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没日没夜的赶路让谈轻困乏不已,没一会儿就窝在榻上睡过去了,再醒来时,天已经黑了,裴折玉点了灯,坐在灯下查看宗卷。


    被窝里太暖和,要不是肚子饿了谈轻都不想起来,他打着哈欠坐起来,“什么时辰了?”


    裴折玉见他醒了,放下宗卷起身,“已经卯时了,入冬之后天黑得早,饿了吗?要用饭吗?”


    谈轻点点头,不舍地从被窝里爬起来,刚给自己穿上靴子,裴折玉就把他毛绒披风过来给他裹住了,谈轻还很困,愣愣看着他的手指飞快绕着系带穿行,而后又轻柔地将他被压到披风下的长头发拨出来。


    天色越晚,外面风越大,气温也更冷了,跟暖和的被窝简直是两个极端,烧着炭盆也没什么用,谈轻被冻得哆嗦了下,总算清醒过来,裹紧衣服让裴折玉回到轮椅上坐着,然后推着他去前面甲板的船舱上。


    前方甲板前有一处宽敞的船舱,用来做饭厅,紧挨着的是厨房,这个时候正好是用晚饭的时候,两人过去时,已经坐了不少人,热菜香气扑面而来,有布帘防风,饭厅比风霜肆虐的甲板让人感到舒适百倍。


    饭厅里的人多是穿着便服的兵马司小吏,这些人都是来护送他们去赣州的,谈轻不认识他们,径直推着裴折玉往没人的角落过去,结果两人刚坐下来跟伙计要了一些热饭菜,突然有个人坐在了他们这桌上。


    裹着刀鞘的长刀被哐当一声搁在桌上,伙计刚送过来的茶水都震了震,谈轻瞥了那人一眼,是个长得五大三粗的高壮男人,看着就不好惹,这人一坐过来,饭厅里的人都安静下来,尤其是那些兵马司的小吏。


    谈轻不明所以。


    裴折玉倒是镇定,自顾自倒了两杯热茶,一杯送到谈轻手边,淡声道:“徐校尉有事?”


    谈轻恍然大悟,重新打量起这个男人,这个人就是派来护送他们的兵马司头领,本是个巡城校尉,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被派来。


    而眼下这位徐校尉正盯着谈轻,“我看这位是生面孔吧,宁师爷,之前没见过这位吧。”


    裴折玉捧起热茶,笑应:“这是我表弟,也出自宁王府,是与商行的船一道来的,会跟着我们去赣州,还没来得及同大家说一声。”


    徐校尉显然不是很信这套,“你之前怎么没说还有人会来?万一有什么不怀好意之人混进来,伤及几位大人,这个责任你担得起?”


    谈轻挑了挑眉,回头看裴折玉,其实他不仅是一个人跟上,还带了好多人,这怎么解释?


    裴折玉一看就知他在看戏,不由暗笑,倒也从善如流,颔首道:“我会跟季大人交待的。”


    说来也巧,裴折玉话音刚落,那位季大人正好带着人过来用饭,见几人聚在角落,上前一看,见到裴折玉身边多了一个人后眸光一顿,很快反应过来道:“此事宁师爷早已跟本官报备过,徐校尉放心吧。”


    这一行护送的两位大人中便是这位大理寺少卿季帧官职最高,与宁王走得近,连宁王府的人都是他带过来的,徐校尉当即起身行礼。


    “季大人,突然多出来一个人,下官也是担忧会出事。”


    季大人面带笑容,随和地摆摆手,“无事,徐校尉这几日护送我们辛苦了,已经上了船,应当不会有什么危险,先回房休息吧。”


    听他这么说,徐校尉只好先告退,这一走就把他手底下那十几个人也带走了,饭厅一下子空旷许多,谈轻看着他们出门,回头一看,那位季大人已然站在他们桌前。


    “没位子了,可介意我们同坐?”


    徐校尉等人是走了,可桌上的残羹剩饭还没人收拾。


    裴折玉抬手,“请。”


    季大人笑着道谢,身旁看着文士打扮的中年男人也跟着坐了下来,季大人也没让几人冷场,笑呵呵道:“之前宁师爷就与本官说过,宁王府还会有人过来,这两天本官一直没见着人,还道赶不上了,原来就是这位小兄弟,听说你是宁师爷的表弟?”


    谈轻看他应当已年过四十,唇上蓄须,修剪整齐,穿着虽简单却也素雅得体,一眼便觉得他是个好说话的人,又看看裴折玉,见他点了头才回道:“我叫钟轻,见过季大人。方才听表哥说过季大人一路都很照顾他,一直都想当面跟季大人道谢来着。”


    “钟轻?”


    季大人低喃一声,眼神隐晦地看向裴折玉,心道钟轻钟轻,隐王殿下的王妃不就是大名鼎鼎的卫国公外孙谈轻吗?卫国公也是姓钟的。猜想到谈轻的身份,他暗自心惊,面上却仍是温和的笑容,“原来是钟小公子。本官名季帧,在大理寺办点差事,先前去沧州赈灾时也曾听宁王殿下数次提过钟小公子,可惜一直没能见上。”


    一听这话,谈轻就知道被认出来了,不过季帧是宁王的人,他也不在意,委婉地说:“可能是因为我以前总去麻烦宁王殿下吧。”


    他转眼看向季大人身边的中年文士,“这位大人是?”


    他们说话时,这人已经打量谈轻许久,闻言笑道:“鄙姓石,单名云,刑部一郎中罢了。”


    宁王派系的季帧倒好,这个刑部郎中谈轻是真不认识,裴折玉知道他不擅长社交,适时出声解释:“石大人是永安六年的榜眼,当年在御前所作的咏史诗引得不少学子传颂。”


    永安六年,那就是六年前的科考,早年安王生父登基,年号为天盛,后来狗皇帝继位,又改为天佑,结果过了几年与漠北战败被迫割地和亲之后,就又改成了永安。


    至今,已经是永安十二年了。


    可议和之后,这个永安年号怎么看都多少有点讽刺。


    谈轻找到话头,配合地噢了一声,“久仰大名!”


    石大人微笑道:“宁师爷和小公子太客气了,石某愧不敢当,要说这诗词,还是季大人的好,季大人可是永安三年的状元郎,在季大人面前石某哪儿献丑?不过小公子看着有些面善,总觉得是在哪里见过。”


    这人好圆滑,奉承季帧的同时,还隐约话里有话?


    但谈轻看他面生,想到之前裴折玉说过除了季帧之外其他人都是刚调回京城的,他就有底气了,装傻充楞地挠挠脸颊,“是吗?有这么巧的事?可能是我长了张大众脸吧。”


    石云看着谈轻须臾,又缓缓摇头,“小公子气质出众,又是宁王府出身,若石某见过定不会忘记。听闻这趟去赣州隐王殿下也会去,不知钟小公子从宁王府出来可有见到隐王?这两日风雪拦路,我们已经耽误了许久,石某只是怕追不上隐王殿下。”


    谈轻顿了下,笑问:“隐王不跟我们一路吗?我也不清楚呢,听说他体弱多病,还有个霸道的王妃,怕是不方便跟我们同行吧。”


    诚然,这个时代勋贵之后不论是精气神还是外表都与普通百姓截然不同,他穿过来运气好,娇生惯养的镇北侯府小公子、内定太子妃,能长得不出众吗?单是自小养出来的一身好皮囊都足够惊艳众人了。


    听石云这意思,他怕是猜到了谈轻身份不简单。


    可是谈轻这一手自黑,属实也是叫石云尴尬了。


    他自己敢说自己霸道,石云哪儿敢当着季帧的面,说与宁王一派走得近的隐王妃不好?


    裴折玉在桌下握住谈轻的手,不动声色转移话题,“季大人的诗我也拜读过,比起诗,宁王殿下和我都更喜欢季大人的文章……”


    季帧笑得很是谦虚,跟裴折玉你一句我一句的,很快就将话题扯远了,石云也识趣地没再插嘴,聊着聊着,饭菜便送上来了。毕竟是船上,厨房做的吃食没得选,除非自己找食材做,不然吃的都是炖鱼。


    河道上从不缺鱼,船上厨子手艺很一般,清蒸鱼淡而无味,腥味也没有完全去除,另外便是两道炖菜,像是放了什么蔬菜炖的肉。


    谈轻一向好胃口,可这一顿也没怎么下筷子,只就着炖菜吃光了自己碗里的白米饭。


    饭后,二人跟季帧告辞,谈轻推着裴折玉回房。


    路上没见什么人,裴折玉有些担忧地问谈轻:“怎么吃这么少,可是受凉了身体不舒服?”


    谈轻摇头,“那个石云一直在偷看我,吃不下。”


    裴折玉倒没有留意,但谈轻一向五感敏锐,他相信谈轻,而后不悦地拧起了眉头,“这个石云确实有点小聪明,不过刑部的人会派他去赣州,应该查过他的背景是与右相无关的,或许他是其他人派来的吧。”


    谈轻警觉起来,“赔钱货?”


