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按理来说, 这样的情形,身为人妻应当心虚羞愧,然后向他这个夫君告罪讨饶。
但他和温氏之间并无常理。
目光飞快划过温氏含笑的眉眼, 崔颐微微敛眸,平心静气道:“没什么,随便看看。”
这不是一个很体面的事, 还有温氏那个小丫头在, 他不想多说。
月安闻此,也只是笑道:“哦, 那崔郎君去沐浴吧, 沐浴完正好用饭。”
月安并不瞎,崔颐将她画看了的一幕她自然也瞧见了, 但见崔颐反应淡淡的,月安便轻飘飘将其揭过了。
她本就没打算和崔颐多说她的私事,反正都是各取所需,合该互不干扰才是。
加上对方这不过问的姿态,月安更不打算多嘴了。
想是那样想,但见温氏真的不同他解释一个字,崔颐又觉得哪里不对劲了。
然无人理会他的情绪,温氏自顾自去擦拭头发, 连一个眼风都没留给他。
他闷头去了浴房,觉得自己需要冷静冷静。
趁崔颐沐浴,月安将在书案上晾晒的画卷拿起,小心刮去上面敷了大半个时辰的粉。
果然, 经过这么一处理,上面那块油渍也消得差不多了,不仔细瞧根本瞧不见。
月安用帕子又将其细细擦了擦, 才心满意足地将画卷起,重新放回了枕下。
崔颐出来的时候,目光不自觉地往书案上瞥。
上面早没了那幅画,仿佛一切都只是他的错觉。
但崔颐知道,是温氏将其收起来了,大抵是收在了枕下,以便于夜间赏看。
喉头有些哽,这让崔颐很诧异,为此沉思了半晌。
郎君和少夫人都已经沐浴完毕,厨房那边将饭菜摆了上来,从樊楼街上买回来的汤包也被绿珠摆在饭桌上,白胖惹眼。
月安吸取了教训,这回吃汤包的时候十分小心,一口吞下去后将嘴巴闭得紧紧的,牢牢将汤汁锁在嘴里,腮帮子鼓鼓囊囊地咀嚼着。
她吃得太畅快,以至于对面的崔颐看着竟起了几分兴趣,寡淡的胃口也开始跃跃欲试。
崔颐在饭食上并不花心思,自然不知这道汤包是月安专门遣人去樊楼街上买的外食,以为又是温家的厨子做的,遂也不见外,夹了一颗汤包入了嘴。
月安早就发现了,从崔颐筷子伸向汤包的那一霎那,但她默认了。
方才他也算识趣,不过是吃几个汤包罢了,月安没有那么小气。
只是一时忘了叮嘱对方这汤包容易飙汤汁,眼看着崔颐一口咬下,汤汁从嘴角流出来,且有几滴溅到了案上。
两人对坐着,一时都傻眼了。
对比月安,崔颐则要尴尬多了,因为这糟糕的一切是出自他之手。
“抱歉,是崔某失态了。”
囫囵将嘴里的汤包咽下,也没空品尝那等鲜美,崔颐只顾着为自己的失态赔罪。
月安本是想笑的,但一瞅崔颐那反应,她此刻若是笑出声怕是崔颐得难堪成什么样。
还是不要杀人诛心了。
“小事小事,也是我忘了提醒夫君,这家汤包汁水太多,吃时要小心。”
眼神示意下,一旁侍候的青芸手脚麻利地递上帕子,将案上汤汁收拾干净。
崔颐神情尴尬地拭去唇边汤汁,才恍然知晓这是温氏买的外食,而后更不好动筷子了。
月安见崔颐后续一口未动汤包,心里头更是笑开了花,一人将剩下的汤包全吃进了肚子里。
入夜,两人相安无事地各自睡着,一盏灯火摇曳,气氛沉静如水。
崔颐扭头去看,入眼的只有厚实的床帐,什么也瞧不见。
温氏真的一个字都没打算同他说。
直到入睡,崔颐才彻底确定,一双眉眼冷沉,好半晌才阖上眼眸。
睡吧,睡着了便不会有那么多杂念了。
崔颐暗暗告诉自己,用了比平时多出两倍的时间才入睡。
……
中元节到了,因为要祭祀先人,汴梁城又忙碌了起来。
这一日,家家户户都要购置冥器,如靴鞋、幞头、帽子、金玉犀牛假带、各种颜色的衣裳,用来祭祀先人。
鬼门大开,不仅有让小儿恐惧的孤魂野鬼传闻,更有亡故亲人此夜得以重返人间,与亲人相见的说法。
于是中元节这个“鬼节”不再只剩下令人恐惧的幽暗,还有期盼。
各家瓦子在中元节也排起了《目连救母》的杂剧,引无数看客掉泪。
暮色西沉,待崔家父子回来后,徐夫人也带着她着手祭祖了。
父子两人换下官服,着一身轻便常服带着祭品前往宗祠。
祭品无非是素食,有穄米饭、明菜花、花油饼等等。
崔尚书和徐夫人并肩在前面,月安同崔颐行在后头,一家四口一板一眼进了宗祠,开始祭拜先祖,告慰先灵。
说实话月安是不大喜欢进崔家宗祠的,还是中元节这一日,生怕崔家先祖显灵,将她这个假后生媳妇给收拾了。
虽然书上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她从小到大没少听一些稀奇古怪的灵异故事,心中还是存着几分敬畏的。
于是,崔颐是个颇有洞察力的性子,祭拜先祖的同时也注意到了温氏的不安与紧张,心中难免狐疑。
但此刻不是说话的时候,崔颐只能按下这股狐疑。
祭祀过后,月安又端着笑和崔颐一家吃了顿家常饭,拖着有些疲乏的身子回了梅鹤院。
今日逢五,是要做面子功夫的日子,两人在文松院用过饭便一道回来了。
夜色已深,两人沐浴后留下一盏灯安睡去了。
月安睡前还将枕边的画打开看了一会,这才心满意足睡去。
深夜寂静,纵使是一点点细微的动静此刻都显得无比清晰。
崔颐今夜本就难眠,又听到厚厚的帐内传出画卷翻动的声响,崔颐愣了一瞬,紧接着唇瓣微抿。
温氏当真一点也不顾及他的感受,他人还在这里躺着,她便当着他的面思慕起旁的儿郎。
实在是荒唐。
夜渐深,一切喧闹归于平静,唯余灯火如豆。
夜半,月安口舌干燥地醒来,觉得自己像是一条快要渴死的鱼。
全身心都在叫嚣着水,月安顶着困意从床上坐了起来,目光透过厚厚的锦帐看向了屋子里茶案的方向。
那里有一壶她临睡前泡的蜜茶,眼下是七月半,不过几个时辰,喝着也不会觉得凉。
月安想着,大概是今晚文松院那道盐焗鹌鹑滋味太好,她多吃了几口,菌子鸡汤有些咸,害得她夜半干渴。
嗓子干哑地难受,嘴巴仿佛都干起皮了,这让月安极度渴望水。
念着已是夜深人静,崔颐想必已然熟睡,月安怕吵醒了他,动作小心翼翼地拨开帐子,趿着绣鞋下床,然后蹑手蹑脚往茶案前去。
她的蜜茶,她的蜜茶。
脑子里只剩下香甜的蜜茶,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她足够小心,顺利地抵达了茶案前,没有将崔颐吵醒。
深夜寂静,担心倒茶的动静太大,月安干脆直接拎起茶壶往嘴里倒。
蜜茶已经凉,但显得愈发清甜了,尤其是在月安极度口渴的情况下,只觉得如饮仙酿。
“什么人!”
一口刚下肚,月安就被一旁忽然弹起来的人影给打断了,不仅如此,那一声冷喝将全无防备的月安唬了一大跳。
本就小心翼翼来的,忽地受到这么一阵惊吓,月安手中茶壶没拿稳砸到了地上,发出哐当的声响。
好在那是银壶,落在地上并不会摔碎,只发出聒噪的声响。
屋内只一盏灯苗,昏暗的屋子里,两人不期对上视线,一时都怔住了。
“郎君,娘子,发生何事了?”
外头守夜的小丫头在门外听到动静,立即没了瞌睡,打起精神问道。
两人皆是回过神,异口同声道:“无事,不必进来。”
门外的动静没了,屋内两人面面相觑了起来。
“崔郎君喊什么,吓得我东西都掉了。”
正如痴如醉饮着仙酿,冷不丁被这么一吓,月安没被水呛住都算是好的了。
一时间有些恼,月安叉着腰质问道。
看清了那道晃动的鬼影究竟是什么,崔颐长长舒了口气,惊出的冷汗致使背后冰凉一片。
“对不住,恍惚间看到屋内有黑影在晃,以为是……”
崔颐没好意思把接下来的话说出,一张面容上满是羞赧。
但月安意会到了,惊愕过后好笑道:“以为是…鬼?”
甚至还特地拉长了最后一个字的语调,尽管在昏黑的环境中,月安也看到了崔颐面上的颤动。
被戳到了痛处,崔颐嘴更硬了,义正词严地否认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世间哪有鬼神,温娘子慎言。”
眼看着都到了这个节骨眼崔颐还在强撑着要面子,月安毫不留情戳穿道:“既如此,那崔郎君在害怕什么?”
“今日还是中元节,崔郎君应当知道中元节还有另一个名字,鬼节。”
“今夜不仅有鬼,还会有很多很多的鬼,但愿崔郎君能继续信服自己的话,而不是被我这个假鬼吓到嘿嘿~”
捉弄人本就是十分有趣的,捉弄崔颐这种口是心非的人则更有趣了。
她早知道崔颐这人怕黑了,现在又察觉他怕鬼,也算是意料之内了。
这番含着吓唬的言语一出,崔颐不反驳了,隐约间能看见对方窘迫难言的脸色,月安满意了。
将装着蜜茶的银壶捡起,里头的蜜茶洒了些,但还剩下大半。
月安也才喝了一口便被忽然弹起来的崔颐打断了,又多说了几句话,渴劲顿时又上来了。
毫不犹豫又对着银壶又猛灌了几口,舒服地长叹一声,才缓声道:“晚食吃多了咸的,夜半渴得厉害,便来找些水喝,已经很小心了,但还是惊扰了崔郎君,也是我该向崔郎君说声抱歉。”
崔颐知道自己早已被识破了心思,也便放弃了抵抗,心绪平到了极致,懒懒道:“无碍,是崔某反应过了,温娘子不必挂在心上。”
两方和解,风平浪静。
月安喝足了水,心情也好了,看着重新躺回榻上的崔颐,笑语嫣然道:“崔郎君何故如此惧怕,难不成是以前见过?”
虽然书上都说鬼神之说不可信,但月安从小到大没少听些稀奇古怪的鬼神故事,其实她是有几分相信的。
且十分好奇。
她可不怕鬼,甚至期待崔颐能给她说出点精彩的东西。
尽管在昏黑的夜色中,崔颐也能看到小娘子晶亮璀璨的眼眸,还有脖颈下那一片莹润生光的雪白。
温氏似乎忘了,或者低估了他的目力,所以不曾防备,只一身寝裙便在他跟前停留了下来。
崔颐被那片雪白刺到了双目,偏过头解释道:“没有,是我幼时跟着母亲去山上礼佛在山林里走丢了,独自在山里过了一夜,故而……”
崔颐没有说完,月安却也知晓了他的意思。
因为幼时迷失在山林过夜,所以畏惧黑暗,甚至畏惧鬼怪。
“崔郎君幼时受苦了。”
也不知道安慰什么,月安只得挑了一句不会出错的,有模有样地感慨道。
“那今晚可以再点一盏灯吗?”
就在月安放下银壶要转身回去安睡时,就听崔颐冷不丁又说了句,语调恳切。
月安唇角抽动了一瞬,目光看向崔颐,只见人直挺挺地躺着,也不回看,就好像那话不是他说的。
“也行。”
月安不跟这个胆小鬼计较,笑盈盈应了一声,去点崔颐附近的那盏油灯。
有了这个小插曲,崔颐没了以往对中元节的抵触和不安,心境也活络了许多。
想了些平时不会想也不敢想的事,也多了些平日不去说的话。
比如那副画。
“温娘子,你那幅画上的人是谁?”
最终,崔颐还是将话说了出来。
心中有疑,自当上下而求索。
然当这话问出来后,他心脏蓦地收缩,出现了一种罕见的、不安的情绪。
刚点起一盏油灯的月安闻言回头看去,神情讶然。
她觉得今夜崔颐的话密了些,不过不妨事。
“那日崔郎君未多言,我以为崔郎君不会过问了呢?”
崔颐未说话,默默扭动了身子,换做侧身,一双黑亮的眸子定定看过来。
过了几息才出言道:“本是不想过问的,但想着我与温娘子也算是伙伴,多问几句遇事不止于乱了阵脚。”
月安点头,附和道:“也是,崔郎君考虑周到。”
“画上的人……”
崔颐屏住呼吸,眸光闪烁不定。
“是我的心上人,可我爹娘不许我同他在一起,也不许我等他,又遇上了你家这样好的姻缘,不由分说便收了聘礼,定下了你我两人的婚约。”
“可我不想屈从,我想继续等,所以有了与崔郎君这桩契约。”
“别人不理解我,崔郎君应当能够理解,毕竟咱们处境相同,可谓同是天涯沦落人。”
“是与不是?”
小娘子轻笑着,那声音轻快婉转,透着主人心头的欢喜。
但同为天涯沦落人的崔颐却没有感受到,心脏仍旧蓬勃跳动着,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附和道:“是了,崔某知晓。”
可他知晓什么?
他好像什么也不知晓。
心头似有千言万语,但温氏说完这些已经不再奉陪,同他笑盈盈说了句安睡扭头回到了锦帐厚实的床上,没了声响。
屋内多了一盏灯火更亮堂了些,但他不是。
今年的中元节,黑暗和鬼神都不再有份量了。
第32章
也不知是不是月安的错觉, 过了中元节那一晚后,崔颐好像更冷淡了些。
就有种未成婚前的生疏。
月安倒不是介意,只是好歹作为盟友相处了那么些日子, 多少有些战友情,一时间战友情散了大半,这让月安有些诧异, 立即思索是不是她哪里又开罪对方了。
然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月安干脆将过错推给了崔颐。
定是这人阴晴不定的又变脸,无所谓了。
念此, 月安放宽了心, 每日该干什么干什么,心平气和的。
一个暖阳融融的午后, 月安正倚在秋千椅上晒太阳,就看见一身青色官袍的崔颐回来了。
秋千椅是她前几日才让人扎的,在临安时她在院子里扎了一个,汴梁的温宅她也扎了一个,在崔家的日子还长,她日日瞅着这暖阳,又扎了个。
特地将秋千椅的位置挑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斑驳的日光洒下来能晃得人生出睡意。
秋冬日院子里有一架秋千椅用来晒太阳最是舒坦, 无人打扰时盖个薄毯很轻易就能睡过去。
今日崔颐上职,并不休沐,因而月安安心在院子里的秋千椅上躺下,准备小睡一场。
忽见崔颐回来, 睡意朦胧的月安一时没反应过来,迟钝地坐起来,呆呆地看着逐渐向她走来的崔颐, 脑子里乱七八糟的。
她是做梦了
不然怎么瞧见本该在官署上职的崔颐半路回来了?
“你这是……”
月安甚至在想是不是崔颐那老学究的死板性子开罪了官家,被官家赶回家了。
但走近了见崔颐脸色尚可,虽然仍旧矜持冷淡,但看着并不差,想来是她想岔了。
崔颐掀起眼皮瞧了面前的小娘子,入目只见人一张粉白的面颊因为在日头下小睡变得红润娇艳,就像是枝头挂着的熟透了的桃子,再配上那双带着迷茫的水葡萄眼眸,真是分外的……
崔颐不知道怎么形容,也不敢形容,只将目光移开,放到别处,淡声道:“官家欲让我去巡查兖州,提转我为督察御史,不日便要赴兖州公干。”
少年人清俊挺拔的身子挡住了日头,在秋千椅上投下一簇阴影,也让月安头脑清醒了。
“哦?”
听到崔颐要离开家去外地公干,月安一霎那没掩饰住兴奋,当即坐直了身子道:“要何时去?”
若崔颐走了,那她就完全不用做什么面子规矩了,无事一身轻。
崔颐并没有错过温氏面上那一瞬间的欢喜,气息一滞,微抿起了唇,眸色冷寂。
“何故如此欢喜?”
崔颐其实隐隐间猜到了几分,但不知为何就是想问,问出来好似就能舒坦些。
月安一愣,看了眼院中侍弄花草的婢女,脑子飞转道:“夫君得官家看重,难道不值得欢喜吗?”
