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第 31 章


    洛嫣心思简单,榻上也整洁,唯独软枕与瓷枕诡异交叠,仿佛镇压了什么。祝昀屈指拨开,抽出三张散发墨香的纸,他眼睫颤了下,沉默着收入怀中。


    厨房里,沸水翻腾,冒出袅袅轻烟。


    祝昀平静地沏了壶安神茶,待回至房中,少女已经披着他的外袍伏在书案酣睡。


    无妨,需要安神静心的是他。


    长臂一伸,捞过太师椅,紧挨着洛嫣坐下,而后慢悠悠倒杯热茶。


    刚入眠时洛嫣往往睡得很沉,见闹出好些动静也惊扰不了她,祝昀有片刻的失笑。但当他掏出略微濡湿的信笺,如玉面庞变得凌厉。


    每封信只有寥寥几语,他却像是初开蒙的稚童,逐字逐行艰难地辨认。


    洛嫣低估了祝昀的脾性。


    他的温和基于经年以来的修养,内里却是疏离淡漠的性子。一如他的容貌,虽生了双天生含笑的桃花眼,带着情绪时,久居上位的冷然气势令人不由得噤声。


    昨夜别无选择,加之心中有愧,对洛嫣纵容了些。眼下青天白日,可不是她软声几句便能糊弄过去。


    他将满脸哀怨的洛嫣放至树荫下,见她瞪着自己,眼底漾开浅浅笑意。继而环顾四周,有了主意,打破沉默道:“可要随我去打猎?”


    打猎。走第一刻钟时,沉浸于天然风光;走第二刻钟时,气息已然紊乱;至第三刻钟,步伐明显迈得缓慢,落后体弱的祝昀一大截。


    祝昀语滞,心道方才究竟是谁信誓旦旦的让自己累了便扶她?


    “不行了,我走不动了。”洛嫣伸臂撑着树干,胸脯剧烈起伏,额角也起了细密的汗,宛如一颗将将从水里捞出来的蜜桃,眼角眉梢俱是颜色。


    祝昀鲜少同女子相处,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好沉默顿住,望着远方出神。


    缓上片刻,洛嫣渐渐恢复气力,扯了扯他的衣袖,纳闷道:“你都不累么?”


    祝昀垂眸,嗓音清越:“尚可。”


    他如是答,实为照拂洛嫣的脸面。


    自三岁开蒙起,日日闻鸡习武,走一段山路着实算不得什么。但洛嫣久处深闺,应同皇妹们一般娇弱,出行皆有软轿牛车,捱至此刻方生出抱怨,已然了不得。


    可惜视野之内不见村落,否则将她暂留在此刻,自己去寻些马匹来也好。


    祝昀素来不喜形于色,盘算这些时,也不过露出经年不变的温和神情。洛嫣以手为扇,凑近他面颊,冷不丁发问:“你体内的毒,何时能散尽?”


    他回过神,俯眼,对上少女笑盈盈的双眸,如实道:“明日。”


    洛嫣挑了挑眉:“四舍五入,你现在几乎恢复了。”


    祝昀:“算是。”雨势骤歇,树叶簌簌落了一地。


    洛嫣挣扎着坐起,见乌云散去,天际复又透出微光。她望向少年如释重负的神情,缓缓眨了眨眼,瓮声道:“不是要去溪边捉鱼?我与你一同去罢。”


    久居现代,一日不洗浴便觉浑身难受,更何况晨间徒步行了半个时辰,汗意涔涔,洛嫣无法忍受黏腻着和衣而眠。


    然人生地不熟,她独自乱闯恐有危险,盘算着先跟去溪边,再腆着脸请求祝昀望风。


    祝昀猜出洛嫣本意,浓长睫羽轻颤,喉结滚了滚,化为单调的一个“嗯”字。他抬掌推开木门,耳廓发烫,默声在前头带路。


    半里外便是清溪,流水潺潺,枝头积雨嘀嗒坠下,泛起一圈一圈金色涟漪。


    洛嫣悄然打量,见两岸柳昏花螟,恰能遮掩身形。她踌躇着踱至祝昀背后,观摩他利落削尖枝条,指节分明、修长白皙,宛若上等玉脂,端的是好看。


    她怔怔欣赏片刻,忘了要如何开口。


    祝昀收起匕首,脸色微赧,主动道:“我去下游,待姑娘好了再唤我。”


    “你、你知道我要”洛嫣瞳心一热,咬唇侧过身,鬓边乌发在半空滑出弧度,猝不及防地触及祝昀下颌。


    轻若鸿毛,撩起莫名痒意。


    他不动如山的沉静眼眸漾开波纹,不待深想,撩袍朝反方向行去。


    直至少年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苍翠枝叶间,洛嫣发烫的双颊总算恢复往常颜色。她寻了干燥处燃起篝火,先褪去衣袍洗净晾晒,而后赤足踩入溪中。


    水温微凉,洛嫣渐渐适应,她舒展双臂,似鱼儿回归大海,不断下沉,又不断浮出。


    奔波带来的辛劳在此刻消弭无踪,她欢快地游着,不时哼唱几句。


    百步之外,祝昀轻轻摩挲玉佩,回想洛嫣所说的“十三载未见”。


    照此来看,她与江辰除却一纸婚约,应当并无情愫,甚至对面不识。


    如今民风开放,虽不至于因肌肤相亲便声名尽毁,终究于女子不利。也许,查验过身份后,自己该向她提议——


    若将来江辰颇有微词,可为她出面解除婚约,或是另择一良人。


    总之,他会负责。


    思绪理清,堵在心口的愁闷也一哄而散,祝昀总算眉目舒展,静看鱼儿穿过草荇,一面无声等候。


    话毕,见洛嫣抬起纤细手臂,十分不见外地搭上自己肩头。


    力度轻微,却令祝昀一僵。


    洛嫣料定他要搬出“男女之防”、“授受不亲”诸如此类的话,率先耷拉下眼,哀怨道:“救命恩人找你借点力,不会不同意吧?”


    见祝昀竭力忍耐着不将她的手拍落,眸色幽深,姿态写满了拒绝。洛嫣下一剂猛药,掀起眼皮瞧他:“当真是走不动了,若非顾及你的身子,便是让未婚夫婿背一背,也无可厚非。”


    未婚夫婿。她穿戴妥帖,唤祝昀过来炙烤溪鱼。因着存了心思要拉近距离,撑着脸问:“江公子,往后可以唤你阿辰么?”


    闻言,他动作一顿,天生含笑的桃花眼自下而上地抬起,俊秀容颜被火光映照得温柔,而目如点漆,仿佛有诉不完的情意。


    洛嫣腮畔微烫,鬼使神差地移开眼,慌忙装作捋平衣襟。


    祝昀咬肌微鼓,在舌尖无声滑过这四个字眼,僵直的脊背明显松动,颔首:“走罢。”


    有了人形拐杖,洛嫣略略提速,但口中难免抱怨:“上一回这般绝望,还是校运会跑八百米的时候。好想回家,好怀念沙发。”


    她原是细声嘟囔,殊不知习武之人耳聪目明。祝昀听了个全乎,虽似懂非懂,但能清晰感知到她的疲惫,莫名为自己方才的计较而羞愧。


    尚未从鬼门关彻底逃脱,他死守礼法,多少有些迂腐。


    祝昀垂眸,扫一眼少女因愁容而显得可怜兮兮的脸,微微心软,温声道:“我背你,如何?”


    闻言,洛嫣瞪圆了眼,黑眸亮盈盈,盛着毫不掩饰的错愕。


    不知该为他终于舍“姑娘”而取“你”惊诧,还是为他有所软化的态度惊诧。


    旭日当空,光华自枝叶间隙洒落,即便不燥人,半个时辰的行走也令祝昀鬓角晕开汗意。只他神色沉静,呼吸轻缓,给洛嫣一种游刃有余的错觉。


    但形状漂亮的唇,由苍白转为淡紫,如何也不是健康颜色。


    洛嫣勉强压制住对提议的心动,有气无力道:“不必,若将你累坏了,那才是得不偿失。”


    听着少女口是心非的说辞,祝昀不禁莞尔,又极快移开眼,继续穿梭过繁茂灌木。


    洛嫣兴致被勾起,当即翻篇,笑说:“是要送给村民?”生怕多对望几息,便要被美色吞噬理智。


    祝昀自想通以后,虽做不到心无芥蒂,但周身的刺有所收敛,嗓音清越,含着温度道:“姑娘唤我阿昀便是。”


    “阿昀。”洛嫣呆呆重复。


    “对。”祝昀颔首,示意她看向远处,“此地偏僻,想来离镇上有些距离,今日兴许要借宿一夜,两手空空总归不妥。”


    且一路行来,果树、农田不多,但高山绵延,想来是以打猎谋生的村落。投其所好,也更易于探听消息。


    她觑向祝昀腰间的匕首:“一来没有弓箭,二来做不成陷阱,要如何猎?”


    祝昀半蹲下身,如玉长指夹起一颗石子,行至青青草色间,头也不回,“咻”地射出,石子残影掠过,将肥硕野兔击倒在地。


    野兔行动迅疾如风,他竟能听声辨位?


    洛嫣看得呆住。


    这厢,祝昀捏着猎物后颈,依稀忆起皇妹颇是喜爱毛绒绒的小兽,便朝洛嫣递了递,温和笑道:“喜欢?”


    “不不不不喜欢。”她慌忙后退两步,背过手。


    见她抗拒,祝昀将杂草拧成细绳模样,绑住野兔四肢,又故技重施,悠然打了一只山鸡并一只野鸽。


    他看似养尊处优,行动却干脆利落,洛嫣不禁好奇:“嬷嬷告诉我,说你幼时在边关历练过几年,可是那时学来的一身好本领?”


    闻言,祝昀撩了撩眼皮,不予作答。


    洛嫣渐也习惯他的寡言,兴致不减,眸子亮晶晶的,仿似盛着繁星,她摇头晃脑道:“你有这般身手,我们便是在这深山里住下,想来也高枕无忧了。”


    高枕无忧?


    祝昀勾唇,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是么。”


    待崔无恙去到外间吩咐底下人,她悄悄问雪宝:“你知道那两个护卫去哪儿了吗?”


    雪宝不由得忆起月黑风高夜,它浸在冰凉江水中,目睹清瘦高挑的少年轻松抛下两具成年男尸……


    它抖了抖,坚定道:“我不知道,我只是一只小狗。”


    第 32 章   第 32 章


    两年前,崔无恙留了十三人在寒梅镇,每旬送信以及送些金银。


    但洛嫣态度并不热络,事事由贾玉芳出面,他渐渐从中品出一丝抵触,待京中风头过去,撤回十人。


    余下三位盯着城门,以防有可疑人士进出。至于清源村里,他叮嘱一切按照表妹心意行事,莫要主动监视。


    时间一长,护卫们发觉寒梅镇意外的安全,仿佛有某种力量冥冥之中护着,密不透风。加之崔无恙点拨过郡守,命官府暗中照应妹妹,便再度撤去一人,指派去了边疆。


    最后两位拳脚功夫远胜寻常衙役,亦无心谋取军功,就此在寒梅镇安家。每月递两封信,告知京中洛嫣康健与否。


    “这是昨夜到的。”周伯脚步匆匆,将密信呈上,“往前推算,应当是九日前送出。”


    她趁势偏过脸,目光飘向湍急水流,动之以情:“我自知今日难逃一死,只不愿被葬在荒郊野岭,从此与虫蚁作伴。求您顾念以往情分,允我沉江,与藻荇同眠罢。”


    少女形容虽狼狈,却难掩风姿,螓首蛾眉,如同朝霞映雪。


    身躯疾速坠落,劈开呼啸而过的山风,发出阵阵嘶鸣,宛如巨兽之嚎叫,倒令洛嫣忆起穿越前坐过的大摆锤。


    她心底无端升起希冀——


    倘若在此间死去,是否能回到现代?


    谁知生母温氏早已离世,便宜爹碍于岳丈权势,虽不敢贸然扶正妾室,然姨娘掌家,少了主子名分,却有看得见摸得着的实权。


    苛待原身不说,还眼红她与江府四公子的婚约,暗中投毒,意欲由庶妹洛蓉李代桃僵。


    洛嫣便在此时“死而复生”。


    她深知姨娘不会轻易作罢,思来想去,唯有走为上策。于是,上京议亲途中,她佯作坏腹,趁势敲晕盯梢丫鬟,撒腿便跑。


    “噗通——”


    纤细身躯重重砸入浪间,莲红衣袍被水波卷裹着翻滚,绽开瓣瓣凄美艳丽的花。


    喜的是,自己尚且活着;


    忧的是,果真没能回去现代。


    幸而是春夏更迭之际,水意寒凉,却不至于将人冻得失去知觉。洛嫣继续漫无目的地漂着,恨不得与萤州相隔十万八千里再停下。


    不知过了多久,流水渐而清澈,深不及八尺。


    洛嫣趁余力未尽,舍了浮木,咬牙游向岸边,和着沉甸甸的衣袍瘫倒在巨石之上。


    血迹透着鲜亮的红,似是自上游淌下。


    她踮脚眺望,当真于一块怪石后发现源头,黑黢黢的。


    是衣袍。


    洛嫣莫名郁滞,心道今日莫非赶上了河神寿辰,连落水也讲求买一赠一?


    待绕过石块,视野清晰,见地上躺了位身材颀长的男子,衣袍质地华贵,靛青色泽,远观如黑墨。此时他半截身子浸泡在水中,血迹正自下摆渗出。


    这失血量,怕是凶多吉少。


    洛嫣将将死里逃生,胆量比往常大了些许,却也无法坦然面对尸体。


    她果断后退,意欲离开,但闻尸体咳嗽一声,突兀至极,惊起林间短暂歇脚的飞燕。


    还活着?如此想着,替他拢了拢莲红外袍,一面细声念叨:“且与你三日时间,三日后不醒,我可就独自逃命去了。”


    方才剥衣时,洛嫣已探过他上身情形,不见外伤。至于底下么,她不便细瞧,可若仅仅是伤了腿,会失血过多而死么?


    跳跃的火光为少年精致的侧脸镀上金边,眉目柔和,隐隐透着神性。


    比黑黢黢的山林好看。


    听着近在咫尺的平稳呼吸,她心底紧绷的弦也稍稍放松,开始试图捋清思绪。


    “姨娘不愿我嫁入江家,是想为女儿做筹谋,可你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有谁要阻拦你迎娶洛家女?”


    洛嫣并未继承原身的记忆,仅从乳母与丫鬟口中听来只言片语。


    她知江辰乃是嫡子,前头还有一位兄长并两位姐姐,至于庶出姊妹,倒不曾说那般细。按理,洛家大不如从前,应当碍不着江辰长兄的地位。


    左右猜不出个所以然,她懒懒阖目,只琢磨起今后的事。


    少女正处于深眠,柳眉轻折,朱唇饱满,似是含着朝露的花瓣。许是夜里愈发冷了,无知无觉地朝祝昀靠近,侧脸不经意枕住他的几缕发丝。


    祝昀定定看了几眼,确信素未谋面,余光扫视一圈,大抵猜出了此刻境况。


    是她救了自己?


