四仰八叉的紫菱身上。


    这声响动太大,月安不去关注都难,她惊诧地走过来,一本正经道:“怎这么不小心,快起来去换身衣裳,入秋了小心着凉。”


    不管紫菱有什么小心思,月安是不关心的,但事情在她眼前弄得一团糟,她想装瞎沉默也不行。


    再抬头瞧瞧瞥了一眼崔颐,便知道他不高兴了。


    不仅蹙着眉头,原本还算温和的脸也变得清寒了几分,双目更是透着严肃。


    崔颐恰巧看见了,那婢女摔倒前分明没有任何东西干扰,莫名其妙地往他这边倾,那双手更是朝着他的衣袖抓来。


    若不是他躲开得及时,怕是得在温氏面前被这个婢女扑到身上。


    哪怕他不去扶,对方也会黏过来。


    崔颐虽然将心思主要都放在读书科举上,但这不代表他是个傻的,看不出一些低劣的小伎俩。


    但扭头去看温氏,她似乎并没有看出来,甚至还单纯地开始关切这个居心不良的婢女。


    “奴婢失仪了,还请郎君少夫人责罚!”


    一切发生得太快,从自己摔倒,再到被泼了一盆水,一切都在瞬息间,等紫菱反应过来时,事情已经糟糕透顶了。


    她连忙伏跪请罪,脸色苍白惊慌。


    尤其再一对上郎君冒着寒气的眼神后,紫菱更慌神了。


    郎君是不是发现了?


    月安带着几分关切的话一出来,紫菱立即感激地看了一眼,但心里头更觉这位少夫人不成气候了。


    外人不知,她们这些成日在梅鹤院侍候的能不知?


    大婚之后郎君便好几日未曾踏入主屋,就算夫人干预后,郎君也是时不时来过夜,夫妻两瞧着还是冷淡不亲密。


    她虽是奴婢,但生得貌美,能做主子谁想一直做奴婢?


    再加上郎君这样的儿郎放在汴梁也是出挑的,紫菱在崔家十数年,如何不动心?


    这对她来说正是个好机会。


    若成了,她便是姨娘,跟着郎君这位前途无量的夫主,日后不仅荣华富贵常伴,子女更是脱胎换骨。


    然眼下似乎不大妙。


    月安察觉到崔颐看了她一眼,似乎带着些恨铁不成钢。


    她继续故作茫然,四平八稳。


    若崔颐真是自己心仪的郎婿,面对紫菱这般蓄意勾缠,那月安肯定不会如现在这般心情。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然自己插手说不准还要惹一身骚,她才不想多事。


    月安的反应让崔颐认为月安什么都不知道,也就不想弄出什么大动静了。


    崔颐心中叹了口气,只好自己来了。


    “毛手毛脚的,这点事情都做不好,罚三月月钱,日后也不必近身侍候主子了。”


    “下去。”


    冷声斥责,没有一丝转圜的余地,不仅将人罚了,还命人不许再近身,这怎么听都算是严苛。


    听到崔颐的话,紫菱还想求饶,然崔颐却不给她这个机会,眼风扫过来,冷声道:“还不出去,是觉得罚得太轻吗?”


    紫菱瞬间哑火了,瑟瑟发抖地出了屋子。


    月安左看看右看看,觉得是崔颐察觉了紫菱得小心思,所以才如此责罚。


    想想也确实,崔颐应当不喜不太规矩、耍小心思的人。


    心里透亮,月安也没去追问崔颐为何要罚得那般重,两人各自去做自己的事了。


    因为今夜月安还没来得及试用她今日从玉颜带回来的新口脂,故而让崔颐先去浴身,自己拉着绿珠在妆台前试口脂。


    崔颐洗得很快,等他出来时月安才试到第三个口脂,正让绿珠瞧好不好看。


    “这个也好看娘子,比第一个淡些,又比第二个浓些,颜色像是淡淡的石榴花,娘子不上妆粉也能涂!”


    “我也觉得这个颜色好看,柳娘子说是叫做石榴娇,果然是个娇嫩的颜色。”


    月安满意地对着镜子打量自己,镜中的小娘子染了唇脂的唇瓣也漾出轻柔的弧度来。


    “平日娘子便可以涂这个石榴娇出门,自然好看又提气色。”


    月安也是如此想的,不过她从玉颜带了九种口脂回来,后面还有的试,她稀罕了一会石榴娇便擦去了,准备迎接下一个。


    “试下一个吧,柳娘子说这个叫小红春,颜色也很漂亮,瞧瞧上嘴是什么模样。”


    “嗳,在这,娘子且涂。”


    崔颐从浴房出来便听到主仆两个在妆台前叽叽喳喳的,似乎是温氏在摆弄口脂,玩得不亦乐乎。


    崔颐一言不发地去将自己的被褥从柜子里翻出来,在榻上铺好。


    长榻和妆台距离不算远,而且正在妆台的右侧,崔颐平躺着,只要一转头就能看见小娘子软哒哒地趴在妆台前,手执一面螺钿小铜镜在蘸口脂往唇上刷。


    崔颐虽读书多年,但因为注意对眼睛的保养歇息,眼神尚好,也就轻而易举看见了那一幕。


    烛火下,少女的唇饱满柔嫩,软刷在上面轻扫,将每一寸柔嫩都铺满。


    添上口脂后,少女轻抿嘴唇,尽管只是侧面看着,崔颐也觉艳丽夺目。


    “这个也好看,你说柳娘子的手怎么就那么巧,做得出来那么多漂亮的脂粉,这手要是我的就好了,真是羡慕死我了。”


    月安嘀咕着,崔颐却捕捉到了什么,下意识出声问道:“什么柳娘子?”


    主仆两正热热闹闹试着口脂,冷不丁听到崔颐这一声,敛去笑认真答道:“就是潘楼街上那家唤作玉颜的脂粉铺子,掌柜娘子就是柳娘子啊。”


    月安以为崔颐又要管她的事,如上次兰掌柜那般,但月安还是很给面子回应了他。


    然崔颐听完却沉默了,并没有继续追问,连平躺在榻上的姿态都未变,就仿佛刚才那一问只是月安的幻觉。


    她蹙了蹙眉,也不管崔颐在莫名其妙什么了,继续去试口脂。


    此刻,躺在榻上的崔颐却心思百转,在想那位柳掌柜是不是柳家大娘子。


    但他只知道对方去开铺子做生意去了,却不知在哪,更不知做的什么生意。


    不过这些对他来说也不重要,所以一开始崔颐并没有特意去查。


    他本想多问温氏几句,但那样显得太刻意,崔颐干脆闭嘴了。


    大概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温氏那边折腾完了,将那一妆台口脂收拾完,去浴身去了。


    再出来时,温氏还是一身整整齐齐的衣裙。


    崔颐知道,等会温氏去了床上便会偷偷在帐子里换上寝衣,就好像被他看一眼会少一块肉一样。


    再然后,就见温氏在脸上涂了一层养颜的珍珠粉,踏着小碎步钻帐子里去了。


    她的床帐很厚实,一放下来崔颐什么也看不见了。


    崔颐不禁在想温氏是不是在防着他,一丝一毫都不想让自己看见。


    这个猜测下,崔颐很难心境平和,一股郁气徘徊在心口一时半会下不去。


    温氏将他当什么人了?


    绿珠动作熟稔地留下一盏灯,轻手轻脚阖上房门退出去了。


    屋内陷入了寂静,唯余两人的呼吸声。


    月安还没有困意,便将枕下瞿少侠的画卷取出来瞧。


    又是欢喜又是惆怅,一时情绪复杂。


    就在月安渐渐沉浸在画卷中,房门外传来了动静,像是有人过来了。


    月安扭头看向房门,尽管什么也看不见。


    很快,绿珠略显焦急的话语便隔着门传来了。


    “娘子,夫人跟前的钟婆婆过来了,说要给娘子送东西。”


    月安一听立即就从床上弹起来了,潦草地将画卷收起再潦草塞到枕下。


    因为是慌乱之下的动作,卷轴还漏了一截在外头,月安也来不及管了,掀开帐子就趿着鞋下来了。


    “快起来,将被褥藏起来去床上躲躲!”


    钟婆婆是徐夫人的心腹,大晚上突然过来想必不止是为了送个东西那么简单。


    有了撮合两人的先例,这回怕也是专门让钟婆婆来打探情况的。


    婆母的人亲自过来,月安自然不好闭门不见让人再外头。


    但一进门,若是瞧见她们家的宝贝疙瘩睡在榻上可就不得了了,想必回去就是一阵告状,然后两人再被徐夫人请去品茶。


    于是乎,月安压根不敢耽搁,也不管身上寝衣换没换,人几步冲到长榻前,二话不说将崔颐扯起来催促道。


    被月安突然这么一弄,崔颐起初是发愣的,但听着外面的动静几息也明白了轻重缓急,人从榻上下来了。


    根本没轮到自己动手,他才一下来,就看温氏虎虎生风将铺盖卷了摔进柜子里,扯着自己的袖子将他按到了床上。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丝滑得好像他这几日写出来的字,被摔进床上时,崔颐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


    人还没坐起来,就看温氏也着急慌忙地爬上了床,掀起一床被子将两人盖住了。


    身侧传来女子柔润的馨香,那一身杏粉色的寝裙,粉色清浅娇嫩,直衬得少女那一身皮肉愈发莹润白皙,如曹植《洛神赋》所言那般肤如凝脂。


    这实在亲密,导致崔颐脸皮开始发烫,脑袋也有些晕乎乎的,手腕使不上劲,胡乱按在了某处。


    掌心覆在了一个发硬的东西上,崔颐低头,看见了从枕下露出来的画轴。


    玉轴为骨,朱砂色的丝质绦带,可看出主人的珍视。


    还能陪伴在主人枕边,想必是夜夜观摩赏看的。


    崔颐也想看看是什么名作能让温氏夜夜于枕边赏看,但此刻不是时候,他只能暂时压下心思来。


    “请钟婆婆进来吧。


    一切准备就绪,月安示意绿珠可以开门放人了。


    房门嘎吱一声响起,钟婆婆带着个丫头进来,打眼便瞧见了安睡在床帐中的小夫妻,一个坐着一个半躺着,寝衣瞧着还有些乱,显然是自己的到来打扰了些什么。


    如此猜想下,钟婆婆露出欣慰的笑来,想着回去将这情景说与夫人听高兴高兴。


    “郎君少夫人赎罪,是官家今日赐下了十几匹锦缎给相公,其中有些颜色鲜妍,是年轻小娘子当穿的,夫人便想着给少夫人,结果一时忘了,方才才想起来,奴婢只好加急送来,扰了郎君和少夫人安眠是奴婢的不是。”


    本就不好责怪,又是来给自己送料子的,月安更不好怨怼了,只笑盈盈道:“婆婆说的哪里话,也才刚躺下,不算打扰,还要婆婆替月安多谢阿婆才是。”


    两人客气地说了几个来回,倒是丝毫轮不到崔颐开口,钟婆婆便笑眯眯离开了。


    月安眼看着房门阖上,院子里的动静消失,立即掀起被子弹起来,跳到床下催促崔颐。


    “方才事急从权,有些冒犯崔郎君了,如今安全了,还请崔郎君快下来!”