虽然品阶未变,但授官不过短短数月,便被官家委派去督察地方,显然是得了圣心,想要加以重用的架势。
若果真是月安的良人,见夫婿这样有出息定然也是开怀的,不过不是现在这种开怀罢了。
崔颐盯着温氏那张笑盈盈的面颊几息,别开脸,神情又淡了几分,转而答道:“后日便要启程,少则十天半月,多则越过中秋。”
察觉到自己又失了分寸,崔颐强令自己静下心来,谨记正事。
中元节那一夜,崔颐抛却了心头本不该有的杂念,彻底摆正了自己。
温氏有自己想要嫁的心上人,自己也有要履行的承诺。
这是两人的初衷,也是两人立下契约的缘由。
天经地义,没什么好纠结的,温氏大方知分寸,他也不应当为此费神。
相通了这事,崔颐摒弃了杂念,让两人回到最初,回到最恰当的时刻。
崔颐本还担心自疏淡后温氏会不习惯,甚至介怀,但眼下看来是他多虑了。
她从未变过。
公事公办地将话交代完,不出意外得了温氏一句干巴巴的答语,崔颐默然不语,抬腿去屋子里浴身更衣。
……
可能是知道了弟弟要外出公干,崔家长女崔颖带着六岁的女儿回娘家了一趟,大概是想着在弟弟出远门前全家聚一聚。
崔颖来得也不算很早,但因着月安起得晚,就显得对方很早了。
当时月安正在屋子里刻自己的木偶人,眼见着一对木偶人初具雏形,月安面上泛着喜色。
刚放下刻刀想着吃些小食歇息一下,就听到外头婆子说康宁郡王妃来了,徐夫人请夫妻两人过去一道用饭。
月安差点没想起康宁郡王妃是谁,只下意识嗳了一声,说即刻就过去。
过了几息才想起这是她名义上的大姑姐,一时啼笑皆非。
崔颐被官家派遣去督察兖州,也便得了一日假,方便收拾行囊整装出发。
出了屋门,月安就看见崔颐在外面,也不知等候了多久。
见她出来,目光凉凉地扫了一眼,语气淡漠道:“一道过去为好。”
是了,两人同住一个院子,若一起通知了,但两人一个前脚来,一个后脚来倒是奇怪。
“嗯,这样妥帖。”
夫妻两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往文松院赶去,身心如一。
虽是姐弟,但崔颖同崔颐的性子全然不同,爱笑又随性直爽,话也多,一看便是个好相处的。
不像是崔颐,冷淡规矩又多,十分不好相处。
选夫婿可不能选这样的来折磨自己,毕竟是要过一辈子的。
“来,绾绾,这是你舅母,快叫人。”
还没等到月安给这位郡王妃见礼,就见崔颖让怀里六岁的小县主赵熙宁问候她,板正又可爱地给她行了个万福礼,一句脆生生的舅母更是给月安喊得浑身不自在。
“王妃和县主客气了,该月安先向王妃问安才是。”
崔颖灿笑着摇头道:“都是一家人没那么多规矩,还有,弟妹怕是喊错了吧。”
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她身边的崔颐,月安顿时明白了,讪笑着道:“是我一时忘了,该唤阿姐才是。”
跟着崔颐叫准没什么错,果然,喊完这声阿姐,崔颖笑得更欢了。
目光落在崔颖怀中白嫩可爱的女娃娃面上,月安忽地想起一桩要紧事。
月安也就成婚和拜舅姑那日囫囵见了这位大姑姐,小县主算是第一次见,自己眼下怎么说也是长辈,该赠些见面礼才是。
可她来前也不知崔颖带了孩子来,便并未准备,于是歉疚道:“第一次见着县主,我这做长辈的不能失礼,绿珠,去将我那只珍珠璎珞项圈拿来。”
不顾崔颖推辞,月安认真道:“既然唤我一声舅母,咱们做长辈的不能辜负了孩子,这样传出去我成什么人了,阿姐就不要推辞了。”
就算自己只是暂时的假舅母,小娃娃这般问候,她也得做出些表示才对。
崔颖也知这是必要的人情往来,并未多阻止。
很快,绿珠便将那只璎珞带来了,小县主一见便喜欢的不得了,甜甜地对月安道谢。
“谢谢舅母,绾绾很喜欢!”
小县主随了她的母亲崔颖,性子活泼外放,嘴巴也甜,反正都不像是崔颐。
月安不算喜爱小孩子,但面对乖巧可爱的孩子也忍不住逗逗,觉得颇有趣味。
虽然一群女子性格不同,但聊着聊着也十分融洽,尤其还带着个时不时撒娇卖痴的小县主,也算是妙趣横生。
只剩下崔颐一个人跟个哑巴一样在旁边杵着,偶尔附和一下母亲和姐姐的话,看得两个女人一阵摇头。
一阵闲叙,小县主已经自来熟地跑到了月安这个舅母的怀里,睁着清澈纯真的眼睛问舅母关于临安的新鲜事。
比如她没见过的大海,还有风土人情。
月安一一说来,引得小县主向往不已。
“绾绾长大些也要去那里玩,到时候舅母带绾绾去好不好?”
月安怔了怔,想说她根本等不到她长大就得走人,恐怕没法带她去临安,但面上不显,顺着小县主的话道:“好,到时带绾绾去。”
殊不知,在她说这话时候,崔颐目光沉沉地看了过来,饱含深意。
因为崔颐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温氏却能答应得如此自然,实在可笑。
这一眼被崔颖看在了眼中,不过并不解其中含义,只以为是夫妻间的小动作,于是将话题往两人身上引。
“弟妹嫁来我们崔家这段时日可还顺心,宁和这人打小就这副不讨喜的性子,小时候跟他吵嘴,没少骂他是粪坑之石,想必弟妹也领教过了吧?”
月安当即就是笑,心中疯狂点头,附和崔颖的话。
没错没错,一点没错,用粪坑之石来形容崔颐这等脾气又臭又硬的可太合适了!
她领教过得可太多了。
她也好想骂崔颐是粪坑之石啊!
可想归想,面上笑完了还是给人留几分颜面,礼貌又客气道:“阿姐严重了,倒也没有那么讨嫌,夫君是个礼仪周至的郎君,无可挑剔。”
崔颐又看了过来,目光平静,但满脑子都是说谎二字。
能这般面不改色扯谎的,崔颐长这么大就见过温氏一个人,脸不红心不跳的,就算是为自己说好话,在崔颐看来也是虚假得让他浑身难受。
崔颖瞧夫妻两这一说一看的小动作,心里更觉有趣了,嘴上也松快了些,开始说些月安招架不住的话来。
“你们二人也成婚快一月了,想当年我嫁与你们姐夫的时候也正是一个多月诊出了喜脉,母亲,想来咱们崔家喜事也快了!”
别的话还好,月安都能轻松应付过去,然突然跳到子嗣这种事上,她当下哽住了。
尤其这时候怀里的小县主满脸单纯又兴奋地问道:“舅母肚子里已经有小娃娃了吗?”
“绾绾记得,母妃说过新娘子成婚后肚子里就会被塞一个小娃娃,一开始很小,但后面会长大,舅母现在肚子里也有了吗?”
月安被小孩子这天真又兴奋的问话堵得根本说不出什么,面颊也慢慢憋红了。
完全是尴尬加上急出来的。
她有个鬼的小娃娃!
心里起起伏伏的,但面上不好乱说,只能在心中腹诽。
好在有人给她及时解了困局,但这人是崔颐。
“才几岁的小丫头,勿要将这种话挂在嘴边,来舅舅这里来。”
崔颐伸手,想将外甥女注意力分散,但小县主摇头继续扑在月安怀里,满嘴拒绝道:“绾绾就要舅母,舅舅身上硬邦邦的,不如舅母身上又香又软,绾绾喜欢舅母!”
被拒绝,崔颐也未曾多言,只是外甥女这话勾起了他某些隐秘的记忆。
还有些以往听过的不入流荤话。
犹记得三年前在太学读书时,同窗中有个浪子,似乎是陈三司家的儿郎,是个不爱读书又不着调的风流性子,嘴里时不时就会冒出些荤话。
总说什么“扎暖湿香软”的娘子是最绝妙的。
当时他刚束发,压根听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满心只有读书的他更不会去探寻,只知道能从陈家这儿郎嘴里出来的话绝不是什么正经有用的话,便从未放在心上。
如今他忽地想起这话来,暗自思索起来。
香软他好像理解了,但“扎暖湿”又是何意?
他百思不得其解,但直觉告诉他应当也能从温氏身上得到答案。
他发怔的空档,母亲在旁边给他和温氏解围了,只听母亲笑盈盈道:“这都是看天意,哪有一定的,绾绾是想要弟弟妹妹了吗?”
小县主立即咯咯笑道:“绾绾想要,绾绾想带着弟弟妹妹一起玩。”
闻言,崔颖立即给了女儿一个不痛不痒的口头承诺道:“快了快了,母妃会给绾绾生弟弟妹妹的,那绾绾想要弟弟还是妹妹呢?”
这下问得小县主为难了,她满脸纠结道:“绾绾也不知道,绾绾都想要。”
崔颖点了点女儿的小脑瓜嗔了一句贪心,又给刚放松下来的月安扎了个回马枪。
“这也不难,你舅母也能给你生个弟弟妹妹,你也能同舅母家的弟弟妹妹一起玩。”
也不管月安重新绷紧了的面皮,小县主开心地在舅母怀里鼓掌,还追问月安道:“舅母可以吗?”
月安此刻都想哭一鼻子,这问题实在是刁钻,若崔颐不在跟前她还能少几分尴尬,但一切都很不幸。
“哈哈~”
“可以的,可以的,舅母都可以。”
月安强撑着笑应答,一张嘴开始胡说了。
但昧着良心哄骗一个只有六岁的小女娃,月安也有些心虚,但这也是无奈之法。
崔颐仍旧跟个石头一样在旁边没吭声,只偶尔看她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其实崔颐现在想法很简单,脑子里全是温氏又在扯谎。
崔颖打趣够了,但月安高兴得太早,一直四平八稳的徐夫人将儿子媳妇都看了看,忽地跟在后面感慨了句:“到时我孙儿的模样定然标致极了。”
月安刚要放松的唇角隐隐又抽搐了起来。
放过她吧。
无人察觉处,崔颐波澜不惊的面具下,耳尖早已染上火玉之色。
第33章
只是聊了一会, 月安就像是跟人打了一场架,身也累,心也累, 还有些惊魂未定。
好在用饭的时候并未再绕着子嗣说事,这让月安顺顺当当地用了一顿饭。
今夜是崔颐临行的前夜,要将他的行囊收拾好, 留着明日晨起带上路。
为要出远门的夫君收拾行装这样的事自然而然该落在妻子身上, 也就是月安身上。
但两人一片虚假的夫妻关系不适合做这种事,更何况月安可不清楚他的日常着装, 也收拾不来。
索性便破例让崔颐那个叫书玉的长随进来一回帮主子收拾了。
一场忙碌下来, 进入女主人屋子的书玉一双眼睛半分都不敢乱瞟,只一心扑在郎君的衣物上, 手脚麻利到了极点,以此生最快的速度完成了任务。
此番书玉也终是察觉了郎君和少夫人之间的不对劲。
好似并不是他想得那般融洽和美,中间仿佛隔着什么,导致两人看起来不像是夫妻,倒像是同宿一屋檐下的陌生人。
书玉觉得自己这样形容有些不大妥当,但这就是他目前最直观的想法。
带着收拾好的衣物到了书房,书玉将其放下,就听到郎君开口道:“都收拾好了, 没什么遗漏的吧?”
书玉拱手回道:“回郎君,都拿着了。”
崔颐嗯了一声,又追问道:“少夫人那边可有什么事?”
书玉一时没能体察郎君这话是什么意思,眼珠子转了好几圈, 没能答话。
崔颐余光瞥见书玉迷茫的神情,终是道了一声罢了。
“没什么,你不用说了。”
书玉悻悻地嗯了一声, 又自觉地开始给郎君收拾日常所需的物品,打包好明日便能直接带走。
但有桩事藏在心里,书玉总有些牵挂。
不出意外,书玉这副模样又被崔颐看透了。
想来也是想寻人说几句话,崔颐将书卷一搁,温声道:“又有什么话,趁早说出来,不然憋在心里头难受。”
郎君都那么说了,书玉便更忍不住了,他鼓起劲大胆道:“望郎君宽宥,仆只是觉得,郎君与少夫人好像生疏了些,不像是夫妻,倒像是、像是……”
说到这里,书玉顿了顿,一时又为难了。
崔颐面色平淡,但身子扭了一半,定定问道:“像什么?”
书玉深吸了一口气,躬身答道:“像陌生人。”
终于将这话说出来,书玉也更有勇气了,想当初,他和郎君皆年幼,也曾是无话不说的,只是郎君渐渐大了,性子冷清了,话更是少了。
此刻他也是真心实意忧心郎君和少夫人,以为两人是私下有了什么隔阂,不免为郎君着急。
“郎君可是近来和少夫人吵架了?”
崔颐看着长随关切的目光,沉了沉神,还是板着脸道:“有些事你不懂,也别打听。”
“只要记住一点,她在崔家一天,便是崔家的少夫人,别管我与少夫人之间如何,你摆正你的态度便可。”
闻言,书玉便知这暂时不是自己该掺和的事,应了一声后继续为郎君收拾行囊了。
崔颐继续翻看书卷,想趁着还未抵达前多了解些兖州的风土人情,以作准备。
长夜寂寥,书房内明灯一盏,唯有书卷翻动的细微声响。
翌日,月安跟着徐夫人体面地将人送至门口。
月安本以为到这个节骨眼压根没什么事了,谁知就在崔颐要拜别的时候,徐夫人将一锦囊交予崔颐道:“这是我在白鹤观给你求的平安符,你带着,仙人或许能护佑一二。”
慈母一片心意,崔颐自然不会在这时候说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的话,只神情恭敬地接过母亲为他求的的平安符。
正在月安端着得体的笑看着两人母慈子孝时,徐夫人突然点起了她来。
“你们小夫妻此番也要分离许久,总该有个寄托,月安有无随身的东西,就此赠予宁和,纵然相隔千里也能当个念想。”
徐夫人笑眯眯地说着,一心挂念着夫妻两人私下关系。
她了解他的儿子,对娘子来说宁和并不是一个温柔体贴的讨喜郎婿,尤其成婚前还那般不愿。
也就是儿媳大度不计较,但瞧着也不是那等主动的,她怎么也得帮衬些。
话语落下,两人都不可避免一愣,一时间谁也不敢动弹。
徐夫人这话是同她说的,月安不好一直装傻,只能认命般地将她新得的香囊从腰上解下来,强撑着笑脸将香囊递过去,说着漂亮话。
“母亲说的是,我险些忘了这事,正巧身上这只香囊不错,夫君便带走吧。”
崔颐沉静的目光凝在少女那张笑意勉强的莹润面颊上,心口涌上来一口气使得他并不想去接那只香囊,可母亲一双眼睛紧盯着,意思不必言说。
尽管知道温氏并不愿,他也只能在母亲期盼的目光下接过,演一出琴瑟和鸣。
“母亲不必相送,儿子这便出发,此行何时归来不得知,但儿子会尽快归家,不使家中担心。”
对着母亲长揖一礼,崔颐登上马车离去,事情才算了结。
月安眼巴巴地看着马车走远,目光很是不舍,但这都是为着自己还稀罕着的锦囊。
那是她前几日刚得的,用的雪缎,上面的绣工也是一等一的好,绣的还是她最喜欢的海棠花。
里头的香也是嫂嫂新给她制的,她甚至还没戴热乎就被崔颐拿走了,月安难受得要命。
然当时两人却是都处境尴尬,难受了一会,月安想开了。
崔颐走了,她彻底自由了,梅鹤院是她一个人得了!
明日去找秀真,带她去阿盈的玉颜逛逛,秀真肯定也喜欢。
想到这,月安立即着手去江宁郡王府下帖子,半个时辰后也得了准信,将时间约在了后日。
秀真说明日要去跟母妃烧香。
在家舒舒服服地躺了一日后,到了跟秀真约定的时间。
和好姐妹出去玩总是值得打扮打扮的,尤其今日还是要见两个,月安更要隆重些了。
挑了一身颜色鲜亮的红罗裙,敷上阿盈那里买来的妆粉,涂上口脂,甚至还给自己贴上了珍珠花钿。
美滋滋地在镜前欣赏了自己一番,月安才心满意足出发。
两人是在半道上遇见的,干脆两人乘了一驾马车过去了。
两人亲亲热热地挤在一起说话,当赵秀真听月安说她又结识了一个新朋友时,故作醋意满满道:“月安不会认识了新人就把我这个旧人忘了吧?”
眼神中带着几分故意装出来的幽怨,还小鸟依人地靠在月安肩膀上,好像那个即将要失宠的妃子。
月安被她逗笑了,轻推了她一下嗔道:“说什么呢,你可是我来汴梁第一个认识的好朋友,就算以后再结识一万个娘子也不能忘了秀真去。”
这下赵秀真满意了,两人嘻嘻哈哈往玉颜去了。
“我倒要看看你说的脂粉铺子有多好,夸得那么神,我在汴梁那么久竟不知?”
赵秀真耳边听着好友对那家脂粉的夸赞,也好奇了起来。
月安将脸凑近了给她瞧,笑着道:“不信你瞧,我今日用的便是玉颜的妆粉,是不是比之前的要细腻清透,而且比以前用得服帖多了!”
赵秀真凑近一看,双眸放光道:“果真是好妆粉,怪不得今日你看着气色更好了,那我今夜也少不得进些货回去。”
“我同你一起。”
虽然上回的还没用完,但这并不影响月安买新的。
谁还会嫌自己的东西多?
