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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尽管得出了这一结论, 月安也感觉匪夷所思,甚至怀疑今日发生的一切是她在做梦。


    可能秋狩还没有开始,可能她也没有来到尧山, 更没有惊马冲进山林深处。


    崔颐也没有来救她,然后……


    一切都只是她的梦境,她只是还没醒而已。


    但唇上的触感未免也太真实了, 真实到月安甚至骗不了自己。


    脖子开始发僵, 但月安根本无暇顾及,她的注意力全被崔颐夺走了。


    似一只游进巢穴的鱼, 一探进来便开始游曳, 月安就好像被一株柔韧的水草缠住了。


    被困在马上,还被按着后颈, 这样的姿势使得她就像一只困兽,尽管反应过来想挣扎也收效甚微。


    “唔唔唔~”


    “崔颐你疯了,快放开我!”


    她怒斥着,可惜被人堵着唇,骂出来的话通通都变成了唔唔声。


    一日千里便是她和崔颐如今这般了。


    平时无意外连手都不会触碰一下,眼下却在这唇齿纠缠,亲密无间。


    两只手先是张牙舞爪了一阵,发现连推开崔颐都不好使力, 便改为伸到后面去拧崔颐腰间肉。


    这法子会滑稽,但十分有效,狠狠几下后,那双按着自己后颈的手, 还有那张牢牢吸附着自己的唇都离了她。


    秋日山林中沁凉的空气涌了进来,月安如获新生,大口喘着气, 本就嫩红的唇遭了一顿蹂躏,此刻更是红艳艳的。


    再看始作俑者,崔颐被迫松开嘴里的肉,面上还带着浓重的不舍,眼中晦暗未散,两颊上仍残留着情动的晕红。


    他的唇色偏淡,平素是淡淡的粉,但经历了那么一场激烈忙乱,淡粉色的唇也尽数变作殷红,透着十足的糜艳,水光潋滟。


    但月安是没心情去欣赏的,她狠狠用袖子擦了擦嘴,在马上剧烈挣扎起来,想要跳马离开崔颐这个仿佛疯了一样可怕的人。


    “我要下去,你放开我!”


    然这样的时刻,崔颐怎会任由她逃蹿,两臂收紧,将人更明目张胆地拢进怀中,下颚也就顺势搁在了少女纤润的肩头。


    实在是过于亲近,仿佛两人是一对多么恩爱的夫妻,可以这般随意在外交颈嬉闹。


    察觉到此,月安面上的温度节节攀升,咬牙切齿道:“崔颐,你最好给我一个解释!”


    “别告诉我你又中什么乱七八糟的药了!”


    盛怒之下,月安也不客气,直呼对方的大名,怒不可遏。


    相比于她的火冒三丈,崔颐却诡异的平和轻快,跟个没事人一样冷静。


    面对月安的质问,他先是轻笑了一声,这让月安觉得莫名其妙的同时更上火了。


    没法下马逃走,但不影响月安给她几个肘击。


    如愿听到身后人闷哼了一声,月安满意,骂道:“这是你自找的!”


    崔颐怕她再乱来,一只手按住了她,在她耳畔含笑道:“就是你看到的意思。”


    两只手被崔颐轻松制住,月安又没了安全感,面对他模糊不清地回应,月安脸一沉,就要发作,但听崔颐忽地沉声道:“有人来了,别闹。”


    如崔颐所说,又是一阵马蹄声靠近,是赵秀真将禁军带来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月安不好跟崔颐扯皮刚才的破事,一时将火气压了下去。


    “崔御史,崔少夫人,你们没事吧?”


    一队禁军将士听闻有官眷出事,急匆匆赶来,找到人后松了口气。


    虽然夫妻二人瞧着没什么大事,但崔少夫人脸色有些差,他们还是出言问了句。


    “没什么大碍,就是我夫人此番受了些惊吓,我先带我夫人回去了。”


    “劳烦将我夫人那匹无故发狂的马寻回来,它往那边去了。”


    马儿为何发狂,自然是从马儿身上寻找原因,不过回去也得去查探一下马厩那边,看看是什么闲杂人等动了手脚。


    这匹马确实是他家脾性最温和的,如今突然发狂,必有人为干涉。


    想到今日他的妻子差点被带进内围,崔颐眸色一冷,下意识将怀中人紧了紧。


    本来被崔颐这暧昧不明的态度弄得心烦,又察觉到他这一小动作,月安神情一肃,又给了他一胳膊肘。


    秀真凑过来关切道:“还好你没事,刚才真是吓死我了,好在碰上了崔郎君,不然没等禁军追上你就遇上什么豺狼虎豹了。”


    月安面无表情地听着,随后扯出笑回了秀真几句,心里却不是滋味。


    她是很感激崔颐来救她,让她免于被马带进内围的危险。


    但后面发生的事,月安的感激一瞬间被蒸发了。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月安也不好张口去问,只能木着脸,装出受到惊吓的模样。


    一路上崔颐不时同她说话,语气轻快温和,呵护备至,引得护卫她们回来的几个将士不停夸赞。


    例如。


    “崔御史同夫人感情真好,跟我那刚娶了新妇的弟弟一样,说话都轻声细语的,生怕吓着新妇。”


    “没错,以前听闻御史是个不苟言笑的,说日后娶了妻也怕是个冰疙瘩,现在看来全错了。”


    “明明就是个温柔体贴的郎婿嘛!”


    几个年轻的将士见这位崔御史不似传闻那般冷面寒肃,反而一脸温和含笑,也就大着胆子打趣了起来。


    崔颐也不恼,态度罕见的宽容,只是微笑着回应着,丝毫不见恼怒。


    就好像事实果真如此,他正是那些禁军将士口中宠妻爱妻的温柔郎婿,两人真的恩爱非常。


    “对待妻子怎会与外人相同,人皆有亲疏之别,妻子是要共度一生的,自然得另当别论。”


    “好了,各位将军快别说了,我夫人她脸皮薄,禁不住你们这些话的。”


    几个将士一瞧,果然见崔御史怀中的小娘子双颊绯红,看起来是羞极了。


    双颊灿若云霞,双眸更是水盈盈的,一张芙蓉面艳若三月桃李,让人很难不倾心。


    不提别的,就单说这份美貌,让崔御史折腰便不是件难事。


    众将士不再打趣,只想着回去在背后唠两句。


    而处在议论中心的月安则是一言难尽,怀疑崔颐是不是真吃错什么药了。


    还有那群禁军将士,眼睛也不好使,看不出来她这是气出来的大红脸吗?


    眼下只一个人能懂她,便是秀真,但听了崔颐那么几句疯话,秀真也满眼复杂地看向她,似乎在问她崔颐这个人是怎么了。


    明明刚刚碰到时看起来还好好的,才一会的功夫就这样了,令人费解。


    月安对着秀真小幅度摇了摇头,表示她也不知道今日崔颐是吃错了什么药。


    快出林子时,她们又遇上了一伙人,其中领头的便是潘岳。


    此刻他已经打了不少猎物,正雄赳赳气昂昂地策马归来,远远就瞧见崔颐带了个小娘子。


    以为是崔颐这厮狩猎还不忘拈花惹草,一时高兴失了理智,不曾思考这根本不可能是崔颐此人能做出来的事,当下一脸笑迎了上去,想要阴阳怪气几句。


    然一凑近了,潘岳认出那小娘子是谁,脸绿了下来。


    他可是都偷听到了,两人是假夫妻,还是明年会和离的假夫妻,怎么就做出共乘一骑如此亲密的行径?


    崔宁和不是最注重规矩的吗?


    没忍住,潘岳板起脸,故作深沉道:“这青天白日的,就算是夫妻也不好如此黏糊吧?”


    “让人看了岂不是笑话,你说是不是崔御史?”


    作为御史,应当以身作则,比其他任何官员在外都要规行矩步,尊礼循法才对。


    月安此刻心绪混杂,没心情理会这些无意义的争端,只肃着脸沉默着,不言不语。


    崔颐自然知晓潘岳这厮心中在想什么,无非是嫉妒自己,不想看他得意罢了。


    但偏生他就能占着这份巧,他嫉妒死也没用。


    “事出有因,破例一次也无妨,潘衙内又不是崔某,何必斤斤计较?”


    这时,一旁的禁军三言两语解释了事情的原委,潘岳只恨自己没抓住这个机会,不然这个福气就是他来想了。


    这一茬没找上,潘岳又发难道:“既如此,崔御史与在下的比试就算是输了?”


    月安不知两人之间有什么比试,她也不关心,只努力挺起身子让崔颐不要挤着她。


    他身上太热了,虽然在这样的深秋很舒服,但对于现在的月安来说不可取,甚至如烈火一般需要躲避。


    她一路上都在想崔颐为何对她做出那样的事,甚至都想过是不是被山里的精怪夺舍了。


    还是那等好色的精怪,不然为何猝不及防地冒犯她?


    这么一想,月安背后都出了冷汗,越发觉得身后人可怖了。


    胡思乱想着,也不理会崔颐同潘岳说了什么。


    “为救我夫人输给潘衙内听起来倒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你说呢潘衙内?”


    潘岳脸色一僵,下意识看向了月安,见她面无表情,心下一咯噔,觉得此番是讨不到好了。


    于是道:“那咱们换个时间再比。”


    他就要赢崔宁和一次。


    崔颐面上露出一丝浅淡的无奈,随即道:“可以,不过得先等我办完正事。”


    他得将背后使坏的人揪出来,不然难消他心头火气。


    潘岳勉强应下,一双眼珠子时不时就往月安身上瞥,崔颐也注意到了,面上漠然,心里想的却是如何能让这厮变成瞎子。


    回到营帐,崔颐将妻子送到营帐前,看着妻子欲喷火的双眸,他眼中带笑道:“好好歇息,有什么等我回来再说。”


    月安冷哼一声,转身进了帐子。


    她倒是要听听到时候崔颐怎么解释!


    绿珠早早备好了水,月安这才想起自己进山一趟经受了轮番的惊吓,身上出了不少汗,索性去擦擦身子换身衣裳。


    崔颐先去了温家的帐子,将此事告知了岳丈和丈母,两家联合起来查探。


    首先便是马厩,他们将所有负责照料马匹的仆从全部叫来,几番盘查下来,崔颐发现了一个可疑的喂马小仆,从他身上搜出了一张价值百贯的飞钱票据。


    显然,一个喂马的小仆不能轻松拿出这么多银钱,还带在身上。


    两家人一吓唬,那小仆就什么都招了。


    “什么,你说是吕四娘子做的?”


    当绿珠将消息带回来的时候,月安是诧异的。


    她以为吕四娘子瞧着只是娇妗任性了些,不至于做出什么恶劣的事,毕竟她连找茬都没找好,月安是没将她放在心上的。


    “是的呢,说是崔郎君和咱们家相公审出来的,又等到娘子那匹马被寻回来兽大夫诊断了一番,和那小仆招的一样,服用过能让牲畜体热血燥继而发狂的火阳草。”


    “那小仆还指认了吕家娘子的贴身婢女,错不了!”


    绿珠说着,难免气愤,开始嘀咕起那位吕四娘子道:“那吕家娘子也太讨厌了,得不到崔郎君便暗算娘子,害得娘子差点遇险,真是吓死奴婢了!”


    月安听着,也是一脸气愤地点头,要不是那吕四娘子来这么一下,她不会差点冲进内围,更不会被崔颐占了便宜去!


    当真是气煞了她!


    “那后来呢,怎么处理的?”


    公道肯定是要讨回来的,因为是在官家所举办的秋狩,山上这么多官宦女眷,月安克制住了同月安去跟那吕四娘子骂架的心思,盼着爹娘给她找回场子。


    绿珠面上振奋回道:“咱们拿了证据,恰逢官家也回来歇着了,崔郎君已经去弹劾那位吕娘子的父亲吕相了,定然能给娘子找回场子!”


    一听崔颐直接就莽过去弹劾宰辅去了,月安心情复杂,有种爽快又不爽快的矛盾感。


    很快,皇帐那边就传来了吕相因为教女无方被官家训斥的消息。


    在这样的秋狩欢畅之日,堂堂宰辅被官家训斥无疑是一件有失颜面的事。


    因而一回去,吕相便将那惹事生非的不孝女叫了过来训斥,骂得吕四娘子泪珠涟涟,哽咽着道:“是女儿的错,可女儿原本只是想小小教训她一下,谁知道火阳草放多了,她又突然跑进了山林,才酿出这等祸事,女儿也不想的。”


    吕相气得脸色发青,继续骂道:“你想不想有什么重要,祸事已经酿成了,人两家来问罪了,你父我这一张老脸都被你丢尽了!”


    “废话也不想多说了,待会低调些去给崔家少夫人赔罪,回去禁足三月!”


    吕四娘子还想说什么,但一瞅父亲那黑沉沉的脸,立即嗫喏着应下了。


    月安还以为这事解决了崔颐就能回来跟他解释他的放浪之举,结果一转眼人又进了林子,说是应潘岳的比试去了。


    直到日暮,太阳落山,天色昏黑,进山狩猎的大部队都回来了。


    崔颐也回来了,他神情淡淡,看不出是输是赢。


    但月安觉得他应当是输了,毕竟潘岳那人骑射出众,想必打猎也很有一手。


    满载而归,接下来就是享受丰盛的炙肉宴。


    以每家为一蹙篝火,将所猎的或者官家赏赐的野味亲手炙烤享用,也可以相熟的人家聚在一起热闹热闹。


    崔家便是这样,人少,便跟亲家凑在一处,两家人一起炙肉。


    这点让月安有些满意,不过人太多了,她也不方便问崔颐要解释了,想着回去再算账。


    除了官家赐下的肉外,自家猎到的也不少,最令月安意外的是崔颐,他猎到的至少占了一半。


    看着月安对着那些丰盛的野味发怔,崔颐自顾自道:“是我赢了,我比潘岳多猎了一只,是只活的花兔子,已经送到帐子里关着了,回去你可以拿去玩。”


    篝火辉映在那张清俊非凡的面容上,一双黑漆漆的眸子反而黑亮得惊人。


    “谁问你这个了,我不喜欢兔子!”


    没得到满意的解释,月安将不会对这人有好脸色。


    但这人又好像吃错药一样,反而掬着笑为她炙肉倒饮子,就差亲手喂到她嘴里了。


    可现场只她一个人气歪了鼻子,崔家两老不必说,满脸堆笑,温家虽不说满脸笑,但也是露出淡淡的满意之色。


    只她一个人生闷气。


    月安故意不去吃他炙的肉,跑去吃三哥的,也只同三哥说话,不给崔颐卖弄体贴的机会。


    三哥今日看起来十分高兴,月安好奇之下问了几句,才知他经历了什么英雄救美的好事。


    不得不说,三哥同那位徐娘子果真有几分缘分。


    山林那么大,却恰好让三哥遇上了被野猪追赶的徐家娘子,顺势将野猪射杀,救下了徐娘子,说了好些话。


    看着三哥笑得像个傻子,月安也跟着笑,心中念叨着若是这桩姻缘能成也好,毕竟是自己三哥,月安还是希望三哥能如愿的。


    大概是嫌她吃了他太多肉,三哥将他推回去不让她再吃。


    “你别老是吃我的炙肉,都不够我吃的,你夫君不是给你炙了一大盘子吗,你去吃他的!”


    这让月安很没面子,但是私下的事又不好拿到台面上说,月安扭回身子,板着脸看崔颐又夹过来的肉,恼火道:“你到底什么意思,突然这么献殷勤,藏着什么坏水?”


    火光闪耀下,就看崔颐面上闪出一丝无奈,一本正经解释道:“莫要如此恶意揣测我,为妻子炙肉不是天经地义吗?”


    “快吃吧,不然凉了就浪费了,里头有不少狍子肉和鹿肉,你最喜欢的。”


    说得月安心动,她想了想,觉得吃一吃也没什么,美食不可辜负。


    念此,她拿起筷子开始品尝,肉片入口的一瞬她又是惊艳了一番。


    只因崔颐炙肉倒是有些能耐,比三哥炙得还美味些。


    一不小心全给吃了,觉得油腻时旁边递来一盏茉莉饮子,月安以为是绿珠顺手接了过来喝,喝完了才发现是崔颐。


    一顿每餐吃得月安不上不下的,总有些不得劲。


    回去的路上,月安已然措好了辞,想着一定问出个结果来。


    崔颐不紧不慢地走在她身畔,月光下玉一般的面容浮现着轻快的浅笑。


    忽然,一个小丫头拦住了她,说是吕四娘子的丫头,想请月安一叙,地点就在一旁的树下。


    月安本不想去的,奈何那丫头太过恳切,说是有要紧事。


    想着四下都是人,这次还带着绿珠,总不至于怎样,月安应下了。


    见崔颐抬步要跟,月安将其撵了回去。


    “你还是回去想想怎么说吧。”


    说罢,月安带着,绿珠朝吕四娘子所在的树下走去。


    那里,吕四娘子满身窘迫地站着,没了白日的傲慢,只剩下尴尬与不情愿。


    “吕娘子究竟有什么要紧事?”


    月安甚至想过她是不是觉得不解气想来跟她吵一架的,但此番她倒是料错了。


    “我、我是来赔礼的,不管你信不信,我一开始只是想吓唬吓唬你,给你个小小的教训,但没想到事情会变成那样,是我大意了,对、对不起。”


    艰难地吐出最后三个字,这对于不可一世的相府娘子来说有些艰难。


    月安见她态度也算是端正,想起她爱慕崔颐的事,叹了口气道:“你喜欢谁便往谁身上使力,何苦去为难我?”


    “别的我也不想多说了,只希望日后你莫要再针对我,好自为之。”


    说完,不再理会吕四娘子,径直带着绿珠回去了。


    属于她的营帐中已经亮起了灯火,隐隐可见有道身影坐在其中。


    月安忽地有些紧张,白日跟崔颐缠吻的记忆涌上心头,尴尬顿生。


    克服了几息,她平复了心情,将绿珠留在外头,掀开帐子进去。


    如在外头看到的一样,崔颐正蹲坐在床上,手执书卷端详着。


    见月安进来,他自觉放下书卷,清凌凌的目光看过来,在灯火的映衬下竟透着几分缱绻暖意。


    被月安好不容易压下来的尴尬又疯狂冒出了头,她险些不敢看崔颐。


    显然,崔颐也发现了她这一异常,坏心眼地笑道:“不是要拷问我吗?怎么不敢看我?”


    还是不了解他,月安没想到这人肚子里是个黑的,居然还敢反过来辖制她。


    好胜心上来,月安头一昂,气势汹汹道:“你少在这耍横,快给我老实交代,你今天在林子里什么意思?”


    “咱们是假夫妻,你这样是越界,是冒犯,是非礼懂吗?”


    帐子里的灯火不够亮堂,但崔颐能清晰看见小娘子的义愤填膺,就好像自己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龌龊事。


    可情动之下亲吻自己的妻子又有什么错呢?


    他忽地站起身,缓缓走向月安,话语清晰道:”那就不做假夫妻,做真夫妻,便不是非礼了。“


    月安激荡的情绪一静,人也跟着愣在了那,良久才讷讷道:“你、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但崔颐字正腔圆地又重复了一遍:“我说,我们做真夫妻吧,可以生儿育女的那种真夫妻。”


    月安像是见鬼了一样看着他,就听崔颐继续道:“你瞧,我与柳大娘子的婚事不成了,你和那江湖游侠也不成了,我们都没了牵绊,不若便在一起过日子。”


    “无论是我崔家和还是我都不是什么下等姻缘,往后我也不会再规束于你,咱们就这样做一对琴瑟和鸣的真夫妻不也挺好?”


    崔颐字字诚恳,将殷殷期盼融入话语中,双眸一瞬不瞬地凝着眼前的月安,满腔情绪几欲爆出,热切地期盼对方能点头。


    可月安不那么想,她所看见的一切不允许她点头,就看小娘子眉头一蹙,气愤道:“你什么意思,娶不到阿盈就拿我做备用吗?告诉你不可能,嫁不了瞿少侠我也不会去凑合将就!”


    “而且我最讨厌你这样见异思迁的人了,前脚还爱慕阿盈,后脚就能换个娘子亲密,实在是不忠贞,你死了这条心吧。”


    面对月安的斥责,甚至是污蔑,崔颐气得脸色发白,但他更不喜欢的是被误解,还是被温氏误解。


    他走上前来,怕人跑了,他先手攥住了月安的腕子,掷地有声道:“我不知道你为何这么想,但既然误会了,便得解开。”


    “首先,我从未爱慕过柳家大娘子,我只是不想让人觉得我崔家毁弃诺言,有失德行,才想和柳大娘子延续婚约,这点我可以发誓,若说谎便让我仕途尽断,万万人唾骂。”


    “其次,我也从未拿你做过备用,我是真心想与你做夫妻,并不是将就,我白日之举也是因为我对你……”


    说到关键处,崔颐却羞于启齿了,发白的面色也红润了回来,透着些诡异的羞涩。


    月安也看见了,顿时傻了眼,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


    她知道崔颐想说什么,正因如此,她无法再骂他什么了。


    羞耻过后,崔颐深吸了一口气又开口道:“总之,温娘子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无关任何外物原因我想娶的娘子,只是因为想娶。”


    说完了这番几近于表明心迹的话,崔颐仿佛失去了力气,攥着月安的手都松开了。


    但此刻月安也没有逃走的心思了。


    她渐渐明白了崔颐的意思,心下大乱。


    很明显,崔颐这是有些喜欢她。


    可她……


    好像比先前更尴尬了,月安沉思了片刻抬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可就算如此,我也还是要和离的。”


    “为何?”


    崔颐气息不稳,甚至能看出几分气急败坏。


    他舍去脸皮说了这么多令他羞耻的话,为何还是得不到一点回报?


    月安偏过脸,话语轻轻又残酷道:“可我对崔郎君并无心思,就算没有瞿少侠,我也要寻个两情相悦的郎婿过日子,不会勉强我自己,而你崔郎君虽然出众,却不是我心悦的男子,所以……”


    “以防继续耽误崔郎君,也免得我二人后续尴尬,不如回去便写和离书吧。”


    这事到了这一步,得快刀斩乱麻,不然既耽误人,日日居于同一屋檐下两人更是窘迫难安。


    别人说嘴便说嘴去,她不怕了。


    “不行,你是我认定的,和离书我不会写。”


    下定了心思,但等来的却是崔颐一声不行,那话语坚决,人也冷硬,一副就不放她走的姿态。


    月安有些焦躁了。


    和离书这东西需得夫家给出,夫妻两人按下手印,不然不作数。


    然现在崔颐不同意,她拿到和离书的概率微乎其微。


    巨大的悲愤涌上心头,月安情绪激荡,莫名其妙的,眼泪也跟着唰唰下来了,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亏你还自诩高洁君子,你不讲道义,这分明是你答应的,你现在居然反悔,你太欺负人了!”


    月安开始看重和笃定的就是崔颐刚硬的品行,可现在现实却告诉她这些都不可信,她要一直留在崔家了,月安焉能不难过。


    这番指责的话语只是让崔颐心中摇晃了几下,但最让他心发颤的并不是此,而是温氏簌簌落下来的眼泪。


    就好像砸在他心上,顿时让他慌神了。


    怜惜之情差点让他立即应下了她的所求,但心中的理智和渴望拉回了他。


    挣扎着看着温氏落泪,崔颐大脑疯狂转动,试图找出一个两全的法子,能留住妻子,或者暂时留住也好的法子。


    忽地,他想起了开始两人的契约,崔颐灵敏地生了第二个契约。


    抿唇,伸手轻轻抹去少女面上温热的泪珠,崔颐温声道:“或者我有一个法子,温娘子可愿一听?”


    月安抽抽嗒嗒抬头,自己掏出了帕子问道:“什么法子?”


    崔颐将心中成型的法子全盘托出道:“温娘子再留三个月,也就是到年前,若三个月后温娘子还是不想嫁我,那我便一封和离书放你离去。”


    “但若是对我生了情意,也希望温娘子可以留下继续做我崔家少夫人,与我做真正的妻子。”


    这是个对两人来说都能接受的折中之法。


    若月安仍旧不喜这个郎婿,便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但若是心中生了情便顺势做夫妻。


    崔颐这边,这是一个能暂且将人留下的法子,且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不信三个月自己撼动不了对方分毫。


    他也不差吧。


    两人俱是静默了良久,一个等候,一个思考。


    月安思忖了良久,嫩红的唇几乎都被咬出了痕迹,心中有了成算。


    “好,我答应你,但希望你这次一定要遵守诺言。”


    “不然我就……”


    “我就给你戴绿帽子!”


    月安想不到什么狠话,干脆找了个对崔颐来说侮辱性极强的法子。


    果然,一听这个,崔颐脸色难看,深吸了一口气才稳住。


    “一言为定。”


    不管怎样,他将局势稳住了,他也坚信自己可以赢下这三月之约。


    第52章


    经过了一番争执又达成一致, 两人间淋漓尽致,除了小儿女那点心思再没有别的,气氛也变得古怪了起来。


    若是两情相悦, 或者是各自无意都能相安无事,最怕的就是眼下的情况。


    感受到崔颐黏在她身上的沉沉目光,月安浑身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个地步的?