    月安从不喜欢旁人睡她的床,没错,虽然名义上这是她和崔颐的,但月安已然厚脸皮当成自己一个人的了。


    不出意外这一年这都是自己独有的。


    崔颐一言难尽地看着乌发披间的温氏,目光不敢多停留,只缓声道:“无碍,我都理解。”


    这样演一遭,对他来说更有效用,他应当受用才是。


    先前被扯过来时太匆忙,崔颐甚至没有鞋子,但地板上有地衣,他也不纠结这个,赤着脚去将胡乱塞在柜子里的被褥取出来铺好,一板一眼地再度躺上去。


    在月安爬上床,就要放下帐子时,忽然听到崔颐幽幽道:“温娘子总是能急中生智,且在不拘小节这方面,某不如你。”


    月安才不管他话中有什么深意,只当是在夸自己,乐呵呵回道:“承让,承让。”


    崔颐哽住了,有些后悔说这番话。


    一刻钟过去,屋内彻底陷入寂静,然崔颐还未入梦,鼻尖仿佛还萦绕着温氏帐中的鹅梨香。


    甜而不腻,其中还夹杂着些温热别致的气息,崔颐不敢多回忆。


    第25章


    七月初四这日, 崔颐的婚假彻底结束,天色未明,月安就在朦胧间察觉到了些动静。


    睡意迷蒙中, 月安一时没想起今日崔颐婚假结束了,一胳膊捶在床帐上,荡出一片波纹, 随即嘟囔了两声。


    “好吵, 动静小些~”


    半睡半醒中的人嗓音总是软绵绵的,就算是含着几分恼怒也显得娇憨酥软, 听得正扎腰带的崔颐心里头古怪, 像是被双什么挠了。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


    “抱歉,今日要开始上职, 已经很小心了,还是醒了温娘子,是崔某的不是。”


    崔颐语调清淡柔润,不说气人的话时如汩汩流动的溪水,还是很中听的。


    月安也反应了过来,今日崔颐要摸黑去上职,规定卯初便要入宫门,迟到者要按律笞二十。


    做官的更要体面, 哪里有人敢以身试法,所以除了休沐,每日都得勤勤恳恳摸黑上职。


    崔宅不似温宅,位于距宫城较远的刘廉坊, 崔家父子上职则要提前大半个时辰起身,在仆从挑灯指引下早早去应卯。


    这个点几乎是月安睡得正香甜的时候,被吵醒总归是不爽快的。


    但她不能跟惨兮兮摸黑去上朝的崔颐计较什么, 只庆幸同他是假夫妻。


    听秀真说,有些家里规矩重的,丈夫一起身,妻子便要跟着起身侍候,将人送走了才行。


    月安想想那场面就困得头晕,更别说是亲身去做了。


    好在她只需在崔家忍一年,还定下了一月只同宿九日的规矩,不然就算不必起身侍候,日日被上职的崔颐吵醒也够呛了。


    心中宽慰了自己一番,月安好受多了,嘟囔道:“无碍无碍,你自去忙你的,我继续睡了。”


    话音落,崔颐就见床帐颤了颤最后归于平静,想来是温氏又去会周公去了。


    似乎是想笑,崔颐唇畔出现浅浅的弧度,但转瞬即逝,低头弯腰穿靴后出了屋子。


    等月安再醒来时,天光大亮,绿珠说已经将近巳时了。


    虽然中途被惊扰了一次,但能补回来也勉强凑合。


    心情愉悦地用了早食,月安想着今日闲暇,不若回家一趟,顺带将她新买的脂粉带给娘亲和大嫂。


    说走就走,月安去请示了徐夫人,得到允准后立马欢欢喜喜往家里跑了。


    对月安来说,温家才是她的家,崔家只是暂时居住地罢了。


    徐夫人带着些说不清的愧疚,同月安说若是想在娘家过夜也随她。


    若是换做别的人家,儿媳刚成婚没多久便总往娘家跑少不得被婆母说嘴训话。


    月安心里清楚徐夫人为何待她尤未宽厚,不仅是因为徐夫人本性宽和敦厚,更是因为她看出了她和崔颐之间的冷淡疏离。


    徐夫人不知两人的约定,也不知道自己心里那点事,只会将此事归咎于自己的儿子。


    觉得是崔颐心里藏着前未婚妻故意冷待她。


    这事总要有个人担一下责任,月安自然不希望是她自己,崔颐正合适。


    马车行至热闹街市,月安隐隐听到什么大胜、凯旋之类的话语,她好奇让仆从去打探了几耳朵,才知近来边关战事传来捷报。


    我朝击败了西夏,俘虏了一位西夏王子,使得西夏上乞和文书投降。


    但其中最令人热议的是一位斩将夺旗的小将,据说是汴梁将门之后,在与西夏一战中大放异彩,战功卓著。


    国朝风气偏重文,但官家不是什么昏聩之君,对于能戍守边境,能征善战的武将也格外重视。


    毕竟若没有精兵良将镇守边关,外敌入侵,再繁华的京都也要沦为蛮夷之手,国将不国。


    想必这回汴梁人热议的小将班师回朝后会获官家封赏,风光无限。


    但这些都跟月安没什么关系,她听一耳朵热闹就成。


    到了温宅,门房一瞧家里的小娘子回来了,立即掬着笑迎上来。


    爹爹和二哥上职不在家,大哥去忙活他的生意,三哥和新认识的友人跑马去了。


    家里就剩下娘和大嫂,一见月安忽地回来,都惊喜万分。


    月安到时,大嫂正带着大侄儿在娘那里,还是大侄儿先看见了月安,大喊了一声姑姑。


    “怎么一声不吭就回来了,也不事先说一句,害得我和你大嫂都没什么准备!”


    林婉看见女儿俏生生立在门口,当即露出笑颜,欢喜道。


    月安抱住母亲的胳膊,亲昵地蹭了蹭,面颊上梨涡浅浅,笑容甜蜜。


    “一家人要什么准备,我才成婚那么几天娘就这么见外了?”


    “女儿好伤心的~”


    林婉被逗笑了,嗔道:“就你滑头。”


    “对了,你此番回来婆母没说什么吧?”


    做儿媳和做女儿可是天差地别的,林婉深怕崔家夫人觉得女儿刚成婚便急着往家跑不沉稳。


    月安一边逗着白白胖胖的大侄儿一边道:“没事的娘,徐夫人人很好,还让我在家里过夜呢。”


    林婉放心不少,打趣女儿道:“瞧你这丫头,那是你阿婆,唤什么徐夫人。”


    月安没反驳,只是讪笑着跟母亲插科打诨,听着母亲和大嫂说家里最近的趣事。


    譬如爹爹吃醉酒从床上翻下来,大哥被大侄儿玩闹时踢一嘴泥,三哥被鸟粪砸脸。


    二哥倒是没什么趣事,就是刚上任大理寺评事有些忙昏了头,头昏脑胀下在半道上将一个陌生娘子认成了她,被人家小娘子打趣了。


    “公子眼神不好那便回家多吃些猪肝补补吧。”


    这是二哥身边的长随回来偷偷学给三哥听的,至此在家里就传开了,成了二哥的笑料。


    几人说笑了片刻,月安将她新得的妆粉和口脂拿出来,母亲一份,大嫂一份,皆喜笑颜开。


    林婉年轻时就是个爱俏的,上了年纪依然如此,月安最是清楚这点,所以有什么娘子家的好东西都会给娘留一份。


    这些既好用又漂亮的脂粉一拿出来,三个女人立即围作一团玩赏起来。


    今夜月安确实如徐夫人所言留在了家里过夜,整个人快活又自在。


    ……


    当晚,崔颐下职,带着一身余晖回到梅鹤院,打眼就看见主屋黑乎乎的一片。


    这显然是不正常的。


    温氏在时,主屋总是亮堂堂一片,不时还会传来些欢声笑语,偶尔都会让崔颐好奇是在说什么趣事。


    今日沉寂一片,半个人影都没瞧见,崔颐示意书玉过去问问。


    “郎君,少夫人回娘家去了,想必是在那过夜了。”


    书玉兢兢业业去打探,回来禀报道。


    崔颐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让厨房将晚食送来。


    如温氏所说的那般,温家的厨子专负责温氏的饭食,他桌上的还是往常那般。


    明明和以前的滋味一样,但崔颐就是觉得好像滋味变了,也不好吃了。


    “去问问少夫人可说过何时回来。”


    书玉又去了主屋一趟,几个丫头婆子都摇头道:“少夫人不曾说过。”


    书玉回来如实禀报,崔颐心道不会明日也不回吧?


    也许他应当松快,因为明日夜里他又要去主屋留宿了,温氏不在正好可以省去一次。


    但又总觉得不妥当,大概是觉得温氏不应当在家如此逗留吧。


    崔颐胡思乱想了一会,将注意力转移到今日的公务上。


    平西军大捷归来,官家近来圣心大悦,据惯例,待平西军归来要有场宴席,由父亲所在的礼部主持,近些日子父亲时常忙到深夜。


    崔颐作为天子近臣,今日也为官家拟抄了不少诏书,皆是关于对此次平西军首要功勋将领的封赏。


    除了主将俞大将军,便是陆家那位小侯爷功勋最大,崔颐依靠职务之便得以知晓,官家准备给予他一个武散官游击将军外,还将从五品的卫尉少卿一职作为封赏赐下了。


    陆家小侯爷似乎也只是比他大了约莫两岁,但已经先他一步到了五品,令人艳羡。


    然崔颐并不会嫉妒,那是在沙场上冒着生命危险真刀真枪拼出来的功勋,可不是人光想就能得到的。


    靖安侯府早年没落,眼看着就要泯然于汴梁权宦中,没想到又出了一位大放异彩的小侯爷,看来是天不亡靖安侯府,陆家要再度兴旺了。


    揉了揉眼睛,崔颐唤书玉备水洗漱,留下一盏灯早早睡下了。


    睡前他还在想,温氏明日会不会回来,他还要不要去主屋。


    ……


    答案很快就出来了,月安在家用过午饭便带着爹娘兄嫂沉甸甸的关爱回来了。


    娘给她亲手裁了两身衣裙,大嫂送了一匣子她家里最好的香,爹爹最朴素,直接给她塞了钱帛,让她在崔家也能想买什么买什么。


    三个哥哥各有特色,大哥自己便最爱奢侈之物,便赠了她一对金香囊球。


    二哥送了她一套游记让她没事打发时间。


    三哥爱玩乐,从大相国寺买了一只带机关的小木鱼,只要拧一下便能一直摇尾巴,在水里更是游得飞快。


    月安全笑纳了,打算回去将那只小木鱼放到院子里的鱼缸里,让小木鱼去追那些胖锦鲤。


    到崔家的时候,天色晴明,月安才擦了把脸,就听到外面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


    虽然有意压低了许多,但还是能隐约听到动静。


    “外头这是怎么了?”


    月安换上一身舒适的丝裙,喝了一盏自己调制的茉莉冰饮,问绿珠道。


    “奴婢这就出去瞧瞧。”


    绿珠噔噔地跑出去,没多久又噔噔跑回来,满脸兴奋道:“娘子,隔壁人家在放风筝,是一个好大好华丽的神鸟风筝,大家都在瞧呢!”


    月安顿时想起了她那只被撕成两半的蝴蝶风筝,心也被勾过去了。


    “那我也去瞧瞧。”


    月安从屋子里奔出去,也去凑热闹了。


    风筝翱翔在西院墙头附近,显然是隔壁人家于一墙之隔处放风筝。


    离得有些远,月安只看见风筝颜色绚丽,具体模样有些辨不清,她只得学其他人一般凑近了瞧。


    果然是一只神鸟风筝,快赶上一个人大小,羽毛五彩斑斓,头戴翎羽,尾翅长而绚丽,翱翔在天际,远远看去活灵活现如真的一般。


    “风筝上还镶嵌了雀羽,似乎还有宝石,闪我眼了,这人可真够奢侈的!”


    月安边看边感慨道。


    也就在这时,天上的神鸟风筝不知怎的断线了,直挺挺地坠落而下,随着风飘飘荡荡落在了崔家的宅院里。


    围观的小丫头们惊呼一声,都看向了月安这个少夫人,似乎在等她发话。


    这风筝落得太过突兀,月安都没反应过来,只顾着看那只风筝惨兮兮地挂在柳树上。


    “娘子,这风筝……”


    绿珠凑过来问,月安一时也犯难了。


    将风筝给人捡起来送回去?