    裴折玉失笑,“不一定。”他说着看向谈轻,笑道:“我本还以为你会更讨厌徐校尉一些。”


    谈轻挑眉,“这倒没有,他是比石云粗鲁了点,都是为了你们路上的安全,还挺负责的。”


    裴折玉颇为认同,“这位徐校尉,本是在军中的,听闻这次回京本该是升迁的,结果得罪了人,被扔到兵马司做一个巡城校尉。这趟护送季帧和石云去赣州调查,应当是兵部的右侍郎为他争取立功的机会。”


    “难怪他这么严格。”


    谈轻笑了,“一个宁王派系的季大人,一个有兵部右侍郎撑腰的巡城校尉,还有一个身份不明但眼神毒辣的刑部郎中,再加上伪装成宁王府师爷的你、我,没想到小小一艘货船上竟聚集了这么多卧龙凤雏!”


    眼看快回到房间了,裴折玉笑问:“王妃没吃饱吧?要不要回去再让人做点热饭菜吃点?”


    谈轻嘿嘿一笑,在袖子里掏出一个小袋子,拿出一根干柴的肉干塞到裴折玉嘴里,“尝尝?”


    东西都送到嘴边了,裴折玉只好张口咬下,入口麻麻辣辣的,但又意外地好吃,让他不舍得吐出来,他睁着丹凤眼看向谈轻。


    谈轻也往嘴里扔了一块牛肉干,便收起来接着推他回房,便嚼着有滋有味的麻辣牛肉干说:“我出发前让人连夜做的,好不好吃?不过你不能多吃,我还带了一些蜜汁猪肉脯和其他干果脯,回头再给你尝尝。”


    裴折玉不太能吃辣,光是一小根麻辣肉干,就辣得鼻尖红了,玉白的面上还故作平淡地说:“确实美味。看来是我多虑了,王妃那么爱吃,不管去哪里都不会饿到自己的。”


    谈轻带的零食多了,也变得有点挑食了,“我感觉那个石云好像真的认出我了,我们之后就不去饭厅用饭了吧?我还带了一些食材,再找管事切点鱼肉什么的,足够我们在路上吃上几顿火锅。”他知道裴折玉不能吃辣,又说:“有你喜欢的番茄哦。”


    裴折玉本不是好吃的人,可有谈轻带着,他对吃饭也变得期待起来,“也好,就在房里吃,免得跟他们说太多话,破绽也更多。”


    谈轻笑着点头,推着他回房后就出去找福生张罗吃的,他们这边房间大,就在他们这边花厅里吃火锅,把他们自己的人都叫齐了。


    到这时,裴折玉才知道,原来谈轻不仅是自己偷跑来了,还带上了福生、新来保护他的洛青洛白兄弟二人,还有叶澜这位先生!


    队伍多一个人是多,多五个人也差不多,谈轻也有不得不带上叶老师的原因,这不是还有一个月就要过年了吗?国子监也是要放假的,到时叶澜如果留在京城,他娘亲说过会带他去后爹家过年,这多尴尬呀?


    叶澜跟安王又有心结在,没办法对父亲为了拥护先帝一脉而被冤死这件事释怀,就算堂哥就是安王妃,他也断不会住安王府的。


    不过到底是在裴折玉眼皮下,众人都有点放不开,谈轻没办法,只好让人分了两锅,他跟裴折玉坐榻上吃小的铜锅涮菜,其他人坐另一桌,等吃完锅子,屋子里全是红油火锅霸道的香气,只能先开窗透气。


    这会儿天色已经彻底黑沉,开着窗屋里也冷,谈轻索性推着裴折玉去后方甲板消消食。


    天上还在下雪,一片片在河道上铺开,乍一眼看去,河水中时有微光暗涌,煞是冷寂。


    等福生和燕一等人收拾好屋子,两人才回去,屋里已经重新点上了檀香,角落里烧着炭的火炉温着热水,热气熏得房间暖烘烘的。


    关上门窗,裴折玉也不必再伪装病弱到无法行走的假象了,就着刚送上来的热水洗漱。


    这大冷天的,本就不方便沐浴,更别提是在船上,送来的热水只够人洗洗脸,泡泡脚。


    谈轻坐在榻上直打哈欠,脑袋一点一点的,几次差点撞到香炉,根本看不下手里的话本。


    裴折玉见了眼神越发温柔了,“该洗漱了,早点睡吧。”


    谈轻晃了晃脑袋,放下话本坐起来,“好。那我走了,你晚上睡觉记得开一点窗缝,房间里还烧了炭,还是要留点风口通风的。”


    裴折玉看他收起了话本,俨然是要走,顿时有点不知所措,脱口而出,“王妃去哪里?”


    谈轻看他这么吃惊,一拍脑门想起来,反问裴折玉:“你没发现,我的行李不在这吗?”


    他不说,裴折玉还真没发现,转眼看去,屋中布置是很精致,可似乎只有自己的行李。


    谈轻看他愣愣的,没忍住偷笑,眼珠一转,清了清嗓子说:“你现在是我的表哥宁师爷啊,哪有表哥和表弟睡一个房间的?而且隔壁又不是没有别的房间,被别人看到了,会怀疑我们之间不是单纯的表兄弟的!”


    裴折玉丹凤眼缓缓回神,抬眼看向谈轻,看起平静,实则一双眼睛盯着人,格外惹人怜。


    “今日王妃就是在这里睡的。”


    谈轻说:“那是白天在这打个盹,跟晚上不一样!”


    裴折玉转而问:“那我要何时才能再与王妃同房?若是一直伪装身份,便一直不能同房?”


    他问得太直白,谈轻想到了别的地方去,霎时红了脸,“不要想了,我还没有成年呢!”


    裴折玉歪了歪头,一脸无辜。


    谈轻咳了两声,抱着话本一脸正直,“总之,等你身体好了再说吧。我今晚约了叶老师一起睡,所以你就将就一下,自己睡吧。”


    裴折玉退而求次,“那明晚呢?”


    “我回自己房间啊。”


    谈轻看他似乎不能接受的可怜样,反倒有点暗爽,“好啦,我明晚会回来的,不过我要睡榻,我最近长个子了,晚上睡觉会小腿抽筋,容易踢到人,你也不想被踢下床吧?”


    裴折玉苦笑一声,恹恹垂眸。


    “我明白了,王妃去吧。”


    谈轻还想看他说点直白话挽留一下呢,谁知他居然以退为进,谈轻啧了一声,朝他走近。


    裴折玉看在眼里,接着轻声说道:“我没关系的,王妃既然已经跟叶先生约好,就去吧。我一个人没事的,我又不是真的残废。”


    谈轻感觉他这话茶里茶气的,嘴角抽了抽,站在他面前,二话不说,啪叽一下亲他脸上。


    裴折玉登时愣住了。


    谈轻飞快退走,一脸坏笑地看着他,“你能照顾自己就好,那我就放心去找叶老师了!”


    没等裴折玉回神,谈轻就抱着话本跑了,他让叶老师帮忙带了不少吃的,现在要去拿!


    快跑到门前时,谈轻忽然停下来,回头冲裴折玉呲牙露出一口小白牙,笑着挥了挥手。


    “你上次也是这样对我哦,所以今晚你就自己睡吧。”


    他嘻嘻一笑,扔下哭笑不得的裴折玉,转身跑走。


    偷亲完就跑,真刺激!


    第127章


    从裴折玉房里出来,谈轻让燕一过来照看裴折玉,就和福生去了楼上房间,楼下除了裴折玉住的套间外还有两个小舱房,已经住进去了卓大夫以及燕一带来的另外几个护卫,其他舱房几乎都堆满了货物。


    谈轻也不强求,选了裴折玉房间正上方的套间,加上两侧舱房,足够他带来的几人住了。


    从裴折玉房里出来上楼这段路还是挺远的,外头风雪也大,谈轻裹紧披风,跟福生撑着伞上楼,楼上看江景比在甲板上的视野更辽阔,即便夜里看不清河道,却能看清远处城镇上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


    路过楼上两侧舱房中间的走廊时,谈轻余光闪过一道黑影,不由顿了下,回头看了眼。


    福生冷得直哆嗦,催道:“少爷怎么了?不回房了?”


    笔直的走廊两侧俱是门窗紧闭的舱房,朱红柱子下摆放着几个盆景和挂上灯罩的灯盏,风雪穿堂而过,里头的灯火摇曳,光线晦暗。


    跟裴折玉一起来的那些人都住在这里,谈轻估计是刚刚有人起夜了,见福生冻得嘴唇都紫了,便没再停留,和福生跑回楼上房间。


    他住的套间要绕过这条走廊,是在最安静的后方甲板上方,跟裴折玉的房间一样格局。


    两人伞上已经堆了薄薄一层雪花,叶澜早已在屋中烧了炭,他们一进门,暖气扑面而来。


    谈轻脱了披风,爬上罗汉床就着桌上煮茶的红泥小火炉烤火,叶澜紧跟着送上热茶水。


    一杯热茶下肚,他和福生二人身体都暖和起来了,才有空闲整理他们匆匆带过来的行李。


    正如他跟裴折玉所言,他不仅自己带了不少肉干果干打算在路上吃,还带了少部分食材和能放很长一段时间的肉酱,免得在外面吃不到王府厨子做的菜,心里总记挂着,还托叶澜帮他卖了京中的点心。


    这会儿叶澜拿过来,谈轻虽然早就吃饱了,还是馋得没忍住吃了一些,等福生收拾好被褥,几人在屋里烤了一会儿火便各自睡下了。


    套间内外室分隔还有个小花厅,隔壁两个小舱房让洛青洛白和福生住,吃过孕子丹的叶澜在外人眼中跟谈轻无需避讳,跟他一块住。


    晚间看不清水路,船暂时靠了岸,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唯有风卷残雪,扑簌簌落到楼上。


    万籁俱寂,谈轻裹着厚厚的被子,听着外面北风呼啸的声音,在温暖的卧房里睡着了。


    临近子时,一声突如其来的尖叫打破了船上的宁静,一向五感敏锐的谈轻也被吵醒了。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细听依稀听见了水声和人声,想到裴折玉还在楼下,他还是坚持裹上被子爬了起来,刚起身,就听见叶澜在敲门,谈轻走过去打开门,叶澜披着棉制的冬衣,手持灯盏站在门前。


    “外面是不是有什么动静?”