    她是不是不该答应崔颐这个三月之约?


    可转念一想, 这确实是个折中的法子, 比起契书上的一年期限要提早不少,只是附加了个条件。


    这个条件真要计较起来, 月安似乎也不会吃亏。


    到了年若对崔颐没有男女之情, 她大可直接走人,若生了些情意留下也无需计较了。


    但就怕到时候她未生情崔颐又反口。


    想到这里, 月安又沉下了脸,将自己所担忧的问出了口。


    “到时你要是又反悔怎么办?”


    虽然说崔颐只是在原本的基础上增加了一个条件,但也不再是之前那般光明磊落了。


    这样的事有了第一次,就有可能来第二次,月安不得不防。


    其实崔颐自己都不是完全清楚到时温氏还是不留恋要走,自己会是什么反应,但见她这样问,他当即斩钉截铁道:“不会。”


    月安满脸狐疑地盯着崔颐, 两只眼都写满了怀疑。


    崔颐自觉惭愧,目光不仅不再清正,还下意识躲闪。


    “那你要如何?”


    崔颐也不知该如何证明,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确定, 但眼下他必须要让温氏相信他,然后心甘情愿留下来。


    月安思索了半晌,想到了一个绝佳的好法子, 眸光大亮。


    “你写和离书。”


    “什么?”


    崔颐听不得和离书三个字,脸当即一垮,神情冷肃道。


    月安解释道:“我是说,你先将和离书写下来,我们各自签名画押,若三月后我要走,和离书便是保障,若我留下,和离书便作废,这法子如何?”


    这确实是一条能保证他承诺践行的法子,可是……


    “若我此刻写了你拿着和离书跑了怎么办?”


    就好像是将命交到了别人的手里,一切都让自己没了安全感。


    崔颐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一双眸子盛满了不安,直勾勾望着月安。


    闻言,月安先是瞪大了眼睛,而后不可思议道:“你说什么呢!我可不是那样的人,我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


    “我可不像你!”


    被质疑了人品,恼怒之下月安顺道又骂了崔颐一句,火冒三丈。


    被戳了肺管子,崔颐神情有些不自然道:“何必如此说,我们契书本就是一年后和离,也不算是出尔反尔吧。”


    他声势越来越弱,月安气哼哼道:“就说你写不写吧,要是不写……”


    “我现在就去告诉你爹娘和我爹娘要和离!”


    月安转身作势就要出帐子,崔颐心中一窒,立即就拉住了她。


    “我写,这下总行了吧。”


    崔颐认栽了,眼下先能留下人才是。


    “那还差不多。”


    有了这个保障,月安算是彻底放心了,和离书在手,到时自己若是要走,无论崔颐怎么想都阻拦不了她。


    这才是真正的契书。


    “不过明日回去再写吧,上山没带那些细碎的,家里东西齐全。”


    “而且天色晚了,该安睡了。”


    月安想想也是,这事也没必要弄那么仓促,也不差这一日了。


    “没错,是该安睡了。”


    说完这话,气氛又变得古怪起来了。


    月安渐渐察觉到了这股不对劲的气氛,目光在帐子里唯一的一张床上停落,心头咯噔。


    她怎么忘了,她和崔颐今日要宿在这个帐子里的。


    可这里没有多余的软榻,也没有多余的被褥,只一张床一床被褥,正好适合夫妻两人。


    可不适合她和崔颐。


    扭过头,对上崔颐默然但眸光璀璨的崔颐,月安骤然一慌,磕磕绊绊道:“你睡吧,我要去和我娘一起睡。”


    也不等崔颐说话,月安掀开帘子往自家营帐那边去了。


    只崔颐一个人立在帐子里,显得格外空荡荡的。


    虽然早有预料,但见月安跑得如此果断,他还是禁不住感到颓败。


    路漫漫其修远兮,但没关系,他还有时间。


    看了一会书,崔颐褪下衣衫安睡,躺在宽敞到足够容纳两人的床上,心也空荡荡的。


    他一定要将温氏留下来,崔颐心想。


    温家帐子,见女儿噔噔噔地跑来要和林婉睡,温敬无奈同妻子道:“果然被你说对了,还是来了。”


    月安今日必得跟娘亲睡,卖力将爹爹推搡出去和三哥睡去了。


    母女两人躺在床上,月安缩在母亲的怀里,同林婉一五一十说起了今日的桩桩件件。


    爹娘是她最亲近的人,但爹爹又和娘不一样,有许多女儿家的小秘密是不能同爹爹说的。


    但娘可以。


    林婉面色惊异地听着女儿口中的话,尤其在听到山林中崔家小子的行径,林婉冷笑道:“平素规规矩矩,看不出来倒是个浮浪的,这就会占我女儿便宜了!”


    再听到崔颐提出的三月之约,林婉神情复杂,既觉得这小子鸡贼,又觉得他很有眼光。


    她家月安自然是最好的,这小子算是开眼了。


    可事情哪里能处处如他的愿,林婉温柔对女儿道:“既然应下了,那便顺其自然,不用有心理压力,不喜欢便是不喜欢,到时回家便是。”


    “和离书确实得要,以防那小子变卦。”


    这一桩姻缘实在是乱七八糟,像是一团乱麻,扯也扯不清对错了,干脆只向前看,寻找破局之法。


    而崔家小子的三月之约便是个不错的法子,到时候是走是留便清晰了。


    “娘不觉得我将事情弄得乱七八糟吧?”


    从婚事一开始的契约婚姻,再到如今的三月之约,一桩桩一件件的都透着荒唐,月安就好像被什么东西压着,忧心忡忡的。


    林婉抚了抚女儿的脑袋,柔声宽慰道:“傻瓜,要怪也是怪我和你爹爹,当初一边怕你一心痴傻等着姓瞿的小子误了自己,一边又稀罕崔家这桩好姻缘,才将你推上了那般境地。”


    “怎会怪你。”


    “只这一次要好好思量自己的未来,看清自己的心,若真的觉得崔家小子动了你的心,也不必觉得害羞,自己最重要。”


    “知道啦知道啦~”


    月安闷闷的听着,心中古怪的同时觉得这事不太可能。


    她从未想过和崔颐有什么,而且崔颐那样的儿郎也并不在自己的择婿范围内。


    月安设想了一下,若没有瞿少侠,她来到汴梁后很大概率会被潘岳打动,跟他过自己的安逸小日子。


    出身公府,既富且贵,模样俊俏,待人热忱,随性宽和。


    再加上他并不是真的风流,也能许诺忠贞,看起来便很不错。


    可世事难料,根本没有假如,而且她跟潘岳也不可能的。


    一瞬间突然觉得茫然,好像对自己的姻缘没有什么指望了。


    不如去当姑子,清清静静的什么姻缘都不用考虑了。


    不行,姑子过得有些清苦,不能吃喝玩乐,甚至连漂亮的裙衫首饰都不能带。


    不可以。


    很快否决了这个可怕的想法,月安干脆不去想了。


    何必去苦恼,都是以后的事,届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自有缘法。


    夜深人静,放纵狂欢了一日的众人接二连三沉入了梦乡。


    大抵是白日受了惊的缘故,梦里月安再一次冲进了山林。


    不过这次有所不同,她身后坐着崔颐,马儿似乎也并没有发狂,只是漫步山林。


    没有惊慌,也没有窘迫,两人就那么岁月静好地共乘一骑。


    梦里似乎崔颐唤了她一声,那语调轻柔温和,月安下意识就扭头了。


    唇上温热,雪中春信的清寒气息扑面而来。


    月安猛然间醒来,脸色青红交加。


    此刻娘亲早早起了,帐子内只剩下月安一人,她心有余悸地坐起,暗自嘀咕了一声。


    “真是疯了。”


    今日午后便要启程回去,月安也不能为了躲崔颐老是赖在爹娘这里,洗漱过后,月安板着脸回去了。


    崔颐不在,帐子里空荡荡的,这让月安松了口气。


    家仆说崔颐去伴驾了,早早就跟着官家去了林子里,月安这才彻底放心进了帐子。


    里面空荡又整齐,被子被折的板板正正放在一边,连褥子上都没有什么褶皱,就好像昨夜并未有人睡过。


    正在月安进了帐子无所事事时,她忽地听到旁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好似是什么东西在闹腾。


    月安扭头往声音传来的角落里看去,待看清那是什么东西,眸中泛起了惊奇。


    是一只胖乎乎的花兔子,还比较幼小,但浑身胖乎乎的,看起来可爱极了。


    此刻这只花兔子正窝在笼子里乖巧地吃着菜叶,三瓣嘴一颤一颤的,两只长长的耳朵都在使劲。


    月安自然是喜欢这种可可爱爱的小动物的,立即凑了过去,手指透过笼子的缝隙去戳兔子的屁股。


    这只花兔子脾气温和,又沉浸在吃饭中,根本不去理会月安,任她怎么戳也不为所动,活像只呆傻的兔子。


    戳了几下,月安忽地想起这应该就是昨晚上崔颐说猎到花兔子,她动作一顿。


    但很快又继续戳了。


    又不是见面就眼红的仇人,不至于连他猎来的兔子都碰不了。


    不仅如此,她还将秀真叫来一起玩,就是怕兔子跑出来她追不上,月安没有将笼子打开。


    两人在帐子里玩了好半天的兔子,月安又去马厩看她的枣红小马。


    没了那火阳草的荼毒,她的小马又恢复了正常,在那大口吃草。


    秀真去相熟的叔伯家要了个蹴鞠来,两人找了块空地在那你一下我一下踢了起来。


    两个人踢总是不热闹的,但期间有几个小娘子见了也纷纷加入,有秀真的堂姐妹各个月安记不清的县主,还有几个文臣家的娘子。


    人多了也就好玩多了,她们甚至还分为两队,做了个简易的球门。


    娘子们玩得入迷,不知不觉到了午食,各家遣人来叫,月安这边正是崔颐过来的。


    当月安抢到了一个球,兴奋地一脚将其踢飞出去后,球滴溜溜滚到了一个人的脚下。


    那人正是来唤她回去用饭的崔颐。


    秀真也知道了那什么三月之约,所以见到崔颐巴巴地过来后很难不露出调侃的笑来,只是跟其他不知内情的小娘子比起来要收敛多了。


    “呦,这不是温姐姐家的夫君吗?”


    “是来接温姐姐回去用饭的吧,真体贴啊~”


    “就是,你看咱们,都是家仆丫头来叫,到了温姐姐这就是夫君来叫,可真是让人羡慕呢~”


    小娘子们七嘴八舌地笑闹着,月安听着很难不发窘,哪怕并不是真正的夫妻,被这么多人这样打趣,她也有些遭不住。


    “好了好了,都回去用饭吧,少来打趣我!”


    跟秀真告别,月安将蹴鞠球还给人家,臊着脸到了崔颐跟前,一脸正色道:“回去吧。”


    崔颐不知在想什么,笑吟吟应了声好。


    秋冬的好处就是在外面跑跑跳跳也不会像夏日那般满头大汗,只是身子暖烘烘的。


    先回帐子整理,正在月安净面的时候,崔颐凝了半晌角落里的花兔子,忽地笑问道:“兔子好玩吗?”


    月安心一跳,若无其事回道:“我怎么知道,我又没玩它。”


    因为背对着,月安没有看到崔颐面上出现的浅笑,只继续净手。


    “没碰它吗?可我怎么看见兔子臀上的毛乱七八糟的,好像被人摸了一样。”


    “笼子里还有外面的野花野草,兔子应该出不去吧?”


    崔颐笑得温和又儒雅,但嘴里得话跟沸水一样浇在月安头上,浇得她涨红了面颊。


    不是,崔颐怎么能这样!


    “你这样有意思吗?”


    羞恼之下,月安回头瞪他,眸欲喷火。


    崔颐达到了目的,没有再回嘴争辩什么,只微微一笑道:“对不起,是我的错,让夫人不开心了。”


    本等着崔颐跟她纠缠几句,然等来的是这么谦卑退让的话语,月安一时倒不知道怎么应对了。


    她还没面对过这般姿态的崔颐,神情一阵古怪,也不说话了。


    谁知道他还会说出什么让人头皮发麻的话。


    午食仍然是两家一起吃的,崔颐更是一反常态,一顿饭时不时就要给她夹菜端羹,那股体贴劲就好像是雨后的笋子,说冒出来就冒出来了。


    先不管月安怎么想,两家人看着倒是挺欣慰的。


    在温家人看来,人犯错不要紧,知道诚心改过补救就没那么糟糕。


    趁着长辈谈笑风生,月安用手肘怼了怼崔颐,小声道:“吃你自己的,别管我。”


    崔颐显然很不习惯在用饭时别人在底下做这样不端庄的小动作,眉头刚一蹙,瞥见温氏嗔怒的脸,他眉心又松开了。


    罢了,这不是别人,这是他的妻子。


    “无碍,顺手的事。”


    崔颐神情清淡,语调却柔柔的,有种诡异的矛盾感。


    好像很温柔,但又好像很疏冷,让月安有种想将其统一的念头。


    午后便是狩猎尾声,各家都开始收营启程回家,温崔两家也不例外。


    刚吃饱了饭,又是午后,正是人犯困的时候,上了马车,月安也不管里面还有个心怀不轨的崔颐了,径直睡了过去。


    但也不知道中途发生了什么,醒来又躺在了对方怀里,一睁眼就对上了崔颐那双清润静谧的眼睛。


    就好像看了许久,见她醒来,淡笑着问道:“醒得刚好,快到家了。”


    月安噌地一下从崔颐身上起来,狐疑道:“我怎么在你身上,不会是……”


    不能怪月安自恋多想,若是换做以前她可能不会往这方面想,但自从崔颐坦白后她便敢自恋了。


    谁知道不是这个心怀不轨的家伙趁着她睡着给她拽到怀里的?


    “是你自己睡着时候往我这边倒我才顺势接住了,你怎能这般想我?”


    淡然的神情不在,崔颐双眸染着不忿,控诉道。


    月安人一呆,觉得自己貌似真的可能将人冤枉了。


    就算崔颐真的对她有些念头,但他素来清正,应当不是那般会耍小心思的性子。


    可能真的是自己想错了吧。


    念此,月安不好意思道:“对不住,是我想岔了,崔郎君莫要计较。”


    见温氏不再乱想,崔颐淡淡地嗯了一声,神色缓和下来。


    但这并不是因为温氏还了他清白,而是让他混过去一劫。


    他自小到大几乎未撒过谎,遇到了温氏,他已经记不清多少次了。


    她并没有猜错。


    崔颐还在平复因为撒谎而微颤的心,但面上却一派淡然平和。


    马车抵达崔宅,就看崔颐先她一步下了马车。


    月安本以为他是有事,不然依着他平素的做派定是不急不徐地排在她后面。


    显然,在月安出了马车要扶着绿珠的手下去,然看见伸手等着她下去的崔颐时,她之前的想法被推翻了。


    余光瞥见徐夫人和崔尚书下来了,周围还有一堆家仆,众目睽睽之下,月安也不能将人当空气。


    恼火下瞪了崔颐一眼,将手落了下去。


    本只是想扶一下他的胳膊,但一落下去就被崔颐精准地握住了手。


    月安到了冬日便会手脚冰凉,但如崔颐这般的男子却不是这样。


    他的掌心温热又滚烫,被握住时,相触时那股暖流眨眼间便涌进了心田。


    凉意被驱散了,掌心却愈来愈烫。


    站稳后月安立即抽回手,一言不发进了门。


    好狡诈一个人。


    ……


    今夜不逢日子,但月安记挂着那封和离书,用饭时候将人请来了。


    显然,崔颐并没有记得她之前的话,到了饭桌上又体贴起来了。


    月安看着他细心剔去刺的鱼肉,皮笑肉不笑道:“好了,这里没有外人,不必如此。”


    崔颐不解,眸光恳切道:“这跟有没有外人在有什么关系,我是为你做的,又不是为外人。”


    说着又夹过来一只鸡腿,他知道自己在鸡身上就爱吃翅腿这两种。


    说完便一本正经用法了,也不管月安什么反应。


    油盐不进,月安心里嘀咕了句。


    饭后,婢女们撤走残羹剩饭,月安将外人都清了出去,只她们二人。


    到书案前,月安甚至周到磨好了墨,喊崔颐过来。


    “墨也准备好了,崔郎君快些过来吧。”


    崔颐就坐在那,神情淡淡地看着妻子不紧不慢地将墨汁磨好,唇瓣轻抿着。


    他知道温氏今夜请他过来所为何事,但为着能多靠近些,他还是来了。


    罢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既答应了总要面对的。


    揣着手来到了书案前,甚至温氏连椅子都给他拉开了。


    她果真如此心急。


    但对比一开始契书都是写好了带来,崔颐又觉得此番已经很好了。


    至少不是她自己写好的和离书让他签字画押。


    但内心的抗拒还是忍不住道:“为何你干脆不一道写了,递予我签字画押不就成了,就像是当初?”


    月安搓了搓手,嘿嘿笑道:“这不是觉得你写得更有说服力吗,而且和离书这个东西我不大会写,还是你来吧。”


    “我就擅长写和离书吗?”


    崔颐气结,目光幽幽来一句,眸中似有幽怨。


    假装看不懂其中的深意,月安立即道:“当然,你是探花郎,写什么定然都比我擅长,还是你来吧。”


    崔颐叹口气,抽出两张白纸,执笔蘸墨开始挥毫。


    和离书的形制崔颐是知道的,无非是从夫妻两人的初识写起,至结为夫妻后的浓情蜜意,再点出两人和离缘由,最后添上几句表达美好祝愿的措辞。


    可他跟温氏不同,他们没有初识相恋,没有浓情蜜意,和离的理由都那么无法言说,他甚至不想表示什么祝愿。


    但抬头就是那么一双熠熠生辉的双眸盯着,催促他落笔,崔颐骑虎难下,墨汁蜿蜒而下。


    盖说夫妻之缘,伉俪情深……


    写出第一句崔颐都觉得好笑,但只能强撑着写下去。


    夫妻有怨,则来仇隙。


    结缘不合,像是前世冤家。


    胡言乱语地写着,崔颐神色越发冷沉。


    相离之后,愿娘子重梳蝉鬓,美扫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韵之态。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伏愿娘子千秋万岁。


    写完两份和离书,崔颐长舒一口气,逃也似的放下笔。


    想起身,却被月安按住了肩膀。


    崔颐还未从那股郁燥的情绪抽身,眸光低靡看去,神情不解。


    “崔郎君还未签字画押呢。”


    光是和离书有什么用,月安心想。


    动作麻利地拿出印泥,月安朝着崔颐推了推,昂首示意。


    崔颐动手前,不放心地抬头最后问了一句。


    “你确定不会拿着和离书就此跑回娘家吧?”


    月安被他那缺乏安全感的澄澈眼神一望,立即豪气万丈地拍着胸口保证道:“当然,我要是真那么做了就让我全家天打雷劈!”


    她才不是背信弃义的人。


    温氏最在意的便是家人,得了这个保证,崔颐算是得了一颗定心丸,落下了自己的名字,按下鲜红的指印。


    月安比他利落多了,唰唰两下签字画押,将其中一份给了崔颐,另一份当着他的面塞进了袖子里。


    办完正事,月安就像将人送走,不料崔颐理直气壮道:“我还未曾沐浴,夜里风凉,跑来跑去受冷,还无端惹人多想,今夜便在这凑合吧。”


    说罢,也不管月安反应,人进了浴房。


    等再出来,月安早已心满意足地缩进了床上,裹着暖烘烘的被窝准备安睡了。


    崔颐神情淡漠地将自己的褥子铺好,动作娴熟地缩在窄小的榻上,抬眼去看被床帐遮得严严实实的妻子。


    人总是很贪心的,明明比以前得到的多了不少,但还是会渴望更多。


    比如说,崔颐现在不想缩在这方窄小的榻上了,他想换个宽敞又香软的地方去睡。


    他得想个十全十美的法子。


    黑夜中,崔颐一向清正的眸子染满了算计和狡诈,似有幽幽绿光。


    第53章


    入了冬, 天气也瞬间冷了下来,屋内开始添置炭盆,门前也按上了厚实的毡帘, 以防冷风灌进来。


    床上被褥都换了个遍,确保自己晚上不会被冻着冷着。


    崔颐恢复了日日点卯上职的日子,月安也悠闲地宅在家里做这做那。


    月安是个待在家里都有很多事做的小娘子, 所以从不害怕什么无聊寂寞。


    比如她要调制些新的, 适合冬日饮用的茶饮。


    相比于夏日人们偏爱果茶饮子,冬日便是偏好醇香的牛乳饮子。


    除了最基础的那几种花茶外, 月安还放了养生的红枣和枸杞, 还添了磨碎的板栗核桃,让饮子味道更加香甜。


    当然还有些添进去一言难尽的食材, 月安就不想提了。


    调制成功的饮子便将方子全都送给兰掌柜,开始火热售卖。


    现在茶汤巷不少茶坊跟风模仿花间饮,不过因为她们是第一家的口碑,且做法最是正宗,客人大多还是会选择她们花间饮。


    地段好,生意更是火热,每月扣除成本还店中伙计的月钱,兰掌柜约莫都会送来五百贯银钱。


    虽然跟爹娘赠予她的嫁妆还不能比, 但这个是她自己赚来的,月安分外喜欢。


    除了调制饮子,她还搜罗了不少话本子,都是秀真偷偷告诉她的书斋, 里头皆是她以前送于她的那种话本子。


    她偷偷让绿珠去买了几本回来,闲暇时便偷偷看,时常看红了脸。


    看完还要和秀真互通有无, 各种交流。


    除此之外,月安又捡起了她荒废一段时间的阮,每日抽出一个时辰练习。


    爹娘宽和,自小到大从不强迫她学什么,一切都是她由着兴趣学,阮便是其中之一。


    跟着先生打好了基础,学得差不多后,月安便随性弹奏,毕竟她只是将其当成爱好,并不是依靠它谋生。


    来了汴梁后荒废了一阵,若不是于尚书家的三娘子邀请她去什么雅音社,月安差点没想起她的阮来。


    汴梁这样由兴趣结出的社有不少,最响亮的便是蹴鞠成立的齐云社,还有些爱花的小娘子成立的芳菲社,爱猫成痴的娘子成立的狸奴社等等,多到说不完。


    月安的阮弹得虽称不上是什么大师,但也学了许多年,自是不差的,就是眼下生疏了些,得捡起来练练再去。


    闲暇时候,月安还会去潘楼街寻柳盈说话玩乐,瞧瞧她新制的脂粉。


    陆家小侯爷还是像一开始那般围着阿盈转,那副殷勤的姿态她每次见了都少不了打趣。


    而陆小侯爷每次见了她都叮嘱月安好好跟崔颐过日子,让人哭笑不得。


    但月安从细枝末节处看出了些东西,看出了阿盈对陆小侯爷泄露出的那几分心软和情意。


    想必不用多久阿盈这边便会有好消息传来。


    生活好像回到了正轨,但又好像走歪了。


    问题全出在崔颐身上,与之前判若两人。


    几乎每日下职回来,崔颐都带着月安喜欢的外食,不论是潘楼的汤羹菜肴,还是街头食铺中的小食,崔颐都会带回来。


    时常还有些簪钗和小玩意,比如磨喝乐什么的。


    又是一日,崔颐回来时带了一包热乎乎的栗子,还有御史台署衙门口那家异常香甜美味的蜜薯。


    也不管月安什么反应,崔颐将东西放下便往浴房走去了。


    月安追着他道:“我都说了不要再给我带这些东西了,你还来!”


    把人堵在浴房门口,月安气势汹汹地说着,与神情清淡温和的崔颐相比实在是凶狠了些。


    “哦,我忘了,下次一定记得。”


    崔颐轻轻眨了眨眼睛,那双清润的杏眼此刻让他显得无比纯然无辜,看起来像是被欺负的一方。


    这不是崔颐第一次这样说了,可下次还是照旧,月安可不会被他骗了。


    月安气结,见人要走,她脑子一热就拽住了崔颐的衣袖急道:“你不许走!”


    被妻子扯住,崔颐无奈的神情中又夹杂着浅笑,故意道:“我现在要浴身,若夫人真这么着急,不妨进来商议?”


    月安在那张清隽如冷玉的脸上看见了肆无忌惮,他吃准了自己不敢进去。


    月安就瞧不得崔颐这副胜券在握的姿态,心头又是一恼,拽着崔颐就进了浴房。


    “好啊,咱们进去商议!”


    因为进入了冬日,浴房也摆放上四尊燃着瑞碳的熏炉,再将门窗都用厚毡毯遮住,保证里头的热气和水汽都不会外溢,以防主人在里面沐浴感染风寒。


    甫一进去,热气熏了满身满脸,身心都跟着一热。


    崔颐更是如此,整颗心都被这热浪蒸腾得一烫,面颊飞上一抹晕红。


    “你真要如此?”