带着秀真一路到了潘楼街,马车稳稳当当地停在玉颜门口。
刚进门,就见柳家姐妹在铺子里忙碌的身影,月安有些害羞地唤了一声阿盈,其中那个纤细清瘦的娘子转过头应了一声。
“是月安来了,快坐~”
柳盈仍是那般温柔和气,和往日并无两样,然就是她回头看过来这一刻,月安察觉到挽着自己的秀真身子僵了僵。
她诧异看过去,入眼是秀真惊愕的神色。
怎么,秀真这是见鬼了?
不等月安想问点什么,就看柳盈笑吟吟地走近,向着秀真福身道:“县主金安。”
“你们认识啊?”
月安将秀真的异常先行压了下来,惊讶道。
柳盈继续道:“福嘉县主,自是识得的。”
回过了神,赵秀真掩去神色间的异样,扯出一抹笑道:“原来竟是柳娘子的铺子,倒是我一时忘了。”
就算父王只是个闲散宗室郡王,汴梁中的风吹草动也是知道的。
赵秀真自然听说了柳家遭到官家贬黜后柳家娘子开铺子的事,不过她和柳盈关系寻常,也仅仅是见过面,互相认得,其他的再没有了。
更别提地方做的什么营生,在哪里做的。
眼下猝不及防进了人家铺子,惊讶只余更多的是不可置信。
月安和这柳家娘子做了朋友?
神了。
“月安何时结识的柳娘子?”
赵秀真看着两人关系熟络的姿态,忍不住问道。
月安只觉得秀真今日欲言又止的,怕是有什么不好说的,虽然心里好奇但也并未催促,只想着待会问问。
“也就前不久,我几次在这买了脂粉,觉得和柳娘子投缘,便认识了。”
一听这话,赵秀真便知道月安并不知晓柳盈曾经的身份,深觉这世间事不可琢磨,两个本该见面尴尬的人做了朋友。
挑选脂粉的空档,月安还让家仆奔去茶汤巷她那饮子铺拿了四盏香饮子来,铺子里一派其乐融融。
柳家姐妹送走了月安,回到铺子里,柳盈坐在茶案前幽幽叹息了一声。
柳襄不解,以为姐姐是累了,凑上去问道:“姐姐若是累了那咱们今日就别忙了,回去歇歇吧。”
柳盈抚了抚妹妹的脑袋,温声摇头道:“姐姐这不是累的,是想到今日过后,你温家姐姐知道我的身份,会心存芥蒂,不再理会我。”
毕竟她曾与崔家郎君定过亲事,且不知崔家郎君可曾在家中闹出过是非让妻子难为。
此时此刻,她也是不确定的,害怕因为这些不相干的事失去一个刚结交的朋友。
柳襄努力安慰姐姐道:“不会的,温家姐姐人很好,定不会因为此事和姐姐疏远的。”
柳盈听着妹妹的安慰,柔笑道:“但愿如此吧。”
月安今日十分畅快,然前脚告别柳盈上了马车,月安就被秀真揪住了胳膊,神情古怪。
“月安,你知不知道这位柳娘子是何许人也?”
从开始时秀真那神色,月安心中便存了疑,只是当时不好张嘴发问,如今一听秀真重提,立即就追问上去了。
“一开始我便看秀真你面色古怪,怎么,阿盈莫不是有什么不好?”
可她觉得阿盈是个极好的娘子,那双眼睛骗不了人。
赵秀真摇头,终是说出了缘由。
“月安,她便是崔颐曾经定过亲的娘子,被官家罢黜的御史中丞柳家。”
带着几分叹息的话语落下,惊愕之下,月安眼眸瞪得圆圆,人呆住了。
直到夜半躺在床上,月安都在思索这桩离奇的事。
她就那么随便一结交,就结交到了崔颐那前未婚妻?
最最关键的是,阿盈应该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了,但始终未语,只是一如既往地同她谈笑交好。
那她心里如何想她呢?
一个在她家族落难占了她金玉良缘的人?
是不是每次见到她心中都会黯然神伤,但善良如她还是要扬起笑,装作若无其事地同她说话。
一想到这,月安尴尬得脚趾头都扭起来了。
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
可能阿盈还等着崔颐那厮履行婚约,但却被她横插一脚,自己这下成什么人了?
不行!
月安猛然从床上坐起来,神情严肃,甚至想着明日就去玉颜跟阿盈说清楚。
将她和崔颐之间的约定尽数说与她听,以证明她的清白。
投缘的小娘子实在是难得,她还是不舍得这个朋友的。
但热血过后,月安想起契约婚姻这事不小,并不是能轻易往外头说的,是她和崔颐之间的秘密。
怎么着也得和他商议一下,再决定跟不跟阿盈说。
但心里揣着这事一天,月安便不好意思去寻阿盈,她焦躁得唇边都起了个燎泡。
不能同她解释原委,去了那儿也只能做个不开口的蚌壳般干瞪眼,光是想想月安都觉得臊得慌。
在家浮躁了几日,月安觉得她的性子是等不到崔颐回来了,她不喜欢拖着问题不解决,不然总觉得如鲠在喉。
立即向兖州去了封信,简单说明了她和柳盈的事,询问崔颐是否可以将两人之间的约定告知柳盈。
赏了送信的仆从许多银钱,又给他派了一匹快马,月安将人遣去了兖州。
能做的都已经做了,月安心中的焦灼也减轻了许多,松快之下,她应下了秀真邀她逛夜市的帖子。
来汴梁这么久,她还没好好逛一次州桥夜市呢!
第34章
兖州城, 一个叫做白石的小县。
崔颐带着仆从徒步走在郊外,环绕着他的是带着寂寥的秋意。
此次官家授命他来督察州县,命他探访民情, 崔颐觉得想要看到最真实的民情,就应该低调着来。
父亲教导过,那些州县长官, 若是真正清廉的还好, 就怕是遇到那些藏污纳垢的,知道你来, 必得将门庭装饰得干干净净, 蒙蔽你的双眼。
待你走了,便继续鱼肉百姓, 搜刮民脂民膏,让地方百姓苦不堪言。
既然带着官家的厚望来一趟,崔颐自然不能白费了,因而他此番算是轻装简行,没有透露自己督察御史的身份,更没有去知州府门前晃。
直接深入百姓腹地,也就是寻常市井乡村,才能最真实准确地获得民情。
这是他抵达兖州的第五日, 也是崔颐巡查的第八个村舍。
装作游学且采集州县风物的书生,崔颐从此地百姓口中打探到了不少实情。
又是一个苛待百姓,贪污敛财的县令。
官家明明下达的税令是十税一,但这里却到了十税三, 不仅如此,人头税本是二十岁的丁男缴纳,但这里却提前到了十八, 导致百姓粮税与人丁税沉重。
崔颐不动声色,一一记下,待回去将这些记录都呈与官家,由官家出手将这些蛀虫拔除。
拒绝了热情的村民留饭,崔颐面色沉重地从村舍中出来,同书玉行走在村间小道上。
崔颐虽是文臣,但自小也是习武练剑,骑射俱佳,十七那年更是可以提剑斩狼,并不是那等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然连日来的到处奔波还是让人有些疲惫,再加上总探查到这些让人不快的消息,崔颐更是心中疲累。
“郎君别动气了,待我们回去都禀报给官家,到时这些坏官就会得报应,换一批贤良的上去,百姓就能脱离苦海了。”
书玉跟着郎君到处跑,自是知道自家郎君的愁苦,在旁边出言安慰后,将水囊递过去道:“走了那么久,郎君一定口渴了,喝口水吧。”
崔颐接过水囊咕嘟咕嘟饮了几口,远望了一眼四下枯黄寂寥的秋景,蓦地想起刚与温氏成婚时,还是一片花红柳绿。
猝不及防想起温氏,崔颐心下也是一怔,随即紧抿了唇,又灌了一口水。
但思绪就像是纷乱的柳絮,飞起来是没法控制的。
崔颐不由得继续发散,想着温氏如今在家中做什么。
他离开了,想必温氏更加肆无忌惮了吧?
大概又是今日去看她那铺子,明日和福嘉县主出去,后日再回娘家。
反正不会没事干。
正胡思乱想着,身后一驾驴车经过,一对老夫妻坐在上面,看着似乎在拌嘴。
看见崔颐带着书玉走在路上,热心道:“小郎君是不是也要进城,我们这车子还有地方,可以载你们一程,上来吧。”
两个老人生得慈眉善目,一番话满是热忱。
崔颐本不想麻烦别人的,奈何两个老人实在盛情,加上长随书玉看起来累坏了,用祈求的目光看着他,崔颐便只好应下了。
他出身富贵,降生那一年父亲便是开封府判官,外祖是国子监祭酒,朝中清要文臣。
虽不比什么凤子龙孙,但也是清贵官宦家养出来的郎君,哪里乘过驴车这等,不习惯的同时也有几分新奇。
那对老夫妻话密,上了驴车后很快就同崔颐主仆两人搭起了话。
“小郎君是哪里人,今年什么年岁?”
老夫妻两人打老远就看见了路边赶路的小郎君,那模样气度,一瞧就不是寻常小子。
活了这么大岁数没见过这么标致的小郎君,这要是生在他们村子里,怕是丫头们什么都不要都得点头嫁过去。
他们家的驴车时常搭行人,因而见到这小郎君也就热情招呼上来了。
崔颐搬出他事先准备好的说辞,言说自己是汴梁来游学采风的学子,路过此地,又将自己的年岁说来。
那老婆婆一听,感慨道:“汴梁来的读书人,怪不得瞧着不似咱们寻常人,才十八,果然是个年岁轻的小郎君,想当年我和我家老头子也差不多是这个年岁成的婚。”
一说到这个,老婆婆又趁热打铁问起来了。
“小郎君娶媳妇了没?”
被问到这个,崔颐莫名愣了一下,还是身边书玉飞快道:“娶了的,娶了的。”
崔颐反应过来,也点头应道,只那脸色清淡,看不出多少欢喜。
“上月刚成的婚。”
就算是假妻子,也是妻子,崔颐无法去否认。
那老头子也说话了,看着崔颐那淡漠的脸色,饶有兴趣道:“那便是新婚燕尔了,可小郎君怎么瞧着不大高兴,寻常小子刚成婚,提到媳妇都眉开眼笑的,是不是临走前和媳妇吵架了?”
崔颐唇角抽了抽,嘴上淡淡道:“并未。”
但他得了温氏的香囊,她怕是有些不高兴的。
想到这,崔颐下意识摸了摸袖口的暗囊,那里头装了些零碎物件,有母亲给的平安符,也有那只香囊。
老两口却不信,只觉得是这小郎君要面子嘴硬,笑呵呵道:“有什么,夫妻间吵架拌嘴都是寻常事,你瞧我们两口子,从少年到如今,不还是吵吵闹闹的,几乎每日都得拌几句嘴,今晨就是,这死老头子又忘了晾衣裳,被我骂了几句。”
“夫妻间哪有一点摩擦没有的,若真一点没有那就不是真夫妻!”
夫妻间一辈子没拌过嘴的话,这世上只两种可能。
一则是,两人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从里到外,没有半分区别,那也就没有任何分歧了。
但这怎么可能,世上连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都寻不到,又怎会出现分毫不差的人?
二则是,其中有一方一辈子都在忍,事事以另一方为准,半分不违拗。
然那样算什么夫妻,奴仆对主子都不一定能这样,夫妻过成这样实在没意思。
老婆婆的话勾起了崔颐的兴趣,他好奇追问道:“会拌嘴的便是过日子的真夫妻吗?”
崔颐不太理解,他是头一次成婚,而且还成了一门生意,无法给他提供任何经验。
老两口笃定回道:“那自然,要是吵都不跟你吵,那才没救了,说明人家不想要你了。”
崔颐听得稀里糊涂,心里更是乱七八糟的。
驴车行走在小道间,驴子偶尔喘出浑厚的气流,车轮轧在干燥的泥土地发出细碎的声响。
两个老人家健谈,又同崔颐闲聊了几句,崔颐也句句有回应,一时气氛融洽。
老两口今日去县城有两桩事,一是来医馆买些膏药,老头子的腿一到风雨天就要疼,上次的膏药用完了,这不再来添置些。
二则是将家里母鸡下的蛋送给嫁到县城里的大孙女,大孙女正在坐月子,虽然早先送了鸡鸭肉过去,但多补补总不是坏事。
到了县城里,崔颐带着书玉下了驴车拱手告辞,就听老两口最后叮嘱他。
“刚成婚就别到处跑了,多在家陪陪媳妇,不然人在家里不知多念着你,怨着你呢。”
崔颐不可置否,淡笑着应着话,心里头想得却不是那么回事。
温氏哪里会念着、怨着,怕是高兴还来不及,甚至是恨不得他不回来吧。
不对,至少一年后得盼着他回来。
崔颐心中嗤笑了一声,将温氏掰扯得明明白白的。
但面上还是淡笑着回道:“就快回去了。”
告别了老两口,崔颐带着书玉在县城中行走,路过了一个刚开张的金玉铺子,店里的小伙计眼力好,打远就看见了主仆两,那双伶俐的眼睛在崔颐身上上下一打转,便知这是能耗得起的贵客,立即热情地招呼了起来,就差将人往铺子里拽了。
“郎君郎君,今日咱们新铺开张,不妨来瞧瞧咱们铺子里的首饰,款式全都是咱们铺子东家亲自设计的,包管样式别致,新颖不重样,在兖州那是独一份!”
“郎君要不要进去瞧瞧,权当捧个人场?”
上来就被这个小伙计拦住,一番天花乱坠的话语入耳,他思索后还是婉拒了。
“多谢好意,不过不需要。”
长身玉立的少年就连声音也清冽如玉泉,让小伙计耳目清爽。
但与此同时他听到了一桩更要紧的。
“听口音郎君不是咱们兖州本地人吧?”
崔颐抬眸,身边的书玉机灵替郎君回话道:“正是,我家郎君游学此地。”
崔颐想走,却听那小伙计继续殷勤道:“既是如此,郎君好不容易来了一趟咱们这,怎么着也带些地方特产回去,比如咱们铺子里独一无二的簪钗,回去送给母亲、姐妹、夫人,也能讨个笑不是,让她们知道郎君心中记挂她们。”
崔颐将要迈出的动作一顿,黑眸轻转,有了些迟疑。
小伙计更是第一时间察觉了,挽留的话层出不穷,最终说动了崔颐,迈步往铺子里去。
出了一趟远门,是该带些东西回去。
果真如那小伙计所说,这家铺子里的首饰虽不算多么名贵罕见,但胜在样式别致,崔颐在母亲和阿姐那里都从未见过这样的簪钗首饰。
温氏爱俏,出门必得打扮一番,崔颐也没见过她有这些别致的簪钗。
其中有支发簪十分惹眼有趣,银质的簪身,簪头是珍珠磨成的贝壳,壳子上被匠人刻出贝壳那一道道纹路不说,壳口微张,隐约能看见里面还有一颗粉白圆润的珍珠。
实在是巧思,也实在是巧手。
这样的款式立即让崔颐想起了海,想起了……
眸光忽闪着,崔颐将目光移开了,又飞快看了几样,给母亲选了一对玉镯,给阿姐选了一对金臂钏,还不忘给外甥女选了一只兔儿玉锁。
临着付账的时候,崔颐随意地扫了一眼几支簪钗,淡声道:“那边几支簪也不错,也给我包上吧。”
原本崔颐的阔绰干脆便让掌柜的欢喜了,眼看着崔颐又随手指了几样贵重的,他笑得合不拢嘴。
掌柜的亲自将客人所指的三支簪取出,小心包裹。
一支玉兰金簪,火玉螃蟹卧荷叶金簪,珍珠贝壳银簪。
将人招揽进来的小伙计也笑得合不拢嘴,他就知道这郎君是个富贵的。
将人送走后,掌柜的清点第一日的入账,笑眯眯道:“起码是富贵人家出身的公子哥,说不准大小还是个官宦公子,这么多金贵的首饰说买就买了,阔气!”
小伙计附和道:“小的猜也是,所以才拼命将人招呼进来。”
掌柜的笑斥了一声机灵鬼,继续招待接连上门的客人了。
……
转眼又是三日过去,崔颐停驻在兖州城中。
是夜,崔颐发现了兖州知州贪污赈灾银、圈田逼杀良民的蛛丝马迹,正伏案查阅书卷记录,准备明日一早赶去当时的重灾区安南县查探一番。
就在他醉心公务时,外头书玉敲响了房门。
“进来。”
书玉一向知分寸,不会在他忙碌时打扰,若是打扰,定是有什么要紧事。
房门嘎吱一声,崔颐觉得书玉的步伐似乎有些轻快,像是心情不错。
“郎君,汴梁家里来信了!”
话语也欢快,崔颐是诧异的,他并不觉得这值得过分欢喜。
“大抵就是母亲关怀叮嘱的话,我正忙着,你先放下就是,我忙完再瞧。”
天下的母亲都是这样,子女远游,总要去信关心问候一番才能安心。
崔颐刚说完,就见书玉灿笑着摇头否认道:“郎君想错了,这不是夫人的信,是少夫人的!”
“嗯?”
