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茶坊内, 随着月安这些刻薄的话落下,潘岳的脸色变了。
粲然的笑意顷刻间瓦解,僵了一息后, 是怎么压也压不住的阴沉愤怒。
不仅是当着他的面嘲讽他是一事无成的窝囊废,更伤人的是这个人恰好是他想娶的小娘子,三成的威力都膨胀成了十二成, 愤怒在心田燃烧, 越烧越旺。
仿佛全身的骨骼都在此刻咯吱作响,隐隐发疼, 潘岳双目泛红, 语气颤抖又激昂。
“这是你的真心话?”
月安虽不忍,但开弓没有回头箭, 她只能继续道:“没错,真心实意,所以衙内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我还是喜欢有本事一些的儿郎。”
被刺了一下又一下,饶是潘岳也撑不下去了,连声说了好几个好字,拂袖离去。
月安看着潘岳夺门而出的背影,心中默念了一声对不起。
正是这时, 崔颐也来到了茶坊跟前,面色清淡。
“你家娘子怎么上这来了?”
绿珠特别希望崔颐能当她不存在,这样他就不会知道娘子和潘衙内在里头私谈了。
可惜她这么大个人不可能发现不了,绿珠不禁诧异崔郎君怎么速度这么快。
“我家娘子、我家娘子刚刚……”
绿珠吞吞吐吐间, 潘岳像个鼓气的河豚一样从茶坊内冲了出来,脸色一阵青一阵红,显然是怒到了极点。
本就是怒极, 刚出门又瞧见崔颐这个名义上的丈夫,潘岳心头一时五味杂陈,最后通通化为冷嗤。
“呵……”
只留下一句冷笑,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到从茶坊内走出来的是潘岳,崔颐的脸色继而也变难看了。
两人都没有忘记潘岳出来时那一副要吃人的脸色,生怕他做什么,忙提步进去了。
看见月安好端端地坐在那,毫发未损,两人才松口气。
“娘子。”
绿珠扑过去,将月安扶起。
“没事吧?”
“潘岳可有对你动手?”
任谁看了潘岳出来时那副模样都会误解,崔颐亦是如此。
月安摇了摇头,心中的歉疚还未消散,满心愧疚。
她是个好性子,从小到大都未曾与人红过脸,有过口舌是非,更别提违心说如此刻薄的话,月安深觉歉疚。
当时见潘岳的脸色,月安也是有点怕怕的,但见他只是阴沉着脸被气走了,连句狠话都没跟她说,月安心下放松的同时更不是滋味了。
走出茶坊,秋日明媚的日光照在脸上,月安扭头看了一眼崔颐,才想起来什么。
“你们这么快就聊好了?”
月安大为震惊,问道。
尽管在这样明媚的日光下,崔颐的脸色也透着几分清寒,他淡漠道:“几句话的事,不需要太久。”
月安讷讷点头,也不多言了。
花间饮铺子门口,柳盈也出来了,她也未多言,只对着月安柔笑着福了福身告辞了。
不一会,去买外食的车夫也回来了,辛苦了一趟,月安给他塞了一月月钱。
两人跟徐夫人说得是出去赏秋,若是没一会便回来说不过去。
“不然让马车绕着汴梁跑一圈再回去?”
对于崔颐的提议,月安先是想要点头,但想到了两人需要长久处于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了,月安又飞快地摇头。
“还是不了,就在街上随便逛逛吧,逛上一个时辰便回去。”
崔颐并无异议,点头应了,让车夫等在花间饮铺子前等着,两人漫无目的在街上游荡。
逛街本是一桩有趣的事,但要看跟谁一起。
跟秀真一起就很有意思,但若是换成崔颐的话便没什么可说了。
好在还有一个绿珠,让月安不至于尴尬到底。
两人穿梭在人潮如织的热闹街市,因为好吃的好玩的太多,月安这会将崔颐这块木头也忘了,兴致勃勃跟绿珠讨论买什么回去。
崔颐就那么安安静静跟在后面,也不去打扰,只静静看着眼前亦喜亦嗔的小娘子,心里从未有过的安稳。
前几日好似被束缚的心顷刻间挣脱了出来,心口的焦躁也没了大半,崔颐走路都轻盈了不少。
“绿珠,你看这两支钗哪知更好看?”
月安逛到了一个首饰铺,左手拿着一支绿梅吐蕊,右手拿着一支红玉珊瑚,兴冲冲问道。
绿珠觉得这两支都好看,一时犯了难,实话实说道:“奴婢觉得都好看。”
月安正纠结着,就听身后有声音道:“红玉珊瑚更好。”
月安回头,对上崔颐正色的脸,她追问道:“真觉得红玉珊瑚好看?”
崔颐不解其意,但还是诚恳道:“对。”
其实依照着崔颐平素的审美他会觉得那支绿梅吐蕊更加青睐,认为其较那支红玉珊瑚清雅素丽些。
但温氏生得明媚娇艳,还是佩那只红玉珊瑚更显光艳美丽,于是他违拗了自己的喜好选择了另一个。
月安不知他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又比对了两只钗,碎碎念道:“你们男子的眼光一惯是俗气的,没想到这次挺会选,我也更喜欢这支。”
“不过我也不是没钱,掌柜的,两支都要了!”
“好嘞~”
也不理会崔颐什么心情,美滋滋将喜欢的都收入囊中。
爹娘给她那么多钱帛假装不就是让她舒舒服服地过日子吗,月安可不会亏待自己。
掌柜喜笑颜开地让小伙计给两只钗装好,嘴里甜言蜜语不断。
独剩下崔颐在那兀自参悟了一会,学会了一个道理。
以后再遇到这样的择取之事,不要多言,直接全部拍板拿下就行。
获取了一个以前从未学过的道理,崔颐生出了一种充实感。
汴梁大街上最不缺的就是扑买摊子,虽然政令规定除大朝会和上元节外不许民间博戏,但扑买不同于正经的赌博,不仅摊贩想靠这个多赚些银钱,汴梁百姓也喜好这一口。
因而只要不是巡街的官差故意为难人,或者是个认死理的倔强性子,一般都会对街上的扑买摊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因为这些官差下职后可能也会玩两把。
出了首饰铺子后,月安立即就锁定了一家扑买摊子,上面的货品是磨喝乐。
因为是寻常百姓贩卖的货品,磨喝乐只泥偶、木偶、瓷偶三种,虽然不是什么金贵的材质,但胜在这些磨喝乐都雕刻彩绘得很漂亮。
其中月安瞧上了一只瓷偶,是一个绿衣粉裙,怀里还抱着荷叶荷花的小娘子模样,月安一瞧便喜欢上了。
出了铺子便直直往这里扑,崔颐跟着过来,一看是扑买这等被政令明面上禁止的博戏,顿时就蹙起了眉头。
一看月安还要掏钱在这上花销,他更不赞同了。
“官家禁止平日拿扑买娱乐博戏,还是莫要在这上面浪费钱帛了。”
知道温氏的性子,崔颐收敛了不少,语调温和地提醒,希望温氏可以迷途知返。
但再温和也不是顺心话,月安瞪了他一眼,埋汰道:“干嘛这么较真,官家虽这么规定但大朝会不还是开放了,说不准官家也玩过呢。”
“更何况我浪费的又不是你的钱帛,你就少管些吧。”
“老伯,我要那个抱荷花的小娘子,先来十把!”
做生意的就喜欢这么豪爽的主顾,摊主老伯一听立即眉开眼笑地应下了,热情道:“娘子好眼光,这个磨喝乐是我家老婆子做的最好的一批,不过扑买的难度也高些,押金五文,娘子得掷出五纯才行。”
确实是有些难,但月安很想要那个瓷娃娃,但扑买的货品一般不给售卖,只能靠扑买得来了。
“五纯便五纯,来吧!”
只要她钱砸得多,五个背面总能掷出来。
但现实就是她掷了二十二十二次都没能成,而崔颐就在一旁沉默不语地看了她失败了二十二次。
月安觉得脸皮发烫,不是因为她二十二次没掷出五纯,而是这一幕被刚刚还被她呛声的崔颐给看了全过程。
怎么说呢,可能有点丢脸。
恼羞成怒下,月安嘟囔道:“老伯你家这铜子也太奇怪了,五个铜子,掷了那么多次,就算掷不出五纯,好歹也给个三纯,你这倒好,最好的也只得两纯,太怪了!”
但话已经撂下了,月安也很想要那只瓷偶,她就当高价买下了。
遂又要来一局,让刚抬头准备摇,手腕就被崔颐倏地攥住了。
如今已是八月末,空气寒凉,因而当崔颐的手握上来时,尽管隔着衣料,月安还是觉得滚烫。
和父兄一样,浑身总是热乎乎的,小时候,尤其是冬日坐在他们怀里,总是暖洋洋的很舒服。
但崔颐可不是她的父兄,月安愕然道:“你做什么?”
挣扎了一下,崔颐感受到手中那截皓腕的抗拒,力道松了不少,但还是没放开。
“让我看看里面的铜子。”
月安这厢还在诧异崔颐平白无故地看什么铜子,接着就瞧见闻此话的摊主老伯变了脸色,有些紧张道:“铜子有什么好瞧的,不都长一个样~”
月安注意到了摊主老伯这细微的变化,也不挣扎了,顺势将铜子交给崔颐。
“给你。”
铜子落到了崔颐的手上,老伯急得就要上来抢,神情更是惊慌道:“你情我愿的玩意,郎君未免无礼。”
崔颐动作敏捷地躲开了,冷肃的面色透着几分威严道:“只是看看而已,若没有问题在下自会向老伯赔礼,偿以钱帛,老伯在害怕什么?”
摊主讷讷无言,而崔颐也迅速将五枚铜子翻看了,月安也好奇地凑过去瞧,一时摒弃了什么分寸距离,两人肩抵着肩,崔颐只要一垂首就能蹭到小娘子乌黑馥郁的发。
按捺住有些活络的心思,崔颐目光落在那几枚有问题的铜子上,冷笑道:“敢问老伯,扑买不是全看天意吗?怎的还有三枚是人为的?”
五枚铜子中,两枚是正反两面皆有的正常铜子,但剩下三枚根本没有背面,两面一般无二。
这样的情况下,任何人都不可能掷出五纯,更拿不到想要的货品。
这铜子仿得细致逼真,如果不特地去翻看验证,基本发现不了这个猫腻。
月安顿时就来火了,愤怒之下一拳捶在摊子上,让摊子上离得近的磨喝乐都震了一震。
崔颐余光瞥了一眼那只攥得紧紧的小拳头,皮肉粉白,指甲都是莹润的色泽,此刻气势汹汹的砸在摊案上,让人觉得有趣。
“我说怎么这么奇怪,居然敢拿□□来糊弄人,必须要给我一个说法!”
摊主老伯还在赔礼道歉,说是因为家中老妻身体有疾才想着用这旁门左道多赚些银钱,在那卖惨装可怜,崔颐却没心情去听,思绪敏锐地捕捉到月安那句话里异常关键的一词。
“本朝私铸□□是大罪,你是从哪里得来这些铜子的。”
能仿制得这般栩栩如生,说明背后的存在不止有只是用来做扑买这等小玩意的同面币,说不准还有更多见不得光的。
这样的话,就不止是摊主坑骗主顾的小事了,怕是官场上又是一阵波澜骤起。
月安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她八岁时爹爹就曾在临安破获一桩□□案,也正是这桩案子爹爹被擢升知州,但也因此忙得焦头烂额。
若□□流入市井巷陌,将会是一场灾难。
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摊主吓得连声否认,似乎还顾及着什么一开始还不肯开口。
崔颐此刻便掏出了他的官威,冷哼道:“老伯可能不知,在下姓崔名颐,是官家新任命的御史,有谏言弹劾之权,而我夫人的兄长任职大理寺寺正,父为中书舍人,天子重臣,你若你乖乖说出事情,那便只好将老伯你提到大理寺狱审讯了。”
二哥得赐婚不久后,擢升的政令也下来了,二哥从正八品的大理寺评事升迁为从七品寺正。
虽然不敢说一点没有德庆长公主的裙带关系,但这也是二哥应得的,娘常说二哥在大理寺任职后,忙碌起来形同牛马,夙兴夜寐,得了不少嘉奖,也不是白拿的擢升。
听到崔颐的话,只是平头百姓的摊主哪里还敢犹豫,立即什么都招了,只求不要提他去大理寺,他还有一家子要养。
原来汴梁这些小摊贩几乎一半都有这样防止的□□,源头是来自于千金坊,汴梁知名一地下赌场,平日瞧着也是老实乖觉,不曾想背后的东家竟悄无声息做这等龌龊事。
但具体还是得请示官家下令去调查,崔颐封了摊主的口,让他不要泄露出去,不然就等着下狱。
这一招很好用,摊主就差跪地表忠心了。
临走前,还特地将月安喜欢的那个瓷偶献给她,想在她这里讨个巧。
月安一开始还有些不好意思接,觉得这不是自己真金白银赢来的,但崔颐这时候吭声了。
“他坑骗了你,你因他那些小把戏也失了不少钱,就当是花钱买下了,拿着便是。”
月安一听十分有道理,心安理得拿着她心仪的瓷偶走了。
出了这样的事,不必说两人是要立即回去的,徐夫人要是问起就把方才的事说了,也就不会让人起疑。
上车的时候,月安一时没想起她之前下马车忘了将她那对木偶人收起,一钻进车子里看见大剌剌躺在那的一对小人,月安手忙脚乱收拾着。
动作再快,也没躲过崔颐锐利的眼神,但他并未说话,只是将眼睛别过去。
马车穿梭在街市上,听着车轮轱辘声,崔颐忽地想起一事来,他偏头问正靠在车壁摆弄瓷偶的月安道:“方才,潘岳寻你做什么?他又为何气冲冲地出去了?”
关于潘岳想在她和离后求娶她,然后又被她刻薄的话语无拒绝这样的事,月安是不大想告诉崔颐的。
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还不得低声些。
于是她含糊道:“没什么,就是潘岳老毛病犯了,我为了一劳永逸说了些难听的话,他气走了。”
崔颐先是哦了一声,继而饶有兴趣道:“有多难听?”
月安一愣,迎着他的视线继续敷衍道:“非常难听,难听到以后他应该不会来寻我说话了。”
崔颐知晓温氏不想告诉自己这样的私事,沉闷地应了一声不再言语了。
……
玉颜铺子中,柳盈乘着软轿回来了。
还未进门,就见妹妹柳襄奔了出来,神情焦急地想同她说什么。
“姐姐,那个人回来了!”
柳襄跑得急,还差点摔了一个跟头,柳盈担忧地走过去,看着有些气喘的妹妹,柔声安抚道:“什么事也得慢慢说,瞧你,差点摔了吧。”
“你刚刚说什么人回来了?”
带着妹妹步入铺子,柳盈刚笑吟吟地问了一句,就听铺子里传来一阵话语声,那语调既陌生又熟悉。
“是我回来了,小柳叶。”
一高大挺拔的人影不知何时立在那,正背着身子出神,见柳盈进来,他扭过了身子,一张俊朗英气的面庞随之映入柳盈眼中。
相隔四年,当年青涩稚嫩的少年已然及冠,五官成熟端肃了些,肤色也因为征战而黑了不少,但还是透着些少年时就带有的野性狂放。
纵使年纪长了,模样也有了变化,但看向她的眼神,还有与她说话的语气,与四年前一般无二。
“原来是你,陆凌。”
“好久不见。”
柳盈先是一怔,只是瞬息,她整理了杂七杂八的情绪,缓缓道。
短短一番话语中夹杂着柳盈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别样情绪,但陆凌察觉到了。
第42章
回到家后, 崔颐风风火火地进了宫,将千金坊背后可能私自铸币的事告知了官家。
农为国本,但商业也是如今百姓繁荣富足的保障, 在铸币上耍花招,无疑于动摇社稷安定。
崔颐回来说官家听了后大怒,立即遣了皇城司去缉查, 果不其然, 在千金坊抄出了数千斤□□,不是扑买那等两面相同的小玩意, 而是一个个对比着市面上流通交易的铜子仿制的。
几乎分毫不差, 但经过铸币的工匠的验看,发现□□中因为含铜量不及真币高, 眼看之下色泽上并无真币发红。
此案被官家交由皇城司与大理寺共同打理,誓要揪出幕后之人。
皇城司的手段厉害,皇城司的牢狱只会比大理寺更可怖,那千金坊的东家进去后,三日不出便将话吐了大半。
声称盐铁部雷正使是他背后之人,他私铸钱币胆量也是雷正使所授意。
但供词到了雷正使面前,雷正使却是不认的,只说自己不认识千金坊东家杨二郎。
正在双方焦灼时, 吕相站了出来,为雷正使说了些好话。
雷正使未举进士前便是吕相门生,如今坐上盐铁正使这个位置也少不了吕相的提拔,此时站出来为雷正使说话也是理所应当。
其后, 距离吕相为其说话不到半日,所谓的凶手便被提了上来,说是盐铁部的判官所为, 为了借顶头上峰的势,便谎报了雷正使的名头。
这样的结果,清流皆知这位判官是替死鬼,但苦于没有什么切实的证据。
本以为这案子便要这样草草了事,但崔颐站了出来,以御史的身份狠狠弹劾了雷正使。
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将雷正使这些年那些被其遮掩藏匿的琐碎阴私都给查了出来,比如教子无方,其子与人争妓将人殴伤。
私放印子钱,违法国律。
还有些宠妾灭妻这等于德行上有亏的理由。
再加上最后这桩,居盐铁部长官却对下属监管不当,以致其犯下重罪浑然不知,是为渎职。
虽都不是什么砍头抄家的大罪,但被御史罗列起来弹劾一遭,也不是好受的。
加上有两朝元老的楼太傅从旁帮衬,当堂与维护雷政使的吕相据理力争,清流局势大好。
也是原本官家心中就不快,这样一弹劾下来,雷正使被一肚子火的官家斥责,直接从正使贬为副使,原本的副使擢升为正使。
新任的盐铁正使是个清正廉明的性子,不出意外吕相一党便很难将这个位置拿回来了。
此一案,虽殊途,却同归,吕相一方败阵。
月安将这些当成乐子听了一耳朵,心中唏嘘过后叮嘱父兄可千万别掺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不然一不小心就将熬了这么多年的官位都给丢了。
原本只以为是扑买摊子上一桩坑骗主顾的糟心事,最后却一步步成了朝中争斗,月安难免心惊。
爹爹笑眯眯地安慰月安,保证自己不会做什么腌臜事给人抓小辫子。
月安想想也是,爹爹是个稳妥圆滑的性子,从县令起便不与同僚交恶,处事稳重中不乏机敏灵活,所过之处一片夸口。
不过这下崔颐这番出头却是成了出头鸟,而且还狠狠挫了吕相那头的锐气,月安有些不安。
倒不是多担心崔颐,他自己做的事自己就要有胆子承担,月安就是怕自己还没走就被牵连上了,连带着温家一起被记恨上了。
这场风波过去后,已是八月末,眼看着就要进入暮秋。
天也越发的冷了,晨起庭院中的草叶上都下了厚厚的霜,月安也更喜欢出来晒太阳了。
在秋千架上铺上一层又厚又软的褥垫,再拿条毯子给自己盖上,水果点心摆在一旁,方便她时不时整一口。
刚用完午食,月安惬意地躺在暖烘烘的日光下,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庭院中偶尔走动的小丫头们。
从绿珠跳到青芸,再跳到红药、素樱,最后到了心事重重的紫菱身上。
自打那日被崔颐斥责后,紫菱再没能进过屋子,时不时还会可怜兮兮地看着月安,大概是想让月安给她说两句好话。
不能进屋不仅是没机会做点什么,更是失了脸面。
四人同样是梅鹤院的丫头,只有自己不被允许进屋伺候,日日对比下来自然不会开心。
月安知晓她的意思,但对此无能为力。
紫菱对崔颐欲行勾引之事却失败被训斥惩戒,若自己宽恕了她让她再行这腌臜事到时又该如何?
就好像她故意给崔颐安排妾侍一般。
这种乌烟瘴气的事她可不能干,月安很快收回目光,自顾自晒自己的太阳。
紫菱神情恹恹地给鱼缸里锦鲤喂食,心思却飘远了。
紫菱眼下遇到了一桩难跨过的坎,日日茶饭不思。
家中那个丧良心的兄长在外头欠了两百贯的赌债,家中偿还不起,但却也不愿让兄长下大狱,便将主意打到了紫菱头上。
本是指望着这个长得有几分姿色的女儿能给主子做个小,也给家里捞点好处,谁承想被主子厌弃,根本没有到主子跟前的机会,因而他们打起了她另一个主意。
准备将她卖给已经五十多岁的张员外做小,可得三百贯纳妾金。
紫菱听完当场就哭起来了,死活不答应。
紫菱恨不得在崔家签的是死契,这样她的去留就不会被父母决定了。
可惜爹娘当年卖她进崔家签的是活契,眼看着就要被爹娘赎出去嫁给老翁做妾,紫菱已经好几日偷偷抹泪了。
她不想被卖给老翁做妾给那丧良心的兄长还债,她想嫁给崔郎君那样出色的儿郎,哪怕是妾!