    叶澜披头散发,俨然也是已经睡下又被吵醒,见谈轻开了门,他先松了口气,而后摇头。


    “不清楚。方才听见外面有人在喊话,好像有人落水了。我担心有刺客,过来看看王妃。”


    “什么?”


    谈轻吃了一惊,想了想还是跑了回去,捡起冬衣披风穿上,叶澜见他要去看看,也跟着穿好衣服,同他一起出门,两人出门时外面已经闹腾起来了,隔壁的福生和洛青洛白听见动静也都起来了。几人走到甲板上时,就见船上很多船员和客人大都已经聚集在这里,两个人正被绳索捆着从水里捞起来,一个昏迷,一个清醒,管事让船员们匆匆送来厚实的毯子紧紧裹住两人,将人抬到最近的房间安置。


    谈轻瞥了一眼,认出来刚被捞起来的两个人里一个是船上的船员,一个是高大的男人。


    而不久前见过的那位刑部郎中石云正紧跟着一行人而去,似乎比这里的所有人都要紧张。


    在他迷惑之际,裴折玉也坐着轮椅被燕一推了过来,他也是被吵醒的,长发半披肩上,宽大的墨色狐绒大氅衬得极为矜贵清冷。


    谈轻与之对视,并不意外收获到温柔的笑容,他眨了眨眼,绕过众人走到裴折玉身边。


    一阵忙活后,风雪越发大了,众人转移到了饭厅,等管事回来问询此事,跟管事回来的还有方才随他们去安置落水两人的石云。


    裴折玉和谈轻隐瞒身份,季帧这位大理寺少卿在一行人中官职最高,便由他发话问询。


    管事衣襟松散,也是刚刚被惊醒起来的,忙活一通下来额头上都出了汗,忙回话道:“回大人,小人也不清楚,夜里船上是有人留巡夜的,方才出事时,今晚巡夜的船员阿四说听见了重物落水的声音,出来一看才发现有人落水了,立马就下水救人了。”


    石云一反先前饭桌上的从容,急道:“这落水之人正是下官的长随何大。季大人,何大向来老实忠厚,不会无缘无故寻短见,此事一定有古怪!而且下官过来前去何大房里看过,他房中很乱,像是打斗过的痕迹!”


    季大人微愕,“果真如此?”


    他拧了下眉头,回头看向徐校尉,这位徐校尉当即会意,招手叫上几人,往楼上去了。


    恰好在这时,被叫过去帮忙的卓大夫提着药箱过来了,回禀道:“回大人,人已经醒来,所幸及时救起,只是呛了点水,有些受凉。”


    季帧不着痕迹看了裴折玉一眼,见他悄悄点了头,便提议道:“那便过去当面问问他吧。”


    众人都没有异议,谈轻接手了裴折玉的轮椅,亲自推着他跟上季帧几人,落水的何大被送到了隔壁的舱房,房间不大,胜在暖和,几人过去时,他已经换下湿透的冬衣,裹着毯子躺着,下水救他的阿四也在这里。


    见几位大人过来,何大匆忙起身行礼,季帧摆手,“无须多礼,何大,你是因何落水的?”


    石云扶起他,神情凝重,“当着季大人的面,你有什么话尽管开口,自会有人替你做主!”


    谈轻不由多看了石云一眼,再看那何大,身为石云的长随,他身长七尺,身姿魁梧,面貌周正严肃,只看他手腕上露出几分的青筋和腱子肉,一看就是不好惹的练家子。


    何大闻言点头,回忆道:“回季大人,方才,小人刚睡下不久,忽然被人蒙住头面,小人挣扎时许是碰到了床头的花瓶,发出声响,那歹人怕惊动旁人,便将小人打晕过去了,待小人再醒来时已被抛下江中。”


    季帧又问:“你说有人打晕了你,把你抛入江中?那你可知那是什么人,又为何害你?”


    何大摇头,“小人看不清,只知道那人力气很大。”


    季帧便问救人的阿四,“你是救了何大的人,跟本官详细说说,你今夜是怎么救下他的。”


    阿四看起来是个很年轻黝黑的船员,一身腱子肉,身材挺拔,这么冷的天下水救了人,只脸色白了一点,看去也不冷一般,只穿着一身灰色的棉衣,但也因为他只是个普通船员,被大人问话时十分紧张。


    “回大人,今夜轮到小人守夜,雪太大了,小人只好躲进舱房,每隔一段时间出去巡逻,刚在船上转了一圈回来,就听见落水的声音,小人过去一看,就见江上有个人影。”


    季帧问:“你没见到害他的人?”


    阿四飞快摇头,“没见到。”


    季帧追问:“你今夜是独自守夜的?可有人为你作证?”


    “还有一个人跟小人一起守夜。”


    阿四身边的一个船员跟着出声,“巡夜时小人和阿四一直都在一起,但阿四跑得快,就先跳下水去救人,小人便去找大家过来帮忙。”


    季帧点了点头,问过管事和其他船员,确定阿四说的是真的,他最后又问何大,“你再仔细想想,可还能想起害你那人的特征。”


    盘问过众船员,徐校尉便带人回来了,拿手帕包着一块还沾着水珠的瓷器碎片递给季帧。


    “回大人,何大房里确实有些乱,还有碎了一地的花瓶碎片,看起来确实是与人打斗过。”


    季帧隔着手帕捏起那枚瓷器碎片端详一阵,“除了这些碎片,可有发现歹人留下的痕迹?”


    “并未。”徐校尉说着看向石云,“不过下官有个问题,想请石大人解释一下,何大的房间是上房,本是管事给石大人安排的房间,为何何大出事时会出现在石大人房中?以及,何大出事时,石大人你又在何处?”


    石云一一道:“本官曾经受过伤,腰背不好,不能睡软床,也不好再劳烦管事,便与何大交换了房间,今夜他出事时,本官便在他隔壁的舱房休息。徐校尉若是不信,大可以让人去本官房中查验究竟。”


    上房都是软床,角落里格局不好的小舱房则不一样,都是统一的木板床,楼上没那么多上房安排给众人,一些长随、护卫住小舱房。


    谈轻头回看人当场查案,饶有兴趣摸着下巴看戏,可惜就是没有瓜子,他只能退而求次,在兜里拿出来一包小鱼干,悄悄啃小鱼干。


    可小鱼干烤得太酥脆了,一口咬下,咔吃一声,就算外面的风雪与季帧等人的对话声盖过了一部分,离他最近的裴折玉还是听见了声响,裴折玉抬眼一看,当场抓包。


    谈轻为了贿赂他,立马往他嘴里也塞了一根小鱼干。


    裴折玉:“……”


    还好两人几乎站在了舱房门前,众人注意力都在季帧等人身上,并未留意到他们在偷吃。


    就算有人看到,也就是福生、燕一以及叶澜,谈轻不藏私,将一包小鱼干给了他们分食。


    福生高兴极了。


    然后就见谈轻又在兜里拿出了一包蜜汁猪肉脯,一口咬下去,眼睛亮起来,又给裴折玉塞了一片,小鱼干咸了,肉脯味道刚好!


    福生沉默下来,嘴里的小鱼干都不香了,原来少爷给他们吃小鱼干,是因为有更好吃的。


    角落里的肉脯香味飘到屋中,淡淡的,香香的,让季帧不由自主深吸口气,闻着味道回头看去,见到几人在偷吃,他面色一僵,自觉地侧身挡在徐校尉和石云面前,轻咳一声,面容比先前更加严肃。


    “石大人何时与何大换了房间,可有第三人知道?”


    石云道:“是今夜入睡前,下官不想声张此事。”


    徐校尉冷哼道:“是不想,还是做贼心虚,怕有人会对你动手,故意偷偷跟人换了房间?”


    石云听来也好笑,“徐校尉,本官为何要心虚?”


    徐校尉挑眉看他,“若非心虚,你为何要偷偷跟人换房间?什么腰背不好不能睡软床,石大人的借口未免太过牵强,无法服众啊。”


    石云面色冷了几分,“徐校尉这是在怀疑本官?”


    徐校尉竟也承认,“不错,我就是怀疑你贼喊捉贼!”