正翻看卷宗的崔颐手中动作一顿,发出轻嗯的疑惑声,长久埋头于案牍中的面容也抬了起来。
纵然是天仙般的玉颜,经过这么些日子的操劳奔波也黯淡了不少,尤其眼下的青色掩都掩不住,面色也不似在汴梁时光亮了。
气色受损的玉郎抬眸,先是看了一眼满脸笑容的书玉,再落到了那封信件上。
桂花笺,上面也是落着簪花小楷,清秀漂亮。
果然是温氏送来的。
“竟是她?”
崔颐面上涌上些惊异,难免嘀咕了一句。
书玉是忠仆,自是希望郎君和少夫人夫妻和美,立即说好话道:“应当是前些日子那对老夫妻所言,少夫人是思念郎君了,只能以信件寄托相思,郎君不若现在就瞧瞧,再给少夫人回信,仆立即就将信送到驿站,绝不耽误。”
崔颐听得此话先是失笑,笑容中夹杂着若有若无的讽刺,但心中的好奇还是驱使着他拿起了信件。
兴许温氏真的有什么要紧事,他还是瞧上一眼吧。
就像书玉说的,若是急事他立即回信才是。
拆除信封,拿出那页字迹密密麻麻的信纸,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
随着深入,崔颐眉头愈发拧紧,眉峰在眉骨的轻蹙下显得更凌厉了。
像是看到了令自己排斥的东西才会有的反应。
目光在左下角的落款上停留了几息,崔颐将信一折合在了案上,揉了揉酸涩的眼睛。
接着,崔颐随手从案上抽出一张白纸来,挥毫在上面落了字,将其塞进信封交给书玉。
“去吧,少夫人要得急,就按你之前所言,连夜送去驿站。”
书玉愣愣地接过信,犹豫道:“郎君确定不多写几个字给少夫人吗?”
作为仆从,书玉知道规矩,不会探头去瞧少夫人写了什么,但从那占满了一张纸的模样来看,少夫人很是热情。
然郎君就孤零零回了个“可”字,还是毫无顾忌地当着他的面,书玉有些着急。
哪有夫妻间这样传信寄情的,妻子满怀热情地写了满满一页纸,丈夫便回了个冷冰冰的可。
书玉都替这不开窍的郎君心急了。
然待郎君凉凉的目光扫过来时,书玉又不敢动了。
只听郎君漠然道:“这就是她最想要的。”
书玉还是不懂,但不敢多问了,只讪笑着接过信出去了。
郎君说是便是吧,哎……
……
又是三日过去,收集了兖州知州罪证的崔颐从安南县归来,经过一处山林。
正是日暮,鸟雀安歇。
风声中隐隐夹杂着些别的东西,那些东西撕裂空气而来,目标正是崔颐。
电光火石间,崔颐察觉到了那股凶险的气流,及时勒马掉头,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支险些穿过他喉咙的冷箭。
回头看,长箭钉在身后的树干上,箭尾翎羽还在震颤。
这是有人要取他的性命了。
崔颐长长呼了一口气,攥紧了拳。
第35章
汴梁的夜市为州桥夜市, 是汴梁一大特色。
因为本朝除汴梁外,其他州县依然存在夜禁,比如月安之前所在的临安, 虽然比前朝禁令送了许多,但还是不允商贩经营到一更,人过了子时也不可在外面乱走。
汴梁则不同, 太祖登位三年, 便下恩令:京城夜市,至三鼓来, 不得禁止。
也就是说, 汴梁的夜市可以一直持续到三更,三更后, 五更早市又开张,颇有种长夜不禁的意思。
月安自打来了汴梁还未曾好好感受过这里最有名的州桥夜市,将等信的空档,她少不得去放松放松。
夜市自然是入夜才有趣味,于是等到了日暮,月安专门空着肚子和秀真去了御街的州桥夜市。
夜市人多事杂,月安在徐夫人叮嘱下多带了些侍卫,火急火燎出发了。
出了正南的南熏门, 一直向北,便到了朱雀门前的龙津桥。
州桥又名天汉桥,位于御街与东西御道的交叉口上,横跨汴梁城内家喻户晓的汴河, 是汴梁有名的繁华地段。
两人卡着州桥街上小贩们营生的时间点,直奔州桥而来。
抵达时,州桥上早已灯火通明, 无数冒着热腾腾香气的摊贩停驻在那,吆喝着自家的美味小食。
有卖水饭的,有卖各色肉脯的,还有各色野味及一些零碎杂嚼。
梅家、鹿家的小吃鸡鸭鹅兔肚肺,鳝肉馒头,鸡皮,鸡杂等。
其中月安最喜欢吃州桥上那家炙猪皮的摊子,猪皮处理得十分干净,软糯弹牙,香辣生津。
鸡皮也不错,外脆里嫩,酱汁浓郁。
秀真说街上有家熝肉很是不错,但一份量不小,一个小娘子吃完怕是要饱个八分,两人便买了一份分而食之。
朱雀门前有家旋煎羊白肠,味道一绝,月安吃得满足。
但这样荤腥油腻的小食吃多了也不行,两人去买了盏香饮子,外带着清甜的鸡头穰,一边吃一边在人潮拥挤的街道上溜达。
“对了,听说你家那假夫君去外州督察了,可说何时归来?”
赵秀真是知道月安的,崔颐不在她才更快活。
吃鸡头穰吃得正欢的月安摇头道:“不知道具体,反正又不是真夫君,我也懒得去问。”
赵秀真刚要接话,忽然听得一声诧异询问插过来。
“什么不是真夫君?”
两人俱是一惊,扭头看去,却不知潘岳什么时候出现在她们身边,掬着笑搭话。
“潘衙内怎会在此?”
只见这人一出现,月安便拧紧了眉头,话语也难免夹杂着不耐。
这人一开始就对她有些心思,本想着都成婚了他那乱七八糟的心思也该歇歇了,但如今看来并不是。
潘岳看她的眼神和往昔没什么不同,就好像她还是个云英未嫁的闺阁娘子。
潘岳自然也感受到了小娘子那股排斥,他脸色先是一暗,又装出浑然不在意的姿态插科打诨道:“怎么,这夜市又不是你家的,本衙内怎么不能来?”
他说得铮铮有词,倒让月安没话了。
赵秀真也是知道潘岳心思的,在一旁不阴不阳道:“自是能来的,不过夜市这么大,人这么多,怎的就偏偏溜达到了咱们月安身边,怕是有人故意的吧?”
被戳破了心思,潘岳也不恼,俊俏的面庞上扬起笑,大方回道:“随便怎么说,但本衙内觉得这是缘分。”
“对了,方才你说什么真夫君假夫君的,同我说说呗。”
潘岳一听隔壁少夫人入夜出了门的消息,立即就策马跟上了,想要寻个机会说上几句话。
本不想这么早就跳出来的,但他听到了两人的对话。
他听得清清楚楚,赵秀真说崔宁和是假夫君,而月安也回了一嘴他崔宁和不是什么真夫君。
他理了三遍,意识到了些什么,血气开始沸腾。
虽不知道其中有什么缘故,但潘岳获得了关键的东西。
月安和崔宁和之间大概有什么猫腻,一个能给他空子钻的猫腻。
以至于他没忍住跳了出来,也不管其他了。
两人一惊,对视一眼后口径一致道:“你听错了,我们什么也没说。”
见两人咬死了也不松口,不对他透露半点,潘岳也不勉强,将此事放在心上,想着日后总有机会打探到。
但露了面便没有离开的道理,他就那么死皮赖脸地凑在一边,赶都赶不走。
就在月安想说点什么激怒潘岳让他走人时,街上变故骤起,一驾马车横冲直撞,引得人群骚乱,惊呼声一片。
“让开,让开,马惊了!”
夜市本就拥挤嘈杂,这马车奔来得突然,那时正好秀真看到了对街一家有扑买的摊子,人先奔了过去招手让月安过来。
这让月安在马车奔来时刚好出现在街道中央,根本来不及躲避那驾疾驰的马车。
许多人在面临猝不及防的危险时少不得迟钝呆愣,月安此刻便是如此,纵然大脑疯狂叫嚣着要跑,躲开这驾马车,但脚底却在发软,让她一时难以逃脱。
正在月安觉得吾命休矣时,有人飞扑过来,带着她滚到了安全地带,因为是被对方护在怀里的,月安并没有觉得哪里疼,只是被吓了一场心里突突的。
想回头跟捞她一把的潘岳说些什么,就看人放下她后立即追着那驾失控的马车去了。
显然,潘岳是个弓马娴熟的,御车的本事也不差,追上那驾马车后利落翻身上去,身手矫健,硬生生几下将马给勒停了,使得后面不会再闹出什么事端。
马车停下后,潘岳下来,那马夫千恩万谢,里头那位受了不少惊吓的主人也出来了,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而且还是认识潘岳的,见是潘岳帮她制住了发狂的马,一双眼眸水盈盈地瞧着他,别提多感激欢喜了。
若是放在以前,潘岳英雄救美后少不得要跟小娘子说笑亲近一番,但今时不同往日,他眼里已经有了最喜欢的,纵然拒他千百遍,潘岳也不敢在人面前犯老毛病,去跟旁的小娘子说笑。
不然她更不会搭理自己。
所以,潘岳一改往昔对小娘子的热情殷切,对那受惊的小娘子一本正经地简单说了几句,人就殷勤地来找月安了。
赵秀真早早将好友搀起来,惊魂未定,确定月安身上并没有什么伤口,替她拍打着衣裙上的灰尘。
“好险好险,早知就不喊你过来了,差点就遭罪了。”
月安也是一颗心乱颤,轻声安慰道:“没什么,谁也不知道会突然蹿出来一驾马车,意外罢了。”
赵秀真看着一脸关切走来的潘岳,叹息道:“这厮不正经归不正经,这回倒是中用。”
月安心有余悸地点头,没法不赞同。
“是了,倒是要谢谢他。”
这样说着,潘岳走过来,月安客客气气道谢,倒让潘岳有些受宠若惊。
“多大点事,能搭救温娘子是本衙内的荣幸,温娘子不怪我唐突就好。”
当时情急,潘岳只能将人抱着扑开,他甚至做好了被她责难的准备。
月安哪里是斤斤计较的人,失笑道:“潘衙内言重了,既是为了救我,哪有责怪的道理。”
“只是衙内这手臂好似受伤了,快去医馆瞧瞧吧。”
走得近了,月安瞧见了潘岳右臂被擦破的衣裳,上面还有点点血迹,她脸色复杂,温声叮嘱道。
潘岳压根都没意识到,听这话瞅了一眼自己的小臂,但也并未多有动容,只笑呵呵道:“无事,都是小伤,等我回家再收拾也来得及。”
月安却是不赞同的,正色道:“受伤不是小事,若衙内带着伤回去让家中大人看见也不好,还是现在去医馆上药吧。”
潘岳挑眉,轻笑着道:“温娘子这是在关心本衙内吗?”
他实在开心,眉宇之间盛着满满当当的笑,让那张昳丽的脸愈发风流俊美了。
这小纨绔虽然正经事不中用,倒是生了一张上等的面皮,又是公府那般家世,也难怪这么多小娘子愿意同他玩闹。
然再退一万步,月安对潘岳也没有兴趣,只冷淡道:“没有的事,少自作多情。”
潘岳碰了一鼻子灰,也不气恼,只笑着道:“罢了,就依温娘子的话,本衙内去上药去了。”
像是没事人一样,潘岳哼着小曲离开了,背影瞧着倒是潇洒。
马车里的小娘子这时也下来了,虽然马儿发狂并非她所愿,但还是差点误伤了月安,她怎么着都得过来赔礼一番。
都是差点遭罪的,月安也不跟对方计较,温言细语地宽慰了对方几句。
但那小娘子倒有些话,犹豫了几息还是打探起了她的身份,月安知道她心里头在想什么,淡笑着同她报了家门,还有自己已经嫁到了崔家的事实。
顿时,月安看见那小娘子松了口气,显然,这位是潘岳那厮招惹的桃花。
今夜虽然受了些惊吓,但月安是个心大善于调节的,吃了几口小食又将方才的事抛诸脑后了,还同秀真冲向了刚才的扑买,一人扑买到了一把团扇,心情更好了。
长夜渐深,在夜市逛了将近两个时辰后,两人互相告别,各回各家。
……
月安信送得利索,崔颐那边回得也利索。
八月初三,月安便收到了兖州来的回信,去的时候是悄悄送的,回来依然是悄摸进行,崔尚书和徐夫人都未曾察觉。
门房小厮一送来,月安便让绿珠用银钱去打点,谎称是夫妻间的小话,让门房不要让尚书和徐夫人得知。
得了赏钱,又是这样的理由,门房也就不去多那个嘴了。
信来时正是日暮,月安刚用完晚食,将洗漱都往后推了推,急吼吼地去瞧了信。
当看到整张纸上只一个孤零零的“可”时,月安有些想笑。
虽然崔颐平素也是话不多的冷淡性子,但这一个孤零零的字实在是好笑。
捏着那信,月安笑了好半晌才去洗漱。
月安决定明日就去玉颜,她已经憋了太久了。
翌日,用完了早食,月安同徐夫人告知了一声,带着绿珠往潘楼街去了。
马车行进间,主仆两人在车内说着闲话,几句话又提到了瞿少白。
比如瞿少侠若是归来月安当如何如何,招他作婿,将他留在汴梁过日子。
这样的畅想月安不知重复了多少次,但每次说起还是心中无限憧憬明媚。
“可若是瞿少侠一直未回来呢?”
虽然这话有些扫兴,但绿珠觉得这是需要着重思考的,绝不能打没有准备的仗。
听此话,月安一怔,微微摇头道:“我也还未完全想好。”
或者说她下意识地不想去思考这个万一,她不想接受这个可能。
绿珠看着忽然满脸愁绪的娘子,忽然灵机一动,蹦出来个点子,也不加思考就说出来了。
“奴婢倒有个好点子,娘子不妨听听?”
月安笑骂道:“既是如此那快快说来,我倒要看看你这小脑瓜子会有什么好点子!”
这下真给月安整好奇了。
绿珠坐直了身子,开始侃侃而谈。
“娘子你看,若瞿少侠不回来,娘子是不是还得去寻一段能让自己舒坦的婚事?”
月安点头,笑着道:“没错,继续说。”
仿佛受到了鼓励,绿珠道:“既如此,娘子不若继续留在崔家,崔尚书与徐夫人都是难得的宽厚仁德,崔郎君虽然性子不大好,但怎么也是个德行高尚的君子,再加上那位柳娘子同样性情柔善,和娘子处得来,娘子不妨继续做只有名头的崔家少夫人,还同崔郎君履行契约,这样后半生也不用担心新的公婆严苛,也不必费心劳神去侍奉夫君,更不必担心夫君变心纳妾什么的,有着崔郎君正妻的名头,日后少不得有个诰命夫人,清清静静地过咱们自己的日子不好吗?”
绿珠劈里啪啦地说了一大堆,月安却是越听越蹙眉,看绿珠这小丫头的眼神也渐渐没了耐性。
“快快收了这蠢念头!”
毫不客气地伸手点了点绿珠的脑门,月安恨铁不成钢地说了一句。
绿珠呆住了,但一惯信服娘子的她此刻蓬勃的信心已经散了大半。
“为何啊娘子?”
她从小到大都不是聪明的,幼时娘子从一众聪明伶俐的丫头里选了她时,绿珠只觉得天上掉了馅饼,无比的荣幸。
此番她也只是简单的从娘子对婚事的诉求考虑,以为这是个不错的主意,然一见娘子的反应,她再迟钝也知道自己这个法子大概挺糟糕的。
笨笨的脑袋一时反应不过来,绿珠迷惑追问道。
月安长叹一声,耐心同这傻丫头说道起来。
“事情哪有你这傻丫头想得这般简单,先不说我继续留下是毁弃盟约,不知羞耻,退一万步,假如我真厚着脸皮留在崔家,做这个少夫人,然后柳娘子做平妻,没错,崔郎君是个有德行的,柳娘子也是个好的,但我能得到崔郎君的尊重就是因着这一年的契约,若没了他对我的尊重也就没了。”
“你觉得人家一家子待你好,柳娘子也柔善,觉得你做个只要名头的正妻就能跟人家和睦相处一辈子,那简直是滑稽。”
“再过几年瞧瞧呢,人家夫妻恩爱生儿育女是铁打的一家人,我又算什么?”
“更别提占着诰命,再仁善的娘子,当另一个空有名头的女人永远压着自己一头,占着自己想要的位置,还得了本该她得的诰命,她能欢喜你?”
“再好的关系,再柔善的秉性都会生怨生恶,更别想有什么安生日子过。”
“那时你就会成为崔家唯一的外人,还是鸠占鹊巢的外人,没有人会站在你这一边,你说可不可怕,难不难堪?”
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月安誓要让绿珠这个蠢念头从脑子里清出去。
主仆两关系亲密,从小到大便没什么不能说的,月安也没少跟绿珠说掏心窝子的话。
这么一番细致的解释出来,再傻的人都得通透了,绿珠立即露出后怕的神情,拍着胸脯道:“娘子说得太有道理了,是奴婢犯蠢了,瞧说得什么蠢话,奴婢再不说了!”
月安满意了,点点头吓唬她道:“以后再说这等蠢话,就扣你一年的月钱!”