情绪激荡下,一个大胆又邪恶的念头冒出来,使得她身子不住的颤抖。
她不想这样剑走偏锋,可她更不想被卖给老翁做妾,她只能放手一搏了。
若成了,以郎君的品行,就算对她再厌恶也会收容她,不至于让她沦为老翁之妾。
咬了咬牙,紫菱打算待会请示少夫人出门一趟。
扭头,紫菱目光落在正在秋千椅上懒洋洋晒太阳的少夫人身上,心中划过一丝极淡的歉疚。
不管少夫人和郎君之间的关系如何,少夫人确实是个温良和善的主子,就算自己被斥责后少夫人也并未对她鄙夷嘲讽,除了遵循郎君的话没让她进屋侍候,其他一如往昔。
但为了自己,这回她只能对不住了,少夫人。
紫菱抿唇,下定了决心,面颊也因这阵激荡的情绪隐隐潮红。
而这一切月安皆不知,她仍旧岁月静好,不知一场即将来临。
九月初二,晚食后,夜深人静,洗漱完的月安正在茶案前烹茶,等着素樱那丫头将石榴拿来。
今日她又有了个新的香饮子要调制,是一款石榴口味的。
结果石榴没等回来,倒是等到了绿珠带回来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不好了娘子,书房那边出事了!”
月安将手中牛乳放下,诧异问道:“出什么事了?”
崔颐在那能出什么事,难不成操劳过度人昏过去了?
“是紫菱,她想下药毒害崔郎君!”
“啊?!”
震惊过后,月安忙不迭换了衣裳匆匆往书房那边去了。
还未到,远远就看着书房中灯火通明,隐约传来啜泣声,若是不知情月安甚至觉得有几分可怜。
但一想着这丫头下药害人,还差点让她和离不成先成寡妇,她就一点可怜不起来了。
带着一腔荒唐踏进了书房,就见紫菱被梅鹤院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子扭在地上,面上的妆都哭花了。
再往下看,紫菱穿了一艳丽火红的抹胸,还松松垮垮的,外头披着的褙子也没个正形,一边已经隐隐落下了肩,露出肩颈大片雪白的肌肤。
发髻也没有梳齐整,一头乌发就那么散在双肩,配上大片雪肌,倒是透着几分楚楚可怜的风情。
月安一时怔住了,在想这到底是个什么毒药,还得弄成这样过来。
长了十八年,月安哪里见过这种腌臜路数,还在琢磨,一边不知伏案了多久的崔颐猛然抬起了头。
他身上衣衫倒是整齐,就是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呼吸也异常急促,像是生了什么重病。
也不说话,只一双不太清明的眼眸紧盯着月安,看得月安莫名心慌。
就好像面对的不是人,而是荒山野林中的饿得两眼冒绿光的野兽,紧盯着要吃人的感觉。
显然,这肯定是紫菱下药导致的。
“快去请大夫来!”
有什么话也得先请大夫来将毒解了才好,月安催促家仆,却听书玉说已经遣人去请了。
闻此,月安打消了念头,手忙脚乱地凑到了崔颐身边,看着崔颐痛苦得满头大汗的凄惨模样,想着多少做点什么才好。
她可不想真先做了寡妇。
将旁边水盆中的帕子拧干,月安一边询问一边去擦崔颐额上的汗。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好好的怎就出了这样的祸事?”
这等投毒下药的事月安只在话本子里见过,谁知道如今就摆在自己眼前,纵然不是下给她,月安想想还是心惊。
就是这毒看着怪怪的,跟话本子那种一吃下去就口吐鲜血口吐白沫什么的不一样呢?
“回少夫人的话,是紫菱这个臭丫头,谎称是替少夫人送甜羹给郎君的,结果在里头下了腌臜东西,还借口把仆叫走背地里打晕,害得咱们郎君差点……”
一个人说着,一个人听着,正在月安要听到关键处时,突然腰间传来一股力,她人直直就坐进了一个可以称得上是滚烫怀中。
一坐下还没反应过来,两只长而结实的臂膀就将自己牢牢圈住了,耳后一阵湿热,粗重的呼吸声又让月安想起了想要吃人的野兽。
“做什么,放开我!”
浪荡如潘岳,都未曾这般冒犯过自己,尽管崔颐有郎婿的名头,但于她而言还是不能越界的男子,冷不丁被这么一抱,月安魂都要吓飞了。
也就是在自己喊出来的一霎那,身后人也猛地推开了她,跌坐在地,气喘吁吁。
就像一条濒临脱水的鱼,哪还有平时的秀雅风姿。
“他、他到底是中了什么毒?”
饶是月安迟钝不了解,也意识到了这似乎不是她料想的毒害,捂着受了惊吓而怦怦跳的心口,她喃喃问道。
“回少夫人的话,这是、这是……”
吞吞吐吐了半晌,脸皮薄的书玉不知如何解释,看了一眼扭着紫菱的婆子,示意她来说。
婆子也是个机灵的,三言两语解释清了。
“回少夫人的话,这丫头从外头偷买了些烈性的腌臜药,下在了羹汤里,妄想做郎君的人,同郎君春风一度!
婆子的话虽未点名那是什么腌臜的药,但一番话也直白,月安总算是听明白了。
扭头去看,挣扎着爬起来的崔颐正虚弱无力地扶着书案,玉白的面容潮红片片,眼角眉梢更是爬满嫣红,透着一股说不清的冶艳风流。
他看起来像是快要失智了,一双眼睛越来越红,大概是因为那烈性药物的缘故,他尽管推开了她,但双眸仍在蠢蠢欲动,像是随时会控制不住扑过来。
已经知道了这是什么药的月安哪里还敢靠近,一对上崔颐那双蕴含着无穷深意的眸子,她立即连退了几步,惊惶道:“我根本没有让她往这里送汤羹,我什么都没做!”
汹涌如浪潮般的燥热席卷全身,理智正在逐渐被侵吞,目光浑浊间,他看见月安明显表示拒绝的动作,心火更甚。
书案上洁白平滑的一摞纸早已被崔颐攥得皱皱巴巴,但他觉得自己快克制不住了。
只想、只想……
滚烫发红的目光再度慢慢锁定他的妻,难受得痉挛抽搐的身体每一滴血都在叫嚣着、渴望着,想要做点什么。
像大婚前徐家表兄硬塞给他的小册子上那样,狠狠地、彻底地、酣畅淋漓地去感受,去实践。
可她似乎一点都不愿意,避他如瘟神。
正忍耐间,吴大夫匆匆忙忙赶来了,书玉扶着郎君坐下,在吴大夫耳边低语了一番,又将从紫菱身上搜出来的剩下半包药粉给吴大夫验看。
吴大夫捻起药粉嗅了嗅,神情严肃道:“造孽了,这还不是寻常的药,是外头专给牛马用的,药性极烈,就算解了也得休养个一两日。”
事情严肃归严肃,但月安听着这句给牛马用的,当下便有些绷不住,强行按下了诡异的笑。
“还请吴大夫开药救治。”
烧得筋脉都在隐隐作痛,神智混沌下,崔颐声音都虚软无力,只想着吴大夫能赶紧将这药性除了,不然他自己都说不好接下来会做什么混账事。
吴大夫先是捋了捋胡子,看样子是在措辞,几息后委婉道:“此毒现成有个解法,郎君何不……”
吴大夫话未说完,但所有人都知晓那话的意思,纷纷向缩在一边的月安看来。
既是中了需要阴阳交欢的情药,那和少夫人回屋睡一觉不就好了?
多简单粗暴的法子,大夫都不用看。
但这显然不适用月安和崔颐,见众人目光都转向她,月安右眼皮直跳,心也一抽一抽的。
她立即看向崔颐,见人低垂着眸,还处在烈火焚身中,额上汗又开始大颗大颗地出现,一点也不顶用。
只能靠自己了。
月安深吸了口气,做出为难的神情道:“还请吴大夫再寻法子,我这不大方便。”
好在还有癸水这个绝妙的存在,更庆幸她每月的日子都不准,在这个时候堪堪解救了她。
在场众人一听,神情了然。
再然后,不顶用的崔颐也终于能开口了。
“没错,吴大夫快想想法子。”
似乎快要撑不住了,崔颐脸色一阵白一阵红,话语艰涩,低垂着的眸子黯淡极了。
吴大夫不再多言,取出药箱里的一副银针,对月安道:“施针可消去郎君的大半药性,还请少夫人屏退众人。”
月安立即将闲杂人等带出去,只留下书玉看顾。
看了一眼被婆子拧出来的紫菱,被堵住嘴巴的紫菱双眼红肿,呜呜地看着她,仿佛希冀她为其求情。
“少夫人,这丫头怎么处理?”
紫菱做出这样的事,她哪有脸替人家宽恕,还假借她的名义,实在是可恶。
“先将她关到柴房里,派人看着,等郎君醒了再发落。”
她自认不是崔家真正的少夫人,觉得此事还是交给崔家人发落比较妥帖,不然罚轻了罚重了都是问题。
本想着回去,但又觉得这样拍拍屁股走人有些不大好,好歹等崔颐好了再说。
不过吴大夫的动作很快,还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门便打开了,月安小心翼翼地踏进去,看见崔颐不再是神志不清的危险模样,好端端坐在榻上,虽然脸色尚还发白,但双目清明了许多,不再像之前那般死盯着她了。
月安的心放回了肚子里,姿态放松地走了过去。
“吴大夫,我夫君如何了?”
吴大夫将银针收起,温声道:“无碍了,只需要静养休息一日便可,某开了些清火养神的药,煎服几日有助于郎君恢复。”
月安道谢,让书玉将其送了出去。
绿珠和书玉规矩地守在外头,书房内便只剩下夫妻二人。
崔颐人是清醒了,但瞧着还是有些发蔫,也不看她,只垂眸不知道想什么。
月安还记挂着紫菱的事,于是问道:“紫菱那丫头,崔郎君想怎么发落?”
毕竟一直将人关柴房里也不是事,总要有个结果。
这话出来,崔颐有了反应,只见他缓缓抬头,苍白的脸衬得那双眸子愈发黑漆漆的,让人发怵。
“站那么远做什么,我现在又不会做什么。”
就好似故意一样,崔颐专挑月安不想谈及的事说,弄得她不由想起刚才失控的一幕,面色尴尬极了。
月安讪笑了几声,给面子地往崔颐那挪了挪,但还是不敢靠得太近。
没法,方才那一下实在将自己吓得够呛,险些以为自己要清白不保了。
对于温氏这反应,崔颐心中一清二楚,但他就是不大舒服。
目光落在小娘子粉白含笑的面颊上,不自觉地就往拿出嫩红上游走。
崔颐觉得大概是那药性尚未完全清除的缘故,只是看着,他便情难自禁,不受控地扬了起来。
动了动腿,调整了一下坐姿,崔颐全力去压制,但出口的语调还是难免古怪沙哑。
“你觉得呢?”
崔颐生了一双清润剔透的杏眼,永远都是清明澄澈的模样,可如今总觉得有些晦暗模糊,大抵是那药害的。
月安斟酌了一下,委婉道:“她是你崔家的丫头,遭罪的也是你,你做决定就好。”
“呵~”
月安话说完,就听见对方忽地低笑了一声,不明深意。
就在月安狐疑自己是不是说错什么话时,就听崔颐语调一转,话语冷厉。
“心怀不轨,谋害主子的奴仆自然留不得,不必多言,打了板子将其赶出去就是。”
月安点头,未多言,只应了一声好,临走前客套了一句。
“崔郎君需要休养,还是尽早安睡吧,我就不在这打扰了。”
崔颐轻嗯了一声,远望着离去的倩影,深嗅了一口书房内残余的淡香,神情古怪地看向自己的双腿之间,低骂道:“别想了。”
第43章
紫菱这事被处理得很快, 甚至不需要自己插手,就被翌日得知了此事的徐夫人料理了。
就像崔颐说的那样,被直接赶了出去。
在被赶出去前, 月安也听绿珠说起了她临走前的哭诉,也算是个可怜的,兄长赌博欠债, 爹娘要拿她去给老翁做妾卖个好价钱。
虽然也是出于无奈, 但腌臜事做了就是做了,没人会因为她有苦衷就不计较她的罪行。
不然大理寺狱中一大半犯人都要被宽恕释放了。
不过月安对紫菱爹娘为了给惹祸的儿子脱身就卖女儿给老翁做妾的行径很是看不惯, 自己犯的错凭什么自己可以美滋滋躲着, 看着爹娘将自己的亲妹妹卖了换钱给自己用?
当下,紫菱被赶出去后, 月安便给家里去了一封信。
父兄动作很快,不过一炷香的时辰便遣人去了紫菱兄长签了二百贯的赌场,稍稍提点几句,赌坊的东家便一改先前索取钱财的嘴脸,坚持要将紫菱兄长充为长工,为他做五年的活计偿还那二百贯。
想将女儿卖给员外做妾的紫菱爹娘一瞧事情没了转机,在家发脾气狠狠打骂了紫菱一顿,也没了气焰。
……
崔颐也是个勤恳执拗的, 吴大夫叮嘱他至少休养一日,但他翌日照常去官署点卯,除了脸色发白些也看不出什么异常来。
当夜来主屋安寝时,人也淡淡的, 全然没有那夜的失态,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不过一时半会不敢碰饭桌上的羹汤了,大概是被那不干净的甜羹给喝出了阴影。
月安没忍住, 暗暗勾了勾唇角,殊不知这一幕被眼神敏锐的崔颐瞥见,唇抿了抿。
“你在笑什么?”
没有轻易放过月安,崔颐按下手中的动作,漆黑的眸子一瞬不瞬盯着月安,给人以满满的压迫感。
月安先是一怔,立即摆出正色的神情否认道:“没什么啊,我没笑,崔郎君看错了吧。”
满眼清澈无辜,要不是崔颐自己刚刚亲眼看见了真要被温氏这副模样骗过去。
自嘲般地笑了一声,崔颐也不纠缠,自顾自说道:“我早该知道,温娘子是不可能让人送羹汤来的,为此险些遭了算计,真是犯蠢了一回。”
他这样的话,月安一时不知道如何回,只一脸菜色,神情迷惑。
崔颐怎么回事,他说这些可让她怎么接话,真是难为死她了。
想来想去,月安也只能说句人心险恶,讪笑了两声,试图将这个话题揭过去。
崔颐不是傻子,也看出了月安对这个话题的回避不喜,眸光一淡,也不再多言。
……
九月有个能登高望远的重阳节,那一日官家给了朝臣一日休沐,便于臣子们同家人朋友一道登山赏秋。
月安早就期待这一日了,稀罕地起了个大早,收拾自己登高要带的物件,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忙得像个小蜜蜂。
“香囊里放上驱虫的药草,山里虫子不少,得防一防。”
“衣裳得换身轻便的,不然爬山受罪的是自己。”
“还有水囊和糕饼果子,渴了饿了正好吃喝。”
“再来根登山的手杖,半路累了可以拄着。”
“投壶的东西也可以带上,上去就不会无聊了。”
“还有,带个风筝过去,山顶地势开阔还有风,正适合放风筝。”
“记得要带个结实的过去,可不能放到一半断线了或者一扯就烂了。”
充分吸取上次的教训,月安在风筝上着重强调着。
拾掇得一件不差,月安随着崔家一行坐上了马车,崔尚书和徐夫人一驾,她和崔颐一驾。
暮秋时节,被风送过来的空气难免清寒,月安在身上加了一件披风。
本还想着如何避免和崔颐同乘一车的尴尬,没想到刚坐一会她就开始犯困,迷迷糊糊靠着车壁睡过去了。
想来是今晨起得早了些,现在困劲上来了。
月安呼吸逐渐平稳,面颊上也开始爬上红晕,一瞧便知睡得香。
崔颐放下了手中的书卷,目光比以往放肆了不许。
这样的时刻,无论他如何打量,温氏都不会察觉。
不过深秋在马车里睡终究是不妥当,怕是容易着凉。
念此,崔颐将一边叠放得整整齐齐的毯子拿来给人盖上,盖完继续专注手中书卷,不过时不时瞥来的目光昭示了此刻崔颐并不算专注。
“醒醒,苍山要到了。”
月安最后是被崔颐叫醒的,耳畔声音清越如金玉相碰,带着提神醒脑的清冽。
月安睁开眼,看到身上的毯子,脑子尚且迷迷糊糊的,也没过问,只懒洋洋地哦了一声,开始沾湿帕子擦脸。
擦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身上的毯子大概是崔颐好心帮她盖的,于是扭头轻声说了句多谢。
崔颐知道她在谢什么,手执书卷的动作不变,神情淡淡地嗯了一声,这让月安有种他是被迫的既视感。
不过还是需要谢一句。
很快,马车到了苍山脚下,还没下马车,月安就已经感受到了外面清新寒凉的空气,还有热闹的谈笑生。
重阳佳节,汴梁上下只要有这个闲工夫,都会同亲友一道登高散心,因而山脚下人马众多,呈熙熙攘攘之态。
山脚下,父子两一道,徐夫人带着她去跟汴梁有交情的夫人寒暄问好。
月安端着仪态,脸都要笑烂了才堪堪将这些贵妇人应付过去,再然后她瞧见了温家的马车,月安神色蠢蠢欲动。
崔家人也看见了,两家家主不仅是故交,如今又成了姻亲,两两相见自然热络。
“爹爹娘亲!”
看见了父母,月安笑逐颜开,也不管周围都是人,先是扎进娘怀里,又是抱着爹爹的胳膊,像只快乐的小鸟般叽喳热闹。
稀罕了一会,温敬和林婉想起想起这是大庭广众下,而且亲家和女婿都看着,也不好意思起来。
“文荣兄和嫂夫人见笑了,就这么一个闺女,从小到大宠惯了,性子有些咋呼,若是以后在你家有什么不妥之处,还请担待,让我们做父母的教导。”
纵然闺女在婆家惹了事,温敬也不希望是公婆来教训,只能提前说点什么。
徐夫人含笑道:“怎会,月安是个好孩子,比我家颖儿还贴心些,哪有什么不妥的,我喜欢还来不及呢。”
徐夫人是喜欢端庄得体的闺秀不错,但不代表别样的小娘子就不好,儿媳妇娇憨可爱,又分外懂事乖巧,要不妥也是她崔家不妥,生养来了个不知道好好待妻子的儿子。
虽然被她说过后,儿子也时不时跟儿媳一起安寝,但夜里似乎从未叫过水,显然两人尚未圆方。
先前已经训斥过一次,徐夫人深知宁和不是个强逼就能就范的性子,甚至还可能出现反效果,徐夫人只能先行作罢,让小儿女自己去磨合。
都是夫妻,未来还有那么长时间,水滴尚能穿石,她不信宁和能冷硬一辈子。
况且通过日常细节来瞧,她的儿子早已露出了端倪,只待来日。
只是眼下有些对不住儿媳,徐夫人只能弥补她、宽容她些。
温敬和林婉一听放心了不少,眉开眼笑地继续谈天说地去了,最多的便是夸赞崔颐,月安闭着眼睛都能猜出爹爹面上是什么满意的神情。
被夸了那么许多,崔颐倒是沉得住气,面上依旧四平八稳,不骄不躁的,倒是不俗。
若换成她三哥,被这么夸,指不定乐成什么没出息的模样。
说到三哥,月安朝着爹娘身后看过去,就见三哥对她挤眉弄眼的,似乎有话要说。
两人是双生,又一起长大,月安焉能不知他什么意思,不过是又要和她比试谁先等上山。
月安才不理,小时候和三哥还有一争之力,如今是完全不行了,月安才不会自讨没趣。
大哥去台州还未归来,二哥去配她那位身份尊贵的未来嫂嫂了,德庆长公主不喜登高,颇擅骑射,非拉着二哥同她跑马去。
这要是三哥,未婚妻约他去跑马骑射什么的定会高兴坏了,可惜二哥是个文臣,骑射虽然也没落下,但不似三哥那般精湛,此去一趟定然艰苦。
上山的时候,月安充耳不闻三哥的挑衅,自顾自走着,享受苍山清新发冷的空气。
长辈跟长辈凑在一起慢悠悠地走,月安走在前面,和总来犯贱的三哥打打闹闹,还如小时候一般。
来了苍山,见了父母家人,月安高兴得忘了形,完全将崔颐给抛到了脑后,只顾着跟三哥嬉闹,让崔颐想起了街头巷尾那些追逐打闹的顽皮孩童。
很有蓬勃有生命力的景象,但作为被忽略的一方滋味是不太好的,崔颐始终跟随在后,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打闹了许久,体力不支的月安开始跑不动了,气喘吁吁地拄着手杖,成了真正的小碎步。
“三哥、三哥你等等我~”
“不是说苍山是座不高的小山吗?怎么比咱们临安的翠灵山还难登?”
月安败下阵来,可怜兮兮地让三哥等他,温曜安笑嘻嘻地环胸看着妹妹凄凄惨惨的模样,嘴里还不客气。
“瞧你那不中用的样子,才刚到山腰就不行了?”
“让你平时跟我一气晨起锻炼你不来,现在吃到苦头了吧哈哈~”
月安此刻已经没什么力气跟三哥拌嘴了,只瞪了三哥一眼,有气无力的同时带着几分撒娇道:“我不管了,三哥你背我!”
小时候兄妹两就是如此,月安累了就耍耍小性子让三哥背她。
可现在三哥无情的很,拒绝得干脆利落道:“都是嫁人的大姑娘了,也不怕人笑话,而且你那么重,背你上去跟背个大沙袋一样,不得累断我的老腰,不背。”
月安气哼哼骂道:“无情无义!”