    月安料定了崔颐是个脸皮薄的,有她在这定然是一件衣裳也不敢脱的,遂自信满满道:“没错。”


    预想和现实有些出入,崔颐蹙眉看了妻子那笃定的神色,起了些逆反的心思,当下粲然一笑。


    “那好吧,夫人且看着。”


    说罢,还没等月安问要看什么,崔颐便自顾自解开了腰间银革带,随手甩在一旁衣架上。


    没了腰带的束缚,崔颐身上的绿色官袍便松垮了下来,露出里面白色的中衣。


    不仅如此,崔颐还在继续,大有一副要在月安面前不着寸缕的意思。


    月安哪里能料到这一茬,人狠狠一震,大骂了一声不要脸便同手同脚冲了出去。


    崔颐停下动作,看着落荒而逃的月安,又悟出了一个道理。


    厚颜无耻些,就能让妻子败退。


    学到了个新东西,崔颐显然心情愉悦,将浑身衣衫甩在木架上,赤身入了水中。


    热气蒸腾间,崔颐忽地想起他在兖州时给温氏挑的那几只簪子还未送出去,崔颐来了些精神,心中期待不已。


    她会喜欢吗?


    浴房外,月安不知那些纷杂的心思,她满脸滚烫地冲出来,就差骂骂咧咧了。


    “好不要脸的人!”


    月安不是很擅长骂别人,气了一会还是这句老话。


    绿珠不明所以,迎上来问娘子怎么了。


    月安自是不能将刚才那一幕说出去,只摇摇头说了句无事便准备安寝了。


    而此刻,在浴桶中的崔颐忽地想到了一个好点子。


    一个或许能让他睡床的法子。


    从温水中出来,崔颐既不擦拭身上的水珠也不穿衣裳,甚至还打开了窗子,任由冬日冷冽的夜风打在自己未着寸缕的身上。


    撑了大概有一盏茶的时间,崔颐估摸着应当差不多了,颤着牙将窗子轻轻阖上,再落下厚厚的毡帘。


    他还是第一次遭这种罪,不过若是能达成所愿也值了。


    将身上剩余的水珠擦干,崔颐套上干净衣衫从浴房出来了。


    果不其然,温氏早早躲到床上去了,就好像是个乌龟,那帐子就是她的保护壳。


    故意将步子的声音踩得很大,崔颐状若无意地嘀咕道:“忽然记起我在兖州公干时给你带了几支簪,一直忘了给你,我现在正好给你取来,你瞧瞧喜不喜欢。”


    哪里有什么忘不忘,不过是当时藏着掖着罢了。


    现在则不同了,合该拿出来好好表现才是。


    帐子倏然间被掀起来了,温氏急切的话语声传来道:“不用不用,你留给你母亲阿姐就成!”


    跟崔颐预料得一样,但这阻止不了他。


    披了一件外袍,一声不吭转身出了屋门,往书房去了。


    那几样东西一直被他藏在书房,他得取过来。


    见人理也不理她就走了,月安急得上火,刚伸个腿出来,人就被冷得缩回去了。


    什么人啊!


    正在月安于帐子里焦躁时,崔颐的脚步声再度传了进来。


    月安本来是想要装睡躲过去的,奈何崔颐这人不依不饶的,唤了她两声不见回应后干脆道:“既然夫人睡着了,那东西就收在夫人的首饰匣里了,明早起来夫人看看是否喜欢。”


    装睡的月安当即睁开了眼,从床上做起来了。


    东西放她这一放,大清早的崔颐再一走,这事可就更说不清了。


    “住手!”


    虽然说冬日的寝衣要比夏日的厚实,但就这样穿着在崔颐面前晃月安也不愿的,尤其天还这么冷。


    帐子一掀,月安披着被子,将自己围成一个粽子出来了。


    笨重地跳下床,因为地上铺了厚软的地衣,月安干脆鞋子也没穿,径直跑到了崔颐跟前,看到了他手里的三支簪。


    看清那三支簪模样的那一刻,月安眼睛也不禁亮了亮。


    不得不说,这几支簪十分符合她的心意,漂亮又带着别致的巧思,没有几个娘子能拒绝的。


    啊,为什么这几支簪不是她在铺子里碰到的呢?


    偏生在崔颐手里。


    若是正经夫妻,月安会毫不犹豫消受了这几支明显是郎婿用来讨好的物件。


    可她和崔颐是个四不像夫妻,月安不想平白无故消受对方献的殷勤。


    她觉得这样不太好,更像是欠了人家的。


    “喜欢吗?”


    崔颐不知她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见月安眸光发亮,他心中有了些底,含笑问道。


    月安敛住情绪,觉得是时候跟崔颐谈一谈了。


    包得像个粽子的月安往崔颐平素安睡的榻上一坐,严肃道:“看来我今日要跟崔郎君好好说道说道了。”


    崔颐将粽子一样的妻子上下打量了一遍,神情也变得正经,往旁边一坐,温和道:“你说便是。”


    话虽如此,他动作上还是无比自然地将那几支簪放进了月安的匣子里。


    月安不禁一阵叹气,直直对上崔颐那双清润的双眸,道:“崔郎君,我们还不是真正的夫妻,请你不要对我这么好,我受之有愧。”


    很简单,她和崔颐并不是真夫妻,她不想白白领受对方的殷勤。


    此话一出,崔颐的反应并不似月安预料中的那般,而是紧蹙着眉头深感不赞同。


    月安知道即将又要迎来一场争辩了。


    但她没想到,崔颐接下来的话倒让早有准备的她一时哑了口。


    “你这话不对,我不对你千好万好,你又怎么会愿意跟我做夫妻?”


    没有什么读书人一惯的引经据典,也没有什么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更没有什么让人鸡皮疙瘩掉一地的甜言蜜语,只是这样简单的一句。


    但莫名很有力度。


    卷在被子里的月安顿时愣在了那,陷入了思量。


    崔颐一语中的后,继续说话道:“农人皆知想要庄稼茁壮丰收要尽心侍弄照料,更遑论是人追逐配偶,自然要花心思耗心血,崔某只有三个月的时间,若夫人不许我表现,那三月后崔某又凭何打动夫人?”


    “如此苛刻,不若夫人现在便出尔反尔拿着和离书离去,也不必管什么三月之约了。”


    说着说着,就听那话不知为何往月安没料到的角度偏了,成了她欲出尔反尔的理亏之态,而崔颐更是摆出一副受害者的沉怒之态。


    月安傻眼了,卷成一团的她呆坐在榻上,似有些无力反驳。


    “我并没有要出尔反尔,只是、只是……”


    崔颐这番话实在厉害,转眼间就将局势掰了回来,呈现出一种若她再拒绝崔颐的好意便是想出尔反尔的意思。


    崔颐趁胜追击道:“只是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又不是把整个崔家卖了给你,何必如此推拒?”


    “再不然,若夫人怕三月后分道扬镳占了我的便宜,那便折成钱帛予我不就成了。”


    话这样说,崔颐心里头却不是这样想的。


    他绝不会给她这样的机会的。


    被崔颐这番面面俱到的话堵得完全找不到空隙,脑子转了转,月安渐渐被说服了,神情缓和了下来。


    崔颐的话似乎很有道理,她也许不必如此防备。


    “……好像有些道理。”


    见月安松动,崔颐露出淡笑来,眸中闪过得逞的毫光。


    他顺势拿起那三支簪子,浅笑着问道:“夫人对这几支簪子还满意吗?”


    月安被他牵引着看过去,目光停留在那几支簪子上面,老实巴交道:“满意,别致又好看,多谢崔郎君。”


    慢半拍的一直忽略了两人间的称谓,被崔颐私下唤了许久的夫人也没注意。


    不过就算注意到了也没用,崔颐自有他一番道理。


    纠纷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崔颐几句话给解决了,月安又卷着被子回到了床上。


    好像一切都进行得没问题,但又觉得哪里不对劲,月安想不通干脆不想了。


    不过,月安舒舒服服躺在温暖舒适的被褥上,瞥见那张长榻时,她又泛起了些纷乱的心思。


    长榻窄小,能放置的被褥也有限,如今这张榻崔颐怕是睡起来不舒适也不暖和了。


    月安有些同情,但让他跟她一起睡床月安也是做不到的。


    不然劝他全去书房吧。


    这样想着,月安觉得还不错,立即从帐子里伸出脑袋道:“天越来越冷了,崔郎君不妨多去书房安寝,不然恐着凉染上风寒。”


    但崔颐浑然不在意,只是语调平和道:“无碍,没那么容易着凉,何况咱们同宿的日子本就不多,母亲隐隐有了察觉,还是谨慎些吧。”


    月安一听也不强求了,只好心叮嘱道:“那你记得添床被子。”


    “嗯。”


    帐子落下,崔颐也颇为乖巧地应了一声,但转眼就将身上唯一的被子踢开了些。


    翌日清晨,绿珠为娘子梳妆时,一眼就看见了梳妆匣中那眼生的几支簪子。


    “娘子什么时候新添的簪子,这样式真好看!”


    月安难为情道:“是崔颐送的。”


    三言两语将昨夜两人的交涉简单说给绿珠听,小丫头没有那么多顾虑,只眉开眼笑道:“那崔郎君还挺懂事的,就看他究竟能不能做我们温家的姑爷了。”


    “来娘子,我给你簪上,娘子今日先簪那只?”


    三支新簪子在眼前晃,月安摒弃了杂念,开开心心道:“先簪那个珍珠贝壳的!”


    “好嘞!”


    主仆两高高兴兴地说起小话来,欢快地迎接起了明媚的新一天。


    午后,徐夫人那边的钟婆婆带了几个婢子过来,说入了冬衣裳也该裁新的,来给月安量尺寸。


    月安一向是有她的便有绿珠的,遂让钟婆婆帮绿珠也量了一下。


    给月安量尺寸时,钟婆子瞧了一眼,打趣道:“好在今日过来重新量了一下,少夫人比刚成婚时丰腴了些。”


    月安上下摸了一把自己,诧异道:“竟还长肉了,算了,无所谓。”


    长肉也不能亏了她这张嘴。


    这样想着,月安叹息一声,闷闷道。


    钟婆子笑笑,见这里皆是女子,凑过来低声说道:“少夫人误会了,老奴指的是这丰腴了不少。”


    胸口被轻点了点,月安看着钟婆婆的轻笑反应过来,面颊有些烫。


    “好了我知晓了婆婆,快些回去给裁衣吧。”


    这个年纪确实还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过月安还是希望自己吃下去的营养能到身量上,而不是某些地方,太丰腴了也累赘。


    日暮,月安正津津有味地看话本子,忽然听得院子里一阵骚动,似是不少人过来了。


    月安将她的小荤书往枕头下面一塞,立即和绿珠出去瞧了。


    就见崔颐被钟婆婆和吴大夫簇拥着进来了。


    他看起来明显不对劲,脸色潮红,脚步虚浮,状态很是差劲。


    “这是怎么了?”


    月安迎上去问,钟婆婆唉声叹气答道:“想来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着凉了,郎君染了风寒,起了一日的热,方才给夫人问安被夫人察觉了,这不让吴大夫来瞧呢。”


    月安在想自己是不是有些乌鸦嘴的潜质,昨夜只是提了一嘴今日就来了。


    “起了一日的热啊,那真是太可怜了,快诊治吧。”


    生病的人果然跟平时是不一样的,对上崔颐目光,月安看见的是一双雾蒙蒙的眼眸。


    看起来有些浑浑噩噩的脆弱。


    似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崔颐浅浅一笑,笑容中夹杂着安抚。


    吴大夫号脉后又询问了几句,心中便有了成算回去开方子抓药了。


    药熬好还得一会,崔颐坚持要去浴身。


    “钟婆婆勿要忧心,我还没到需要人搀扶的地步,浴身而已。”


    钟婆婆是替夫人来照看郎君的,听这些话还是不放心,但也只能托月安多看顾些了。


    “那老奴就走了,还望少夫人多看顾些,让郎君服下汤药好好睡个安稳觉。”


    月安应下,将钟婆婆送出门后,目光闪烁地同崔颐道:“你去浴身吧,若是不舒服便吭声告诉我。”


    崔颐忽而笑着扭头问道:“夫人这话,是能进来帮衬我吗?”


    不知何时崔颐变得开始油滑,月安禁不住瞪了他一眼,冷哼道:“你想得美,我让书玉过来帮衬你。”


    “哦,那好吧。”


    平素清润的目光迷蒙,似笑非笑地回了一句,叹息声中似有失落。


    话是如此说,然当月安听到浴房中突然传出一阵重物落地的响动时,她心下一惊,人命关天的事让她也忘了叫书玉,直接掀开毡帘奔进去了。


    月安是怀疑崔颐这人是在里面晕过去了,毕竟高热一日了可不是开玩笑的。


    “怎么了怎么了!”


    然穿过潮热的空气,月安看到的却是一副另一幅场景。


    人好端端坐在浴桶里,放着衣衫的木架倒在了地上,显然刚才那动静是它发出来的。


    崔颐背对着她,虽然大半的身子被木桶遮挡着,但仍旧露出了双肩和臂膀。


    肤色玉白,但上面肌肉线条流畅饱满,结实的同时不乏美感。


    月安不知道其他娘子是什么喜好,她便是钟情于这样的身板,不喜军营中那种一个胳膊赛她一个大腿粗,上面肌肉还扭得乱七八糟的身板。


    月安觉得很可怖。


    再联想一下上次擦药看见崔颐的胸膛,搭配上这个后背,月安觉得应当是不错的。


    但这时不是她欣赏的时候,所以只是愣了一霎,月安就反应了过来,知道是崔颐故意推到的木架,差点气笑了。


    “夫人不是说让书玉进来吗?”


    “怎么自己跑进来了?”


    虽是问句,但里面夹杂着满满的笑意,听得月安更是火冒三丈。


    “你跟有病似的!”


    怒骂一声,月安飞速逃走,脸颊不可避免被热气蒸腾出红晕来。


    崔颐出来的时候药也熬好了,钟婆子亲自送来的,一脸关切地看着人喝下去。


    “药既吃了,郎君快上床安睡吧,明日恰好休沐,想必不会耽误后日上朝。”


    钟婆婆收了药碗,慈爱地催促崔颐去安歇。


    话音落,在钟婆婆看不见的地方,崔颐抿了抿唇,朝着沉默不语的月安投来了一个目光。


    似乎在询问。


    月安长吐了一口气,思忖了几息笑道:“钟婆婆说得对,夫君身子不舒服,便快歇下吧。”


    崔颐这风寒大抵都是睡在榻上冻出来的,月安心中本就带了三分歉疚。


    如今让一个还处在高热的病人睡榻她也觉得不妥,思来想去便打算让崔颐暂时睡她的床,她睡榻将就一下。


    崔颐不知道这么多,他只知道温氏愿意让他上床安寝了,眸中光泽闪烁,嗯了一声上了那张散发着清甜香气的床。


    并期待着温氏快些上来同他一道安睡。


    热水备好,月安进了浴房,崔颐躺在满是妻子气味的床上,觉得人更晕乎了。


    感受到的一切都十分柔软馨香,仿佛飘在云端。


    躺了片刻,崔颐似是想起了什么,伸手往枕下摸。


    没有摸到他想象中的画卷,而是一卷书册,崔颐心境平和了不少。


    能让温氏枕边夜读的书,崔颐是十分感兴趣的。


    崔颐翻到妻子用金叶子做书签的那一页,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


    起初只以为是个普通谈情说爱的话本子,然越往下看他面色越不对劲,隐隐又发红的预兆。


    崔颐发誓,他读了那么多年书就没看过这样露骨浪荡的遣词造句,简直是不堪入目。


    本想立即放下,然一想起这是妻子深夜爱不释手的,崔颐便又放不下去了。


    正所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放在任何事情上都如此,他得用心些。


    于是乎,崔颐顶着那些不堪入目的虎狼之词,继续品读了下去。


    只见少年白皙的面颊上愈来愈红,偶尔还带着不解产生的疑惑。


    直到浴房处传来脚步声,崔颐才心惊肉跳将话本子塞回去,装作岁月静好的姿态平躺着。


    眼神追随着妻子,脑子里却不受控制浮现话本子上那些浮浪之语,使得他想入非非。


    然钟婆婆一走,绿珠吹熄只留下一盏油灯离开后,崔颐就见月安从柜子里抱出了一床新的被褥,慢悠悠将其放在榻上。


    崔颐眉心一拧,忍着晕乎乎的脑袋坐起来道:“你要在那安睡?”


    月安铺床的动作一顿,抬头道:“不然呢,你占了我的床,我只能先在这里凑合一晚了。”


    “希望你明日就能好,不然我岂不是要经常睡榻。”


    继续铺陈着,崔颐却不愿了,当下身上的被子一掀,下床来到了月安身边。


    “你去睡床吧,这榻还是我来睡。”


    月安良心未泯,摇头道:“不行,你现在是病人,怎能让你继续睡榻,再冻着就不好了,我难得大方一次。”


    崔颐却不依,寝衣单薄往榻上一坐,姿态坚定道:“为人丈夫,怎能让妻子睡榻,自己睡床,这不合适。”


    形势僵持下来,谁也不让谁。


    月安一时犯愁了,无奈道:“那你想怎么样?”


    崔颐被问得沉默了下来,良久才试探道:“不然……”


    “咱们一起睡床?”


    月安刚露出震惊,想拒绝,崔颐便镇定劝说道:“既然我们都不想对方睡榻,那便都睡床。”


    “勿要担忧,我什么都不会做,你放宽心。”


    “而且这三个月咱们多接触些并不是坏处,方方面面都了解,才能更好判断崔某究竟是不是一个适合做郎婿的人。”


    “不放心的话可以在中间放个东西。”


    在崔颐的竭力劝说下,月安动摇了几分心思,但还是很犹豫。


    榻上终究是没有床舒服的,且就像崔颐说的,在不涉及底线的前提下多了解一下这个人,更有助于她衡量对方。


    就是……


    “真的只是睡觉?”


    崔颐见到了一丝松动,再度保证道:“崔某不是那等人,夫人放心。”


    一鼓作气,崔颐将月安拿出的褥子又塞了回去,只将被子搬到床上,眉眼含笑唤道:“快来吧,我药劲上来了,头好似更晕了。”


    月安将信将疑地走到床边,崔颐压抑着心中的情绪,温声建议道:“你睡里头,我比你起得早,这样不会吵到你。”


    骑虎难下,月安咬牙爬上了床,钻进了被子里。


    但她忘了,那床被子是崔颐躺了半晌的,里头不仅残留着暖意,还有一股寒梅冷香。


    原有的甜香又和冷香混合交融,使得这条被子盖起来让人心头怪异。


    暖黄色的锦帐落了下来,让床成为了一片隐蔽昏暗的空间,也让气氛愈发不对劲起来。


    一个枕头横在两人中间,一人一条被子倒也和谐。


    两人安安静静地躺着,月安有些发僵的身体渐渐软了下来。


    她是喜欢靠右侧睡的,但转到右侧便对着崔颐,月安克制着,让自己扭到了左边。


    酝酿了一盏茶时间,就在月安以为病人已经睡着了时,她突然察觉身边人动了一下,然后说话道:“你的画还在枕头底下吗?”


    看着身侧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小脑袋的小娘子,崔颐明知故问。


    月安没回头,干巴巴道:“早收起来了。”


    崔颐道:“竟收起来了吗?我以为还会如以往那般夜夜观摩呢。”


    说这话时,崔颐的话语散发着淡淡的酸气,但月安没及时捕捉道,只叹气道:“都不可能了还执着什么,看了更不爽快。”


    “不过你怎么知道我以前将画放枕下?”


    月安慷慨地扭过头,改为平躺,同时身体也舒坦了许多。


    崔颐不慌不忙解释道:“你忘了,有次为避免钟婆婆发现,你将我按到了床上,我无意间瞧见了那画,猜想着你定是夜夜观看的。”


    月安哦了一声表示了解,不再发言。


    但显然崔颐不安生,他想着那话本,又本着求道的姿态问道:“那你话本子里的”潘驴邓小闲“是什么意思?我读了这么多年书都不得参透。”


    “我瞧里头的媒婆说是什么择婿的标准,说样样都符合便是完美的郎婿,有什么深意吗?”


    这一下给心绪好不容易平和下来的月安问红温了,她当下一阵羞怒,呛了一声道:“不该打听的少打听!”


    说完又扭回了左边对着墙,将脑袋用被子捂上,一句也不理。


    开什么玩笑,那里头的解释可是很羞人的!


    一时惊慌下,月安甚至忘了崔颐偷看她话本子这一茬。


    这一问,崔颐便知道了这定是个羞于启齿的东西,也让他更好奇了。


    瞥了一眼身畔的粽子,崔颐并未穷追不舍,只是将这东西记在了心里头,留着以后伺机打探。


    锦帐香暖,崔颐不再抗拒药性,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第54章


    翌日清晨, 不出意料是崔颐先醒了。


    自记事起,崔颐印象里便是自己独自一人安寝,风雨不改。


    他习惯了一人独卧的情景, 因而醒来时察觉到身侧有个人时,崔颐当即心口一窒,呼吸都随之轻了几分。


    偏过头, 一张睡得粉白晕红的面颊映入眼帘, 崔颐仿佛看到了春日沉睡的海棠,一派玉软花柔的娇艳。


    睡着后, 少女没了往日的戒备疏离, 如雏鸟般亲近地凑过来,依偎着自己。


    尽管隔着被子, 崔颐仍旧能感受到那贴过来的馥郁软香,甚至还被一只纤白手臂横在身上,亲昵又热情。


    这是崔颐从未体会过的感觉,一时不敢妄动,呼吸节奏也开始紊乱,静静感受着那股温软。


    借着这个时机,崔颐细细地瞧着妻子的眉眼,眸光不自觉柔了下来。


    温氏肌肤白皙, 又不乏鲜活的气血,平素也好像染了浅浅的胭脂,眉眼鲜妍。


    尤其是那张唇,嫩红娇艳, 就那么明晃晃地袒露在眼前,崔颐眸色渐深。


    不由自主地凑过去,崔颐尽可能将呼吸放轻, 以免将人惊醒以至于他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但纵然他已然千万小心了,崔颐还是捕捉到了妻子轻颤的睫毛。


    崔颐立即停下了动作,神色可惜。


    即使在睡梦中,月安也隐隐感觉到了一股让人心头毛痒的视线,这让她没法继续安睡,遂迷迷瞪瞪睁开了眼。


    一张俊脸从模糊到清晰,近在咫尺。


    月安眨了眨眼睛,思绪渐渐清明了起来,也看见了自己抱在崔颐身上的一只手。


    原本迷蒙的神情消散得一干二净,月安一下弹到了角落里不说,还顺手推搡了对方几下。


    “干什么!”


    崔颐没有防备,径直从床上滚了下去,砸出一声闷响,也发出一声闷哼。


    这一连串的声音太过凄惨,以至于月安都有点愧疚了。


    “我才要问你做什么。”


    崔颐从床下狼狈地爬起来,能看出是有些恼了,但情绪尚算稳定,只神色幽幽地瞧着床上缩着的月安道。


    想起刚才那一幕,月安心下大窘,梗着脖子反驳道:“谁让你那样的!”


    月安可不是傻子,刚睁眼就见人直勾勾地盯着她瞧,目光似乎还游移在她唇上。


    先前在秋狩那等青天白日下都能如此浮浪,更何况是在闺房内这一方锦帏内,月安觉得他有这个胆量。


    崔颐是连人带被子一起滚下去的,所以起身后先将被子端端正正地铺上来,人才正视月安道:“我做什么了?分明是你夜里凑过来,还那般抱着我,我可什么也没做。”


    崔颐面不改色地装傻道,神色正得发邪,一度让月安以为是她误会了。


    脸色涨红,月安觉得这事不好争执,毕竟就算崔颐包藏祸心到底也没动手,但她是确确实实动了。


    “我那是夜里冷了,将你当成枕头汤婆子一类的,不是故意的。”


    “天色不早了,你该起身练剑了,快走!”