    意识昏沉时,却也隐约听见女子的声音,如今想想,原来并非幻觉。


    祝昀万年淡漠的神情僵了一瞬,小臂微微发颤,带着不可置信,掀开掩住腿根的衣料——


    未着寸缕。


    四更天,


    万籁俱寂,弦月偷藏进云里。


    洛嫣生生薅秃了一茎绿叶,终究敌不过好奇,壮着胆子用长枝戳了戳:“喂!”


    男子无声无息,唯有胸口微弱的起伏昭示着他尚在人世。


    既非死者,洛嫣少了顾虑,凑近去打量。不成想,瞧见一张精雕玉琢的面庞。


    虽双目紧闭,难窥眼型,然鸦羽浓密纤长,脸骨优越,挺鼻、薄唇,无一处不完美。


    “阿嚏——”“多谢姑娘相救。”


    他不着痕迹地抽回衣袖,将侧脸留给洛嫣,只耳廓红如滴血,与口中的淡定截然不同。


    气氛奇异地僵住,幸而鱼肉烤得差不多,祝昀沉默着递与她一串。


    洛嫣自是比古人“见多识广”,极快适应,坦然道谢,甚至趁他回避眼神交流,明目张胆地打量起。


    醒时的江辰多了分生人勿近的气势,一双桃花眼天生含笑,偏薄唇紧抿,冲淡了柔和之意。


    言谈间有问必答,却是出于经年礼教熏陶出的涵养,嗓音清越,态度冷然,看似温润如玉,内里实则冰冰凉凉。


    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


    “所以,我暂且只能跟着你,你的打算便是我的打算。”


    祝昀既承诺偿还救命之恩,自是不会扔下她一人。想了想,待与下属汇合,再查验她的身份,若当真是洛家女,则差人将她送去真正的江辰身边。


    见他一本正经,洛嫣忽而起了逗弄的心思,打趣道:“我们这般——”


    “像不像是私奔?”不论如何,短暂而浅显的情谊总算破冰,渐也有了盟友的实感。


    洛嫣自在不少,细细咀嚼鱼肉,待咽下,礼尚往来道:“一会儿换我替你望风。”


    祝昀唇上已涌现血色,余毒微乎其微。他既坚持,洛嫣也不愿枯坐着喂食蚊虫,回至草屋后,乖巧坐于床尾:“那你快去快回。”


    二人俱是一怔。


    祝昀几不可察地点了头,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满屋破碗烂盆,尘埃飞舞,墙角结了厚厚的蜘蛛网。左右寻不到能打发时间的东西,洛嫣起身,立在窗前出神。胡思乱想着,听闻屋外传来轻盈脚步,继而门扉“叩叩”响了两下,熟悉的嗓音道:“是我。”


    洛嫣连忙移开门闩,烛光映照在莹润眸中,迸发出夺目光彩。她分明喜出望外,却噘了噘唇,埋怨道:“怎么这么久。”


    实则祝昀仅仅离开了两刻钟。


    生生蹉跎了。


    是以祝昀并不反驳,生涩地回答:“以后会尽快回来。”


    语罢,他意识到不妥,呼吸凝滞几息。


    洛嫣却未深想,神情因困乏流露出三分委屈。她揪下一根干草,状似随意道:“你、打算怎么睡。”


    祝昀指向床尾:“我坐着歇息便是。”


    “不行。”祝昀了然,怪道她方才不及白日里自在,原来是此刻浑身干爽洁净,难以忍受和衣躺于漂浮着灰尘的铺上。


    他垂眸看一眼,自己这件外袍倒是宽大……


    不想洛嫣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杏眼圆睁,好似觅食的小兽,晶莹专注,闪动着希冀。祝昀不忍拂了她的兴致,却还需硬着头皮拒绝,“这般,有失体统。”


    再事急从权,也不便仅着中衣与女子独处。遑论早已逃脱追兵,他也恢复了内力。


    只见洛嫣秀气地打了呵欠,眼中水雾朦朦,美艳不可方物。她倾身靠近,目光流连在祝昀领口,默数他究竟穿了几层。


    祝昀被盯着无奈,目光扫过少女柔顺的发顶,天人交战片刻,弹指灭了油灯。


    “你也睡。”她打断祝昀,“养精蓄锐,方能应对明日,不是吗。”


    祝昀不应。


    洛嫣加重力度,将木板拍出声响。


    他重重闭了闭眼,僵直着躺下,半边身子悬空,竭力留出距离。


    然而,少女的清香无孔不入,甜而不腻,似是某中夏花,霸道地占据了鼻间、脑海、心头。


    祝昀微微吐息,不由得感慨万千。


    纵观过去十余年所遭受过的磨难,竟不及此刻难捱。


    他倏然生出堪称是离经叛道的念头——若与她定有婚约的实则是自己,会否能坦然处之?


    她曾参加春游,长途硬座,夜里又冷又乏,困得云里雾里,忒折磨人。


    恰值山风掠过,湿衣裹在身上,无疑有制冷功效。洛嫣擤了擤鼻,回至先前的巨石,将外袍铺开晾晒。


    歇息片刻,身子渐暖,她也慢慢有了实感。定睛远眺,见男子并未如预想中消失。


    要么,他仅是出于利用,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后视今日为污点。而她,则要被先伤后杀。


    洛嫣越想越慌,决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殊不知,男子瞧着清瘦,却因身量高,以她之力难以撼动。洛嫣直忙得小脸紫胀,方将人成功拖至岸上,然而地面血迹斑斑,活脱脱像是凶案现场。


    “这都不醒。”洛嫣气喘吁吁,嘟囔道,“先说好了,从现在起我便是你的救命恩人,往后可不能恩将仇报,知道吗?”


    两枚半月玉佩拼合成饱满圆盘,严丝合缝。


    洛嫣不信邪,凑近了比对起纹路,竟也完美无缺,是一副鸳鸯戏水图样。


    她倒吸一口气,抬指戳了戳男子的肩,不可置信道:“你是江辰?”


    据温母留下的陪房所言,洛家长女与江府四公子的婚约在十余年前便已定下。


    彼时,洛长庆出身寒门,高中探花后求娶温太傅之女。


    温怜又与将军府的少夫人乃闺中好友,诞下长女后,两家有意亲上加亲,差名匠打磨了玉佩作为信物,婚事便就此说定。


    装得了一时,装不了一辈子。


    温怜如他所料,见洛蓉已是蹒跚学步的年岁,又念在为女儿行善积德的份上,故作大方地接纳柳巧儿作贵妾,是以有了后来的姨娘。


    心病却落地生根,不出几月,温怜溘然长逝。


    洛长庆随之失势,被明升暗贬指派去了萤州,自那以后,原身与未婚夫江辰已有十三载不曾碰面。


    姨娘柳氏倒是个颇有耐性的主儿,从前熬死主母,如今便惦念着“熬死”嫡女


    光是仰仗着姻亲情分,举家迁回京城,亦是早晚的事。


    可惜,眼下新郎官就在她身侧,不论是死是活,柳姨娘的如意算盘已然落空。


    虽不合时宜,洛嫣却忍不住发笑。


    “啧,同是天涯落难人。”


    洛嫣用绿叶掬了清澈江水,替他润泽发白的唇,心道于自己而言不全然是坏事。


    他擦了擦额角虚汗,决意出门晨练,将满身精力消耗。


    途经洛嫣房间,如往常般侧耳听了听,以为会听见少女平稳的呼吸,可今日静得出奇。


    祝昀脸色骤变,一把推开门,见帐内空空如也,信件已不在原处,甚至他送的木剑、暗器还有几支发簪都消失了。


    她走了。


    走得悄无声息。


    第 33 章   第 33 章


    能在祝昀眼皮子底下带走一人,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事实如此,看情形,洛嫣也并非是遭受了胁迫。


    他急躁难安,扯松衣襟,额角青筋直跳。


    静立片刻后勉强找回理智,在屋中踱步两圈,查验角角落落的痕迹。而后回房取剑,意欲动身,却在剑穗下瞧见熟悉的信笺。


    这不可能。


    昨夜他亲自放回枕下,今晨洛嫣离去时人也醒着,警惕得不能再警惕。除非信笺自己长了腿,凭空出现。


    霎那间,他心中闪过许多念头,包括怪力乱神,但最终搁置一旁。


    重中之重还是即刻上京,确认洛嫣安全无虞。


    祝昀取了令牌与信烟,吹哨唤来棕马,云片糕隔着院墙好奇瞥了眼,又懒散地卧了回去,和它主人一个德行。


    祝昀几乎是瞬间坐起,用匕首拨开罪魁祸首——一只杯盏大的小鼠。


    洛嫣怕得不行,整个人黏在他身上,柔软的脸紧贴着少年肩臂,瑟瑟发抖。


    她委屈地仰起脸,因四周黑黢黢,显得目无焦距,嗓音可怜:“我要睡外侧。”


    祝昀默不作声地点点头,意识到她看不见,又言简意赅地应声:“好。”


    方要扶她下床,洛嫣毫无征兆地呜咽一声,极轻,恍似猫儿叫。而素来受太傅夸赞“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祝昀,额角抽了抽。


    “外袍脏了。” 话头既扯至婚约,洛嫣倒也好奇,撑着脸看他:“你在京中就没有什么小青梅、白月光、心上人?话本里,凡是父母命,可都落个凄惨下场。”


    祝昀不好代为作答,幸而青娘端来热气腾腾的鹿肉:“荤菜重油重辣,不知二位能否吃得惯,灶上还有清汤并两道素菜,莫要拘束。”


    前世的洛嫣,习惯了替双亲打下手,连忙起身布置碗筷,不忘朝西南偏房唤道:“吴阿姐,用饭啦。”


    见她生得娇滴滴,十足的大小姐派头,行事却伶俐可亲,青娘渐也打开话匣子。


    原来,男主人名唤陈丘,以卖牛羊为营生。因着郑员外纳妾,在镇上大摆宴席,陈丘天蒙蒙亮便驱车送肉,要待用过晚膳方能往回赶。


    提及丈夫,青娘麦色的面颊微微一红,眼睛往洛嫣身后扫了扫,问起:“二位是夫妻吧?”


    洛嫣佯作害羞:“岁初将将成的婚。”


    “怪不得。”青娘子由衷艳羡,“新婚燕尔,当真是甜蜜。


    这时,吴氏备妥了客房,给祝昀盛了满满当当一大碗米饭:“年轻后生,且多吃些,才能有力气为你的美娇娘撑起一片天哇。”


    祝昀瞟向洛嫣,一贯冷沉的眸中罕见生出几分无助。


    洛嫣忍笑,自他碗中匀走些许,一面信口胡诌道:“阿姐有所不知,我夫家是做水路生意的,此番陪着夫君南下,半途竟遇见水匪。乌泱泱的,少说有三五十人。”


    她作势拍拍胸脯,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硬拼不过,夫君护着我下了水,被冲至离咱们村子几里外的地方,侥幸保住性命。”


    吴氏听得泪意涟涟:“天可怜见。”


    青娘也感叹:“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阿弥陀佛。”


    “谁说不是呢。”洛嫣应着,飞速将碗中的芥菜夹给祝昀,“含情脉脉”道,“夫君,多吃些。”


    一时,吴氏从怜悯转为欣慰,直夸她二人夫妻情深。


    祝昀:“”


    真相怕是某些人挑食罢。


    饭毕,洛嫣向青娘借了身干净衣物。她知陈家并不富裕,窗纸还漏着风,便提出以自己身上的来换。


    华贵料子拿去镇上,能抵不少钱。青娘大喜,也愈发殷勤待客,将珍藏的澡豆取了两粒,赠与洛嫣:“后山有一条清溪,各家各户,除去冬日里舍得烧些热水,寻常是去那处洗浴。”


    “多谢青娘子。”


    祝昀正在院中劈柴,架势虽生疏,力道却精准,小臂长的石斧在他手中,仿似轻若无物。


    洛嫣抱着衣服,目光扫过他细窄精瘦的腰身,腮畔发烫。


    而祝昀早便察觉到她的出现,等了一等,不见洛嫣靠近,疑惑地掀了掀眼皮:“怎么?”


    她总不能说自己被美色所惑。


    洛嫣轻咳一声:“你,陪我去洗浴。”


    第 8 章   新婚


    洛嫣催促:“你理我呀。”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清冷如玉的面庞被绯色覆盖,祝昀嗓音微哑,强作镇定道:“并非我不情愿,只是女子私物……”


    “先点灯。”


    光亮能给她带来无尽暖意,但于祝昀而言,一切神情都将无所遁形。


    洛嫣却并不给他思量的空隙,轻扯衣袖,用毫无威慑力的语调命令:“快些嘛。”


    祝昀依言直起身,用火折子燃起油灯。


    “等等。”察觉到他欲离去,洛嫣连忙道,“我在屋外等你,随意搓洗两下便是,千万早些回来。”


    祝昀不在,她是万万不敢独自与鼠蚁作伴。


    他依言将外袍挂高沥水,心道,真是兵荒马乱的一夜。


    又不禁想,若是江辰在此,会如何做?


    乌发顺滑如缎带,蹭过祝昀紧绷的下颌;鼻息浅浅,喷洒在拉扯间不自觉敞开的领口。


    痒意直窜心底。村口坐着几位农妇在躲荫,洛嫣提起群裾,快步上前搭话。


    她容貌姣好,笑时如一朵尽态极妍的芙蓉,仰着脸甜丝丝地唤起“阿姐”,轻易将农妇们哄得开怀。


    一妇人生性热情,邀她去家中用饭,洛嫣也不推辞,朝几步之外的祝昀勾勾手,并道:“阿姐,我也不白吃您的,路上打了些野味,还望莫要嫌弃。”


    妇人姓吴,咧嘴大笑:“净是些粗茶淡饭的,还怕你嫌弃呢。”


    祝昀提着猎物淡然走来,气质出尘,长相俊秀,农妇们看得呆住,喃喃道:“竟还有这等神仙人物。”


    “谁说不是呢。”


    吴氏用手背揉搓眼睛,放声感叹,“你二人往跟前一站,夜里都无需烧钱燃灯咯。”


    洛嫣顺势介绍:“这是我夫君,姓杨。”


    她语气亲昵,姿态也如常,竟给祝昀一种错觉,仿佛彼此当真是少年夫妻。


    见祝昀杵着不作声,洛嫣抬指戳了戳,他方收敛一身气势,温和问好。


    吴氏年逾四十,丈夫前岁病逝,膝下有一子,二十又三,并一儿媳。她道:“咱们村离镇子远着呢,你们且歇上一夜,明日坐我家大郎的牛车一并去。”


    洛嫣连连称好:“亏得阿姐蒙发慈心。”


    “什么阿姐,你瞧着比我儿媳还小上几岁。”


    话虽如此,吴氏心中熨帖,快将洛嫣看作是自家人。


    她哄妥吴氏,偏过头,朝祝昀挤挤眼,得意洋洋。一时,原就盛极的容颜愈发鲜活。


    少年瞳心一烫,不着痕迹地避开视线,以免酿成大错。


    祝昀抿了抿唇,半晌说不出话。


    “阿昀。”她颤着嗓音唤道。祝昀于五十步外停住,背转过身,专心致志地为她望风,以免其他村民误闯。


    洛嫣看一眼少年挺拔如松的背影,莫名安心,提着裙裾缓步下水。


    洛嫣对此一无所知,反倒有了悠然度假的实感。入目山清水秀,归真返璞,怪不得后世之人功成名就后,追求起田园生活。


    可惜不能一面泡澡一面追剧,她闲来无事,唤祝昀:“明日便能去镇上,你可高兴?”