正巧崔颐不动声色赶了上来,跟温曜安对视了一眼,温曜安立即笑道:“妹夫不是也在吗,你让妹夫背你不就成了,何苦要难为我,我的背可是要留给你未来的嫂嫂的。”
温曜安嬉皮笑脸的,说出的话却足够可怕,月安下意识看了一眼跟上来的崔颐。
想来是每日晨起练剑锻身的缘故,崔颐虽是个文臣但体格甚好,走了那么久也不见疲态,脸不红气不喘地看过来,目光更是平静幽深,仿佛在等着什么。
月安心里突突地跳,当作什么事都没有般打着哈哈道:“我是开玩笑的,哪里这么娇贵,歇一歇就好了。”
月安顺势就找了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下,缓一缓自己的疲乏,也缓一缓这尴尬的气氛。
她本想让三哥将崔颐带走的,然三哥是走了,崔颐却留下同她一道歇息了。
“那我先走了,妹夫可要照顾好我家小妹。”
崔颐没有多余的话,只嗯了一声点点头,道了一句放心。
于她身边坐下,带起的风透着梅雪清寒气,让月安心尖一凉。
“你不走吗?”
绿珠那身子骨比她还差远了,老早就落在了后面,此刻只剩下崔颐和她。
崔颐盘腿而作,神情莫名回道:“你我二人是夫妻,将你抛下我自己走了算什么,自然是要留下照看妻子的。”
崔颐能脸不红心不跳说这些,月安却没有心情去听的。
然无论如何,崔颐说的也有几分道理,爹娘就在后面,要是他扔下自己走了怕是爹娘见了就夸不出来了。
体贴也是评判郎婿的一个标准。
“好吧。”
就知道绿珠不中用,月安将水囊和蜜饯都放到了自己身上,此刻拿出来吃喝正是合宜。
山风清爽,沁人心脾,月安刚舒了一口气,余光瞥见崔颐偏头在看她,月安才想起自己好像吃独食了。
吃独食是不可取的,月安大方地将盛放蜜饯的袋子递到他面前客气道:“崔郎君也吃点?”
崔颐并不是一个重口腹之欲的人,不然也不会日日觉得他那些寡淡的饭菜不错,所以她本以为崔颐不会要,月安只是走个形式。
但那只修长的手指果真移了过来,捻起了其中一颗蜜核枣儿,月安觉得稀奇。
因为这颗蜜核枣儿,两人见好像少了几分尴尬,在这默默吹了一会山风,将疲乏消了后在此启程。
这回没有三哥跟她打闹,月安的耐力好多了,不过快到山顶时候还是有些喘,双腿如灌了铅一般开始抬不起来了。
这时崔颐拽住了她的手腕,面色清清淡淡的,看起来完全是好意,道:“别客气,咱们现在是夫妻,扶你很寻常。”
月安也是累,被崔颐那股力道一托,身上立即轻松了不少,想着他的话也挑不出毛病,也就依从了。
“那、那你走慢些。”
崔颐颔首,再度握紧了掌心那截细腕,幽深的眸中多了几分浅笑。
皇天不负苦心人,月安终于登山了苍山,也感慨自己努力爬上来了,没有半途而废。
山顶开阔秀丽的风景让月安受的苦累都消散了,一眼望去,层林浸染,天高气爽,任胸腔中有什么浊气都散去了。
身子也不疲乏了,月安甩开崔颐的手,蹦蹦跳跳跑远了,独留崔颐在原地捻了捻掌心,慢悠悠地跟上去。
长辈们很快也带着家仆上来了,两家人干脆在一处设了铺席,拿出吃食饮子酒水,其乐融融。
月安也终于等到了秀真上来,两人带着风筝就去开阔平坦的高地放风筝去了。
边走秀真便嘀咕道:“奇了怪了,今年居然没看见潘岳来登高,以往这种热闹事必少不了他,少不得要和小娘子们打交道玩闹。”
月安也不隐瞒,附耳过去将那日她对潘岳说狠话的事告诉了秀真。
“我也没法,他这人太执拗,而我又没打算跟他有什么,不能白白耗着他,对他对我都不好。”
秀真点头,说道:“是这个理,不过这话可真是够狠的,潘岳当时估计脸色很难看吧?”
月安心有余悸道:“是的,潘岳当时可吓人了,那脸色就跟要疯了一样,我都觉得他会把我打一顿,好在他还是个体面的。”
秀真叹了口气笑道:“不提他了,咱们放风筝!”
月安也笑着应道:“好,那块地好,咱们去那。”
少年人有少年人的意趣,长辈也有长辈的闲情雅致,两拨人互不打扰,只用饭的时候凑在了一起。
三哥不知看见了什么新鲜事,在月安放完风筝归来后满脸兴奋地凑了过来。
“妹妹,好妹妹,你帮三哥一件事呗?”
月安诧异,在这山上,还有需要她帮忙的地方,想必不是什么好差事。
不过这种事她也可以趁机提条件捞好处,便没有拒绝,扬着眉道:“说吧,我听听。”
随即,就见三哥指了指远处一位身着粉白衣裙的娘子,脸红脖子粗道:“那个娘子,你帮我打听一下她是谁家的行吗?要是能适当结识一下就更好了。”
一番话听下来,再看三哥那副少有的局促羞涩的面庞,月安晓得了什么,笑容灿烂道:“哦~”
故意拉长的语调让温曜安那张和月安极为相似的脸红透了,而后恼羞成怒道:“你就说帮不帮吧?”
月安哼了声,话语刁钻道:“方才让你背我你都不背,现在想让我帮你,哼哼~”
温曜安脸色不好,但为了他一见倾心的心上人还是屈从了,好声赔礼道:“好妹妹,方才是三哥错了,以后你要我去做什么我都去,下山背你一路都行,这次就帮帮我吧。”
兄长如此恳求,月安难免心软,而且三哥的婚事也是爹娘一直挂心的,若真在今日碰上一段良缘也是极好。
念此,月安装作勉为其难道:“知道了知道了,我待会帮你问问。”
三哥千恩万谢地坐回了他自己的位置,继续时不时偷瞄人家娘子了。
对于三哥开窍的事月安也止不住的惊奇,要说她这三个哥哥,在这事上迟钝的便是他了,束发后不是舞刀弄枪就是跑马骑射,从不关心女儿家的事,就连有小娘子给他送香囊他都愣愣的,像个傻子。
如今倒是能对娘子一见倾心了,实在是难得。
月安放眼望去,看不清那娘子的面容,只觉佳人气质温柔恬淡,婉约姝静,是个风姿秀雅的淑女。
真想不到三哥会被这样类型的娘子给迷倒,月安还以为他会喜欢飒爽英气的娘子呢。
许是自己的动作有些明显,就坐在自己身侧的崔颐瞧见了,冷不丁问道:“你这是在瞧谁?”
月安看得专注,下意识就秃噜了句出来。
“那个粉白衣裙的淑女。”
说完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生怕泄露了什么让三哥丢面子。
本想迅速揭过这个话题,但听崔颐说了句:“那是我舅舅家的表妹。”
只这简单一句,月安就跟上了钩的鱼儿一般扭头凑过来了。
“你表妹,太常少卿徐家的娘子?叫什么名?”
崔颐外祖任国子监祭酒,舅舅任太常寺少卿,那这位娘子便是徐家娘子了。
“是,表妹名唤徐妙仪,你瞧她做什么?”
没想到这么快就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了答案,月安心下欢喜,但还是不敢跟崔颐透露什么,只敷衍道:“没什么,就是觉得这位徐娘子生得好看,想看几眼。”
崔颐没吭声,但他心中却是腹诽不断。
骗子,刚才他可都看见了,他那三舅兄一脸春心荡漾地寻上了妹妹,之后温氏又频频看向徐家表妹,稍动动脑便猜出了。
况且,温氏怎么不瞧他几眼?
既不愿意告诉他,崔颐也不勉强,反正总有开口的时候。
饭后,月安将三哥拉到一旁,把徐家娘子的身份告知了,并老成地拍了拍他的肩道:“三哥要努力啊,徐娘子这么一个才貌双全的名门淑女可不好配。”
得知了佳人来历以及芳名,温曜安心满意足,也并未被吓倒,反而斗志满满道:“这个自然,我定不会辱没了人家,前几日我在玉津园蹴鞠遇到了官家微服出宫,还夸赞了我,爹举荐我去殿前司做官家亲卫的折子也被官家批准了,读书不成,从武总行了。”
月安点点头,最后叮嘱三哥道:“再有,你可别去唐突人家,不然人家会觉得你是个轻浮的纨绔,躲你都来不及。”
温曜安郑重点头,答应得好好的。
午后,天色微暗,尽兴的汴梁有人开始陆陆续续地下山,互相倾诉着这一日的欢畅。
月安也跟着两方长辈下山去,三哥是个不着调的,从她这得了消息后又恶劣了起来,下山路上又开始作妖。
正巧当时是段陡坡,月安跑得又快,一不小心被脚下的枯枝绊倒,结结实实摔在了地上,摔得眼泪盈盈,要不是这里不止是爹娘家人,月安少说也得掉几滴小珍珠。
“我没事,我不疼,都别担心。”
强忍着脚踝处的不适,月安扶着绿珠的胳膊起来,面上甚至还笑吟吟的。
但任谁都能看出月安的脚伤了,连正常走路都没法。
蹒跚的步伐让月安骗不过众人,三哥深觉愧疚,就要兑现他的承诺将妹妹背下去,但被另一个人抢先了。
“大概是崴了脚,这事不可大意,我背夫人下山吧。”
崔颐恰如其分地表现了身为一个夫君的体贴与爱护,让本想推辞的月安再看见爹娘欣慰的眼神也艰难地咽下了话。
这一切合情合理,她好像难以拒绝。
徐夫人见儿子终于开窍了,满眼都是赞许,倒看得崔颐神情不自然起来。
他只觉得,这样的时候,他应该站出来,且他也想站出来。
无法,月安动作僵硬地攀上了崔颐这具陌生的脊背,浑身别扭。
两具身体贴合的一瞬,俱是一震,但谁也不能言明。
月安也曾看过这层青衫下蓬勃的肌体,所以攀上去后并不多意外身下脊背的宽厚沉稳。
两手尴尬地抵在崔颐背上,月安将身体拉开些,不使前胸后背相贴,但饶是如此,崔颐那双大掌勾着自己腿弯的温度是如此明显,让她无法忽视。
紧张了片刻,大概是今日出的力气不少,月安被身下人那轻柔平缓的起伏晃得来了困意。
抗拒了一会,她终是不敌,脑袋枕在他肩侧睡着了。
崔颐自然是第一个察觉的,他偏了偏头,两人脸颊有一瞬间相贴,暖流顺着肌肤传到了心田,他仿佛感知道了什么。
他跟柳大娘子已经没了婚约,崔颐想着。
她的心上人就一定会回来吗?
兴许一辈子都不会回来,兴许早已经死了,崔颐阴暗地想着。
为什么不可能呢?
第44章
再醒来, 月安已经安稳地躺在了马车里,还是以脑袋枕在崔颐腿上的姿态。
一开始月安还脑袋发懵,在想自己枕的是个什么东西, 怎么又硬又软的。
迷糊间,她伸手去摸,触手一片软弹结实, 没分辨出是什么, 刚想继续往上再摸摸,就听到上方传来一阵含着恼意的哑声。
“别乱摸。”
只一声, 月安思绪便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 从上面弹起来,对上崔颐一双幽深沉静的眸。
哪有什么又软又硬的枕头, 分明是崔颐的腿。
“对不住,是我太贪睡了,就起来了。”
自己这不争气的身子,不过是在苍山上玩了那么一会就累成这样,看来自己确实需要锻炼一下了。
等过几日自己的脚好了便开始行动,眼下天气也正好,活动活动筋骨也不会大汗淋漓。
就是一点,她可起不了崔颐那么早, 还是得睡好了再锻炼。
脑中思绪千回百转,崔颐不动声色地看着,试图揣摩其中的深意。
他时常不懂温氏在想什么,也看不透她的心思。
以前觉得这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所以不放在心上,但现在他好像做不到了。
兵家常言,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这句话适用于任何地方。
“无碍,若是还困便再躺一会。”
温氏很轻,一点也不像三舅兄说得那般,就那么软绵绵地贴在他后背,枕在他腿上,仿佛没有重量,轻软地不可思议。
月安不知他心中想法,只想着快些到崔宅,她回去好治治她的脚。
现实很快如她所愿,但她忘记另一桩要紧事,她没法正常走路了。
踉跄着站起来,月安疼得轻嘶一声,手臂被崔颐扶住了。
“别逞强,不然脚伤更严重,还是我来吧。”
月安别无他法,只得认栽想爬上崔颐的背,让他再给自己背下去一趟。
然身子刚扭过去,整个人就腾空了。
她被崔颐横抱了起来,不由分说便出了马车,走在了秋日明媚的日光下。
崔家上下都看着,月安所有的话都被哽在了嗓子眼里,像个鹌鹑一样垂下了头,老实缩在崔颐怀中了。
他就那样当着崔家上下的面将她一路抱回了梅鹤院,虽然全程月安都低着头,但还是能感觉到一路仆婢的打量惊异的眼神。
要知道,他们在崔家做了少说也十多年的活计了,郎君的性子他们向来清楚,最是古板讲规矩,但凡有一点惹人非议,引人话柄的事,郎君都避之不及。
虽说少夫人是三媒六聘的妻,但猛然见到这一幕,众人都啧啧称奇,看得兴起。
直到郎君一道眼刀扫过来,他们才低头作鸟兽散。
夜里那道将两人隔绝开来的锦帐此刻朝着崔颐大开着,崔颐下意识瞥了一眼枕下,虽未看见什么东西,但他心里清楚那下面有什么好东西。
将怀中软绵绵的人轻轻放在床上,他半道上便差人唤了大夫来,将月安放下后便坐在了椅子上,瞧着姿态是要等大夫过来了。
所幸吴大夫动作也快,没让月安尴尬多久。
提着药箱进门的吴大夫急匆匆赶来,心里想得却是最近崔家这上上下下近来也太倒霉了些,不是这个有事就是那个有事的,可给他忙坏了。
徐夫人本来也是想过来瞧儿媳妇的,但在门口就被儿子劝退了。
“母亲也累了,还是先回去歇息吧,这里有我看顾,不会有事。”
崔颐气定神闲地说着,月安也不想一个脚伤引得徐夫人也围着她,也在旁边搭腔,因而徐夫人最后先行回去了。
月安被绿珠扶着坐在床边,吴大夫蹲下,神情为难道:“伤在脚骨,恕老朽冒犯,少夫人能否褪下部分罗袜,方便验伤?”
娘子家的足不似手,可以随时随地裸.露于人前,除了亲人外,便只能展露于自己的夫君眼前。
但大夫跟一般男子不同,为了看伤褪下些罗袜倒也可以破例。
但是……
月安抬眸看了一眼正端坐着的崔颐,心下却踌躇了。
崔颐怕是不合适。
应当是看出了她的意思,人虽没吭声,但神情淡淡地将脸偏了过去,月安也送了口气,让绿珠将她的袜子褪了一半。
吴大夫神色郑重地看了看月安脚上的淤痕,又在几处点了点,分别问她疼痛感如何。
月安一一答了,吴大夫心中有了数,宽慰道:“还请少夫人、郎君宽心,没有伤到筋骨,只需擦几日的药油就好,我这里就有,少夫人早晚各揉一次就好。”
绿珠接过药油,连声道谢,其他婢女送吴大夫出去。
也就是这时,崔颐不经意间眸光轻转,看到了最后一眼美景。
洁白柔然的罗袜下,是同样如雪凝一般的足背与脚踝,小巧纤细,精致漂亮得不像话。
和男人的可以说是天壤之别。
察觉到温氏看过来,崔颐立即垂下眸饮茶,看起来和方才一般无二。
月安觉得自己多心了,就在刚才,她隐约察觉到有有一道目光落下来,和几个婢女的都不同。
隐晦的、黏糊糊的,就像是从窗子外偷偷飘进来的雨丝,虽然细小但湿冷连绵,让月安有些难受。
一开始她以为是崔颐,但见到对方气息沉静饮茶的姿态后,月安又觉得自己多想了。
罢了,不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了。
……
得知自己重阳登高那日崴了脚,秀真翌日就带着东西来探望她了。
她带来的是月安喜欢的话本子,但跟月安平时看得截然不同。
起初看秀真神神秘秘的模样,月安还疑惑她是带了什么见不得光的,结果一看是话本子,月安就笑道:“不就是话本子吗?怎么瞧着你做贼心虚的?”
赵秀真嘿嘿笑着,将其中一本递给她,撺掇道:“不信你打开瞧上几眼?”
月安狐疑地听从她的话,打开了话本子,入眼第一话便让她惊得魂魄差点飞天。
上来便是夫君进京赶考,小娘子夜半偷腥富贵风流公子的戏码。
再翻看一本,讲的是貌美宠妾借照顾病重老夫君,于隔间与老夫君年轻俊俏的儿子纵情欢好。
再翻一本,娇滴滴貌美人妻被糙汉将军强娶,夜夜颠鸾倒风不知天地为何物。
内容之刺激奔放,用词之浪荡露骨,对月安来说简直是闻所未闻。
什么金剑,什么花蕊,什么玉柱,什么清泉,美丽风雅的词汇下尽是污秽不堪。
秀真带了七八本,但月安已经不必再往下瞧了,定然全部都是这等狂野之物。
“这些、这些简直太、太……”
磕磕绊绊说了半天,月安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只涨红了一张脸,慌乱无措。
赵秀真一瞧,惊讶地瞪大眼问道:“你别告诉我你都没有看过这样的话本子?”
月安不好意思地点头,老实巴交地承认道:“好像确实没看过。”
“那你以前看得都是些什么样的?”
赵秀真不解追问,不敢信竟然有人没看过香艳话本子。
月安简单描述道:“以前就是看些主人公相遇相知相许,修成正果的,不像、不像你这种……”
月安不知如何形容秀真这样的话本子,提到这些话本子时两手比划着,结结巴巴。
赵秀真蓦地就笑了,笑了好半天,边笑便说道:“怪不得,原来你平时就看些素的,这下好了,有了我,你不必再看这些没滋没味的,看我这个荤的,保准精彩!”
月安瞠目结舌,羞涩道:“这、这不好吧,多么放浪形骸的话本子,被人发现我看这个多丢脸啊。”
月安并未撒谎,她还真没接触过这些,以前她看得那些,主人公修成正果后,大婚之夜喜烛一晃,被子一拉就过去了,哪里像秀真这些荤的,十话有九话都有这档子事,还写得那般细致入微,只一眼就看得她脸红心跳的。
赵秀真又被逗笑了,咯咯笑了好半晌,才宽慰道:“这有什么,汴梁好多娘子都私下偷偷看,甚至还暗中组了个话本子社,而且你也偷偷看,别让旁人发现不就好了。”
“真的?”
月安心脏怦怦跳,她听到了心动的声音。
“骗你做什么,全是实话。”
月安羞答答地将这些香艳话本子收下了,两人继续说着闲话。
赵秀真有个爱闲谈的郡王父亲,因而她时不时会听几耳朵闲话,尤其涉及到熟人的,赵秀真更是记得门清。
“听我父王说,潘岳进了皇城司那地,不知是不是被你刺激到了。”
自打那日她刻薄将人赶走后,月安再没见过潘岳,眼下一听人竟然去了皇城司,难免惊讶。
皇城司和殿前司一样,是天子亲兵,负责刺探监察,侦察缉捕,除了官家,不向任何机构负责,且有一向可以不问证据缉拿逮捕朝廷官员的权利。
但皇城司有爪牙鹰犬的凶戾名声,上至百官,下至平民都避之不及。
潘岳那样的纨绔公子竟去了那,实在出乎意料。
但她并不觉得这跟她有关系,月安不是个很自恋的人,没有多想,只笑道:“或许就是他家里觉得他不成器,将其扔到里头锻炼锻炼的。”
皇城司虽然名声不大好,但确实磨练人。
赵秀真也觉得有几分道理,潘岳那厮看着可不是长情痴心的。
两人很快就跳过了潘岳,聊起了别的乐子。
秀真说得对,好奇这种情绪真的很难压下去,尤其是对新鲜的东西。
最后的结果很好猜,月安羞涩地留下了秀真带来的话本子,正好给她这几日在家养伤打发时间。
当晚,月安便缩在被子里有滋有味地看起来话本子,那废寝忘食的劲让过来的崔颐都看愣了。
如秀真说得那般,这些荤的看着可比素得精彩多了,就是时不时看得她浑身发热,心浮气躁。
某日深夜,崔颐睡在榻上,扭头去看,就见温氏那边似一个黄灿灿的茧。
深夜点灯看书伤眼睛,崔颐不喜如此,也不希望她熬坏了一双眼睛。
温氏的眼睛很好看,天生一双月牙眼,清润晶莹,笑起来仿佛有细碎的星光,第一次见就让他印象深刻。
“夜深了,温娘子该安睡了。”
平西军大胜归来,官家圣心大悦,三日前安排接风宴,到今日才彻底收尾结束。
崔颐见到了那位年轻的游击将军,确实是英勇过人,有将帅之才,不过就是有一点奇怪,对方似乎不大喜欢自己,对他总比别人态度差些。
崔颐也不知是在哪里、什么时候惹到这人了。
回忆了一番,崔颐完全没有印象,干脆不再去想。
“就快了就快了,待我看完这一话!”