这话实在凶残,绿珠立即指天誓地说自己再不会了,那后怕的小模样,引得月安笑了一会。
马车咕噜咕噜轧在青石街道上,主仆两人闲聊着,全然注意不到后面悄摸跟出来的潘岳。
第36章
赶到玉颜的时候不巧, 铺子的生意正火热,柳娘子一时无暇顾及她。
看到月安进来的时候,两人对视的一霎那都有些不自然, 但柳盈更多的是欢喜。
这么些日子过去,她本以为月安不会来了,背地里惆怅了好一阵。
如今人忽地来了, 柳盈既喜又忧, 一时心情复杂。
让妹妹柳襄过去招呼,柳盈歉然一笑, 只能先把手头上的事忙完再说。
“温姐姐用茶, 我姐姐眼下有些抽不开身,烦请稍等。”
知道了对方的身份, 月安面对柳小娘子都不似之前那般自然了,掬起笑道谢。
“我知晓的,你和你姐姐忙你们的便是。”
柳襄放下茶回去给姐姐搭把手去了。
虽然铺子里也招了两个娘子做活,但柳襄自觉应该帮衬姐姐,为姐姐减轻些辛劳。
月安就那么踏踏实实地坐在一边,两手在膝盖上不时绞着帕子,想着接下来该如何同阿盈解释这一团乱麻。
终于,约莫过了一刻钟, 玉颜的客人渐渐少了起来,柳盈这个掌柜也不需要一直守着,得了空闲。
柳盈款款而至,柔声朝着等候良久的月安道:“跟我来里间说话吧。”
确实, 两人今日的对话应当隐秘些,找个背人的地方说才是。
月安点了点头,留下绿珠在外间, 满脸肃穆地跟着柳盈进去了。
玉颜铺子外,潘岳躲在对面老槐树下探头探脑,试图看出些什么。
潘岳这人也是在汴梁小娘子堆里乱蹿的,汴梁官宦之家少有小娘子他不认得的。
因而当他跟着月安来到玉颜,瞧见那位柳掌柜时,潘岳立即就认出来了,紧接着是震惊。
并不是震惊柳家娘子在这做营生,而是震惊两人能凑在一起。
崔宁和的前未婚妻和刚过门的妻子?
潘岳只觉得荒谬,但眼前看到的事实便是如此,不容他质疑。
还没看出些什么,就见两个娘子神神秘秘去了里间,背影消失在他眼前。
潘岳心中焦急了起来,满心都是好奇。
他的直觉告诉他,两人进去偷摸要说的话一定至关重要,甚至和那晚月安嘴里那些奇奇怪怪的话有关。
或许只要他听到两人说了什么就能解惑。
潘岳兀自在那纠结,神色明灭不断,最后还是抵不过诱惑,咬着牙溜到了铺子后面,猫在了窗子下,恰好可以将里头的话语收入耳。
潘岳觉得这是天意,老天爷眷顾他,给他这个机会。
铺子里间,两人落座,刚对上视线便同时开口道:“我有话同你说。”
异口同声的话语落下,两人都忍不住笑了。
“月安先说吧,我想你急匆匆过来,应当有十分要紧的事。”
确实如此,月安也觉得自己将要说的话紧要,想必说完什么事都解决了。
于是乎,月安没有客气,脊背一挺,道:“那我就先说了,柳娘子可一定要仔细听。”
柳盈笑着点头,温婉美丽。
“其实我和崔颐的婚事是假的……”
月安一句废话也无,简明扼要地将她和崔颐立下契约的事完完整整说了一遍,但她那点少女心事并没有随意往外说,只言自己也不想嫁给崔颐。
契约上的条件,无论是平妻还是一年后和离,月安都尽数告知了柳盈,期望她不会误会。
然月安预料之中柳盈的笑脸并没有到来,反而越说对方越严肃,甚至出现了内疚。
话语毕,月安深呼了一口气,抬眼就对上了那么一张愕然又愧疚的脸。
“柳娘子……”
还未和柳盈彻底料理好这桩尴尬的烂摊子,月安甚至都不好意思唤得亲近些,只能拘束地继续唤柳娘子。
但她看不懂柳盈的反应,一时怔住了。
只见柳盈颤着唇,眉眼愁苦呢喃着:“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呢喃了几声后,柳盈神色郑重地望了过来,沉声道:“你误会了月安,我从未想过要同崔家延续婚姻。”
柳盈双眸澄澈,话语更是敞亮,使得还在想七想八的月安发出一声惊咦。
“什么?”
本来清晰的思绪听了柳盈这话立即乱成了麻,之前所有的构思和措辞都失灵了,陷入一团混沌。
她忽然有些听不懂了。
眼下是仲秋,日头从窗子外洒进来只有明媚灿烂,不会像夏日那般灼烫刺人。
“所以,月安,我和崔郎君从未有什么私情,定下婚事半年,从未逾矩失分寸,我对崔郎君无情,崔郎君亦是如此,只他这个人实在重道义承诺,才会如此。”
“当初我便说明了意思,无需再为这桩婚事费心筹谋,可他似乎未放在心上。”
“这桩婚事是我主动要退的,跟任何人无关,我心中并无黯然哀怨。”
柳盈不急不徐的话语在耳边回响着,月安逐渐从呆愣迷惑转为了然,最后恍然大悟,失笑出声。
“竟是如此,竟是如此……”
柳盈将话说清楚后也是长舒了一口气,柔声道:“月安这下应当不会误会了吧,我与崔郎君委实清白,你同崔郎君还是……”
柳盈有种深深的歉疚感,觉得主要是因为自己才造成了这样荒唐的结局,坏了一桩姻缘。
“阿盈对崔颐并无情意,但崔颐可不一定,阿盈这么好的娘子,我若是他我也舍不得,说是重诺,实际怎么可不一定,呵呵~”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讲清了误会,令人尴尬的隔阂也散去了,月安嘴上又亲昵地唤起了阿盈,冷笑着说了句。
柳盈无奈解释道:“真的不是月安想得那样……”
月安这下神采飞扬起来,无所谓地甩了甩手帕道:“不重要了,反正事清了,管他如何,好歹我心里头算是清净了。”
人一下松弛了下来,月安面上又浮现了轻快的笑意,积攒了好些日子的愁绪也没了。
柳盈叹了口气,也不跟她争,只试探着道:“既如此,月安心中没了芥蒂,你不若好好珍惜这段姻缘?”
柳盈虽对崔家郎君没什么心思,但不得不承认崔家对女子来说是个很不错的归宿,崔颐更是汴梁有名的佳婿,既然成婚了,柳盈还是希望能好好的。
显然,她这个提议并不得月安的心,被果断否决了。
“阿盈是忘了,我也是不想嫁他的,就等着和离呢。”
见此,柳盈也不好再说什么,两人悄悄话说完,皆神色轻快地从里间出来,看得柳襄也露出了松气的笑,倒像是个操心的小大人。
说开了误会,月安笑逐颜开地离了铺子,柳盈将人送上了马车才回铺子里,俱是满脸轻快的笑。
独不知铺子后窗那里,冒险偷听了好半晌的潘岳笑开了花,同样喜滋滋地走开了。
直觉果然没错,这下赚大了!
……
了了这桩心事后,月安人也不躁了,胃口也变好了,睡觉更是香甜。
但同时,她好奇起了柳家遭贬黜的缘由。
到底是如何触怒了官家,才会当庭被罢官贬为庶民呢?
这话她肯定是不好意思直接去问阿盈的,崔家这边也不好开口,于是月安回家了一趟,专门问起了爹爹。
距上次归家也快一月了,爹爹看到她很是稀罕了一会,月安跟爹娘腻歪了一会,才打探起柳家的事。
一听闺女打听这事,温敬思量了几息,还是选择宠着闺女了。
“这事不小,爹爹可以告诉你,但你可别到外头乱说。”
月安立即保证道:“爹爹放心,女儿可不是什么大嘴巴,分得清轻重,只是太好奇了想着爹爹那么厉害肯定知道,哎呀爹爹快告诉我吧!”
被宝贝闺女又是撒娇又是捧着的,温敬哪里会藏着,立即将那位柳中丞在官家面前的“丰功伟绩”一一道来。
月安越听越震撼,心中对阿盈的父亲都不知是该佩服还是无奈了。
原还是官家想立贵妃为后的事,有朝臣支持,便由朝臣反对,反对的便是那些清流士大夫,其中就以阿盈的父亲柳中丞反对得最为激烈。
“听闻那位柳中丞是个又臭又硬的性子,回回进谏更是耿直锐利,官家早就恼了他。”
“以死谏阻挠官家不成,竟昏了头,在满朝文武前大放厥词斥责官家,说官家若执意要立贵妃那等曾没入贱籍的女子为后,便是无德无状,是为昏君!”
说到这里的时候,温敬呷了一口茶,嘶了一声道:“简直是疯了,竟敢当着那么多朝臣的面这般羞辱官家,他不要命,难道连妻儿老小的命也不要了?”
“这话换做我是打死也不能说的。”
“饶是官家性情是一等一的温和宽厚,据说当时也气得头风发作,当场将人下狱了,再然后就罢了官,成了白身,哎……”
“都说老虎的屁股摸不得,这柳中丞倒好,直接给了老虎一脚,直接丢了官,一家子也都跟着成了庶民。”
“但唯有一点好,崔家这桩好婚事腾了出来给了咱家哈哈~”
听到爹爹这鸡贼的笑,月安震撼中也不忘白一眼。
“哪里好,还不如不腾出来呢。”
月安的碎碎念被温敬听到了,又开始吹胡子瞪眼了。
“都成婚月余了,怎的还是这副模样,不会还想着那江湖小子?”
反正都在家里,月安大大方方承认道:“没错,我就想着他,嫁了也想。”
温敬气得好半晌没说出话来,愁了几息看着闺女倔强的小脸,有些没招了。
月安就见爹爹憋了片刻,做贼一般凑过来,低声道:“心里偷偷念着也行,但切记别让我那贤婿知晓了,不然全家跟着你一起丢脸,可一定注意噢。”
月安忍俊不禁,心想爹爹还是爹爹,果然是为着自己的,希望到时候和离还能这么宽容自己。
不过有一点可能得让爹爹失望了,崔颐早就知道了,不过她半分都不能说。
这次回家还获悉了一桩喜事,虽然还未完全确定,但爹娘说八九不离十了。
那就是二哥的婚事有了着落。
不是爹爹哪个同僚家的娘子,也不是寻常市井的娘子,而是当今官家那位最小的妹妹,德庆长公主。
在月安再次震撼间,爹娘解释道:“你还记得你二哥有次在街上将一个娘子错认成了你吧?”
月安僵硬地点头,答道:“记得,那是德庆长公主?”
爹娘点了点头,语气感慨继续道:“谁能想到你二哥有这等机缘,后来你二哥在大理寺功绩出色,破了一桩陈年大案,官家圣心大悦下召见,你二哥去时,那位德庆长公主正巧也在,当即认出了你二哥,同官家说嘴了当日街上的乐子,官家觉得有趣,调侃了几句。”
至于乐子是什么,月安自然是知道的,因为二哥当时错认的德庆长公主正在看斗鸡,还手舞足蹈给她押注的大公鸡打气,被二哥上去敲了一下脑袋,数落了几句。
不用想月安都知道二哥当时应该说了什么,无非是些“你这丫头……”此类嗔怪的话语。
这番动嘴又动手下,可给人德庆长公主弄愣了,扭过头就骂了二哥一顿。
二哥一看自己认错人唐突了一个陌生的小娘子,理亏之下只能连声告罪,任由那小娘子骂了半天,好大一次没脸。
在官家跟前遇见后,爹说当时二哥又是一阵面红耳赤,丢脸丢到了圣驾前。
月安狂笑了好半天,打算待会再去到二哥面前笑一笑才行。
但福祸相依,爹爹说几日前他在一次散朝后被官家留了下来,言语间询问温家愿不愿意尚公主。
很惊讶,但月安并不奇怪,毕竟二哥少年英才,人又生得清隽俊逸,虽然私下偶尔有些蔫坏但不失为一个优秀的儿郎,德庆长公主眼光不错。
爹爹说昨日也询问了二哥,二哥矜持地应下了,今晨爹爹也悄悄将准话给了官家,皆大欢喜。
在爹爹面前保证不将此事外传后,月安马不停蹄地跑到了二哥院子里,笑嘻嘻地调侃了好些话。
月安看得出,二哥虽然还故作淡定沉稳,但那两只耳朵早就红得不成样子了。
嘴角也好几次差点没压住笑,羞恼得就要像往常一样掐着她的后脖颈收拾她。
月安哪里会让他得逞,早有准备的她转身就蹿出了院子,笑声猖狂,将二哥气笑了。
……
赐婚的圣旨也很快下达,二哥做了天家女婿,温家更是炙手可热。
随着这桩喜事来临的,还有中秋佳节。
兖州没有一封信传回来,月安本以为崔颐没法在中秋节前赶回来了。
但就在八月十四的夜晚,月安刚用完晚食,浴身出来,就听到小丫头跑来说是郎君回来了。
不仅回来了,似乎还带着伤。
第37章
月安惊了又一惊, 立即去将寝衣换了下来,转眼间崔颐已经被许多人簇拥着进来了。
首先便是忧子心切的徐夫人,带着家中的大夫, 后头跟着丫头婆子,好像崔颐是什么易碎的琉璃瓶子,生怕撒手就碎了。
昏黑的天色里, 月安都能看到崔颐面上的无奈。
“快坐下宁和, 让大夫瞧瞧你的伤。”
徐夫人平素再端庄沉稳,然得知了此番独子遭了刺, 还伤到了身子, 她也难免上火焦心。
旁的废话也不说了,立即将人催着带到了梅鹤院, 让家里的大夫再瞧一瞧。
徐夫人不知道小夫妻两弯弯绕绕的秘密,径直将人领到了主屋,崔颐坐在了那张平时他过来安睡的软榻上,还在试图说些什么。
“母亲不必如此大动干戈,都是小伤,在兖州已经上过药了,好的差不多了。”
此番受伤,崔颐本欲瞒着不让家人担心的, 奈何母亲敏锐察觉了,一番穷追不舍的追问将崔颐弄得无法,只好将在兖州遇刺的事交代了出来。
显然,母亲听了反应不小。
但崔颐拗不过母亲, 只听徐夫人满脸不赞成道:“说的什么话,那母亲也不能放心,听话, 便让大夫再瞧瞧。”
已入仕为官的崔颐听到母亲如哄劝幼童一般的话语,心中一窘,眸光不经意地飞到了一旁茫然立着的温氏身上。
从一进门崔颐就瞧见她了,想来自己回来之前在玩什么,此刻一声不吭杵在那,额上带着些薄汗。
许久未见,温氏似乎气色更好了些,面颊上气血丰盈,挂着两团红霞,神采奕奕。
就是大概是被突然回来的自己惊到了,带着几分措手不及的局促。
这个时间点,温氏大概是要去浴身的吧?
倒是他回来的不是时候,扰了她了。
念此,崔颐扯了扯嘴角,莫名笑了笑。
将其他小丫头遣出去,除了大夫婆子,屋子里便只剩下三个主子。
月安其实并不想留下,但这就是她的屋子,她名义上的夫君受了伤正在诊治,她哪里能跑,又能跑到哪里去?
月安只能硬着头皮待着,目光游移着,不去看正在被宽衣解带治伤的崔颐。
实在是太尴尬了。
正低头瞅着脚尖时,月安就听到徐夫人发出一声惊呼道:“这哪里是小伤,可怜我儿了,快将去年官家御赐的伤药拿来给宁和!”
月安被这话引得生了好奇,想知道是能让自己这位稳重的婆母都如此焦躁失态,到底是多重的伤。
微抬了抬眼瞥过去,人也怔了怔。
如同他面上肌肤一般无二,崔颐身上也是洁白如玉,在灯火下泛着温润玉泽。
但此刻,就那玉一般的肌体上,有道皮肉外翻的狰狞伤口,虽然已经不再流血,但瞧了依旧骇人。
除了小时候遭了拐子,瞿少侠在她跟前杀了人,但也没让自己瞧见那凶残的一幕。
今夜崔颐这道伤口可以说是月安此生见过的最可怖严重的,月安难免感到心悸。
这督察御史可真不好当啊。
只草草看了一眼,月安便抹开眼,努力让自己忘掉崔颐身上那道狰狞的伤口。
还觉得那样的身子上出现这么一道疤痕倒是怪可惜的。
继续老实看着地面,月安希望自己不被徐夫人注意到,安安生生度过这个晚上。
崔颐同样浑身不自在,因为此刻身边不止是自己的母亲和看着他长大的钟婆婆,还有温氏。
但挂着自己妻子的名头,崔颐也不知该如何让人回避,正如月安也不知该如何遁走一样。
大夫除去他身上的外袍,皮肤接触到空气,微微有些冷,他有些颤栗,隐约感觉要起鸡皮疙瘩。
但并不是空气中的那一点冷刺,而是有个本不该在此的人在此。
崔颐余光微偏,恰好看见了温氏悄悄抬眸往这看了一眼,似乎是落在了自己胸前的伤口上。
却见小娘子眉心一蹙,眼睛一眯,抿了抿唇,崔颐一时分不清温氏是什么意思。
是惊惧这伤势狰狞可怖还是嫌恶这伤疤丑陋?