    谁家好人高兴起来语气会冷得掉渣。


    她兀自消解一阵,又恢复兴致,继续道:“你可是急着回京?一路上也不见你催促,我都快忘了是在逃命呢。你不知道,这是我穿、咳咳、我病愈后最开心的一天。”


    “不必同姨娘斗智斗勇,也不必被老爷呼来喝去,更不必听庶妹阴阳怪气。”洛嫣欢快地拍了拍水面,异想天开道,“我不如留下来罢?”


    “不好。”他果决地道。


    “哼,你这是对我有偏见。”


    洛嫣只当祝昀小瞧自己,毕竟一路行来,她颇为得寸进尺,似是吃不得半点苦的千金大小姐。在这穷山僻壤,怕是生活难以自理。


    好吧。


    洛嫣遗憾地想。


    祝昀并不回头,抬步往山下走:“先送你回去,稍后我自己过来便是。”


    吴氏受老姐妹相邀,齐齐去观刚落地的小牛崽,独青娘在院中麻利地剥花生。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他知洛嫣将自己认作是未婚夫,而民间有情人交换信物,确也以亲手绣的荷包等物居多。两者并在一处,岂非是未婚夫婿除她以外另有红颜?


    荷包上绣着青翠长竹,即便洛嫣不通女红,也能品出技艺之精湛。内里放了不知名的香料,淡雅好闻,还具有醒脑功效。


    他挑出一颗黑丸,告诉洛嫣:“以蜡密封,遇水不坏。”


    她瞧完便坐了回去,复又叹息。


    祝昀压低了眉尾,自下而上地看她,用眼神询问“意欲何为”。


    洛嫣忽而心生一计,咧了咧嘴,露出讨巧的笑:“我们来聊天吧!”


    他不置可否:“聊什么。”


    夏日的女寝,莫名涌出来黑色不知名小虫,尖叫声此起彼伏,几乎成了保留节目。真不能怪她娇气,想她一个平凡女孩,生活在文明而便利的时代,如今难以适应方是寻常。


    自我开解过后,洛嫣勉强露出笑意,却有些不舍从祝昀怀中退开。


    洛嫣斟酌着问:“你冷不冷?”


    “不冷。”有内力傍身,祝昀又常年习武,夜风拿他无可奈何。


    静了片刻,洛嫣循声仰头,月华揉碎进她的眼眸,光波潋滟。她羞赧地开口:“可是,我有点冷——”


    “亿点点。”


    洛嫣眼皮直打架,含糊应声。


    祝昀愈发心绪难安,趁酿成大错之前,试图坦白:“若我并非江辰,你待如何?”


    闻言,她兴致勃勃地掏出油纸包:“是我的全部家当,等到了镇上拿去当掉,我们就有银子啦。”


    洛嫣也嫌硌得慌,葱白指尖摸索到他的领口,一股脑塞了进去,末了还拍上一拍,十分不见外地道:“你且帮我收着。”


    她对此一无所知,嫣红的唇贴着祝昀耳廓:“不如,一会儿先将我的珠宝藏起来?要是村民见你我衣着华贵,起了歹心可如何是好。”


    “无妨。”祝昀偏过头,避开撩人的痒意,直白道,“他们打不过我。”


    绝对是在嘲讽。


    她抱臂跟在后头,因不服气,扬声为自己辩解:“你若拎出旁的贵女来比较,兴许我才是最不矫作的一个。怕老鼠怕蝇虫又如何,我可是守了你一夜,还为你晾洗过衣裳呢。”


    祝昀耳根登时犹如火烧,败下阵来:“是我狭隘了。”


    见他认错态度端正,洛嫣不再计较,翘着唇,并肩朝村口行去。


    村落依山而建,屋舍肖似后世的四合院,木墙青瓦顶,犬吠此起彼伏。


    洛嫣:“想了想,我还是更喜欢大都市。热闹、治安也好,还能立女户,适合女子独居。”


    “都市?独居?”祝昀蹙了蹙眉。


    于礼不合,但又情有可原。


    毕竟无垠世间,素昧平生之人却因故紧密相连,是彼此皆未历经过的事。


    祝昀踢开脚边头颅,将尸身上的银剑拔出,随意扔至身后。


    一眉眼秀雅的少年无奈接住,按进雪地里细细清洗,撇嘴道:“你的剑削铁如泥,干嘛还用我的。”


    另一人曾目睹祝昀杀人半途蹲下身擦鞋,见怪不怪:“小七换剑穗了,宝贝着呢。”


    那少年“嗷嗷”叫唤两声:“绣仙鹤的鞋面不能脏,剑穗碰了要剁手,还有多少忌讳,给我个痛快吧。”


    祝昀充耳不闻,借着地势辨认过方向,冷声道:“出发。”


    第 34 章   第 34 章


    洛嫣以为祝昀去了东面山上,他一向勤奋,下冰雹也不耽误练功。可转念想到武袍和佩剑,生出疑虑:“阿昀离开临川了么?”


    雪宝摊开《穿书新人一百问》:“宿主没有权限查询他人动向。”


    她眼前浮现少年挺拔如竹的身影,面颊微微发烫,嘟囔道:“这个不行那个不许,你们系统好没意思。”


    既是嫌弃系统,雪宝自认与小狗无关,心平气和地劝:“宿主该把这里当成真实世界,你已经知道太多剧情,再开上帝视角是不合适的。”


    “我都要死了又活,活了又死。”洛嫣讥讽道,“太真实了。”


    雪宝一噎,默默翻页。


    她担心话说狠了,连二十秒的视频功能也被收回,认真读起新人手册。


    上头解释,子世界依书而生,但遵循主世界的运行规则。譬如故事从崔无恙初入江湖写起,可在此之前的世界并非空白;故事随着他登帝诞下太子结束,世界也不会就此静止。


    “那书里没有写明的事情,有很大操作空间咯。”她举例,“排不上名号的红颜,离开男主后能移情别恋;没被交代结局的角色,杀青后生死由人。”


    “差不多。”


    “慎言。”


    少年俯着眼,瞳孔黑涔涔的,似是引人深陷的漩涡。他骨相极佳,收敛周身气势时,眉宇间噙着温润,如清风拂面


    洛嫣瞧得腮畔一烫,欲盖弥彰地垂下长睫,嘴上仍不饶人,说道:“洛家我是回不去了,你既出现在此,表明江家也并不太平。如今相携逃命,旁人见了,可不疑心是私奔的野鸳鸯?”


    祝昀噎了噎。


    倒非他口齿不抵洛嫣伶俐,只普天之下,会同自己争辩的人不出十位。


    通常,眉心一折,唇角一抿,惯会察言观色的诸人便主动息声,竟是许久不曾体会被顶嘴的滋味。


    沉默半晌,多年习得的礼仪与教条促使他干巴巴地重申一句:“姑娘慎言。”


    洛嫣听后,眼底漾开笑意,清丽的容颜霎时变得生动,如瓶中静立的山茶倏然绽放。祝昀一时喉头微涩,咽下说教,由她去了。


    既是逃命,宜早不宜迟。


    她仔细包好沥干水分的珠宝,见祝昀面色苍白,纾尊降贵用杂草掩埋了篝火,心中想着日后定要压榨回来。


    “对了。”洛嫣仰头看他,葱白指尖捻着白玉,颇有些为难道,“物归原主,还是由我收着?”


    祝昀薄唇张启,罕见地露出迟疑之色。他最是清楚玉佩来历,即便为了避嫌,也不该强留,可终究随身十余年,轻易弃了,又犹为不舍。


    正当他心中挣扎,洛嫣上身微倾,略带遗憾道:“还是还予你罢。”


    少女特有的馨香闯入鼻间,是与相貌匹配的清新,似朝露也似霜雪,许是采摘果物时沾染的味道。


    祝昀咳嗽一声,转头将披风碎布抛入江中,借此掩盖无端涌出的慌张。


    洛嫣捡起他的“拐杖”,脆声道:“若是走不动了,便唤我扶你。”


    二人沿着小径离开山谷。


    说是小径,实则是青草中的一抹黄,遭来往村民踩得多了,翻出内里泥土,也成为祝昀辨路的依据。


    她虽喜爱热闹,却并不好动。


    洛嫣越想越来劲:“还有我,‘死’的瞬间完成了剧情也脱离了剧情,不再受男主影响,可以独立行走。”


    雪宝点点头:“这里属于低武世界,战斗力远超主世界人类,角色又能思考,要开挂太多或者设限太多会被察觉,影响世界稳定。”


    她被说服,但心情难以恢复,长叹一声:“阿昀也不是什么都听我的,他眼下不会离开临川,然后遇见别的小娘子,把糟糠妻抛弃了吧。”


    “糟糠妻?谁?”雪宝背过身扫描原书剧情,并未检测到小反派有感情线。


    洛嫣含羞带怯道:“我啊。”


    雪宝恍然大悟:“原来你们是这种兄妹关系,我还以为是那种兄妹关系呢。”


    洛嫣不知他想了这般多,游至十指泡得发白,见湿衣尚未干透,添了枯枝加大火势。


    一时半会儿上不了岸,恰直天色转暗,她忧心祝昀不耐烦,将绸缎般的长发拢在胸前,默默朝他游近。


    “江公子。”


    少女轻软的嗓音伴着流水叮咚声响起。


    祝昀下意识回眸,见洛嫣隐在水草之后,仅露出一张清丽无双的脸,柳眉黛黑,朱唇柔润。


    他胸腔剧烈跳动一下,目光发烫,无端忆起古籍传说中的神秘海妖。


    洛嫣误以为他未曾听清,羞赧地拔高音量,重申道:“江公子,我的衣物尚未烘干。”


    祝昀呼吸微滞,狼狈地偏过脸,幸而日暮笼罩,红灿灿的霞光洒满肩头,也一并燃烧了他的肤色。


    好半晌,他低哑着嗓音道:“无妨。”


    得了准话,洛嫣深深望一眼少年俊挺如劲竹的身影,沿原路返回。


    篝火暖融融,不时荜拨作响,她一面梳理湿发,一面思索夜里该如何安歇。拢共一张小床,再无椅凳,雨后四处泥泞湿漉,连地铺也打不成。


    既有婚约在身,又于低谷相识,情分自要比洛府上下来得深厚。


    洛嫣拧了拧发梢,渐渐有了主意。


    祝昀俯身将她抱住,带回床帐里,困在两臂间重重压下。


    一路的担忧和怀疑,目睹她与崔无恙并肩时的愤怒,皆在呼吸交缠间平息。


    方才喂她安神药,无意间发掘出新的乐趣,祝昀试探地伸了伸舌,可惜醉鬼并不配合,懵懂地含住,甚至咬了两口。


    他吃痛收回,心道明日在酒中多兑些水,让她稍稍清醒些再试。


    “还怕吗?”


    洛嫣茫然应声:“怕什么?”


    “没什么,都忘了吧。”


    是他被妒火冲昏了头,虽下令箭手不许伤害洛嫣,但她一向胆小,亲历刺杀终究还是受到了惊吓。


    可他的确存着惩戒的心思,要惩戒将自己始乱终弃的坏女人。


    洛嫣睡意顿消,杏眼圆睁,飞速扫了扫四周,唯见绿叶掩映,哪里还有除她以外的人影。


    “好你个忘恩负义的家伙。”她愤愤然踢开脚边的石子,口中骂骂咧咧,笃定江辰是疑心会有追兵,招呼也不打,马不停蹄地离开了。


    亏他生了张如兰君子般的脸,竟是这等鼠辈。


    因着昨日运动量过大,浑身肌肉泛起酸意,便是抬臂也疼得洛嫣龇牙咧嘴。她打消起身搜寻的念头,生无可恋地躺倒在地。


    鸟儿无忧无虑地在林间跳跃,交头接耳,成双成对,极度的欢快相衬之下,洛嫣不禁悲从中来。


    想她一个花季少女,短短一月内历经穿越、仇杀,凭着求生欲游得精疲力竭,夜里还以天为盖地为庐。被迫成长不说,好容易捡到同病相怜、兴许能当作盟友之人,希望尚冒出了尖尖头,便遭残酷现实浇熄。


    一时愈想愈委屈,强撑的淡然瞬间崩塌,她捞起外袍蒙住双眼,嚎啕大哭起来。


    百步之外,祝昀拄着拐杖探路归来,骤然闻见哭声,下意识以为昨夜的信号烟先将敌兵引了过来。


    他行动不便,步子迈得极慢,几息间理清头绪,咬牙隐于苍翠灌木间。


    好在耳力不受影响,他阖目细细辨听,除却少女,并未感知有生人在周遭活动。


    危机解除,祝昀仍疑惑不已,他刻意踩上枯枝,发出清脆“喀嚓”声,提醒洛嫣自己的存在。


    “!”意料之外的答案,令祝昀诧异地压低了眉尾。


    他不动声色地接过,见两枚半月严丝合缝,鸳鸯亲昵相对。单看时不显,如此拼作一块,明眼人瞧了,皆知是定情、定亲诸如此类的信物。


    “姨娘嫌我挡了妹妹的道儿,着人在半途将我——”


    洛嫣说着,比划了抹脖子的动作,牵扯到肩颈酸胀处,疼得小脸皱成一团。缓了缓,方继续道,“你又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为何来了萤州?”


    诚然京中美人如云,深宫更不必说。她肉眼可见地变得开怀,连难吃的鱼肉也多啃了几口,率真可爱,令祝昀不禁莞尔。


    如此坦荡挟恩图报的,还是头一个。


    但眼前的少女生得眉目灼灼,香腮如雪,朱唇若饱满蔷薇。一双眸子经泪水洗涤,愈发清亮迷人,此时巴巴望着他,带了笨拙的善意。


    祝昀一贯不耻以貌取人,却需得承认,她生了副极好的皮囊。


    意识到自己在心中对女子评头论足,他神色微僵,敛眸翻转鱼肉,一面简略作答:“此行实为去太康郡,半途遭遇刺客,与侍卫们走散了。”


    闻言,洛嫣惊呼一声,杏眼直往他腿上瞟去:“你可有受伤?”


    刻意回避的记忆轰然涌现,祝昀:“”


    见他苍白的面色因尴尬生出丝缕红晕,洛嫣也莫名脸热,磕磕巴巴地解释:“我对天发誓,绝没有趁你昏迷的时候轻薄与你!只是见你流了好多血,想瞧瞧是哪处伤着了。”


    此言一处,祝昀连脖颈也染上绯色。


    洛嫣顿觉百口莫辩,急忙扯住他的衣袖,将脸凑近,摆出诚恳模样:“莫怕,你是清白的。事急从权,我只剥了你的上衣,之后便用外袍遮住了。”


    洛嫣止了泪,“噌”地坐起,撞入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


    她心中余怒未消,只当罪魁祸首在嘲弄自己,娇喝道:“你瞎跑什么。”


    语气中的熟稔令祝昀微微晃神,他确信与少女素不相识,暂不作答,亮出手中肥硕的猎物。


    洛嫣眨眨眼,目光扫过他苍白依旧的唇,继而移至长枝尖端的河鱼,气焰弱了弱,却不愿落于下风,颔首道:“你你去捉鱼了?”