像是小时候不睡觉被娘亲抓住了,尤其还是在看这等香艳话本子的时候。
心口慌了一瞬,月安心虚应了一声,崔颐一听就知道她在看什么。
崔颐沉默了下来,在窄小单薄的榻上翻了个身,阖上双目开始酝酿睡意。
对崔颐这样一个身量颀长的男儿来说,软榻睡着是不大舒适的,尤其天气转凉后更显单薄。
若再加褥垫,只会更窄□□仄,让人晨起腰板酸痛。
崔颐想着忍一忍便好,他也不至于这点不适便叫苦连天的。
渐渐地,崔颐有了睡意,然临睡前他似乎注意到温氏那边还亮着,想来是又看了一话。
半梦半醒间,意识到自己被骗了,崔颐无声笑了笑。
……
月安脚上这伤虽没有伤到筋骨,但也得细细养好几日,她只得宅在家里。
好在她也是个能坐得住的性子,每日岁月静好地吃着绿珠拿来的补汤。
这丫头实诚,认同吃什么补什么说法,这几日一天一顿猪蹄汤,都给月安喝得长了二两肉。
因为专心养伤,每日扑在她那香艳话本子的缘故,月安错过了一桩大事。
楼太傅和同僚乘船夜游汴河遭了刺杀。
这桩大事日日上职的崔颐自然第一时间听说了。
凶手最可能是谁毋庸置疑。
临近早朝前,官家还未到,崔颐位列一群御史中,一身深绿色官袍,头戴长脚幞头,姿态端肃,如松如柏,不与同僚闲话,也神情一丝不苟,是个标准的御史做派。
换做平日,崔颐见同僚这番闲话失仪,必然要上前警示规范的,这本就是御史的职责。
但今日的话略有不同,他听完了那番窃窃私语才上前规劝。
“秦侍郎,贺少卿,大殿之上还请注意礼仪规矩,莫要闲言碎语。”
少卿从五品,侍郎从三品,都比崔颐这种从六品的御史官阶要高,但御史一职天然对官宦带着监察的作用,朝中官员也习惯了被御史弹劾说嘴。
但并不是所有御史都是如此横行无忌,官场更是个讲人情世故的地方,尤其面对高官,对方也不是什么必须弹劾的大问题,许多御史也不会揪着人得罪。
但崔颐是其中的个例,他的脾性少时就传出来了,刚直清正,连宰辅的人都敢弹劾。
自打做了这御史,朝堂上那些时常爱说闲话仪态不整的便有的烦恼了。
所以今日被崔颐提醒后,两人嗳了一声闭紧了嘴巴。
崔颐却是时刻记挂着两人说的话,待到下朝,崔颐快步追上了其中话最多,性子最热络的贺少卿。
“贺少卿留步。”
贺少卿回头,见是那位规行矩步,为人刚直的小崔御史,他露出惊讶的神色问道:“小崔御史唤我何事?”
这是私下朝中官员偶尔会对崔颐的戏称,一开始崔颐还不适应,如今早已习惯了。
“贺少卿有礼,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先前听您说起太傅被刺一事,可否详细说说?”
说是贺少卿昨夜也在汴河宴饮,算是亲眼见了那一幕,自己的父亲都不一定比其消息灵通。
贺少卿眸光一亮,惊奇道:“原来小崔御史也对这事感兴趣,早说嘛,不然朝堂上咱们一起说道说道不就好了!”
贺少卿捋了捋胡须笑眯眯道。
向人打听事,崔颐自然也不会板着张脸,拱了拱手,扬起浅淡的笑道:“贺少卿就别打趣崔某了,崔某身为御史,在朝堂上便不能徇私,如今这不是来请教贺少卿了。”
贺少卿大笑,也不卖关子了,慷慨将昨夜的惊险说与崔颐听。
崔颐起初还耐心听着,到一半时开始心急了,直接问道:“听说昨夜是一个白衣剑客救下了太傅一命,那剑客生得什么模样,叫什么名讳?”
太傅遇刺的事纵然让他惊讶,但不至于让崔颐主动追着人过来探问。
被打断,贺少卿也没有什么恼怒,因为这也是他要着重说明的点。
“没错,是一位江湖游侠,一身白衣,身负长剑,一身好本事,那么多刺客都被斩于剑下,能耐实在了得!”
“模样不好说,反正生得很是俊俏,名讳也不甚清楚,只听太傅家的仆从唤他什么瞿少侠。”
贺少卿还在絮絮叨叨说着昨夜游船的惊险,但获得了关键消息的崔颐心口一窒,原本平缓的心跳声开始紊乱,一股强烈的紧迫感袭来。
他妻的心上人好像回来了。
怎么办?
第45章
崔颐近来的心绪很乱, 他不知道这样的情况该如何处理,但下意识就选择了沉默。
这时候的沉默不亚于隐瞒,但让他笑着告诉她崔颐又觉得难如登天。
崔颐暗自设想过后续, 他光明磊落将此事告知温氏,温氏会做什么呢?
八成是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连脸面也不顾便回去找那人。
不行, 这样不行。
崔颐得出了结论, 心绪才平稳些。
依旧每日点卯上职,到了点便下职, 看起来没有一丝异样。
直到月安脚伤彻底痊愈, 可以跑跑跳跳,她约着柳盈一起逛夜市, 崔颐不淡定了。
日暮时分,月安乘车来到了茶汤巷,到了玉颜门口。
其实今日她本还约了秀真,想着她们三个一起逛更热闹,但偏生不巧,秀真今日病了,被郡王妃按在家里养病。
没关系,她和阿盈一起也很好。
欢欢喜喜地下车, 月安一进门却愣住了。
阿盈还是和之前一样,在长案前忙活,只是如今多了一个人在她周围叽叽喳喳,像个苍蝇。
模样倒是不错, 生得英武挺拔,瞧着一身正气,怎么就干了纨绔的活?
一看阿盈面上的无奈和烦躁, 月安立即就将此人归类为来骚扰小娘子的纨绔。
能让好性子的阿盈都露出如此神色,想来是这人很过分了。
有上次的先例,月安熟稔地端出满脸的威严,学着崔颐平时说教人时那副正义凛然的姿态,带着家仆冲进去骂道:“哪里来的登徒子,再缠着阿盈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面对这样的纨绔登徒子就得凶一点,不然被对方发现自己很弱那更麻烦。
两人俱是抬起了头看过来,神情不一。
柳盈愕然过后是好笑,那纨绔则是直接笑了。
“原来你就是要和小柳叶一起出去玩的小娘子,不过我不是什么纨绔,我是小柳叶的竹马陆凌。”
如他的人一样,此人语调天生带着一股昂扬张狂的气息,浑身上下都透着意气风发。
不过月安早已被他那一句竹马给说愣住了。
她迷惑地看向柳盈,眼神中带着询问。
就看阿盈神情一恼,无奈否认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他不过是我家的邻居罢了。”
“我要同好友出去逛夜市了,你也该回哪回哪吧,别再跟着我。”
说罢,柳盈将手头的活计放下,带上银钱就朝着月安走来。
月安云里雾里被柳盈扯着走,一时搞不清两人的关系。
“你们尽管去逛,我只在后头跟着不打扰,兴许还有我能帮上的忙。”
被赶了也不走,陆凌厚脸皮地跟了上来,一副锲而不舍的姿态。
柳盈那样的好脾气也气得瞪了对方好几眼,拿他没法子。
少时喜欢烦她,长大了更甚,也不管她柳家如今是什么情形。
两人上了马车,陆凌便策马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显然是要践行他刚才的话。
破罐子破摔,柳盈抱歉道:“这厮是个狗皮膏药,近来总是这样,但也不会做什么,就是跟个蜂子一样围着转,月安不必忧心。”
忧心倒是不忧心,就是现在月安满心都被好奇盛满了,特别想知道二人的关系。
“没事没事,他跟着就跟着,说不准到时候真有什么事能帮上忙。”
就好比上回她差点被受惊的马给伤了,在场的潘岳正巧搭救了她一把。
想起潘岳,月安难免生出愧疚,但也只是如此了。
进入深秋,夜间也愈发清寒,但更合适人们来这夜市人挤人感受这独一份的温暖,品尝热气腾腾的小食了。
将马车停在街市口,两人徒步行在人潮间,畅所欲言。
而另一边,下职的崔颐径直到了梅鹤院,就往主屋走去。
今日逢五,崔颐可以在主屋留宿,他头也不回地越过书房,姿态理所应当。
然到了主屋后,发现月安并不在,他问了院中丫头,才知人又跑去州桥逛夜市了。
胃口也没了,崔颐思忖一番,让厨房不必摆饭,只换下官袍,穿了身素雅的白袍,人就再度策马出门了。
他理应过去一趟,也必须过去一趟。
一路策马往州桥去,在街市入口附近果然看见了眼熟的马车,崔颐下马,将马交给车夫一同看管,自己抬步没入了人潮。
他提前打听过了,那夜楼太傅获救后便邀请自己的救命恩人进府居住,再设宴答谢。
但那位瞿少侠是个似风似云的淡泊性子,婉言拒绝了楼太傅的好意,仍居住在自己先前的客舍。
崔颐稍稍打听了一番,得知正是州桥附近的金水客栈,他马不停蹄赶来了。
寻寻觅觅了半晌,崔颐终于在一个扑买摊子上看见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梳着百合髻的小娘子俏生生地立在那,发间的丝绦随着夜风飘荡,拨动人的心弦。
他缓缓走过去,但目光落在不远处环胸的陆凌,他步伐快了几分。
月安这边,也初步了解了陆凌的身份。
阿盈说的没错,但陆凌似乎说的也对。
柳家和靖安侯府是比邻而居,柳盈和陆凌也是打小便认识了。
不过不是什么融洽美好的关系,小时候陆凌也是个不省心的,阿盈说他没少揪她的小辫子,正因如此,她父亲尤其瞧不上陆凌,小小年纪就被骂朽木不可雕也。
四年前陆凌从了军,在边境历练,如今才带着战功归来。
月安还得了个大消息,陆凌这厮不仅三天两头缠在阿盈身边,甚至还开口求亲了。
说是若阿盈点头,他便去官家那边请旨,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那你是怎么想的?”
听了这么大一个八卦,月安双眸亮晶晶问道。
柳盈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觉得心里很乱。”
月安见她纠结,又换了个问法道:“那阿盈喜欢他吗?”
闻言,柳盈先是一愣,继而浅笑道:“你怎么不问我想不想嫁?”
毕竟在外人看来,已经遭官家贬黜的柳家能攀上靖安侯府的是天大的好事,哪还管喜欢不喜欢的。
月安道:“自然是先问喜欢啊,喜欢才能继续谈婚论嫁,都不喜欢还嫁那不是委屈了自己,不可不可。”
柳盈笑了,点头附和道:“是这个理,我再好好想想吧。”
两人就这样,任由陆凌吊在后头,自己该玩什么玩什么。
食物的香气飘满整条街,但就在某一瞬,月安还是嗅到了一股清寒的冷香。
是崔颐身上雪中春信的熏香。
她回头,果然看见了崔颐缓缓走来,与她不过几步的距离。
“你怎么来了?”
但没想到第一个出声的人是陆凌。
只见他大跨步走来,气势汹汹的,脸色严肃,显然是极不喜欢崔颐的。
对于这一点,月安和柳盈心中都有数。
柳盈了解陆凌这人,睚眦必报心眼小,少时那些向她献殷勤的小郎君多少都被他收拾过,明明两人什么关系都没有就霸道成这样。
显然,跟她定过婚事的崔颐他更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月安这边想得其实也差不多,无非是觉得请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不过还是不能让事态变得太尴尬,月安刚想说话,就被崔颐忽地攥住了手腕,然后力道轻柔地扯到了身畔。
“自然是来寻我夫人的,怎么,不能吗?”
仍旧是一副气定神闲的姿态,语调也无波无澜,看起来没有一点情绪。
月安瞅着崔颐那脸色,只想说他定力真好。
陆凌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跳跃了几个来回,才恍然大悟道:“噢,原来娘子是崔宁和的妻子。”
说完又看向崔颐道:“既已得了佳妇,日后可莫要再生出什么别的心思才好。”
硝烟味在二人间流转,月安只觉得呛鼻子。
崔颐目光沉沉,也不恼,甚至觉得有些好笑,答道:“陆小将军多虑了,诚如方才所说,既已得了佳妇,又怎会有旁的心思。”
崔颐神色坦荡,陆凌信了七八分,但因为崔颐的存在,陆凌也不远远吊在后头了,两人逛街变为了四人。
还是气氛古怪的四人。
虽然有婢女在侧,但阻止不了这股诡异的气氛。
月安和柳盈二人也有些耐不住了,私下商议了几句,决定今夜便到此为止,日后再挑个好日子一起玩乐。
四人分开口,月安觉得这气氛正常多了。
她看向崔颐道:“崔郎君怎么突然过来了,是有事找我吗?”
一向都是她玩她的,崔颐闷头在书房,月安没想到这人会突然找过来。
崔颐不慌不忙解释道:“是母亲让我的,说夜深人杂,怕你不安全。”
月安点点头,想着徐夫人确实是这样一个体贴温良的人,便没有怀疑。
崔颐松了一口气。
崔颐本想立即将人带回家的,但半路遇到一个热闹的相扑表演,他爱看热闹的妻子就被勾走了,他也被绊住了脚。
“早听闻汴梁的相扑十分精湛,我们去看一会再回去吧。”
小娘子眸中闪着期待的光,其中还夹杂着恳求,崔颐发现自己没法拒绝,矜持地点点头道:“也行。”
结果到了地方,却发现高台上竟是女子相扑手在先行热场。
她们没有整齐能遮掩肌体的衣裳,上身无袖短打,下身只着裤儿,双臂和脖颈大片裸露。
这在崔颐这等自小受儒礼熏陶长大的士大夫哪里看得惯这样的情形,当下便如刚才那般,攥住月安的手腕道:“此等妇人裸戏伤风败俗,实在有碍观瞻,最好还是别看了。”
擂台上正火热,月安正看得兴起,自然不肯就范,当下挣扎起来。
“不行,我要看,你别扯我!”
正在两人拉扯间,耳畔响起一道含着笑意的温和话语声。
正是这一声,让崔颐暂时移开了注意力,犯起了愣。
“这不是小崔御史吗?怎么在这拉扯起小娘子了?”
想来是对看见的这一幕很稀罕,说话的人语调中夹杂着惊奇。
月安随着崔颐是视线看过去,见是一对衣着朴素,气度不凡的中年夫妻。
大约都是三四十岁的年纪,男子儒雅俊秀,女子美艳端庄,相貌皆是不俗。
显然,崔颐和他们是认识的,就是似乎太震惊了,一时忘了说话。
“您、您怎会在此,崔颐在此……”
话没说完,礼也没行完,就被男子打断了,笑呵呵道:“今日我和夫人只是出来转转,没有平日官场上那些规矩,全收了便是。”
崔颐这才收了他那些礼,只是还处在某种犹豫中。
但很快那中年男子便看向了月安,笑问道:“这位小娘子是?”
崔颐回过神来,生怕被对方当成是当街冒犯娘子,忙不迭解释道:“这是内子,我方才只是想带她回去。”
“哦,原来是温家小娘子啊。”
中年男子感叹一句,转而自我介绍道:“我姓赵,乃太常寺卿,同你们父亲都是认识的,唤我一声赵叔叔便可。”
月安一听,原是爹爹朝中同僚,看起来关系还不错,她立即扬起甜笑唤人道:“赵叔叔好,婶婶好。”
同崔颐那刚直无趣的小子不同,小娘子嘴甜,夫妻两皆笑了起来。
崔颐见状,眸光闪动,也跟着唤了一声,就是神情有些不自然,就好像这是月安家这头的亲戚一般。
台上女子裸戏还在继续,崔颐本就不赞同这等风气,又见赵太常卿和夫人饶有兴趣地瞧,愈发难耐了。
也不管现在不是他这个御史该谏言的时候,他端着一张硬邦邦的脸就上前拱手道:“宁和知接下来的话许是会扰了太常雅兴,但还是不得不说,此等女子裸戏实在有违妇德,更是伤了风化,如您这般身份,怎能带着内眷观瞻欣赏,实在不妥,还请您移步去别处。”
赵翊实在没想到,走了一个柳峥又来了个崔颐,虽然小崔御史没柳峥那么可恨,但此刻还是让他头疼了。
虽然不大高兴,也不想听从,但小崔御史拿捏对了点,他这样的身份看这个,确实在典范上失了分寸。
“嗯,这个、这个……”
饶是没理,赵翊还是想挣扎一下,就在他已经打算认栽时候,竟来了个救星。
就见小崔御史家的小娘子一瞬间怒了,将腰一叉,姿态娇蛮地斥了起来。
“你怎么还来,刚才我就生气想说你来着,看你又安静了才放弃的,人家女子相扑怎么了,人家靠着力气本事吃饭,穿的少点也是为了方便,你若是不爱看你就不看,怎么你不爱看还不让别人看,可真霸道!”
“我以后再也不要和你一起了,真扫兴!”
月安的怒气不是假的,先前崔颐想扯她回去时候她就想反驳来着,见来了熟人崔颐老实了她也就算了。
结果两句话一说又开始阻挠别人看了,那下一步不还是得将她扯回家?
月安决定不忍了,非得痛痛快快说出来才好。
一番怨怼的话语如雨点般落下来,崔颐都来不及说什么,就当着赵翊夫妻的面被骂了个狗血喷头。
崔颐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劈头盖脸一顿不说,话还处处不好听。
眼见赵翊夫妻已然绷不住笑,开始偏过头双肩轻颤,他面色一阵红一阵青,咬牙试图解释道:“我那不是霸道,我这是尽我的职责,你怎么能如此说我?”
破天荒的,崔颐有些委屈,心中窘迫又酸涩,面子算是丢尽了。
月安已经没了心情,也不想听他解释什么了,嘟囔了一句道:“你就是霸道,还扫兴,我不管了,我不跟你一道,我走了!”
话音落,月安朝着身侧两位长辈行一万福礼,扭头跑走了。
崔颐为难地左右摇摆了一息,最后还是选择了跟个兔子一样蹿走的妻子,尴尬地同赵翊夫妻拱了拱手道:“失礼了,臣下先告辞了,万望宽宥。”
看着崔颐慌里慌张地追着自己的妻子离去,管也不管他们看女子相扑,夫妻两原地笑作一团,私语不断。
“果真是一物降一物,小崔御史也有了克星哈哈哈~”
夫妻两人的笑声淹没在给女子相扑的喝彩声中。
人潮中,崔颐凭借着人高腿长的优势很快追上了月安,也不敢再扯她,只凑在她边上问:“你要去哪?”
月安被他整得心情不美,冷哼道:“自然是回家,你不就是来让我回去的吗?”
崔颐只觉得长这么大,无论是读书还是政务都比不上温氏这般让人头大,他张口解释,但显得苍白无力。
“不是的,你要是想逛还可以继续,我不……”
倏然间,崔颐就见温氏呆住了,也不走了,也不说话,只双目直直地看着前方,像是被吸了魂。
他愣住了,话也卡在了喉咙里,但视线却随着她看过去。
看清前方有什么的那一刻,他眼瞳紧缩,脑海中似有东西炸响。
前方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抹白色身影在其中若隐若现,虽然不能看清全貌,但可见那郎君一袭白色缺胯袍,腰佩长剑,乌发高束,一副江湖游侠剑客的打扮。
这是一个和温氏画卷上的那位高度重合的存在。
颤颤巍巍地在脑海中说出了这人的名讳的一霎,原本呆了数息的月安猛地冲了出去,带起的风让崔颐那颗本就剧烈起伏的心一颤。
果然是吗?
第46章
这一刻, 月安好像什么听不见了,什么也看不见了,她眼里只有前方的那一抹白。
因而连崔颐扬声唤她的名字她也没有半分反应。
“温月安!”
这是崔颐第一次唤月安的名字, 但已经无人在意了。
就在月安撒开他的手奔向前方时,崔颐也追了上去,从一开始的快步到小跑, 但都无济于事。
因为月安跑得太快了, 像一阵风,轻飘飘地从他眼前刮过, 无法捕捉。
甚至连方才扑买到的绢花都落在了地上, 只顾着追逐那道白影。
夜市拥挤,崔颐麻木地拨开眼前的一个又一个人, 艰难地前行着。
但随着越来越靠近,他却开始迟疑了,步伐慢了下来,最后驻足不前。
他不想太难堪。
熙熙攘攘的人流被急速奔跑的月安冲开了一个口子,她的心脏跳得厉害,不止是因为奔跑,更是因为前方那道悠哉的白影。
急切的心仿佛烧了起来,月安甚至等不及了, 也怕夜市上熙熙攘攘的行人将那道白影淹没,让她再等四年。
“瞿少侠!”
她高喊出声,短促的三个字穿越人潮,让前方那道潇洒的白影一顿, 像是好奇般缓缓转过了身子。
记忆中的那张脸乍然出现在眼前,一如四年前的夜里看到的那样,眉眼鼻唇仍是那般风流俊美, 只是长得更开了,褪去了当时少年的青涩。
但仍然蕴着一股强烈的英气,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给人一种恰到好处的韵味。
时隔四年,再度看到这一张脸,月安并没有很自如,人不受控地呆住了。
巨大的欣喜如潮水般涌入心田,还是带着滚烫热意的浪潮,蒸腾得月安双眸泛起了湿润,一双眸子水盈盈的。
在这样的夜色里,更是璀璨得让人移不开眼。
两人就这样隔着如织人潮对望着,周围一切都仿佛化作虚无。
瞿少白微眯着眼睛看了几息,被小娘子眸中闪动的泪光吸引,慢慢朝月安走了过来。
所有的喧闹声都不见了,月安眼前只有沁着淡笑朝她走来的白衣少侠,耳畔也只能听到他的脚步声。
月安回过神来,提着裙子迎着瞿少白跑去。
终于,两人之间再无阻隔,只需要月安抬一抬手,便能触碰到这个她心心念念了四年的人。
就像是四年前上元夜在她心头洒下的一缕月光,皎洁而深刻,令她念念不忘。
“瞿少侠,你还记得我吗?”