崔颐一时分辨不出其中的含义,神情晦暗。
御赐的药膏金贵,效果想必也是好的,但只一点,药性太烈。
“嘶……”
大夫将药涂抹在伤口上时,猛烈的药性刺激在还未痊愈的皮肉处,崔颐一时没忍住冷嘶了一声,不仅让一旁心焦的徐夫人心疼坏了。
就连月安都觉得皮肉一紧,仿佛胸口那一块也在隐隐作痛。
但马上她就没有功夫疼了,因为徐夫人心疼儿子,外加动了些其他的小心思,将月安也拉扯了进来。
“宁和伤重,还是需要个细心妥帖的,月安你来给宁和上药。”
月安心一紧,面皮也跟着绷了起来,当即受到了惊吓。
让她在这看崔颐脱衣上药已经很让她难做了,如今还让她亲自给裸.着胸膛的崔颐上药,月安只觉大难临头。
“这个、这个怕是不好,我是个笨手笨脚的,怕是也会弄疼了夫君。”
吞吞吐吐地找了个勉勉强强的理由,脸都被憋红了。
“不必劳烦了母亲,就吴大夫给儿子上药就行。”
崔颐看在眼里,也飞快推脱道,他实在难以想象温氏过来给他上药的情形。
垂下眼眸,鸦羽般的睫毛在下眼睑投下阴影,不时轻颤,带着几分平素没有的弱势。
徐夫人再看儿媳,一张小脸也是红了彻底,更没了顾忌,继续催促道:“你们是夫妻,有什么可害羞的,再说日后宁和换药也得有个亲近的帮衬着,总要来的,快别不好意思了。”
月安喉头堵得难受,本来觉着徐夫人是个沉稳不沾是非的清淡性子,谁承想这么活络,她根本招架不住。
“母亲……”
崔颐又唤了一声,清淡的面色中难免多了三分窘迫。
徐夫人只以为儿子仍是面皮薄,羞于让妻子亲近自己,也不理会,对着满脸绯红的儿媳招手笑道:“快来月安。”
妻子给夫君上药本就合情合理,再推脱下去只会让人生疑,月安沉下心一想,只能硬着头皮过去了。
“来了,母亲。”
崔颐见人过来,身子瞬间紧绷了起来,竟有些心惊肉跳。
她真的要这么做吗?
来不及思考,温氏已经凑到了跟前,坐在了原本吴大夫坐在的绣墩上,一袭暖香袅袅娜娜,扑面而来。
呼吸急了些,崔颐抹开脸,不去直视那张同样别扭的脸,心头思绪不受控制地混沌起来。
月安学着大夫的动作轻点了些药膏,指尖轻颤着往那片正加速起伏的白皙胸膛探去。
静默间,别开脸的崔颐感受到一股奇异的酥麻痒意在身上蔓延,盖过了原本伤口处传来的隐约痛意。
御赐之药的药性似乎也不那么烈了,心田中流淌着酥酥麻麻的痒,让人有些困倦。
是了,此番为了不误了合家团聚的中秋节,他弃了马车,和书玉快马加鞭赶回来的,一路上都没怎么歇息。
好在赶上了,就是人确实倦了,尤其这个时候,紧绷的身子随着温氏上药渐渐舒缓了下来,竟生出了几分酥软乏力的意思。
他大约是太累,需要安睡了。
心神也随着身子那般不再紧绷,崔颐抬眸看向了正强装着镇定给他上药的温氏。
一张粉白的面颊染上了几分薄红,像个将要成熟的桃子,透着诱人的红晕。
似乎察觉到了自己的目光,小娘子抬眸瞧了一眼,四目相对间,崔颐不仅看见了那双清透眼眸中的尴尬,还有眼底那一丝羞恼。
像是以往汴梁那些小娘子看见他时眼底的情绪,不过就是太淡薄了,少得差点让他错过了。
母亲询问他此番遇刺的事,崔颐不想让母亲太过担心,只三言两语简述了那场惊心动魄的死里逃生。
月安也不自觉竖起了耳朵,想着听几耳朵无论是回家还是同跟秀真她们玩也好有个谈资。
崔颐声音清冽,但此刻同家人说话轻柔和缓,到有几分温柔。
这人倒是仗义,躲避追杀时为了保住长随的性命,独自一人将引走,好在他福大命大,遇到了山下一群猎户和村民上山打狼,靠着人多将刺客给击退了,保全了性命。
但还是无法避免受了些刀剑伤。
当月安听到崔颐还凭借着自小所习的剑术同刺客周旋了一炷香的时间,她心中讶然,继而觉得佩服。
月安本以为崔颐日日起来练剑只是图个风雅,只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没想到还是个有本事的。
思绪游移着,目光也开始不听使唤,随着手中动作转动。
入眼是崔颐带着可怖伤疤的玉白胸膛,随着主人的呼吸和说话颤动起伏。
说句实话,月安对崔颐这身子也多少是有些意外的。
崔颐自小便是读书人,如今又是文臣,平日身形瞧着也清瘦,月安本以为他身躯也是个清瘦扁平的模样。
然今夜一瞧倒是错了,知人知面不知身便是如此了。
不仅不是那等清瘦干瘪的身板,甚至很是鼓胀饱满,上面鼓鼓的,下面更是一块一块的,配着白皙的额肤色,等下晃眼一看倒像是玉石。
用健美这个词大抵是最合适的。
但好看也不能多看,月安费劲来回躲闪,眼珠子都不敢多转。
也怪两人距离过近,崔颐很轻易地就将这些小动作看在了眼里,甚至不需要他隐晦地去用余光探知,都能将温氏的情绪看得一清二楚。
她这是在害羞吗?
她也会害羞吗?
为他害羞?
不知怎的,崔颐胸腔中涌出一股类似于酸胀的热流,流经四肢百骸,心口更是麻痒难耐。
直到温氏上完了药,从他身前退开,崔颐才回过神来。
月安以为到这就结束了,刚用帕子擦拭干净手指要退远些,就听吴大夫对她道:“少夫人且慢,想来日后换药的事少夫人要比老朽方便些,还请少夫人瞧瞧如何包扎伤口吧。”
吴大夫活了这么大岁数也不是个糊涂的,立即看出了徐夫人的意思,干脆也卖了个人情,让人家小夫妻亲近些。
以为做了好事的吴大夫并不知,听到这话的月安深吸了一口气,眉目愁苦了一瞬。
酸胀感如潮水般褪去,崔颐心蓦地下落,微敛着眉目,不言不语。
包扎完后,徐夫人想着儿子还未用饭,欲让厨房送些饭菜来,但被崔颐给回绝了。
“多谢母亲关心,不过儿子现在身子乏累,想先好好睡一觉再说。”
闻此,徐夫人点头道:“是该如此,那你们夫妻两快歇着吧,母亲这就回去了。”
两人送走了徐夫人,屋内归于平静。
今日是十四,并不逢日子,崔颐也就不必留在她这里装样子。
待徐夫人走后,崔颐并未多说什么,淡声道了一句早些安睡,人就转身出了屋子,于夜色中前往书房。
这半晌月安经历了好一番纠结,最后还是暂时放弃了。
她想立刻同崔颐商量阿盈的事,如今得知了真相,阿盈并不想要崔家这门婚事,那她先前和崔颐立下的契约便得修改。
比如助平妻进门这一条,月安可没法在明知阿盈不愿的情况下强迫人家做平妻,那可真是遭天打雷劈的一件事。
但看着崔颐那疲惫的脸色,月安又觉得自己也许不应该那么着急,好歹等人歇过来再商讨。
不过崔颐临走前月安还是补了句道:“明日有要紧事要与崔郎君商议,还望崔郎君到时过来一趟。”
崔颐背影一顿,也没回头,只低低地应了一声好。
联系那封火急火燎的信件,崔颐自然猜到了温氏要同他商量的是什么事。
他果真如此急不可耐。
崔颐眉眼料峭,乘着秋夜的寒凉消失在了月安眼前。
莫名的,月安觉得崔颐似乎有些不高兴。
难不成是不乐意自己多管闲事去找阿盈?
可这不仅是他的事,也关乎月安自己,她怎么能不弄清楚呢?
她可不想当睁眼瞎,做了什么天打雷劈的糊涂事。
是夜,崔颐在书玉的侍候下擦拭干净身子,换了一身干爽的衣物躺在了书房的床榻上。
许久不曾这样舒适,崔颐躺下时也不免喟叹了一声。
困意萦绕在脑海,崔颐却迟迟安睡不下,只因他忆起了温氏临走前的话语。
崔颐忽然没有那么困了,反而一颗心开始不安稳,落不到实处。
如今是八月,再过一月,他便要履行当初的诺言,迎柳家大娘子为平妻了。
合情合理的事,也是自己费劲争取来的,可为何却一点高兴不起来?
他践行自己的承诺,使得心中的道义得以伸张,他应该满足,甚至是欢喜才对。
可为什么,为什么……
崔颐不是个会掩饰是非曲直的性子,夜深人静中,崔颐第一次察觉道,他似乎动摇了。
凭心而论,抛去道义,崔颐似乎心底不在乎什么柳大娘子了,眼下便很好。
这一想法涌现后,崔颐只觉得满心羞愧,神情难堪起来。
这是他亲口立下的承诺,也是他立世所遵循的准则,他怎可违背,又怎能违背?
瞬间,两股力量盘旋在胸腔里,开始有来有往地撕扯着这副疲惫的身躯,让崔颐脑袋阵阵发疼。
他有了私心。
崔颐为自己感到羞耻,但随着羞耻来临的,是铺天盖地的心慌。
他究竟该如何做才能既不违背承诺,又能让自己心安呢?
崔颐想了一个多时辰,终于耐不住疲乏睡了过去。
第38章
翌日, 睡到辰时,月安神清气爽地起身,悠闲地洗漱过后, 让小丫头去书房将崔颐请来商量事。
话才出口,就听那个叫红药的小丫头说崔颐晨起就出门了。
“什么?出门了?去哪了?”
中秋可是官员都休沐三日的,月安想不通崔颐又去忙什么了。
红药老老实实将郎君那头交代的话转达给少夫人道:“说是进宫向官家汇报职务, 不晓得什么时候归来, 让少夫人稍等。”
月安了然,让红药下去。
确实, 刚从巡查地回来的御史应当即刻向官家述职, 昨夜崔颐回来得晚便算了,今早过去挑不出什么错。
看来她只能再等等了, 反正今日是中秋,崔颐总得回来合家团聚。
这一等就是等到了日暮,残阳似血,染红了半边天际。
崔颐负着漫天红霞归来,踏进家门,分明是刚汇报完职务,得了官家的夸赞与提拔,但就是轻快不起来。
崔颐赶得正巧, 家中已经在庭院中设好了拜月的供桌,桌上有螯蟹、石榴、梨枣栗柑橘等时令果品,还有一坛刚开坛的新酒。
乘着皎洁的月色,一家人立在案前, 对着那轮更古不变的圆月祭拜。
这一日,儿郎和小娘子们皆会向明月祈祷,男儿求“早步蟾宫, 高攀仙桂。”
娘子们则大多都祈祷“愿貌似嫦娥,圆如洁月。”
崔家父子便无需要什么蟾宫折桂了,月安听了一耳朵,都是些海清河晏,国泰民安的话。
月安也有许多,不过零零碎碎的有些多也有些杂,就都放在心里了。
其中重中之重便是祈愿瞿少侠能快些归来,好圆她多年遗憾。
祭月有些无趣,但案上的酒倒是香醇清冽,引得月安深嗅了好几口,有些馋。
尽管她酒量差,但她还是会馋这等美味醇香的酒,容易醉有什么,回去倒头就睡便是。
所以平素无事时她也会敞开饮上几盏过瘾。
崔颐看到了温氏的小动作,下意识想同她道那酒是什么酒,今夜饭桌上也会有。
祭月的酒水再端上桌与家人共饮,也是一种月神赐福与人的风俗。
但这样似乎有些不妥,显得两人太过亲昵,崔颐心中一窒,飞快打消了念头。
以至于一家子用饭的时候,月安闻出面前的酒是祭酒,惊讶过后则是欢喜。
“这是蔷薇露酒,是你和宁和成婚的时候官家赐下的御酒,如今正好派上用场,喜欢就多饮几盏,今夜中秋,醉了倒也无妨。”
一听这还是官家贺她和崔颐的婚事赐下的稀罕御酒,月安心中矛盾极了。
想喝,但总觉得这酒有点下不去嘴。
只崔颐一个人品出了这个意思,神情不好。
气堵到了嗓子眼,就见崔颐忽地板着脸给她倒了盏酒,沉默着一句话也没说。
崔尚书不语,只是淡笑着,徐夫人则不满儿子的态度。
体贴妻子好歹有个体贴妻子的样子,板着脸给人倒酒算是怎么回事,不知道的以为是散伙酒呢。
但事情已经发生了,徐夫人只能给儿子找补,笑吟吟道:“难得宁和如此贴心,月安快多饮几盏,尝尝这蔷薇露。”
蔷薇露之名,月安在临安便听过此御酒的大名,说是大内御酒之首,用了西域香料酿制而成,香味独特香醇,除却大内其他地方再无供应。
这样好的酒,月安自然是也想尝尝的,反正都倒在她面前了,何必纠结。
欢喜之下,月安不客气地享用了起来。
用饭赏月期间,不止有一家人之间的私话,也有父子两谈论官场上的政务。
不愧是一脉相承的父子,说起话来也一板一眼,好似此刻是在官署或者朝堂,而两人是上峰和下属。
月安就没见过这样的父子,和爹爹与二哥一点都不一样,真是长见识了。
今日崔颐刚面见了官家,也就顺势在自家饭桌上说起了官家对他的恩赏。
“官家说我这次办事得力,要授儿子新的官职。”
崔尚书一听,立即来了兴趣,先是朝着北方皇城的方向拱了拱手,隔着虚空对官家言语感恩一番,才问道:“可有说是什么官职?”
崔颐答话间,余光游移到了身侧的小娘子身上,察觉到对方也扭头过来竖着耳朵,崔颐原本平淡的心情泛起了波澜。
原本不骄不躁的心境也发生了些变化,生出了几分让崔颐陌生的骄矜傲气。
他少年得意,未及弱冠便斩获一甲探花,授翰林,本就风光无限,眼下督察地方又有了实绩,得官家青眼,欲更上一层楼,换做是谁心中都难免矜傲,崔颐已经算是其中不骄不躁的性子了。
但此时此刻,迎着三媒六聘迎娶过来的妻子的期待的目光,崔颐多年的气定神闲被打破了一瞬。
“不出意外应当是侍御史,从六品。”
若是了解崔颐的人细细去听,会察觉到其中带着往昔所没有的傲然飞扬。
从六品上是正六品,再往上爬便是五品。
这是做官的一个分水岭,大部分入仕的官宦穷其一生可能都无法踏进五品的官衔,直至白发苍苍都在五品之下,成为老吏。
而他,还未及弱冠便到了六品,五品近在眼前,不出意外的话,再过几年怎么也能靠着功绩步入五品,服绯,佩银鱼袋,成为有史以来最年少的五品官。
日后前程更是不可估量。
崔颐相信,世上任何女子,如果郎婿能如此争气,那必定是面上有光的。
崔颐余光扫过去,却看到的是小娘子盛着嫉妒的眼眸,崔颐愣住了。
这和他预想的不大一样。
她在嫉妒他什么?
月安不知崔颐在想什么,只听了父子两那么一番话,也想到了远处,惊讶之后更多的是羡嫉。
这样的人怎么就不生在她家,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一口气多饮了几盏,欲让清凉的酒液浇一浇心头那簇嫉妒之火,没承想出了岔子。
也是这蔷薇露酒不好,尝进嘴酒味清淡,更多的是满口馥郁的香气,让人沉醉不说,也让人掉以轻心。
晚食毕,月安感觉到了那股潜伏的后劲,起身时脑袋开始发晕,步子也打飘了。
崔家三口都注意到了这一点,一边轻笑着一边嘱咐绿珠扶月安回去好好照料。
今夜逢五,崔颐在父亲母亲的注视下自觉跟着温氏一道回去了。
走到半路,月安晕了大半,思绪混沌,别说什么要紧事了,路都走不稳,全赖着绿珠架着。
“娘子你撑住,过一会再晕,不然奴婢扛不动你啊!”