    屋中氛围一时紧张起来,谈轻看戏也看得兴起。


    石云一介文人,大抵是自觉吵架吵不过他,气而拂袖,转身朝季帧行礼,“季大人,徐校尉先是怀疑宁师爷和钟小公子,如今又空口无凭便指证下官害了自己的长随,简直是可笑至极!还请季大人明察!”


    徐校尉悠悠说道:“石大人与何大私下换房并无第三人作证,又是你先发现了何大出事,可从头到尾,都没人见过谋害何大的歹人,谁又敢确定那个人是不是真的存在呢?”


    石云指向何大,“何大被人打晕抛下江中,他就是人证!证实那歹人确实存在!何况本官住在何大隔壁,听到外面有动静而他并未现身,自然会先过去找他,这才最先发现他房中的异常,何况本官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要如何独自将何大搬出来而不留下痕迹,不让一人发觉的?”


    徐校尉冷笑道:“说不定是何大与你串通,花瓶是自己砸的,这江也是他自己跳下去的。”


    石云冷斥道:“徐校尉办案,一向都这么武断吗?”


    这两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谈轻不站他们任何一方,看他们吵着吵着剑拔弩张的氛围就上去了,差点拍手大喊打起来打起来。


    然而季帧站在二人中间,被他们吵得耳朵疼,忍无可忍出声斥道:“好了!如今当务之急,是先找到那个或许就藏在我们当中谋害了何大的歹人。石大人说的对,无凭无据,徐校尉还是不要太过武断为好。当然,若徐校尉还是坚持己见,便拿出证据。”


    石云默然,徐校尉也老实了,拱手道:“下官失态了,这就派人搜查,早日抓出歹人。”


    季帧点头,“若那歹人真的藏在船上,今夜恐怕是奔着石大人来的,那他下一个对付的又会是谁?我在明敌在暗,不可不防。你去召集船上所有人过来,一一盘问清楚,天亮前一定要将此人揪出来!”


    徐校尉领命而去。


    这一通闹腾下来,船上的人大多都起来了,徐校尉带来的人将剩下的人都叫了过来,而这片刻的功夫,舱房中众人又回到了相对宽敞的饭厅里,等待徐校尉调查的结果。


    没查清楚之前所有人都不能走,谈轻和裴折玉也不能,众目睽睽下他们也不好吃东西,谈轻便坐在裴折玉身边,挨着他的轮椅打盹。


    不一会儿,徐校尉带着几个船员过来,今夜只有他们几个单独出去过,没人给他们作证。


    这几个船员到了季帧面前都交待了自己的去处,说是偷偷喝酒去了,怕被管事骂没敢说。


    几人身上一身酒气,大雪也没法掩盖,又有其他船员证明他们确实有前科,并无嫌疑。


    船上除了这些船员之外,就只剩下他们这些外人了。


    石云忽然说道:“这是宝丰商行的货船,船员们跟船已久,而在我们到来之前,他们既不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也不会提前知道我们会上船。季大人,下官私以为,他们并无谋害我们的理由,应当是清白的。”


    季帧其实也想过这个问题,却不敢下定论,“石大人是说,害何大的人是我们带来的人?”


    石云垂头道:“方才季大人说过,若那歹人并不知道下官与何大换了房间,那么他便是冲着下官来的。可下官外放多年,两月前才回京,实在想不到自己得罪过什么人,唯有……下官有一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听到这个石云再次开口,谈轻打起精神来,含着水光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过去,一脸好奇。


    这人眼神毒辣,今晚的事说不定就是奔着他来的,谈轻也想早点查出来真相回去睡觉。


    见他支吾其词,季帧便道:“石大人有话但说无妨。”


    徐校尉暗自冷哼,“故弄玄虚。”


    他声音太小,要不是谈轻耳力好都听不见,谈轻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对这位严肃的校尉大人有多了一点刻板印象,他疑心很重。


    而且他似乎盯上了石云。


    不过没盯上他就不是大事。


    谈轻很心大,接着看戏。


    得了季帧的允许,石云才道:“季大人,如今天寒地冻,我等冬月南下,为的是彻查刘县县令之死一暗,而我等刚出发没几天就出了事,下官唯恐是那有心之人暗中捣鬼,不让我们早日抵达赣州调查。”


    季帧拧紧眉心,“石大人是怀疑我们当中出了内鬼?”


    显然,石云是说他们这些人当中混进了右相的人。


    “下官失礼。”石云忙起身拱手,看向饭厅中众人,“不过目前船员都已盘问过了,只剩下我们带来的这些人还未查过,下官也是为了大家的安危着想,倘若我们当中真的有内鬼,季大人也同样身处危险当中啊!”


    谈轻本来还挺困的,听到这里立马精神起来了,回头看向裴折玉,石云这是要查他们?


    裴折玉悄然摇了头,让他别急。


    谈轻冷静下来,心道也是,这不是还有季帧在吗?


    而且石云说的也有道理,万一真的有人要害他们,先把这个人抓出来,他们才能安全。


    季帧俨然也有这份担忧,见裴折玉没有反对,便点了头,“好,便从我们的人开始排查。”


    石云暗松口气,想了想,又提议道:“那便先从本官开始,还请季大人配合本官,就算那个人不在我们当中,将我们上船后的事都说出来,才能找到其中的异常,也能更快找出今夜将何大抛入江中的那个人。”


    季帧看裴折玉垂眸,应当是随他的意思,便笑了,“石大人说的在理,本官自然会配合。”


    徐校尉见状皱了皱眉,皮笑肉不笑道:“不愧是新上任的刑部郎中,石大人是懂破案的。”


    石云很难察觉不到他话里的恶意,却只笑着回了一句谬赞,便不再理会挑刺的徐校尉。


    众人已聚在饭厅,石云说从他开始,便头一个开口,“今日上船后,下官在房中看了半日卷宗,期间有何大作证,天黑前本官出来用饭,在楼上碰上了季大人,是与季大人一同下楼的,在饭厅里又见到宁师爷、认识了钟小公子,用过饭后,本官便回了房间,约莫是在亥时,与何大换了房间,进房后倒头就睡,没再出门。”


    季帧捋着胡须笑道:“本官上船后在甲板上看了一阵江景,身边一直有随从,晚饭时碰到石大人,便一路同行,之后便与石大人所见一样,在饭厅碰到了宁师爷、钟小公子和石大人,与你们说了一些话,用过饭后便回房了,不过本官并未歇下,又在房中看了两个时辰卷宗,期间闻到楼下有香味传来,辛香无比,颇为诱人。”


    他说这话时看向裴折玉和谈轻,笑得意味深长。


    因为楼下住的,除了前面那些船员舱房,便是裴折玉等人,石云颔首,“那徐校尉呢?”


    徐校尉依旧冷着脸,倒也回了话,“上船后下官带人在船上巡查,发觉船上除了船员外多了一些人,打听后发觉是钟小公子的人,为此在饭厅与宁师爷、钟小公子险些起了争执,之后便回房睡觉。因为房间不多,下官与手底下人同住一屋。”


    他瞥向一个小吏,那小吏当即上前行礼回话,替他作证,同时也说了上船后做过的事,之后其他人自觉传下去,三言两语说清楚自己都做过什么,也都侧面替季帧、石云和徐校尉说过的话做了一些佐证。


    到最后,只剩下裴折玉一行人。


    石云笑容随和,“宁师爷呢?”


    裴折玉淡声道:“我在房中待了半日,只有晚饭时出过门,之后回了房间,没再出门。”


    谈轻撇嘴道:“我跟他在一起,吃过晚饭就回房了。”


    季帧意会点头,正要略过他们一行人,徐校尉手底下一名小吏忽然出声,“对了!小人临近亥时起夜,见到这位钟小公子和他的小厮在楼上走道前经过,还异常地在走道上停留了一阵,之后才匆匆离开了!”


    谈轻挑眉,原来他那时看到的黑影真不是错觉,就是有人看到他,现在还跳出来指证他?


    其他人都自觉没问题,现在有个人跳出来说最接近出事时间曾见过谈轻有异常,许多双眼睛看过来,倒是石云,笑吟吟看着谈轻。


    “钟小公子似乎有所隐瞒,今夜事关人命,否则我等也不至于此。钟小公子大可放心,不论你今夜做过什么,只要你不是那个歹人,我们都不会冤枉你,更不会将你的私事传出去,还请钟小公子解释一下?”


    今天在饭厅时被这人追着打听隐王的那种不适感又来了,谈轻看着石云,心知此人是个笑面虎,非要打听他今天都干过什么是吧?


    裴折玉见他不高兴,替他回道:“他和我在一起,很晚才回房,回房也必然会路过走道。”


    徐校尉也不知是不是依旧觉得谈轻这新来的有问题,找到一处漏洞便紧跟着出声,“也就是说,这位今天才来的钟小公子在宁师爷房中几乎待到亥时才回房,可方才钟小公子却说,你们用过晚饭后他便回房了。”


    石云盯着谈轻,“钟小公子,你真的没有撒谎吗?”