    还是等人家上门来自己取?


    正在月安考虑时,墙头处突然出现了一张人脸,还是月安认识的一张脸。


    “温娘子万福,能帮本衙内捞一下风筝吗?”


    “原来是你的风筝?!”


    看到潘岳这张脸,月安突然就想起来崔潘两家是邻居这回事了。


    是了,上次回门还在门口撞见潘岳了,她怎么给忘得一干二净。


    怪不得这个风筝如此花哨奢靡,原是潘家这小纨绔的手笔。


    也不知潘岳这厮是站在什么上才能扒墙头扒得那么稳,月安也没看到梯子搭上来。


    潘岳计谋达成,满脸掩饰不住的笑,粲然回道:“自然,除了本衙内谁会有这么好看的风筝,就是可惜断线了。”


    “这是我刚得的宝贝,好不容易托巧匠做成的,还请温娘子发发善心,将风筝给我取下来吧。”


    潘岳嬉皮笑脸地说着,用着娘子家一向喜爱的俊俏脸蛋,姿态放得极低,透着几丝讨好。


    就算没想同潘岳有什么,然面对人家这般姿态,月安总不会不快,反而会多些好脸色。


    瞅着那风筝确实华丽精巧,刚得了便丢了的确舍不得,月安便如他说的那般发善心去了。


    “行吧,你等等便是,我让家仆给你送到家门口去。”


    潘岳自然是没异议的,但仍就没有从墙头下去,像个麻雀一样扒在墙头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温娘子一个人在家吗?崔宁和呢?怎么没陪着你?新婚燕尔的也不多陪陪,哪里像个好夫君!”


    “崔宁和那个性子我最知道了,成日就知道板个脸装深沉严肃,对待小娘子更是又木又无趣,温娘子应该也领教过吧?”


    瞅着那些个丫头婆子走远,原地只剩下月安和绿珠,潘岳开始碎碎念起来,每句话都包藏祸心,直指崔颐要害。


    一方面,月安觉得潘岳说得并没有错,但另一方面,潘岳实在不该说这些。


    而且……


    “他去上职了,当然没时间陪我,又不像衙内你成日悠闲,我夫君可忙了。”


    不管两人私下里如何,在外人跟前月安是不会坏事的,尤其对上潘岳这个不怀好意的。


    无论真假,她都成婚了,潘岳还在她跟前嚼崔颐的舌根,这明显心怀不轨。


    呸,下作。


    既如此,月安也不会客气,专挑了痛处说,但又是笑眯眯的模样,让潘岳气红了脸也不好说什么。


    “好了,潘衙内,风筝取下来了,我这就让人送到贵府上,失陪了。”


    不再同潘岳多言,月安转身走了,引得潘岳一着急没扒住墙头,连带着下头的小厮也没站稳,主仆两一道摔在了地上,疼得哇哇叫了半天。


    月安虽转身走了,但那声太大,听得她忍俊不禁,一路笑着回去的。


    潘衙内这人虽不大聪明,但当个乐子倒是合适,偶尔还能让人一笑。


    酉正,崔颐下职回来,一进院子就看见了亮堂堂的主屋,还有窗户上偶尔闪动的人影。


    是温氏回来了。


    可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呢?


    心里这样想着,嘴巴上就嘀咕了出来,书玉也立即识趣记在了心中,等侍候完郎君宽衣,人就去寻了少夫人那边的一个婢女。


    天色昏黑,书玉还是认出叫来的婢女是那个叫紫菱的,前几日惹了郎君恼火被罚了的那个。


    但书玉只是想问句话,是哪个丫头倒也无所谓。


    “书玉小哥,不知唤我来有何事?”


    紫菱一瞧是郎君身边的书玉,立即面泛喜色快步过来了。


    郎君身边的人唤她,不就相当于郎君唤她了?


    紫菱如是想着,心中隐隐带着期盼。


    “也不是什么大事,郎君问少夫人今日是何时归家的?”


    一听只是询问少夫人的事,紫菱像个泄气的河豚,顿时没了劲气,语调也萎靡了大半。


    “少夫人午后申时便回来了,而且……”


    紫菱话音将落,忽地想起了什么,眸光闪动,话音一转。


    书玉想让郎君和少夫人关系亲密些,对于少夫人的事便也就上心些,想着多问几句回去都说给郎君听。


    然接下来听到的却让他不知该不该同郎君说了。


    “今日隔壁潘衙内放了一只漂亮的神鸟风筝,可不巧断线落在了咱们宅院里,是少夫人善心给潘衙内送回去的。”


    “对了书玉小哥,少夫人和潘衙内是不是怪熟的,奴婢瞧着两人谈笑着说了好些话呢。”


    其实具体说了什么紫菱并没有听见,只远远瞧着两人说了好些话,面上都带着笑,尤其是潘衙内,看起来开心得不得了。


    潘衙内是什么性子汴梁小娘子无人不知,崔家同潘家又是邻居,紫菱在崔家做了十年婢女,自然也是清楚的。


    虽然模样俊俏,出身也富贵,然一副花花肠子,最喜欢在娘子堆里嬉闹,正经人家的娘子怕是都得避着他。


    若不是跟前有个真正的玉郎,紫菱也是动过心思的,毕竟潘衙内瞧着比郎君要简单许多。


    书玉面色不变,不动声色道:“这倒是未曾听说,不过你身为少夫人身边的丫头这种话以后勿要多说,小心一些爱摇唇鼓舌地听了去污了少夫人清誉,倒是可就要追究了。”


    跟了郎君这么多年,书玉的规矩和威严学得自然也是极好的,脸一板,几句话敲打下去,紫菱便讷讷不敢多言了。


    “退下吧。”


    书玉回到书房侍候笔墨,本没打算多嘴的,因为他知道自家郎君是个重清誉重规矩的,怕说了郎君多想影响同少夫人的关系。


    但因为心里头瞒了些事情,他便有些心不在焉。


    “心里藏事了?”


    一样的,做了十几载的主仆,崔颐也十分了解书玉。


    这个模样,定然是心里装了什么事但是没告诉他心虚所致。


    就好像幼时书玉不小心将他最喜欢的一方砚台摔坏了,由于害怕就藏着掖着没有说,当时也是这个反应。


    被崔颐点出来,书玉当即没藏住,眸光忽闪着还想否认。


    “没有,郎君。”


    崔颐未信,神情淡淡道:“你小时候扯谎就这样,无需瞒我,说吧。”


    书玉叹息道:“还是什么都瞒不过郎君,不过郎君听了要冷静。”


    崔颐听得倒是好奇了几分,但笔下速度未变,只语气沉静道:“尽管说来。”


    第26章


    然当崔颐将书玉那些犹犹豫豫的话听完, 纸张上流畅的墨迹嘎然而止,书玉只见郎君转过头来,黑黢黢的眸子凝着他。


    “郎君……”


    郎君年纪虽小, 但生气的时候还是很吓人的,以他跟了郎君多年的经验判断,此刻郎君应当是有些不高兴的。


    一滴浓墨落在了字尾, 崔颐也未曾注意到, 只淡声道:“你说潘九特地在少夫人回来的时候放了个惹眼的风筝,风筝偏偏还断线落咱们宅子里, 他人还趴在墙头让少夫人给他捡风筝?”


    崔颐脑子转得很快, 几息间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概括了出来,思路清晰, 且似乎将罪责都扣在了潘衙内头上,没有出现让书玉害怕的龃龉。


    “好像是的。”


    书玉神情逐渐肯定,铿锵有力回道。


    崔颐看了一眼被墨迹晕染的字迹,沉思了一会,换了张新纸继续落笔。


    “行了,我知道了,下去吧。”


    什么也没说,崔颐一如先前般淡漠平和, 书玉带着几分忐忑走开。


    入夜,又到了同宿的两人安静用了晚食,洗漱后各自要进行安睡了。


    崔颐板板正正地躺在榻上,余光瞥向正在敷珍珠粉养颜的温氏, 崔颐正在思索接下来的话该如何说。


    对于今日潘岳爬墙头的事,崔颐觉得他似乎应当过问几句。


    不管怎样,宅子是他家的宅子, 温氏明面上也是他的妻子,不能这么被潘岳这样随意打主意。


    而且,潘岳惯是个油嘴滑舌的浮浪人,温氏单纯,若不加干涉长此以往被对方惑了心神,真做了什么有辱他崔家家门的事就来不及了。


    念此,崔颐抓住这个空档,缓缓开口道:“听下人说,今日潘少峦的风筝落在咱们家的宅院里了?”


    月安正给自己的脸蛋细细涂抹着珍珠粉,一开始差点没反应过来崔颐口中的潘少峦是谁,但转念一想今日风筝断线的也只潘岳了。


    扭头回道:“没错,还是一只很花哨的风筝,上面还镶了宝石,特别闪眼。”


    温氏说话总是轻快又随性,现在也是这样,崔颐听着就好像自己真是她无话不谈的郎婿一样。


    压下浮动的心绪,崔颐继续道:“他可有说些冒犯你的话?”


    书玉转述说两人谈笑风生,崔颐觉得还是要多嘴问一句两人到底谈笑了什么。


    月安并未多想,只老实巴交道:“倒是没有冒犯我,不过也许冒犯你了嘿嘿~”


    想起秀真说的两人幼时还打过架,月安便忍不住坏心眼地想拱火,嘴巴一不留神就开始秃噜了。


    听到还有自己的事,崔颐扭过头,虽没说话,但神情却在示意月安继续说。


    既如此,月安就更不会客气了,三言两语将潘岳那些挑拨离间的话说与崔颐这个正主听。


    就看崔颐的脸色渐渐不好了,虽然他平时神色也淡淡的,但眼下却是面无表情的,看不出明显的喜怒。


    都是男子,崔颐自然能意会潘岳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尽管温氏跟他不是什么正经夫妻,但这还是在打他的脸。


    好歹相处了一段时间,月安察觉到了崔颐的情绪变化,带着些暗戳戳的兴奋,问道:“崔郎君生气了?那你想不想跟潘衙内打一架?”


    这两人打起来指不定多精彩呢!


    这话说得离谱,崔颐直接翻身侧着身子,一双柔润清亮的眼眸紧盯着月安。


    “我为何要同他打架?”


    月安小声碎碎念道:“因为我听人说你们小时候就打过架……”


    崔颐心中了然,转移话题道:“那都是小时候不懂事,常言道君子动口不动手,如今崔某自不会做如此有失风仪的事。”


    说这话时,崔颐面上还染着几分傲然,似乎对此事十分不屑。


    月安讪笑道:“崔郎君君子和仪,自不会行此失矩之事,是我开玩笑罢了。”


    说完客套话,月安又继续擦珍珠粉去了。


    两人之间的气氛又沉默了下来,月安习以为常,将自己的脸收拾好后,人往帐子里一钻开始换寝衣了。


    少顷,屋内二人呼吸平稳,唯余灯油不时噼啪作响。


    ……


    七月里就两个节日,一为乞巧,二为中元。


    汴梁人率先迎来的便是乞巧,在这一日,娘子们都会穿上自己新裁的衣裙,虔诚向织女祈求智慧和灵巧。


    月安新衣裳不少,更有母亲给她亲手做的两身。


    乞巧节晨起,月安便喜滋滋地换上那身绿裙粉褙子,戴了一顶荷花冠,徐夫人见了她的面都笑吟吟地夸了好几句,还将自己嫁妆中的荷花冠也赠予了月安。


    白玉为莲花底座,花蕊点缀着珍珠,既漂亮又贵重。


    盛情难却,月安想着先收着,等日后和离再一并送还。


    乞巧节这日要晒书晒衣裳,避免被虫蛀。


    月安只负责自己的衣物,至于崔颐的那些书她可不敢乱碰。


    汴梁的乞巧节风俗和临安那边大致相同,除了不用泛舟莲池去采荷花,做成双头莲。


    关系好的娘子间护送自己亲手绣的香囊也一样,月安女红一般,但还是努力给秀真绣了个茉莉花的香囊,并随了一封信一道寄过去,表达自己女红欠佳,勿要见怪。


    不多时,月安也收到了江宁郡王府送来的香囊。


    也是两人有做朋友的潜质,如出一辙的女红欠佳,也随了一封信过来表示歉意。


    月安当即没有压力了。


    其实月安觉得玉颜那位柳娘子人也很好,与她颇为投缘,但两人确实没到


    乞巧节这日还要做果子,这个月安并不擅长,但徐夫人也不为难她,只让她在一旁打下手,自己亲自动手,做的一手好果子。


    当月安尝了一口徐夫人递给她的鲜花团子时惊为天人,赞不绝口。


    徐夫人显然也被月安夸得心花怒放,又做了几样果子出来。


    譬如丹桂花糕、蜂糖糕、豆儿糕,个个都很美味。


    “母亲这果子手艺都能去潘楼做果子师傅了,滋味可真好!”