月安眼中晶莹的热意还未褪去,她张口话语也忍不住轻颤。
尽管将四年前的一切篆刻在脑中,也深深记得对方当时承诺的每一个字,但时隔四年她再度面对瞿少白时,月安却开始害怕。
她害怕对方并没有将她放在心上,也根本不会记得她,不会记得他多年来数不清的侠义之举中寥寥一桩善事。
那样的话,她这么多年的记挂和等待都成了个笑话。
月安直直地望着他,眼中是欢喜,是期盼。
瞿少白身形颀长,将背后的灯火尽数遮挡,面容有些晦暗模糊。
他忽地环着胸,垂首凑近了月安,一双素来噙着淡笑的眼眸在小娘子面上扫了扫,眼底划过一丝了然。
“记得啊,千金小娘子,我们以前曾见过的。”
“不过你不是在临安吗?怎么又跑到汴梁了?”
瞿少白笑弯了眼,语调一如既往的明媚洒脱,跟四年前别无二致。
月安重新扬起了笑,欢喜中难掩羞涩,道:“我爹爹升为京官了,今岁才来的汴梁。”
“原来如此,咱们倒是有缘。”
对瞿少白这样一个游历天下的剑客游侠来说,此生遇见的人九成九都只会有一面之缘,而剩下来的极小一撮多少都能算得上有缘分。
就如同眼前的小娘子。
自打四年前在临安山上救下她,悄无声息离开临安后,瞿少白原以为再不会相遇,就像是他此生经过的无数人一般。
但四年后的某天,在汴梁的夜市,他再度遇见了这个纯然有趣的小娘子。
她长大了,不再是当时稚嫩的十四岁小娘子,变得丰盈高挑,也更美丽了。
虽四年过去了,但瞿少白仍旧记得她。
且看着眼前的小娘子,瞿少白心情也很好,笑意更浓了些。
听了这话,月安无疑很高兴,她又走近些,眉眼淬着笑道:“我也这么觉得。”
“瞿少侠现下有空吗?我有些要紧事同瞿少侠说。”
这话一入耳,瞿少白面上泛起了难,歉疚地挠了挠头道:“这个恐怕有点难,我眼下恰好有些事,怕是要耽搁些…大概是两日吧。”
“不然大后日咱们再说,我先去办事如何?”
也没问月安是什么事,瞿少白觉得既然对方说了是要紧事那定然重要,他努力安排着日子。
然这样的话月安是听不得的,因为四年前就是这样,明明答应得好好的,但一转眼人就没了,任凭她怎么找都无果。
最后让她苦等了四年。
若是这一次仍是这样,月安岂不是又得等?
她还哪有另一个四年去糟蹋?
心急之下,月安生怕人一溜烟就跑了,她一把拽住了瞿少白腰间的佩剑,焦急道:“不行,要是你和上次一样跑了怎么办!”
瞿少白也适时想起了那时他做的好事,露出了一个不好意思的笑来。
思量了几息,瞿少白一本正经地商量道:“那你看这样行不,我留给你一样我随身佩戴的东西,到时我办完事了就来取,绝不扯谎,如何?”
月安半信半疑,还是不大放心道:“那你到时候若是连东西都不要跑了怎么办?”
瞿少白忽地笑了起来,他奔走于世间,养成一副洒脱外放的性子,笑容也不似崔颐那般淡淡的,比潘岳那人还要张扬明媚,就像是山野中乘风飞扬的鹰鸟,让人见之忘俗。
“你还笑!”
月安有些恼,一张脸都微微发鼓,一双眸子更是凛凛生光,看得瞿少白又是大笑了一阵。
瞿少白觉得她很可爱,抬起手就想在那张粉润可爱的脸颊上捏一把。
但又很快想起眼前的小娘子不是他以前在路上碰到的可爱猫狗,这是一个要清誉要名声的官家娘子,他这么做并不合适。
他缓缓放下了手,也正是这时,掩在人群中的崔颐神情一松,紧攥着的拳头放开了。
月安还在恼,就看瞿少白自颈间解下来一块柔润的白玉,不由分说塞到月安手中,诚恳道:“这是抚养我长大的祖父赠予我的,我从五岁便带着,这是我最要紧的物件了,这下你总愿意信了吧。”
捧着带着对方温度的柔润白玉,月安心缓缓落在了实处,也不恼了。
“那说好了,这回你可不能骗我。”
不客气地将那块白玉坠子捏在手心,月安小脸严肃道。
瞿少白笑意浓烈,让人不自觉跟着开心。
“这个当然,我瞿少白可不是言而无信之辈!”
说完这句,不免想起他四年前的行径,瞿少白底气少了几分。
但月安已经不在乎了,欢喜追问道:“那我大后日去哪里寻你?”
瞿少白朝西北方向扬了扬下巴,话语飞扬道:“金水客栈,就午后申时吧,那时候日头足,暖和,不会冷着你这样的小娘子。”
话语落下,他潇洒转身离去,很快没入到人流中,最终消失不见。
若不是手里捏着那块柔润的白玉坠子,月安差点又追上去了。
驻足原地凝望了良久,月安才恋恋不舍地转身,想要回去缓缓。
猝不及防见到瞿少侠,月安情绪激荡之下将一切都抛诸脑后了,因而扭头见到崔颐于不远处静静凝着她的时候,月安心惊肉跳了一番。
崔颐就似一座玉雕,立在那不动也不说话,只一双如点漆的黑眸一瞬不瞬地瞧着她,神情肃穆极了。
就好像她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事,被崔颐给抓着了。
胡思乱想了几息,月安将杂念甩出去,踏着轻盈的步子来到了崔颐身边。
“抱歉,让崔郎君久等了,我们回去吧。”
崔颐不着痕迹看了一眼月安的掌心,神情冷淡地嗯了一声,人率先走在了前头。
回去时崔颐走得很快,月安因为心情飞扬,也没觉得难跟,几乎是蹦跳着回去的。
以至于两人很快到了夜市街口,抵达了停靠着的马车。
两人一前一后进去,各自占据一块地方,身上的情绪截然不同。
月安一开始没注意到,自顾自把玩着手里的白玉坠子,面上笑意不断。
那是一块锁形的玉坠子,上面没有任何雕刻,朴素自然,触手温润。
“这是什么?”
正在月安继续端详时,身侧的崔颐冷不到问了一句。
此刻入了夜,马车内一片昏黑,月安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觉得对方这一句语调不大对劲,比平日更冷沉了。
“是瞿少侠给我的信物。”
月安此刻没心思去细细感受,板板正正地回道。
昏黑中,月安似乎听到一声冷嗤,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听崔颐语气淡淡问道:“定情信物?”
月安失笑,摇头否认道:“不是,是防止他失约跑了留下的信物。”
“这么短的时间,你们谈妥了?”
崔颐觉得自己很不对劲,甚至有点不受控。
他明知应该远离,应该克制,但还是忍不住去自取其辱。
宁愿多听几句让自己不快的,也想知道些什么。
月安也是高兴过头了,竟跟崔颐分享起了这事,弯着眼眸笑道:“当然不是,瞿少侠有事,过两天再约见。”
“什么时候?”
问到这里,月安诧异了,神情难言道:“你问这个做什么,莫不是要跟我一起去?”
月安对自己的猜想匪夷所思,觉得崔颐应当没这么古怪吧?
探究欲被挡了回来,也让崔颐的头脑瞬间清醒了。
他这是在做什么?
借着昏黑夜色的掩饰,崔颐藏匿起了面上的难堪,讷讷道:“没什么,随口问问,温娘子不想答便不答。”
月安终是没有答,继续去平复今夜心情去了。
不过月安察觉到崔颐似乎有些不开心,似乎就在她跟瞿少侠相见后。
稍稍思忖了一番,月安心里便有了猜测。
一则,应当是他这个被阿盈拒绝的失意人瞧见她和瞿少侠如此顺利怕是心中不平衡。
二则,崔颐重规矩脸面的性子,怕自己的行径让不明内情的外人误解,给崔家蒙羞。
前一条她没法宽慰,但后一条月安还是能陈说几句的。
于是乎,月安立即信誓旦旦地保证道:“崔郎君放心,我之后行事定然会万分小心,决不让外人知晓,更不会让崔家失了颜面。”
沉默下来的崔颐正细细克制着胸腔中难言的情绪,仿佛五脏六腑都在扭曲、打结,传来阵阵疼痛。
冷不丁听到月安的话,本就紊乱不宁的心绪愈发激荡,他冷笑了一声,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月安也听到了这一声,只觉他莫名其妙,然她心胸开阔,不跟他计较了。
今夜两人同宿一屋,各有心事,皆过了子时才缓缓睡去。
晨起,没睡好的崔颐破天荒的脸色疲倦,穿戴整齐后,他远远看了一眼还在酣睡的月安,唇紧抿着。
行至院门,他最终还是忍不住了,叫停了要跟着他一道上职的书玉。
“书玉,这几日你不必跟着我去了。”
书玉一听,还以为自己犯了什么错让郎君恼怒了,连忙请罪道:“不知是仆哪里做错了,还望郎君提点,仆一定好好改正。”
崔颐才想起自己这般行事确实会吓到自己这个长随,立即温声解释道:“不是你有什么错,只是我有一桩要紧事要交托予你。”
书玉这才豁然开朗,松气笑道:“还请郎君吩咐。”
崔颐静默了一瞬,发现自己压不下这股念头,只得顺着心意来了。
“这几日你在家注意着少夫人,若是她有要出门的意图,需速速来报。”
“无需过问,做好你的事便好。”
书玉刚要蹦出来的好奇心一下又被塞了回去,他拱手应是,不再过问一句。
第一日,没有动静。
第二日,也没动静。
崔颐照旧日日沉稳上职,不泄露一丝情绪,看起来同平日没有两样。
直到第三日午后,书玉借着家中送饭的差事递来了消息,说少夫人午后申时要套车出门。
崔颐将人挥退,面色冷淡地将手头的公务搁滞,以身子不适的借口向上峰请了半日假,人策马匆匆回家了。
书玉消息传得及时,崔颐到家时月安还未走,但家门口马车已然备好,他急匆匆往梅鹤院赶,正巧碰上明显精心打扮过的妻子。
玉颜仙姿,簪星曳月,一身光彩照人,面貌更是容光焕发。
崔颐知道温氏相貌美丽,但今日是前所未有的光艳动人。
他知这是为谁。
并不是为他这个夫君,而是一个等了四年的野男人。
他提着一口气拦住了像只花蝴蝶走过来的月安,满心压抑不住的郁气让他失了理智,一时间什么也不记得了。
不记得他们之间的契约,不记得他只是个假夫君,不记得温氏有心上人,更不记得两人的一年之约。
就那么莽撞地冲到了月安身前,呼吸紊乱,面色难堪,气急败坏道:“夫人急匆匆地这是要去哪儿,别忘了我才是你夫君。”
即刻要赴瞿少侠的约,月安正心花怒放,冷不丁见本不该此刻下职的人急匆匆赶回,对她说了这样一番莫名其妙的话。
月安露出了迷惑的神情,觉得崔颐似是病了。
第47章
万分惊愕不解下, 月安难免也失了分寸,看着崔颐那张明显不对劲的脸,压低着声音道:“崔颐你疯了, 何故说这种话?”
好在此刻身边只有一个绿珠,周围也没有闲杂人等,崔颐那一番模糊不清的话也没出什么事。
“我都说了会小心行事的, 你如今又是唱的哪一出?”
月安甚至都觉得崔颐一夜之间失忆了, 不然怎会说出那一番莫名其妙的话?
就好像发现了妻子要外出偷腥,他是来捉奸的丈夫。
可她和崔颐这白纸黑字写地清清楚楚, 他突然搞这一下实在是让人能匪夷所思。
满心积压的情绪让崔颐难以自持, 偏偏温氏还如此反应,崔颐只觉哪哪都疼。
但在温氏那双澄澈疑惑的双眸下, 崔颐渐渐找回了些理智,开始懊恼自己这出格的行径。
犹如一盆冷水浇下来,崔颐人彻底清醒了。
但同时他也无比懊恼自己当初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因为这些将他一步步推到了这个地步。
神情狼狈地偏过头,崔颐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整理了心绪,艰涩开口道:“是崔某一时失态了, 还望温娘子不必挂怀。”
月安这个时候确实没时间去跟崔颐计较什么,她还要赴约呢。
潦草说了句无碍,月安越过崔颐,眨眼间便出了家门, 不见了身影。
风中似乎还带着残余下来的清甜香味,灌入肺腑却七窍发冷。
崔颐在原地怔了一会,脸色明灭不断, 像是在经历什么巨大的纠结。
忽地,他转过了身,朝着门外大步走去。
他耽搁的这一会,温氏的马车早已启程,崔颐出来时只堪堪瞧见马车转弯的一幕。
崔颐来不及更衣熟悉,一身官袍策马跟了上去,怕这一身官袍太显眼,他路过马行街时赁了一驾马车,改换了乘车前行。
不出意外,崔颐跟着温氏一路到了州桥边上的金水客栈。
他并不是想阻挠什么,但他总得防范那姓瞿的乱来,温氏生得美丽,性子又娇憨纯真,若对方生了歹心那便不妙了。
昨夜他观对方便不是什么礼仪周全之人,随随便便就凑近温氏打量,还越界地将自己随身所佩之物赠出去,不规矩不说,甚至在崔颐看来是包藏祸心。
他总得留个提防,就当是为了他崔家的门楣。
马车停靠在金水客栈河边,他下了车子,身上的官袍让身边路过的行人接二连三露出敬畏神情,崔颐没有精力去管,将自己隐匿在一柳树下,静静观望着一切。
到了金水客栈,月安并没有急吼吼地就去找人,而是先环顾四周,选定了一个临水的茶坊,先行过去,再让婢女过去请人。
选了个靠窗视野开阔的位置,月安满眼期待地看着下方。
直到看见那道白影从金水客出来,跟着绿珠沿着梯子上了茶坊,月安的心才定下来。
这回瞿少侠总算没骗她。
脚步声靠近,瞧着瞿少白的模样是刚醒不久,双目惺忪,好在他不需要如那些公子哥一般束发戴冠,出门方便许多。
正是午后申时,茶坊又处在汴河边上,此刻茶坊客人不多,只寥寥两三桌。
瞿少白寻起来便很轻松,一眼就看见了临窗那个鲜妍漂亮的小娘子。
他打了个哈欠,径直过去往对面一坐,让窗外暖洋洋的日光洒在面上,舒服得眯了眯眼睛。
“找我什么事,说吧。”
懒洋洋地抱着双臂后仰在椅子上,瞿少白看着就像是一只慵懒的猫儿,在日光下舒展着肢体。
和她见过的所有男子都不一样,这让月安觉得他是独一无二的。
对着喜欢的人谈论起自己的婚事,月安难免生出了羞涩,她放在膝盖上的两只手不自觉地开始绞着帕子。
这是她等了四年才等到的机会,她不能扭捏。
“瞿少侠,你还记得当年你对我的承诺吗?”
瞿少白依着窗子,稍稍睁开了眼睛,发出了一个明显是疑惑的音。
“嗯?”
这样简单一个字却让月安心焦如焚,她继续道:“瞿少侠是不记得了吗?你当初答应了等我长大就娶我的!”
眼中的迷糊不在,瞿少白彻底清醒了过来,坐直了身子,说话道:“啊,是这事呀!”
从四年前久远的记忆中把自己当时的承诺刨出来,瞿少白先是大笑了一阵,才缓缓道:“你还记得啊,可我当时只是哄哄你,怕你这个小娘子难过嘛。”
月安急了,倾身道:“可我当真了,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等你,你不能戏耍我!”
板起脸,月安紧盯着瞿少白,前所未有的严肃凝重。
瞿少白见状,心中一咯噔,知道这回是提到铁板了。
“你真等了四年啊?”
面上的散漫也散去了大半,变作严肃正经,瞿少白拄着脑袋问道。
月安点头应道:“自然,这四年我推了许多爹娘相看的人家,就为了等你回来,甚至还弄了一出……算了,你只要知道我一直都在等你就行。“
瞿少白越听越懊恼,深觉自己当初不该口不择言哄小娘子,以至于耽误了人家青春年华。
“抱歉,我不知道你如此放在心上,我当时就是……哎呀!”
“那温娘子你想怎样?”
说错了话就得承担责任,瞿少白现在想看看自己能不能承担得起。
一听这话,月安眼眸清亮,神情倏地转为欢喜,雀跃道:“很简单的,你留在汴梁同我成亲,我家薄有资产,你就留在我家过日子,如何?”
想到这个可能,月安满心都飞扬了起来,两手捧着脑袋拄着茶案,笑眯眯地问他。
她好歹也是官宦家的娘子,生得也算是花容月貌,一般哪个男儿遇上不都是一桩大好事?
可瞿少白并没有如她希望的那般点头而是接连摆手道:“那不行哦。”
想必也知道自己先是耽误人家四年又将要伤人家心,瞿少白面上尽是为难与懊恼,但这些仍然不能阻止他选定自己的道路。
“为什么?”
月安凝着瞿少白,誓要一个解释。
瞿少白看着和四年前一如既往执拗的少女,叹了口气道:“有些事不是想就能做的,要受很多因素牵绊。”
“温娘子也知道,我是个江湖游侠,在山野间无拘无束惯了,就喜欢这样的生活。”
“做一只林中鸟,于山林间自在啼鸣,才是我向往的生活。”
“而且,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忙活的事情,我也有,这事让我不能被困于一个地方,江河山川才是我的归宿。”
“我不能为你留在汴梁。”
他五岁被祖父捡到收养,祖父年轻时是一名镖头,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日子,但也衣食无忧长大,他感念祖父的恩德。
祖父只一个儿子早年丧命于山匪刀下,曾有一个孙子,但于三岁时走丢,而他因为模样与他那小孙子有几分相似,祖父伤怀下收养了他。
临终前,祖父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嘱托他未来有朝一日能寻回他仅剩下的亲人。
瞿少白将其铭记于心,自十四岁起便带着自己习成的武艺走遍山川州县,试图寻找祖父口中那个名叫春生的孩子。
遇到温小娘子时,正是他踏出家门游荡的第三年。
但他还未寻到春生,他还有许多年要走。
索性他本就是无拘无束、浪荡无羁的性子,他喜欢看繁华市井,也喜欢山川风物,这些年来虽然也有艰辛,但过得自在。
定了定心,瞿少白坚定地将自己的意愿告知月安,神情中也涌现出愧疚。
月安讷讷地看了他半晌,一颗心缓缓下落。
她明白了对方的心思,也尊重他人的意愿,但她仍是不甘心。
脑袋一热,月安忽地试探着问出口道:“那要是我愿意跟你奔走呢?”
“你愿意带上我吗?”
瞿少白眸中再度浮现出愕然,更多的是对眼前少女的怜爱,他仍是摇了摇头。
这让月安有些难过,觉得对方果真对她毫无喜爱之情吗?连她如此牺牲都是无用功。
“瞿少侠果真如此不喜我吗?”
月安喜欢追求个清楚明白,就算不是好听的话,她也想知道。
瞿少白一听,知温小娘子又误会了,忙不迭解释道:“非也非也,温娘子误会了。”
“你是官家千金,自小锦衣玉食,富贵安逸,大概除了四年前那档子事应当没吃过什么苦,但我不一样,我的日子过得糙,你若是跟着我,奔走时会被毒日头晒,会被风吹雨打,困的时候没有个舒适的地方安寝,饿的时候也没有你往日的珍馐美食,甚至偶尔还得饿肚子,更没有如你现在身上这样漂亮的丝帛锦缎和金贵首饰……”
“那不是什么好日子,我也不会是你的归宿,温娘子好似一朵美丽娇嫩的花,应当绽放在富丽舒适的环境里,而不是如我这般的野草,风吹日晒,餐风饮露。”
“你会有比我好上千百倍的归宿,到时你就不会再念着我了。”
“可千万别犯糊涂,傻瓜。”
温柔流淌在笑吟吟的话语中,似流水轻轻涤荡过去,月安的心绪跟着安宁下来。
她笑了笑,叹息着承认道:“瞿少侠说得对,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娘子,我大概受不了你所说的那些艰苦……”
“但我还是想问瞿少侠一句,若你不是游侠,没有要忙活的事,只是汴梁一普通少年,那你会愿意娶我吗?”
不管是当年被救之下萌生的情愫,还是其他的,月安都真切地喜欢过眼前这个人,她也希望得到一点点肯定。
好像月安总是能说些让瞿少白发笑的话,只听他又笑了起来,眉眼璀璨生光。
月安也不催,静静等着他的回应。
瞿少侠看着浪荡无羁,但是个心思细腻体贴的儿郎,月安相信他会给她一个答案的。
严肃的话说完了,瞿少白心情放松了许多,又是往窗边一倚,朗笑着道:“当然,若我不奔波在外,只是汴梁或者其他州县一普通少年,为何不喜欢温娘子呢?”
“温娘子可是我见过最美丽可爱的小娘子了。”
温柔轻快的话回荡在耳边,月安觉得她好像也没有那么失落了。
并不是自己不好,而是二人注定有缘无份。
桌上上了茶点,但因为今日话题太过紧要,两人都未食,渐渐凉了下来。
正事毕,两人一前一后下茶楼,月安问他道:“瞿少侠这次何时离开汴梁?”