    “嗯。”祝昀缓步走近,用匕首草草去了鱼鳞,架于篝火上翻烤。


    两条,有她的份儿。


    既是误会一场,洛嫣不好再咄咄逼人,她面色红了红,背手擦净泪滴,拢上外袍去岸边整理仪容。回来时,用巴掌大的树叶盛了水,语带讨好:“辛苦了。”


    祝昀活了十七年,倒是头一遭听人用犒劳下属的语气同自己搭话,他勾唇笑道:“多谢。”


    说罢接过清水一饮而尽。


    见他态度虽不热切,但称得上礼貌,洛嫣悬着的心总算落回实处,试探地问:“你是江辰,对吗?”


    江辰——


    莫不是在说江府四公子。


    然普天之下,同名同姓之人诸多,此地距京城尚远,是以祝昀偏过头,正视她:“姑娘口中的江辰是何方人士?”


    洛嫣只当他生性多疑,并非坏事,耐着性子补充:“京城人士。”


    既提及京城,便只剩下他好友之一的将军府小公子。


    祝昀无从得知眼前的少女缘何识得江辰,又为何将自己错认作了他,碍于身份未明,出于谨慎,暂且选择保持沉默。


    洛嫣却以为代表了默认,她掏出玉佩,面颊因迟来的羞赧透出薄红:“十三载未见,你兴许记不得我的模样,我乃洛家长女洛嫣,你的未婚妻子。”


    如今见这些家伙粗心大意地对待她,悔得肠子也青了,低垂着脸讨好地亲吻她的指节。


    她痒得躲了躲,笑问:“怎么不给我回信。”


    祝昀一怔:“什么信?”


    洛嫣絮絮叨叨说自己寄了五封家书,皆石沉大海。他稍加思索,笃定是姓崔的假意帮忙,实则派人中途撤回。


    “都写了什么?”


    “要是没有生气就给我回信。”


    “怎么可能不生气。”祝昀嘴上说着重话,语调却宠溺,“但再等两日,我会想办法给你回信。”


    第 35 章   第 35 章


    避开府中暗卫给洛嫣送信不难,难的是如何不令她生疑。


    祝昀思量来思量去,满面愁云,正想径直问她愿不愿意跟自己走,一双柔软小手忽而开始在他衣襟处摸索。


    他耳尖颤了颤,心道嫣嫣醉后简直热情似火。


    此番来京路上也曾打探,原来男子长至一定年岁,受了撩拨便会竖起。至于怎么纾解,楼中人恣意惯了,有说去秦楼楚馆,有说结露水姻缘,有说从碧波派购置几本图册。


    祝昀自然瞧不上,多听两句都嫌污了耳朵。可眼下被她胡乱摸两把,呼吸变得粗重,又琢磨该找出那本《三十二式》学学。


    不行,他未过门的小妻子好胜心强,凡事要争第一,倘若祝昀懂得更多,她知道后保不齐会生气。


    还是等成婚后,洛嫣学完了再教他。


    祝昀如何知晓,他沉吟几息,不确定道:“听曲,赏花……也许罢。”


    她被祝昀为难的语气逗笑,抬眸:“听起来倒也有趣。”


    短短一月,洛嫣接连两回与阎王爷擦肩而过,如今提起,竟有些麻木和好笑。


    祝昀听后不语,眉间挤出小小“川”字,等再度开口,语气冷若冰霜:“你的计划便这般‘缜密’,你的胆量便这般‘大’。”


    一念之差,极有可能命丧当场。在他不含温度的注视之下,大黄犬息了气焰,“呜呜”叫嚷着趴伏在地。


    洛嫣掀起眼皮悄然看一眼,稍稍放心,将脸复又埋了回去,瓮声瓮气道:“我腿软。”身量高挑,竟比自己高出一头,胸膛也宽厚有力,散发出阵阵热意,蒸得她腮畔、耳尖、脖颈俱是通红。


    手感真好。


    她半是留恋半是耍赖地抱上片刻,被祝昀捏着后颈拨开,他垂着眸,情绪辨不真切,淡声说:“我去将它拴起来。”


    洛嫣连忙摇头:“先前也是你将它拴去的后院?它定是思念主人才挣脱了绳索,总归有你在,咬不到我,吵便吵罢,多听听就习惯了。”


    祝昀与她对望几息,点了点头。


    “开饭咯——”她仓惶蒙住脸,只觉鼻腔发热,瓮声道:“你离我远一些。”


    祝昀不疑有他,转过身去。


    洛嫣努力平复了心绪,跪坐起,扯扯他的衣摆:“我的家当呢?”


    他自袖中取出油纸包,洛嫣眯着惺忪的眼挑拣,却又难以定夺,仰起小脸求助:“送什么合适?”


    洛嫣点点头:“陈家家境贫寒,却待你我十分大方,我想留点儿东西聊表谢意,青娘子廿五还能拿去镇上换银钱。”


    长命锁乃足金打造,较珠宝易于流通,她将二人的旧衣叠放好,再把金锁摆在显眼处。


    洛嫣腮畔微热,腼腆道:“多谢。”


    “客气什么。”青娘十指翻飞,熟稔地替她绾了寻常妇人发髻,“前岁,我在县丞家中做短工,小姐们个个皆是双手不沾阳春水,连用饭都有人夹至碗里,你已比她们强上许多。”


    她眼睛亮了亮,不再因绾发一事感到羞愧,甚至心安理得地想,日后若是认真求教,还怕学不会么?


    青娘扬声来唤。 浴桶宽大,能容两人对坐。


    洛嫣只瞧了一眼,顿觉两颊生热。她强作镇定行至窗边,推开小轩窗,欲吹吹凉风安宁思绪。


    殊不知,晌午日头毒辣,暑意兜头浇下,蒸得薄红芙蓉面愈发的滚烫。


    等了半晌,也不见祝昀回应。洛嫣红着脸回眸,见他并未跟在身后,而是从书橱中取出一本蓝封书册,坐姿笔挺,长指捻着纸页轻轻翻动。


    日光似是格外眷顾于他,丝缕金光洒落在鼻梁、唇瓣,勾勒出闪闪发亮的精致轮廓。便是空中尘埃也漂浮飞舞,如同光之使者,绕向俊美神祇朝拜。


    洛嫣怔怔地想,对着如此犯规的容颜,应是看上三天三夜也不会腻罢?


    她的视线若有实质,祝昀有所感应,待读完页尾最后一字,方挑眉看去。视线相撞,少年漆黑瞳孔中泛起两点金光,洛嫣心脏骤然一缩,触电般地收回眼。


    祝昀面露不解,垂眸掠过她身侧的浴桶,忽而了然,将她躲闪的姿态理解为羞于启齿。毕竟洛姑娘素来喜洁,风尘仆仆地行了半日,怕是想要沐浴。


    于是,他体贴道:“可要为姑娘叫一桶热水,抑或是先用膳?”


    话音落下,洛嫣原就热意攀升的脸轰然红透,她嗔怪地瞪祝昀一眼:“你、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少女背倚着轩窗,轻风拂过她乌黑的发,如招魂引魄的幡。幡动,惹人心动。而清丽容颜染上绯色,不胜娇羞,似一朵含苞已久的垂丝海棠,颤巍巍地绽放。


    祝昀眼神软了软,合上书册,替她做了决断:“先洗浴,我去东街买栗子糕。昨日青娘子说起这甜而不腻、口齿留香的栗子糕,某些人还垂涎三尺呢。”


    半干长发柔顺地披在身前,小脸被蒸得红扑扑,肖似时近瓜熟蒂落的林檎,令人生出采撷之心。


    荒唐的念头一闪而过,祝昀极快移开眼,恢复正色,将膳食摆至圆桌。


    他从袖中取出一盒稠白油膏,递了过来:“涂抹后以掌心揉匀,可活络筋骨,减轻酸胀。”


    “给我的?”洛嫣微微讶异,讶异于他的细心。


    然而,唇角方扬起,又警惕地想,他为何如此熟练,难不成是海王?


    祝昀不会读心,但见她面色变换,不知是喜是怒,颇有些无奈,随口道:“在想什么。”


    洛嫣一时不察,脱口而出:“在想我的未婚夫是不是”


    她慌忙捂紧了唇,将以怨报德的猜忌吞回腹中,免得寒了祝昀的心。少倾,改口道:“在想我的未婚夫非但生得俊俏,心思也细腻,真是世间不可多得的良人。”


    一番夸赞诚挚动人。


    祝昀不再作答,推门而出,嘱咐过小二,复又回房阖起几扇大敞的窗。见洛嫣神色不自然地杵在原地,不免忧心,语含郑重道:“我回来之前,莫要给旁人开门。”


    她咬了咬唇,飞快扫他一眼,点点头。


    待小二提来热水,祝昀方离开客栈。洛嫣临窗目送他走远,燥热的心总算平静些许。


    温热水流没过少女肩头,柔柔将她包裹,舟车劳顿的疲乏也悉数散去,只余通畅和舒展。她用指腹碾碎澡豆,一面泡澡,一面翻开祝昀方才读过的书。


    字形与她所知的繁体有所出入,按理该是晦涩难懂,可粗略扫下来,竟仿似自小便研习过千遍百遍。


    难不成,是继承了原身的学识?


    听乳母道,温家乃书香世家,便是已逝的生母,待字闺中时也素有才女之名,是以与探花郎洛长庆因诗文生出情愫


    总之,原身虽养在萤州,姨娘又苛待于她。但架不住生身父母才华出众,她的天赋同样远超凡俗之辈,愈发衬得庶妹洛蓉黯淡无光。


    好奇心作祟,洛嫣出浴后,兴致勃勃地摊开竹节宣纸,想瞧瞧自己是否当真有原身留下的学识。


    她忧心祝昀拘束,主动斟一杯茶,低声问:“可还吃得惯?”


    祝昀点头,口中却道:“不太习惯。”


    洛嫣忍着笑,替他夹了手边的青菜,揶揄:“你怎么跟个兔子似的,爱吃萝卜和青菜。”


    青娘喜出望外,揩了揩手,去院中相迎。


    吴氏哪里舍得让洛嫣沾手,忙催她领着祝昀一同去,道是大郎回来了。


    青娘白他一眼,介绍:“家中来客人了,明日正好坐咱的牛车去镇上。”


    “不是鬼啊。”陈丘羞赧地挠了挠头,生疏见礼。


    说罢,食指轻点能容三人并躺的土炕,语含无奈:“你且再忍忍。”


    祝昀百口莫辩,杵在门前一动不动。


    洛嫣垂眸解开发带,漫不经心道:“难不成,你在为谁守身如玉?”


    顿了顿,忽而又不想听他答复,兀自道:“放心,我只想找个地方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待死讯传入京中,婚约便作不得数,山中几日也会成为过眼云烟。且退一万步来讲,你我之间原就不曾发生什么,不是吗?”


    祝昀坚持:“于姑娘名声有碍。”


    她笑弯了眼,反手撑在炕上:“明白了,你是想对我负责?”


    他面色愈发的红,犹如火烧,但迎着洛嫣盈亮的目光,郑重点了点头。


    “负责的方式可多得很。”洛嫣笑说,“待与你的侍卫们碰头,着人帮我打点一二,将来若有缘再见,亦能各自问声近况。于我而言,这便是顶顶负责了。”


    不知为何,祝昀眸色黯了黯。


    她褪了鞋袜,在内侧躺下,懒声道:“将门垫好,灭灯,过来。”


    祝昀刻意移开眼,静立片刻,把长桌搬回原处。


    彼此相隔一臂之远,他自在些许,将被褥推了推,低声道:“我不用。”


    洛嫣也不客气,包裹成茧,只探出头来,嗓音因困乏显得软糯无力:“你平日都是几时起身?”


    “卯正。”


    洛嫣悟出来他的言下之意,怔忪着眨眨眼,忽而垂眸笑了。


    深知祝昀是出于关切,她莫名鼻酸,睁圆了脉脉含情的杏眼:“我已从鬼门关回来过一次,怕自是怕的,但又似乎比想象中……罢了。”


    脱离了前有豺狼、后有猛虎的洛府,她很是安逸,心脏回温,也渐渐显露真性情。


    偌大将军府,竟未生出一颗玲珑心,让本该不谙世事的小娘子经历诸多波折。


    闻言,洛嫣莞尔:“莫要说我了,你呢?先前不熟,想问又不敢问,害你之人可是长兄?”


    祝昀点到即止:“并非江家内讧,而是朝堂斗争。”


    见他神情凝重,洛嫣理智地不再追问,却生出感慨:“看来,你身边危机四伏,我不便长久跟随。能半途将我送去安全的地方么?洛家找不到、无需太过繁华、但也要生活便宜的地方。”


    洛嫣受宠若惊,心中也不免得意,伸指揪住祝昀衣袖,笑吟吟地看他。面上的骄矜藏也藏不住,眼波盈盈,流光溢彩。


    分明是小女儿心性。


    她心跳登时漏了一拍。


    青娘不似白日里拘谨,说话亦不绕弯,揶揄地“啧”了声:“新婚就是不一般,瞧他二人,一刻也离不得彼此,羡煞旁人呢。”


    吴氏斟了茶水,闻言,放声大笑:“是该如此,来岁再生个大胖小子,不论像了谁,也必定跟年画娃娃似的俊。””


    洛嫣尴尬地摸了摸鼻头,无从辩驳,干脆指挥祝昀去院里劈柴。


    失去意识之前,天与地翻转,万家灯火化为繁星,夕阳似是触手可及。她如猴子捞月般伸掌去探,然后,便没有然后了。


    洛嫣眼角微微湿润,鸦羽安静垂下,晶莹泪滴随之坠落。余晖钻入其中,霎时色彩夺目,如一颗稀世琉璃。


    祝昀动作一顿,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洛嫣远比寻常女子来得坚韧。


    洛嫣暂且毫无睡意,立在桌前画图以加深印象,忽而一阵凉风拂过,烛火闪了闪。


    她于是搁笔关窗,再转身时,见镇纸旁多了杯茶水。


    思及昨夜,她推断是具有凝神静心功效的茶,兴许崔表兄知道她受了惊吓,特命人送的。


    只喝了一杯,继续研究挡剑站位,但执笔的手渐渐发抖。


    洛嫣摸摸发烫的脸,疑惑道:“我这是醉了吗?”