    这次是她主动凑过去的,有些理亏,月安生怕崔颐继续发难,灵机一动催促道。


    今日虽是休沐,但崔颐的习性摆在那,他仍是要于天明时早早起身练剑锻体。


    崔颐笑了,声音清越动人,也让背过身去惴惴不安的月安愈发不自然。


    好在崔颐也只是笑一声,只叮嘱了一声便安静穿衣了。


    “好,不吵你了,夫人继续安睡。”


    衣料摩擦的簌簌声传来,隔着厚厚的锦帐,月安什么都看不见,脑海中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比如方才崔颐一身凌乱中衣立于床前的景象,领口微微敞开,露出白皙锁骨,喉结滚动。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月安晃了晃脑袋将其甩出去,继续装睡。


    又过了半晌,衣料摩挲声没了,轻缓的脚步声离去,房门轻轻响动,崔颐出去了。


    但经过了这一遭,月安的困意消散了,酝酿了好半晌也没睡着,在呆呆望着帐顶的香囊小半个时辰后,她不再耗了,干脆也起来了。


    将绿珠唤进来侍候她梳洗,月安想着若是白日困了便午觉多睡会。


    洁齿净面后,月安换上一身柔软舒适的交领丝裙,外罩斗篷,散着发踏出了屋子,欲沐浴一下晨光精华。


    月安极少起得这样早,因而有些稀罕这样的清晨。


    不过冬日的清晨还是太刺人了,一阵西北风刮来,月安瑟缩了一下,正要回屋子,就被不远处崔颐练剑的动静给吸引了注意力。


    舞剑的崔颐比平日少了几分肃穆,多了几分飘逸潇洒,也更俊挺了。


    剑光闪烁,又为其增加了几分凌厉的英气。


    月安并未见过瞿少侠舞剑,眼下只觉得崔颐这剑舞得也不赖,瞧着赏心悦目的。


    又看了一会,崔颐舞剑完毕,提着剑朝她走来。


    “晨间寒气大,怎的穿成这样就出来了,快进屋去。”


    额间带着些许薄汗,崔颐目光落在月安身上,蹙眉道。


    不加掩饰的关心,这让月安有些不适应,她故作不知,随意道:“不过是出来透口气,哪有那么夸张。”


    “你该担心你自己吧。”


    刚舞剑出了汗,若是着凉了可不是小事,搞不好又得像上次一样起热。


    秉持着善心,月安嘀咕了一句,却不想崔颐露出笑来道:“多谢夫人关心,这就去浴身了。”


    这一来一往间,大有夫妻间的温言细语,月安神情古怪,一言难尽。


    午食后,日头明媚,月安抱着她的阮在秋千椅上练习,清脆灵动的乐曲声在暖融融的日光里弥漫。


    崔颐透过书房的窗子,遥见一身粉裙的少女倚在秋千椅上,怀抱着阮,虽看不清神色,然崔颐能预想到那是怎样一番慵懒浅笑。


    顿时,他指尖有些发痒,目光也落在了书房内的琴案上。


    略略一思索,崔颐便动摇了心神,将书卷放下,起身抱起了那张落霞琴,开门往秋千椅走去。


    崔颐来时,月安正垂着眸享受着烂漫日光,手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琴弦。


    脚步声渐进,一片阴影落于身上,将日光遮掩殆尽。


    月安懒洋洋地抬眸,对上抱着琴立于她跟前的崔颐,问道:“你这是?”


    月安坐直了些,眉眼捎着疑惑。


    崔颐神情略有些不自然,他生性冷淡,少有殷勤主动的时候,但为了三月后能留住人,他必须得识趣努力些。


    “见你在弹阮,便忆起自己许久未抚琴了,遂一起过来探讨。”


    月安诧异问道:“如何探讨?”


    崔颐沉吟了一息,正色道:“可以切磋。”


    这话一说,月安可就不觉得无聊了,精神一振,笑道:“那感情好,我正觉得有些无聊呢。”


    想当初月安在临安也是小娘子间弹阮的一把好手,大大小小的曲目都是熟知的,如今又练习了一段时间,自是有底气跟人切磋的。


    调了调弦,月安笑颜如花道:“怎么个切磋法?”


    这话问得崔颐一怔,他还没来得及想如何切磋。


    但好在常年读书的脑子转得快,立即想出了个不错的法子。


    “不如这样,一人弹奏曲目,另一人相和,若不能便认输,如何?”


    月安听着也觉不错,点头应道:“好,尽管放马过来。”


    透着十足的自信,明媚飞扬,崔颐不免多看了几眼,目光流连。


    “既然有输赢,便应当有赌注,夫人以为如何?”


    崔颐思忖一息,一本正经的面皮下动了些见不得人的小心思。


    月安并未察觉到,也认同地点头道:“理应如此,不过我尚未想到要什么。”


    崔颐轻咳了咳,温声道:“那便想到了再说。”


    “……不过崔某倒是有想要的。”


    月安当即问道:“什么?”


    崔颐目光平和地凝着她,语气却有些不自然。


    “若崔某赢了,可否劳烦为我亲手缝制一只香囊?”


    “什么样式都好,颜色选清雅些。”


    就好像他已经赢下了,已然开始提要求了。


    月安面色一苦,神情复杂难言。


    果然是打开了天窗的人,做什么都不顾忌了,竟开始向她讨要此等贴身物件了。


    月安并不擅长绣香囊,但两人已然说好了赌注便不好反悔。


    恼怒地看向崔颐,只见他垂下眸子,显然一副心虚回避的姿态。


    月安气结,哼了一声还是应下了。


    “知道了!”


    崔颐先行,典雅沉静的琴音泄出,月安听出这是《阳春白雪》,于是拨弦跟上。


    琴音与阮音交融,一个优雅沉静,一个明亮灵动,倒也相得益彰,美妙融洽。


    崔颐的琴艺极好,曲目也知之甚多,但月安也并不逊色,一连七八首曲子都完美地跟上了。


    两人对视一眼,神色截然不同,一个得意欢喜,一个低眉浅笑。


    又是一曲,崔颐琴音响起,月安刚要跟上,待听清那是什么曲目时,她手指一僵。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正是一曲《凤求凰》。


    很明显,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曲子,而是一曲求爱之曲,尤其是崔颐眼下奏于她听,更烫手了。


    她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一时心神大乱。


    崔颐也不是完全镇定,虽然他看起来比月安凝气沉神多了,但若仔细看可以窥见那截泛红的耳尖。


    他自小性情内敛沉肃,极少将情绪外露,更不擅长向人表达什么。


    尤其是这样令人羞耻的情感,崔颐也是强撑着才维持着镇定的。


    拨弦的指尖轻颤着,严格来说他的音调都不够圆润了,但两人皆无心情去计较。


    “这一曲夫人未曾跟上,怕是要输了。”


    深吸了一口气,崔颐稳住心神,浅笑着看过去,轻言细语却让月安一下焦躁了起来。


    “谁说的!这都是你的曲子,我的曲子还未出来呢,说不准你也跟不上我的咱们平局!”


    不管怎么说,这曲《凤求凰》一出来,她确实没跟上,按着规矩她确实落后一截。


    可她还未奏曲,且月安已经想好了一首刁钻的曲子来难为崔颐,笃定对方赢不了。


    崔颐但笑不语,也不去问妻子那张面颊为何如此红润,只让月安施展。


    跟崔颐一样,月安先是弹奏了几首热场子,其中包括了两首临安小调。


    崔颐实在是个聪颖灵敏的,纵然是第一次听这小调,也能紧跟着月安的步伐将其弹奏出来,不差分毫。


    甚至连月安自己谱写的一首采莲曲都被他给跟上了,简直是可怕。


    本来还有些犹豫要不要掏出前些日子在雅音社学到的那首曲子,如今为了不输给崔颐,月安决定甩开脸面了。


    素手轻拨,一串缠绵浮艳的曲调泄出,听得刚要拨弦的崔颐也是一怔,迟迟未落下手。


    见状,月安虽觉得有些丢脸,但好歹把人压下去了,也就好受许多。


    这首曲子叫《撷芳蕊》,是在雅音社砸早已成婚的李三娘子那听到的,清正雅音听多了,总有些不够端正的曲子,那李三娘子听闻月安已嫁了人,还是汴梁有名的古板君子,故意教了她这首闺阁中逗趣的艳曲,让她回去逗弄夫君。


    想来李三娘跟郎婿感情如胶似漆,情调繁茂,才如此作风。


    当时月安是不稀罕的,但被崔颐一激,她也顾不了这么多了。


    眼看着崔颐面颊愈来愈红,月安的羞耻心都下去了几分,咧嘴笑了出来。


    崔颐几番将指尖落于琴弦上,却几番都没能拨出一个音,眉眼颓然。


    “你也没跟上,咱们扯平。”


    “我不用绣香囊啦!”


    月安放下手中的阮,眉飞色舞欢呼着,高兴极了。


    没了那道香艳的靡靡之音,崔颐脸色慢慢白净了回来,只神情严肃又无奈道:“又是何人带坏了你,竟叫你弹奏这样的艳曲,实在有辱斯文。”


    崔颐有些恼火,一半来自于士大夫的约束,另一半则来自于没能得到香囊的怨气。


    月安早已熟悉了崔颐这毛病,也不与他置气,笑眯眯地抱着琴进屋去了。


    入夜,晚食毕,两人接连浴身后,就在月安以为崔颐要去书房安睡时,然见他扭头上了床,直挺挺地躺在外侧。


    月安正在妆镜前擦花露,透过镜子瞧见,人愣了愣。


    花露也不擦了,人起身气势汹汹走到床前,质问道:“你怎么又睡我的床,你起来!”


    床上的崔颐已经盖好了被子,眼睛也阖上了,俨然一副要入睡的架势。


    闻月安质问,他睁开眼睛,对上月安淡定道:“你说起初我为何不能睡床?”


    这一问把月安的火气都问下去不少,讷讷道:“因为咱们是契约夫妻,不是真夫妻。”


    崔颐微微一笑,附和道:“没错,当时我们是契约夫妻,算不得真的,可现在契约作废,崔某自然可以睡在床上。”


    “况且,榻上窄小寒凉,要是再染上风寒就不好了,你说是不是夫人?”


    被崔颐这几句明的歪的一堵,月安似乎也没法辩驳,只生气道:“你还可以去书房睡。”


    崔颐又是摇头,义正词严道:“不可,父亲母亲知道又得责问我,还是在这安寝最妥当。”


    崔颐拿出了有生以来最厚得脸皮,脸也红气也喘。


    但效果很好,生生将妻子驳倒了,只见人气呼呼地离开了,也不再赶他,崔颐第一次体验到了不要脸得妙处。


    灵活一点也没什么不好,他想。


    带着些火气擦完花露,月安来到了床前准备安寝。


    眼前直挺挺地躺着崔颐这个大活人,总归是让月安有些不自然的。


    看着床上平躺阖目的崔颐,她脱掉鞋子,气冲冲地上了床。


    但因为劲力过大,她一脚擦在了被子平滑的缎面上,只听一声惊呼,整个人摔了下去,结结实实砸在崔颐身上。


    饶是沉睡的猪也该被砸醒了,更何况崔颐本就没睡着,他当即闷哼了一声,起身将月安扶起挪开,让自己那处得到拯救。


    一时都不知先担忧妻子还是自己了。


    “你……没事吧?”


    说着关心的话,崔颐却是一脸青白,月安瞧见也知道崔颐被他砸到了实处,顿时什么怨气也没了。


    “对不住,实在是刚才脚下太滑了,我没事,倒是你,没伤着吧?”


    她好歹也快百斤了,砸地上地上都得激起一阵烟,砸人身上又怎会无事?


    但崔颐却只是摆手,一派温和宽宥之色。


    “无事,你且睡下吧,我缓一缓便好。”


    也不给自己看,也不给自己摸,崔颐自顾自卷着被躺下,月安虽然忐忑,但也不会去被子里将人拽出来看。


    “好吧,若是不舒服便吱一声,我叫吴大夫来。”


    生怕崔颐被自己砸出什么内伤,躺下前又叮嘱了一遍。


    “我真的没事,就是需要歇息歇息。”


    崔颐嗯了一声,唇畔漾起清浅的笑。


    他又学会了一招,心下难免窃喜。


    苦肉计虽下作,但倒是有用,不妨多试试。


    夜深人静,熟睡的崔颐被依偎过来的妻子惊醒了,紧接着是一条纤软的臂膀,隔着被子抱着他的腰身,亲密无间。


    崔颐丝毫没有被吵醒的恼怒,而是动了个小心思,偷偷将被子掀了起来,动作小心地将月安那条胳膊塞进了被子里。


    这样两人再没有什么隔挡了。


    崔颐甚至还暗暗攥住了那双夜里异常柔软的手,将其贴在心口也睡过去了。


    ……


    十月十二,崔家父子两下职带回来一个消息,官家要册立贵妃为后了,就在冬至大朝会那日。


    这一消息出来,朝堂又是一片震荡,跟往昔差不多,有的支持,有的反对,还有少数沉默中立者。


    就在一些脾性耿直刚直的清流大臣还想谏言时,一次地动为他们送上了时机。


    虽不是什么能伤人损财的规模,但也让汴梁受惊了一番。


    那是十月十八的深夜,距离冬至也仅有五天,一场突如其来的地动惊扰了无数沉睡的人。


    这个白日月安出去和两三好友玩乐了一番,尤其踢了半日的蹴鞠,因而夜里睡得极沉。


    当被崔颐摇醒,她脑子尚且混沌,糊里糊涂地看着他嗫喏道:“要死了要死了,干嘛打扰我睡觉?”


    因为崔颐的摇晃,月安一时也没察觉到周遭的晃动,仍旧一脸懵。


    崔颐哭笑不得,也来不及跟妻子掰扯,肃着脸色便将人卷在被子里横抱起来,下床冲出去屋子。


    “地动了,咱们快出去!”


    夜风凄冷,兜头一阵风将月安混沌的脑子吹得清醒了大半,崔颐那句急促的话语也传进了耳朵里。


    天爷?地动了!


    第55章


    地动威力巨大, 不止将月安和崔颐两人震了出来,整个崔宅,乃至汴梁皆是如此。


    家家户户都从屋宅里跑了出来, 拖家带口,神色惊惶,混乱与不安充斥着这片天地。


    月安变成了个蚕蛹, 被崔颐抱在怀里狂奔着, 东风一波又一波拂过来,好在有崔颐在前面挡着, 月安并没有被吹到。


    但很快月安就不那么庆幸了。


    崔颐抱着她狂奔着, 从屋子奔到了院子,又从院子奔了出去, 和也披着衣裳匆忙出来的崔尚书和徐夫人结结实实打了个照面。


    地动本是件严肃的事,但月安此刻以蚕蛹的方式出现在众人眼前,事情便不够严肃了。


    纵使是夜里,月安好像也看见了崔家两位长辈弯起了眼,仆婢更是在努力憋笑。


    月安当即青了脸,但又不好说什么,事急从权,崔颐也是为了她的安全才如此。


    可现在看来, 被崔颐卷在被子里带出来实在是太丢脸了些,夜风也吹不散她面颊上的滚烫。


    好在无人敢明面上取笑她,一碰面便开始讨论起了正事。


    “宁和,你和月安都没事吧?”


    这样的危急肃穆中, 出了一桩逗趣的事也能让人心头轻快不少,就连一向性情稳重沉肃的崔尚书眉眼都含着笑。


    为了遮挡寒风,也为了那一点面子, 月安缩在被子里不吭声,听着崔颐不急不徐地应答。


    “无事,出来的及时,且这场地动来得声势小,想来是虚惊一场。”


    就如崔颐说得那般,人跑出来后周遭的颤动也渐渐消失了,甚至都未曾持续一盏茶的时间。


    就好像只是为了吓唬一下汴梁上下。


    然总归是好的,没有碰上那等伤人损财的灾祸。


    崔颐就这样抱着裹成蚕蛹的她气定神闲地跟双亲说着话,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在正堂或者书房。


    月安厚着脸皮听了几句,实在不好意思了,悄悄戳了一下崔颐,低声道:“快把我放下来吧,这样像什么样子。”


    崔颐停止了说话,垂眸看了她一眼,眼中似乎带着笑,还有不赞同。


    “不可,你出来时鞋袜都未曾穿,赤足踩地像什么话,你不必忧心,我自会带你回去。”


    说话间,崔颐将她抱得更紧了些,就好像怕她会卷着被子跳下去一般。


    月安倒也不至于如此,只能郁闷地当个春卷等着崔颐将她运回去。


    又在夜风中观望了一会,确定地龙不会再翻身,两拨人各回各院。


    月安将自己半张脸卷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目光飘来飘去。


    地动来得突然,两人起来得急,崔颐也未来得及束发,只散在肩后,夜风时不时将其拂起,刮蹭在月安的脸上,连带着她整个人都酥酥痒痒的。


    实在忍不了那股痒意,月安从被子里伸出手将崔颐那缕总是刮蹭她的头发拨了过去。


    温热的指尖从眼前划过,似乎还残留一股甜香,崔颐垂眸看了她一眼,轻声道了声抱歉。


    这并不是什么值得赔礼道歉的事,但崔颐却如此自然,仿佛这就是刻在他骨子里的仪礼。


    月安没说话,目光在他单薄的外袍上停留了一息,催促道:“快些走吧,外头太冷了,小心着凉了。”


    月安说得是谁自然不必多言,她整个人被卷在厚厚的被子里自然无虞,会着凉的只能是崔颐。


    崔颐福至心灵,眉眼柔缓道:“知道了,多谢夫人关心。”


    “我可没关心你。”


    月安不想承认,继续将脑袋缩在被子里,也不看他,只满口辩驳。


    再次回到屋子里,月安连人带被被妥帖放在里侧,崔颐脱下外袍就要上来,月安急忙道:“我床下有个匣子,里头有一对铃铛,你将它们取出来挂在床上,若是下半夜再有地动便能警示。”


    谁知道这该死的地动会不会再来一次,她睡得太死总得防范一下。


    崔颐点点头,蹲下就去翻床下,但糟糕的是没等铃铛被翻出来,崔颐便先翻出了她那高高一摞的香艳话本子。


    两人都怔住了。


    虽然崔颐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但也够月安窘迫了。


    “我说得是一个黑色的小匣子,你怎么乱拿!”


    那些可不是普通的话本子,叫崔颐看见了可怎么好。


    假装没有看出月安的窘迫,崔颐含笑的目光划过少女羞愤忐忑的面颊,故意道:“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你急什么?”


    月安气得说不出话来,但也没法辩驳什么,总不能说这里头都是些见不得人的荤东西。


    “我没急,你快找铃铛,我要睡觉。”


    也怕将人惹急了,崔颐应了一声,将那叠话本子塞了回去,取出匣子里那对铃铛挂在床头锦帐上。


    叮铃叮铃~


    躺下去时就是一串清脆的响声,稍稍一动便又是一阵。


    崔颐听着,不禁浮想联翩,神情恍惚。


    “睡觉记得别乱动。”


    直到月安嘟囔了一句,崔颐才将那股不堪入耳的心绪剔除出去,嗯了一声。


    夜深人静,汴梁不少人因担心地动而彻夜难眠,唯独月安这样心大的。


    怕什么,她都系了铃铛了,若地动再来,崔颐还能搭救她一把,她尽管安睡便是。


    抱着这种想法,月安下半夜睡得依旧很沉,就是苦了一旁的崔颐,被那藤蔓一样的臂膀缠着,樱果一般的嫩红诱着,他心火燥热,灼得他难耐,好半晌才生出睡意。


    他一定要将人留住。


    ……


    这场地动虽没有引发什么灾难性的后果,但却在朝堂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本就卡在立后的节骨眼上,这场地动恰好给了部分清流一把进击的利刃,用来劝阻官家立乐伎出身的贵妃为后。


    几日来,朝堂上吵得火热,尽是关于立后的。


    月安有次专门去询问崔颐道:“那你呢,你在朝堂上站在哪一边?是支持立后还是不支持?”


    月安好奇崔颐这个古板的性子究竟是何选择。


    崔颐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轻飘飘地瞥了她一眼,不虞道:“我没你想得那般蠢笨,自不会去顶撞官家,朝堂上自去看热闹便是。”


    闻此,月安讪笑着道:“那便好,至少不会乱来连累我,不然这个时候我可跑不掉。”


    隐约间,月安好似听到崔颐轻哼了一声,几乎微不可察。


    “怕什么,真有那天你就说咱们和离了,拿着和离书回娘家便是。”


    月安笑了,赞道:“这倒是个好主意。”


    妻子欢喜的姿态让崔颐又是一气,一双黑眸就那么静静凝了她好几息,仿佛下一刻便要做些可怕的事。


    不敢笑了,月安将身子扭过去,躲避崔颐那不善的目光。


    那日挨了崔颐一嘴巴偷袭时,对方的眼神也是如此。


    月安表示害怕了。


    这可不是在青天白日下,床帏间这种暧昧的地方是最容易出事的,崔颐的性子虽然不怎么样,但他的面皮还是足够俊俏的,万一她没抵抗住呢?


    念此,月安不敢托大,将脑袋也遮住了。


    到了冬至那日,争吵得沸沸扬扬的立后一事终是有了定论。


    官家如约在大朝会上册立了贵妃,清流再不满也无法再谏言。


    而有了柳家的先例,朝堂上无人再敢激怒官家,立后一事落下帷幕。


    月安没有那么多杂七杂八的心绪,她那日还同秀真和阿盈去看了御街的象舞,度过了欢快的一天。


    ……


    冬至过后,进入十一月,冬月到来,天气更严寒了,刮在面上的风都刺骨,牙也直哆嗦,月安更不愿出门了。


    三哥送来了许多他猎来的野味,月安给公婆那里送了些,剩下的自己留下晚上炙肉了。


    三哥此番不仅带来了野味,还带来了一桩好消息,那便是他和徐家的姻缘。


    说是两家私下商量好了,过几日便去徐家纳采,而后将六礼过了。


    说这话的时候,三哥是从未有过的眉飞色舞,嘴巴都要咧到耳朵根了,傻气的很。


    “对了,还得替我谢谢妹夫,他在我未来岳丈面前给我说了好话,我得了一方上好的澄泥砚,回来时替我送给妹夫。”


    有了媳妇忘了妹,得了崔颐一点恩惠,什么都给忘了,转头就亲亲妹夫的喊上了。


    月安鄙夷地哼了一声,故意呛声道:“不给,你自己给!”


    温曜安也不恼,他最是知道自家妹妹的心性,虽然嘴上那么说,但该办的还是会办。


    “那狍子刚打的,肉新鲜着呢,记得和妹夫一起吃!”


    也不纠缠,温曜安乐呵呵地走了。


    待三哥走后,月安唉声叹气地将那方澄泥砚放在书房的案上,然后喜滋滋让人将三哥送来的野味送到了厨房处理。


    因着三哥的话,月安大发慈悲地没想着吃独食,欲等着崔颐回来再开火炙肉,但只等到书玉回来告知崔颐今日公务繁忙,不回来用饭了,大概也得歇在官署。


    闻此,月安心中哦了一声,带着些自己都没能察觉到的淡淡失落。


    但这股浅淡的失落很快就被鲜嫩美味的炙肉给驱散了。


    尤其第一口的炙肉尤其鲜美,月安吃得欢畅,还添了些栗子和白果,肉香和果香混合在一起,别提多香甜了。


    不过肉再好吃吃多了总是会腻的,尤其这样的炙肉更适合和酒水做配。


    “今夜崔郎君不回来,娘子就算醉了也无妨,不然奴婢去拿些不怎么醉人的桂花酒来?”


    绿珠建议道。


    未多加思索,月安当即点头同意了。


    主仆两人一口酒一口肉,将淋着橙的炙肉吃得一干二净,月安人也开始晕乎乎了。


    不过主仆两人都不担心,绿珠笑吟吟道:“娘子这样晕乎乎的正好安睡。”


    然绿珠才将人扶到床边,准备要帮娘子擦洗一番,就见本该要在官署过夜的姑爷回来了。


    就见崔颐带着一身寒气进来,将斗篷脱下挂在衣架上,抬步过来问道:“这是怎么了?又吃醉酒了?”


    娘子这样子也骗不了人,绿珠遂老实道:“今日娘子炙肉,多吃了几盏桂花酒,奴婢正要给娘子擦洗。”


    崔颐嗯了一声道:“去吧。”


    绿珠怕吃醉酒的娘子做出些什么不好的事,离开时犹豫了一息,崔颐见状不悦道:“怎么,我还能吃了你家娘子不成?”


    绿珠再不敢拖沓,出了屋子。


    少顷,绿珠带着两个丫头带着热汤回来,准备侍候醉醺醺的娘子。


    温热的帕巾刚要触到那张细嫩酡红的面颊,就被一只骨节分明的修长大手截了过去。


    “我来便是,你们且褪了鞋袜侍候少夫人沐足。”


    说着,崔颐娴熟自然地将月安揽在了他怀里,开始用温热的帕子细细擦拭月安的眉眼鼻唇,而后是脖颈……


    纯白的帕巾拂过那张微翘的红唇时,崔颐顿觉喉间一阵干渴,悄悄滚了滚喉头。


    而醉醺醺的少女只是懵懵懂懂地看着他,仿佛不认识了一般,一言不发,只乖巧地任人摆弄。


    他一向秉持着清心养气的准则,自诩心性沉稳宁定,如今却通通碎了个彻底。


    崔颐垂眸,心中浮想联翩。


    果然如告子所言,食色,性也。


    碰到了克星,饶是他也无法免俗。


    擦拭完面庞脖颈,下面双足也沐好了,小丫头拿着干帕子正要来擦拭,崔颐目光下落,凝在那双嫩白纤足上片刻,忽地说话道:“这个也我来吧。”


    小丫头是梅鹤院里年纪最小也最听话的素樱,当即二话不说将帕子递了出去,可让绿珠上了一下火。


    娘子这般岂不是被姑爷占便宜了?


    可她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面去否决姑爷,将帕子抢过来吧,那成什么了?


    因而,绿珠只能看着姑爷执着帕子裹住娘子的脚,轻柔的动作倒是被她品出来几分缠绵。


    终于,一切完毕,绿珠带着两个丫头退出屋子,心中祈祷着娘子别乱来,也祈祷姑爷是个正人君子。


    房门嘎吱一声阖上,屋内,乃至锦帐内只剩下二人。


    崔颐扭头,瞧着身畔的妻子还迷迷瞪瞪地睁着眼,甚至还掏出了她藏在枕下的话本子,这也勾起了崔颐过往的好奇。


    “我问你,你之前话本子里的”潘驴邓小闲是什么意思?”