    这两人根本不知道,他们怀疑的人就是隐王和隐王妃。季帧心里都替他们着急,正欲开口打圆场,却被谈轻抢了先,谈轻噗嗤笑了。


    “我就是吃过晚饭才回去的啊。不过我在饭厅时不高兴吃不下,回去之后我在表哥房里又吃了一顿,还叫上了我的人,至于为什么这么晚才回去,那就是我们的私事了,表哥非要留我过夜,我又能怎么办?”


    裴折玉顿了下,无奈地附和道:“不错,是我刻意留着轻轻,让他很晚才能回房休息。”


    徐校尉大概是盘问人习惯了,看两人全身都是漏洞,他又问:“你们在房中干了什么?”


    谈轻暗瞪裴折玉一眼,耳尖粉红,都说不要叫他轻轻了,还叫,还当着这么多人面叫!


    可叫都叫了,他也没办法,一看石云跟徐校尉似乎都在针对他们,他索性也无赖一回,歪了歪头,抱住裴折玉胳膊靠在他肩上。


    “表哥表弟孤男寡男单独在房中,还能干什么?”


    徐校尉猝不及防,“什、什么?”


    他看徐校尉板着的冷脸忽然涨红,顿时戏瘾大发,在心中默念三遍‘我是表哥的小妖精我要作妖’,一脸委屈地晃着裴折玉胳膊撒娇。


    “师爷哥哥,他们好可怕啊,你快帮我说句话啊!”


    裴折玉面色微怔,耳尖红透。


    “……嗯,别怕,我在。”


    第128章


    几位钦差都不是愣头青,岂能看不出来谈轻是故意这么说的,季帧暗暗失笑,不愧是京中有名得理不饶人的隐王妃,忙出声打圆场。


    “徐校尉虽然说话有些冲,可到底也是为了尽早抓到歹人,钟小公子莫恼,既然当时小公子身边一直有人,还有宁师爷作证,想来长随何大出事,应当是与小公子无关,本官在这里替徐校尉向小公子赔个不是,不知小公子今夜可有发现什么异常?”


    毕竟是宁王派来协助裴折玉的人,谈轻还是给季帧这个面子的,利落地坐直回去,耸肩说:“非说异常的话,就是我总感觉有人在盯着我,在饭厅吃饭和今晚回房路过走道,我就感觉到有人在暗处看着我。”


    他的感官十分敏锐,在饭厅时才能发觉石云明里暗里的打量,晚上路过走道时又感觉到有人在看他,谈轻这么说,也是将问题抛回给季帧,也让季帧轻而易举听出来,谈轻感觉到有人看出来他是在伪装了。


    季帧不动声色打量厅中众人,缓缓点头,“或许当时那位起夜的小吏恰好碰见了小公子。”


    石云并无异议,转而问起谈轻和裴折玉带来的人。


    燕一、卓大夫等人一上船便去舱房休息,而福生、叶澜几人在谈轻去找裴折玉时则帮忙安排好燕一等人,后来也回房休息了。


    他们恰好可以为谈轻和裴折玉作证,盘查下来几乎人人都有不在场证据,也不知是有人故意隐瞒,还是那歹人根本不在他们当中。


    徐校尉再次出声,“看来石大人的法子没用,石大人为何笃定歹人便混在我们的人当中?那人是奔着石大人来的,怕是石大人得罪了什么人,混到船上伺机而动,又或是以为杀了石大人后已经跳江离开,眼下互相猜疑,反倒叫自己人伤了和气。”


    石云没同他争辩,朝众人惭愧拱手,“徐校尉说的在理,石某太着急了,出事之后反先叫自己人乱了阵脚,石某给诸位赔个不是。”


    季帧摆手道:“事情还未查清楚,你们的推断都有道理,石大人不必如此小心,徐校尉,你再派人去船上查查可有什么遗漏的线索。”


    徐校尉应是,正要带人离开,季帧身边的随从便匆匆返回,“大人,有人发现了遗漏的线索,还在楼下货舱那边找到了一个脚印。”


    季帧闻言面露喜色,起身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做得再隐蔽,也必然会留下蛛丝马迹。快,带本官过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事情没查清楚人人都有嫌疑,还差点就被赖到谈轻身上,谈轻立马推着裴折玉跟上。


    外面天黑沉沉的,北风呼啸,好在一直下着的雪暂时停了,货舱的位置是紧挨着船中心底下一层的几个舱房,不挨着住人的地方。


    一行人过去时已经有一些船员围在那边,有季帧的随从拦住,特意空出来楼下一片空地。


    从那片空地往上看,二楼有一个房间开着窗,正好就是何大和石云交换后住的那间上房。


    而再往前几丈是视野开阔的甲板,甲板上铺着薄薄一层碎雪,也掩盖不住一大片湿淋淋的水渍——那是不久之前船员阿四跳下水救何大时,两人被捞起留下的水印,眼下雪停了,并没有完全将那片水渍覆盖,先前众人留下的脚印还依稀可见。


    避免雪太厚堆积在船上影响吃水,船员清扫得很勤快,刚才就是在清扫前发现了线索。


    管事带着他们到了发现脚印的地方,那正是个避风口,地上只有零星几片雪花,所以过去这么长时间脚印还在,甚至因为天冷,船板上沾了泥水的脚印没那么快干。


    不过这脚印也已经不再清晰,只大概看得清楚轮廓和长度,季帧毫无架子地在墙根后的脚印前蹲下来,隔着手帕刮去脚印周边的褐色水印,带着泥土颗粒的水渍在素白的巾帕显得格外显眼,季帧沉吟须臾,起身看向二楼上唯一开着窗的那个房间。


    “若本官没有猜错的话,这应当是掺了泥的水。那是何大今夜住的房间,本是安排给石大人的上房。你们搜查时,可有看到水渍?”


    徐校尉脸色微变,思索了下,才上前回道:“我们到房间搜查时,地上全是水,到处都是花瓶碎片,还有几支带着根系泥土的花。”


    季帧点头道:“何大说他被打晕过去前挣扎中无意打翻了花瓶,花瓶里养了花,打翻后碎片和水满屋子都是,会否是歹人惊慌之下扛起何大跳窗,无意中踩到花的根系?”


    谈轻觉得很有道理,跟着仰头看去,二楼高约两米多,这个高度,扛着一个一米八的魁梧男人从窗台上跳下来,这人力气得多大?


    季帧也有此惊疑,“看来这人的力气很大,也有一定的身手。除了这个还有别的发现吗?”


    管事忙道:“有的!厨子老张刚刚想起来,听到落水动静时,他在这边见到过一个人影。”


    季帧便让那厨子老张上前回话,厨子老张跟船多年,厨艺一般,年纪已经不小,头发灰白,背也有些佝偻,看着很瘦,眼睛也颇有些浑浊,他十分拘谨地上前,先是实打实地颤抖着向季帧行了跪拜礼,“回大人,今夜出事前,小人正在仓库里捉老鼠,仓库里放着路上要吃的许多菜肉,总是难免招惹老鼠的。听到动静时大家都跑去了甲板上,小人走得慢,路上看见有个人往反方向走,当时天太黑,那个人躲在暗处,走得很快,小人看不清,以为是哪个船员,后来回去一问,当时所有人都去了甲板上,小人才想起来那个人穿着一身黑,看着怪怪的。”


    季帧问:“你在哪里看到过那个人?他往哪里去了?”


    老张连忙指了一个方向,那是后方甲板的方向,夜里黑灯瞎火的,确实看不清楚什么。


    季帧下意识看向裴折玉,因为裴折玉就住在一楼挨着后方甲板的舱房,裴折玉只是挑眉,像是没想到这嫌疑又回到他身上了,但季帧明白,身为隐王的他没必要杀石云。


    季帧收敛起自己的诧异,问明老张那个人的身量和特征,可惜老张年纪大了,腿脚不好,眼神昏花,当时光线很暗,看不清楚。


    如此一来,季帧只好沿着那枚脚印追查下去,“这脚印长七寸有余,应是男子的脚印,且身高该是在六尺左右。将船上所有脚长七寸、身高六尺的人都叫过来一一排查,他们都有可能就是老张见到的那个人。”


    谈轻一听这是跟他没啥关系了,撇了撇嘴,推着裴折玉往边上让了让,因为他脚没那么长,他也没有一米八,他这几个月吃好喝好长高了,也才一米七五左右,不过燕一跟几个护卫、以及洛青得过去了。


    几个自小练武的,身高、脚长都跟季帧说的差不多,那些船员中也有几个符合条件的,余下就是他们这一行带来的随从和士兵了。


    季帧派人查过他们每个人脚长和鞋底,众人都已上船一整天,脚底下就是有泥也早就被雪清干净了,基本没人对得上,季帧实在想不通,就在这时,石云突然出声提醒。


    “还有人没有查过。”


    季帧问:“谁?”


    石云看向徐校尉以及裴折玉,“徐校尉和宁师爷。”


    谈轻差点没反应过来宁师爷是裴折玉,而徐校尉在他之前先开了口,“石大人竟然会怀疑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能扛着何大跳窗?”


    谈轻同样不可思议,“石大人,你说你太着急找出伤你长随的人,也不用急成这样吧?”