月安身量高挑,该纤细的地方纤细,该饱满的地方也自是圆润,不似那类弱质纤纤的小娘子,一眼看过去就是个血气丰盈,活蹦乱跳的。
而绿珠生得清瘦,个头也娇小,力气没多少,应付起来便有些吃力。
正在绿珠气喘吁吁时,她忽然感觉到身上一轻,力道全没了。
她惊讶地看过去,见自家娘子已经在崔颐手里了,歪歪斜斜地靠着,像没骨头一般。
绿珠心下一跳,结结巴巴道:“不敢劳烦崔郎君,奴婢扶娘子回去就好。“
绿珠觉得娘子肯定也不愿意让崔郎君近身,她还是阻拦一下吧。
“举手之劳,不必客气。”
但崔颐不为所动,冷淡的神情在中秋清寒的夜里愈发冷峻严肃,让本就胆子不大的绿珠直发怵,动了动嘴不感说什么。
月安就那么迷迷糊糊地换了一个人倚,唯一的感觉就是这个新的比刚才那个更结实,也更好倚,就是有点硬,有点硌人。
因而浑浑噩噩的月安嘴里老是呢喃着:“这石头太硬了……”
绿珠听到,险些控制不住嘴角,忙不迭低下头去。
绿珠看不清崔郎君此刻的神色,也不敢去瞧,生怕对方那眼刀子又飞过来。
长夜寂静,宅子内明灯高悬,照亮着前行的路。
然走着走着又出了岔子,因为醉酒后浑身怠懒的月安走累了,当即成了扎在地上的树,拔都拔不起来了。
“好累,不走了。”
只听温氏一声任性又轻软的话语落下后,怀中人就不走了,崔颐连着扯了两下也不为所动,只绵软地倚着他,甚至大有坐下歇息的意思。
秋夜天凉,地上亦是如此,何况地上杂尘无数,温氏一身裙衫洁净,总是不太好的。
“就快到了,再坚持一下。”
崔颐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要哄劝一个吃醉了酒不愿意走的小娘子,因而劝起人来来颇为生涩,话语也是干巴巴的。
结果也很明了,他出口的话像是耳旁风,吃醉酒的小娘子根本不带理他的,只在那碎碎念不想走了,然后将那具绵软的身子全挤在他身上,耍无赖一般。
但这都是他自己选的,崔颐没法退。
捏着温氏那纤润柔软的双肩沉思了几息,崔颐心中打定了主意,俯身勾着腿弯将人抱了起来。
馥郁软香盈满怀,崔颐的心也随着沉甸甸起来,连日来的不安与焦躁都在此刻无影无踪了。
成婚快两月,这是崔颐第二次同新婚妻子如此亲密,上一次还是在马车里,温氏坐了他满怀,不过转瞬即逝,不似眼下。
神思浑浑噩噩地靠在他怀里,甚至还伸出一双纤白的双臂抱住了他的脖颈。
被圈住的一霎那,崔颐险些呼吸不过来,仿佛先前吃的那几盏酒后劲也上来了。
但那根本不可能,他平时虽不爱饮酒,但酒量却不错,可以说比温氏好上千百倍,不可能区区几盏就能让他不适。
刻意不去感受身上的一切,崔颐绷着面皮快步往梅鹤院赶。
有人代步,迷迷糊糊的月安心满意足地蜷缩着,也不嚷了,柔软蓬松的乌发随着崔颐行走的步伐一下一下蹭着对方的颈子。
奇痒难耐下,崔颐下意识颠了颠怀里的小娘子,使其发顶错开些,不至于总是一下又一下蹭着他。
但如此一下,怀中人顺着力道被颠得仰起了脑袋,发髻是不再蹭着他了,但温氏仰着脑袋后那双嫩红柔润的唇便毫无遮掩地呈现在他眼前。
那样清晰可见,倾首可及,只需他垂首,便可……
察觉到自己在想什么,崔颐浑身一震,面色羞愧,唇线平直,开始在内心指责唾弃自己。
虽说君子论迹不论心,然崔颐立身十几载,始终将心与迹同等奉行,未曾有所辜负。
今夜这一荒唐念头出现,让崔颐坏了心。
他怎能生出如此龌龊的念头呢?
承载着这股羞愧,崔颐再不敢多看一眼,快步抱着怀中人回了梅鹤院主屋。
绿珠一路眼睛都不够瞪了,想做点什么,但自家娘子人已经被抱着快到梅鹤院了,她索性还是闭上了嘴,想着明日等娘子醒来再说与她听。
入了秋冬,锦帐被换成了温暖的鹅黄色,崔颐躬身,小心将人放置在床上。
吃醉酒的温氏不大老实,刚躺下便开始乱扭,但绿珠侍候了多年,手法娴熟地在月安乱扭之前将她的鞋子脱了。
没了可有抱可以抓的东西,月安胡乱抓过一个枕头抱在怀里心满意足地扭身去睡了。
但恰好那枕头下是月安夜夜赏看的画卷。
绿珠也看见了,作为心腹婢女,她对娘子和崔颐的关系也十分清楚,但饶是如此,她看着这一幕还是十分心惊。
那么明显的一幅画,崔颐自然也没有落下,他目光淡漠,只留下一句“照顾好少夫人”便离了床榻去柜子里翻出自己的被褥,铺设在软榻上。
秋日倒也无需日日浴身,加上月安今夜醉醺醺的也不好挪动,绿珠只简单给擦了擦身子便留下一盏灯退出了屋子。
皎月洒下千千万万丈清辉,在书案上投以柔和的月光。
崔颐还在想着画卷的事,越想越精神,根本没有睡意。
就在他将将翻了个身想看看窗子外透进来的月光时,崔颐忽地听到不远处帐子被掀起的动静,还有一串细碎的脚步声。
崔颐扭头看过去,正撞见温氏赤着脚从床上下来,裙摆间白皙秀足隐约可见。
他立即坐起来了,看着尚且酒意未消的温氏,怕半夜吓到对方,轻声问道:“你做什么?”
月安酒劲未消,脑子还晕晕乎乎的,但好歹认得人了。
“口好渴,下来喝点水,崔郎君也要吗?”
其实他一点也不渴,但听着对方这迷糊话语,崔颐鬼使神差地点头了。
“可以。”
“哦。”
月安点了点头,哦了一声,又给崔颐倒了一盏。
崔颐自觉地下榻走上前去,接过自己那一盏,意兴阑珊饮着。
本以为温氏饮完水便会乖乖回去安睡,崔颐目光追随着,但见他爬上了床后拿了一物件出来。
没看错的话,正是那副画卷。
崔颐干脆坐了下来,目光沉沉地看着,想知道温氏要如何。
只见她笑颜如花,嘴中还欢喜道:“不愧是中秋月圆夜,月色真好,给我的瞿少侠也晒晒,说不定这团聚之夜的月光能把人召回来呢!”
小娘子眉目间尽是欢喜,完全没有考虑到自己的夫君尚在一边,满嘴都是对另一个儿郎的爱慕思念。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崔颐已经没法视而不见,淡然处之了。
这种感觉很差,简直是烧心。
起身,抬步跟过去,崔颐目光落在展开的画卷上,只觉月光刺目。
自虐般地看了一会后,他忽地问道:“你的…心上人姓甚名谁,你们是如何认识的?”
大约是说到了温氏感兴趣的点上,此刻神思不清的人慷慨又大方,和崔颐分享起了自己甜蜜又惊险的爱恋。
“他叫瞿少白,是一名游走四方的剑客。”
第一句话出来,崔颐便拧起了眉头,心气郁结。
只是一个无田无地的江湖游侠儿,便能让她如此挂怀吗?
温氏的眼睛需要好好擦一擦了,择婿如此差劲,以后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然温氏不知他的腹诽,继续欢喜地回应着他后半句问话,如倒豆子一般将少女埋藏了四年的记忆尽数道来。
“他答应过的,说我长大了会娶我的,我相信他会回来的。”
“而且我有预感,他马上就回来了,到时候我就去找他!”
说到这句的时候,小娘子眼眸亮得惊人,像是淬了满天的星子,在这样的夜色里璀璨生光,熠熠生辉。
崔颐面色不赞同道:“他无田无地,也没个正经营生,并非良人,难不成你打算跟着他浪迹天涯?”
糊涂成什么样才会如此选择?
温氏不该这样磋磨自己,她应当如这汴梁小娘子一样,富贵无忧才是她应该选择的。
“当然不是啦!”
“我准备招他进我们温家作女婿,只要他跟我好好过日子,爹娘给我的资产足够了。”
仍是一片乐观憧憬,且合情合理。
温家富贵,温家父子在汴梁又是蒸蒸日上,为唯一的女儿招个女婿进门养着不过是小事一桩。
崔颐无法反驳,与此同时,那颗心开始落入谷底,颓废无力。
给柳大娘子的承诺等着他兑现,温氏又满心满眼装着心上人。
他又能怎么样,他还能怎么样?
深秋的月色尚不如崔颐面色清寒,料峭冷寂。
晒完画后,没心没肺的小娘子钻回了帐子里安睡去了,留下他独自立在窗前,目光死寂地望着画卷上少年执剑粲笑的潇洒之景。
崔颐扯了扯唇角,依稀可见苦涩。
第39章
八月十六的清晨, 月安头脑昏沉起身,饮了一盏二陈汤后清醒了不少。
还没来得及松快,就从绿珠的口中得知她昨夜里醉酒, 发生了什么好事。
听到最后是崔颐抱着她回来的,月安满心尴尬,想着待会得给人致歉一二。
厨房那边送来了早食, 在庭院中练剑得崔颐也回来了, 额间带着薄汗,将长剑往剑架上一搁, 一言不发地擦拭着脖颈和面颊。
他素来是个性子沉静的, 月安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只留下绿珠一人侍候。
平素崔颐喜好穿着襕袍或者广袖长衫, 不过练剑需得轻便,他便一身窄袖缺胯袍,窄袖,束腰,两臂佩护腕,象牙白的鲜亮颜色。
这瞬间让月安想起了瞿少侠,嘴巴也没管住,快了一息。
“崔郎君今日好像……”
好在她及时咬住了唇, 把下面的话咽了下去,低头不语。
不行,她得克制些。
虽然只听到了半句,但稍微扫了一眼自己, 崔颐便意会了那剩下未出口的话。
他像瞿少白。
捏着湿帕子的手紧了紧,崔颐心头火起,面色冷沉。
但没跟温氏计较什么, 这事实在不光彩,他也不好去计较。
两两坐下用早食,没了外人,月安立即抓紧时间为昨夜的事情赔不是。
“昨夜是我吃醉酒失态,麻烦崔郎君了,日后再不会有了。”
崔颐用饭时动作快而利落,但不会显得丝毫粗俗,反而透着赏心悦目的雅致。
月安则慢吞吞的,时不时还喜欢拄着脑袋,姿态随性,和崔颐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
他目光不偏不倚,淡声道:“举手之劳罢了,温娘子不必放在心上,当时温娘子酒醉难行,换作任何一个郎婿都不会坐视不理的,宽心就是。”
闻言,月安觉得崔颐说的倒是有几分道理,索性就不计较了。
很快,月安想起了她耽搁了好些日子的要紧事,立即就坐直了身子,忙不迭开口道:“正好,我有一事要同崔郎君商量,不知现在可否……”
话未尽,崔颐倏然抬眸对上她,月安顿时哽住了。
那是什么眼神,就好像自己接下来的话有多难听似的。
不过,将阿盈的话想了一圈,月安兀自感慨道:拒绝的话对于崔颐这等满心求娶的郎君来说确实蛮难听的,她也许得委婉些。
“食不言寝不语,温娘子有话不妨饭后再说。”
月安家随性惯了,没那么多规矩,但不能阻止别人规矩多。
“好吧。”
月安老实巴交地应了一句,开始加速用饭了。
早吃完就能早商量,月安憋了好几日了。
崔颐察觉到了温氏突然变快的速度,心中嗤笑了一声,但是给自己的。
明明知道暴雨将至,事情成了定局,没有别的可能,但他还是想安安生生将这顿早食用完再说。
话语毕,饭桌上除了碗碟细微碰撞的声音,只剩下一片静默。
终于,丫头婆子将残羹收拾走,屋内只留下对坐着的两人,气氛开始变化了。
绿珠将屋门阖上的一霎那,月安终于可以一吐为快了。
“崔郎君的信一捎回来,我便去寻了阿盈,阿盈她说……”
“阿盈?那是谁?”
崔颐正绷着脸,猝不及防听到一个陌生的名字,他立即诧异发问。
这一问也是将月安问得愣住了,她差点没反应过来,随即不可思议道:“你不知道阿盈是谁?”
崔颐狐疑反问:“我应该知道是谁吗?”
深吸了一口气,月安见了鬼似的,答道:“你一直想娶的柳娘子你不知道她叫什么?”
崔颐原本发懵的面上猛然间出现了恍悟,喃喃道:“原来是柳家大娘子的名讳。”
月安实在难以理解,好歹也定婚过,崔颐竟一点不知未婚妻名讳,实在是让人难以置信。
“崔郎君竟不知自己未婚妻的名字吗?”
为着要娶人家牺牲这么大,连名字也不过问一句?
崔颐手指敲打着桌案,对上温氏那似乎带着些不满的眼神,语气染上烦躁,还是耐心解释道:“女儿家闺阁中的名讳又不示外人,我也没特意打探询问过,不知柳大娘子名讳不是理所应当吗?”
这样一听,月安觉得也是这个理,又不是什么人都像是潘岳那厮,见了她觉得喜欢便四处打探她,非得掘地三尺把她找出来。
崔颐是有德行的君子,大抵不会特意去询问娘子名讳。
可那是他定下婚事的未婚妻啊?
月安还是觉得这人实在是太奇怪了。
不过今日的重点不是知不知道名讳的事,月安压下心中古怪,继续道:“罢了,不说这个,不知道就不知道吧。”
崔颐的手指还在一下下地敲击着桌案,这是他自小到大的小动作,人一焦躁便会下意识出来。
但接下来温氏的话却让他思绪一顿,开始纷乱无序。
这边,月安还在思索如何将话说得委婉不伤人些,措辞了一番,才迎着崔颐淡漠的眉眼启唇。
“崔郎君想要和阿盈延续婚约的话,是不是也应该问清人家的意愿?”
本以为温氏去寻了柳大娘子,回来要说的必然是如何助柳氏进他崔家的门成为平妻,他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准备。
就好似那立在场中心的箭靶,就等着那能穿心的一箭飞过来。
但听到的却是这样一句,崔颐敲击在案上的手指一顿,猛然间望过来,唇瓣翕动,喉咙干涩道:“此话何意?”
和月安预料中的反应差不多,显然这是个一厢情愿的悲伤故事。
然那双眸子中的情绪很复杂,不仅有诧异,还有些月安一时没辨别出来的东西。
似乎是一种隐隐跳跃的神采,很是激荡。
月安没时间去深想,想着总得打开天窗说亮话。
“阿盈说她不想和你延续这桩婚事,从前不想,现在不想,以后也不想,希望崔郎君莫要再做无意义的事。”
屋子内寂静到落针可闻,两人同时静默了下来。
只见崔颐整个人忽地木在了那,眼神同样呆滞了几息,而后泛起了迷惑。
在那迷惑之后,藏着些压抑不住的星星点点,稍有不慎便要泄露出来。
“柳大娘子她,果真是不愿的吗?”
两家婚事刚退的三日后,其实崔颐暗中去寻过柳家大娘子,当时落了小雨,崔颐将其拦在茶坊下,给出了自己的承诺。
他为着自己心中的义和理信誓旦旦对柳大娘子承诺,当时细雨朦胧中,柳大娘子只是莞尔一笑,柔声婉拒。
崔颐当时只觉得这是柳大娘子客套推辞之语,毕竟柳家也是书香世家,养出来的女儿定然端庄含蓄,知分寸,脸皮薄。
就算其父未遭贬黜前,他崔家在汴梁也是一门上佳的婚事,他并不知人与人是不同的,也并未想过柳家沦为庶民后柳大娘子竟真的不留恋这门婚事。
如今看来是他想错了。
崔颐恍惚的神情更让月安觉得这人是受到了打击,生出一丝怜悯,叹息道:“没错,阿盈真真切切与我说的,她还说想同你见面把话说清楚,以免再有误会。”
沉默,又是一阵寂静,崔颐垂着眼眸,神情木然,呼吸微微急促。
月安知道,崔颐正在消化这一番令他悲痛的消息。
“好,我知道了。”
良久,崔颐从漫长的寂静中挣脱出来,轻吐了一口气,眉眼舒展开来,颤着声音应了一句。
月安觉得崔颐大抵是伤心的,毕竟是被喜欢的娘子拒绝,人之常情。
但她没什么去安慰人的想法,因为多少有些冒昧,而且她还有话未说。
月安指尖点了点桌案,继而将双臂叠放在案上,一本正经道:“那再来说说我们契约的事吧。”
这样一连串的动作在崔颐这样的礼教君子看来多少是有些不端庄雅正的,可他眼下胸腔内情绪激荡,压根没心思去管了。
更何况温氏才不会理睬他。
且崔颐竟不觉得温氏这样有何不妥,甚至品出几分严肃的可爱,或者说俏皮。
他稀里糊涂地,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继续恍惚地应声道:“你说。”
月安见他这副模样,摇了摇头,继续道:“早先不知你和阿盈只见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草率落了笔,如今既然知道了阿盈的想法,我自不能做那等丧良心的事撮合你们,所以三月后助阿盈进门的事便算了,崔郎君意下如何?”