    崔颐记得,这是完美郎婿的标准,他想知道。


    醉酒后的月安嘴显然没那么严实,一听这话,立即傻乎乎地扭过来接话了。


    不仅如此,还是趴着的姿态,两只脚在被子里翘起来踢来踢去。


    “这你可问对人了,我恰好知道呢!”


    捧着脸,少女傻兮兮的,全然没了防备,这让崔颐露出了笑。


    “那你说来听听。”


    崔颐此刻希望她能每日都醉着,就不会总防着他,淡着他了。


    月安清了清嗓子道:“这潘驴邓小闲,是评判完美郎婿的五条准则,你且听好了!”


    “首先这潘,便是男子当有潘安之貌,生一副好皮相,妻子瞧着才不会厌烦。”


    话音落,就见月安上手摸了摸他的脸,笑嘻嘻道:“你就不错,怕是比潘安都要俊俏几分,你日后的妻子有福了啊!”


    柔荑从眉骨滑过鼻梁,最后到唇瓣,酥麻痒意勾得崔颐蠢蠢欲动,但出口却是这样一句,崔颐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


    他笑了,不过是气笑的。


    “接着说。”


    他也侧过了身,用手拄着脑袋,定定凝着双颊红润的小娘子问道。


    月安也不含糊,继续道:“这邓,便是如汉代邓通之富,可保妻子生活富贵安逸。”


    “唔,郎君有吗?”


    吃了酒如同饮了孟婆汤一般,能将什么都给忘了,崔颐没见过这样的娘子。


    点点头,崔颐淡声道:“勉强算是吧。”


    崔家自前朝便是大族,经父亲的手更上一层楼,勉强也是富贵了。


    月安满意颔首,继续道:“那接下来的便是小,意思是郎婿当温柔小意,愿为妻子伏低作小。”


    “你瞧着就是不能的。”


    尚在醉酒的月安虽然不知道为何,但是直觉这样认为。


    崔颐不忿道:“谁说不可,我刚刚还……”


    “还什么?”


    月安诧异追问,但崔颐又卡住了。


    本是一时心血来潮做了些羞耻的事,且说了这个醉鬼也不明白,不如不说。


    “没什么,你继续。”


    月安的注意力很轻松就被转移开来,开始絮叨道:“闲简单,就是希望郎婿有大把的时间陪伴妻子,不过这点对我来说倒不如何,只要心心相印,且不是几日不见人影就好。”


    “所以我觉得最后一个当换成“贞”更好!”


    崔颐兀自重复了一遍,询问道:“哪个字?”


    月安点了点崔颐的心口,定定道:“忠贞的贞,既然妻子将自己的身心都只许给了郎婿一个人,为何郎婿却不能做到忠贞呢?”


    “都说有贞妇,就不能有贞夫?”


    “若我以后的郎婿敢左拥右抱,我一定让我三个哥哥狠狠揍他一顿再和离,真是脏死了!”


    小娘子气哼哼地撇着嘴,神情愤愤。


    崔颐倒没有为难,他家本就如此,父亲便只有母亲一人,他自然也可为之。


    只是……


    “还有一个驴字,你怎么没说?”


    崔颐怎么猜都猜不出这个驴字是什么意思,有些苦恼。


    他一向是个爱求知的性子,遂追问道。


    这个字好似是什么开关,一落地便让捧着脸轻笑的月安露出羞耻的神情,崔颐更想知道了。


    “哎呀,这个让人怎么说啊,太让人不好意思了!”


    “就是、就是说要有、要有驴子那样、那样大的…”


    “嗯…行货。”


    吃醉酒的月安虽然还有些羞耻心,但也已经减了大半,虽然有些磕绊,但还是说出了口。


    这下不止月安一人窘迫了,崔颐听到了那解释,也是满面晕红,看着月安的神情更是一言难尽。


    “平时你的话本子就这些东西?”


    实在是有辱斯文,给读了十几载圣贤书的崔颐一记夯击。


    但羞着羞着,他心火开始燥热,身子也开始蠢蠢欲动,目光黏在妻子粉白的面颊上,忽地哑声问道:“那你想不想知道我有没有驴子那样的行货?”


    醉醺醺的人儿蓦地瞪圆了双眸,潜意识在给她警戒,她磕磕绊绊道:“这、这不好吧?”


    看不看的,崔颐却是不在乎了,此刻他眼里只有那张纯然懵懂的桃花面,喉头干渴到了极致。


    他试探着凑了过去,一点一滴地靠近那张他觊觎已久的嫩红,眸色愈发晦暗幽深。


    月安未动,她近距离看着眼前这张金质玉相,满心只有潘安两字,木木地也不知回避。


    热气晕染出来的湿濡,一寸寸将剩下的干燥地润湿,浸透。


    不似那日马上的急促野蛮,如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此刻只是一场柔柔春雨,润泽大地。


    细雨绵密嘀嗒在叶片上,蜿蜒出丝丝水痕。


    这场细雨要更长,让雨中的人觉得闷热喘不过气来,呼吸开始困难。


    但无疑是让人沉醉的,因为这雨水带着温暖与丝丝缕缕的清甜,让人欲罢不能。


    不知是第几次勾缠,崔颐察觉到身下人似乎没了气力,缓缓倾倒下去。


    细小而银色的雨丝断开,细雨停罢,天地归于平静。


    崔颐发现人已经昏睡了过去,只一双唇滟滟生光,证明了在这方私密的锦帐内,他做了什么。


    崔颐微喘着,眼角眉梢尽是一片艳色,清俊如玉的面庞秾艳瑰丽,是千金都买不到的好风光。


    冬夜清寒刺骨,但锦帐内情浓春暖。


    第56章


    关于昨夜的记忆, 月安只剩下他畅快吃肉喝酒的印象,其他一概不知。


    因此,当他醒来后看到身侧躺着的崔颐时, 他心下惊了一瞬。


    她诧异地想,崔颐不是说不回来的吗?为此他还大胆的吃醉了一次酒。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怎的一点动静都没有?


    然此刻天色尚早,月安并未计较什么, 沉重的困意, 让她继续睡了下去。


    再醒来身侧已空空,躺在旁边的人早已没了踪影, 想来又是去上职去了。


    因前夜吃醉了, 今早起来头脑总是有些昏沉,洗漱过后绿珠送来了二陈汤, 一口饮下神思清明了不少。


    月安怕自己吃醉酒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因此用早食的时候,她向绿珠打探道:“昨夜我吃醉后崔颐回来,我又没有做什么失态或失礼的事情?”


    绿珠正在给娘子布菜,闻言神情复杂道:“娘子有所不知,事情正相反,娘子并未做什么失礼的事,反而是那崔郎君, 他做了许多……”


    于是乎,绿珠将崔颐为她净面擦脚的事情一一说了出来,月安听得傻了眼。


    他竟愿意做这些事吗?


    在月安看来,崔颐是一个十足的儒道君子, 最注重礼仪也最注重规矩,甚少,或者说压根不会去做一些可以称得上是谦卑或低三下四之类的事情。


    恃才傲物在崔颐身上, 总归是能看出几分的。


    这给月安的冲击不小,以往只见他嘴上诉说着他的心思,这是头一次,她实实在在在崔颐身上看到了一些努力或者说改变。


    心中千头万绪导致她用早食时比平时更慢了,也心不在焉了一日。


    天气冷了,月安也甚少出门,她在家做的事无非就是那几样,直到崔颐回来,她才打起精神。


    月安觉得他吃醉酒后不该什么都没有发生,爹娘以前说过他吃醉酒是比较闹人的,想必在锦帐内也是不老实的,不过这只有崔颐知道了,她难免要问上一嘴。


    今日崔颐并未延迟下职,但因为冬日总天黑的总是快一些,所以崔颐回来时天已经黑透了,浓重的夜色中,崔颐走来的身影俊挺颀长,透着读书人的清俊温雅。


    彼时月安正倚在美人榻上,崔颐掀帘子进来,月安抬起了头。


    崔颐以前不觉得被人等待有什么值得欢喜的,但现在截然不同了。


    崔颐立即扬起笑将斗篷放在旁边的衣架上后,对月安道:“何故如此看我?”


    悦安收回目光摇头道:“没什么,快经手用饭吧。”


    “等等。”


    就在月安站起来时,就听崔逸说了一句,然后从袖中掏出了一物。


    是一根包裹着油纸的冰糖葫芦,透明的糖衣包裹着红艳艳的山楂果,分外好看。


    “今日下职在路上碰见的,想起小娘子们都爱吃这个,你应该也爱吃,我边买了一串回来。”


    月安神情怔了怔,心田一时有些复杂难言。


    无疑,这是一件很微小的事,但她必须承认她有些触动,因为生活的本质就是无数微小的事。


    “放那儿吧,等我用完饭再说。”


    先前便认同了崔颐的说辞,眼下只是一根冰糖葫芦而已,她没有什么不敢收的。


    因心里装的事,月安一顿饭吃得也心不在焉的,崔颐看出来后,直接问道。


    “若是有要紧事,可以说出来与我听听。”


    崔颐神态气定神闲,仿佛昨晚什么都没有做。一派清正磊落。


    眼下身侧就只有绿珠一个心腹丫头并没有外人,月安思忖了几息,开口问道:“昨夜安睡后,我可曾做什么失态的事?”


    这话问到了关键处,崔颐用饭的动作一顿。漆黑的眸子抬起对上。


    他的神情无比的正正经,但说出口的话却如此的轻浮露骨。


    “也不算什么失态的事吧,就是你亲了我,然后我也亲了你。”


    月安一时如遭雷击,身子发僵,好半场都没有说话。


    绿珠此刻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或者是找个地缝钻进去,她并不想参与娘子和姑爷的私密事,实在是太尴尬了。


    “什么!你说的是真的,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月安不想去相信,但直觉告诉她,这事儿可能是真的,毕竟自己酒后确实没有太多的德行,而崔颐这个人又藏匿了太多心思。


    “骗你作甚?”


    崔颐仍旧面色波澜不惊,说这话的时候也是四平八稳,仿佛他什么都没有做。


    听了这话后,月安顿时坐立不安,吃饭也味同嚼蜡。


    怨不得半夜她清醒自己总感觉唇上有些有些麻麻,似乎还有一些肿热。


    当时只以为是错觉,现在想来都是崔颐干的好事。


    月安越想越生气,看着崔逸的目光也带了三分火气。


    “我亲你你就要亲回来吗?你就不能克制住?”


    “你不是君子吗?”


    面对月安的质问,崔颐忽地轻笑了一声,一本正经道:“君子又如何?君子也是人,只要是人,便有食色二性,我总不好辜负了夫人一番心意吧?”


    崔颐知道自己此刻有些卑劣,昨夜她并未主动亲自己,但说的那些话就像是一只锋利的钩子,将他的心勾缠得乱七八糟,气血翻涌,又何尝不是一种主动呢?


    绿珠的头已经快低到了地上,要不是此地只有她一个丫鬟,她真想飞奔夺门而去。


    “你……”


    月安恼怒但又无话可说,可谓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只下定决心日后和崔颐待在一起再不吃酒了。


    不过两人在一起也不是没有正经话的,比如说五日后,月安二哥和德庆长公主的婚仪。


    “我届时告假一日和你同去。”


    用完饭,崔颐用帕子拭了拭唇道。


    月安并不是很在乎他去不去,所以嘴上委婉的:“没关系,如果你公务繁忙也可以,我自己去,都是小事。”


    这话崔逸崔颐并不爱听,这是他妻子家的喜事,作为唯一的女婿,他怎么能不出席呢?


    “不忙你等着我一道去便是。”


    残羹剩饭被收拾完,两人接连洗漱过后,又到了安寝的时候。


    因为前夜吃醉酒闹出那档事,月安心情心情有些不大顺畅,上床便背对着崔颐一动不动。


    但崔颐知道,只要再过一会儿她睡着后便会自己凑过来。


    果然,一炷香的时间过后,崔颐察觉到身侧人有了动静。


    她亲昵地凑了过来,抱起了自己的手臂,将脸贴在他的肩头蹭了蹭。


    崔颐也不落他的面子,翻身面对着她,连人带被一道揽进了怀中。


    屋内只剩下一盏烛火,悠悠映照着茶几上,一根吃了一半的冰糖葫芦。


    ……


    十一月初八,天气晴明,是钦天监算出来的大吉之日。


    这一日月安起了一个大早,带着崔颐往自家赶去。


    月安冬日畏寒,她这一趟出门从头护到了脚。


    压箱底的狐狐裘斗篷披上,带着手衣不说,怀中还捧着个手炉。


    出门时就像是个臃肿的球,月安甚至看见了崔颐眼中的笑意。


    “天太冷了,你笑什么?”


    崔颐与他不同,男子要耐冷许多,加上他身量高挑,冬衣加身后,仍然不显臃肿,只显得高大魁梧了。


    尤其是他身上那件斗篷,月安觉得他自己钻进去都能放得下。


    “没什么,只是觉得夫人穿的甚是有趣。”


    月安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无非就是想说她今日像个球十分可笑罢了。


    也不与他计较,月安只想着赶紧钻进马车里,避避冬风。


    崔颐很快跟了上来,在月安上马时扶了一把。


    因为来得早,到达温家时宾客还没有那么多,但府中张灯结彩,已是一片喜庆之色。


    兄长娶妻月安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准备今日好好闹一闹二哥的洞房。


    小时候在二哥手里吃了不少鳖,眼下看着都能讨回来了。


    先是和崔颐一起去拜会了爹娘,所以比往日更真诚殷切了些,但爹娘并不见曾经的态度。


    毕竟对他们来说,崔颐只是个临时有待考核的女婿,有待观望。


    作为主母,今天的阿娘十分忙碌,月安也不好总缠在他身边,于是先去寻了大嫂。


    与温家其他人不同,因为要和身份尊贵的长公主做妯娌大嫂开心的同时也有一些忐忑,怕长公主会瞧不上他这个商贾出身的妯娌。


    “不会的大嫂,我听闻德庆长公主心性爽开阔,应当不是那等人,更何况若长公主真如此,那大嫂就不要跟她一道玩就好了。”


    被安抚了几句,大嫂再度眉开眼笑起来,去协助婆母操持婚礼了。


    随着日头升起,时间的推移宾客愈来愈多。


    当了新郎官的二哥今日一身浅绿色的婚袍,即将娶妻的人面上一派意气风发。


    “二哥!”


    月安跑过去笑嘻嘻地唤了一声,继续调侃道:“果然是要娶妻的人了,笑得这么开心。”


    今日是他大喜的日子,温景安不与顽皮的妹妹计较,只伸手点了点他的脑门,让他少说几句。


    崔颐跟在月安身后看着兄妹俩的调教打趣,目光落在二舅兄那身浅绿色的官袍身上若有所思。


    这让他想起了。他成婚的日也是一身绿袍,热热闹闹地将三媒六聘的妻子迎回家,可惜他的婚姻与别人的不同。不过一场镜花水月罢了。


    所以此刻心中浮现了一丝淡淡的遗憾,而这次遗憾在接下来的管理中再度扩大。


    看着二舅兄骑上高头大马,神采奕奕地将德庆长公主迎回。


    跨马鞍拜天地,挑盖头,拜高堂,目光相对间一颦一笑皆透着新婚夫妻的欢喜与亲近。


    完全不是他们那那日成婚的景象,两人就好像一对必须执行婚礼的陌生人,全无情愫。


    懊恼达到了顶峰,崔颐恨不得重新来过。


    喜宴上十分热闹,崔颐饮了几盏酒,偶尔侧目看着妻子笑吟吟的面庞,心中难免酸涩。


    酒宴毕,月安和三哥一到结伴去闹洞房,崔颐安安静静的跟在后面,努力回想着他们成婚当日是个什么样的情景?


    没有闹洞房,有的只是两人关起门来盘算那所谓的契约,多可笑。


    还未到酉时,天色已然擦黑,两人乘车回去,皆有些疲惫。


    不过两人略有不同,月安是身子疲惫,而崔颐是心上乏累。


    “你说我们能再有一次婚仪吗?”


    昏暗的马车内,月安正闭目养神,忽地听到这么一句问话,她疑惑的看过去。


    “什么?”


    话一出口,崔颐也反应过来自己这问题有多么滑稽可笑,除非是再娶再嫁人怎么会有第二次婚仪呢?


    “没什么,是是我在胡言,你无需理会。”


    月安哦了一声,没有再追问,只觉得崔逸这人越发的神神叨叨了,总是一惊一乍。


    ……


    入了寒冬,拨霞供显然是一道极为受欢迎的吃食。


    月安在家三天两头就要吃一回,崔颐显然也对拨霞供这样的吃食很有兴趣,次次撞见都会和她一起享用,两人围着锅子涮肉吃菜,难得的和谐融洽。


    月安再一次认识到了做官的辛苦,起早贪黑不说,且无论是刮风下雨还是下雪下冰雹都不能懈怠,忙起来更是饭也来不及吃,家也来不及回。


    月安并不是一个拥有雄心壮志的小娘子,虽然也羡慕做官的尊贵体面,但也惧怕做官的辛苦,她就是一个追求安逸的性子。


    尤其是崔颐这般的言官,在官场上总少不了得罪人。


    就好比在今月下旬的某日,这人又勇气可嘉地弹劾了,吕相家的公子。


    吕相虽位极人臣,但他膝下却没有一个德才兼备、可堪倚重的儿子,皆是靠着家族得了个小小的荫官。


    而这次犯事的吕家公子,说来也巧,这是月安上回在玉颜那撞见的吕献。


    说是和一富户家的公子同时看上了一个卖身为父的美貌娘子大打出手后,将那富户公子活活打死,被人告上公堂。


    当今开封府尹忌惮吕相的威势,想要对其子从前处罚,但被崔颐得知直接一状告到了官家跟前。


    故意杀人者当处死刑,按照律法审判就算是官宦家的公子也应如此,全看有无人包庇。


    官官相护又惧上峰威势,导致一旦出现官宦子弟犯事,处理的长官便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轻处置。


    但这显然是不够公平的,尤其是吕家郎君争一时义气活活害了一条性命之后,更是让百姓激愤。


    御史是弹劾讽谏的职事官,但办事时,也得见机行事,太过刚直,并不是什么好事。


    然崔颐不同,面对此等恶性事件,他不假思索便,弹劾到了官家面前,让吕相又吃了一记挂落。


    官家盛怒,虽未直接砍了那位吕公子的脑袋,但将人流了二千里地。


    官宦公子大多是富贵金窝里养出来的,尤其是那吕家郎君,更是个娇生惯养的,此番流放,极有可能,殒命半道。


    虽然是家里不成器的孩子,但终究是自己的子嗣,此番崔颐算是又狠狠得罪了吕相一回。


    夜里安寝时,月安不禁问道:“你这样刚直行事不怕树敌众多,不怕吕相记恨你吗?”


    崔颐本平躺着,听到月安这话,侧身转过来肃然道:“我是御史,这本就是我的职责,不做才是渎职,何况,世间污糟不平之事总要有人来出头,你不出头我也不出头,那这些事情便永远得不到声张。”


    “相比于其他的同僚,我已经是最有底气行这些事的人了,总要有人出头做这些棘手的事。”


    说完崔颐笑了笑,虽然那笑容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但月安此刻就是觉得明亮又伟正。


    他呆呆地看了对方几息,直到崔颐看了回来,两人四目相对,月安才急急避开。


    崔颐笑容加深,心情也明朗了很多。


    虽然他不知为何,但就在方才,他在月安的眼神中发现了一种和以往不同的情愫,类似于崇拜、倾慕。


    这显然是一个好兆头。


    垂眸,崔颐一眼就望见了那张嫩红的双唇,也忆起了其中的甜蜜,他心神微动,目光闪烁着缓缓低下头去。


    行不行的总要试一试才好。


    但接下来并没有如他的意,他刚要凑过去,就被月安察觉,两只手,一只捂住了自己的,一只捂住了他的。


    明明白白的拒绝,这让崔颐十分遗憾。


    但唇上触到的掌心肉也足够绵软芬芳。他没忍住,舔舐了一下,使得对方如受惊的鸟雀一般,将手迅速收回,背过了身子。


    “下流。”


    崔颐只听背过身的妻子气哼哼骂了一声。


    虽然失败了,但崔颐感觉眼下比起往昔已大有进步,至少面对他毫不掩藏的心思,她并没有表现出嫌恶或者是震怒,只有惊慌与一丝丝羞怒。


    “睡吧。”


    任何事情都不能一蹴而就,感情更是,他须得慢慢来才是。


    ……


    十一月下旬,汴梁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彼时月安刚上床,就听到房门被敲响,绿珠在外面兴奋道:“娘子外面下雪了!”


    月安一听,什么困意也没了,径直就要跳下床去外面看雪。


    她生长在江南之地的临安,冬日里甚少有雪,就算有雪也非常稀薄,可以说她从未看过大雪。


    而汴梁就不同了,在临安时,便总听到从汴梁回来的商人说,汴梁的大雪像鹅毛一般,能没过人的膝盖,她回回听了都十分好奇。


    那样绵白厚重的雪,踩一脚会是什么感觉呢?


    人就要跳下去时,崔颐也坐了起来,拦她道:“披上斗篷再去,外面冷。”


    月安欢快地嗯了一声将斗篷披上,然后从门缝中探出头去看外面飘飘扬扬的大雪。


    崔颐未说话,只含笑跟在后面过来同月安一起看雪。


    虽然夜已深,但因为房梁上都挂着灯笼以至于鹅毛般的雪片掉下来时十分显眼。


    偶尔有几片落于面颊上,很快就被上头的温热蒸成一片水汽,冰冰凉凉的,让人不住地打着颤。


    忽然,月安看到上面即将飘下来一块儿很大很大的雪片,她伸手去接,但雪片落在手上很快就融化了,甚至只来得及看了一眼。


    “可惜这雪片没法保存。”


    月安遗憾地叹了口气,就听到身后崔颐柔声安抚道:“没关系,到了明日雪会下满整个庭院,届时你想要几片就要几片,还可以用他们堆雪人。”


    月安被哄得双眸发亮,心绪开怀忘我之下没有注意到,身后崔颐欺近的身形几乎是将他包揽在怀里。


    月安只笑着道:“那可太好了,明日我要堆一个大大的雪人!”


    这样明媚的笑,几乎可以将漫天的风雪都融化,崔颐心想。


    翌日去上职,摸黑起来环顾四周,果然一片白茫茫的雪色。


    崔颐满意地点点头,心道这样的雪足够玩了。


    只让婆子留下一句要少夫人玩雪时务必带着手衣还有穿厚实些保暖的叮嘱,崔颐转身离去。


    沙沙的踩雪声随着崔颐的步伐涌现,行至宅门外,仆从将蹄子包裹了棉布的马儿牵来,父子两撑着伞,借着马前家仆打起的灯笼,任劳任怨地往皇宫赶去。


    萤火虫只出现在夏季山野,然汴梁确有一群无论季节风雨都行走在大街小巷的“萤火虫”。


    天色晴明,起来后的月安听到崔颐的叮嘱,撇了撇嘴未多言,但是好意她确也实实在在收到了。


    开门雪白刺目,入眼尽是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是她以前在临安从未见过的风景。


    将崔颐的话听进了耳,月安带着一双软皮手衣,穿成个粽子去外面撒欢。


    可是她堆的雪人很丑,虽然崔颐回来看见后没有取笑她,但月安也能感受到他目光中的促狭。


    他定然也觉得很丑吧。


    带着气,正在月安想将这个丑丑的雪人推倒,崔颐却阻止了她。


    “我来补救补救。”


    与月安不同,崔颐三两下便将雪人修成了个人形,且随着他的动作,雪人愈发像个妙龄小娘子。


    最后,崔颐将她头上的绢花摘下来放在雪人头上,挑明道:“这是你,像不像?”


    月安只剩下满眼赞叹,不住点头道:“好像啊,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手艺,不去做磨喝乐都亏了!”


    崔颐将被冰雪浸得通红的双手拢在袖子里,轻笑道:“以前出去游学跟同窗学来解闷。”


    “磨喝乐的话,倒是一个不错的想法,我恰好有块好玉,你若是喜欢我给你雕个小像。”


    月安还是觉得有些亲近了,摇头说不用。


    但崔颐知道,她定是喜欢这些东西的,他做出来总没错。


    但不管怎么说,庭院里立着一个精致的雪人,月安心情十分好。


    晚食都比平时多用了一碗。


    可惜深夜再度下起了大雪,翌日起来,她的雪人被模糊了面容。


    不过好在崔颐回来又修补了一下,她的雪人又回来了!