    石云笑道:“钟小公子莫急,石某只是见宁师爷身量也是足够的,毕竟季大人说过,所有身量符合六尺的人,都要仔细查验一遍。”


    谈轻打量着他和他身后的何大,没好气道:“我看石大人身量也差不多呢,还有你的长随何大,与其怀疑一个坐轮椅的人,石大人不如先以身作则,带着你的长随先查验一遍,再让人查验我表哥也不迟?”


    石云轻咳一声,苦笑道:“若这是钟小公子的要求,石某自然会配合,那么徐校尉呢?”


    他都这么说了,徐校尉迟疑须臾,冷着脸点头。


    谈轻看他自说自话的样子也是笑了,“行,那你们先来,再让季大人亲自给我表哥查验。”


    季帧也觉得石云一再提到隐王和隐王妃,是有些刻意了,当下有些不悦,闻言便顺着谈轻的话道:“好,石大人你们几个先来吧。”


    季帧明显的回护让石云眼底闪过一丝困惑,他多看了谈轻一眼,便笑着带上何大过去。


    “是。”


    石云虽然是个读书人,身量却不矮,差点就到六尺,而脚也比地上的脚印要小一些,明显不符合,至于他身边的何大,人是在睡梦中被打晕扔到江里的,眼下一撩开衣摆,露出的赫然是一双冻红的赤脚。


    谈轻有些惊讶,“你没穿鞋?”


    何大回道:“还没来得及回房。”


    看他冻得嘴唇都紫了,季帧便让他下去,“你就免了,老张发现那个人时你应该已经在江里,这人怎么会是你?给他找一双鞋来。”


    何大应道:“谢大人。”


    剩下的就是徐校尉了,徐校尉瞥了石云一眼,抱着刀上前,撩开衣摆,一脚踩在脚印边。


    拿着尺子量尺寸的随从蹲下去,不似先前那样很快给出答案,先是面露惊恐,而后看向季帧,欲言又止,徐校尉不满地拧起眉头。


    “有什么问题吗?”


    那随从收回尺子,一脸防备地看着他,低声回道:“徐校尉的脚尺寸,跟这脚印一样长。”


    闻言,季帧快步走近。


    “当真?”


    谈轻也没忍住探头看去。


    徐校尉却是一脸惊愕,随后极快恢复冷静,“不过是一个脚印,穿着同尺寸的鞋便可留下同样的脚印,下官这鞋底可是干净的。”


    季帧二话不说,示意随从上前查看,徐校尉脸色黑了几分,到底还是老实的除下皂靴。


    都无需随从上前查看,季帧就借着灯笼光看清楚了,徐校尉这鞋底非但干净,而且干净过头了,光洁如新,只有一点灰尘和碎雪。


    石云见状似笑非笑,“徐校尉这是新鞋吧,我等今日才上船,先前赶了两天路,脚底下多多少少都沾了泥土,你这鞋可太干净了。”


    季帧看徐校尉的眼神愈发谨慎,“徐校尉解释一下?”


    徐校尉看出来他们在怀疑自己,语气也愈发冷硬。


    “季大人,昨夜在镇上客栈时下官的旧鞋便破了,不便行走,特意在镇上卖了新鞋,在上船后就已经换上了新鞋,这才如此干净。”


    季帧拧起眉头,召来与徐校尉同一间房的小吏,“你仔细想想,出事前徐校尉可曾离开过房间?徐校尉换了新鞋的事,你可知道?”


    刚好查到脚印,就发现唯一附和脚印尺寸的徐校尉换了新鞋,鞋底干净过头,乍一看颇有几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不仅是季帧,谈轻又觉得未免太巧,但这会儿已无需查到裴折玉身上,他也乐得看戏。


    那小吏看了看黑脸的徐校尉,小声道:“今夜太冷,小的有些受凉,用过晚饭后一回房就睡下了,醒来时外面已经出事,徐大人也在房中。徐大人的鞋,也确实是小人帮大人在镇上买的,今早出发前大人就已经换上了,上船后穿的一直都是新鞋。”


    季帧若有所思,又问徐校尉:“你那旧鞋可还在?”


    徐校尉摇头,“上船前就扔了。”


    石云冷不丁笑叹一声,“好巧,徐校尉临上船前刚换了新鞋,还将旧鞋扔了,正好上船的第一天晚上就出了事,船上出现的脚印与徐校尉的尺寸一致,石某外放多年办案无数,也是头回碰见如此巧合的事。”


    徐校尉怒道:“你的意思是我装神弄鬼伤了你的长随?”


    石云摇头,笑容谦逊,“石某也不过是合理怀疑。毕竟这人或许本就是本着石某来的,何大是被石某牵连,石某实在是不能不急啊。”


    徐校尉哼道:“你要是不信,尽管去我房里搜就是!”


    石云迟疑了下,“徐校尉如此说,恐怕那旧鞋真的不在你房中,派人去搜也是白费功夫。”


    季帧摆手示意手下人去搜,追问徐校尉,“徐校尉,与你同住的小吏睡下后,你果真没有出过房间?除了他,还有谁能替你作证?”


    徐校尉急道:“下官没有离开过房间!房间里只有我们二人,除了他还能有谁为我作证?”


    石云笑道:“可这船上如今最可疑的人就是徐校尉你。石某不知你究竟是不是那个人,徐校尉若想自证清白,也大可拿出证据。”


    徐校尉冷笑道:“我没有做过的事,要如何证明?”


    谈轻看他们好像又要吵起来,摸着衣袖兜里零食的手蠢蠢欲动,却见季帧率先打断二人,“行了!既然徐校尉坚称你是清白的,除了这个脚印外再无其他证据,本官也不能仅凭一个脚印就断案。可徐校尉依旧有嫌疑,这样吧,徐校尉这两天就先搬到别的房间里,不要在船上随意走动了。”


    这是要监管徐校尉,可证据指向他,而他却拿不出证据自证清白,他也只能咬牙忍了,在季帧发话后,跟着季帧派来的人回房,临走前,他一双鹰眼狠狠瞪了石云一眼。


    石云看着他被押送上楼,露出苦恼神情,轻叹道:“下官实在不知自己哪里得罪过徐校尉。”


    季帧也没想到找来找去,嫌疑最大的会是护送他们的人,他想不通,安慰得有些敷衍,“天色已晚,何大刚刚落水受凉,石大人不忙,还是先带他去换个房间暖暖身吧。”


    石云应是,快走时,又朝谈轻和裴折玉拱了拱手,“方才为了揪出那歹人,多有得罪。”


    谈轻没理他,也按住裴折玉肩头让他不要理。


    石云便识趣地带着何大走了。


    临近深夜,还是没能确定找到扔何大下江的人,季帧有些头疼,毕竟船上不只是他们,还有隐王和隐王妃,他必须小心谨慎,待他们走后,从徐校尉带来的士兵小吏里挑出一个管事的,让他们安排人守夜。


    看管事和船员都散了,裴折玉道:“我们也回吧。”


    谈轻摇头,看了快一个时辰戏,他现在精神抖擞,不想睡,“我想上楼看看那个房间。”


    他看向楼上开着窗的房间,裴折玉见他这么感兴趣,笑道:“好,那我和你一起上楼。”


    谈轻笑着点头。


    季帧吩咐完众人过来,听见这话,也道:“正好我也想上楼看看,不介意我跟上一起吧?”


    裴折玉道:“怎么会?”


    正好叶澜和福生几人住在楼上,洛青跟燕一搭把手就能将轮椅抬上去,季帧跟谈轻笑着点了点头,便带着两个随从跟在他们身后。


    到了楼上,谈轻接手轮椅,推着裴折玉往走道走去,大家散了之后都各自回房了,尤其是徐校尉的房间,门前还派了两个小吏守着,路过时两人跟季帧行礼,而经过此事,管事也给石云和何大换了房间。


    将他们本在走道最深处的房间,换到了走道边沿的房间,他们路过时,房门也是紧闭的。


    走道最深处的上房门正对着他们洞开着,就着走道上的灯火光芒,一眼可见到屋内狼藉。


    几人过去时,房门前还有人盯着,一见到季帧,立马上前行礼,季帧摆了摆手,“可有人来过这里?这些东西都没被人动过吧?”


    随从应道:“没有。”


    季帧点头,回头给裴折玉和谈轻做了个请的手势。


    谈轻推着轮椅进屋,屋内格局比他和裴折玉住的带花厅的套间都小,只有他们的卧房那样大,软床、桌椅、柜子几乎占据了房间的一半空间,而另一侧屏风间隔开一个小小的盥洗空间,摆着架子和铜盘。


    正如徐校尉先前禀报,屋中颇为凌乱,床上被褥乱糟糟的,床头柜下满是花瓶的碎片。


    花瓶里的水和碎片溅了一地,一直蔓延到床底下,脚踏上还端正地摆放着一双旧皂靴。


    看尺寸,也差不多有七寸。


    谈轻目光扫过何大的鞋,落到床头柜下的几根花枝上,那是一簇剑兰,根部略微泛黄,沾了点泥土,茎部明显有重物压过的痕迹。


    “这是剑兰?看起来刚刚移到花瓶里没多久吧。”


    随从应道:“是,听闻是石大人带来的,收拾行李时无意打翻盆栽,先移到了这花瓶里。”


    谈轻挑眉,“他会养花?”