月安怕他是个不甘心死缠烂打的,再非要她搭把手将阿盈弄回去做平妻,那就糟糕了。
然这些乱七八糟的担忧都在崔颐轻缓的点头下烟消云散了。
“若柳大娘子真不愿,那崔某自然不能强人所难,此为小人行径。”
月安轻呼了一口气,感谢崔颐这深厚的德行。
“那好,改日我再重新拟两份契书,将平妻一事给……对了,毕竟我是要走的,你也是要再娶的,你若是还有什么中意的娘子我也可以帮你。”
崔颐脸色淡淡拒绝道:“不必温娘子操心,这是我自己的事。”
明眼人都能看出崔颐有些气恼,月安也立即知晓了什么,噤声不语。
她刚刚真是犯糊涂了,人家刚被心上人拒绝正伤怀,哪里有心思想再娶的事。
而且就算再娶,不是阿盈这等家里情况复杂的娘子,又哪里需要她帮忙,等和离了自有好姻缘。
心里暗暗打了几下嘴,月安又说起再立契书的事。
“其实不必麻烦,此事你我之间谨记便可,其他都是多余累赘。”
漆黑的眸轻转,眸光也跟着忽闪,崔颐温声建议道。
既然崔颐都如此说,月安也就不去纠结了,正是那个理,这是两人之间的私事,她和崔颐二人遵守便出不了岔子。
崔颐说待会还得进宫去面见官家,回书房前,两人最后商议了一下和阿盈约见的时间地点。
月安本想着这事早解决早宽心,想将这场约见定在明日崔颐下职后,但崔颐否决了。
“不妥,我日日下职归家都是同父亲一道,时间也是雷打不动,根本不方便与柳大娘子约见。”
月安神情一呆,也是想起了这个平素她不怎么关注的细节,父子两似乎确实是一同上职下职的。
“那你想什么时候?”
崔颐这边先问好,她才好去阿盈那边协调。
崔颐思索了几息,说道:“到旬休那日吧,到时候你同我一起,就跟父亲母亲说我们去赏秋。”
月安也觉得此法不错,干脆应下了。
第40章
中秋三日休沐过后, 崔颐又恢复了早出晚归的生活。
父子两仍是一道摸黑上朝,但因为平西军三日后就将抵达汴梁,崔尚书忙碌了不少, 下职的时候父子两便不再同行。
十九这日,崔颐又是先行策马归来,双肩披着霞色, 在家门口勒马。
崔颐近来心情不错, 看到家门后,残阳下的面容都多了几分柔和, 不再冷肃淡漠。
但当他看见潘岳时, 就没那么好心情了。
“嗳,崔宁和~”
隔着还有段距离, 崔颐就听见潘岳扬着声音喊了他一声,一惯的轻浮浪荡,好像自己与他多熟一般。
虽然崔颐不大想搭理他,但他也做不出无礼之事,策马回头,满脸冷淡道:“潘衙内有何指教?”
他素来就不喜潘岳这等纨绔之流,如今又知晓这厮总不要脸面地纠缠温氏,更觉其面目可憎了。
潘岳不是看不出崔颐的不喜, 但他心情好,根本不在乎,仍旧笑眯眯道:“指教倒不敢,只是觉得咱们做了这么多年的邻居, 既然在家门口遇见了,便想着问候一句。”
潘岳最近欢喜得恨不得将天上的鸟、地上的草、水里的鱼都问候一遍,更别提是崔颐了。
若不是他还有些理智, 他早就说点什么让自己爽快一番了。
莫名其妙地被问候了一通,眼看着潘岳笑嘻嘻地就要回家去,崔颐心里头有些不舒坦,总想说点什么让自己畅快些。
“慢着。”
如冰玉碰撞,声线清冽淡漠,让潘岳停下了动作。
“怎么,崔宁和,你也要问候本衙内?”
崔颐蹙了蹙眉,心下的厌烦几乎要掩饰不住。
“非也,只是想提醒潘衙内,日后离内子远些,她已经嫁入我崔家为妇,你多番纠缠实在无礼,还请衙内考虑考虑你齐国公府的名声。”
若说前半句还客气些,后半句便不是了,显然,这是一句赤.裸.裸的警告,若再敢胡来,崔颐身为御史,弹劾几下齐国公也是吃不消的。
潘岳面上的笑褪去,神情阴沉了一瞬,忽而又展颜一笑。
他生得艳丽似春花,这样粲然的笑更是放大了他的俊美,一种和崔颐截然不同的俊美。
若他是个有才干的上进儿郎,于婚姻上的声势不会比崔颐差多少。
此刻他想起了什么,怒气散去,话语刁钻的同时饱含着深意。
“现在是你崔家妇就一辈子是你崔家妇了?说不准过段时间就不是了。”
“崔宁和,狠话放得太早可不好,到时候丢的是自己的脸。”
意有所指的话直直戳在崔颐心口,他面色一白,瞳孔震颤,目光冷冷盯着潘岳,语调发沉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消息得的不正当,潘岳自然不会往外嚷,给崔宁和这一棒槌他已经浑身痛快了,此外再不会冒失。
“没什么意思,就是说这世上悲欢离合的事比比皆是,谁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说不准明年今日便不是这个光景了哈哈~”
怕崔颐这个脑子灵光的察觉出什么,潘岳说完便蹿进了家门,让崔颐想追也追不得。
潘岳走后,原地只剩下一个面沉如水的崔颐,他看着潘岳消失的背影,抿了抿唇,也进了自己家门。
今日逢九,并不是做面子规矩的日子,因而月安用饭时候见崔颐带着一身寒气突然造访,满脸都写着疑惑。
“莫不是我记错日子了?还是你记错了日子?”
不然这人怎么突然来了,可给她吓一跳。
崔颐动作娴熟地自去净手,而后姿态端雅地落座,一切发生得太过自然,月安都没能多说什么。
“是我有事要问你,只说几句话就走有些不妥,干脆留下用饭了。”
是了,赶在饭点时候过来,不留饭看起来怪怪的。
“好吧。”
让其余小丫头离开,只留下绿珠一人,月安才放心道:“有何事要说?”
要是寻常事崔颐早开口了,说明是两人间不好开口的私事。
崔颐先是吃了几口,才慢吞吞抬眼,面色淡淡道:“你前些日子是不是见过潘岳?”
月安刚咬上鸡翅,听这一句话,鸡翅都掉碗里了。
崔颐那语气有些怪,就好像发现她出去偷腥来质问她似的。
月安有些生气,也不回答他,只板着脸反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在诬陷她这事上,崔颐是有前科的,月安觉得这回他老毛病又犯了,十分戒备。
只需一眼,崔颐便读出了温氏在想什么,他抿唇,无奈道:“你误会了,我不是怀疑你和他有什么。”
月安面色才缓和些,又问:“那你问这个做什么?”
此事事关紧要,崔颐也不隐瞒,将方才门口潘岳说的那些话一一告知了月安。
“他这话很奇怪,像是知道了什么,你究竟有没有……”
崔颐并未将话说完,但月安大致明白了来龙去脉。
虽然一时有些恼怒被怀疑泄密,月安还是先紧着更重要的说。
“我是遇到了潘岳,但我绝没有跟他说咱们的秘密,我发誓!”
举起四根手指头,小娘子一张粉白的脸严肃极了,如果不是时机不对,崔颐是会笑出来的。
“什么时候碰见的他,他可曾纠缠你?”
继续冠冕堂皇地发问,神情挑不出一点异样。
谈正经事月安一向很认真,她老实答道:“还是你在兖州的时候,我和秀真去逛夜市,他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倒是没怎样,而且当时街上马惊了,他还救了我呢。”
崔颐不用去想那时会是什么场面,某种闪过一抹寒光,嘴上倒是温和。
“那真是要多谢他了。”
月安笑着接话道:“正是如此,只是我如今嫁了,不好亲自登门致谢,潘岳又说是小事,也不计较,便没提。”
月安不是那等不知感恩的,潘岳实打实救了她,月安自然是念着他几分好的。
灿然的笑仿佛带着刺,崔颐不去看,追问道:“确定没有别的了吗?”
月安又深想了几息,记起了一桩细碎事来,忙不迭将跟秀真说真夫君假夫君被潘岳听到的事也告知了崔颐。
“可他也只是听到了这个词,别的便没有了,不至于知道咱们一年之约啊!”
月安苦思冥想,觉得潘岳不可能知晓她和崔颐之间的契约才对。
抬头想同崔颐说什么,只见他露出古怪的神情盯着她,不知看了多久,话语幽幽道:“你将我们的私事告诉福嘉县主了?”
月安忽然有些心虚,瞄了他一眼没吭声。
“你将我们的私事告诉福嘉县主了?”
崔颐又问了一声,神情郁郁,好像她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虽然但是,好像确实有点这个意思,但秀真不一样啊。
“秀真是我的好朋友,跟好朋友说两句心里话怎么了?”
“她不会说出去的。”
月安嘴硬地辩解道,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
“怎么,我说都说了,你待如何?”
越说越有底气,干脆先发制人。
看着梗着脖子跟他叫板的小娘子,崔颐无奈之下轻叹了口气,道声罢了。
“无事了,用饭吧。”
月安见人退了,也卸下了气势,又夹起了那块迟迟未入口的鸡翅。
被冷落了这么久,她的鸡翅都不热乎了。
可恶,这厮不是说食不言寝不语吗?
崔颐用完饭走前,月安又叮嘱了一声明日要记得跟她一起出门“赏秋”。
这是两人约好的,在昨日她也询问了阿盈,双方协调好了时间,明日巳初,将会面地点定在了茶汤巷她的饮子铺里。
月安专门通知兰掌柜让铺子打烊半日,为此次会面提供合适的场地。
前前后后,她真是操碎了心。
翌日,早食后,两人各自忙碌了一会,共乘马车往茶汤巷去了。
这回也不似上回那般尴尬,两人姿态都随意了许多,前提是不想起上次在马车上的意外。
但这事又很难不让人想起,尤其是印象更加深刻的崔颐。
一坐在这里,他便难免忆起那时的香软,激得他又是一阵热意沸腾。
不着痕迹看了一眼正一手扣着车壁的月安,崔颐面无表情地转过脸,心中嗤笑。
他有些忍不住,幽幽道:“……不会有那么多孩童乱跑的。”
一语道破了月安的小动作,更是提起了上回的尴尬事,月安窘迫只余更多是恼怒。
谁让你说了!
闭嘴啊!
然面上只是讪笑着附和,但手依旧没拿下来。
谁知道这次有没有,月安觉得还是得防一波,不然又坐他怀里去了。
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尴尬了。
马车跑得飞快,车内夫妻二人一个比一个安静。
一个是不想说,一个则是找不到话说,气氛开始胶着。
但好在茶汤巷距离崔宅不远,两人很快到了花间饮。
“崔郎君去吧,我在马车里等着。”
这是人家之间私事,月安进去旁听像什么样子,她留在马车里便好。
这事崔颐也并不想让温氏听见,嗯了一声下了马车,临走前叮嘱道:“就在马车里别乱跑,我很快就能说完。”
“哦。”
月安乖巧地应了一声,心道这被拒绝得爱意悲痛质问的人哪里能三言两语结束,怕是得磨蹭上好一会。
提前将车夫打发去五条街以外的食铺里去买小食了,以免这位老仆瞧见崔家少夫人给他家郎君和前未婚妻把风的一幕觉得荒唐。
崔颐走后,月安掏出了她提前准备好的一对小木偶,正好借着这个空档把五官绘刻出来。
无论是丹青还是各类雕刻,形体都不是最困难的,重中之重在于眉眼鼻唇,想要其灵动自然,贴近人,必得要下更多的心力。
月安将其留在最后,打算细细绘刻眉眼。
刚拿起刻刀,才勾勒出瞿少侠那双带着潇洒之气的凤目,就听到车壁咚咚被人敲响了。
接着就是潘岳那人熟悉的话语声。
“温娘子,温娘子……”
月安放下手中木偶,探头不耐道:“衙内又要做什么,我现在正忙着,你快走开。”
本来就是在做些偷偷摸摸的事,可不能被潘岳给发觉了。
面对强装着镇定的月安,潘岳则是笑了笑,直截了当道:“别藏了,本衙内都知道了,那里头是你那假夫君和柳家大娘子。”
月安倏地一震,愤慨道:“你跟踪我?”
潘岳摇头,眉眼灿然道:“也不算吧,我只是什么都知道了。”
警惕升起,月安试探着问道:“你知道什么了?”
潘岳坐在马上,一手扯着缰绳,一手扶着马车,先是唔了一声,卖了个关子,才吊儿郎当道:“知道你跟崔宁和只当一年的夫妻。”
这样一句话砸下来,月安浑身一怔,激动之下只说了个你字,转头就下了马车,命令潘岳道:“你给我过来说话!”
显然,果然如崔颐猜测的那般,潘岳知道了什么,她得盘问一遭。
但可不能在青天白日下说这些,总得找个隐秘的地儿。
目光环视四周,月安很快找到了一个好地方,花间饮斜对面,有家刚开门还未有客的小茶坊。
抬腿迈进了那间茶坊,刚想花点银钱将这茶坊暂时包起来,就听见乖巧跟来的潘岳先行砸了五贯钱处理好了。
月安心气暂时一缓,心道这厮倒是懂事。
花间饮铺子里,崔颐迈步进去,便看见一位娘子坐在那,一身丁香色衣裙,柔婉淡雅。
听见崔颐的脚步声,柳盈站起,面上挂着得体的淡笑,姿态娴雅行一万福礼。
“崔郎君好久不见。”
许久未见这位柳家大娘子,崔颐都快忘了她的模样,印象里只记得她是个性情端雅的闺秀,其他再无了。
崔颐面色不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客气还礼道:“柳娘子万福。”
时隔半年,曾是未婚夫妻的两人再次见面,皆无动于衷。
绿珠守在外头,以防闲杂人等进来。
两人对坐,月安便迫不急待问话了。
“怪不得崔颐回来问我有没有同你说什么,你究竟是如何得知的?”
潘岳嘿嘿笑了两声,感叹道:“果然,崔宁和那脑子就是好使,还是被他猜到了,也罢,反正告诉你也无妨。”
“那日你和柳家大娘子说话,我恰好听到了。”
说这句话时,潘岳难免心虚,眼珠子都不敢对上月安。
“还恰好,谁信你啊,我知道了,你是从窗子那边偷听来的!”
月安才不信潘岳这鬼说辞,当时她和阿盈都是躲在里间说话的,只有一扇窗子敞开,月安料定潘岳是在哪偷听来的。
被戳穿的潘岳也吧不否认,反而还笑着夸赞道:“你真聪明。”
正在月安气得要骂人时,潘岳立即举起四根手指头信誓旦旦道:“不过你放心,这事我绝不往外说一句,若我说谎便让我齐国公府被抄家!”
这誓言来得又快又狠,倒让月安不好骂他了。
“……你这人真有意思。”
憋了半晌,月安只憋出这一句,神情一言难尽。
潘岳仍是嬉皮笑脸的,道了句多谢夸奖。
“那你同我说这些意欲何为?总不能是来威胁我的吧?”
潘岳生怕被误会了,忙不迭解释道:“当然不是,我说这些只是想提前跟温娘子讨个好,待到你和崔宁和分开后,能不能考虑我一下,改嫁给我?”
潘岳虽然跟小娘子玩笑多,但知道分寸,仅限于说说话,逗逗乐,连人家小娘子的手都未曾拉过,如今说出这等相当于示爱的话,脸皮再厚也有些吃不消乐。
面颊肉眼可见地开始变红了,衬得其容色愈发艳丽,但月安却无暇去欣赏,只严肃地吐出不可二字。
“为什么?”
潘岳不死心,开始竭尽全力展现自己的优势,手肘撑着桌面,开始絮絮叨叨起来。
“为何不好,若你嫁与我,我不像崔宁和,我没有规矩约束你,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去哪就去哪,我是家中老幺,也不需你管理庶务,应酬交际,我更不会纳妾招妓,就我们两人过自己的富贵安逸日子,这你不喜欢吗?”
一堆好像是锦绣花朵的好听话砸下来,饶是月安都狠狠心动了几息。
月安是个知足常乐的性子,她嫁人也是如此,不求未来夫婿出将入相,只求不比在娘家的日子差,夫妻性情相合,事事融洽便好。
潘岳这些话,恰好点在了月安的心坎上,她难免意动。
可她现在不行,她还有要等的人。
“你说话啊,你到底哪里不满意?”
月安怔怔地看着面前的潘岳,心思百转千回,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还在等着瞿少侠,她心中也尽是瞿少侠,她注定无法回应潘岳。
所以她不能让潘岳在她身上耗着了,必须快刀斩乱麻,这样对潘岳和自己都好。
虽对接下来要说的话有些不忍,但月安别无他法。
摇头,面上神情渐渐变冷,换做一副冷淡轻蔑的嘴脸,她看向潘岳,故作刻薄道:“实话与衙内说了吧,衙内觉得,我连崔颐那般出色的郎君都瞧不上,凭什么会瞧上空有一副面皮的你?”
“你文不成武不就,为何会觉得我会因为你那点微末的好处便会动心?”
“别再胡思乱想了衙内,回家去吧。”
没错,潘岳是文武不进,他生来性情散漫,懒于争抢什么功名,人各有志,他觉得这样安逸快活地活一辈子才不辜负来人世这一遭。
他也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在家除了父亲从未有人给过他气受,也算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但今日却在这里被自己心中倾慕的娘子给贬低嘲讽,饶是心胸再开阔,潘岳也渐渐涨红了脸。
茶坊外,绿珠正守着们,就见崔颐忽地出来了,前后时间约莫不过一盏茶。
就见崔颐先是撩起车帘看了看马车,紧接着就往这间小茶坊来了。
绿珠心脏差点跳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