    可接下来便不是崔颐能补救的了。


    因为这次大雪连着下了五日,成了雪灾。


    第57章


    鹅毛般的雪片成了灾祸的源头, 尽数压在了无数百姓身上。


    不仅是汴梁,周遭几个州县都和汴梁一样遭了难,被大雪倾轧。


    月安的雪人也被淹没了大半, 只剩下一个簪着绢花的脑袋。


    第五日,大雪终于停了,日头升起, 空气中多了几分暖意。


    但也已经挽救不了什么了, 外头已经被厚厚的白雪覆盖,无数庄稼被冻死, 不少屋宅被压塌, 牧草被掩盖,以至于牲畜草料大减。


    体弱的老幼更是在这样的极端天气下引发病痛, 尤其是老人,每年冬日总有些熬不过去的。


    今年这场雪灾降临后怕是要有更多的老人撑不过。


    汴梁成为,凡是铺设石板的地面无一不是厚厚结了一层冰,人在上面稍走快些都要滑倒,更别提车马了。


    听说外出用车马的人都要在轮子或者马蹄上裹上几层棉布才能避免在人前出丑。


    行走的路人也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小心摔个四脚朝天。


    然饶是如此,还是不时有人脚底打滑,一屁股坐在冰面上, 引起一片哄笑声。


    这可能是这场雪灾里唯一能让人笑出声了。


    月安也没有那么想看雪了。


    庭院厚重的积雪被家仆费了半日的时间清扫,被雪水浸湿的砖石地面露出,上面满是深重的水痕。


    屋顶上的雪像是一块块巨大的砖石从上面滑落下来,发出砰砰的响动。


    月安站在屋檐下, 看着这满天雪色,只觉得刺目。


    来汴梁的第一场雪,便让她碰到了一场这样猛烈的, 相比后半生遇到的雪再不会比这个更大了。


    雪块被打下来,绿珠扶着自家娘子道:“这雪块还得清扫一会才行,不若奴婢陪娘子出去走走?”


    憋了许多日都没怎么踏出过屋子,月安立即同意了。


    一路上,被清扫出来的雪高高地堆叠在两侧,仆从正努力将这些不再无瑕的白雪清理出宅院。


    见到一身臃肿的月安走来,仆人皆恭敬唤了一声少夫人。


    月安看了一眼他们在风雪中冻得通红的双手,神情动容道:“这样冷的天你们辛苦了,等清扫完去我那领五贯钱,给自己添几件厚实棉衣和冻伤药。”


    本有些疲乏的仆婢们一听立即精神大振,也不困也不冷了,欢喜地向少夫人道谢,手中的活计干得更卖力了。


    要知道,他们一月的月钱也就一贯,今日忽地多领了小半年的月钱,简直是飞来横财,若不是还在少夫人眼皮子底下,他们都要欢呼起来了。


    啊,少夫人真是人美心善!


    心中感慨过后,他们干活更麻利了。


    月安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后,又萌生了去外头看看的念头。


    昨日便听说外头的路面覆上了一层坚硬厚实的冰,常有人滑倒。


    行至宅门外,月安可算是见着了那一幕,不住惊叹。


    结出的冰面足足让地面高了两寸,只是瞧着便知有多滑。


    但更为壮观的是外面堆积的雪,有个宅子常年没人住,自然也没人打理,积雪几乎将宅门掩住,怕是推开都费劲。


    不远处还有一大家子在一同铲雪,虽然辛苦却也其乐融融。


    月安忽地想回家看看了,阿娘也是个畏寒的,尤其现在年纪大了,更不如从前了。


    想着便去做了,同徐夫人请示过后,月安等来了马夫套车。


    木轮上裹了棉麻布,保证其在结冰的地面上行驶时不会出意外。


    虽然做了万全的准备,但车夫驾车时仍旧平时缓慢了一些。


    月安抱着手炉在车内,不时掀开车帘看看外头的景象。


    出了丽春坊,往日熟悉的各个街道也陆陆续续出现在眼前,可与以前截然不同。


    临街开设的铺子屋顶顶着满满的积雪,铺主人都在奋力去清理,街道上两旁也堆积着大量的积雪,行人稀少,以至于此刻街道上只月安所乘的一架马车。


    不仅是这落雪的五日,怕是接下来一段时日铺子都难以开张了,各家铺主人都在暗暗叹气。


    更有些贫寒的人家,饶是这般严苛的天气还要出来谋生,穿着单薄的冬衣,双手通红在街上叫卖自家的土货,瑟瑟发抖但还不舍离去。


    街边甚至还有无处容身的乞儿,他们在这样的雪灾后更难活下去。


    本朝治国以仁,官家更是个宽厚君主,延续前人的理念,设有不少惠民利民的安置所。


    譬如慈幼院,安济坊,福田院,惠民药局,漏泽园,都是太祖建国时所设立,不论是被遗弃的婴孩还是年迈无人赡养的老人,都能得到官府的免费照料,医药救治。


    不过今岁的雪灾委实大了些,不知官家拨下来的钱款是否足够。


    亲眼见了这一幕,月安沉默片刻,心中豁然开朗。


    “绿珠,等明日我们给安济坊那边送些钱帛冬衣和炭火吧。”


    她总得做些什么,就当是让自己心中舒坦些也好。


    无论是自己的陪嫁还是这段时间来饮子铺的带来的利润,都足以让月安有底气做这样的善事。


    绿珠一向唯娘子马首是瞻,闻言点头道:“娘子想做就做,也是功德一件。”


    “嗯,还得设些义摊施粥饭,以免有人饥寒交迫而死。”


    越想越觉得可行,月安立即拍板了这事,准备到了家跟爹娘也说说。


    父兄都去上职去了,家里只阿娘和嫂嫂们在家。


    月安到时,三个女人正在暖阁烤火,炉子里还埋着蜜薯,三人你说一句我说一句,皆是眉眼带笑,看起来十分融洽。


    这让月安最后一丝担忧也打消了。


    因为月安也担忧过她这位身份尊贵的二嫂会难以相处,现在看来都是多余。


    “快来,正巧烤了许多蜜薯,马上就熟了。”


    早早听了门房来报女儿回来了,林婉欢喜地等了好一阵,见人来,立即招手笑颜如花。


    月安先是对着中间的面容俏丽,气质矜贵的娘子行礼问安道:“拜见长公主。”


    礼不可废,月安总得先看看这位二嫂的态度。


    只见赵毓芳朗笑道:“哪里需要这样客气,我既嫁了你二哥,便是一家人了,你当唤我一身二嫂便是,瞧你这样拘谨,倒显得我多可怕一样。


    “快坐下!”


    闻此,月安心落了下去,脱下斗篷,坐在了阿娘身侧。


    “外头天冷,地面又滑,这段时间还是少往外跑,再出了什么意外。”


    虽然林婉也十分想念女儿,但还是将女儿的安全放在第一位的。


    “无事,马车行得慢,我这不是好好来了吗?”


    大嫂也在旁边接话道:“是呢,阿姑,小妹这也好好回来了,便欢喜些,咱们聊些舒心的。”


    很快,四人的话语便到了娘子家喜爱的话题上,比如哪家的裙衫样式最美,哪家的胭脂品质最好,哪个酒楼的菜肴最美味,哪个金玉铺子的钗环最精致……


    聊着聊着又说到了月安那间花间饮,得知花间饮是自己这个小姑子名下的铺子,赵毓芳眼睛一亮,欢喜道:“哎呀,这竟是妹妹你的铺子,我可喜欢你这家饮子了,未成婚前我都是让内侍日日去买的,可巧了!”


    月安立即眉开眼笑道:“那感情好,二嫂来了我家,日后我让铺子日日给二嫂送饮子来,可好?”


    解馋的饮子而已,日日给自己的嫂子饮一盏又有什么,不过是小事。


    “那可太好了,多谢妹妹,我时常就馋这一口,不过不必麻烦铺子里的伙计,待我馋了,让身边丫头去一趟就好,她们最是了解我的口味。”


    月安又问阿娘和大嫂,阿娘则是摇头道:“我不好那一口,待想喝了再说。”


    大嫂也差不多道:“小妹勿要操心,我亦是如此。”


    月安没再继续问,只让绿珠乘软轿过去交代一番。


    蜜薯的香味很快飘了出来,四人一人一块,暖阁中一派欢声笑语。


    月安不忘将半途中她要赈济百姓的打算说与阿娘和嫂嫂们听,得了二嫂一句仁心不说,也让阿娘起了心思。


    “确实该如此,想咱家在临安也是年年如此,到了汴梁也没理由落下,尤其今岁雪灾,待晚上你爹回来我说说,咱家也被安济坊那边捐些钱帛。”


    到了中午,林婉让厨房备了一大桌子菜,大半都是月安平素爱吃的,一顿饭下来吃得肚皮圆圆,饭后跟着二嫂一道玩了一会蹴鞠才消下去。


    和二嫂玩闹时,不免说了许多私密的女儿家小话,譬如姻缘这事。


    只听二嫂赵毓芳一双狐狸眼笑眯眯道:“想当初我择婿时也曾考量过崔颐,他相貌够俊,也是个有才学的,就可惜那性子不讨人喜欢,我想了一遭觉得不合适,便没再想了。”


    “就是苦了妹妹你了,不过好在妹妹你是个大胆机灵的,嫂子我好生佩服你!”


    一听这话,月安惊疑不定道:“二嫂你不会是……”


    像是什么都知道了,知晓了她那些荒唐又大胆的行事。


    赵毓芳安抚似地拍了拍她的手,大笑道:“别怕,咱们都是一家人,我可不是什么大嘴巴,多亏了你机灵,不然嫁到那不知多憋屈,现在情形更是明朗,崔颐那人你想要就要,不想要就回家来,没什么大不了的。”


    德庆长公主的不拘和豁达让月安更是喜爱了几分,姑嫂两说笑间关系更近了一步。


    玩闹后,月安回了自己在家时的闺房午睡,想来是刚刚蹴鞠费了不少体力,这一觉睡得尤其安然绵长,醒来时天色已然擦黑。


    本想在家里过夜的,然爹爹回来不久后,饭还没摆上桌子,崔颐便带着一身寒气来了。


    “你怎么来了?”


    拜会过岳丈丈母,也一一拜会了舅兄和两位嫂子,晚饭被摆上桌,崔颐在月安身边坐下,动作如行云流水,就好像真当自己是温家的女婿。


    月安扭头低声问了一句。


    她走前和院子里的丫头说了,让崔颐不必管她,明日她自会自己回去。


    但人还是来了。


    崔颐神情清淡地瞥了她一眼,一本正经道:“作为夫君,自是要来的。”


    月安急道:“我不是交代了我明日自己回去?不要你接!”


    崔颐了然,淡笑道:“你误会了,我不是来接你的,我同你一起留宿,明日一道回去。”


    明日是旬休,他正好不用上职,完全有时间。


    月安没话了,只是眉头一蹙,似是不怎么欢喜,崔颐见了,虽然难免心一沉,但他不能气馁。


    这本就是一场需要拼尽全力才有胜算的局,若他再颓败气馁,丢了士气,便更不可能了。


    “我不会给你添乱的。”


    沉吟了一息,崔颐垂眸,话语温静,那双清润的杏眼此刻却蕴着几分恳求。


    像是她以前在林间看过的小鹿。


    清澈又柔软。


    心房狠狠颤动,月安就这么轻易地接受了这一切。


    饭桌上,情形和往昔比起来发生了逆转。


    以往,温家人对这个女婿是殷切又热情的如今,个个都是神情平平,只能说是有礼有节。


    变化最大的便是崔颐,从之前的温雅含含蓄变得巧舌如簧,能说会道。


    不似三哥那般吵吵嚷嚷,侃侃而谈,所以说任何事情都显得娓娓道来,平和又有序。


    同是做官的人,总是有许多说得来的话题,尤其翁婿两人都是很纯正的文人进士,无论是说到官场公务还是诗词歌赋都十分融洽,几句话又将爹爹的兴致勾起来了。


    兴致一上来,少不得要喝几盏酒,除了月安这个沾酒即醉的,其他都多多少少饮了几盏。


    这里就数崔颐被灌得最多,月安看出来了,这是爹爹和兄长们在故意为难他。


    崔颐心里大概也是清楚的,未曾回绝,来一盏便饮一盏,十分的识趣。


    这让温敬点了点头露出一丝丝满意。


    这小子虽然先头有些混账,但眼下态度起码是端正的,倒不是说罪无可恕。


    月安不记得崔颐到底饮了几盏酒,只看他回去的路上步伐还算稳健,便以为他好的很。


    然到了内室,月安还未开口说一个字,就察觉到身侧人身形一晃,似要往她这边倒过来。


    月安吓得一激灵,当即伸手扶住了他。


    一个男子的分量不轻,瞬间倾覆过来,月安差点没站住脚。


    “醉成这样?怎么路上一点都没看出来?”


    月安吃力地将人往床边扶去,一边走一边嘀嘀咕咕,神情无奈。


    “在外面总不好失态,对不住了劳烦你扶我一把。”


    大约是醉得没力气了,崔颐的话语声很轻,有种莫名的脆弱。


    月安仰头看去,正巧可以窥见,崔姨那副被酒力侵蚀,晕染的面颊。


    白皙似玉的面颊上爬满了烟霞之色,眼尾发红眉宇间,也浮现着一种朦胧的醉态。


    和上一回中了那腌臜药的景象颇有些相似,但面容柔和了许多,没有丝毫狰狞之气,倒引发了月安心底一些蠢蠢欲动的小心思。


    看上去有点好欺负。


    察觉到自己在想什么坏念头,月安有些不好意思立即喊停。


    一步一步,费力将人扶到床边,只这几步路,月安累得直喘气。


    早知道要费这个力气,当时在饭桌上就帮他一把,让父兄少灌他几盏了,月安心想。


    终于到了床边,月安抛沙袋一般将人摔在床上,将人摔得当即发出一道闷哼。


    “就不能温柔一点?”


    被妻子这股巨力甩到床上后,崔颐觉得肚子里的酒险些都被颠了出来。


    话语幽幽,眼神也带着三分谴责,倒让乐安有些歉疚了。


    “不好意思,一时用力过猛了,下次一定注意。”


    月安讪笑着,甚至还好心给崔颐捋了捋心口,压惊一般。


    胸口像是被世上最柔软的雀羽轻扫着,连带着全身都酥酥麻麻的,崔颐直勾勾凝着她,漆黑的眸子幽暗又专注。


    月安心中一跳,忙不迭避开目光,故作淡定道:“嗯,得先去洗漱一下。”


    “我去让厨房送醒酒汤来,你稍待片刻。”


    说完,月安像尾鱼般游走了,不给崔颐任何窥视的机会。


    仍旧是失落,但对于崔颐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


    但能在妻子这张柔软馨香的床上躺着躺着,崔颐又觉得被弥补了。


    醒酒汤送来,崔颐饮下,就着温家婢女备好的热汤擦洗了一番,将外袍脱去,理所当然地躺在了外侧。


    等到月安过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崔颐直挺挺地躺着,盖着她以前最喜欢的被子,目光殷切。


    月安当做没看见,从他身上跨过去睡在里侧。


    躺下才意识到大问题。


    她的床要比崔家的婚床小上不少,不仅如此,常备着的被子也就一条。


    以前两人崔颐遵着契约,自觉睡在榻上,但眼下情形变了,她也没料到,就这么被崔颐得逞了。


    “绿珠,再去拿……”


    毫无疑问,月安想让绿珠再拿一条被子来,不然她就得和崔颐一个被窝了。


    界限越来越模糊,月安也越发的不安了。


    但话还没出口,就被崔颐给拦住了。


    “还是别了吧。”


    “你这张床不大,两条冬被怕是太挤,而且你这是不信我吗?”


    崔颐掀起眼皮,满脸正色道:“我说了未等到你决断前不会越礼便说到做到,崔某只安睡,不入你身。”


    本来听着还算是正常,然崔颐这最后一句出来,月安顿时涨红了脸。


    隐隐觉得这句浮浪话好似在哪里听过,但因情绪上脸月安来不及多想,只怒视着崔颐,话语都开始磕绊了。


    “你、你说的什么话,不是日日念四书五经长大的吗?怎能说出这等不要脸的话!”


    她只是私下里偷偷地跟好姐妹讨论些见不得光的,哪里像崔颐,就这么两嘴一抿就把这人羞得睁不开眼的荤话说了出来。


    真是不要脸啊!


    崔颐就仿佛一瞬间没了羞耻心,被指责后仍旧面不改色,还理直气壮道:“这都怪你,你的话本子上便是这么写的,我只是拿来用用罢了。”


    “好了,快睡吧,外面冷。”


    不给月安反应的机会,崔颐掀开被子,将月安在外面冻得瑟瑟发抖的身子拢了进去。


    突如其来的温暖是让人沉醉的,但那股淡淡的梅香却让人难以忽视,和温暖混杂在一处,紧紧包裹着她。


    肩膀挨着肩膀,甚至腿脚一动就能踢到崔颐紧实热乎的身子,月安都不敢乱动弹。


    “紧张什么,我说了不会……”


    “行了别说了,我知道了!”


    察觉到崔颐又要说出那等虎狼之语,月安及时打断了他,将身子一扭背对着他。


    崔颐唇边扬起笑,看了看两人中间的空子也不语。


    他知道,她会过来的,尤其在这样的寒冬。


    夜深,人定,千家万户都为风雪停止而松了口气,进入沉睡中。


    不知过了多久,崔颐终于等到了过来寻求温暖的月安。


    这次没了被子的阻隔,小娘子手脚并用地缠住了他,如藤蔓,汲取着他身上的暖意。


    心口被填满,如潮水般的欢喜一波又一波涌来,但随之而来的,还有巨大的难耐。


    是他忽视了这个问题,只能努力平复了,崔颐懊恼地想着。


    欲.望叫嚣着,直至夜半,方才疲软。


    翌日,回去的马车里,两人对坐着,气氛诡异。


    一向爱说笑的月安努力缩着,不愿搭腔,反而是生性内敛沉静的崔颐在时不时说话,就算得不到回应也依旧笑着。


    实在是早上的事让月安太窘迫了,导致她到现在都尴尬难安。


    就在今晨,她一睁眼就发现自己像个婴孩一般紧紧抱着崔颐,脸都埋在人家颈窝里,腿似乎还勾缠到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


    大清早的差点被吓死。


    尽管现在已经过去了,但当时的感觉月安仍旧久久无法忘怀,一想便心跳如鼓。


    面上的热烫隐隐又开始来临,月安可真想拿块豆腐撞死。


    “崔某都说了是心甘情愿的,不怪你,也无需自责。”


    说这话时候,月安分明能听出对方语调中那藏不住的笑意,她气得更是牙痒痒。


    现在的崔颐,月安大概能猜出他那点心思了。


    什么端方君子,也不过是个内里贪图她的色胚,不然怎么在她醒后还要亲她,不过是被她险险躲过罢了。


    “你别说话,让我安静一下。”


    崔颐失笑,还是顾及了一下妻子的脸皮,没再多言。


    ……


    雪停后,月安送了三千贯钱帛到安济坊几处,配上若干冬衣炭火。


    崔家二老见状,也觉此举甚是仁德,同样送了钱帛过去,加上温家,在周遭官宦人家眼中十分显眼,使得不少臣子跟着也去捐了善款,一时引得官家侧目,大为称赞。


    这次大雪带来的灾祸不小,官家仁爱,将赋税减免了一半,拨款到受灾的各个州县,赈济百姓,安抚灾民。


    又下令百姓集体铲雪,发放工钱,管以粥饭,以至于街道上如火如荼,热火朝天。


    官家也因操劳在这场风雪中病倒了,连带着头疾也被诱发了出来,太医说要好好休养一段时间。


    无法,官家暂且将政事交由皇后与吕相共同打理,一后一相成了监国者。


    这对清流来说很不利,尤其在吕相刚得权便调任了几个清流官员,又将违逆他意思的齐国公罚俸三月,找由头停了齐国公膝下两个儿子,世子和九郎潘岳的官职。


    楼太傅首当其冲,于家中遭了一次刺杀,命悬一线,一日一夜的抢救下才保住一条性命,但短时间内无法再上朝和吕相对骂了。


    汴梁清流人心惶惶,生怕下一个被吕相针对的便是自己。


    紧接着,吕相于家中举办了一场宴席。


    名唤群贤宴。


    显然,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宴名,昭示着这是一场非同寻常的宴席。


    不来者便是不顺,将会被吕相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趁机拔除。


    官家染病休养,吕相监国,身后又有皇后圣人庇护,可谓是一人之下,再无敌手。


    朝中大半朝臣,许多一贯中立的也为避威势赴宴而去,只极少数清流文臣未加理会,其中便有月安的娘家温家,还有夫家崔家。


    这让月安有些不安。


    而很快,这股不安便落实到了眼前。


    十二月初四那日,是阿娘的生辰,月安早早赶了回去,崔颐说今日会提早下职过来为丈母庆贺。


    可太阳还未沉下去,天才擦黑,温家就有一位不速之客上门。


    是许久不见的潘岳,他显然是策马疾驰而来,气喘吁吁道:“吕相声称崔家父子私下诗词诋毁羞辱皇后圣人,从书房搜出了所谓的罪证不说,又不知怎的从崔家宅子里挖出送往金州的赈灾银,已经先斩后奏让皇城司将崔家人带走下了皇城司狱了!”


    听到这个消息那一瞬,月安神情恍惚,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只是脚下不知为何万分虚浮,有些站不住。


    第58章


    夜幕深沉, 像是一只吞人的野兽,浮华汴梁一朝陷入混沌,让人辨不清前路。


    大雪已经停了, 但更大的灾祸降临,搅得汴梁上下人心惶惶。


    大雪前,月安还听爹爹说官家要擢升崔尚书为参知政事, 是为副相, 崔家欲更上一层楼。


    只是一场雪,事情便全然变了模样, 一高官就这样被莫须有的罪名阖家入了皇城司狱?


    虽然月安和崔家人也不过相处了小半年, 但她并不认为崔家父子能做出那等悖逆之事。


    什么悖逆诗词,什么贪污赈灾款, 这如何能与崔家联系在一起?


    但先斩后奏,无证拘人一直是皇城司的特色,如今竟也用到了崔家身上。


    吕相眼下可真是权势滔天!


    月安忽地忆起遇见官家和皇后的那夜,皇后眼神清正,笑意盈盈,不应该是个大奸大恶之人。


    可为何她成了吕相背后的靠山,助他为祸朝纲?


    月安一时想不明白,神色发怔。


    然温家人已然知晓了眼下最要紧的, 事急从权,立即将策马而来的潘岳请进了家门详谈。


    奉上茶水和点心,但潘岳哪有那个闲工夫,立即将今夜他所目睹的事一一道来。


    “我家与崔家相邻, 所以当皇城司的人过来时,我便冒险攀上了墙头,听见皇城司副使邢城言崔家有悖逆诗文, 还在亭子下挖出了送往金州的赈灾银,径直将一家人带走了,除了温娘子你……”


    说到这,潘岳目光克制地看向月安,压抑着心中的好奇。


    “当时邢副使查验后发现温娘子你这个崔家少夫人不在,便要搜人,但崔颐道你们已经和离了,说你拿了和离书回了娘家,邢副使便暂且未搜人,但想必待会便要过来。”


    潘岳现在都还记得,浓黑的夜里,崔颐望过来的那一眼,隔着老远,潘岳仍旧感觉到了那股恳求的情绪。


    那话不仅是说与邢副使听的,也是说与他听的。


    这个时候倒是想起了他来,崔宁和这人也是够机灵的。


    “温娘子当真已经和崔宁和和离了?”


    这是关键,若真是如此,那今夜崔家的灾祸便不会殃及到月安。


    皇城司狱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因为是天子亲兵,不设正使,邢副使便是皇城司长官,但他又是吕相外甥,若吕相想整治崔家人,那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寻常百姓一听要进去都软了双腿,更不敢想里头的私刑。


    温家众人也打起了精神,纷纷看向月安,目光询问。


    月安神色茫然,讷讷道:“我和他,并未谈及和离啊?”


    都是自己人,月安老实答道,脑子稀里糊涂的,一时没反应过来崔颐的用意。


    潘岳急了,继续发问道:“那崔宁和为何说你拿了和离书回娘家?”


    月安怔了几息,思绪恍然,从随身佩戴的荷包中掏出了那张提前写好的和离书。


    墨迹早已干了,左下角赫然是两人的签字画押。


    显然,这是一份具有效用的和离凭据,官府见了也得承认。


    “应当是这份和离书了,可它并非此刻要用的……”


    月安有将重要物品随身带在身边的习惯,尤其是和离书这种东西,若不贴身带着,哪日丢了可怎么办?


    而且她偶尔还会担心崔颐这厮趁机将其偷走,然后她就只能继续给他当媳妇了,所以看得不什么都严。


    也正是如此,今夜崔家事变,这份和离书正好在她身上,跟着她回了娘家。


    “什么不是此刻要用的,这和离书用在此时正好!”