    季帧说道:“石大人是爱花之人,尤其喜爱兰花。”


    谈轻看着叶子蔫黄的剑兰,并不认同,“这剑兰本不该用水养,为什么非要拿到船上来?”


    季帧猜测道:“石大人大抵是难得见到开得如此好看的兰花,爱不释手,便带过来了。”


    谈轻觉得不对,“既然这么喜欢,让管事搬一盆盆栽来移过去,肯定不会蔫成这样,被踩成这样了,根茎断了大半,估计要死了。”


    季帧顿了顿,回头看向裴折玉,裴折玉朝他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就见谈轻没有破坏屋中现场的意思,起身走到窗前。窗户开在床头柜子上方,谈轻仔细看过窗棂,上面果然有一道类似鞋印的干水痕。


    而从窗户往下看,就是他们发现脚印的角落,再往外不到半丈,就是船右侧的最边缘,船下是黑茫茫的大江,在夜色中冷幽幽的。


    谈轻比了比距离,“下面就是我们刚才聚集的位置,旁边堆积的沙袋挡住风雪,让脚印留下来,如果那个人是扛着何大跳窗下去,从这里下去不用走多远就能把人扔下江。可偏不巧,他刚把何大扔下去,水上就引来了巡逻到附近的守夜船员,然后他就躲到了这些沙袋后面,等所有人都被何大那边吸引过去后,他才趁机离开?”


    季帧接道:“此人离开时,被腿脚不便走得慢的厨子老张碰见,若他就是徐校尉的话,他确实能够在短短时间内回到房间,换上干净的新鞋,然后在我们下楼时一起现身。”


    谈轻点头,“有道理,不过他的鞋呢?他既然谨慎到连鞋都换了,为什么不干脆换一双尺寸不同的,这样一来,他才能洗清嫌疑。”


    季帧叹道:“这正是老夫的困惑之处,证据指向徐校尉,但老夫看着,有些太刻意了。”


    便在这时,去搜查徐校尉房间的人回来,告知他们,徐校尉房里并没有找到那双旧鞋。


    如此看来,徐校尉虽然还是有嫌疑,也不能轻易断定楼下的那个脚印就是他留下的。


    季帧按了按额角,摆手道:“也罢,再去船上其他地方看看,继续搜查可有遗漏的线索。”


    那随从应声退下。


    谈轻见状便走回裴折玉身边,“你有什么发现?”


    裴折玉嘴边噙着温柔笑意,缓缓摇头,忽而问季帧:“大人可还记得石云是何时下楼的?”


    季帧回忆了下,说道:“我下楼时正好碰到他。”


    “又是正好碰到?”


    这个说辞谈轻今夜听过两回了,都是关于石云和季帧,谈轻纳闷道:“季大人是不是住在石云隔壁?你一出门他就能听到动静?”


    季帧被问得一愣,指向门外左侧的客房,“还真是。不过我今夜睡得沉,并未听见花瓶破碎的声音,在他们喊人时我才醒过来。”


    谈轻想了想,“这一回两回的,也太巧了,石云有没有可能是故意跟在你身后出门的?”


    季帧失笑,“或许不是巧合。石大人自与我们出发以来,除了赶路,住宿时一直都和他的长随待在房里,很少出门,上船时我邀他观赏雪中江景,他说他体寒,最怕下雪天,婉拒了。但他一向对我还算客气,或许是怕得罪我,常在我面前说些好话。”


    懂了,就是拍上司马屁呗。


    谈轻摸了摸下巴,笑了一声,低头问裴折玉:“还有什么要看的?不看我送你下楼了?”


    裴折玉点头,“走吧。”


    季帧看他说走就走,送他们到门前便留下继续观察。


    谈轻推着裴折玉出了房间,叶澜已经让洛青洛白送回房间了,只有福生还跟在他身边。


    到了楼梯前,谈轻将轮椅让给燕一和一个护卫让他们抬下去,边说话边推裴折玉回房,燕一和福生几人就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深夜里的甲板上格外安静,眼下没有外人在,裴折玉低声问:“王妃可是发觉了什么?”


    谈轻道:“你当我是名侦探吗?我哪有那么聪明!”


    裴折玉笑道:“王妃很聪明。”


    谈轻对这些夸奖很受用,抬起下巴,“什么也没发现,我总有种直觉,石云有几次想咱们下水,但最后被看守起来的是徐校尉,先前会是我的错觉吗?但季大人说的对,我也觉得今晚的事有些太刻意了。”


    裴折玉温声道:“有时候,直觉也是很灵验的。”


    谈轻歪头,“你看出来什么了?”


    裴折玉轻轻摇头,“不过我和王妃的看法一致。”


    谈轻笑得很满足,“那就说明我们英雄所见略同!”


    裴折玉跟着笑了笑。


    两人回到门前远远见到了货船的管事,谈轻有些意外,推着裴折玉过去,“你在等我们?”


    管事并不知道谈轻的身份,但知道这是自家裴世子托他送去南方的贵人,见他们过来立马笑吟吟地近前,“公子回来了,听闻宁师爷喜欢品茗,正好小人手上有南边来的好茶,特意送过来给二位品鉴品鉴!”


    谈轻看他环顾四周,忽然懂了,推着裴折玉进屋。


    “那便请进吧。”


    “哎!”


    管事应了一声,抱着手里的茶罐跟进来,燕一和福生随后跟上,关上房门,隔绝寒风。


    屋中温暖依旧,谈轻松了松衣襟,推着裴折玉到桌前,自己跟着坐下,“说吧,什么事。”


    管事放下茶叶,压着声音说:“今夜闹出这事,小的心里难安,实在是睡不着,思来想去,有件怪事想跟贵人们说说。那位石大人,恐怕不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无辜。”


    谈轻微愕,“怎么说?”


    管事便道:“今日午时大人们都没有下楼,我让人上楼给几位大人送饭后,手底下的人不大机灵,忘记给石大人带他要的盆栽。这些大人的住处,小的都十分谨慎,没事不敢让人过去,便想亲自送过去赔礼道歉,不想到了门前却听见他在屋中骂人。”


    “石云不是个斯文有礼的读书人吗?他原来也会骂人吗?”谈轻有些好奇,“他骂什么?”


    管事道:“奸夫。”


    谈轻惊愣了,“哈?”


    裴折玉闻言也有过一瞬愕然,看谈轻如此反应,不由失笑,说道:“石云骂的人是谁。”


    管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的不清楚,石大人很小心,我听房中突然静下来,怕偷听被他发现,便匆匆躲起来,随后见到他从本来给何大安排的房间出来,而且……”


    看他支吾不语,谈轻越发好奇。


    “而且什么?”


    管事小声道:“衣衫不整,怀里似乎抱着什么东西,躲躲藏藏的,好像怕被人发现一样。”


    谈轻眨了眨眼,“他跟他的长随何大在房里做了什么?藏了什么东西,他骂的奸夫又是谁?”


    管事连连摇头,“小的只知道,听石大人的语气,似乎很憎恶那个奸夫。今晚何大出事应该是奔着他来的,说不准船上有个人就是那个奸夫,而石大人对这个人十分戒备。”


    “不过……”他想了想,又说:“小的听船员说,上船分房时,石大人和徐校尉有过一点小摩擦,但看到有外人在他们就分开了。”


    管事是宝丰商行的人,时常跟船跑送货,对这艘货船无疑是最了解的,他没必要撒谎糊弄他东家庆王府来信派他送去赣州的谈轻。


    今晚的事确实有些奇怪,再听管事说起这些事关石云的细节,谈轻忽然名侦探上身,推了推鼻梁上不存在的眼镜框,看向裴折玉。


    “表哥,我有一个猜想。”


    哥哥和表哥听起来是两码事,前者叫人心动脸红,后者充满戏谑,裴折玉笑容无奈。


    “轻轻但说无妨。”


    听到这个称呼,谈轻顿了下,瞪他一眼,这么叫人真的很难让人想不到它的谐音好吧?


    谈轻轻咳两声,认真起来,“表哥,你说,石云私下骂的这个奸夫,会不会就是徐校尉?”


    第129章


    裴折玉道:“据我所知,石云是永安六年的探花郎,扬州名门之后,当年工部赵侍郎榜下捉婿,成了他的岳父,而徐校尉是军户出身,此前一直在西南,不管跟扬州的石家还是京中的赵家应该都没什么交集。”


    “不过……”裴折玉也没有把话说死,“今夜看石云和徐校尉的对话,他们二人似乎有些不和,我也不清楚他们私下到底是不是有过节,但季大人比我知道的更多,你想知道,我们明日再去问问季大人就是了。”


    谈轻想了想,缓缓摇头,“管事发现的异常之处我们可以告诉季大人,不过这个石云毕竟是朝廷命官,我们也不好打听他的私事。”


    好奇归好奇,他们觉得石云奇怪,却也没有证据,而季帧才是这船上明面上官职最高的主事人,谈轻觉得这案子还是交给季帧吧。


    “毕竟季大人可是大理石少卿,肯定碰到过不少悬案,我们与其操心这些,还不如养精蓄锐,等到了赣州,才是你该操心的时候。”


    裴折玉笑着点头,“也是。”


    谈轻跟他对视一眼,跟管事说道:“天色不早了,管事早些回去歇息吧。你放心,船上有季大人,他已经派人连夜巡查,不会有事的。”


    管事还是有些担心,他跟船这些年,还是头回出这种事,但贵人说的也对,天塌下来还有一位大理寺少卿顶着,他只好先告退。


    等管事走后,裴折玉才问:“王妃方才想说什么?”