    被儿媳夸得天花乱坠,徐蕴有些压不住情绪,唇畔始终噙着淡笑。


    “觉得好吃便多吃些,这些你都带回自己院里。”


    徐夫人每一种果子都做的不少,月安一下吃不完,就等着徐夫人这话呢。


    “那就多谢母亲了!”


    夜里才是乞巧节的主场,喜蛛结巧,对月穿针,凤仙花染甲,当然还有最关键的拜织女。


    为此月安特地出门买了磨喝乐回来,这对汴梁人来说不仅是受欢迎的泥偶娃娃,更是乞巧节用来供奉织女的物品。


    偏乞巧节是初七,月安又得和崔颐逢场作戏,客客气气地吃了一顿晚食,各干各的了。


    崔颐一点也不意外温氏没有帮他晒书,虽相处时日不多,但崔颐知道她是个十分注重分寸的性子,他确信对方不会乱动自己的东西,更何况是需要整理的书册。


    晚食后,崔颐看着温氏跟着母亲在院子里拜月后,就开始和丫头上蹿下跳地抓蜘蛛了。


    他于书房中收拾自己书册,准备明日搬出来晒一晒,偶尔经过窗子,就看见温氏带着几个小丫头在院子里遍寻蜘蛛,叽叽喳喳的好不热闹。


    想来是抓住了蜘蛛,崔颐远远地就听见温氏惊喜的话语声。


    “这个大,定能结出网来!”


    “快把它关进匣子里,别让它跑了!”


    相比于以前未成婚的时候,如今要吵闹许多,但崔颐却并不觉得吵闹,甚至还会有种置身春日的暄妍蓬勃感。


    将明日要晒的书册整理好,崔颐又在书房内自己跟自己对弈了一局,等温氏那边对月穿针的环节也结束了,他才他踏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往主屋去。


    崔颐到时,月安正伸着两手让绿珠给她染甲,凤仙花汁都被碾碎调配好了,就要上手了。


    见崔颐进来,月安懒洋洋地打了声招呼道:“崔郎君来了,请自便吧,我今日都收拾好了。”


    抬眸,崔颐看向温氏还有些湿漉漉的发尾,知道她已经早早浴身完了。


    凤仙花汁鲜艳,映衬得少女葱白的手指愈发雪白莹润,肌骨生光。


    崔颐移开目光,清清浅浅地嗯了一声便去浴房了。


    男子浴身总是很快,月安才染到第五根手指,崔颐便头发湿漉漉出来了。


    因为头发未干,崔颐没有急着去安睡,而是到了书案前,随手拿起了案上行的书卷翻看。


    “温娘子也喜欢看游记?”


    翻看了几页,崔颐看得津津有味,颇感兴趣问道。


    月安染到另一只手了,正举着被纱布包裹着的五指,听到崔颐询问,她应声答道:“是啊,我不爱看那些个晦涩肃穆的经义,除了史书外便是这些几载山川风貌的游记有趣些。”


    “这是前几日我回家二哥送我的,我还没看完,不过那有好几册,若是崔郎君感兴趣借与你看几日也无妨。”


    月安是个大方的,若崔颐这么有眼光借他瞧瞧也可。


    听温氏说也读史,崔颐又来了些兴趣,眸光清亮问道:“温娘子最喜看哪朝那代的史书?”


    来了崔家,月安平时说话的人都少了,除了绿珠外,也就能跟徐夫人说上几句。


    今日难得崔颐话变多了,月安也来了些攀谈的兴致,与崔颐一问一答道:“自然是李唐,尤其是他们的皇室,最精彩了!”


    “还有武皇那般杰出的娘子,着实令人钦佩!”


    崔颐听得蹙眉,不止是几月前,就算是如今,朝中都在为官家要立贵妃为后的事争执不休。


    吕相一派拥护贵妃为后,是为后党。


    但清流一派则认为贵妃曾没贱籍,尽管在与官家相遇前便已经脱籍,但在大部分清流眼中还是身着污点,这样的出身为妃妾已是勉强,怎可为皇后,母仪天下?


    尽管清流们知道官家爱重贵妃,欲先立贵妃为后,再立其子三皇子为储君,中宫嫡子为太子,那便名正言顺了。


    然清流们却揣着明白装糊涂,明知这是官家的意思,但还是秉持着自己遵从了几十载的儒礼规矩,坚持自己认为的是非对错,坚决反对官家立贵妃为后。


    直到今日,这场争执还未罢休。


    在崔颐看来,清流们的坚持也有一定的道理,一个做过乐伎的女子,做国母到底是有些不妥的。


    尤其官家体弱,头风不时发作,贵妃便在官家的许可下参政,以后妃之身干预朝政,野心日显。


    若立贵妃为后,三皇子为储君,日后官家龙御归天,怕迎来又一个吕武。


    温氏这样简简单单一句诱发了崔颐于朝堂上的纷争,此地没有外人,崔颐口风便松了些,神情严肃,话语透着不赞同。


    “则天武后,弄权摄政,总归是牝鸡司晨,怎可效仿?”


    自小所受儒家仪礼皆在言女子应当柔顺贤德,主后宅内务,与男子各司其职。


    这便是崔颐一直以来所领受的教导,除此之外再无第二种声音。


    听得久了,身边也没有任何人反驳他,父亲与母亲也从未同他说过这话不对,渐渐便成了道理。


    但从今日开始不同了,因为他身边多了个心思有些离经叛道的温氏。


    “牝鸡司晨?”


    月安本是高高兴兴同崔颐闲叙的,怎么也没想到这人上来便给她气着了。


    崔颐简直是天下最不会说话的人了!


    好欠扇的嘴巴!


    因为生气,月安面颊都开始热起来了,但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乱了阵脚,不然与人吵嘴的时候是必输的。


    稳住心神,月安头脑清晰了些,在说话前忽地笑了两声。


    崔颐听着这笑声,忽然觉得身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后背也有些凉飕飕的。


    “你……”


    话刚出口,就被温氏打断了,只见她轻笑着,笑容却和以往都不同,透着些他形容不好的意味。


    “怎么,崔郎君不会以为太阳是公鸡叫出来的吧?”


    “没有公鸡打鸣,天上的太阳便出不来了?”


    笑分明是一种善意,轻缓的语调也应当是柔和无害的。


    但此刻放在温氏身上,崔颐哪哪都觉得不对,那笑那柔语仿佛都淬着刀锋,入耳后尖锐无比,直将他听得面色窘迫。


    “荒唐,官场上的事本就是男子的活计,女子插手本就有违天理。”


    见崔颐仍旧顽固迂腐,月安也不客气道:“什么是天理,天上神明定下的才是天理,人定下的算不得天理,更是可以更改的,等哪天崔郎君能让神明现身世间下达这所谓的规矩,我自当遵从,若不能,那便只是人言。”


    温氏口齿的伶俐超出了崔颐的预想,面对这样的辩驳之法,他竟一时无法反驳。


    “你这是诡辩,我不与你分说。”


    嗓子眼里仿佛堵了块石头,吐不出咽不下,难受得崔颐脸色发青。


    月安冷哼道:“辩不过便说我是诡辩,这就是崔郎君的君子之风?”


    崔颐瞬间觉得自己养了十八年的气都收不住了,开始微微气喘,话语艰难道:“女子以柔顺为美,不以强辩为能,温娘子何必咄咄逼人?”


    月安差点又被崔颐气笑了,说不过她就开始拿《女诫》来训导她,可她从不吃这一套。


    “这也是人言,我才不理,女子本就不是一种模样,若这世道公允,女子和男子一样可读书做官,我相信天下自有千千万万个娘子能在官场做出功绩,名垂青史,而不是如崔郎君所言那般只能困于后宅忙于内务琐事,贞顺柔德。”


    崔颐觉得自己好像捅了一个马蜂窝,只那么轻轻一下蜂子全涌出来了,将他叮得满头是包。


    手中游记被攥出了褶皱,一个你字重复了好半天,最后只能来一句:“简直是离经叛道!”


    被如此评价,月安并不觉难堪,反而傲然扬着下巴道:“便是如此,又怎的?”


    崔颐彻底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跟手段,连两人约定好的面子规矩也不顾了,径直拂袖离去。


    踏出房门时,崔颐心中便在想:


    他与温氏,果真是不堪为夫妻!


    第27章


    自七夕夜那一次压倒性的争执后, 两人再没说过话。


    几乎连面也没碰到过。


    也好在七夕后一连几日都没到逢三五七的日子,两人便顺顺当当不见面了。


    好几日的空档,月安跟秀真约着时间去玩乐了。


    不似先前天气炎热, 入秋后天朗气清,拂过来的风都是凉爽的。


    两人相约去游船,地点挑在了一处生长着荷花莲蓬的湖, 唤作春庭湖。


    天光正好, 温度适宜,两人躺在船头谈天说地, 鼻翼间荷香阵阵。


    月安本不想提起崔颐那个讨嫌的家伙, 但架不住秀真会好奇,聊着聊着还是说起了崔颐。


    小舟推开碧色的荷叶, 月安伸手扯了一朵莲蓬下来,一边剥莲蓬一边叹气。


    “可别说他了,长一张嘴就是为了吃他那些没滋没味的饭的,都能气死人,我前几天才跟他吵了一架,已经好几日不说话了。”


    赵秀真也揪了一朵莲蓬过来,因为莲子尚清嫩,她也没剔莲心, 将莲子剥出来便咯吱咯吱地吃着。


    听到月安这话,赵秀真露出意料之中的笑。


    “看我说的不错吧,崔颐那人,明明小小年纪却活像个老学究, 跟这样的人过日子最累了。”


    “真是苦了你了,还要同崔颐过一辈子。”


    月安闻言,眸光闪动, 觉得眼下不该总瞒着秀真了。


    她是自己来汴梁第一个朋友,也是最好的朋友,月安觉得不能总将人当外人。


    爹娘家人不能说,但秀真这样私交甚密的手帕交,月安觉得可以诉说一下。


    况且月安也需要有个小姐妹同她谈论心事。


    “秀真,我告诉你个秘密,但是你一定不能告诉别人哦。”


    赵秀真感兴趣的同时神情也严肃了起来,举了四根手指头指天誓地道:“当然,若我说与旁人,就让我生十八个儿子!”


    月安加过毒誓,这么毒的还是第一次见,她立马就放心了。


    “其实也不必太过忧心,我和崔颐……”


    月安凑到她耳边,一五一十地将她跟崔颐之间那桩外人看来十分荒唐的契约尽数说了出来。


    全须全尾地听完,赵秀真露出惊愕之色,没等月安说点什么,就讷讷道:“原是我小看了你,这事办得可太有魄力了!”


    “把婚事当生意谈,还有期限,崔颐竟也同意了,实在是匪夷所思!”