    除了因为两人和离而欢喜外,潘岳自然也不希望月安一道下了皇城司狱,见月安这里真有签字画押的和离书,他先高兴上了。


    温敬和林婉对视了一眼,皆是神情凝重,但心中已然有了主意。


    潘家小子说得对,崔家已经被下了皇城司狱,又如此为女儿斡旋,谋算出一条生路,他们可不能不要。


    为了女儿的安危,也权当领了崔家这一番心意。


    “今夜多谢潘衙内义举,温家上下不胜感激,来日定设宴答谢衙内,不过今夜怕是不安稳,衙内也快回去吧。”


    是了,潘岳今夜也是冒险来报信卖人情的,毕竟他心中也藏着些小心思,这一趟总能在温家面前卖个好,来日若有机会也能多分把握。


    虽然如今局势乱糟糟的,然潘岳一想到月安和崔宁和已经和离了,他便遏不住那点心思,难免会雀跃。


    他笑着拱手道:“温叔叔太客气了,不过举手之劳,不过眼下确实形势危急,小侄就先走了。”


    为了不撞见来盘查的皇城司,潘岳从偏门策马回去,身形很快淹没在夜色中。


    潘岳走后,月安还没来得及说上两句,就听外面皇城司的人在叫门。


    分明只是一个小队,但给人一种兵荒马乱的错觉。


    温敬神色一肃,将月安手中的和离书接过来,小心折好放在袖中,对还在神色恍惚的女儿说道:“跟你娘回房间去,这有爹爹和兄长们应付。”


    且给了妻子林婉一个眼神,温敬领着温景安就要过去,身后德庆长公主追上来道:“带上我吧阿舅,有我在他们更不敢放肆。”


    赵毓芳并不是普通的公主,她是当今官家的亲妹妹,就算是吕相也不敢动她。


    温敬点头,郑重拱手道:“多谢公主。”


    赵毓芳淡笑摆手道:“都是自家人,二郎的妹妹亦是我的妹妹,何必计较那么多。”


    一行人往正厅赶去,差人开门将皇城司的人迎进来。


    路上,温敬摸着袖中的和离书,难免感慨。


    这小子倒是个好的。


    但也亏得闺女机灵,提前要了和离书,还带了回来,也是一场福缘。


    很快,温家人在厅堂接见了皇城司指挥使严桦,茶水点心一应俱全,礼仪周到。


    严指挥使也不浪费时间,拜过上首温敬后,直接开门见山道:“今夜卑职奉圣人与吕相令抄没悖逆崔家,只不见崔家少夫人温氏,闻崔家言是恰好今夜和离归家了,敢问舍人可有此事?”


    温敬拿出了十二分的能耐,将一个突然得知友人遭难不可置信的模样演了个淋漓尽致,又掏出那封和离书给严桦,唉声叹气道:“天意弄人,小女与郎婿夫妻不睦良久,才和离归家就碰上这档子事,真是福祸相倚啊!”


    严桦接过那封和离书细看,见上面签字画押了不说,墨迹也早早干了,所以绝不是今夜赶工出来的。


    说明是早就有了嫌隙,很早之前便写下了和离书,正巧今夜归娘家了。


    “既如此,那卑职便不打扰了,舍人安睡。”


    严桦拱了拱手,带着人就要走。


    邢副使说了,若温氏这里当真如崔家所说有和离书,那皇城司也不必计较。


    吕相只交代了来收拾崔家,可并未要动温家。


    且温家不仅是温家,还是皇亲。


    严桦瞥了一眼德庆长公主,自知不好惹。


    作戏要做全套,温敬立即又道:“指挥使留步,既然小女已经和崔家和离,那嫁妆总是要拿回来的,还请皇城司手脚慢些,待我派官家去将属于小女的嫁资拿回。”


    不然就被皇城司一起抄没了,那可就平白损失一大笔钱财了,可不行。


    严桦愣了一瞬,了然道:“合该如此,舍人遣人去便是。”


    严桦只觉得温家女实在是有福缘,若不是那封和离书上的墨迹明显是有段时日,他都要以为温家女能未卜先知了。


    得了应答,温敬才放心,送走严桦后,他又愁上心头,开始思虑如何捞一捞自己这位老友了。


    就算没有崔颐,他跟文荣兄这样的关系,焉能袖手旁观。


    然眼下官家卧病在床,皇后与吕相把持朝政,他不能贸然行事,再葬送他温家。


    “阿舅,先让我去宫中探探吧。”


    德庆长公主率先提议道,她是官家亲妹,最适合去宫里一探究竟。


    温敬颔首,对着这个身份高贵的儿媳道:“长公主一切小心。”


    将皇城司的人送走,温家上下也松了口气。


    闺房中,月安心中的不安让她下意识依偎在母亲怀中,思绪已经渐渐理清了。


    因为自己提前要了这封和离书,又误打误撞今日带着和离书回家给阿娘庆生,正巧达成了崔颐所说的和离归家。


    月安不由想起了她和崔颐曾经的对话。


    “怕什么,真有那天你就说咱们和离了,拿着和离书回家便是。”


    到如今,这句话成了真,不过这话却被崔颐说了出来。


    月安知道,崔颐这是在保她,只要坐实了和离,她便可以独善其身,不必跟着崔家一起下皇城司狱。


    自从三月之约起,这并不是月安头一次感受到崔颐的心意了,但这一次太沉,沉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莫名难受起来。


    她得到了她起初想要的和离,想要的自由,但以这样的方式,月安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就好像当初幼时,她想要一颗和窦家姐姐一样的漂亮海珠,爹爹为她买到了一颗后,月安却得知为了这颗海珠,采珠女因此丢了性命。


    这是那位采珠女此生最后一次采珠。


    那时月安也难受了许久,连海珠也不喜欢了。


    虽然爹爹安慰她,说那便是采珠女的活计,只是这颗海珠恰巧被她得了去罢了。


    事后爹爹还为了她少难过些照料了那位采珠女的家人,为她在道观设立了长生牌位。


    但人已经死了,月安花了好些年才渐渐消解那股情绪。


    如今的崔家与当初何其相似?


    月安心情复杂,如柳絮般纷纷扬扬。


    不是这样的,她想要的不是这样。


    不是崔家锒铛入狱,而她靠着和离书独善其身。


    虽然并不意味着她多想一起去皇城司狱吃苦头,但这样的结局会让月安后半生都带着一种意难平的情绪。


    “娘……”


    月安难过之下,话语都带着丝丝鼻音,林婉见了万分怜惜道:“我儿别难过,这是人家一片好意,莫要辜负了。”


    “至于崔家,父兄会设防营救帮衬一二,会吉人自有天相的。”


    林婉也不知崔家的命运究竟会如何,但她此刻不能说太晦气的话,不然女儿只会更难受。


    出了这样的大事,林婉也没心思过什么生辰了,但月安还没忘记,将这几日绣的一套寝衣送予阿娘。


    她在女红上不是什么心灵手巧的,便只能寻些巧宗,挑选些柔软舒适的料子,简单绣些兰草裁剪成贴身的寝衣给阿娘。


    林婉抚摸着柔软丝滑的寝衣,面上透着掩饰不去的欢喜。


    今夜月安一人睡着,再没有崔颐占她的床,也不用担心这人趁她睡着占她的便宜了,更不用担心自己像个八爪鱼一样缠在他身上。


    按理说应当很舒适,但夜深人静时月安竟觉得空旷冷寂,不如先前那般温暖。


    这一夜她入睡十分困难,直到外头更夫敲响了三更的梆子,月安才渐渐有了睡意。


    梦里是一片大雪,前面是崔颐的背影,他一直往前走,月安一直在后面追。


    也不知他做什么去,也不等一等她,眼看着就要淹没在风雪中。


    月安一直追,但怎么也追不上,腿像灌了铅一样,只能眼睁睁看着前面的人影消失。


    “别走!”


    一声惊呼,月安从床上坐起,再睁眼已是天光大亮。


    她面色发白,惊魂未定。


    ……


    第二日,二嫂便动身去宫中打探消息,但结果不大好,接连三日皆被拒之门外。


    说是皇后圣人的意思。


    温家人聚在一块,神色难免凝重。


    “事情不大对劲,我嫂嫂平时不是这样的,她虽出身欠些体面,但为人正直,是非分明,并非奸邪性子,因此我与嫂嫂多年来关系不错,她竟阻拦我面见兄长,这其中定有猫腻。”


    德庆不信皇后嫂嫂真的想趁着兄长卧病在榻弄权,排除异己,但一时又无法探知真相。


    “或许,圣人确实憎恨那些整日喊着要废黜她的臣子,要借机清理也不无可能。”


    温景安说道,引来妻子一瞪眼,德庆执着道:“你别乱猜,我嫂嫂不是那等人!”


    温景安从来都拧不过妻子,摇摇头表示认栽。


    温敬叹气道:“无法面见官家,这事便只能耗着,为今之计只能先托关系照料一下崔家,免得他们一家人在里面受苦。”


    月安同他们不一样,熬了三日,她现在最想做的事是见他一面。


    她想亲眼看看崔颐如何了。


    午后,她乘着软轿来到了皇城司,递了许多银钱,想要让守卫通融一下让她进去瞧瞧。


    但守卫严苛的紧,无论多少钱都不为所动,月安只得回去。


    路过齐国公府,她想起潘岳似乎在皇城司当过差,她心念一动,偷摸将潘岳约出来了。


    兴高采烈来赴约的潘岳得知月安是为了崔玉而来,先是垮了一下脸,又掬起笑半是试探半是玩笑道:“我若帮了你这个忙,日后我来你家提亲你能答应吗?”


    迎着潘岳期待的笑脸,月安的回应则艰难极了,苦着脸道:“衙内就别为难我了,婚姻大事……”


    潘岳心中叹息,知道事情不能全都如自己所想,于是哈哈笑道:“开玩笑的,紧张什么。”


    “你这个忙我倒是真能帮得上忙,先回去等这吧。”


    月安万分感激,满心期待地回到家中,静静等着潘岳来消息。


    翌日,潘岳那边就说安排好了,月安立即急匆匆出门了。


    林婉看着步履匆匆的女儿,笑着同儿媳道:“看来也不是没有情意嘛。”


    长嫂杨氏也笑道:“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对方用心,妹妹又怎会毫无所动呢?”


    林婉叹息道:“既如此,只希望崔家能渡过难关吧。”


    来到约定好的潘楼,只听潘岳说让她乔装一下再进去,扮作大夫身边的小药徒,跟着看诊的大夫一道进去。


    “他受伤了?”


    月安接过那套男装,蹙眉问道。


    潘岳啧了一声,心中酸涩道:“没错,吕相那人想让崔家就范,少不得让人吃些苦头,不过应当不会要人性命,这不是传了大夫,正好来了机会,我跟大夫还有皇城司交好的同僚通好气了,你只管跟着进去便好。”


    “但是得给你的脸整一整,不然一抬头就能被看出是个漂亮小娘子,那就坏事了。”


    潘岳让人送来了些画眉用的石黛,将月安的肤色弄黑了不少,眉毛加粗,还在面颊上添了一片雀斑,才让月安过去。


    皇城司牢狱名不虚传,只是刚进去月安便感到阵阵阴冷,根据老大夫交代的,月安低眉顺眼跟在身后,扮作一个老实沉默的药徒。


    转了三四次弯,期间还听了不少罪徒的惨叫,无疑他们在受刑。


    月安眼睫轻颤,立即想到了崔颐,在想他是不是也受到了这样的折磨。


    终于,在军头的带领下,月安跟着老大夫停在了一处监牢前。


    “就是这,记得快些,动静别太大。”


    表面上是在与老大夫说,实则是在暗示月安。


    月安轻点了点头,等人走了,才抬头看过去。


    里头就三个人,正是崔尚书、徐夫人,还有她此行要见的崔颐。


    三人都十分安静,但面色愁苦。


    再看身上,二老倒是还算齐整,只崔颐一身绿袍染了血,带着一道一道的裂口伤痕,显然是用了鞭刑。


    一股热意涌上喉头,月安咬着唇,不让自己失态。


    “还请伤者过来,让老朽看诊。”


    一开始崔颐似乎是不为所动的,但被徐夫人推了一把,他才慢吞吞走过来。


    行至牢门处时,崔颐似有所感,抬头对上了那道有些过于炙热的视线。


    静谧无波不再,崔颐神情微怔,紧接着眸光亮起,快步走近。


    “你来了?你怎么来了?”


    先是欢喜,再是不赞同,矛盾如他,崔颐心绪跌宕起伏。


    尽管乔装打扮了一下,崔颐还是一眼认出了她来,这让月安莫名的高兴。


    “我来瞧瞧你。”


    来前的千言万语就化作这一句,月安看着崔颐那张明显消瘦了几分的脸,低低道。


    她也不知道为何,但就是想来,不然这颗心难安。


    但见了后,月安好似更揪心了,觉得怎么瞧都难受。


    崔颐没有错过她面上的担忧,心中浮现出欢喜,嘴里却惭愧道:“如今遭了难,牢中不便,此番模样倒是失仪了。”


    月安差点被他气笑了,无奈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管这个,快些让大夫看诊吧。”


    崔颐颔首,褪下破损的外袍,露出一身带血的伤痕,让老大夫处理。


    二老听到熟悉的声音,也凑了过来,见到月安,徐夫人也有不少话。


    “是我们对不住你,当初硬要与你家结这门亲,不仅苦了你们两个,还差点害了你,早知如此,当初便遂了宁和的意,平白浪费了一份姻缘。”


    牢中数日,二老也从儿子那里得到了真相,也清楚了为何儿媳会早早有和离书在身上。


    这一切的一切早已理不清,源头便是一桩错乱的姻缘。


    好在月安这孩子从这桩错综复杂的姻缘中摘了出去,没有受到崔家得波及,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但这样的说辞崔颐已经不认同了,他忍着药物在伤口处引发的痛楚,坚定道:“儿子现在倒十分感念父亲母亲的强硬了,若非如此,儿子怕是要错过佳人,抱憾终身了。”


    这样的时候,崔颐竟还在说些有的没的,虽然这话听了月安挺欢喜的,但显然这时候并不适合。


    “你少说两句吧,先管好你的伤再说!”


    提起这伤,二老又是一阵叹气,徐夫人道:“说起来这罪本该他爹受的,不过是宁和孝顺,念着他爹年纪大了,怕受不住,便自己领了。”


    一个是她的丈夫,一个是儿子,谁伤了徐夫人都心疼,但崔家现在的情况实在被动。


    月安宽慰道:“阿姑阿舅别担心,我爹说定会为你们周旋,且只要等官家病好,一定能明察秋毫,还你们清白。”


    虽然说已经和离了,但月安一时该不过口来,仍是照旧喊着,听得一旁崔颐挑了挑眉,露出笑来。


    对于崔家那些罪证,月安是通通不信的。


    说崔家写歪诗污蔑皇后月安是不信的,父子两人一脉相承的清正磊落,而且他们对皇后也未曾憎恶,怎会做出此事?


    贪污赈灾银就更别提了,尤其月安打听过了,说是银钱就是从自雨亭下挖出来的。


    那个亭子,也正是十一月刚雇匠人修建的,定是奸人趁机构陷。


    崔尚书摇头道:“吕惟德暂时还不会动我们的性命,你让你父亲小心些,莫要掺合太多,自保要紧。”


    说完,二老将空间留给了两个年轻人。


    大夫也上完了药,将纱布缠好,退远了些。


    没了第三个人听他们说话,月安攥着横栏,忽然骂道:“你就是个乌鸦嘴,这下好了,真应验了,我也真带着和离书回娘家去了,嫁妆都被我爹拿回来了。”


    身处险境,崔颐反而比平时更大胆了些,将手覆在那只柔白细嫩的手上,带着笑意感慨道:“确实是乌鸦嘴了,但好在你有先见之明,要了和离书,不然就得跟我一起过来受苦了。”


    “这里又冷又脏,还吵得很,晚上还有老鼠虫子,你肯定不喜欢。”


    月安心一抽一抽的,瘪着嘴看着他,点头道:“确实不喜欢……”


    手背上十分温暖,月安并无躲闪的想法,想着崔颐现在那么可怜便由着他去了。


    见月安不抗拒,崔颐更是得寸进尺了些,牵起她的手改为十指相扣。


    这是月安从未体验过的,让人一颗心酥酥麻麻的,一时话都忘了说。


    但崔颐是有话的,他目光流连在月安此刻不甚美丽的面颊上,语调轻而柔。


    “总之你要记得,若我崔家熬不过这一关,你不必为我伤心,只逢年过节给我烧些纸钱。”


    “而你,就像是和离书中那样,愿卿得聘高官之主,琴瑟和鸣。”


    不知为何,崔颐这句满是祝愿的话出来,月安眼泪却忍不住簌簌落下。


    “哪有你说得那般容易,比你官高的没你年轻,如你这般年轻的又没你官高,都是鬼扯!”


    闻言,崔颐却是笑了,用指腹将那几滴滚烫的泪抹去,故意打趣道:“哦,听这话是非我不可了?”


    心口滚烫,崔颐觉得此前的努力好像并没有白费,月安也并非无情,只是不知情到了哪里。


    月安被这话问得脸一红,嗫嚅道:“我这是就事论事,你少胡说!”


    还想说什么,就见刚刚送她来的军头过来了,低声道:“时间差不多了,温娘子快些出去吧。”


    崔颐目光也顺势落在那明显是内应的军头身上,敏锐使得他忽地问道:“最后一句,是谁帮你进来的?”


    月安不知为何有些心虚,小声答道:“是潘岳。”


    话音落,崔颐脸色不受控制地变了,板其脸道:“你不许理他。”


    月安知道他是醋了,忽然觉得好笑,故意道:“你看你这人还出尔反尔的,刚刚还祝我另觅良人,现在人来了你又不高兴了,拧巴鬼!”


    崔颐也不反驳,只厚着脸皮道:“此一时彼一时,反正你不能理他。”


    月安但笑不语,也不应他,只挣脱开他攥着自己的手,最后交代道:“我要走了,不过你放心,夫妻一场,我多少会帮衬你一把,你最好、最好还是活着出来吧。”


    说完,月安决然转身,跟着老大夫往走远,不敢回头看一眼。


    牢狱中,崔颐看着渐渐远行的背影,只能靠着手中残留的淡香来安抚自己忐忑的心。


    他一定得活着出去才行。


    和离了又怎样,再娶便是。


    第59章


    去皇城司狱瞧过崔颐后, 月安心安定了不少,但说完全放下则是不可能的,毕竟谁知道皇城司会不会继续动用私刑呢?


    再抽上几鞭子, 那大夫刚上的药便糟蹋了,那身洁白如玉的皮子更是糟蹋了。


    不过更重要的还是脸,希望那鞭子别打崔颐那张脸。


    正值腊月, 天本就冷得刺骨, 皇城司狱更是阴冷得不像话,爹爹记挂着崔家, 暗中送了不少东西过去, 确保这位老友至少这段时间不会被牢狱生活糟践了性命。


    月安在家也只能胡思乱想着,阻止不了任何, 且见着局势越来越乱,吕相将越来越多的清流臣子送进了皇城司狱,朝堂一片愁云惨淡,众臣敢怒不敢言。


    月安也担心起了自家,生怕下一个便是温家遭难,自己跟崔颐成了狱友,那到时候她再不用想崔颐会不会吃鞭子了。


    父兄仍旧每日上职下职,但面色却一日比一日更凝重了。


    十二月中旬某日, 月安听家仆传回来的消息说,那位吕四娘子去了一趟皇城司狱,不知是为了谁去的。


    月安一听,心中立即就咯噔一下, 直觉告诉她吕四娘子大概是为崔颐而来的。


    许是崔颐做过她的郎婿,月安心里就好像有蚂蚁在爬,有种曾经的玩具自己还没想好怎么处理, 就有人要来抢的感觉。


    然一听吕四娘子出来时面色不好,似乎是气冲冲的,月安心里又有了几分底。


    大概是拒绝了吧。


    眼看着在家像个热锅蚂蚁也无济于事,月安下帖子约了秀真和阿盈,地点就在她的花间饮。


    由于是冬日,再加上汴梁变了天一般的波动,城内大大小小的生意也受了影响,无论是官宦还是百姓都不怎么爱出门了,别说寻常茶坊酒肆,就连潘楼樊楼那等都冷清了许多。


    不过这正合了月安的意,她正需要个清静的地方。


    月安来得最早,饮了半盏红枣奶饮子后,将两人等来了。


    三人团坐,将近来的事情一一掰扯了,神情都有些严肃。


    不过话题还是很快转到了月安身上,毕竟崔家下狱,当夜和离这事实在是有说头。


    “你快说说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柳盈也望着她,一副等着她解惑的模样。


    这也正是月安今日想同她们絮叨的事,奶饮子甜腻,月安让兰娘子上了一盏散茶,润了润喉咙,将那夜得波澜一一道来。


    “就这样,我恰好躲过了这祸事,没有跟着崔颐一起下皇城司狱。”


    说完了,月安又是嘬了一口茶润嗓子。


    “好福气啊!”


    赵秀真听罢,径直感叹了一句,柳盈在一旁笑着点头。


    “哎……”


    月安叹了口气,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确实是好福气,就是着福气拿得有些不得劲。


    柳盈要心细些,看出了月安心里那点难受,遂开口道:“是不是觉得这样得来的结果不是自己想要的?”


    见柳盈能懂她,月安欢喜一笑,重重点头道:“没错,是这样的,所以这段时间来我总是很不得劲。”


    赵秀真嬉笑道:“那让你去跟崔颐一起去皇城司如何呢?”


    月安横了她一眼,嘀咕道:“那还是算了。”


    哪有人没苦硬吃的,反正她不是那等人。


    两人都笑了,柳盈继续道:“那简单,此番你能躲过不仅是福气大,也亏得崔颐心中护着你,人机灵,将你安然摘了出去,现在能做的就是护一护你那可怜的前夫,期盼人能全须全尾地出来,不然后半生怕是都得带着愧疚过活。”


    “是这样的。”


    月安心中也是如此想的,只是光是憋在心里不舒坦,总要寻人说说,话说出口,心里就不堵了。


    笑够了,赵秀真拄着脸问道:“那日后你打算如何?”


    “什么日后打算?”


    月安一时还想不到那么远去,也不知秀真所说的打算是什么。


    赵秀真闭了两个大拇指,笑容贼兮兮道:“自然是等崔颐出来,你有什么打算?”


    这话问得月安一阵彷徨,她吞吞吐吐道:“出来就出来呗,能有什么打算,还指望我给他接风洗尘啊?”


    看着月安装傻充愣的模样,赵秀真和柳盈笑着对视了一眼。


    赵秀真本还想说什么,但见柳盈淡笑着摇了摇头,她便止不住了话。


    确实,再将人问急了就不好了,还是让月安自己好好思量思量吧。


    赵秀真话音一转,又说起了眼下官场的跌宕。


    “昨日徐家也被撤职了,差一点就进了皇城司,真是凶险。”


    如今汴梁有点风吹草动都人尽皆知,只感叹这吕相莫不是疯了。


    柳盈笑道:“如今看来,父亲被贬官倒也不是什么坏事,若留到现在,就我父亲那个性子,怕是第一个遭殃的,吕相可不似官家那般仁慈,说不准第二天就丢了性命。”


    月安想也有这个可能,阿盈父亲那莽撞刚直的臭脾气,怕是当堂就能将吕相辱骂,或许等不到第二天就得遭遇血光之灾。


    “大抵福祸相倚便是如此。”


    月安安慰了一声,两人俱是沉默了下来。


    赵秀真见状,努力宽慰道:“别太悲观了,我父王说官家不是什么糊涂蛋……”


    大抵是要说什么隐秘的事,赵秀真又凑得近了些,小声道:“我父王以前私下说过官家,说官家夺位时便是个人狠话不多的,惯会装乖,看着老实好欺负,实则一切尽在掌握。”


    “真的吗?”


    月安好奇道,她就见过官家那么两次,每次对官家的印象都是温和宽厚老好人的形象,没成想还是个深藏不露的。


    “那自然,不然怎么在先帝膝下那么多子嗣里夺得皇位的?”


    “总之我父王说此事定有蹊跷,咱们往好处想些,放轻松。”


    江宁郡王这番话确实给了月安一剂定心丸,她心情松快了许多。


    就如同郡王说得那般,官家病了又不是死了,朝中发生了那么多大事,月安不信官家一点都不知道。


    那吕相也是,官家尚在,只是病了一段时日,他不过只是暂时监国,怎么就敢这么多大动作,难道不怕官家痊愈后发现朝堂一片凋零问他的罪?


    月安委实想不通吕相在做什么。


    但很快,一切真相都出来了。


    又是几日后,小年的前一日,官家病好了,猝不及防出现朝堂上。


    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官家现身那日,一直纵容着吕相铲除清流的皇后忽然倒戈,将吕相种种罪行一一呈于官家。


    党同伐异,构陷同僚,戕害太傅。


    贪污赈灾银,圈占百姓良田,卖官鬻爵。


    暗中勾结贤王,意图谋反。


    这一条条一项项,皆是能贬官抄家的大罪,如此叠加在一处,如泰山压顶,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吕相怎么也没想到多年驯鹰,会有被鹰啄瞎眼的一天。


    他本是利用皇后憎恨清流这一点想化她做刀,以助他同贤王的大业,却没想到自己早已入了官家的局。


    去岁吕惟德便知道,官家已经容不下他了,与其等着官家将他吕氏一族架空,不若奋力一搏,再寻明主。


    一个逐渐失势的吕氏,哪有带着从龙之功的吕氏更让人着迷。


    他才到知天命的年纪,他尚未满足。


    于是他选中了也不算安分的贤王,两人达成了同盟。


    再借着皇后那无知妇人的势,将朝堂肃清,成他一家之言。


    至于官家,必要时也可用些非常手段。


    一切都计划得好好的,但他还是大意了,小瞧了官家夫妻两。


    蝉非蝉,脱壳为黄雀,螳螂才是猎物。


    知道真相伏诛的那日,吕相于殿上咆哮,大骂皇后背信弃义,十分精彩。


    然大局已定,纵使他再不甘也只能认命。


    吕相被判斩首,阖家被抄没,男丁流放,女眷没入奴籍。


    贤王被废,流放崖州,朝中吕相一党中的奸宦被清扫。


    自然,皇城司副使也被换了一遭,不过那位指挥使严桦倒是原职未动,只因他只是听命上峰,并没有太大过错。


    官家临朝的第二日,也正是小年那日,皇城司将牢狱中关押着的臣子放了出来。


    月安听闻后,在去与不去之间徘徊了良久。


    崔颐一出来她便急匆匆地过去,倒好似她们没和离,自己还是崔家少夫人,这才眼巴巴过去。


    不大合适。


    但人在皇城司狱挨了半月之久,月安极想知道人如何了。


    就当、就当去瞧瞧崔颐那张脸有没有破相吧!