他是个漂泊不定的,终是要离开汴梁,光是想想,月安便感到落寞。
虽然无法相守,但看到这个人心情总会明媚些。
“不确定,大概也就几日吧,不过温娘子可不必来送我,为了躲那什么太傅的宴请,我打算半夜走来着。”
像是知道月安心中的想法,瞿少白忽地叮嘱道。
月安笑了,将荷包中的那块白玉坠子拿出,还与他。
“既然事已了,那便物归原主了。”
瞿少白接过白玉坠子,笑着说了句好。
就在两人走到楼下,将要分别时,月安心中涌现出一股强烈的不舍,忽地拉住了他。
瞿少白疑惑地看着她,等着她开口。
月安扬起笑,佯装无事地将眸中热意压下去,轻声道:“瞿少侠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会再见,若是不巧,兴许一辈子也不得见,能不能最后、最后……”
“最后抱我一下,就当是告别了。”
鼓足勇气说了这么一句,月安脸颊发烫,很是羞涩。
她知道这个要求有些亲密了,但是她一想到往后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瞿少侠,她便一阵空落落的难过。
至少临走前可以拥有一个拥抱也好。
就是不知瞿少侠会不会……
“只是告别的话那当然可以喽!”
“又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来~”
俊俏风流的儿郎朝着她张开双臂,慷慨地满足她最后的要求,月安心田颤动不一。
她没有犹豫多少时间,整个人扑进了瞿少白的怀抱中。
和他的人一样特别,也让她想起四年前的上元夜,一样的草木花香。
一个很暖和舒适的怀抱,可惜不能被她一辈子占据。
月安知道分寸,适可而止地从对方的怀抱中脱离而出,低低地对着他道了声谢。
殊不知,这一幕被两人看在眼中,一个是一直藏匿于柳树后的崔颐,一个是行商回来乘船于州桥汴河之上的温家大公子温淮安。
两人神情不一,一个黑沉冰冷,一个惊愕震撼,仿佛见到了什么塌天大祸。
两人分道扬镳,月安死心回崔家,瞿少白回去补觉,以备后几日有精神寻春生。
踏入金水客栈时,他回头望向了一棵柳树下,自打他从客栈出来,就隐约感受到有道视线落在身上。
此刻那道目光不再隐晦,带着剧烈的波动,他想不注意都难。
凤目微眯,瞿少白对上一双清润的眸子,但此刻那双眼睛盛满了敌意。
他此生没少见这样的眼神,并未当回事,轻笑了一声踏入了客栈。
而那边,崔颐见月安返回,他不再耽搁,匆匆忙忙乘着马车疾驰回去,半道再将自己的马换回来策马先行道了家。
月安慢吞吞地回到了崔家,心情低落的她一路上都没说几句话。
绿珠一看便知娘子和瞿少侠没成,也不好在娘子伤心的时候打扰,也静静地在一旁不出声。
回到崔家,月安如斗败的公鸡,和出去前判若两人。
拖着步子回到梅鹤院,到了主屋,吩咐绿珠将门关上,不许任何人来打扰她。
屋子里有什么都没来及看,月安人立即就一头扎到了被子里大哭。
“哇……”
这一声可谓惊天动地,将提前归来更以后在屋中等候的崔颐吓了一跳。
他执着一卷山川风物志,愣愣地看着埋在被子里掉眼泪的妻子,一瞬间将他一肚子郁结都忘了。
脑子里只剩下蜷缩在床上大哭的月安。
第48章
这一刻, 崔颐是疑惑不解的。
他不明白温氏为何一回来就嚎啕大哭。
他当时立于柳树下,恰好能从临窗的茶坊窥见二人的身影,但更多的就无法窥探了。
比如说了什么, 最多只能瞧见两人是笑是怒。
但毫无疑问,他看见了瞿少白张开双臂,温氏欢喜扑进去的一幕。
当时从崔颐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克制住满腔情绪, 静静地观望下去, 再先一步回到家守株待兔。
在他看来,两人已然谈妥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守株待兔有什么用, 但他就是想等着, 等一个清楚明白。
然怎么也没想到,等回来的居然是一个扎在床上就掉眼泪的温氏。
他一时默然, 思绪百转千回。
过了好半晌,崔颐才放下书卷,慢吞吞出声问道:“你怎么了?”
清冽的疑惑话语落下,本扎在被子里苦的人儿猛地抬起头来扭头看他。
一张脸红通通的,面颊上挂满了斑驳的泪痕,还有几滴含在眼眶里,将落未落,看不起来伤心极了。
想来是没料到屋子里还有一个人在看着她哭, 月安愣了几息,才反应过来,抽抽嗒嗒地问:“你、你怎么在这,你是、你是怎么进来的?”
她明明记得是让绿珠关上门的, 难不成是她哭得正厉害所以没听到?
一时忘了继续哭,双目茫然地看着崔颐。
这在崔颐看来十分有趣,甚至是有些无端的傻气。
“我一直都在这里, 只是你进来只顾着哭,没看见我而已。”
闻言,月安呆呆地哦了一声,接着一本正经道:“那你快出去吧,我还得哭一会。”
本来被崔颐看见她哭鼻子就已经很丢脸了,可不能继续让他看下去。
崔颐却是屹然不动,甚至还转过了身子跟她搭起了话来。
“为何要哭,不是去见你那心上人去了吗?”
“难不成他还欺负你了?”
崔颐明知故问,面上波澜不惊,完全看不出是刚刚跟踪完回来的。
这种私事月安本不想说的,奈何她实在伤感,碰上崔颐这个知道内情又主动开口询问的存在,她一个没忍住就交代了。
“他不是欺负我,他是拒绝我了。”
说完这句,月安又躺回了床上,将枕头捞过来抱在怀里,再度哽咽起来。
“嗯?”
听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崔颐疑惑地嗯了一声,觉得不可思议的同时一颗心在按捺不住地砰砰乱跳。
“什么意思?”
那江湖草芥,居然如此有眼无珠吗?
有了第一句,月安也不怕多说几句,话语失落道:“他不愿留在汴梁,我也不能跟他奔走于江湖,实在是有缘无份。”
再多的月安也不想跟崔颐多说了,这些已经是她慷慨下的结果了。
崔颐克制住胸腔中那股藏也藏不住的窃喜,崔颐先是强迫自己冷静了一会。
他当即就想问些什么,比如既然没谈妥为何还要在茶坊下相拥,做出那样不合规矩的亲密事。
然思量过后崔颐又闭上了嘴,若他这话问出来,不就暴露了自己跟过去的小动作吗?
还是不问了。
于是崔颐及时改口,说了些干巴巴的宽慰话。
“既然如此,看来上天注定他不是你的良人,你也莫要纠结,尽快将他忘了吧。”
这是基于理智的做法,也是崔颐所期望的。
但这样的话对正伤心失意的月安来说是不入耳的,甚至是比较残酷的。
顿时,抽噎变作新一轮的嚎啕大哭,崔颐不知所措地看着,虽然不知道自己哪个字说错了,但他知道就是错了。
“对不住,你先冷静一下,我走了。”
此时此刻,崔颐觉得自己并不适合留在这,告罪了一声,人抬步离开了。
月安真正迎来了清净,可以彻底放开身心了。
……
哭了那一场,月安心里头舒服多了,但后续的情绪还萎靡不振。
毕竟是牵挂了四年的感情,尽管理智已经给自己做出了选择,但一时之间哪能说放下就放下。
翌日同崔颐去文松院陪徐夫人用饭,细心如徐夫人发现了儿媳妇有些红肿的眼睛,询问了一二。
月安来之前还上了些妆粉遮掩,但看起来还是露出了马脚。
好在她也找好了借口,作出不好意思的神情解释道:“是昨夜看了个话本子,里头故事说得动人,便忍不住掉了几滴眼泪,让母亲见笑了。”
“原来如此。”
徐夫人叹笑着,但转头却是不信的。
将儿子留下,她缓声问道:“是不是你给了月安气受了?”
外人不知晓,她们做父母的又怎会不清楚,自己这个儿子藏着其他心思,人又一惯冷情刚肃,再滚烫的心也会被浇灭。
崔颐失笑,扯了扯唇道:“怎会,儿子并没有。”
他哪里能给温氏气受,温氏不给他气受就算好的了。
徐夫人还是不信,但也不想跟儿子纠缠什么,只催促道:“母亲不管其他,你最好去好声宽慰宽慰,莫要再让人伤心了。”
本以为儿子只会随便应一声敷衍过去,但这回态度倒是诚恳。
“是,母亲,儿子今夜就去。”
徐夫人惊讶,而后便是满脸欣慰,想着儿子也不是那么说不通,这是好兆头。
梅鹤院主屋,月安刚洗漱完爬上床,正意兴阑珊,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她辨别出那人是崔颐。
每个人的脚步声都是不同的,崔颐的脚步声听了这么些时日月安也听熟了。
今日十九,并不是他该过来的日子,月安打起了些精神,冒出了个脑袋看他。
见他一进来就自发将被褥拿出来铺在榻上,人转身就要去浴房。
“等等,今日不是十九吗?”
见崔颐这行云流水的一系列动作,月安有些懵,第一反应是不是崔颐记错日子了。
鹅黄的锦帐中间露出一张粉润的小脸,崔颐心间笑了笑,但面上依旧清淡道:“是母亲,她认定是我让你心情不好,让我过来宽慰你。”
带累了崔颐被徐夫人误会,月安心中抱歉,也就不纠结今日逢不逢日子了,若硬要崔颐回去,被徐夫人知道怕是又要多想。
况且她也没什么精力去计较这些。
“那好吧,我先睡了,崔郎君自便。”
油灯一盏盏灭掉,只留下一盏在屋内摇曳。
崔颐躺在窄小的榻上,翻了个身目光望向床帐,那里一片漆黑,不再有小娘子拿着夜明珠看话本子的光华。
崔颐不敢将自己藏匿于内心的窃喜告诉任何人,尤其是温氏。
但在这样寂寥的深秋夜中,他却止不住地雀跃,心情明朗了不少。
……
二十这日,又是官员旬休,崔颐说他还有些政务没来得及呈奏官家,晨起用过饭便进宫去了。
月安依旧是无精打采,神情恹恹,在外面秋千椅上晃了一会,想着回去调制一盏葡萄饮子让自己开心一些,水还没烧开,家里便来消息了。
说是娘病了,想见她。
月安饮子也不调了,也没空伤怀了,当即让丫头去文松院说一声,带着绿珠回家去了。
一听是亲家母病了,徐夫人还备了不少名贵的药材让月安带回去。
入了家门,月安直奔爹娘的院子,心急如焚。
原以为进了屋子面对的应当是娘卧病在床,屋子里飘着汤药味的场面,然一进去看见的却天差地别。
一家子整整齐齐地坐在那,爹爹、娘亲、大哥大嫂、二哥、包括三哥。
爹娘坐在上首,大哥大嫂居左侧,二哥三哥居右侧。
六个人就像是六尊神,不对,六尊煞神,就那么满脸严肃地看着月安,看得月安一阵心慌。
“爹爹,娘,大哥大嫂、二哥三哥,你们怎么这样看着我?”
“不是说娘病了吗?你们……”
月安一时搞不清头绪,但直觉告诉她接下来可能不会有什么好事,有种山雨欲来的可怖感。
左看看,右看看,月安一脸无辜。
温敬看着更来气了,冷哼一声道:“为什么,你心里清楚!”
爹爹很少这样对她,月安心中更不安了。
“娘,大哥大嫂~”
她们三个平时最是好说话,月安可怜兮兮地唤了一声,但却没有预期的效果,三人仍是板着脸看着她。
月安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直接两膝盖跪了个结结实实,仿佛英勇就义般道:“我知道我定是犯了什么大错,还请爹娘兄嫂们相告,让我死也死得明白。”
“呵呵~”
见月安还这么嘴硬,竟连自己干了什么荒唐事都想不起来,真真是气煞他了。
也不卖关子了,和夫人对视一眼,气哼哼道:“我且问你,两日前的下午,州桥汴河上的茶楼里,你做了什么?”
这样准确的时间地点一出来,月安算是什么都明白了,惊愕道:“爹爹你们怎会知道?”
见月安大方承认了,温敬险些气歪了鼻子,恨铁不成钢道:“果然,你大哥果然没有看错,真的是你个丫头,你怎能做出这样的事呢!”
月安恍然大悟,看向了左侧坐着的大哥,忍不住道:“原来是大哥你!”
温淮安叹息着摇头道:“我可没有跟踪,只是那日正好回来于汴河上看见了你和那江湖小子……”
温淮安没好意思将那一幕宣之于口,只又叹了一口气。
当年妹妹将那幅画完成后让全家人都看了一遍,温淮安焉能认不出当时和妹妹抱在一处的人是谁?
温敬此刻火气上来了,将大儿子没好意思说出来的话接了过来道:“你一个已嫁的娘子,竟和那个江湖小子搂搂抱抱,下一步是不是就得跟人跑了?”
“我先前千叮咛万嘱咐让你收着心,不成想你一点没听进去,这要是让崔家知道了,你让你爹这老脸往哪搁?”
“哎呦,三日前还同文荣兄把酒言欢,这叫怎么回事啊!”
“不行,今日我非得教训教训你这个死丫头,老三,去拿藤条来!”
这次全家人没一个帮她说话,虽然面上皆有不忍,但都是一副她该受些教训的神情。
月安一听立即就蹦起来了,那藤条的滋味可不好受,想当年三哥可是被细细的藤条打得嗷嗷叫,她可不想感受。
从地上蹦起来,月安立即扬声解释道:“我跟瞿少侠没什么,他拒绝了我,他就要走了,那个拥抱只是告别罢了。”
原地大喘气要抽人的温敬蓦地一愣,全家人也跟着一愣,去请藤条的温曜安也回头了。
全家人的怒气都在此刻一瞬间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情绪。
“什么,他竟然看不上我闺女!他以为自己是什么天人下凡,居然敢如此!”
气氛瞬间一变,刚才要抽她的剑拔弩张没了,全家都在为月安不平,嘀咕瞿少白不识好歹。
月安不想家人这样说瞿少侠,正因知道瞿少侠拒绝她的原因,月安更感念他的好。
“哎呀,你们不要这样说瞿少侠,他是个好人。”
“他拒绝我是因为……”
……
一盏茶过后,听了月安一番解释的温家一众静默了良久,什么话也不嘀咕了,面上皆有唏嘘动容。
“这小子,倒是个有德有情的性子,是我错看他了。”
若是碰上个心肠歪的,见到个送上门的美貌娘子,说不准就直接吃干抹净走人了,才不管那娘子日后是什么处境,只管拍拍屁股跑了。
将这话委婉说与闺女听,月安则笑道:“女儿才没有那么笨,他若不是与我三媒六聘的夫君,我才不让他占我的便宜,我说过的,瞿少侠是个好人。”
林婉附和道:“如今看来确实如此啊。”
能这样为女子设身处地考虑,足以证明此子品性高尚了。
漂泊于江湖山野竟有如此心性,实在是难得,此时此刻,心软的林婉甚至真想让那孩子做自己的女婿了,只可惜有缘无份。
大嫂也是心思细腻的女子,瞿少白这一番话听着也颇为动容,她感慨道:“怪不得小妹如此念着人家,若换做是我碰见了这样的人,怕也得惦记好些年。”
这话温淮安就不爱听了,立即一双眸子黏在妻子身上,笑吟吟地问道:“阿芊刚刚说什么,可否再说一遍?”
里头蕴含着的酸气全家人都闻到了,杨芊芊哪里还敢说,暗想今夜又得遭殃了。
自打夫君经商回来,没一日能轻放了她的。
二哥三哥也是大方称赞,尤其是二哥,面上的不快消散了大半。
“你运气好,遇上个正直的,感谢老天爷吧。”
温景安摇头笑道,心道这丫头是个福泽深厚的。
“听说他一身武功甚好,若真成了妹夫还能切磋一番,可惜了。”
温曜安很快对瞿少白这样的儿郎产生了好感,言语中甚是惋惜。
误会解除,温敬也不再担心后续闺女会跟人私奔了,但还是一脸严肃地叮嘱道:“这事可千万别让我那贤婿知道了,就此了解吧。”
危机解除,月安那股伤怀又浮上心头,一瞬间她神情又落寞了起来,将爹娘的殷殷期盼看在眼里,忽地生出一股破罐子破摔的情绪。
瞿少侠不会跟她在一起,她跟崔颐立下的契约也失去了意义,她向最亲近的家人隐瞒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其实,我跟崔郎君也都是假的,我们很快就得和离了。”
没了瞿少侠,一年之约月安也觉得没了意义,不如早些和离回家躺着更自在。
刚平复的心情的一家人一听这话,仿佛又是一道惊雷在耳边响起。
“此话何意?”
温敬率先发问,脸色开始不好。
月安一鼓作气将她跟崔颐之间的种种也尽数说了一遭,最后感叹道:“同我一样,不止我心里念着人,崔郎君亦是念着柳家娘子,下聘后还告诉我他要娶柳家娘子不能娶我,也就是如今柳家娘子对他并无情不愿回头罢了,怪没意思的。”
“无奈之下,我和崔郎君只得立下一道契约,平日都在人前装装样子,一年后便一别两宽,各自嫁娶。”
若说两日前大儿子同他说看见闺女跟那江湖小子搂抱,温敬心里头是惊吓,那眼下听到的便是愤怒加心痛了。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原来爹爹真的做错了,害得我的女儿头婚便平白糟蹋了,哎!”
此时此刻,温敬已经不可惜小崔探花这样的儿郎了,就算是凤子龙孙,不是闺女的良配又能如何?
月安不忍见爹爹懊恼,忙不迭宽慰道:“爹爹别这样,我早就不怪爹爹了。”
“头婚没了便没了,不是还能二嫁三嫁吗?有爹娘和兄长们在,还不愁我接下来寻不到好郎君?”
“再说了,若是谁嫌弃我,那他就不是什么好郎君,咱们慢慢找。”
一家子的火气被月安这一番轻快的话说退了下去,只是难免唉声叹气。
一家人很快又恢复到了平和融洽,在饭桌上商量何时跟崔颐和离,这边好给她再物色好郎君。
“等我回去跟崔郎君商量商量吧,应当很快了,我也不想劳在别人家待着,一点都不爽快。”
午后,月安同娘一起睡了个饱足的午觉,起来正洗漱着,就听家仆说崔颐找来了。
给女儿梳头的林婉神情一顿,她想起一桩事来,低头轻声在女儿耳边问了一句什么。
都打卡天窗说亮话了,月安自然也不必装什么娇羞,坦坦荡荡回答娘亲道:“没有,为了应付徐夫人,我们一个月只九天宿在一个屋里,而且崔郎君是个君子,次次都睡榻,从没碰过我。”
林婉点点头,心下又是一阵复杂。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姻缘,全错了。
梳洗后,月安来到了正厅,那里爹爹正在和崔颐说话,还有二哥伴在一旁。
见了月安,崔颐远远看了过来,目光紧紧裹缠着,就好像许久不见了一般。
崔颐此刻心情确实有些彷徨茫然,看见温氏才好上许多。
从宫中回来后,他第一时间便回了梅鹤院,但发觉人不在,他问了仆婢,才知是丈母病了,温氏去探望了。
这样的事如何要将他这个女婿落下呢?
无需多想,崔颐跟母亲说了一声也策马过去了。
但不知怎的,崔颐这次过来,明显感受到温家人的态度变了。
以往见了他,岳丈很是热情欢喜,一口一个贤婿,闭上眼睛都能感觉到岳丈对他的喜爱。
二舅兄也是,看他全然是一家人的亲近欣赏。
可这回全然变了,父子两没了那股看一家人的热切劲,仿佛他只是一个友人之子,姿态淡淡的,甚至崔颐还隐约从这对父子身上感受到一股不喜与排斥。
崔颐不明白这是为何,心底下意识出现恐慌。
见了温氏,他立即就想过去问问她,直觉告诉崔颐,他的妻子肯定知道些什么。
“爹爹你们聊好了吗?聊好了我便同他回去了。”
知道了真相,知道了这小子心里头揣着别的娘子,并不喜欢他闺女,温敬也没有那么稀罕对方了,此刻更是没有什么话要同他说,手一挥道:“嗯好了,闺女你回去吧。”
崔颐记起他不仅是来接妻子的,立即又问起了丈母的病,温敬淡淡道:“没什么,就是风寒,只是想女儿了想看看,无需宁和挂心,你同月安回去吧。”
崔颐将带来的药材留下,应了一声是,心中却越发不安了。
平日岳丈都是唤他贤婿的,今日最多也只是一句宁和,实在太古怪了。
但他的疑惑甚至不知从何问起,也不知如何开口。
憋着满腹心事,崔颐改和月安一起乘马车,想从她这里探知些许,是不是他做什么让岳家不高兴了。
然打探的话还未出口,这头月安就已经先交代提点了。
“对了,我得先告诉崔郎君一声,我们之间的事我家人都已经知道了,我们不必再继续伪装了,挑个好日子,咱们和离吧。”
第49章
就好像聊家常一般, 就听温氏将这一番惊心动魄的话气定神闲地说了出来。
殊不知崔颐心中此刻已是惊涛骇浪。
他倏地绷紧了面皮,讷讷道了句:“什么?”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脑子里一团浆糊。
月安倚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话语慢吞吞道:“那日我去找瞿少侠被我大哥瞧见了,爹娘怕我跟人家私奔要打我,我想着干脆都交代了干干净净。”
“所有, 咱们也没必要坚守一年之约了, 看哪天合适咱们和离了,感情不睦也好, 怪力乱神也好, 找个由头先说。”
月安有点累,声音也有气无力的。
事到如今, 月安也不想再浪费时间了,不如早早归去算了,也不用在崔家日日装模作样。
“不可。”
但意料之外地听到了一个全然否定的回答,月安惊疑不定地睁开眼,看到了正抿着唇,满脸发沉的崔颐。
“为何?”