    等她震惊完,月安才继续道:“这事除了我的心腹丫头我可只告诉了你,可千万别说出去。”


    赵秀真信誓旦旦道:“你可就放一万个心吧,我嘴严实着呢。”


    “快与我说说你那心上人,长什么模样?”


    赵秀真最感兴趣的莫过于此了 。


    一提到瞿少侠,月安少有的露出了娇羞的神情,掬着笑道:“改日,改日我寻你玩,我带上瞿少侠的画像。”


    “好嘞!”


    听到还有画像能给她瞧瞧,赵秀真满意了。


    湖面偶有微风徐徐,拂动碧荷轻颤,小舟滑入藕花深处,伴着清脆的笑语声。


    聊了个酣畅淋漓,月安才同秀真告别,乘车回她暂时的家。


    两人最后还摘了不少莲蓬,准备带回去亲手剥了做羹。


    这一趟可不能这么白来,多少得带些回去。


    虽然跟崔颐这人发生了些不愉快,但有坏处也有好处,那就是她连面子都不必维持了,省了她不少精力。


    想着今晚回去泡个澡,再让绿珠好好给她揉揉。


    回去的路上,月安还去她的花间饮看了看,生意不错,座无虚席,那些个加了奶的饮子都售得火热。


    同兰掌柜说了几句,兰掌柜跟她说起了一桩烦心事。


    说是见花间饮生意好,但知道其背后的东家出身官宦不敢有什么小动作,便打起了饮子的主意,开始偷摸模仿她们家加了牛乳的饮子。


    月安听了并不慌,只笑着宽慰道:“不打紧,从我要开这个铺子时就想到了,咱们也不可能强令天下间只有咱们一家这样的饮子铺。”


    “只要让客人记得我们是第一家,且做好咱们的饮子,不断精进让客人满意便好。”


    兰茵听这一席话,豁然开朗,笑着言受教了。


    “想必兰姐姐也熟悉了我调饮子的手法,等会我回去再送些方子过来,兰姐姐学会了再教教其他娘子,过段时间便又能上新饮子了。”


    “只要咱们一直有新饮子,别人便永远只能学咱们,在咱们后面。”


    兰茵听得更开心了,直点头应是。


    马车行至潘楼街,经过某处,月安听到外面过于嘈杂的喧哗声。


    她掀帘看去,发现一家铺子出了热闹,似乎是有人上门找麻烦,里面似有叫骂声,外面也是乌泱泱围了一堆人。


    月安本想着只是看看,然发现这正是柳娘子的玉颜,便有些坐不住了。


    带着家仆挤进去,就看见里头乱糟糟的一片,还有个生得流里流气的锦衣公子,秋日里还摇着把扇子,正对柳娘子叫嚣着什么。


    “柳娘子别不识抬举,如今你早已不是什么金贵身份,给本衙内当个妾已经是抬举你了,少在这装清高!”


    “识相的乖乖从了本衙内,也不必受苦哈哈哈~”


    只见柳盈气得脸色铁青,几乎用着一种嫌恶的眼神看着那锦衣公子,怒不可遏道:“吕衙内死了这条心吧,我柳盈这辈子嫁鸡嫁狗都不会入你吕家的门,请回吧,这里不欢迎你!”


    妹妹柳襄尽管害怕,还是倔强地挡在姐姐身前,愤怒道:“对,这里不欢迎你,快离开!”


    吕献见姐妹两这副油盐不进的姿态,嘿了一声,刚想再说些什么,身后传来一道清亮的斥骂。


    “光天化日之下这位衙内是想强抢民女吗?也不想想自家老爹经不经得起弹劾!”


    月安虽不知这人是谁家的,但一听他自称是衙内,便心里有数了。


    应当是哪位高官家的公子。


    这也好办,没有几个官不怕被弹劾的,月安父兄如今皆在朝中,又得官家宠幸,自然能说上几句。


    这柳娘子颇合她性子,两人也算是认识,月安可不能眼睁睁看着人被欺负。


    于是乎带着家仆上前,准备吓唬吓唬这个纨绔子弟。


    吕献闻声回头,刚准备不耐烦骂人,就看见一张美人面,他立即又换了一副面孔,笑眯眯道:“哎哟,咱们汴梁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位漂亮的小娘子,敢问是谁家娘子,芳名为何?”


    “在下吕献,家父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吕惟德。”


    挺胸抬头地将自家老爹的身份亮出来,引得众人又是一阵窃窃私语。


    月安一听这名号,心中了然。


    怨不得如此嚣张,原来父亲是宰相。


    不过宰相便不怕被弹劾了吗?


    依然怕,甚至比寻常官员更怕,因为宰相一旦因为德行有失被御史弹劾,会有被罢相的风险。


    且这位吕相也是今年三月刚升迁的,地位尚未完全稳固。


    月安不惧,示意绿珠出来开道。


    收到娘子的眼神,绿珠脸色一肃,开始拿腔拿调道:“我家娘子是中书舍人温家的,且已然成婚,吕衙内好生无礼。”


    吕献一怔,先是一阵恼火。


    又是个自己招惹不了的美人。


    父亲为宰相没错,可也不是只手遮天,温家虽然今岁刚从地方升迁而来,但父子两人深得官家宠幸。


    尤其……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这位温家娘子嫁的是崔家,又是一对受官家喜爱的上阵父子兵。


    这要是一得罪便是得罪两家,回去父亲不得又打他。


    烦躁了几息,吕献看了眼月安,又看了眼一边的柳盈,忽地想起什么,露出笑来。


    “原是温家娘子,本衙内竟不知温家娘子和柳娘子关系如此亲密,倒让本衙内意外。”


    月安似乎觉察到了这位吕衙内话中莫名的意味,但眼下她没时间探究什么,只肃着脸道:“我与柳娘子关系如何跟衙内并无关系,可衙内若是在我跟前强抢民女,我便少不得回去说几句,不晓得令尊被弹劾教子无方时会不会开心?”


    此话一出,吕献也没心思纠缠这两个娘子为何关系亲近了,当即沉下脸色道:“温娘子确定要为她出头,得罪我吕家?”


    月安笑了,话语轻快但又带着刺,道:“衙内未免将自己看得太过重了些,吕相公会因为衙内一人为自己树敌吗?”


    吕献的气焰又弱了几分,这话戳到了他心窝子上。


    他可以说是家里最不成器的一个了,被父亲骂得也是最多的,温崔两家份量可不轻,父亲想拉拢还来不及,哪里会因为自己得罪这两家。


    想通了厉害,吕献脸色更差了,冷哼一声,恋恋不舍地离开了玉颜。


    吕衙内走了,门口看热闹的人也渐渐散开,玉颜又变作冷清清一片。


    月安回头,对上柳家姐妹有些愣怔的目光,她只以为是受了惊吓,宽慰道:“没事了柳娘子,这样的纨绔子弟我见多了,吓吓他们就好了。”


    直到月安走过来说话,姐妹两才回神,柳襄低下头未说话,柳盈轻言细语道:“原来娘子真是温舍人家的千金,一开始还不敢确定。”


    月安轻笑道:“这有什么,谁跟那吕衙内似的,没事把爹的名字挂头上,勿要管其他,我就是你铺子里的客人罢了。”


    月安说着话,看了一圈周围的物件,庆幸那位吕衙内不是什么来坏人生意的浮浪闲汉,不然这铺子里怕是要遭殃。


    “不管如何,此番还是要多谢温娘子援手,不然那吕献还不知如何折腾。”


    柳盈带着妹妹一道拜谢月安,姿态诚恳,眸光清正,仪态纤纤。


    月安立即将人扶起,摆手道:“都是小事,柳娘子不必言谢。”


    “那厮若还敢来招惹娘子,定要告诉我,我回去跟我爹我二哥告状,定让他吃些苦头!”


    柳盈笑弯了眼睛,胸腔中热热的,越看这位温家娘子越喜欢。


    “温娘子今日帮了我,我这里也没什么稀罕的东西,若不嫌弃,便赠温娘子些我亲手制的脂粉,近来我又调制出了几款颜色俏丽的胭脂。”


    月安本想着不过举手之劳,不想白白拿人家的东西,但柳盈执意要送,还嗔道:“就当我是个寻常朋友,这是我的谢礼。”


    这么说的话,月安便不好推辞了,甚至还打蛇上棍道:“既是朋友的话,那柳娘子日后莫要见外了,唤我月安即可。”


    每交到一个朋友,月安都会无比高兴,一听柳盈如此说,她丝毫压不下兴奋。


    面对月安如此热烈的感情,柳盈根本推却不了,自然而然便领受了。


    “既然月安不嫌弃我为商妇,那日后也不必见外,亲近的人都唤我阿盈,月安也这么唤我便好。”


    见对方接受了自己的递来的结交之意,月安满面灿烂,重重嗯了一声。


    最后,月安带了些新朋友的脂粉离开,一路上都十分欢喜。


    送走了月安,柳家姐妹两一前一后入了铺子,柳盈燃其香,试图将吕献身上那股臭味熏没。


    见姐姐脸色还是如往常一般淡淡的,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柳襄忍了几息还是没克制住,上前说话了。


    “姐姐为何不恼?”


    柳盈忽听妹妹这样问,回头看去,在妹妹面上看见了几分闷闷不乐的意味。


    她露出清浅的笑问:“姐姐为何要恼?”


    柳襄见姐姐搭理,立即打开了话匣子,愤愤道:“崔郎君明明向姐姐承诺过,说不会背弃和姐姐的婚约,可一转眼还是娶了旁的娘子,姐姐就不气崔郎君出尔反尔,背信弃义?”


    柳盈看着愤愤如河豚的妹妹,轻点了点她的脑门轻笑道:“襄儿只知他给了承诺,但他给了姐姐便一定需要吗?”


    不管露出疑惑之色的妹妹,柳盈坐在长案便不紧不慢道:“如今咱们父亲冒犯天颜被罢官贬黜,不再是御史中丞,柳家和崔家也不再是门当户对之家,眼下汴梁谁人不怕与我家走得近了恐惹得官家不悦遭连累,崔家虽嘴上不说,但心中定然也怵了这桩婚事。”


    “门第已然有了差距,若是得未来夫婿深情相许,也许情况能好些,但……”


    “崔郎君与姐姐定下婚事不过半年,期间只有随长辈走动时见过面,私下书信更是一封未有,姐姐与崔郎君并无什么深情可说,姐姐强嫁过去首先舅姑便不会欢喜,更不会有什么舒心日子,说不准还要受些委屈。”


    见妹妹还呆呆地听着,柳盈言简意赅道:“姐姐可不想受那点委屈,干脆退了婚事。”


    “再有,天下间的小娘子,谁又不想嫁个两心相悦的郎婿,姐姐亦是如此。”


    说着这话,柳盈不知怎的,脑海中忽地出现了一个笑颜热烈的儿郎。


    记忆里好像还是四年前,他临走前夜翻墙过来寻她,一惯的嬉皮笑脸没有了,只有那一双诚挚的带着十二分恳求的眼眸。


    “小柳叶,能不能等等我?”


    “等我回来娶你。”


    记忆如潮水般入了心田,柳盈怔了几息,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迅速甩开这股乱七八糟的思绪叮嘱妹妹道:“襄儿听懂了吗?”


    柳襄虽才十二岁,但简单的道理都知晓了,尤其今日姐姐如此剖析,她心中那股愤慨也散去了大半。


    “我明白了姐姐,姐姐不想去崔家受委屈,姐姐也不喜欢崔郎君。”


    柳盈满意一笑,摸了摸妹妹的脑袋夸赞道:“我们襄儿真聪明。”


    “所以啊,日后见了温娘子不要不高兴,她是姐姐的新朋友,姐姐也巴不得他们二人能好好过日子,安安生生的。”


    柳襄郑重地点点头,向姐姐保证以后一定笑脸相迎。


    ……


    得了个新朋友的月安一路到家都很欢喜,但这股欢喜在听到徐夫人同她说要让她后日同崔颐一道去赴吏部尚书夫人的生辰宴时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刚吵完的架还热乎着,这就让她和崔颐一道赴宴了?