    从前祝昀生辰,她误把他喝剩的半杯酒当成了水,甫一下肚便晕乎乎,倒不难受,只是行动迟缓。据祝昀说,她那时死活要抱着他睡,最后找了件刚换下的中衣塞她怀中才骗了过去。


    但婢女怎会端来酒水,而且味道清甜不刺喉,可能是带有副作用的茶吧。


    “嫣嫣。”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洛嫣迷迷糊糊地想,今日从身后出现的人还真不少。


    第 36 章   第 36 章


    屋中昏暗,少年身着靛青色劲装,腰间并无佩剑,立在墙角的阴影处静静看她。


    洛嫣已经梦见过一回,熟稔地伸手。


    他先是横眉扫了扫,想知道什么样的东西能助人瞬息移形,但洛嫣显然耐性不足,幽幽瞪他。


    洛嫣合理怀疑,他在趁机抹黑自己。她不信邪,扫一眼书册,再提笔誊抄,却仅仅记得习了十余年的简体。


    望着案上状如狗爬的字,洛嫣腮畔一热,鬼鬼祟祟地捏成团。


    不待她毁尸灭迹,祝昀掐算着时辰归来。一手拎着食盒,一手拎着新鲜出炉的栗子糕,朝里间轻唤:“洛姑娘。”


    “来了。”她忙不迭移开门闩。祝昀却并未如她所料露出受用神情,反而脸色冷下,桃花眼中笑意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晦涩难辨的情绪。


    她茫然眨了眨眼,心道,又是哪句话惹恼了他?


    “吃吧。”祝昀淡声打破沉默。二人面面相觑,她自祝昀眼中品出了类似无语的情绪,顿时无辜地努努嘴,“我背上又不曾长眼睛,哪里能瞧见青娘子是如何绾的发。”


    祝昀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总要试一试。”


    他只当洛嫣期望自己指点一二,并不吝啬,点了点头。


    下一瞬,洛嫣握住他的小臂,将人牵至铜镜前,眨巴眨巴眼睛,直白道:“可以吗?”


    洛嫣将手举高,古人袖摆原就宽大,随着动作牵引,几乎落至肘部,露出纤细白皙的一截。十指尖尖,腕骨小巧,肌肤滑若凝脂。


    祝昀眼神黯了黯。


    她却素来是个缺乏耐性的主儿,停顿两息,见祝昀不接,嘟囔道:“罢了,你既不愿意,我再去问——”


    话音未落,祝昀伸手,指腹堪堪擦过她的。


    触感分明温热,却烫得她心尖儿发颤。洛嫣霎时咬紧了唇,鸦羽振了振,从鼻间轻飘飘地哼一声,故作淡然地转过身去。


    铜镜映照出少女垂眸不语的羞态,祝昀弯了弯唇,倾身靠近。


    玉佩和短匕发出清脆的撞击音,掺杂了衣袍摩挲声,窜入耳中,令她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却还不止。祝昀:“……”


    他紧了紧后槽牙,当洛嫣再次消失在眼皮底下,快步上前,一把揪住她的后领。


    “什么?”四周嘈杂,祝昀附耳过去。


    精致侧颜骤然在眼前放大,鼻梁高挺,薄唇微红,骨相清晰优越。她面色一烫,暗暗想,一日之中,必有几回被他的容貌所惊艳。


    尤其,夜色模糊了轮廓,祝昀平日凌然锋锐的气势悄然藏匿起。唯余一双桃花眼,温情缱绻,引人深陷。


    可祝昀虽好,异地恋却是轻易谈不得,若要她懵懵懂懂跟去京城,又未免太过冒险。洛嫣在心中默念几遍,提醒自己万万不可动情。


    二人并肩行过长街,因身姿出众,引得不少人频频回首,目光或友善或垂涎。洛嫣心中不安,朝祝昀靠近,仰头问:“若是被人认出,你会有危险吗?”


    “不会。”他垂眸,“你可以试着相信我。”


    洛嫣耸耸肩:“我自然信你,只不过,你我终究算不得熟悉。又从何处知晓你善什么、不善什么,师从何人、有几分把握呢?是以担忧在所难免。”


    始料未及的答案,令祝昀愣了愣。


    醉汉仍在叫叫嚷嚷,试图起身纠缠于她,被祝昀冷沉着眼一脚踢开。


    洛嫣不熟悉此间律法,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忙低低劝道:“先离开此地。”


    她匆忙走出十步远,忽而忆起自己并不识路,倏然回头,竟与紧紧跟随而来的祝昀撞了个正着。


    胸膛宽厚却也坚硬,磕得洛嫣鼻间一酸,再开口,带了几分委屈的哭腔:“疼……”


    祝昀捻起几缕青丝,一面回忆,一面端详。酥麻痒意轰然间炸开,刺激得洛嫣缩紧了肩头。


    动作幅度之大,令祝昀跟着顿住,他看向镜中,关切地问:“弄疼你了?”


    什、什么虎狼之词!


    洛嫣面色绯红,嗔怪地瞪他:“你到底行不行。”


    她自以为恶声恶气,实则语调绵软、尾韵微长。落入耳中,甜丝丝的,像极了打情骂俏。


    祝昀喉结耸动,一时忘了辩驳,沉默着拆去金簪,再略带生涩地复原了青娘绾过的发髻。


    他高出洛嫣一头不止,目光淡淡扫过略显松散的发髻,思忖着今日手法生疏,需得练上三五次方能——


    祝昀面色倏地一沉,被自己堪称是匪夷所思的念头惊住。


    因着洛嫣疑惑丛生,祝昀又向来讲求食不言、寝不语,难得安静地用过膳。


    小二前来收拾屋子,顺道说起夜里街市上有北地之人表演杂耍。待人一走,洛嫣希冀地看向临窗而站的少年:“我们也去凑凑热闹?”


    思及油膏,洛嫣难免心软,不情不愿地翻了篇,只问他:“你——你在京中,对旁的小娘子也这般细致入微么?”


    但有一点,祝昀渐渐清楚,那便是洛嫣的决心。


    起初,他并未轻视,却也并未深想。如今听她娓娓道来,双眸绽放出琉璃般的光彩,祝昀终于意识到,洛嫣当真无意上京。


    扪心自问,之于他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毕竟,此番微服南巡,原不该暴露身份。若将洛嫣送回江府,真相大白,也势必会扯出新的争端。反而是将人安顿在江南,一来无需再言明实情,二来,以她不谙世事的性子,何必踏入波诡云谲的京城。


    届时,太子祝昀也好,江府四公子也罢,甚至萍水相逢的阿昀,于她而言皆是前尘往昔,不可追、也不必追。


    殊途同归,该喜才是。终究是北地人的杂耍更具吸引力。


    洛嫣暂且摒弃纷乱思绪,斜倚在罗汉床,一双笔直纤细的小腿悬空晃了晃,等待油膏自然风干。


    透过黑漆葵纹曲屏,只隐隐瞧见祝昀高挑挺拔的剪影。洛嫣忽而意识到,他佩戴的玉璧缠枝金冠不翼而飞了,取而代之的,是嵌着白玉的平素木簪。


    难不成,是为了替自己买油膏,故而将发冠当了?


    洛嫣心中骤然一暖,可惜油膏尚且黏腻,不便挪动。她琢磨来琢磨去,欲寻些新鲜话头,好能听一听他清冽如泉的嗓音,聊以慰藉。


    她抿了抿唇,干巴巴地问:“阿昀,如此枯坐着,你竟不会觉得无趣?”


    外间,祝昀翻动书页的动作一顿,虽感疑惑,却如实答她:“也许罢。”


    身为一国储君,自出生起,便被寄予厚望。


    旁人家的孩儿尚在颤巍学步,祝昀已拿好木剑随师父习武;旁人家的孩儿尚在懵懂辨字,祝昀已伏在比个头更高的桌案上习文。


    风雨无阻,如饮水用膳一般寻常。


    现今非但算不得枯坐,甚至是少有的闲适。可若论及无趣与否,他倒未正经思量过。


    察觉到她静得出奇,祝昀只当是方才的答复不尽如人意,薄唇动了动,反问:“可是洛姑娘觉得无趣?不如,一同去茶坊听戏。”


    等候几息,仍不见回应。


    他眉头紧紧锁住,轻声唤:“洛姑娘?”


    正所谓关心则乱,祝昀内力深厚,侧耳一听便能探得屋中并无外人。可他偏是慌了神,急急退开太师椅,绕过屏风往里行去。


    入目是传世画卷般的美色,祝昀止步,一瞬间呼吸凝滞。


    只见少女侧卧在罗汉床,粉腮枕着手臂,迫使两瓣饱满的唇不自觉张启,色泽嫣红,娇艳欲滴,攫取了他的所有注意。


    少倾,祝昀回神,一贯端方自持的太子殿下狼狈侧目,敛去眼底的惊涛骇浪。


    他深深吸气,垂眸捡起脚边掉落的薄毯,酝酿一番后方为她披上。


    可视线仍旧不可避免地掠过,仅仅一瞥,已然震撼——


    缎面衣料紧紧贴合着曲线,勾勒出山峦起伏般的曼妙姿态。其下,双足若隐若现,玲珑小巧,白嫩如霜,泛着细腻光泽。


    尚未平息的欲色登时卷土重来,祝昀喉结重重翻滚两下。


    “唔”


    许是睡姿不当,洛嫣蹙了蹙眉。


    祝昀瞳孔微震,热意轰然涌上了脸,他心中既懊恼又羞愧,逃也似的离开厢房。


    可为何,心中愈发沉重


    祝昀喉结翻滚一圈,折中道:“丛岚往上是开阳县,尚需在那处停留几日,直至拿到我想要的东西。事后路过萤州朝京城行去,会途经安岳王封地,你若仍想隐姓埋名,我会托安岳王照拂一二,免你后顾之忧。”


    京中之人俱沾亲带故,是以洛嫣并不惊奇。她勉力扯了扯唇角,谢过祝昀,借故回了里间。


    油膏冰凉滑腻,用掌心揉搓后渐会发热。很快,空气中氤氲开清浅花香,沁人心脾。


    可洛嫣发觉,自己并没有想象中开怀。


    “虽然不太可能,但假如有朝一日碰见,希望表兄能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伤害他们。”


    崔无恙神色复杂:“我岂会伤害你的友人。”


    洛嫣谨慎道:“表兄千万不要去寻他们,也不必刻意关照。”


    他点头,话锋一转:“祝昀是何人?”


    密报中从未提及祝昀,是因揽月楼偷了崔无恙昧下的洛嫣所写的家书,顺道抹去有关祝昀的痕迹。


    探子也亲自去医馆问询,殊不知刘郎中最先提议让祝昀做童养夫,如今皇太孙殿下找了过来,他吓得大病一场,哪里敢往外说。


    阴差阳错,祝昀成了最惹眼的存在。


    洛嫣怔了怔:“为何单单问他?”


    被主角关注并非美事,她脑补了好几出戏,结果崔无恙收敛情绪,平和道:“刘长生、刘长意、王谷雨、王谷阳、刘青草、刘青莲,刘海庆,贾玉芳、祝昀是吧。”


    哥你这样可就像阎王爷点生死簿了。


    她讪讪道:“当我没说行吗?”


    “行……”


    第 37 章   第 37 章


    洛嫣每日临睡前要饮一杯茶水,可惜直至及笄宴前夜,再也没有梦见过祝昀。


    雪宝早便察觉到小反派离开了京城,最大的隐患消除,拉着她畅想道:“过了明天你就能蹦能跳,不会头疼,不会咳到失眠。宿主,你要迎来新生了。”


    她心中忐忑:“最近面板刷新的速度好像慢了,偶尔还闪屏,不会出故障吧?”


    “呃。”雪宝检索一遍,实诚道,“至少宿主的身体已经重塑完毕,只等结算瞬间一键更新。”


    重塑及复活由总部控制,从未出现差错,但宿主苏醒的确切时间会受主角磁场影响。


    它私下咨询过前辈,对方建议以任务为重,早醒晚醒总归差不了几日,何必让宿主劳神。


    是以当洛嫣再度确认:“会顺利吧?”


    祝昀回神,本能地躬下身,用指腹替她轻轻按捏。


    晶莹泪滴湿润了长睫,洛嫣眼前水雾蒙蒙。她轻捶一下祝昀胸口,细声抱怨:“你是铁做的吗,骨头都快被你撞断了。”


    祝昀薄唇紧抿,看似因愧疚难当而沉默不语。实则,他心跳如擂、呼吸灼烫,耳畔嗡鸣阵阵。


    分明滴酒未沾,醉意却止不住地上涌。


    饶是如此,祝昀依旧记得匀出心神关切,一时,语气温柔更甚往常:“还疼吗?”


    洛嫣咽了咽口水,撩他一眼,红着脸不作声。少倾,慢吞吞地将额头抵在他胸前,半是撒娇半是真切道:“让我缓缓。”


    她疼的可不仅是鼻尖。


    方才,某人意欲揽住她的腰,是以并未克制力度。偏估错了身量差异,加之洛嫣后缩着去躲,歪打正着,竟覆在了那一处。


    如今还微微疼着,偏不好当众去揉,只得咬牙忍着。


    再者,


    他最后分明捏了一把,对么?


    这话自然不能向祝昀求证,只她愈想抛之脑后,记忆反而愈发清晰。甚至,仿佛还能感受到掌心热意,带着难以忽视的存在感,透过薄衫,一滴不剩地匀给了自己。


    洛嫣挫败地闭了闭眼,启唇轻轻吐息。


    好在祝昀亦不镇静,强有力的心跳“砰砰”作响,似要将她的右耳震聋。


    见勉强扳回一局,胜负欲渐渐盖过羞意,她终于退离祝昀的怀抱,装作若无其事道:“杂耍快要开始了。”


    气氛所致,她也跟着放声大笑,两刻钟下来,双颊竟微微发疼。


    她回屋斟一杯清茶润泽喉咙,余光扫过祝昀,见他正低垂着眼,神色淡淡,与满街哗然格格不入。洛嫣敛了笑意,踱步过去,仰起脸问:“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心事?”


    而祝昀掌心半悬,看似姿态亲昵,实则恪守着礼节,并不与她肌肤相触。


    她强忍笑意,自行倚近几分。


    祝昀气闷,胸膛剧烈起伏,忍不住辩驳:“我岂会哀求这种事。”


    重点既已偏移,再难绕回原处。他顿了顿,终究默许了她的动作。


    祝昀仔细护着洛嫣打赏过碎银,再见缝插针地同踩高跷的女子搭讪两句,随后拐进幽暗巷子里。


    远离了喧嚣,他避嫌般退开一臂之远。


    洛嫣:“……”


    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此处已能遥遥望见下榻的客栈,她“哼”一声,赌气行在前头。一面埋怨某人不解风情,一面又感叹这古代油膏当真有奇效,方抹了一回,双足的酸胀感已经微乎其微。


    行过茶坊,缟白幌子无风自动。


    因笃定了祝昀能护住自己,她便壮着胆儿走近,欲瞧瞧是什么东西作怪。尚未探头细看,听闻一阵“嘬嘬嘬”的暧昧声响,伴随着男子粗重的喘息。嫣虽年岁轻,毕竟生活在网络发达的现代,瞬间会意,“轰”得涨红了脸。


    她去够落后几步的祝昀,原是要抓衣袖,不成想竟胡乱握住了他的手。


    少了衣料阻隔,热意无比清晰地传来,霸道而又直接。


    “怎——”


    幌子后的声响静了一瞬,她登时如临大敌,回首朝祝昀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将错就错,牵着他快步离开。


    待走出百步远,洛嫣忙不迭松了手,免得他又要搬出之乎者也的大道理。


    祝昀蜷缩起五指,拢于袖中,黑沉沉的眸子打量她一眼,方问出未道完的话:“怎么了。”


    她气息尚未平复,胸脯跟着起伏,缓了缓,一面倒退着走,一面绘声绘色道:“没想到你们还挺大胆,虽不在青天白日,却好歹是公众场合,居然当街亲热,啧啧啧。”


    “你们?”祝昀蹙了蹙眉。


    你们古人。


    洛嫣自是不便明说,随口胡诌道,“你们男子。”


    他对旁人的情仇爱恨兴致缺缺,只默默留意洛嫣身后,以免她不慎跌跤。


    却听洛嫣忽而一笑,双手合十道:“如此说来,大周民风竟比我想象中愈加开放。情投意合之人,可以坦坦荡荡地邀约出游,订过亲,更是名正言顺。便要和离、退亲,也无人觉得稀罕,是也不是?”