温氏眸中的疑惑与探究让崔颐下意识躲避,不敢与之相对。
他努力搜索着合理的解释,最终还真让他寻到了个有些道理的说辞。
“因为不妥, 咱们成婚不过三月,若此时和离,外人会怎么想?”
“大抵是在背后非议你我两家,甚至还会恶意揣测, 毕竟三月不到便和离实在罕见,无法不然不让人多想。”
不到三月这个时间一出来,月安思绪也清明了几分。
确实, 三个月的婚姻实在是短得让人称奇,难免被人揣测说嘴,牵连崔温两家。
“那难道真的要在你家待到明年六月啊,实在是太久了。”
崔颐不太想听她说这些,但又不得不去为自己争取,只好强撑着情绪道:“不一定,但是三月实在不妥,再等等吧。”
“况且,我崔家从未拘束过你,我瞧你每天也挺快活的,何故如此不愿?”
月安捧着脸叹气道:“你不懂,再好也不是自己家,而且动不动还得演戏,很累的。”
崔颐沉默不语,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来辩解。
但好在他本来的目的达成了,不用担心回去温氏就要同他和离了。
……
稳住了妻子这边,崔颐便将注意力放在了岳丈身上。
不得不承认,崔颐并不喜欢如今岳家对他的态度,这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他想改变些什么,比如继续让岳家认他做贤婿。
早朝后,崔颐抽空出了御史台,往中书省赶去。
到了中书舍人办公的署衙,崔颐客气地说明了想拜见岳丈的来意,小吏一听是女婿要见岳丈,立即就去通禀了。
长案前,听说崔颐要见自己,温敬冷哼了一声,心里那股不得劲让他不想立即如了这小子的愿,故意晾了崔颐一会,才让人进来。
心里头藏着对崔颐的不满,温敬姿态仍旧冷淡,只在崔颐进来时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宁和来了,有什么要紧事吗?”
预料之中的态度,但崔颐还是气闷了一瞬。
“岳丈。”
依礼问候了一句,崔颐也不拖沓,见屋子内只他们翁婿两人,直接开门见山道:“岳丈如此冷淡小婿,是否因为那纸契约?”
见崔颐还好意思提起这个,温敬火气更甚,直接拍案道:“你还好意思问呐,你个竖子,若早早言明你心有所属,我也不至于将女儿嫁给你,平白糟蹋了我家月安头婚!“
被岳丈劈头盖脸一顿骂,饶是崔颐养气功夫再好也面皮开始泛红,神情难堪。
双亲自小到大对他的教导都是和风细雨,温润宽和,因他几乎不犯错让父母操心,他也从未被心性儒雅平和的双亲骂过竖子。
但他毕竟有错在先,今日也是来争取的,面对岳丈他更是不可能放肆什么。
长揖而下,崔颐直击要点,解释道:“岳丈明悉,想延续与柳家婚事是真,但小婿并没有岳丈所说的心有所属,小婿心中并无柳家娘子。”
温敬差点气笑了,反问道:“你听听你自己的话好笑不好笑?”
不喜欢却非得将人娶回来,他就没听过这么矛盾的话!
闻言,崔颐也意识到了自己这番话的矛盾,面色窘迫道:“岳丈误会了,小婿是觉得于柳家落难之时毁弃婚约有违君子之德,人之立世,应当践行践诺,才无愧世间。”
温敬算是听明白了,但结果已经铸成了,如今也不想听他那些高尚德行了。
“话说得倒是好听,可若不是那柳家女儿不愿回头,你怕是也不会来找我说这些吧。”
崔颐沉默了一息,没法应答。
确实,若没有柳娘子的仗义退场,他可能还在撕扯着自己,哪里能鼓足勇气到岳丈面前陈情?
他惭愧道:“岳丈教训的是,但小婿今日来此是想同岳丈说,既然柳娘子无意,那位瞿少侠也无心,不若我们两家还照旧,小婿愿意同月娘行白首之约,做一对真正的夫妻。”
纵然崔颐将温敬气得够呛,但今日一场谈话对方姿态谦卑,话语诚恳,多少能消解些他的火气。
然一码归一码,想继续跟他闺女过日子可不是他想有就有的。
“你想得倒挺美,不过你这些话同我说可没用,得我家女儿点头才行,不然绝无可能!”
这样的回答已经让崔颐宽心了不少,他连忙拜道:“有岳丈这话小婿便心安了,月娘那里小婿自会去争取。“
温敬对这个即将不是女婿的女婿没有多余的话,挥挥手让人离开了。
……
暮秋将尽,官家赶在最后的秋日举办了一场秋狩,时间定在九月二十八。
这是汴梁即将迎来的一场新鲜事,在那一日,官眷也可以跟去尧山放风游玩。
就在月安还在纠结去不去时,秀真来了信,说想同她一起去跑马。
月安并不会骑马,也惧怕骑马。
八岁那年她兴致勃勃地学骑马,但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好在并没有被马蹄子踩,但光是摔那一下也够月安印象深刻了。
然此番是秀真邀请,她也想在秋狩那日和秀真一起跑马兜风。
是夜,崔颐与月安同桌而食,细心地发现了妻子的心不在焉,像是有心事。
但不像是为姓瞿的伤怀,倒像是为什么纠结。
崔颐立即抓住机会打探,几句话将事情搞明白了。
原来是学骑马的事。
黑眸轻转,崔颐笑着道:“学骑马总有些用处,以前那只是意外,此后小心些便是。”
“我家在城郊便有一处马场,那里养了不少脾气温顺的马儿,正适合练习,不然提前过去练习几日,到秋狩就能骑马兜风了。”
月安被说得心动,很快便答应了,决定明日去崔家的马场再试试。
不过她没想到的是,崔颐竟然也同行。
当月安见崔颐没有去上职,一路跟着她出了门上了马车。
“你怎么也去,你今日不用点卯上职吗?”
望着气定神闲坐在一侧的崔颐,月安惊奇问道。
崔颐早备好了一切,不慌不忙解释道:“鉴于你曾经落马的经历,需得有个人看顾为好,父亲母亲自是无法,只派了我来。”
“我向官家告了一日假,这一日教会你上马小跑应当不难。”
这话倒是说到月安心坎上了,昨夜因为想到要学骑马焦心到一个时辰都没睡着,就怕重现当年的惨剧。
如今来了个崔颐,不管怎么说也让她多了些安全感。
“你告假一日不会耽误公务吧?”
为了看顾自己学骑马,特地让崔颐告假一日,月安有些不好意思。
崔颐罕见地轻笑了一声,眉眼清致柔和。
“不会,只一日而已,而且我这个御史休沐一日其他官员只会在背后欢欣鼓舞。”
很难想象,崔颐这样一个木讷无趣的性子竟也会说笑话,月安稀奇之下觉得更好笑了。
“那倒是哈哈~”
几日来她头一次露出这样明媚的笑,也让崔颐看到了些希望。
瞧,自己也不是没有机会的,只要他努力些。
马车悠悠荡荡离开城中,来到了南熏门。
崔家是官宦,马车自然不用接受盘查,只报个名号说去做何便被放行了。
经过城门的一瞬,月安无聊掀开了车帘,恰好看见了故人来。
那是一匹毛色鲜亮的白马,上面正是白衣佩剑的瞿少白。
说不出的巧合,此刻他也刚好出城,经过检查后,他策马就要飞驰而去。
是月安情急之下出口喊住了他。
“瞿少侠!”
先前瞿少侠说不必相送,她听了进去,已然将茶楼一会当作告别。
但老天爷眷顾,竟让二人在此碰见,月安难掩激动,便叫住了他。
如此缘分,既然碰见了,怎么不告别一二?
在这一声下,瞿少白和崔颐两人俱是有了反应。
一个讶然策马回头,一个神情不好,暗自绷紧了身子。
实在是晦气,崔颐心想。
月安吩咐车夫将车停下,提裙下了马车,小跑着奔了过去。
崔颐根本坐不住,紧跟而来,不过不似月安那般是笑着出来的,神情不大美观。
见是故人,瞿少白也下了马,含笑道:“是温娘子啊,那实在是太巧了。“
“不过你确定不是特意来送我的?”
瞿少白知道眼前的小娘子心中对他的热切,合理怀疑是她不舍得然后盯梢跟来的,面上笑意不断,挑眉,带着几许俏皮问道。
见这样美好的缘分被瞿少侠误会了,月安刚想摇头,就感觉手腕被人拉住了。
紧跟着是崔颐一本正经的淡淡话语。
“阁下误会了,内子要学骑马,我们去郊外的马场罢了,在此偶遇阁下纯属巧合。”
崔颐这一出声,立即将瞿少白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他敏锐捕捉到了关键词。
“内子,这是你夫君?原来你成婚了啊?”
“可你不是说……”
及时刹住了话,但在场的两人都知道其未尽之意。
崔颐虽然不知道当时两人具体说了些什么,但一听瞿少白那上下话音便大概猜出了意思,他一时未耐住性子,眉眼沉肃。
个中缘由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月安只努力辩解着:“不是那样,我没骗你,只是眼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反正我没胡说就是。”
月安焦急之下都忽略了腕上紧攥着的大掌,只顾着解释了。
瞿少白先是看了一眼手忙脚乱的月安,再是看了看一旁沉着脸一双眼睛就快要吃人的崔颐,瞿少白笑了。
他记性一向很好,自然认出了这双眼睛就是那日汴河边上那位窥视者。
当时不知来人是谁,现在倒是一清二楚了。
“好了,我信你还不成,对了,你这位夫君是官身?”
那日远远看着这人是一身绿色官袍,应当是个六七品的官,在汴梁看见官不稀奇,但如此年轻的官就很稀罕了。
月安不解他为何要问这一声,嗯了一声后问道:“怎么,瞿少侠难不成认识他?”
这一问下,崔颐绷紧了身子,目光开始闪烁。
好在瞿少白不是那等不识趣的蠢人,思量一番便猜了个七七八八,给崔颐留了几分体面。
“不认识,大抵是哪日打马过街时见过这位官爷,便有些印象。”
月安了然,身边行人络绎不绝,月安想起瞿少侠就要离开,她伤感一瞬道:“既然如此巧合,那便正好送一送你。”
瞿少白粲笑着牵起马,散漫道:“不必不必,我这就走了,你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
“对了,还有一句,温娘子和你夫君很是般配,以后要好好过日子啊!”
瞿少白的目光最后在月安的面颊上凝了一瞬,他驱散心间那抹异样的情愫,爽朗道。
就这一句,崔颐憋了半天的郁气就散去了一大半,看瞿少白的目光也没那么锐利了。
然一看温氏那恋恋不舍的小女儿姿态,崔颐气又不顺了。
秋日的暖阳下,白衣少侠翻身上马,回头扬声道了一句有缘再见,便策马飞驰出去,除了掀起一阵尘烟外,便是越来越模糊的身影。
一个怅然若失,呆呆发怔出神。
一个心下松气,眉眼轻快,并暗自希望对方永远别再出现。
“走吧,咱们的马还没学。”
崔颐瞥了一眼仍在出神的月安,打断了她的思绪,领着她往马车上走。
看着妻子与她不能嫁的心上人依依惜别,自己却像个傻子一样在旁边生闷气,崔颐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将自己推到这一步的。
世间再没有男子如他这般可笑。
好在,好在瞿少白走了,他不用再面对这样难堪的一幕了。
“哦好。”
惆怅的情绪还未消散,月安任由崔颐拉着上了车,什么时候被放开了也不知道,一切发生得悄无声息。
马车再度启程,月安最后一次拨开车帘看向瞿少白消失的方向,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看得崔颐直蹙眉。
“他究竟哪里值得你这么爱慕,我瞧着跟其他儿郎也没什么区别,还是个田宅都无的游侠儿。”
憋了好些天,崔颐终是没忍住将话说出了口。
月安不忿道:“当然有区别,他人就跟你们这些汴梁公子不同,瞿少侠是我见过最与众不同的儿郎。”
崔颐算是听懂了,他先是一本正经道:“世间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
再探究道:“你究竟是喜欢这个人还是喜欢游侠儿这个身份?”
“都喜欢!”
月安铿锵有力道,崔颐听得心一哽,干脆不再问,闭目养神去了。
两人很快到了马场,月安嗅到了秋风刮来的草叶气息,心境也开阔了不少。
马场的看顾人是个叫忠叔的老仆,在这待了有八年,专门为主家喂养看顾马匹。
见郎君与少夫人来了,满脸笑地迎上来。
“少夫人要学骑马,去领一匹性子温顺的马儿过来。”
月安也想自己去瞧瞧,挑个合眼缘的,急急道:“我也去。”
崔颐无事,也跟了过去,与月安并肩而行,腰间的玉玦于天青色的衣袍上轻晃,于日光下漾出沁人心脾的绿意。
忽地,小娘子腰间胭脂色的丝带被风掠起,飘飘荡荡地拂在玉玦上。
崔颐低头瞧了一眼,神情倏地柔下来,露出一抹浅笑。
站在马厩前,月安打量着一匹匹毛发柔亮的马儿,听着忠叔在一旁说着哪匹马儿温顺,那匹马儿适合她。
月安挑了一匹枣红色的可爱小马,满心忐忑地牵着她的小马到草场上。
忠叔唤了他的孙子过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儿郎,让其教导少夫人学骑马。
那少年刚掬起笑喊了一句少夫人,就被崔颐挥退了。
“我来就好。”
不是有他这个现成的师父吗?
何须不相干的人来?
他能容忍瞿少白,可不代表他能容忍其他人。
那儿郎见状讷讷退下了。
月安诧异道:“你要亲自教我?”
她以为崔颐只是跟来看顾几眼,师父这差事可不好当。
“嗯,先上马吧。”
崔颐扬了扬下颚,示意道。
尽管是一匹体型较小的马儿,对月安来说依旧是难攀登的,他遵循着崔颐的指示,拽着马鞍一角,左脚踩着马镫,试图上马。
但好几次都失败了,也亏得这匹马儿真如忠叔所言那般温顺,仍旧温和安静地站着,偶尔还会低头啃草。
仅仅是一个上马就失败了那么多次,这让月安不免窘迫乃至脸皮发烫。
偷偷看了崔颐一眼,见对方并没有露出她所担心的嫌弃,月安才信誓旦旦保证道:“我这次一定行!”
鼓足了劲,左脚踏上马镫,身子刚一使劲,腰上就突然攀上来一双手,上面携带着的力气直接让她几乎是腾空飞了上去的。
稳稳当当坐在马上的时候,月安嘴巴都忘了阖上,呆呆地抓着马儿的鬃毛。
“谁让你掐我上来的!”
几息后,月安反应过来,有些生气道。
崔颐面色不变,认真道:“我这是在帮你,不然你什么时候才能上来,又什么时候才能学会?”
被崔颐说得一哽,月安一时不知怎么反驳,嘟囔道:“我都说了这一次我自己可以的。”
崔颐不知可否,将缰绳往月安手里一抛,理所当然道:“既坐上去了,那就跑吧。”
月安不明白以崔颐的脑子是如何说出这样过分的话的。
“不是,我刚坐上来你就让我策马奔驰啊?”
她就知道崔颐不会当人师父,这不是难为她吗?
见月安如此反应,崔颐愣了一下,诧异道:“不能吗?我以前就是这么学的,有什么不对吗?”
月安神情僵了几息,叹气道:“又不是所有人都一样,你若是不会便换那位小郎君来,何苦为难我?”
崔颐面上不自然,思忖过后觉得温氏的话确实有道理,温声道:“那接下来该如何呢?”
他话语谦卑,但尽说些月安觉得匪夷所思的。
“你是师父你问我啊?”
她不客气地反问,面上有愤怒之下的调侃。
崔颐白净的面皮染上薄红,也少有的难为情起来。
他也是第一次教导人骑马,一开始只觉得是桩十分简单的事,没想到这么麻烦。
这很难学吗?
不是骑上就能跑吗?
他将忠叔的孙儿叫来,问道:“接下来该如何教导?”
田小郎君藏住笑,恭敬说道:“先牵着马走一圈,让少夫人熟悉熟悉。”
崔颐点了点头,自顾将缰绳拿回来牵着马儿溜达了起来。
月安看着动作自如的崔颐,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很快被马走动起来分散了注意力。
她开始紧张了,小时候那匹马就是忽然走着发了性子,将她掀下来的。
她一手扒着马鞍,一手攥着鬃毛,神情如临大敌。
崔颐回头看见只觉得好笑。
“倒也不必如此紧张。”
“你不懂。”
月安神情燕钧,话语幽幽道。
一圈在两人沉默的气氛下走完,回到原地,崔颐继续请教道:“接下来该如何?”
走了一圈,月安坐在马山不再那般害怕,但还是警惕着,生怕这马突然掀她。
“少夫人可以策马慢跑,再由慢及快。”
话是这样说,但月安一想到她跑起来要是被马儿掀翻,一定会被摔得更惨。
于是憋了好半晌也没敢动作,手脚僵硬地看着崔颐,神情是少有得可怜。
“不行,我不敢……”
“要是我半途中掉下去了怎么办?”
月安心中的焦虑几乎促使她放弃了,但想到秀真要在秋狩同她策马,她咬咬牙又想坚持。
气氛一时僵持住了。
崔颐拧起眉头,沉吟了数息,道了一声罢了。
月安听见,还以为是崔颐嫌她没用不想再教她了,心下刚要一气,就见崔颐一下跨上了马,将她整个人裹进了怀。
跃上来的那一刻,月安身子不自觉被男子宽厚的胸膛压得一弯,如柔嫩的柳条般前倾一霎。
他竟与她共乘一骑吗?
匪夷所思之后,是全身开始汗毛倒竖。
学个马而已,何至于闹成这般?
“崔颐,你这是做什么,成何体统!”
就算是正头夫妻,讲究些的都不会在人前夫妻共骑,更何况她与崔颐?
这是在是逾矩。
但不等她动作,身后的崔颐便策马奔腾起来,让灌了一嘴风的月安只顾着紧紧扒着圈在她两侧的胳膊。
“啊好可怕~”
开始就这般猛烈,月安难免六神无主,只能循着本能拼命往后缩,抵了崔颐满怀。
崔颐再次感受到了香软二字的妙处,一边勾唇一边正色道:“你太害怕了,这样不行,不亲身试试你永远都不敢迈出这一步。”
“不用害怕,我在你身后,尽管放宽心去感受。”
秋风带着崔颐的话语卷过来,月安听了个大概,但好似漏了什么,她欲回头问什么。
但崔颐那几句话是就着她耳畔说得,还没来得及撤离,月安这么突然扭过头来,那张殷红的薄唇准确无误地印在了月安的面颊上。
柔软湿热,像是沾了露水的云朵,是一种很奇异的触感。
两人都愣了一下,慌忙分开,心跳如两只鼓,一时分不清谁擂得更响亮。
第50章
那一吻太过猝不及防, 分开得也够快,仿若雷霆。
若再提起反而令人尴尬,想来崔颐也是那么想的, 月安噤声,身后也是一片静默。
月安想将这事轻巧地掩盖过去,殊不知身后人眸色发暗, 身体也开始躁动。
月安隐隐察觉到后腰似乎被什么硬物给硌着了, 有些难受。
以为是崔颐腰间佩戴的玉玦或是什么,毕竟崔颐就爱佩这些东西, 如今两人共乘一骑难免磕一下硌一下的。
再说刚刚发生了那么尴尬的事, 她也不好意思张口引起注意,遂沉默了忍了下来。
耳畔风呼呼作响, 渐渐抚平了月安狂乱的心跳声。
也正是这一瞬间的意外,月安都忘了先前的紧张,在马背上变得自如起来。
拂在面上的风也不再冷冽,盛满了沁凉的草木香,身后是一堵暖洋洋的身躯,她不用费神担惊受怕便能感受马背上的畅快。
月安觉得甚好,甚至还想过若是以后骑马都能有人给她代骑,自己不用出力就好了。
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哪有人永远能代她骑, 她此番更是来学习的,可不能生出如此懒怠的想法。
于是乎,在适应了一盏茶,月安彻底消除了对于骑马的恐惧, 也暂时散去了那股子尴尬,将被崔颐烘得热乎乎的背挺直,试图远离些。
然两人同在一匹马上根本不可能将距离拉开, 月安稍稍拉开一点,很快就被马颠簸一下撞了回去。
崔颐身上有点硬,每次撞上去都有些硌得慌,就好像这个人是石头做的。
“我差不多会骑了,你下去吧。”
驮着她和崔颐半天,真是难为这匹小马了。
“确定吗?”
耳畔传来崔颐清冽的话语声,还伴随着连风都带不走的温热吐息。
月安下意识想回头答一句,然下一瞬想起刚才那事就是那么发生的,她赶紧又僵住了脖子,木木道:“没错,崔郎君下马吧。”
“好,若还害怕便唤我。”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月安更是绷紧了皮要好好练,生怕崔颐又一声不吭翻上来。
“知道了,快下去吧。”
嘟囔的话语中带着明显的驱赶,崔颐面色微沉,一言不发下了马。
田小郎君极有眼力劲,当下就给崔颐搬了个椅子来歇息,崔颐气定神闲地落座,双眸始终凝在马背上的少女。
一个人在马背上,月安深呼吸几个来回,学着崔颐那般牵起缰绳,双腿一夹马肚轻喝一声。
马儿飞了出去,身后没了依靠,月安先是一阵后仰,又是一阵惊心动魄。
但只开头这一下,后续一一帆风顺,没有月安担忧的事情发生,她兴奋地坐在马上,享受着秋风一股股拂在面颊的快意。
她渐渐找到了策马的关窍,速度越来越快,什么恐惧什么阴影全然没了。
一口气跑了三圈,就在月安还想乘兴再跑一圈,但远远就看见崔颐起身,拦在了她策马必经之路。
月安当即愣了一下,差点以为他想不开想寻死。
慢慢降下速度,停在崔颐三步之外,月安恼怒道:“你是疯了,我要是没勒住马看你怎么办!”