    她想说自己一点也不想去。


    第28章


    月安是想拒绝的, 但徐夫人身子不爽快,而崔家又没有第三个可以代表崔家出面的女眷。


    这事来得突然,也让月安没什么选择, 只能她去。


    而崔尚书近来事务繁忙,崔颐怎么看也要闲些,也就遣了他去。


    这下两人没法像前几日那般避开了, 得一道出门乘车, 一道赴宴,更要命的是需得在众人面前做出琴瑟和鸣的姿态。


    之前倒不是什么难事, 眼下便有些尴尬了。


    这一烦, 导致月安夜里都没怎么睡好,晨起时眼下带着些淡淡的乌青, 只能用妆粉先遮一遮。


    想着反正今日也要出席人家的宴席,月安干脆给自己上上下下收拾了一遍,描眉敷粉,点唇画钿,梳双髻。


    挑了一腰天水碧的裙子,藕粉色抹胸,外搭珊瑚红的大袖褙子,泥金帔帛, 上上下下可谓光彩照人。


    月安平素穿着追求一个随性舒适,但只要是正式出门,便会用心拾掇自己。


    早食用了一碗鸡丝面,怕崔颐过来用饭, 月安一顿饭用得都有些提心吊胆。


    好在崔颐并没有过来,但月安接下来还是得犯愁。


    崔颐今日休沐,此刻应该在书房, 月安此行不是独行侠,她少不得要等他一道。


    无法,月安示意绿珠去书房走一趟。


    “绿珠,你去瞧瞧崔郎君那边好了没,就说我们要出发了。”


    绿珠领命而去,月安饭后饮了一盏阿婆茶,没多久将人等回来了。


    “娘子,崔郎君说娘子先行,他就来。”


    月安点头,提步出了屋子。


    也正是这时,月安余光看见书房中不急不徐走出来的颀长身影。


    也是巧了,对方今日穿了一身霁青色长袍,白玉簪头,脚踏乌皮靴,远远走来,只消看一眼,便觉得清凌凌一片。


    他静默地朝着月安走来,因为人高腿长,很快追了上来。


    两人不可避免地对视了一眼,但谁都没有开口,气氛安静得吓人。


    除了绿珠和书玉,其他的小丫头并不知郎君和少夫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今日两人在一起比平时更安静了。


    而绿珠和书玉两人都在后面为主子尴尬。


    月安本来是有些尴尬的,但一看崔颐仍是一惯的波澜不惊,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淡然模样,她也就松弛了许多。


    贺礼早就被徐夫人备好,家仆捧着跟在两人后面。


    到了马车前,月安扶着绿珠的手提裙上去,稳稳当当坐下后,还没来得及整理好裙子,就察觉脚下的马车一沉,车门开合,随着天光一起进来的,还有神情清淡的崔颐。


    月安瞪圆了眼,有些结巴道:“你、你怎么上来了,你不是骑马吗?”


    马车内有主次位,月安自然而然地坐在了主位上,且以为只有自己,衣裙都随性地散在一旁。


    尽管如此,主位上还能落座一人,譬如夫妻便会亲密地共坐于此。


    但可惜两人并不是,崔颐进来后就识趣地坐在了一边的次位上,神情清浅,语气也淡淡的。


    “只是上职或者赶时间时候策马,其他时候自然乘车最适宜。”


    人已经进来了,月安再不习惯也只能容他留下。


    这一次不似回门那日整体上轻松自在了,两人一个比一个木,如两个石墩子摆在马车里,一声不吭。


    月安是很不喜欢和人冷场的,奈何刚和崔颐吵过嘴,她要是先开口岂不是在示弱?


    那真掉面,月安表示拒绝。


    马车发动,渐渐驶离了崔宅,穿过御街往吏部于尚书家赶去。


    听崔家婆子说,吏部尚书家的朱夫人同徐夫人是闺阁中的好友,因此两家关系一直都不错,这回朱夫人的生辰宴,若不是徐夫人实在去不了必然不会推辞。


    如今也只能让儿子儿媳代她去了。


    街市上热闹又嘈杂,但马车内却如一潭死水,无声的尴尬在空气中流淌。


    又是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也不知经过了哪条街那条路,月安刚想动动开始发酸的脖子,马车忽地一阵晃动……


    这一下来得太突然,发呆了半天的月安哪里有防备,当即整个身子就不受控地往前面空地处扑下去。


    不出意料的话,月安今早精心梳的发髻会被摔得乱七八糟,身上也少不得被磕几下。


    月安暗叫一声倒霉,但一切发生得猝不及防,她来不及反应,手边更没个东西拦着。


    人的话,就崔颐一个,月安更不好下手。


    “啊,完了!”


    眼见着自己就要和马车地板来个亲密接触,旁边倏地伸过来一只手,冷不丁地圈住了她的腰,将月安往侧边一揽。


    这下人是没扑到地上了,但更尴尬了。


    因为她坐到了崔颐的腿上。


    后背撞入了对方宽厚的胸膛,耳后也净是连绵不绝的温热吐息,月安人都麻了。


    似乎是她那一下太重,月安隐约间还听见身后的崔颐闷哼了一声。


    有些抱歉的同时月安也在纳闷,不服气地想:她有那么重吗?


    但现在这个局面可不是计较这些乱七八糟事情的时刻,月安一回神,立即惊恐地从崔颐身上起来,连退了好几步缩到了角落。


    “对不住郎君少夫人,方才马车前窜过去一个小童,奴怕出人名才猛然间勒马,郎君同少夫人可有事?”


    车夫告罪的话语也适时传来,两人下意识对视了一眼,又是很快分开。


    崔颐反应要更快些,平复下胸腔中滚烫纷乱的情绪,沉声道:“无碍,继续赶路吧。”


    “好嘞!”


    车夫应声后,马车内又恢复了平静,剩下两人大眼瞪小眼。


    “我刚刚不是有意的。”


    “刚刚冒犯了。”


    两人僵持了几息,同时开口道。


    崔颐好不容易才将那股汹涌的情绪压下去,此刻微垂着眼眸,目光似有闪避之意。


    一十八年里,除了母亲姐姐和奶母在他年幼时有过亲密的肢体接触,长大后就更少了。


    如温氏这般的小娘子,崔颐更是从未触碰过,所以当温氏坐了他满怀的那一刻,崔颐第一反应并不是什么所谓的男女大防,而是些隐秘的、惊人的想法。


    很软,很香。


    意识到自己那一瞬在想什么,崔颐心中羞臊万分,一张玉面也火燎燎地泛起了烟霞。


    月安一瞅对方似乎比她脸皮还薄,脸都臊红了,似瞬间染了胭脂,她觉得好笑的同时立即先表态了。


    “无碍无碍,崔郎君也是一片好意,我不怪你。”


    “反倒是我失礼了,还望崔郎君莫要计较。”


    虽然是被崔颐一把捞过去的,但一屁股坐人怀里总归不好,月安嘴上也跟着赔礼。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又勾起了崔颐对那阵触感的回忆,胸腔里那颗心脏又不受控地开始狂乱了。


    “温娘子多虑了,那都是崔某的缘故,不必内疚。”


    两人轮着赔礼,又轮着谅解,一番言语下来,似乎几日前那一场吵嘴的龃龉都没了。


    气氛不再冷寂,回升了许多,甚至是灼烫了起来。


    好在于尚书家不远,马车又行过一条街后,月安终于可以逃脱这份窘迫,接受日光的洗礼。


    月安先一步奔下车,看得后面的崔颐又是一阵唇瓣翕动,想说些什么但看着来不及只能咽下。


    依着礼节,应当他先下车,然后再由他这个郎婿将妻子扶下来才是。


    尤其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温氏抛下自己就下车,实在是不合规矩。


    但对上的人是温氏,他又能怎么办?


    崔颐早就领教过了温氏离经叛道的厉害,他不想自取其辱。


    干脆就当没看见,崔颐满脸平静地下了马车,带着神情乖巧的温氏踏进了于家的家门。


    在门口接待宾客的是朱夫人的大儿子于彦,于崔两家主母关系好,也时常走动,于彦自然是认识崔家这位鼎鼎有名的探花郎的,见崔家马车停靠,立即就笑吟吟过来招待人了。


    “是崔贤弟来了,想必这位就是弟妹吧,果真如母亲所言生得一副好模样,与贤弟登对极了!”


    “快请进!”


    月安端起她在外头惯用的端庄,和和气气地同这位于家郎君见礼,同崔颐演出一副琴瑟和鸣的融洽姿态。


    在装模作样这方面,崔颐要逊色她些,总带着些扭捏放不开,旁人都以为这位探花郎脸皮薄,害臊了,熟人见了更忍不住要打趣了。


    容易害臊的崔颐面对后续长辈们的调侃,来来回回也只会抿唇说些又木又板正的话。


    “婶娘玩笑了。”


    “伯母勿要打趣小侄了。”


    “嫂嫂慎言,我夫人她脸皮薄。”


    回回还是月安将长辈的话揽过去,笑得甜,嘴巴也甜,三言两语便将那些长辈应付住了。


    各种各样的夸赞,甚至是溢美之词从那些妇人口中流出,饶是月安脸皮厚些,她也差点不好意思了。


    “各位伯母婶娘,我和夫君还要去拜会于家姨母,就先行一步了。”


    告辞完,月安行一万福礼,扯着崔颐的衣袖跑远了。


    “累死了,你家亲戚熟人可真多,说得我嘴巴都干了。”


    崔颐被带着冲出重围,看向月安的目光带着三分敬佩。


    “长辈便是喜欢你这样的娘子,所以热情些,若不喜欢咱们日后便避着些。”


    虽然温氏在这方面有些厉害,但看着着实辛苦了些,他犹豫了几息道。


    月安心态好,甩着手帕笑呵呵道:“不用不用,不是什么大事,我们快去你于家姨母那讨盏茶喝吧。”


    手帕都是娘子家贴身带着的,如今拿出来轻甩,崔颐也是个鼻子灵的,瞬间嗅到了那股熟悉的馨香。


    同主屋里的一样,也同刚才撞了他满怀的馨香如出一辙。


    今日这场宴席来时月安是不大乐意的,但当在于家接连碰到娘和秀真时,月安又变了态度。


    唯一一点不好的,就是月安碰到秀真时她正跟别的娘子打作一团,以一敌二不落下风。


    她看得目瞪口呆。


    第29章


    那时月安刚在于家朱夫人那里讨了一盏荔枝饮子, 和花厅里的娘打了个照面。


    话还没说几句,就见于家的小丫头急匆匆跑过来,说了句啼笑皆非的话。


    “夫人不好了, 福嘉县主和兵部侍郎家两位娘子在望水亭那边打起来了!”


    月安本岁月静好地同母亲说话,一听还有秀真的事,立即凑上去问道:“福嘉县主?是江宁郡王家的福嘉县主吗?”


    小丫头点头:“正是了。”


    事不宜迟, 月安立即就跟着朱夫人一道过去了, 后面跟着不少过去看热闹的夫人。


    当月安着急慌忙赶过去时,看到的正是秀真勇猛地薅着两个小娘子的头发, 将人压在地上的决胜场面。


    “说了别来惹我, 非不听,现在舒坦了吗?”


    “说了对齐文宣没有兴趣, 你们听不懂人话?”