    闻言,祝昀抬眸,淡声答:“若是两家谈妥,去官府过了文书,自然不会惹人非议。”


    “那你为何”


    她抿了抿唇,欲追问祝昀为何对身为未婚妻的自己避之不及。转念一想,过不了多久,一个回京,一个留在安岳王封地,从此山高水远,相逢不相识,何必徒增烦恼。


    千言万语,最终化为短短两字——


    “算了”。


    回至客栈,洛嫣先行洗浴一番。


    待她绞干长发,轻轻移开门闩,唤祝昀:“进来罢。”


    屋中氤氲着澡豆香气,而她眼底似有秋水荡漾。祝昀瞳心一烫,为难地开口:“我、我洗浴时,只能委屈姑娘在书案前稍坐片刻。”


    更深夜静,洛嫣身为女子,容貌姣姣,自是不便如他一般在长廊等候。


    她也并未多想,稀松平常地应下:“不妨事,我正要翻翻闲书。”


    小二麻利地换了水,洛嫣阖上房门,在书案前坐定,琢磨起自己为何仅仅继承了半数原身的能力。


    虽芯子不同,但容貌相似,连名姓也别无二致。难不成,随着时间流逝,她往后还会觉醒更多东西,譬如天赋、记忆,诸如此类。


    她在宣纸上涂涂写写,试图捋清思绪,忽闻水声沥沥,于一室沉寂间尤为清晰,直敲鼓膜。


    洛嫣怔住,脸颊憋得涨红,她后知后觉地推断,难道自己沐浴时


    不对。


    山林间原就算不得静谧,鸟雀闹枝头,溪流亦是哗哗作响,岂会如眼下这般旖旎万分。


    她悄然吸一口气,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屏风。


    里间并未燃灯,男子衣袍正搭在上头,遮住了所有风光。可洛嫣第一日便目睹过他的胸腹,因尚是少年,清瘦却不单薄,线条优美,毫无油脂气。甚至,少数几回的触碰,手感极好。


    她忍痛在腰间掐了一把,将回忆驱散。


    偏周身热意不减反增,只好起身行至窗边,迫使自己转移注意。


    洛嫣盯了一会儿窗纸,忆起电视剧中常有恶人往指腹哈气,而后捅破窗纸,将迷烟吹入屋中。


    她鬼使神差地伸指一戳——说罢便要外出查探。


    “等等。”洛嫣慌忙扑了过来,扯住他的衣袖,“不是刺客,是是我弄的。”


    祝昀拧眉,嗓音淡的辨不出情绪:“为何。”他眸光晦涩,将小臂自洛嫣手中挣脱。


    她尴尬不已,略带恼怒地开口:“好奇、手欠、多动症。总之,指给你看,是因这窗纸瞧着像是绢纱一类,想问问市价如何,免得回头赔不起。”


    如实交代完,祝昀依旧面无表情。一贯话多的人陡然沉默,偌大天字房内,寂静得只余呼吸浅浅。


    祝昀抚平窗纸,揉了揉眉心,朝里间唤道:“洛姑娘。”


    洛嫣梳发的手一顿,迟钝地意识到,她向来是唤“阿昀”,可对方却始终坚持唤自己为“洛姑娘”。如此重要的细节,她竟过了这般久才发觉。


    方平息的怒火顿时泛滥成灾,她揪了揪纱幔底端的流苏,缄口不语。


    祝昀眉头紧蹙,感到前所未有的焦急,只得隔着屏风,软下嗓音:“洛姑娘,你可愿听我解释一二?”


    她自是不会应声。


    祝昀静候片刻,知晓她气得不轻,咬了咬牙,低语道:“得罪了。”


    说罢绕过屏风进了里间,见洛嫣正拥着锦被发愣,听闻他的脚步声,幽怨地投来一眼,很快又转头望向别处。


    殊不知美人回眸,杏眼慵开,乌发轻晃如幡。


    洛嫣气闷,“不信就算了”


    见她眼底漾开愠色,祝昀挑眉不语,目光似是审视,致使气氛一时降至冰点。


    二人僵持片刻,洛嫣率先松了手,她坐回圆凳,把玩起白釉茶杯。心中却想,倒也不能全赖祝昀。


    易地而处,倘若她遇上身心健全之人,竟对随处可见的玻璃窗生出好奇,并试图以硬物撞击之。末了,却归咎于好奇心作祟。


    降智,非常降智。


    可疑,非常可疑。


    然而世间悬案,许多时候,真相往往便是这般匪夷所思。


    正当洛嫣犹豫着且再耐心解释一番,祝昀屈指敲了敲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惊得她指尖打起细颤。


    一坐一立,他居高临下地睨着她,神色淡淡:“你在紧张什么。”


    洛嫣语滞,心道换作旁人,面对他冷冰冰的质问,亦是会紧张,如何就衬得她做贼心虚了?


    她艰难仰头,望向祝昀不含温度的眼。他甚至无需做多表情,已然气势凌人。


    杀伐果断,不怒自威,这才是真正的祝昀。


    身处于权势顶端的祝昀。


    洛嫣强撑着挺直了脊背,愤愤瞪他一眼:“该说的都说了,信不信由你。”


    语罢,鼓着面颊,气呼呼地回了里间。


    她不喜祝昀强势的态度,虽说比往日更添韵味,可若是用在自己身上,尤其——当她被三番五次的吸引,以为二人终于多了盟友般的脆弱信任之后。


    原来,竟是她自作多情了。


    洛嫣心中寒凉一片,她嘲讽地扯了扯唇角,暗自想:居然敢吓唬她,绝交,必须绝交!


    糟糕,当真戳出一个圆润的洞。


    洛嫣反手撑着书案,小腿悠闲地晃了晃。


    忽而,里间传来荜拨一响,烛光幽幽燃起。与此同时,屏风上倒映出祝昀高挑挺拔的身影。


    他微微福身,将火折子放回原处。分明是简单不过的动作,由他来做,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子矜贵,极为赏心悦目。


    少倾,颀长剪影掠过屏风,露出其后温润如玉的脸。


    祝昀身披烛光朝她走近。


    因是将将出浴,薄唇润泽,眼尾泛红,眉宇间添了朦胧之意,俊美得不似凡人。


    洛嫣不自觉端正好坐姿,指骨一屈,假意将长发拨至耳后。趁势低垂了眼睫,敛去眸中不加掩饰的惊艳。


    “久等了。”他略带了几分歉意道。


    彼此相隔不过两步远,熟悉的澡豆香气四散开来,渐渐交融,分不清起源,就好似——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洛嫣被自己唐突的念头烫了一下,顿时热意燎原,令她涨红着脸羞于抬头,只低低应了声,矜持十分。


    祝昀并未深想,绕过她,将杂乱不堪的书案理了理。见白纸上歪歪扭扭画着许多符号,倏地顿住,好笑道:“这是什么?”


    “不告诉你。”洛嫣跳下书案,仍旧不愿正眼瞧他,兀自踱步至窗前,伸手一指,“你看。”


    谁知祝昀霎时变了脸色,语气沉沉:“在房中等我。”


    为何要记得如此清晰,为何要听话得像条狗,为何,不早一步赶来。


    展风知道洛嫣,见她竟在几步外死去,自家少主更是一副癫狂模样,惊恐地抱紧剑柄:“这下完了,这下完了。”


    阿空正横在前方斩落箭矢,闻言回首,见血污糊满了祝昀左脸,俊秀的容颜在此刻显得狰狞。


    “少……主?”


    祝昀缓缓抬头,露出布满血丝的眼。冰冷音节从他齿缝间挤出,浸满恶意,犹如厉鬼降世。


    “今夜,见一个杀一个。”


    “我要他们全都去死。”


    第 38 章   第 38 章


    “宿主,宿主。”


    “反派快要把男主弄死了。”


    一阵鬼哭狼嚎将洛嫣从沉睡中唤醒,她眼皮沉甸甸,仿佛黏连在了一起。


    手术结束了?


    依稀记得哥哥答应带她去看极光,这回出院总能兑现吧。


    正胡思乱想,腹部遭重物砸了两下。洛嫣蹙眉,以为是主刀医生失误,又听诡异童声带着急切道:“宿主,醒醒,宿主,醒醒。”


    洛嫣竭力撑开一道眼隙,入目是潋滟碧波,有膘肥体壮的鳜鱼游来游去。


    与此同时,错乱的记忆归位。


    她垂眸看向端坐在腹部的雪白小狗:“雪宝?”


    “你总算醒了。”雪宝激动得转圈,但它显然忘了自己几斤几两,见洛嫣满面菜色方老老实实顿住。


    祝昀胸中淤堵的愁绪登时烟消云烟,甚至带了明显笑意,在她面前屈腿蹲下。


    视角易换,这回,由他仰视洛嫣:“刺杀我的人乃当朝七皇子,若那日恰直汛期,此时此刻,我已不在人世。”


    安逸了两日,洛嫣几乎快忘了命悬一线时的绝望与紧迫。


    彼时,生与死皆是半数几率,无异于一场豪赌。


    见她神色动容,祝昀继续道:“他并未从我手中讨到好处,可我也的的确确折损了不少心腹。不瞒姑娘,这段时日,实是我有生之年,最为狼狈的一段光景。”


    闻言,洛嫣心底不禁涌起一阵恻隐之情,终于愿意垂眸看他,神色也不似先时冷淡。


    祝昀勾了勾唇,嗓音愈发柔和:“此去京中尚远,若敌兵先一步寻来,恐会落于下风。是以,难免有些草木皆兵,还请姑娘见谅。”


    他洋洋洒洒说了很长一段,单膝抵着脚榻,堪称是低声温柔地解释。


    洛嫣鲜少以俯视的角度端详他的容貌,发觉他瞳仁极黑,睫羽浓密,尾端微微上翘。因是仰头看向自己,桃花眼恍若弯钩,非一般的撩人心弦。


    她轻咳一声,别别扭扭道:“你是在哄我吗?”


    祝昀迟疑:“我不曾哄过女子。”


    言下之意,便是不知如此这般,能不能算作是“哄”。


    洛嫣无端被取悦,碍于矜持,抿着唇不再言语,免得语气中的轻盈藏匿不住。


    祝昀眼神软了软,知她不过是个心思单纯的小娘子,自己不该生疑,于是启唇:“洛姑娘,方才——”


    却见洛嫣面色倏然冷下:“还不将屏风移来,我要歇息了。”


    祝昀微微错愕,不解她为何复又动怒,但依言将曲面屏风移至正中,隔档在罗汉床与她之间。


    旋即,另一端传来窸窸窣窣,祝昀止步,躬身吹熄了烛火。


    月光透过纱窗照入内室,微弱、朦胧。


    祝昀侧耳辨了辨她的呼吸,不似困乏,便主动搭话,意欲缓解二人之间僵持的气氛,他问:“洛姑娘,明日去书坊转转如何?你不是一直想寻些话本来瞧。”


    洛姑娘,洛姑娘,洛姑娘。


    一口一个,她耳朵快要磨出茧子。


    洛嫣冷淡道:“多谢江公子美意,不必了。”


    暌违已久的称谓,令祝昀眉眼一凛。他忽而警醒,忆起彼此身份,霎那间,笑意悉数散去。


    见他不语,洛嫣抿唇偷笑,决定以后皆如此唤他。


    原以为祝昀会就此息声,她将半张脸埋入锦被间,开始酝酿睡意。不料他状似无事发生般再度开口:“你的‘死讯’,当真要由着它去?”


    谈及正事,洛嫣翻转过身,如实答他:“走一步算一步,我眼下不想做任何决断。”


    她自认与此间毫无羁绊,可察觉到原身残留的影响之后,再难置温太傅、洛家旧人于不顾。且据祝昀所言,途中会经过萤州,洛嫣其实存了回府一瞧的心思。


    至少,生母温氏留下的陪房,并几个伴原身长大的丫头,她想知道柳姨娘会如何处置。


    洛嫣趁便告诉他:“但有一事,我心中早有决断——江公子只管当洛家长女已经死了,回去京城,先将婚约解除了罢。”


    一来,与江家有婚约的实是原身;


    二来,自己尚不及碧玉年华,谈婚论嫁为时过早。


    正所谓福祸相倚,她这一“死”,得了自由,何必再遵循古人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祝昀听后,弯了弯唇:“此话怎讲?”


    为何从他语中听出了一丝窃喜。


    洛嫣心存疑虑,但还是同他说起:“十三载未见,你我原也无甚感情,成了婚亦不过是怨偶。”


    他矢口否决:“怎么会。”


    且不论江辰行事肆意,若当真不愿,早便退了亲,何须差人远去萤州。再者,以洛嫣的容姿及性子,世间男儿,会有几个不喜她?


    祝昀从洗耳恭听到忍无可忍,最后带着一丝咬牙切齿道,“少看些话本。”


    洛嫣隔着重重纱帘吐了吐舌头,懒声说:“总之,你回去先退亲,然后寻个对仕途有利的妻子,再将那什么七皇子摁在地上摩擦。”


    她顿了顿,带了几分真意:


    “莫要再受伤了。”同洛嫣一齐用过早膳,祝昀携侍从顶着烈日出了客栈。


    庆言尚未从主子绝处逢生的喜悦中缓过劲儿来,抽噎着问:“殿下,您为何不即刻回京,好让圣上并娘娘瞧瞧,七皇子都把您害成什么样了。”


    祝昀好笑道:“本宫什么样?”


    “哎哟,殿下您比出京时可消瘦了不少。”


    庆言六岁便入了东宫侍候太子,忠心耿耿,是以愤懑道,“还有那洛娘子,一介民女,竟对您呼来喝去,真是胆大包天。”


    提及洛嫣,祝昀面色微冷:“休得无礼。”


    庆言惯会察言观色,当即息了声,暗自琢磨起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洛娘子的身份。


    愣神的功夫,见祝昀抬步入了颂兰书坊,登时感动得热泪盈眶,心道太子殿下真真好学,不愧是全京城视为楷模的——


    “掌柜的。”却听祝昀一本正经地问,“时兴的话本放在何处?”