崔颐不慌不忙笑道:“我相信你可以的。”
这无疑是一种对她的肯定,月安心下雀跃,得意道:“你倒是会说话,但你拦我做什么?”
月安心情好,看什么都顺眼了许多。
“刚学骑马勿操之过急,最多两个时辰,不然身子吃不住,温娘子不觉得腿不舒服吗?”
这话一出来,月安立即便感觉到了大腿间的微微刺痛,显然是这会磨出来的。
崔颐一看那脸色,就知道是知道疼了,继续道:“等明早起来估计还得腰酸背疼,莫再骑了,回去,明日再来。”
月安深觉有理,小心翼翼自马背上下来,看了眼自己因为紧攥着缰绳而被勒得通红的手。
“回去擦些药就好了,我屋子里就有一些官家赐下的,你用着便是。”
崔颐自然也是看见了,那双手纤白柔嫩,此刻却覆着红通通的勒痕,看着触目惊心。
崔颐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因为常年练剑,也习骑射,甚至还带着些薄茧。
女儿家的肌体可真是柔嫩,握缰绳一会便被磨成这样。
不知道其他地方是否也都是这样?
崔颐在那胡思乱想了一阵,心思悄然浮动,继而说道。
月安甩了甩手,浑然不在意道。
天边积了些黑沉沉的云,想来是要落雨的前兆。
“看着就快要下雨了,我们快回去吧。”
崔颐嗯了一声,让田小郎君将马儿牵回去照料。
“好,我们回去。”
这声“我们”崔颐听得心中欢喜,对着月安笑了笑,目光柔和,看得月安心中打鼓,有些发毛。
本以为这雨还得好一会才能落下,结果马车才行驶不到一半路程,小雨便淅淅沥沥地落下来了。
雨滴敲打着车壁,发出劈里啪啦的声响,密密麻麻如鼓点。
若是此刻在温暖舒适的屋子里躺着,这样的声音便是趣味,但可惜这是在半途中,绿珠说她们此番出来也没带伞。
希望待会下车后能雨停吧。
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两人皆闭目养神,只不过其中一个总是会不老实,时不时就会睁开眼将目光飘过来,细细描摹少女姣好的眉眼。
偶尔月安觉得哪里不对劲睁开眼时,看到的又是一切如常的景象。
几次下来,月安觉得可能是自己想太多了。
雨并没有如月安所想的那样停下,不顾变小了些。
然小雨也是雨,家仆说要进去拿伞,月安和崔颐二人俱是说了一声不用。
“雨不打,淋几下也不打紧,何必再等,直接走吧。”
说着,月安先行跳下了车子,额上立即感受到了冰凉的雨水。
才要抬手挡一下,头顶的雨忽然没了,抬头去瞧,上面是一方天青色的衣袖。
是崔颐,他很快追上了她,用袖子给她挡雨。
“走吧,多磨蹭一会便要多挨淋一会。”
月安只当崔颐是做给外人看的,且看着别人给她挡雨被淋心中也是过不去的。
也不好磨蹭,快步往梅鹤院赶。
到了屋子里,月安倒是没淋到什么,但一路上崔颐鬓发衣袍皆湿,看起来十分狼狈。
深秋天寒,淋了雨可不是小事,月安好意道:“崔郎君衣裳都湿了,去换洗一身吧。”
崔颐没有拒绝,点头带着干净衣裳去了浴房。
……
接下来的几日,月安每天去马场练马,但会将时间控制在一个半时辰,不然自己的臀腿就得遭老罪了。
崔颐也照常去上职,两人相安无事地过了秋狩前的几日。
九月二十八,天朗气清,一家人往尧山赶去。
经过了几日的快速突击,月安觉得她应该可以同秀真在山野中跑马了。
今日要进山入野,月安穿了一身翠色的交领窄袖襦裙,一身干净利落,方便骑马或者在山野中到处跑。
梳得也是简单又俏皮的双髻,系上缠着小珍珠的红色丝带,月安对自己这一声满意得不得了。
仍旧是跟崔颐同乘一个马车,月安几回下来早已熟稔了。
不过大概是要挽弓射箭的缘故,崔颐今日并未穿他平素的宽袖袍衫,而是一身宝蓝色窄袖缺胯锦袍,蹀躞带束腰,显得腰身窄窄,甚至还佩了护腕。
若是再将头发束成高高的马尾,那就很像瞿少侠了。
饶是如此,看到崔颐如此不一样的装束,月安还是惊奇地多看了两眼。
“看什么?”
察觉到月安的视线,崔颐故作清淡问道。
被崔颐发现了,月安也就实诚道:“没什么,只是觉得崔郎君和平日不大一样。”
崔颐听罢,低头看了自己这一身利落的窄袖劲装,明知故问道:“温娘子觉得如何?”
猝不及防被这么一问,还是如此模糊怪异的问题,月安怔了怔,含糊道:“挺、挺好的。”
看出她的敷衍,崔颐轻嗯了一声,眼底藏匿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失落。
尧山要比苍山低上许多,山道马车也能通过,这一回她们是乘车上去的,没累着一点。
到了山上,处处是白色的帐子,如一朵朵从地上长出来的白蘑菇。
她也有一朵,但是和崔颐一起的。
无论是官家还是官员,总得在山上过一夜,享受狩猎的晚宴。
秀真来得比她早些,在月安才到了帐子里她就欢喜找过来,要同她一道去跑马。
距离午食还有好半晌,月安告知了一声长辈,欢喜地牵着她的枣红小马跟秀真去西边那块开阔的草坡玩耍去了。
那里已然有些娘子在跑马了,有的一身飒爽骑装,有的如月安一般轻便的衣裙,有的不愿舍弃美丽的衣裙,仍旧一身华美裙衫。
其中就有个泥金红裙的娘子,不仅一身繁复华美的裙子不说,一身环佩叮叮当当的,发髻还梳得朝天髻,上面簪钗步摇一个不落。
说实话月安挺佩服这样的娘子的,因为她爱美但也做不到如此。
多看了一眼,对方也察觉到回头跟月安对视了一眼。
是个妩媚俏丽的娘子,浑身透着骄横之气,怕是爹官不小。
月安一向不同人交恶,友好地同那娘子笑了笑,就翻身上马了。
那娘子被月安的笑弄得一愣,面皮透出几分羞涩后的不自然。
经过这么多天的练习,上马早已难不倒她了。
秋景虽不似春景生机勃勃,但也有一番风味。
“几日就学会了,是块好料子,不若日后再学学打马球,和我一起组队上场呗?”
月安先是骄傲道:“那是自然,我小时候爹爹就说我学东西很快的,就是懒怠了些。”
“不过马球还是算了,我害怕被球砸,那太激烈了不适合我。”
马球场那是什么地方,人凶、马烈、球更是不长眼,轻则被球砸几下,重则摔下马,她可招架不住。
赵秀真笑着骂了一声胆小鬼,也不再多言,只道:“那日后我若是打马球你来看。”
“这个没问题。”
两人一边跑马一边说话,笑语嫣然,引得那泥金裙子的娘子又是看了几眼,吕四娘好奇问旁边的婢女道:“那翠色衣裙的娘子是哪家的,以前怎么没见过?”
被问话的婢女先是摇摇头说不知,又见自家娘子面色不悦,立即道:“奴婢去打听打听,很快就好。”
“嗯,快去快回。”
婢女告退,去打听了一番,倒是很快回来了,就是神情有些惴惴不安。
“……娘子。”
吕四娘见人归来,扶了扶鬓边步摇,娇妗道:“打听到了,是谁家娘子?”
婢女吞吞吐吐,吕四娘不耐道:“有话赶紧说,难道还得我请你?”
婢女香云有苦难言,作为贴身婢女,她哪里不知自家娘子心里头偷偷倾慕那位崔郎君,虽然嘴上不说,但要是听到那位娘子便是崔家少夫人温氏,怕是要心情不好。
娘子心情不好,就是她们这些当下人的难做。
但在娘子这番态度下,香云只得老实答道:“回娘子的话,那是温家娘子,崔家的…少夫人。”
不如大大方方说出来,香云想。
果然,听到这话,吕四娘的神情一变,也不笑了,唇瓣紧抿着,下意识去盯不远处正策马欢笑的月安,心下不忿。
“走,去瞧瞧。”
令香云担忧的还是发生了,她家娘子又要去生事,但她只是一个婢女,拦不住啊!
正在迎风跑马的两人很快就察觉到吕四娘追上来,见是刚才那位花枝招展的红裙娘子,月安慢慢降下速度,刚露出笑,想同她说话,就听那娘子绷着脸问道:“你就是温月安?”
上来就被问了名姓,月安虽不解,但还是老实巴交道:“是我,这位娘子认识我,有何贵干?”
神情懵懵的,透着几分不知所措的傻气,看得吕四娘心头一哽。
她看了眼两人身下的骏马,傲慢道:“怎会认识,只是想找个人比一比,瞧你倒是合适,可敢与我塞一场?”
吕四娘马术不错,便想同人比划一场。
一旁知道内情的赵秀真沉下了脸,看着好友泛着傻气的脸,暗自摇了摇头,策马上前道:“吕四娘子不知,月安是刚学的马术,还生疏着,自不是吕四娘子的对手,吕四娘子还是去寻别人吧。”
吕四娘父为宰辅,正是权势滔天的家世,自不会将没落宗室出身的赵秀真放在眼里,只扭头问月安道:“温娘子觉得如何?”
月安这才反应过来,觉得这位吕四娘子有些莫名其妙了。
秀真都说了她是初学者,她怎么还揪着不放?
难不成是刚刚得罪她了?
不就是笑了一下吗?
吕家娘子不喜欢别人对她笑吗?
百思不得其解,但月安不会犯傻,只一板一眼道:“秀真说得没错,我初学马术,骑术不精,吕四娘子还是寻个骑术精湛的比吧。”
被拒绝,吕四娘不悦,激将道:“温娘子是怕了吗?”
月安瞪圆了眼,给了吕四娘一个意料之外的回答道:“当然害怕了,我骑术又不精,万一摔下去怎么办,反正我害怕,我不比。”
没见过这样的路数,吕四娘一时哑口无言,吭哧了半天只能红着脸走了。
人走后,无需月安好奇发问,赵秀真就将其中缘由告诉她了。
“崔家还未和柳家结亲时,吕相就想同崔家结亲,结果被崔尚书以崔郎君年纪尚轻,要专心科考拒绝了。”
“而后崔柳两家婚约作废,吕相还想打主意,但崔家总是搪塞,搪塞到了和你们温家结亲。”
“而吕家结亲的对象便是这位吕四娘,听我其他的堂姐妹说,这位吕四娘子很是倾慕你家崔郎君的,科举结束都在贡院门口守着的。”
月安这下全明白了。
怪不得吕四娘子为何上来就对她那般不客气,原来都是崔颐这人给她惹来的祸。
不管怎样,待会少不得埋汰崔颐两句。
若是真夫妻也就算了,她一个假的却要承担那么多,真累。
很快到了午食,月安刚回到帐子,就见崔颐等在那,想来是有事。
她本想同他说那位吕四娘子的事,但崔颐一张口就将她的注意力夺走了。
“官家和贵妃让人来请,今日我们也得了官家赐宴,随我过去吧。”
月安心下一惊,什么烂桃花全忘了,连忙嗳了一声,净面净手后换了一身端庄郑重些的衣裳跟着去了。
她就要见官家了,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官家呢。
去皇帐的路上,崔颐垂眸看着她忐忑又兴奋的模样,提示她道:“不必紧张,你先前见过官家与贵妃。”
月安一愣,抬眸问道:“我怎么不记得?”
崔颐承认,他有些想看温氏到时惊愕的模样,他故作神秘不吭声,弄得月安一颗心不上不下的。
“装什么呢!”
嘟囔了一声,不过月安很快便知晓了崔颐话中之意。
随着崔颐向上首的官家与贵妃见礼后,她听着官家温和爽朗的声音,抬头小心翼翼看了一眼,正好对上视线。
再一看他身侧坐着的美艳妇人,月安心绪一荡,彻底明朗了。
这不就是夜市看女子相扑时遇到的那对夫妻吗?
哪有什么“太常卿”,都是假的!
恨恨看了一眼崔颐,想着出去新账旧账一起算。
身处皇帐中,月安少不了得官家几句调侃,是窘迫也是光荣。
“温家丫头今日倒是拘谨了,放轻松,就当我和贵妃是寻常长辈。”
这话说得月安都不知道怎么接,只讷讷道着不慎惶恐之类的话。
官家见温家夫妇面露不解,遂笑言道:“温卿和夫人不知,你这女儿可是厉害的很,那夜我和贵妃常服出宫游玩,碰见这两个孩子,你这女儿将你这女婿说得那真是节节败退,真是一物降一物,崔卿啊,你家寻了个有本事的儿媳哈哈~”
官家和贵妃跟着笑,温崔两家不管作何想,也都陪着笑。
月安收到了爹娘投来的复杂目光,扭头瞪了一眼身边的崔颐,低骂道:“都怪你!”
崔颐极少见到温氏对他这般嗔怒,一时有些愣怔,对她的低骂也不甚在意,只轻笑道:“好,都怪我。”
见崔颐不与她争执,月安反倒没了什么心气,哼了一声不理会了。
好在官家和贵妃并没有因此对她印象不好,甚至还颇为喜欢,用完饭赐下了她不少东西。
月安又开心了。
走出皇帐,没了外人,月安再次发难道:“我说你卖什么关子,瞒着我很好玩吗?”
两人停下,崔颐气定神闲道:“想着给你一个惊喜。”
月安翻了个白眼,恼怒道:“什么惊喜,惊吓才对!”
“算了,不同你说了,我要去帐子里歇歇缓口气。”
崔颐满脸轻笑着快步跟上,始终与月安并肩,裙衫与袍角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这一幕正被吕四娘子看在眼里,她不知两人在说些,但只看两人情态,完全就是一副打情骂俏的浓情小夫妻。
吕四娘心中郁闷,根本笑不出来。
想她身为宰辅之女,千娇万宠,自是汴梁一等一的贵女,自当嫁汴梁最出色的儿郎。
官家只一个儿子年方八岁,再往下看,如今汴梁数一数二出众的郎君便是崔宁和。
所以当初父亲说要将她嫁与崔宁和她心中是愿意的,深觉这样的儿郎才配得上她。
她还曾去瞧过他,那副玉质金相更是让她喜爱。
她本以为这桩婚事八九不离十,毕竟她是宰辅之女。
可最后……
想到这,吕四娘子更气了,也想到了一个小法子去捉弄人。
午后,众人跟着官家进了山林,准备一展身手,崔颐也会骑射,自然也跟着一道去了。
二哥三哥同妹婿一起,三人表面看异常和谐。
走前崔颐竟还问她想吃什么,月安上下扫了他一眼,忽地笑道:“你这话听起来就好像什么都能猎到似的。”
崔颐一听,知道自己是被妻子看轻了,唇瓣一抿,低低哼了声。
“等着瞧吧。”
他在太学可不止是读书,武课也是名列前茅,进山猎些野味都是寻常事。
月安不置可否,挥挥手让人走了。
远远看着大部队离开,月安正要转身,一骑从身后奔来,马蹄声阵阵,听着风声便知不俗。
月安回头看去,不想是个故人,还是不想遇见的故人。
是许久不见的潘岳。
好段日子没见,进了皇城司的潘岳变化了许多。
不再是一惯鲜亮的大红大紫,一身玄色劲装,系披风,脚蹬马靴,是皇城司特有的制式。
神情上也变了不少,也不再笑嘻嘻的,瞧着冷峻严肃,看起来很有威严。
就好像不认识她一样,风一般从月安身侧疾驰过去,追上了前方的大部队。
月安怔了怔,心中道了句甚好。
……
秀真又来寻她,说是总在那一处溜达没意思,要和她去山林外围跑马赏景。
月安想着也是,山林中或许还能有些好风景看,便一口应下了。
依旧是她的枣红小马,但才在林子里溜达了一炷香时间,月安胯.下的马儿忽然发了狂开始狂奔。
还是朝着山林深处。
“啊~”
“这马儿怎么不听使唤了!”
别说是月安,赵秀真亦是没有反应过来,直愣愣看着人跑远了。
“糟了!”
她策马追上去,但那不知为何发狂的枣红马跑得出奇的快,比她的马快得多。
得一匹良驹才能追得上,还得能救下好友的人。
咬了咬牙,赵秀真见自己没希望救人,立即掉头,想让禁军去营救。
但好巧不巧的,碰见了追着鹿跑来的崔颐。
刚进了山林不久,他便碰上了来找事的潘岳,非要与他比试今日谁猎得多。
别人不知晓,崔颐却是知晓的。
不过就是来他这争一口气罢了,以为赢了他就能让温氏高看他一眼吗?
笑话。
他最终接下了比试,开始兢兢业业射猎,不想落在姓潘的后头。
他要让温氏知道他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骑马挽弓他亦是出众。
然远远看见赵秀真一人,还神情焦急,崔颐心头一跳,心头隐隐不安,便直直过来了。
“福嘉县主留步!”
赵秀真一看是崔颐,顿时如打了鸡血一般,急切将事情与他说了。
“往哪里跑了?”
心头的预感果然没错,崔颐听了这祸事,眉心蹙得厉害,立即调转马头问道。
“西北方向!”
崔颐得马倒是良驹,但她不确定崔颐一人能不能救下好友,便在崔颐追过去后又去寻了禁军。
这一切月安都无暇顾及,因为她正满心慌乱地被马儿带着往深处奔。
“马兄马兄你停下来,我不想进去啊!”
“要是里面有虎狼我两都得死你知不知道啊马兄!”
手都被缰绳勒得刺痛,但月安不敢放松,生怕自己像小时候一样被掀下去。
稳倒是能稳住,就是这马儿一直在狂奔,十分不妙。
可恨她不是那等骑□□湛或能驯马的娘子,不然非得把这马儿收拾得服服帖帖。
正在月安为自己的接下来担忧时,她忽地听到身后传来马蹄声。
似乎还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
月安心雀跃起来,扭头去瞧,看见了俯身在马上疾驰的崔颐。
说实话她有些感动,心窝子那热乎乎的。
这会子不论是谁来救她她都热乎。
既然如此,这回她就不计较崔颐瞒着她的事勒。
“救命啊~”
“再跑快点啊!”
她的枣红小马只是个脾性温顺的普通马儿,而崔颐那匹据说是官家赐下的汗血宝马,自然很快赶了上来。
几乎是热泪盈眶看着崔颐与她并驾齐驱,月安刚想问怎么救她,就看崔颐朝着她伸出了手。
“手给我,我拉你过来,前面就是内围,有猛虎的。”
猛虎一出,月安哪还敢多话,当即握住了崔颐伸过来的手,被他惊人的臂力一把拉到了另一匹马上。
月安只觉得自己腾空了一瞬,再稳下来就坐在了崔颐怀中,和那日一模一样。
这回她没时间扭捏,只庆幸自己得救了,捂着胸口顺气。
可她的马儿还在继续跑,眨眼间就消失在山林中,不见踪影。
虽然它发狂了,但她还是不忍见它误入内围碰上什么虎豹被吃了。
但眼下自己能得救就很好了,只能快些回去让人来搜寻她的马。
“呼……”
经历了异常惊险,月安软软地倚着身后人,心有余悸。
接到了人,崔颐调转马头回去,山林树影飞快掠过身畔。
月安忽地想起刚才崔颐用胳膊生生将她这个人扯过来,不知道有没有受伤。
立即侧身去查看崔颐的左臂,嘴里碎碎念道:“你的胳膊有没有事,我告诉你我很重的,你这一下少不得拉伤筋络……”
然手刚摸上去,就见那只有力的左臂倏然间抬起,径直落在了她的后颈,推着她的脑袋后转,结结实实贴上了一张温热的唇齿。
崔颐终是忍不住了,经过一场精心动魄的营救,此刻怀中抱着那软乎乎的妻子,看着她忧心自己的模样,他本就沸腾的血愈发得滚烫。
那双红唇张合不断,像是世间最诱人的樱果,散发着对他来说致命的吸引力。
这一霎,崔颐不想再装了,也不想再忍了,他也忍不下去了。
人总是要为自己渴望的存在付出些什么,就好比他想要踏入官途,便要努力读书科考。
他想要做一个世人都赞扬的君子,便要日夜慎独自勉。
如今他想要这个妻子,那又怎能一辈子做缩头乌龟静静窥视呢?
他是时候暴露自己的心思了,他要让温氏知道,他想要这门和她的婚事。
他想要她做自己真正的妻子,和她浓情蜜意,生儿育女,伉俪情深。
炙热的吐息喷洒在面颊上,月安双唇霎那间被堵得严严实实,触上一片湿软缠绵。
笨拙的、忙乱的、密密麻麻的,一波又一波的啃啮袭来,让月安本就乱七八糟的大脑更是一片茫然。
直到察觉到崔颐得寸进尺地探进来,她才一个激灵回神,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她被崔颐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