    而被秀真压着的两个娘子发髻散乱,还不甘心地胡乱咒骂着些什么。


    场面一度混乱,朱夫人一到,就让好几个婆子将三个小娘子扯开。


    月安和刚刚决胜的秀真对视了一眼,甚至都来不及说上一句,就被朱夫人领到后厅处理了。


    朱夫人虽然来得快,但宴席上人多口杂,福嘉县主和兵部侍郎魏家两个娘子打架的事很快便传遍了于家, 身在男宾席位的崔颐自然也听到了风声。


    以往这些同他原本没什么干系,但崔颐想起温氏似乎同那位福嘉县主关系要好,一时犯起了愁。


    他自然是不希望自己的妻子跟不够端庄娴雅的娘子来往,最好结交的都是他母亲那般的娘子。


    幼时起, 崔颐便将母亲那般名门淑女视为女子典范。


    但温氏大抵是不会听他的,自己八成又得碰一鼻子灰。


    沉思着,耳畔传来说话声。


    与他年纪相仿的公子哥嬉笑着调侃江宁郡王府出了个虎女, 崔颐听了几句蹙眉回头,神情严肃道:“背后议人是非乃小人行径,诸位还是少说几句吧。”


    被教训了这么一句,那几个公子都露出不悦,刚想回怼这在他们看来装模作样的人,然扭头一看是崔颐,立即哑火了。


    汴梁谁人不知这位少年探花的性子,本就惹不起,如今有了官身更招惹不起了。


    “崔翰林说的是,是咱们失言了。”


    悻悻地附和一句,几人讪笑着离开了崔颐附近,就怕再说什么被人拿住。


    后续,朱夫人让家中婢女将三人带去客房梳洗,月安一道跟着过去了,听秀真说了一耳朵,才知道前因后果。


    魏家二娘子爱慕齐观察使家的三郎齐文宣,可齐文宣那人一心就喜欢秀真,导致魏家二娘子心中记恨,只要看见秀真便要呛几句。


    今日更甚,因为齐文宣那厮也在,还缠在秀真身边硬要送她钗子,恰好被魏家二娘子瞧见了。


    先是嘴巴招惹了几句,没说过口齿伶俐的秀真,恼羞成怒想要绊她,但反被秀真给绊倒了。


    愤怒之下,魏家二娘子便动起手来。


    见姐姐不是赵秀真的对手,妹妹魏紫玉也撸起袖子加入。


    “谁稀罕齐文宣那个怂包,当时魏紫嫣打我,他在旁边屁都不敢放一个,破了天也只会说句”不要打了,你们不要打了~”


    “真是气死我了,本来就瞧不上,现在更烦了,光会惹麻烦没本事帮忙的废物!”


    骂了一路,赵秀真才堪堪平了些火气。


    月安这时候自然也要全力安抚好姐妹的情绪,在旁边又是倾听又是附和,嘴里应道:“没错,这样的男人不能要,跟个窝囊废一样,下次他再敢来招惹,秀真就连他一起揍!”


    赵秀真难得找到了知音,深感认同道:“没错,齐文宣也欠揍!”


    没走多远,两人迎面撞上了刚才魏家两个娘子,不过经过梳洗后的两人不再鬓发凌乱,只是一看见秀真又变作气鼓鼓的。


    “赵秀真,你还敢出现!”


    似乎很有道理,又大概是今日吃亏吃狠了,魏家娘子一看见赵秀真又嚷了起来。


    赵秀真气笑了,环胸道:“怎么,这是你家啊,我凭什么不能出现?”


    魏家二娘子还想说什么,月安却没耐心看她没打过架在这撒泼了。


    板着脸道:“你们魏家女儿真有意思,分明先前是你们家先动的手,到哪都没理,怎么,现在还想惹事?”


    “就不怕再遭罪?”


    月安话说得委婉,但魏家两个娘子都心知肚明遭什么罪,一时又气红了脸。


    她们确实没理也没本事,今日吃亏了也只能往肚子里咽。


    “你又是谁家的,掺和我们的事?”


    月安刚想说话,但想起这时候自报家门好像不太好。


    爹常说,闯祸的事就低调些,别在外面嚷自己是哪家的了。


    想到这事,月安梗着脖子道:“你管我是哪家的,本就是你们没理,还不让人说了?”


    魏家姐妹无法辩驳,气呼呼地离开了。


    也是不巧,魏家姐妹走了,又来了个齐文宣。


    起初月安是认不得的,是秀真嘁了一声,同她说这就是那怂包。


    身量清瘦,生得模样倒是白皙俊秀,就是眉宇间那股子怯懦劲下都下不去。


    “秀真……”


    “滚。”


    刚被齐文宣惹了一身骚,对方还摆出那么一副窝囊样子,赵秀真对他哪有什么好脸色,当即就叫人滚蛋。


    十分的不客气,立即让本就面皮薄的齐文宣立即涨红了脸,一时讷讷无言。


    秀真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也不想再惹上这样的麻烦,对着齐文宣一顿挖苦道:“本县主告诉你,齐文宣,我对你没兴趣,我家里已经给我物色郎君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日后若再如今日这般纠缠,本县主不介意也把你揍一顿!”


    “听明白了吗?”


    连月安都要被秀真给唬住了,更别提怂包齐文宣了,他可是看见当时赵秀真揍人那场面的,以一敌二,凶悍异常。


    生怕自己也受那罪,立即点头如啄米,人慌不择路跑走了。


    月安在后面咯咯笑了好半天才停下,问道:“你家里真给你相看郎君了?”


    赵秀真嬉笑着摇头道:“哪有,骗骗那怂包罢了。”


    月安莞尔一笑,又同秀真笑话起了齐文宣。


    两个小娘子正嘻嘻哈哈地说着话,月安突然被秀真戳了戳腰。


    “你那假夫君寻你来了。”


    赵秀真压低着声音,虽然知道了内情,但神色中难免还是带着几分调侃。


    月安循着视线看过去,崔颐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正安静立在不远处的树下,清俊挺拔,如松似鹤。


    见月安看过来,他有了动作,朝着她走来。


    “宴席要开始了,丈母让我来寻你入席。”


    月安颔首表示知道了,应声道:“就来了,你先去,我后脚就到。”


    崔颐清浅的目光在两人身上顿了顿,终是压下了本能想说的话,嗯了一声道:“勿要迟了。”


    月安笑眯眯地点头,同秀真继续边走边聊。


    “果然是生意场上的夫妻,瞧着可真是生分,人家是相敬如宾,你们是相敬如冰。”


    月安知晓秀真的意思,毫不在意道:“就是要这样才行,不然哪能顺顺当当和离去寻我瞿少侠。”


    赵秀真一听好友提到这位心上人,立即又想起了画像的事,见崔颐走远了,急忙追问道:“何时给我瞧瞧你那位心上人模样,实在给我好奇的紧。”


    一说到瞿少侠,月安脸蛋也红润了起来,兴致高昂道:“不然明日如何,明日我带着画像去你家?”


    赵秀真却为难道:“怕是难,明后两日我应了母妃同她去姨母家,月安不若换个日子。”


    月安爽快道:“那便大后日,你可要在家好好等着我啊。”


    “那是自然,我还会备上咱们汴梁最美味的吃食,尤其最近樊楼街上开了一家汤包,好吃极了,后日你过来我叫份外送过来。”


    赵秀真满口答应,两人聊得热火朝天,入了席才分开。


    不管私下里如何避嫌,在外人眼里月安同崔颐还是和和美美的夫妻,席位自然也是一处,两人衣袂挨着衣袂落座。


    娘亲看过来,或许是埋怨自己疯玩来晚了,坐下时还嗔了她一眼,月安也不怕,只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笑了笑,引得林婉无奈一笑。


    崔颐也适时收回目光,努力让涟漪消散,归于平静。


    温氏生得明艳,撒娇时更是万分娇媚灵动,引人侧目。


    “崔郎君久等了。”


    但转过来对着他,便正经极了,虽然也是笑着的,但透着的是礼貌与客气,就像是再寻常不过的宾客。


    崔颐心绪不算平和,但话语不似心绪,要更容易控制些,他仍旧持着波澜不惊的语调道:“尚可,温娘子并未来迟。”


    月安随意点点头,见今日的寿星朱夫人出来,笑吟吟地接着宾客们的祝贺,不一会酒菜也跟着上来了。


    菜肴滋味不错,不过比起她的厨子还是不够看的,但月安只再自己家挑剔些,出去很是宽容。


    不过碎碎念还是会念几句的,吃着饭菜,不时同身后绿珠嘀咕。


    “这道鸭子做得不如咱家厨子,虾也有些淡,不过好在有蘸料,羊肉倒是软烂,就是膻味重了些。”


    “不过于家的糕饼果子不错,来绿珠,这些你尝尝。”


    一边碎碎念还不忘把好吃的偷偷拿给绿珠,主仆两人别提多欢乐了。


    崔颐将一切都看在眼里,沉了一会气,有些沉不住了便扭头低声道:“温娘子也注意些仪态规矩,叫人看见了不好。”


    宴席上这么多人,若是被人瞧见温氏这般活络,怕是要嘀咕几句。


    月安浑然不在意道:“我很小心的,只你能看见,你不嚷嚷不就没人瞧见了?”


    崔颐被这话堵得一时语塞,嘴唇翕动几下只能自己生闷气去了。


    月安见他不再吭声,满意地继续给绿珠拿糕点了。


    崔颐这人,虽然嘴巴不讨喜规矩多,但不是个难应付的,大多数时候一句就能解决他,极少数会费些心神,不过顶天了也就拂袖而去,不堪一击。


    这回依然是那么不堪一击,月安美美地放过了他。


    原本被崔颐说了一句,作为奴婢的绿珠还有些怵,但看娘子这份袒护,绿珠又把腰挺起来了。


    怕什么,又不是真姑爷,有娘子护着她,她受用就是!


    在两人席位的右手边,同样是一对刚成婚不久的夫妻,丈夫正浓情蜜意地给妻子剥虾,妻子也一脸甜蜜地受用着,不时眼神对视,都能拉丝扯出蜜来。


    大约是认识崔颐,其中那个正在剥虾的郎君往他席位上看了一眼,瞧见崔家少夫人正在亲历亲为剥虾给自己,一时笑着打趣道:“宁和怎能如此不体贴,怎能让夫人亲自剥虾,该学学某才是,这才是新婚夫妻嘛~”


    那郎君几句话下来,不仅是崔颐和月安看了过来,附近几个席位的宾客都看了过来,纷纷七嘴八舌起来。


    “是啊崔翰林,新婚燕尔的,怎能让娇妻为了吃虾污了手,合该你这丈夫出力才是哈哈~”


    周围宾客皆加入,发出善意的、看热闹的哄笑声,让本就内敛的崔颐招架不住。


    有种被架在火上烤的滋味。


    月安纵然很快反应过来想给崔颐解围,但她那几句推辞的话在周围宾客眼中也成了新妇的娇羞与不好意思。


    月安人都急得全身发热了。


    她爱吃虾,自己动手一则是觉得绿珠剥得不够她吃的,更重要的是觉得自己亲手剥的吃起来似乎更美味。


    所以她一向在剥虾上亲历亲为,不想今日却害了她和崔颐落入窘境。


    眼看着崔颐已经被调侃得无路可逃,伸出他那双修长玉洁的手捏起了一只大虾,月安焦急凑过去,低声道:“崔郎君无需听他们的,我自己来就行。”


    崔颐却是充耳不闻,只是认命般地看了她一眼,语调幽幽道:“还是我来吧,不然他们不会放过我。”


    “你也别剥了,不然他们又要说我。”


    两句话的功夫,一只白白胖胖的虾就被剥了出来,放在银碟中,看起来既美味又金贵。


    月安还想说些什么,就看崔颐又是拿起了一只虾,然后是第三只、第四只……


    月安哽住了,嗓子眼里的话通通咽了下去。


    但经了崔颐手剥出来的虾肉月安却不敢碰,只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绿珠剥的。


    崔颐注意到了,头也不扭,语调清淡道:“虾不是人,碰了不会怎样,吃吧。”


    月安一听,心觉有些道理,筷子便在周围宾客调侃的眼神下伸向那被崔颐剥好的白胖虾肉去了。


    正如崔颐说得那样,虾吃了并不会怎样。


    抬头,娘亲正笑吟吟地看着她们这边,眸中是对女婿的赞许。


    月安表示惭愧,因为这并不是娘真正的女婿,日后铁定得让娘失望。


    但眼下只能维持着夫妻融洽的局面。


    面对正给她卖力剥虾的崔颐,月安也不想场面太冷太尴尬,于是想着法子说些话来热场子。


    “崔郎君知道方才魏家两位娘子为何会跟福嘉县主起冲突吗?”