    庆言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瞳孔剧颤。


    且说祝昀行事一贯认真,即便是挑拣话本,也仔细翻阅几页,择其中文采斐然者、印刷清晰者,再从爱恨到公案,选出类型不一的十余本。


    庆言忙要上前接过,祝昀摆摆手:“不必。”


    说罢,亲自拎起沉甸甸的书册。


    “殿下,这可使不得。”庆言压低嗓音,诚惶诚恐道,“岂有奴才歇息、主子受累的理儿,还是让奴才来罢。”


    祝昀步履不停:“既是微服私访,莫要再唤殿下。”


    庆言忙不迭应“是”,只一颗高高悬起的心,终于落了下去——


    自家尊贵无双的太子殿下,


    分明是红鸾星动了。


    洛嫣是被一声哭嚎生生吓醒的。


    她睁开惺忪睡眼,入目是古色古香的层叠纱帐,艳丽而陌生,令她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旋即,门闩移开,长廊上的动静顿消,人声由近及远。


    洛嫣头疼地揉了揉额角,意识回笼,猜测是祝昀的下属寻了过来。她一贯浅眠,既被吵醒,无法再度入睡,干脆拥着锦被坐起。


    昨夜说了许多形同割席的话,白日里回想,竟略微发窘,害她不知该摆出何种神情面对祝昀。


    罢了,以不动应万变。


    洛嫣掬清水净过脸,在铜镜前坐定,试着自己绾发。是以祝昀回房时,她已梳成不伦不类的垂鬟分肖髻。


    他今日动作倒是顺畅不少,只需片刻,便绾成与青娘如出一辙的妇人发髻,随后将沉甸甸的金锭轻轻放于她面前。


    好闪。洛嫣唇角翘一下,道明来意:“你家公子素来寡言,我正愁找不着人打听,偏巧你来了,不知可否和我讲讲此番南巡的所见所闻?”


    忧心庆姜误会,她补充道:“只拣风土人情此类不涉机密的便好。”


    太子南巡,兹事体大。


    但洛嫣态度坦然,眼神澄净,直瞧得庆姜耳根烫了一烫。他避开紧要信息,将沿途见到的趣事倒豆子般说与她听。


    一时,将洛嫣逗得掩唇低笑。


    “公子走到哪儿,哪儿便有小娘子赠花献礼,将长街围得是水泄不通。”庆姜绘声绘色道,“为此,我们还曾扮作落魄书生,竟也惹得郡守千金青睐,哭着要将公子招为赘婿。”


    洛嫣听得津津有味,屈肘撑腮,眸子亮盈盈:“那他在京中可有来往密切的贵女?”


    “我家公子从不近女色。”庆姜矢口否认。


    说罢,目光扫过她不施粉黛的清丽小脸,迟疑道,“恩人姑娘算是头一个。”


    “恩人姑娘?”


    庆姜点头:“公子说了,多亏姑娘施以援手,此番才能顺利脱险。因形势所迫,不得不假扮成夫妻,实则清清白白。姑娘且放心,我等绝非喜爱嚼舌之辈,定会守口如瓶,不败坏姑娘名声。”


    她挑了挑眉,有些讶异祝昀竟隐去了“未婚妻子”这层身份。转念一想,自己曾三令五申央他解除婚约,兴许是听了进去。


    可不知为何,莫名有些怅然若失。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洛嫣扯开话题,问庆姜,“你家公子可允我上街?若是允,待日头落山,我想去南门街多置办几件衣裳。”


    庆姜方要答话,耳朵动了动,看向胡梯,喜出望外道:“公子!”


    祝昀手中拎着一摞书册,神色清冷,半张脸隐于暗处,不知无声无息地立了多久。


    庆言抹了把虚汗,招呼毫无眼力见的同僚:“快快快,随我去大堂搬东西。”


    侍从一走,长廊只余她二人遥遥相望。


    洛嫣矜持了一瞬,眼珠转了转,终是受不住诱惑,欢欢喜喜地接过。


    见她愿意接纳,祝昀悄然松一口气,主动说起:“临近丛岚的一队人马已经赶来,我已吩咐下去,一人走水路上京,一人去向安岳王报信,另一人集结其他几队前来汇合。余下两位侍从,名唤庆言与庆姜,我若不在,会留他们照应你。”


    洛嫣正一门心思扑在金锭上,敷衍地点了点头。


    祝昀略感无奈,低声问:“早膳想吃什么?”


    她终于匀出心神搭腔,望向笑意浓稠的桃花眼,为难道:“丛岚的菜色我已经吃腻了。”


    言下之意,是要祝昀去搜罗新的吃食。


    “昨日不还对潮青虾赞不绝口?”


    祝昀极为困惑,语中便带了些许迟疑,“我记得,在陈家村时,你并不挑剔。”


    洛嫣无辜地眨眨眼:“吃一回,新鲜;吃第二回,自然会腻。再说了,去陈家村之前,只有你烤的腥咸的鱼,衬托之下,青娘子的厨艺简直是珍馐,我还挑剔什么?”


    她心中惦念着话本,只道随意端些清粥来,应付一二即可。说完,希冀地看向祝昀,“昨日答应了要陪我去书坊,可还作数?”


    “作数。”祝昀一口应承。


    洛嫣忙要起身将金锭藏好,余光瞥见红日高悬,推开窗,强光刺得她睁不开眼,蒸人的暑气也扑面而来。


    她当即变卦,体贴道:“你今日必是忙得不可开交,我便不添乱了。这样如何?待你忙完了,再顺路转去书坊。”


    祝昀噎了一噎,笑意微僵。


    谈及心上人,秦愿与有荣焉,忙示意兄长说与洛嫣。


    秦谦便接话:“放眼江湖,弱冠以下又擅多种兵器者不出五人,的确是天才人物。”


    少女希冀的目光隔着朦胧轻纱落在脸上,他顿觉受了鼓舞,继续道:“揽月楼不见春,幽南燕家九郎,落霞山庄上官昶。”


    “快说最英俊的那个。”


    秦谦无奈笑笑:“还有一位两年前初入江湖的游侠,名叫叶宁,正是舍妹所提之人。”


    叶宁,


    崔无恙行走江湖时用的化名。


    洛嫣心脏狂跳,僵硬地看向搭在马鞍处的包袱。她记得湖岸边有几棵枫树,色泽热烈,亦是朱红颜色。


    难怪她一路行来,见众人皆穿得单薄;难怪她骑了没一会儿便嫌热,只能扔掉披风;难怪官道上冬雪已经消融,行路无比顺畅。


    她颤声问:“秦公子,如今是景明几年?”


    第 39 章   第 39 章


    秦谦虽诧异,仍快速作答道:“景明十四年。”


    而洛嫣“死”时乃是景明十二年冬,她双耳顿时嗡鸣不止,帷幔遮掩下的面庞也失去血色。


    “罗姑娘?”短短数日,竟于不知不觉间变得体贴,真真是令人受宠若惊。


    “多谢。”洛嫣坦然接受他的照拂,隔着薄绢,朝胡梯口等候多时的侍从二人颔首见礼。


    庆言仅窥得一朦胧轮廓,但见少女风姿绰约,身量堪堪及自家殿下肩头,如此迤迤然并行,背影极为登对。


    于是抬肘,戳了一戳庆姜,低声问:“这洛娘子容貌如何?”


    庆姜自幼醉心武学,不善言辞,更遑论对着姑娘家评头论足。当即耳根微红,咧嘴赧笑:“和主子一般好看,煞是好看。”


    “咱们殿下可是一等一的美男子。”庆言将信将疑,“嗤”道,“你惯会夸大其词。”


    一行人随堂倌进入雅间。


    洛嫣摘下帷帽,自然而然地递给祝昀。后者面不改色地接过,悬于冠架,再抬手拨开玉白珠帘,示意她往里入座。


    这回,少了纱绢遮掩,露出一张清丽无双的脸。


    朱唇饱满,黛眉弯弯,似江南烟雨中的江畔垂柳。因行过长街,微有热意,双颊透出春日桃花般的薄红,颜色天然、占尽风流。


    庆言尚未来得及收敛眸中惊艳,忽觉脊背一凉,见自家殿下淡淡瞥来一眼。他忙赔笑道:“属下去要份儿戏单。”


    “什么戏单?”洛嫣支着下颌,懒声问。


    祝昀将提前吩咐过的冰酿圆子推至她面前,解释:“方才经过大堂,可瞧见了说书先生?雅间里,则是歌、舞、琴、戏。”


    她了然地点了点头,一面用调羹搅匀,一面打量四周。


    临近厢房门,是间精巧小室,横梁上悬挂了玉石串成的珠帘。再入里间,越过一道花鸟屏风,眼前豁然开朗。只见窗下列一棋盘,左右各有书橱,可谓是高雅至极。


    长桌安置在上首,堂中空缺,两侧摆放着四张方几。如今想来,正是献艺之处。


    洛嫣暗道一声“夸张”,却发觉祝昀几人俱是习以为常,连庆姜也光顾着饮茶解渴,脸上无有半分新奇。


    江府竟奢华至此?天字房已被悉数包下,两位侍从并祝昀自己,分别安顿在洛嫣左右。


    是以,当她推开房门,欲唤小二送些茶来,却见门前立着一身材清拔的少年时,并未露出讶色。洛嫣微微颔首,友善地笑了笑:“庆姜?”


    庆姜乃东宫侍从,武艺高强,被祝昀留下来照看洛嫣。


    方才只听闻她同太子殿下在里间交谈,嗓音清甜,似是年岁尚轻的小娘子。竟不知生得这般眉目灼灼,秾丽动人。


    “姑、姑娘。”庆姜麦色的脸轰然涨红,只打量一瞬便规矩地移开眼,自报家门道,“公子命我守着姑娘,若有需要,尽管吩咐我便是。”


    洛嫣沉吟片刻,忽而想到:“正巧,我方才收拾出来你家公子的物件,劳烦你送去他房中。”


    “好。”


    庆姜年方十七,与祝昀同岁,相衬之下自是容貌平平,却也足够端正。


    祝昀掠过她低垂的眼睫,微微下移,落至唇角翘起的愉悦弧度。


    眸色黯了黯,周身蕴起一丝凛然冷意。


    方才她看向庆姜时,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专注。似一根鱼刺,细微、脆弱,却蛰的人生疼。


    若自己晚一步现身,她可会……


    “外面好热呀。”


    衣袖被洛嫣轻轻扯了扯,祝昀自如麻思绪中抽离,听她以惯用的亲昵语气道,“先进去再说。”


    窗前摆着晨起新换的冰鉴,一室清凉,也平息了祝昀的满腔怒气。


    他见洛嫣鬓角透着些微汗意,想来是不便邀外人入内,遂选择坐在长廊交谈,时间一长,双颊染上绯红淡淡。


    可恰也证明,在她心底,祝昀并非外人。


    祝昀眼神软了软,用匕首割破捆书的细绳,一本一本铺于圆桌,清越地道:“挑挑看,若有喜欢的,回头知会我一声。”


    洛嫣果然眉开眼笑,翻开一本《黔江志异》,却不急着往下读,抬眸睇他:“你几时能忙完。”


    话语中的关切,令祝昀目光一点一点亮了起来。他缓声作答,嗓音低沉缱绻:“晌午去一趟镖局,宵禁前回来。”


    “这么晚。”


    她遗憾地挑高了眉,转眼间想出一对策,重又笑着说,“便让庆姜哥哥陪我上街置办东西罢,近来天儿愈发炎热,需得换些清凉料子才行。”


    问出这话时,祝昀颈上青筋微颤。似在竭力忍耐,以免语气过重,再无端惹恼了她。


    洛嫣果真受用,托着腮,漫不经心道:“原是想尊称一声公子,可庆姜哥哥说他并无姓氏。终究年长于我,不便直呼其名,思来想去,还是唤声‘哥哥’以全礼数,可是有什么不妥?”


    并无不妥。


    只落在他耳中,亲昵过了头。


    祝昀喉结快速翻滚两下,欲问问她,为何不曾这般唤过自己。话至唇边,又陡然清醒,惊诧于心底来势汹汹的失控感。


    洛嫣渐也察觉出他的异样,放柔了语气,关切道:“阿昀,你今日怎么怪怪的,可是一会儿要办的差事过于棘手?”


    “无妨。”他压抑着,平静扯开话题,“方才同庆姜聊了什么,你似是……极为开怀。”


    “戏单来咯。”庆言猫着腰将折子放下,顺道接过小二手中的玉壶春瓶,作势要替祝昀斟酒。


    祝昀摆手:“不必你伺候。”


    庆言毕恭毕敬地应“是”,直起身,坐回了下首方桌前。


    洛嫣困惑的眼神在二人之间徘徊,心道庆言身为侍从,未免过于面面俱到了些。既武功不逊,又善察言观色,还不假人手地布菜伺候,倒更像是家仆与下属的结合体。


    她默然想了一想,无果,只归咎于京中世家与地方的差异。


    祝昀对歌舞兴致缺缺,摊开戏单,偏过脸问她:“可要听曲儿?”


    洛嫣下意识要拒绝,话至唇边,清脆一笑:“好呀,就听筝吧。”


    得益于现代父母很是热衷给孩子报兴趣班,洛嫣从小便接触过围棋、书法、乐器,只她生来好动,最后仅余钢琴及古筝二项,坚持练了十余年。


    择日不如撞日,她便品一品大周朝琴师的技艺,刚巧能供她参考,以估量自己在此间的斤两。


    祝昀朝庆言略一颔首,后者会意,麻利地将两侧纱帘放下。


    少倾,青年琴师抱着瑶筝入内,朝上首拱手一揖,得祝昀准允后坐定,指尖轻拨,舒缓曲调悠悠传开。


    洛嫣细细听了片刻,于桌下踢了踢祝昀的脚尖。


    他怔了一怔,投来不解的目光。总不能说,自己明着暗着,打听了一溜儿祝昀在京中时的感情生活。即便是为了面子,洛嫣也需隐去这一段,只含糊其辞地答说:“不过是些家长里短。”


    祝昀其人,何等的敏锐。


    见她眼神躲闪,一时,心中愈发酸涩,恹恹地开口:“这些,你皆不曾问过我。”


    纵使失了记忆,为议亲顺利,阖府上下少不得要将江家各项事宜说与她听。既一清二楚,何需再问?


    少年鸦羽微垂,覆住寒若冰霜的眸底冷光,生平第一次,领会到了“挫败”为何物。


    究其缘由,只因相识之初,一念之差顶替了江四公子的身份。自此桩桩件件,皆师出无名,唯有继续忍耐。


    恰直窗前冰鉴受暑气融化,发出“嗤”的一声。


    祝昀借故移开视线,他温润的眉眼好似浸裹在了碎冰里,泛着幽幽凉意。


    待他回眸,忙仰起一张秀丽小脸,目露希冀道:“外头好生热闹,可是新开了什么食肆?”


    “嗯。”


    洛嫣象征性吃了两口,见他眼底漾开笑意,顿时面色不自然道:“你不必管我。”


    祝昀莞尔:“明日得闲,带你去城外转转。”


    “若你愿意再多吃上两口,我的话便作数。”


    她含笑应允:“一言为定。”


    隔着月白色纱帘,庆言将二人亲昵的举动纳入眼底,一时叹为观止。


    庆姜倒觉得稀松平常,夹起一块脆藕:“恩人姑娘生得比宫里的娘娘还好看,和殿下顶顶相配,也不怪殿下会喜欢。”


    “容貌能当饭吃吗。”庆言瘪了瘪嘴,为主子抱不平,“殿下从来是众星捧月,如今倒好,为一平民女子布菜斟茶,她还当是寻常。”


    “不错。”祝昀道,“我会扮作林公子。”


    洛嫣扬眉:“那我呢?”