    月安想到了一个很好的理由,一大早风风火火往潘楼赶去了。


    那是从皇城司回崔家的必经之路,在那里订一间可凭栏而望的雅间,她就能俯瞰下方行人,自然也能看见想看见的。


    换了一身鲜亮的裙子,描眉点唇,月安甚至还贴了珍珠在额间两鬓,兴冲冲就出门了。


    温敬和林婉在后头看着,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一瞬间都猜到了什么。


    “折腾来折腾去还是老样子,女大不中留啊!”


    温敬感慨了一句,林婉跟着道:“还是有缘分,咱们要不要猜猜崔家什么时候会上门?”


    说到这个,温敬笃定道:“除夕前,必然登门。”


    温敬也是男子,做过毛头小子,他了解毛头小子有多心急。


    若不是朝堂刚肃清,还未完全稳定,官家要重新拔擢调动官职,崔家动作只会更快。


    此番吕氏伏法,文荣兄擢升参知政事,副相之职,与宰辅只一步之遥。


    而他也填了中书侍郎的空缺,成了正三品的紫袍大员。


    家里二郎沾了些妻子的光填了大理寺少卿的职位,崔颐那小子虽然未有拔擢,但狱中为父亲受刑的孝举得了官家称赞,高兴之下为其赐绯,虽无五品官阶,但可着红袍,佩银鱼袋,为家中妻母挣个诰命回来,也是风光一场。


    新官上任,总是有许多杂事要忙的,崔家小子就是想立即过来,也得先等家里先忙碌完了。


    不过眼见着闺女急匆匆地出门,温敬便知晓了些什么,暗叹一声便宜这小子了。


    月安在潘楼用完了一盏茶,等到了梳洗更衣过后出来的崔颐。


    不同于二老乘马车,崔颐策马而回,高坐于马上的身形尤为挺拔清俊,让月安在人群中一眼就瞧见了。


    凭栏而立,月安努力睁大眼,细细打量着崔颐的脸,确定了上面没有伤口才彻底放下心来。


    这样俊俏的一张脸若是毁了那真是让人抱憾终身。


    正感叹着,月安还没来得及收回的目光对上了忽地抬起头的崔颐。


    两人的目光就这么遥遥黏在了一处,仿若天雷勾地火,一发不可收拾。


    没想到自己在这里都能被崔颐发现,月安一时呆住了。


    直到看见崔颐朝她绽出一个粲然的笑,月安才回过神,面颊发烫,躲进屋子里。


    她只是想瞧一眼,未曾想被崔颐发现了。


    这下糟了,她这一露面,崔颐不知道心里怎能乐呢!


    相比于月安的惊慌失措,崔颐便稳重自持多了,只不过唇畔的笑却压不下去。


    刚出皇城司时他便放眼搜寻了,可入眼皆不是她。


    崔颐未死心,甚至害怕她来了看不见他,特地策马归程。


    好在他足够细心,也足够敏锐,路过潘楼时感受到了那道视线,看见了那道凭栏而望的纤细身影。


    波澜不惊的心绪被打破,心房开始猛烈跳动,他展颜一笑,期待能得到一个同样的笑颜,却不想月安一瞧见他便缩回去了。


    他抿着唇,心绪难免低落,但并无气馁。


    先回家,将一切收拾好,再上门求娶。


    ……


    今岁因为出了吕氏的祸乱,官员的年假要晚了不少,直至二十七才准了臣子们归家过年。


    月安这些时日仿佛又回到了待字闺中的光景,没有郎婿,没有公婆,每日就在自己的闺房里安睡、醒来,想着吃什么玩什么再做什么,简单又快乐。


    就仿佛从来没有崔颐的介入。


    然就在官员休沐的第一日,温家迎来了官媒上门,还是两家。


    几乎是一道上门,前后脚的差距。


    一个是崔家,另一个是齐国公府潘家。


    温敬夫妇一时泛起了难色,两家媒人也是面面相觑,互相警惕着。


    都是领着男方家的希冀来的,谁也不想败了阵去。


    但两家一起来,温家也不能当面抉择,拂了另一家脸面,尤其他本也没想立即拿主意。


    此番婚嫁,便让闺女说了算。


    客气体面地将两家遣来的官媒送出门,夫妻两将消息告知了还在睡懒觉的闺女。


    月安本就喜欢睡懒觉,尤其是冬日这种更让人起不来的季节。


    绿珠领了天大的消息来,将自家娘子晃醒,急吼吼道:“娘子,崔家和潘家来提亲了,家主和夫人问你应哪一个呢!”


    顿时,月安从睡梦中拔出来,人清醒了大半。


    “什么,两家来提亲?”


    猛然从床上坐起,月安顶着一头凌乱的发,失声问道。


    前几日的悠闲被打破,月安开始焦灼起来。


    第60章


    好在眼下临近年关, 提亲的两家皆没有催促,只说让温家慢慢考虑,过了年关再答复。


    月安也松了口气, 若真让她过去当场抉择出来,那才是为难她又伤另一家颜面。


    想到潘岳,月安一时陷入歉疚中。


    过了这么些时日, 她以为潘岳早就不执着于她了, 然现在看来是她想错了。


    他是个不错的儿郎,如果只是做朋友的话, 月安同这样的人在一起会比较开心, 做夫妻的话她并未想过。


    总觉得别扭。


    且崔颐那边……


    想到这个更难缠的,月安觉得头更大了, 连连叹气,一颗心像在水里浮沉着。


    阿娘宽慰她等过了年再想也不迟,今年是一家人在汴梁的第一个新年,可不能让其他的给扰了。


    是了,这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本以为来汴梁的第一年必得在崔家过了,她先前还遗憾来着,如今倒阴差阳错地解决了问题。


    想想也没有过年这几日议亲过六礼的说法,月安先将那颗怦怦乱跳的心压力下去, 满心期待地贺新春。


    年关时节,官家也大方地开设了关扑等博戏,外头小贩扎起了彩棚,售卖各式各样的年货, 吆喝声阵阵,融着新岁的喜庆。


    除夕这一日,一家人整整齐齐地坐在饭桌上, 酒菜的香味熏得人满心安宁。


    今夜没有崔颐,月安也小酌了几盏,不过为了防止自己在屋里折腾绿珠她们,月安吃的也是桌上酒气最弱的荔枝甜酒。


    今夜是今年的最后一日,待子正一过,便是新的一年。


    钟声敲响,月安这酸甜苦辣的汴梁第一年也就结束了。


    她忽然有些舍不得,舍不得过去大半年里经历的种种。


    虽只是短短时日,却好像比她过往十几年都要有滋有味。


    她经历了许多事,也遇到了许多人,虽然偶有磕绊,但总体来说还算顺心。


    她等到了心心念念的瞿少侠,还遇到了崔颐这个小古板。


    从开始的井水不犯河水,偶尔拌嘴吵架,到如今他紧追不舍,满眼情愫。


    月安想得入了神,直到爹娘和兄嫂给她压祟钱才将她惊醒。


    “想什么呢?还不拿着,不拿可就收回去了。”


    爹爹还跟以前一样,会故意吓唬她,月安心下一惊,忙不迭将面前的红封收入囊中,还有阿娘的三位兄长两位嫂嫂的。


    到她这,自己只需要给她大侄儿就好。


    一家人要守岁,但那段时间还是比较难熬的,尽管有打发时间的香糖果子,也有家人之间的闲叙,但被屋里这暖烘烘的炭火一拢,人还是一阵阵犯困。


    “不行,我太困了,我要出去透透气,回来再战!”


    没人阻她,因为三哥早就坐不住出去了,野不差她一个。


    掀开厚厚的毡帘,面颊立即就感受到了外头冬风吹的刺骨,她那点困意顿时消了。


    才走出门没几步,远远就看见一个小丫头跑过来,月安记得她,似乎是叫阿瓷的。


    “娘子,娘子~”


    见了月安,阿瓷立即凑过来,气喘吁吁道:“奴婢还想着等娘子守岁完再来呢,既然娘子出来了,奴婢便斗胆说了。”


    月安以为这小丫头有什么事要求自己,于是笑道:“有什么困难说便是。”


    黑夜中阿瓷的面容有些模糊不清,但仍可见忐忑,只听她道:“娘子,前姑爷来了,在西南角门那,等了快小半个时辰了。”


    月安脑子更清醒了,但也惊愕极了,目光往西南方看去,同时问道:“怎么不早说?”


    正是寒冬腊月的夜里,若是个体弱的,在外面吹一刻钟的冷风也病了,更别提在外面那么长时间。


    阿瓷解释道:“是前姑爷说不让扰了娘子一家人,让奴婢等娘子守完岁再来。”


    月安喉间热热的,沉默了几息对阿瓷道:“过去吧。”


    既然已经出来了,顺带去瞧瞧便是,看他究竟要做什么。


    拢着斗篷,将脸藏在兜帽里,月安揣着手炉一路来到了西南角门。


    站定在门后,月安目光落在那扇门后,知道门的那边便是崔颐。


    想到这,她胸腔里那颗心忽然躁动了起来,一下又一下敲击着,让月安的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好没出息啊。


    察觉到这是为什么在紧张,月安暗暗唾弃了自己一句,深呼吸调整心绪。


    阿瓷上前,将门打开来,一阵寒风也适时拂来,月安先是偏头躲了躲,再抬头去看门外。


    漆黑夜色透着冷寂,灯笼暖黄色的光却将其驱散了不少,让这冬夜都显得不那么寒彻骨了。


    而提着灯笼的身影清俊挺拔,氅衣下伸出一只修长冷白的手,紧紧握着挑灯的木杆。


    也没有月安那般护着脸的兜帽,在寒夜中等待了那么许久,崔颐原本就白皙的脸更苍白了,只一双漆黑的眸子闪着亮光,尤其看到门开后,月安走出来。


    “你来了。”


    他勾出一抹笑,愉悦道。


    月安站在门槛后,眼神从他的手上移到脸上,轻声问道:“何苦等在这里,再病了倒成了我的不是。”


    记得上一次见,还是小年那一日。


    在月安的记忆里,自打成婚后,她和崔颐很少离开那么久,如今看他,倒有种久别相逢感。


    有点新奇,又有点局促。


    她不知说什么,话语闷闷的,像是埋怨,又似嗔怪。


    崔颐心口滚热,冬夜的寒风也不算得什么了。


    “不会,病了我就说是今夜寻潘岳打架去了,不干你的事。”


    崔颐是个很少会开玩笑说诙谐话的人,他一向板板正正的,油嘴滑舌跟他一点都不挂钩。


    可今夜猝不及防说了这么一句,月安实在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眉眼弯弯似月牙。


    她笑了许久,差点没抱稳怀里的手炉,浑身都被笑出来热意。


    这是个很荒唐但又合理的借口,情敌一场,打一架似乎也说得过去。


    但笑完后,想到这点牵扯,点点暧昧在两人间迸发、纠缠……


    月安笑意渐止,昂首问道:“你今夜来是有什么事吗?”


    其实月安心里隐约是清楚的,但她无法言明,也不好意思言明。


    绿珠已经识趣地带着婢女阿瓷退出了老远,只远远看着,确保她家娘子不会被崔郎君抓走就行。


    夜风中,只见崔颐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了一个沉甸甸的油纸包,递过来道:“给,这是你最喜欢吃的那家炒货铺子卖的栗子。”


    月安没有立即接,神情惊讶道:“大过年的,你是怎么买到的?”


    今夜除夕,谁人不在家守岁团聚,怎会还有开门做生意的?


    莫不是他在家自己炒的?


    这么想着,月安也就问了出来,引得崔颐轻笑出声。


    “我可没有这样的手艺,的确是苏三娘铺子的炒栗子,人家也确实打烊了,是我带着十倍的银钱厚着脸皮求着人给炒了一份。”


    “既然来了,怎能空着手来,想着你这时候定要酒足饭饱,就带了零嘴来。”


    “拿着吧,不然可就浪费了。”


    月安犹豫地动了动手指,想起苏三娘家的炒栗子,终究是嘴馋接了过来。


    这无疑是一种软和的态度,崔颐会心一笑。


    想来是在怀中被保护得很好,炒栗子触手还是一团温热,也不烫嘴,是正好的温度。


    月安剥了一颗,送进嘴里咀嚼,香甜的栗子味充斥着整个口腔,月安双眸发亮道:“更是苏三娘家的栗子!”


    崔颐好笑道:“不然呢,我还能骗你?”


    少女莹润的笑脸好似明月盘,在夜色中熠熠生辉,分外皎洁。


    “今夜是除夕,待明日旭日东升,便是新的一年了,我来也是为同你说一句,新岁安康。”


    “还有……”


    “新的一年,希望还能与你相伴。”


    不知是谁家的烟火放早了,就在崔颐这句隐晦又直白的情话落下后,天际忽地涌现大片烟火,绚丽多姿,让本就纷乱的心如烟火般砰砰作响。


    月安捂着心口,一时分不清是哪一个将她害成这样。


    崔颐倒是镇定,只回头望了一眼天际,清润的眸泛起异彩,感慨道:“若是能与卿一同欣赏这守岁的漫天烟火便好了。”


    月安知他那点意思,只面皮薄,嘴上故意道:“想得倒美,回家去吧,今年是别想了。”


    崔颐眸光一亮,笑意顿生,问道:“那明年是不是就可以想了?”


    月安神情一窘,羞恼极了,急急道:“也不许想!”


    “哦,那好吧。”


    只见他重新将灯笼挑起,一副要走的架势,月安鬼使神差问道:“你要走了?”


    崔颐面上浮起淡笑,一张嘴又开始不老实了。


    “不然温娘子要留我过夜吗?”


    “崔某倒是乐意之至。”


    月安回过神,斥道:“过你个头的夜,你什么时候学得这般油嘴滑舌,不要脸!”


    崔颐不太能听得这种有失风仪的话,但他面对的人非同一般,崔颐只说了个你字便罢了,只能叹息一声告辞了。


    “既如此,我归家去了,盼早得福音。”


    崔颐上马,于夜色中回头又是瞧了一眼,策马而去。


    月安看着那黑点越来越小,最终被夜色掩盖,也抱着一包栗子回去了。


    因为和崔颐这一遭,月安没再犯困,精神十足地等到了子正的钟声,而后是汴梁漫天烟火。


    新的一年到了,她十九岁了。


    ……


    正旦日,新年伊始,焕然一新。


    月安穿上新裁的衣裙,按着从小到大的次序饮下辛辣的屠苏酒,院内鞭炮噼啪作响,月安捂着耳朵和三哥一道去换桃符春联去了。


    大年初一要去拜年,但要拜的人实在太多,走了几家后,爹娘便用汴梁时兴的拜年名刺,刻上名字一家家送去了。


    同样,温家也收到了不少,大多是爹爹的同僚。


    大年初一是鸡日,月安带着画笔给每个人的门上都画上一只憨态可爱的圆胖母鸡,其中大侄儿甚是喜欢,还让月安这个小姑姑在他手心也画一个。


    月安自然是如了他的愿,圆胖的小母鸡画好后,大侄儿咯咯笑着去找爹娘了。


    年初总是十分繁忙,月安不仅要跟着爹娘出去,她自己也要到秀真和阿盈那里拜年。


    官家这几日心情好,加上有人给递了台阶,阿盈那个脾气又臭又硬的父亲也被官家提拔了回去,不过想来是被柳父骂怕了,官家并未让柳父做回御史,而是让其去了礼部做侍郎。


    既然讲究礼法规矩,那边去礼部吧,也省得成日来为难自个儿,这大概就是官家的心思。


    柳父经历了这么许多,也削减了许多锐利,学聪明了些,不再执着于那点是是非非,将精力全都放在过两年将要科举的儿子身上。


    还有长女的婚事。


    柳父终究是被陆家小子的诚意打动了,询问了一番长女后,允了陆家的提亲,将两人的婚事定了下来,婚期在新一年的三月十八。


    也是如了意,月安此番见到阿盈,对方气色红润,心绪开怀,一看便是对这门婚事欢喜乐意的。


    只秀真还是老样子,不过她说天师所说的时间快到了,她肯定也快遇到良人了,无需着急。


    到了大年初四,才终于闲下来。


    也是这天,月安想起崔潘两家还在等着,虽然爹娘并未火急火燎地催促她,但总晾着人家也说不过去。


    虽然崔颐那边还未完全想好,但对于潘岳,月安总是清楚自己的心意的。


    她对潘岳确实没有男女之情,不能勉强,此番只能对不住他了。


    派人去给潘岳递了个话,大年初四的午后,月安将人约到了自己的花间饮。


    月安愈发觉得这个铺子开得好了。


    到了约定时间,月安乘着马车便出发了,但她不知的是,她前脚刚走,崔家就有人策马追上来了。


    暖烘烘的日光驱不散崔颐身上的冷,他紧抿着发白的唇,追着温家的马车而去。


    他本是有信心的,然当知道月安先越过他约见了潘岳,崔颐便没法淡定了。


    为何先是潘岳?


    难不成她选中了潘岳?


    但潘岳再好,哪里比得上他?


    心急如焚下,崔颐根本坐不住,好在年初七日皆是休沐不上职,他立即就策马追过去了。


    和上回有着异曲同工的相似,但不知他这一次能不能如此幸运了。


    马上,崔颐一颗心七上八下地想着,脸色变幻不定,没了平素的清浅淡定。


    他跟着马车,来到了花间饮,如上次一般,他隐在暗处,伺机窥探。


    不一会,崔颐看见潘岳那厮大步流星进了铺子,光是看背影都如此的让人烦躁。


    崔颐告诫自己要耐心些,还未尘埃落定,他不能涨他人威风。


    念此,崔颐吐了口气,安定了下来,只一双眼睛直直地凝着铺子门口。


    在铺子里坐定,月安很快等来了潘岳,风风火火的,面上还尽是笑意,看得月安心中又起了一阵歉疚。


    辜负别人的心意总是如此让人为难,对于月安来说更是十分困难。


    但这种事不能耽搁,快刀斩乱麻才是正道。


    于是,在潘岳刚坐下,笑眯眯地问了她一句,月安便干净利落地说了狠话。


    “对不住衙内,我今日约你来此,是想告诉你我不能接受你的提亲,万望谅解。”


    这话比冬日夜里的寒风还刺骨,潘岳面上的笑立即就僵住了。


    他仿佛全身的力气一瞬间被抽走了,瘫坐在椅子上,有气无力地看着月安道:“果然,你还是不会选我,我早应该明白,你一开始就对我无意,又有崔宁和珠玉在前……”


    说到这,潘岳打了一下自己嘴巴,嘀咕了一句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但我以为,你是不是有可能觉得我比崔宁和更适合当夫君,才先约我,你不知道,我在家快高兴疯了,换了十几套衣裳,可惜……”


    月安神情愧疚地看着潘岳在那精神气萎靡地絮絮叨叨,本想等人絮叨完再说话宽慰两句,没想到下一刻,人扯开嗓子就哭了起来。


    完全没有预料到,月安惊得当场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对面潘岳哭得好不伤心。


    “呜呜呜,你为什么就是不喜欢我,我有那么差吗?崔宁和有那么好吗?本衙内舍去脸皮这么多次还是失败了,本衙内好难过啊~”


    “啊~”


    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嗓门还高得吓人,险些将外面的路人都引进来。


    月安一个激灵回过神,赶忙说好话劝道:“哎你这是干什么,有什么话好好说,你别哭行不行!”


    “衙内你不差,只是咱们确实没这个缘分,你且想开点,我也不是什么九天玄女,衙内你以后会遇到两情相悦的娘子,后半辈子还长,你千万别拘泥于一时……”


    月安嘴皮子都快磨破了,才将潘岳稳住,好说歹说将人哄回家去。


    崔颐在外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听潘岳进去没多久,里头就传出了一阵大哭,崔颐当即一惊,还以为是月安被欺负了,但细细一听,这好像是个男子的哭声。


    潘岳?


    不会吧?


    但下一刻,他猜到了些什么,眉目舒展开来。


    既然潘岳都哭了,那是不是说明……


    没有立即下定论,崔颐继续观望,想用后续证实他的猜测。


    又看了一会,崔颐看见了垂头丧气出来的潘岳,只见他又是抹了一把泪,不舍地回望了一眼花间饮,人策马离开了。


    纵然再沉静淡然,看到这一幕也不禁露出欣喜来。


    他也不再掩饰,从暗处站出来,就立在从铺子里走出来能一眼看见的位置。


    他满怀期待地等着,少顷,等来了从铺子里走出来的月安。


    两人目光相对,一个期待已久,一个乍然惊诧。


    避无可避,月安也带着些疑问,径直朝着崔颐走去。


    “你跟踪我?”


    “嗯。”


    到了这个地步,也没有什么好瞒旳,崔颐直言不讳地嗯了一声,听得月安岔了气。


    “跟踪娘子家,你怎么好意思的?”


    崔颐也不恼,轻笑着回道:“来看望自己的未婚妻,为何不好意思?”


    这样理直气壮,还一口定下了月安都未抉择的事,月安气笑了,反问道:“谁是你未婚妻,你胡说什么?”


    崔颐一本正经回道:“崔潘两家提亲,你既拒绝了潘岳,那定是要应我,那咱们就是未婚夫妻了。”


    崔颐这幅笃定的语气反而让月安起了些逆反心理,她哼了一声道:“谁说我拒了潘家便一定是你,我好歹也是高官千金,哪里缺的了如意郎君来提亲,等过几日我让我爹娘给我物色几个,你就想去吧!”


    崔颐听得眉头紧蹙,但还是耐着性子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还请温娘子明示,要如何才肯应下这门亲事?”


    他拱手作揖,态度温和而诚恳,满面郑重。


    饶是月安想为难他,也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气氛僵持了一会,月安理智回笼,冷静了下来,开始斟酌着什么。


    她不想因为自己一时意气而犯错,或者说错过什么,纵然她不大想承认,但心在告诉她自己的情感偏向。


    “这样吧。”


    思忖了几息,月安迎着崔颐清润的目光开口道:“我一贯爱吃鱼羹,临安便有一家做的好,但我自打来了汴梁便没吃到过,如果你能做出一道令我满意的鱼羹我便应了你。”


    “记得要是你做的,别人做的不算。”


    “三日内,也正好是你年假结束前,若能做出来我家便接了聘礼。”


    俗话说,君子远庖厨,如崔颐这般的儒礼士大夫更是视若圭臬。


    她偏要看看崔颐能不能为她下庖厨,这就是她最后一道考验。


    月安本以为这对于崔颐来说应该是道难题,毕竟他一向奉行他那些儒家礼仪,更不会庖厨,做出一道令人满意的羹汤更是难上加难。


    然话音刚落就听到一声好,月安抬眸,对上崔颐含笑的眼。


    “这是你说好的,一言为定,不许反悔。”


    一瞬间,月安觉得自己好像关卡设简单了,不然崔颐这人怎么好像捡了大便宜?


    “自然、自然不反悔。”


    话都撂出去了,覆水难收,月安自然不能改口,只能认了。


    没事的,没事的,将崔颐要回来也不是什么灾祸,她要冷静。


    回去时,崔颐还想送她,被月安一句话赶回去了。


    “崔郎君还是先操心自己那道鱼羹吧,做得不好我才不理你。”


    崔颐闻言,蹙眉应是,也不纠结了,忙回去想着请厨娘来指点他。


    还得是擅长做鱼羹的厨娘,听闻玉仙楼便有个,他得快些才是。


    月安老神地回家等着,心中也开始期待崔颐亲手做的鱼羹了。


    但同时她思绪也纷杂了起来。


    若崔颐做出来的鱼羹真的难吃怎么办?


    她是不是应该可怜可怜他,至少他愿意为自己洗手作羹汤,这份心意是实实在在的,只是能力如何这很难控制。


    不然,她到时放放水,就算难吃也假装尚可?


    就那么胡思乱想了三日,大年初七的下午,崔家送来了一个食盒,月安迫不及待品了一勺,双眸大亮,其中不乏惊异。


    居然还挺美味!


    特意将一碗鱼羹吃空,让崔家家仆将空碗带回去,月安想着以崔颐的脑子应该明白她此中含义了吧。


    果然,他知晓了,但速度委实快了些。


    因为崔家的聘礼是当晚送来的。


    承诺已经给出去了,因而不管当时月安多无语,当爹娘来问时,月安终是点头了。


    两家再一次成了婚事,双方长辈都心情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