    要么是宗室贵女,要么是官宦千金,打架说出去确实不大好听,月安换了个委婉的词。


    崔颐抬眸,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幽静中带着三分好奇,手中动作从容不迫,轻声道:“不知,还请温娘子解惑。”


    八卦是人的天性,分享八卦更是,一听崔颐这话,月安兴致勃勃地同他将来龙去脉给说了。


    尤其强调了齐文宣那厮的不中用,话语不留情道:“崔郎君你说好不好笑,口口声声说爱慕秀真,结果一遇上事了跟个鹌鹑一样缩在一边,屁都不敢放一个,也不怪秀真骂他是怂包,真是太不中用了!”


    “还有魏家娘子,她喜欢人家齐郎君就往人家身上使劲就是,偏要来为难秀真,真是不理解。”


    骂人的时候人的言语总是不那么文雅好听,崔颐一席话听下来,眉头蹙了又蹙,手里的动作一顿,一时没忍住,嘀咕道:“果然,你都被福嘉县主带坏了。”


    月安一筷子虾刚要放进嘴里,听到这话怔了怔,而后笑了。


    “笑什么?”


    崔颐现在甚至都有些害怕温氏的笑,因为这时常伴随着一些锋利的、让他没法招架的话。


    然这次还好。


    崔颐只见她笑着道:“崔郎君想错了,我本就是这样的人。”


    崔颐默然,继续低头剥虾,月安吃虾,一时间气氛融融。


    第30章


    临走前, 朱夫人还送了一壶自家酿的桂花酒。


    月安酒量不好,本打算推辞的,但闻着那酒香醉人, 月安就想着带回去无事小酌几口也好。


    一顿饭用罢,因着剥了太多虾,崔颐这个爱洁的性子回去后又是用香胰子净了几遍手, 确定没有一丝气味才作罢。


    吃了崔颐很多虾的月安则有些心虚, 努力遏制住吃得太饱想打嗝的冲动,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去了。


    崔颐将月安那些隐秘的小动作都收入眼中, 不动声色的面孔上, 一双黑漆漆的眸子不自觉染上了几分笑意。


    清浅又柔和,如春风拂过时水面浅浅的涟漪。


    ……


    七月十三那日, 月安如约带着画像到了江宁郡王府。


    门口的仆从被特意交代过,见月安过来直接将人迎了进去。


    江宁郡王妃知道小娘子之间定是有些私密话,没有过多打扰,只送了些吃食过去。


    赵秀真终于将人盼来,两人将门一关,嬉笑着去看画像去了。


    房门阖上,赵秀真催促着月安将画卷打开,准备瞧瞧好姐妹的心上人到底是何种模样。


    她早已不知从月安嘴里听过多少遍这位瞿少侠的风流潇洒了, 尤其听那意思似乎比崔颐这汴京玉郎还俊俏,她彻底好奇了。


    “快打开让我瞧瞧,我倒要看看是什么神仙模样能把咱们月娘迷得神魂颠倒!”


    月安嗔了她一眼,不好意思道:“倒也没有那么夸张。”


    话虽如此, 月安心中却是有几分承认的,若不是心中爱慕迷恋,又怎能支撑自己等了一年又一年?


    显然, 秀真也不信她,笑着道:“我才不信,没神魂颠倒痴痴等人那么多年,还不惜同崔颐立什么契约,耗费那么多心思,怕是爱惨喽~”


    月安被说得脸红,自知心思瞒不过秀真,只打开画卷分散她注意力。


    “你说是就是了。”


    画卷展开,身姿潇洒、快意风流的少年剑客跃然于纸上,唇边噙着淡笑,乌发飞舞。


    虽然只是一副没有生命的画像,但仍能让人感觉到扑面而来的自由与烂漫


    就好像是山间的清风,江上之明月,天生地养,无拘无束。


    尽管是出自自己之手,也看了成千上万次,但每一次打开还是会觉得心扉激荡。


    好像瞬间回到了那个上元夜。


    “哇,好一个风流潇洒的剑客少侠!”


    赵秀真也是第一次瞧见这样的男子,新奇之下也是两眼放光,口中称赞起来。


    月安听得心中受用,一张脸笑开了花,将画看了又看。


    赵秀真作为局外人,托腮看了画像一会,又想了想崔颐那张秀雅绝伦的面庞,说了些中肯的见解。


    “其实说句实话,细细看来,这位瞿少侠虽也很俊美风流,但于眉目上的精致较崔颐还是落后一筹,不似崔颐那般金质玉相,不过瞿少侠气度别致,有着寻常儿郎皆没有的洒脱无拘,这又是独一无二的。”


    月安眨眨眼,看了一眼画像,又在脑海中回忆了一下崔颐的脸,一时迷茫了。


    “果真不如崔颐吗?”


    月安承认崔颐相貌俊俏,但那只是他同旁人放在一起,若是同瞿少侠放在一起,月安瞧不见他了。


    满心满眼都是瞿少侠,只觉得他才是世间最俊俏的儿郎。


    赵秀真嘿嘿笑道:“我这个局外人瞧着大约是如此,但我知道月安为何如此难以分辨,情人眼里出西施,大概便是形容你的。”


    “你喜欢瞿少侠,他在你眼中便是最好的,无人能及。”


    月安似懂非懂地点头,但还是执着道:“我不管,瞿少侠就是最俊俏的,谁也比不上。”


    赵秀真又是一阵笑,附和道:“月安说得是。”


    看着那明显是游侠身份的剑客少年,赵秀真又为好友多想了一层,问道:“月安想过将人等回来了要如何吗?”


    “莫不是同他浪迹天涯?”


    游侠虽然潇洒,但日子过得居无定所,风餐露宿也不为过,其中艰辛不必说。


    赵秀真想着,若好友犯傻要跟人奔走,她定要劝上几句。


    像她们这样,十年日一日的富贵安逸养出来的娘子,哪里能受的了游侠的艰苦日子。


    好在好友接下来的回答打消了她的担忧,她心放平了。


    “自然是招他入我家作女婿,把他留在汴梁。”


    “我爹爹好歹也是个大官,我觉得自己也不差,他游侠孑然一身,无田无宅,不正适合入赘我家?”


    “秀真你说他会愿意的吧?”


    面对好友带着期盼的面颊,赵秀真自然不会扫兴,信誓旦旦道:“自然,这样好的事想必瞿少侠也是十分乐意。”


    月安露出欢喜的笑颜,快活道:“没错,他当年答应我了。”


    看完了画像,月安将画卷收起,随手放置在了案边。


    如秀真先前说得那般,今日的午食秀真准备得很丰盛,尤其从外面叫了不少外食,都是汴梁鼎鼎有名的佳肴。


    最好吃的一个,便是秀真说的樊楼街上的汤包,汤汁鲜美,就是汁水太多,不小心些咬便会飙出汤汁,稍显狼狈。


    “月安你学我,一口塞到嘴里汤汁便溅不出来了!”


    说着,赵秀真一口吞下了一整颗汤包,将嘴巴闭得紧紧的,面色精彩得品味着满是鲜美汤汁的美食。


    这勾起了月安的兴趣,也夹起了一颗,囫囵填进了嘴里,用力一咬。


    “嗞!”


    可她没将嘴巴闭紧,奋力一嘴巴下去,汤汁四溅。


    所幸没溅到衣裙上,但不幸的是落在了边上的画卷上。


    “唔唔唔!”


    还没咀嚼完口中食物的月安着急地哼哼起来,连擦嘴都顾不得,就用帕子去拭画卷上的汤汁。


    只是一瞬间,鲜美的汤汁便成了恼人的油渍,而且还是不小一片油渍,月安心中急躁。


    若是寻常画卷倒不至于她费神,偏偏是这副。


    “哎呀,早知不让你学我了,平白脏了心头爱,是我的错。”


    赵秀真深感抱歉,神情歉然道。


    月安虽着急,但哪里会不分青红皂白责难他人,面对好友的歉疚话语,月安正色道:“这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不小心,没事,我回去清理一下便好。”


    帕子拭不去油渍,月安便放平了心态,想着回去再收拾,眼下不能平白坏了和秀真的好心情。


    说着,她扬起笑,轻飘飘地将这事揭过去。


    赵秀真知晓她的意思,便想着弥补道:“听说用面粉可以去除油渍,月安回去试一下。”


    月安压下心中焦躁,笑着应声道:“好,我回去试试。”


    今日除了画卷被溅了些脏污,但那汤包确实好吃,月安在秀真这里玩了大半日,回去的路上想着今夜晚食再让家仆去樊楼街上买些回来。


    到家第一件事,便是用秀真教的法子,先用水浸湿了油渍,再用面粉调了水敷在油渍处,眼看今日天色不佳,似要落雨,月安将窗子阖上,画卷放在窗子下的书案上,便去浴身了。


    崔颐下职回来,已是薄暮冥冥。


    今日逢三,他心中记得,见主屋灯火明亮,想必正是饭点,便径直往主屋去了。


    听浴房有水声,想必温氏正在里头沐浴。


    成婚后母亲往他院子里送了不少丫头婆子,他喜欢清净,温氏似乎也不喜欢一堆人围着,大部分时间只让她那个陪嫁来的丫头常伴。


    此刻温氏在浴身,那个叫绿珠的丫头也被她带了进去,屋内空无一人,只在院子里见到几个小丫头在忙碌。


    分明是自己住过十多年的屋子,但此刻看着却十分新鲜,像是一瞬间踏进了别人的领地。


    不知不觉间,崔颐踱步到了书案前,因为他远远看见了那副眼熟的画卷。


    玉轴,红丝绦,是那晚温氏放在枕下的那副。


    眼下,画卷并没有被牢牢阖上,而是面朝下松散地被主人放在案上,引人注目。


    崔颐本就好奇这究竟是什么名作,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去翻。


    就在手指将要触碰到画轴时,崔颐动作顿住了,神色明灭不定。


    未经过温氏的许可就去看她的画,是不是不大合宜?


    修长的手指蜷缩着,没有继续触碰,但也没有离开,就那么僵着。


    “太乱了,权当是帮她收拾一下吧。”


    沉思几息,崔颐忽地轻声呢喃了一句,僵着的蓦地手落在了画卷上,将其轻轻翻转过来。


    画卷上潇洒俊美的剑客少年赫然映入眼帘,像是迎面拂来的一阵风,不过并不温暖宜人。


    眼瞳紧缩,方才还松弛带着浅笑的唇瓣倏然间紧抿,尤其当看见画卷左下角那“盼君归”三字时,崔颐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这幅画并未落款,但字迹他一眼便能辨别出属于温氏。


    毫无疑问,这幅画出自温氏之手,也被她日日放置于枕畔赏看。


    若是山水草木倒也稀松平常,然画上是一位青春俊美的儿郎,意味便不同了。


    笔法虽尚显稚嫩,但崔颐能看出,这里头一笔一墨,每一道色彩都灌注了主人万般情意。


    更别提“盼君归”三字,更是道出了主人的殷殷期盼。


    这一瞬间,崔颐很矛盾,他既觉得思绪混沌,又觉得无比清明。


    答案呼之欲出,但他迟迟不敢断定。


    直到……


    “崔郎君看什么呢?”


    清亮又软和的声音倏地出现,将他乱七八糟的思绪通通打散,崔颐循着声音看过去。


    刚浴身完毕,着一身得体衣裙的温氏正笑盈盈站在不远处,眸色轻快。


    丝毫没有半点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