    霎时,他玉白的面庞染上绯霞,垂眸斟酌半晌,略带一丝慌乱道:“你,扮作我的新婚妻子。”


    谨慎起见,洛嫣倾身,将一臂之远缩短为一拳之距。她低声问:“你觉得如何?”


    祝昀深知此乃错觉,心底仍是泛起绵密而隐晦的喜悦。


    洛嫣复又踢了踢,柳眉倒竖:“理我。”时近酉时,暑气稍歇,庆姜随洛嫣出了酒楼,驱车赶往南门街。


    临下车,她戴好帷帽,免得生出事端。


    洛嫣兀自进入钱庄,略略打听后,得知需有户牒此类证明身份的文书,方能开办户头。她并不失望,取出金锭,恋恋不舍地推与伙计,折换成便于存放的银票。


    离钱庄不远,有镇上最大的成衣铺。先前简单置办过三套,足够换洗,可料子平平,磨得后颈发疼。


    是以,庆姜由衷感激洛嫣。


    她却腮畔一烫,但笑不语。只因祝昀活下来纯属是他自己福大命大,谈不上是洛嫣的功劳。


    洛嫣问:“你家主子喜欢什么?”


    庆姜眼神微凛:“主子的喜恶乃是禁忌,不得散播不得讨论,也不得轻易表现。”


    “哈?”


    她诧异地启了启唇,忍不住腹诽,“家里是有皇位继承么,这般严苛。”


    洛嫣未曾料想生客会关切自己婚配与否,也不绕弯子,柔柔道:“夫人为何有此一问?”


    “我并无恶意。”


    他略带狼狈地错开眼,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平复过心绪,方反问:“何事?”


    “你看这琴师技艺如何?”


    祝昀悄然吁一口气,退开距离,中肯道:“不过尔尔。”


    “英雄所见略同。”说罢,洛嫣坐直了身子。


    她强撑着精神摆摆手,绕去半人宽的树后,步子虚浮,丝毫不见来时的稳健。


    一片死寂中,雪宝察觉自己颈部毛发变得湿润,它疑惑仰头,看洛嫣紧紧咬住下唇,正无声哭泣。


    豆大泪珠像是初见那日的暴雨,又多又急。


    雪宝有心安慰,但人类情感远超出它所能理解的范畴,只好用脑袋蹭蹭她的手,发出可怜的“嗷呜”声。


    洛嫣却似抓住了救命稻草,顾不得几步外的秦家兄妹,将雪宝放于地面,急躁地问:“怎么会一下就过去了两年?你不能附身在镜子里,让我看看祖母看看阿昀吗?”


    她顿了一顿,淡然自若地移开眼,捻起缠枝钗花簪插入发间。


    祝昀三步并作两步,熟稔地自她手中接过齿梳:“我来罢。”


    常言道,熟能生巧。


    这真是她的阿昀吗?


    正犹豫该说些什么缓和气氛,至少把人叫下来当面聊一聊。庙顶,熟悉的嗓音道:“这次的替身倒是很相像。”


    她先是眸光发亮,确认那就是她的阿昀,会意后瞪圆了眼:“替身?我?”


    下一瞬。


    有内力加持的话音穿透夜色,仿佛贴着耳畔炸响,他恶劣道:“且说说看,你想要何种死法。”


    “!”


    洛嫣飞速后退,颤声:“系系系统,我家竹马好像真的是反派。”


    第 40 章   第 40 章


    自打祝昀出现,雪宝幻化的油纸伞便不再发光,此刻也不敢回应洛嫣。


    闪电在天幕间停留了几息之久,她瞧见少年如鬼魅般轻盈跃下。但来不及打量他的眉眼,视野陷入黑暗。


    洛嫣目不视物,紧张地朝前探手,含着哭腔唤道:“阿昀。”


    “咯——”


    左侧传来踩断枯枝的声响。


    过去,祝昀走路悄无声息,总将她吓个半死。后来想出法子,凡长生在场,便用石子扔得他哇哇叫。若长生不在,则踩踩树枝,摇摇树叶,好让洛嫣有心理准备。


    嗓音依旧是熟悉的嗓音,暗号依旧是熟悉的暗号。


    乞丐在路边谄媚地端过一碗稀粥,咕噜咕噜地喝下肚里去,


    “王爷真是个大善人呐!若是没有王爷,我早就饿死路边碍贵人们的眼了!”


    那施粥的小厮高抬下巴,斜眼看着乞丐,冷笑一声道,


    “知道感念王爷心善就好。”


    那乞丐对着小厮一顿溜须拍马,小厮也未免飘飘然,吹嘘起来。


    “我们王爷真是温文儒雅,翩翩君子,不仅心善,最体恤民情,也喜与民同乐。七年前,王爷去一酒家,却意外失火,全家人只剩下一孤女,生得貌美非凡。”


    “王爷可是纳了那孤女为妾?”


    听到貌美非凡的孤女,老乞丐顿昀两眼发光,垂涎起来。


    “哼,婚前纳妾那是坏了门风,我们王爷不仅心善,还很重操守,只将那姑娘认作义妹,绫罗绸缎地供起来,给她花的银两比喝下去的水都多。”


    “嘿嘿……不过,我偶然见过那姑娘一次,那模样……嘿!真不愧是白花花的银子供出来的!”


    一小厮一乞丐相视,嘿嘿一笑。


    “你说这孤男寡女的……会不会?”


    老乞丐露出猥琐的笑容。


    “可不敢瞎说。”


    小厮瞬间变了脸色,打道回府了。


    王府内,卧房里,几叠鸳衾红浪皱,洛嫣上半身戴着一个沉甸甸的七宝璎珞圈,砗磲和珍珠一颤一颤。


    祝昀嫌碍事,将她璎珞圈上的珍珠抚到一边。


    他自认是十分克制的君子,只是见了洛嫣,才一错再错,酿成一桩荒唐事。


    “洛嫣,求我。”


    她变成了一根被拉到极致的弓弦,早已被冲昏头脑,晕着脑袋把他想听的话尽数说了,又求饶索要数次,祝昀才饶过她。


    一面明晃晃的西洋镜正对着床,默默映出许多阴私之事。


    卧室里全是脂粉皮肉气,洛嫣的脖子上挂着正经八经的璎珞,一件浅藕荷色的薄纱肚兜挂在璎珞上。


    镜子里映出一个气喘喘的美人,珠光宝气地装点起来,又金屋藏娇一般收在房中。


    咔嚓一声——


    洛嫣将茶盏掷到西洋镜上,西洋镜却纹丝不动,官窑的茶盏碎成两半。


    祝昀不耐烦地捏着她的下巴,


    “好吃好喝供着,你又发什么脾气?又看上什么首饰了?”


    他纳闷莫非是自己今日没哄好她,也对,常见的式样他们已经尽数玩过了。


    可洛嫣生了那镜子的闷气,怎么哄也不愿说话。


    他对她越来越没了耐心,索性把丫鬟金盏叫进来,伺候洛嫣更衣回房。


    金盏模样一般,年岁大了些,嘴很严,对二人的私事一味地装聋作哑,即使是私下场合,也绝不和洛嫣提起半个字。


    洛嫣沐浴后懒散散地躺在床上,任由金盏在她身上涂抹奢侈的玫瑰果油。


    “姑娘脚腕上有个烫伤的疤,什么膏药都用过了,就是去不掉。”


    “一个疤而已……跟你又有什么干系?”


    洛嫣嘟囔着翻了个身,身上的精油蹭了满床。


    那是那夜的大火留下的伤疤,洛嫣不希望它消失。


    她躲着金盏,偷偷地把疤上的膏药擦掉了。


    “哎,小姐,先别翻身,您翻个身,我们这些当奴才的还得换洗褥单。”


    金盏抱怨道,又拿来一盏热腾腾的汤药。


    “小姐,您身子不好,快把汤药喝了吧。”


    洛嫣忽然坐起来,发起了脾气,直接把汤药打翻在茵毯上。


    “我不喝汤药!我身子骨好得很!都是祝昀故意要让我习惯喝汤汤水水的东西,好从中做手脚害死我!”


    金盏赶紧去捂住洛嫣的嘴,


    “姑娘,有些话说不得……诶呦,你怎么咬我!我要去找王爷!”


    金盏头也不回地跑去跟王爷告状,洛嫣深知府中都是王爷的眼线,她名义上是义妹,实际上连个正经姨娘都不如。


    金盏自然也是王爷派来盯梢的。


    洛嫣笨手笨脚地,把复杂的华服穿得规规整整,打开抽屉。


    里面是一本《莺儿传》,这样的书是万万不可出现在未出阁姑娘的闺房里的,更别说里面还夹着两张活色生香的春宫。


    祝昀也派人教她学过几个字,待她学会了便寻这样的书来给她看。


    看见那春宫,洛嫣觉得恶心,拿蜡烛一把火烧了,丢在茵毯上。


    那茵毯不过一会儿便烧得只剩一团金线。


    “方才还好好的,你闹什么?玩什么火?”


    王爷皱着眉头走了进来。


    “罢了,这茵毯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你烧便烧了,只是汤药可不能不喝。”


    洛嫣冷冷道,


    “我没病。”


    祝昀把她拉到自己腿上坐着,搂着腰,贴在她耳边小声说,


    “你也知道那是避子药,若是不好好吃,恐怕你自己最吃亏。”


    洛嫣冷笑,


    “呵,到昀候我便把你的种生在朝堂上,一尸两命,让别人看看你家的丑事。”


    祝昀瞬间收紧了手上的力道,掐得她抖了一下,但她咬紧牙关忍着不叫出声来。


    “我命人再去给你熬了一碗,我看着你喝下去。”


    没过一会儿,金盏便低头哈腰,高高捧着一碗汤药进来,根本不抬头看二人的亲密之举。


    “王爷给姑娘汤药,是出于兄妹之情而爱护姑娘,也请姑娘体恤王爷,把药喝了吧。”


    在王府里久了,金盏练就一种睁眼说瞎话的本事。


    洛嫣还在他腿上跟条活鱼一样折腾来折腾去,祝昀便知道她不可能乖乖听话,接过碗,捏着她的下巴,强行把药灌了下去。


    “洛嫣,你也快满二十了,我也该为你的婚事上心,只是今日已晚,明日再议吧。”


    金盏看出王爷待她是越来越不耐烦,只是简单伺候她脱了衣服睡下,便吹熄了烛火。


    “姑娘,我岁数大了熬不动,便去睡了。”


    洛嫣只躺在床上默默流泪,一夜未眠。


    那西洋镜映出的哪里是王爷的妹妹,分明就是个用来取乐的妓子。


    她摸了摸自己脚踝上那个小疤。


    她父母十分恩爱,共同经营酒家,虽不算大富大贵,但也吃喝不愁。


    想起成婚,她想起十岁昀一个男孩子用狗尾草给她扎了一个兔子,被母亲揶揄了几句,洛嫣一言不发地红了脸。


    她想起母亲故作俏皮地打父亲两下的样子,又想起父亲给母亲买来最昀兴的雪花膏,擦在她的手上,母亲一边叫父亲别买这些,一边又笑盈盈地看着父亲。


    十三岁之前,洛嫣一直以为自己能嫁给那个送她狗尾草的男孩子,成婚后就能顺理成章过上像父母一样的日子。


    可是一场大火把她的人生毁了。


    祝昀……他把她糟践成个四不像的怪物,她当不回那个小酒家的漂亮女儿,也断不是皇亲贵胄,又不至于低到青楼里做妓子,似乎也不算是通房丫鬟。


    想起祝昀是如何诱骗了她,洛嫣就恨得牙痒痒。


    就算她死,也绝对不让他好过。


    第二日清晨,金盏把她叫起来梳洗打扮。


    “今日要来一位贵人,刚在殿试中得了二甲进士,因刚得了官职,暂昀没足够的银两在京城安置,便来王爷府中暂住,听说也是一表人才。”


    金盏把她叫去了书房,洛嫣也心里有数,大概知道王爷找她是要说什么。


    王爷今日没来由地对她客气了起来,


    “洛嫣,你也快满二十了,我为你寻了一夫婿,名叫甄斐,中了二甲进士,待会便住进咱们府里,待你们婚后,一切都与过去一样,也不会委屈了你什么。”


    见洛嫣冷着脸,默不作声,只有一动不动的唇上胭脂鲜红刺眼,祝昀便继续说道,


    “你大可放心,我为你准备了一万两银子作嫁妆。”


    “王爷的意思是,那甄斐缺银两,是为了您那一万两银子的嫁妆才娶我的。”


    这不是洛嫣想要的夫婿……她抿了抿嘴唇,胭脂苦涩的滋味传到牙齿上。


    “甄斐只是现在缺银两安置下来,待你们婚后,我也会念着你对他多扶持些,”


    “我不愿意。”


    似乎知道洛嫣不愿,祝昀只是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不管怎样,你先见一见他再说吧。”


    洛嫣咬死下唇,牙齿间的苦涩味变成了满口血腥气。


    她急匆匆回自己的闺房,把门栓上,谁也不肯见。


    两个昀辰后,金盏来她门前,发现门打不开,便用力拍门,


    “姑娘,快开门,那位公子来了。”


    “那位公子来了又与我何干?”


    洛嫣冷冷道。


    “姑娘迟早是要嫁人的,难道还能赖在王爷身边不走不成?依我看,按照姑娘的出身,若无王爷的运作,您是高攀不上像甄公子那样的二甲进士的。”


    金盏听屋内只传来洛嫣乱踢乱砸的声音,便恼了起来,做“主子”的把屋子弄得那般乱,最终都还是她这种下人来收拾。


    “姑娘,您可知道王爷与那将军家的贵女已经递了请帖?若是您赖在这不嫁,只会碍了王爷的眼。”


    当看到腰间悬挂的恶鬼面具,忆起了祝昀的真实身份。


    所以,当年他与孟菁离心,才会满身是血地晕倒在清源村。后来,自己服用的昂贵补药,源源不断的银钱,想必皆来自揽月楼。


    至于入京后遭遇的两回刺杀,包括死前看到的身影……


    “阿昀。”洛嫣仰头注视他的眼眸,情绪复杂地问,“我生辰那日你也在京城,对不对?”


    祝昀唇角扬起,噙着胜者的倨傲,轻描淡写道:“对,我把他们都杀了。”


    起初,江湖中人只知他是揽月楼少主,排行甲字级第七,遂称他为孟七。


    两年前,他满面血污,在大雪纷飞的京城无分别地杀人。亲历者称是忧心再也见不到来年春日,久而久之,便以“不见春”唤他。


    名号而已,祝昀并无所谓。


    他从怀中掏出瓷瓶,喂给她一颗青绿色药丸。


    洛嫣下意识含住,睫毛微微颤抖,心道阿昀待自己倒是一如既往。她人都“死”了两年,竟还随身携带补身子的丹药。


    正想道声谢缓和气氛,听祝昀凉凉开口:“这是归巢蛊,离我百步远则会暴毙身亡。”


    “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