    谈轻摊手说:“我是挺好奇石云那个奸夫的,因为我觉得石云好像对我们的关注太过了,不过这事还是让季大人去办吧。别忘了,我们这一次去赣州的真正目的,这才上船第一天就乱套了,后面还怎么走?”


    裴折玉认同道:“这才第一天,确实不应该乱。但徐校尉要自证清白,恐怕要回到渡口找证人,可船已经出发,就不会轻易回头。”


    谈轻点头,徐校尉是不是真的无辜,他也不清楚,只知道徐校尉要自证清白确实很难。


    他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拍拍裴折玉肩头说:“算了,晚间小插曲到此暂停,睡觉了!”


    睡到一半被吵醒,好在大家都没有起床气,不然这船上总得有个人要疯,谈轻看向裴折玉,“你快去睡觉吧,我和福生也要上楼了。”


    裴折玉拉住他的衣袖,“夜深了,外面冷,跑来跑去容易受凉,何况出事的地方就在楼上,就算季大人派人守夜,终究也是不安全的,今夜王妃就留下来吧?有我,有燕一他们在隔壁守着,要比楼上安全。”


    谈轻被他这借口逗笑了,“可我身边也有人保护呀。”


    裴折玉仰头看他,丹凤眼里满满的担忧,“可是这里终究要比楼上安全,如今伤何大的人还没有找到,王妃在楼上,我难以安心。”


    其实谈轻也不太放心裴折玉一个人住在楼下,哪怕燕一会带着护卫在隔壁守夜,可不管今夜何大究竟是被谁所伤,终究是出了事。


    谈轻思索了下,看向福生,“那福生一个人怎么办?”


    没等裴折玉回答,燕一便自告奋勇,“王妃放心,属下定会亲自将福生安全送回楼上。”


    福生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这就被安排,一脸懵地挠了挠头,可在裴折玉那双清凌凌的丹凤眼看过来时,他顿时了然,识趣耷拉脑袋。


    “少爷放心留在这里吧,小的会跟叶先生交待的。”


    谈轻留下本意只是放心不下裴折玉,被福生这么一说,倒像是他扔下其他人跑来跟裴折玉干什么似的,他登时红了脸,一脸正直。


    “我是为了保护你们殿下!”


    福生点头,“是是是。”


    这明显就是在敷衍他!


    谈轻心下郁闷,可再解释,又显得他在心虚,他也懒得多说了,摆摆手,让两人退下了。


    房门开了又关,只剩下谈轻和裴折玉二人,谈轻没好气地斜了裴折玉一眼,“你满意了?”


    裴折玉一脸无辜,“我方才已经暖好了床,屋中暖和,应当还未凉透,王妃先去睡吧。”


    听他这么说,谈轻哪里还有气?


    谈轻看了眼屋里,又问:“我睡床,那你睡哪里?”


    裴折玉还记得谈轻之前说过的话,耳尖泛红,垂眸道:“王妃放心睡吧,我睡榻就好。”


    谈轻迟疑了下,末了吐出一口气,推着裴折玉进卧房,“算了,床都暖好了,一起睡吧。”


    裴折玉愣了下,眼眸弯了起来,笑盈盈看向谈轻。


    “多谢王妃。”


    谈轻本来还有点害羞,闻言没忍住笑出声,也懒得再想什么有的没的了,快步推他进去。


    “睡觉睡觉!我都快困死了!”


    从京城赶来,将近一天一夜没睡,他也就今天补了半天觉,精神还好,可身体还是累的。


    两人除了外袍,合衣而睡,软床足够大,被窝里还有一丝丝余温,让谈轻止不住犯困。


    不知道是因为裴折玉还躺在身边,还是被褥上残留的檀香,清冷的香气笼罩着谈轻,在他将睡未睡时,活跃的大脑却还在回忆着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冷不丁就想到了何大还留在出事那间房中的那双皂靴。


    还有徐校尉和石云明显不合的气场,他忽然想,徐校尉是得罪人被扔去五城兵马司的。


    那这个人,是石云吗?


    还没来得及多想,谈轻就再温暖地被窝里睡了过去。


    一夜过去,天光拂晓。


    谈轻醒来时,裴折玉还在睡,谈轻眨了眨眼,看着裴折玉安静俊美的睡颜,脸颊却红了起来,而后揉揉眼睛,小心翼翼地爬起来。


    他昨天除了吃喝的时间,基本都是睡过去了,睡足了近十个时辰,一早醒来神清气爽,连赶路那么久有些昏沉的脑袋都豁然清醒了。


    谈轻爬下床穿上衣服,怕吵醒裴折玉,便蹑手蹑脚地往外走去,刚出门,就在甲板上碰到了刚起来晨练的燕一,谈轻跟燕一打了个招呼,燕一问过他,便让人去拿早点来。


    今天没下雪,一早太阳就出来了,照在铺满雾气的江面上,暖融融的,透出一丝寒凉。


    谈轻在甲板活动了下四肢,注意到那些京中带来的小吏士兵还在船上四处巡逻,他问燕一:“昨晚我们睡下后,后半夜没出事吧?”


    燕一的回答是否定。


    谈轻有些纳闷,昨晚的事闹得那样大,那个动手伤何大的人如果是冲着石云来的,应该也知道石云没事,他伤的只是何大了,除非他当时就已经跳船离开,否则,他应该会找机会再对石云动手的。而且季帧的人一夜过去,也没找到新的线索吗?


    不一会儿,福生就拎着食盒来了,裴折玉也起来了,谈轻就在小花厅里吃早饭,船上饭厅的早饭很简单,馍馍配鱼汤,还有一小碟腌肉,有点咸过头了,谈轻没怎么碰,就着自己带的酱肉吃了两碗汤泡馍。


    用过早饭后,外头日光正好,谈轻推着又坐回轮椅的裴折玉到甲板上晒太阳,路上碰到不少船员和士兵,船员们都小心翼翼的,不敢靠近那些巡逻戒严的士兵,大抵是没有见到季帧,管事就又找上了他们。


    不出意外的话,在日落前后船会抵达下一个渡口。


    原本到下一个渡口,船会停下来补给,不过现在这种状况,管事也不知道还要不要停。


    季帧昨夜好像很晚才睡下,管事去找过他的随从,对方只说等季大人醒来会禀报季帧。


    诗上说千里江陵一日还,现实中这个时代的船没那么快,何况还是在冬日,如今刚出了京畿,船走了一天,才走了一成的路程。


    管事本是要去杭州的,可以送他们到临江府,不出意外,最快到临江府需要个七八天。


    这些天他们都要待在船上的话,吃食是够的,可一直抓不到人,人心乱了,也很难熬。


    谈轻又安抚了管事几句,答应帮他问问季帧,和裴折玉晒了一会儿太阳,便回了房间。


    在船上待着是很无聊的,出门有那些戒严的士兵盯着,叶澜上船后有些晕船,没有给他上课,谈轻无事可做,索性在屋里看话本。


    裴折玉便在窗前整理卷宗,偶尔抬头看他一眼。


    快到午时前,季帧才找过来,谈轻没留下听他们谈话,而是带着福生回楼上去看叶澜。


    叶澜晕船的症状便是嗜睡呕吐,加之前天赶路有些受凉头疼,谈轻让懂医的洛白给他吃了一点药丸,休息多时,现在已经好多了。


    谈轻顺道给他送了午饭,也是船上做的鱼汤,跟他说今天晚上可能在渡口停靠,他晕船厉害,到时可以下去逛逛,叶澜有些羞愧。


    “本不想拖累王妃的,大家都没有晕船,只有我……”


    “说什么拖累不拖累?反正都是在船上,也不用我们走,而且管事本来就打算在渡口补给的。”谈轻想了想,又说:“不过现在这样,事情没查明白,我们能不能下船还不一定,刚才季大人已经去找裴折玉商量了。”


    叶澜理解道:“昨晚伤人的人还不确定就是那位徐校尉,封锁船上,也能尽快找到真相。”


    谈轻正要说话,走道那边忽然传来一声大喊——


    “来人!有人投毒!”


    这话一出,几人都有些吃惊,谈轻立马起身,叫上洛白,“你会医术,我们快过去看看。”


    洛白当即应是。


    福生自是要跟去的,叶澜想了想,也追了上去。


    声音是从走道那边来的,而那边正是季帧与石云等人的房间,几人赶过去时,经季帧吩咐本就守在这里的士兵比他们更早一步到达了现场,而紧挨着走道口的那个房间里面,赫然站着石云和他的长随何大。


    谈轻带着人走近门前,就见季帧的随从正拦住屋中的石云和何大,几人面前的木质地板上却有一滩黑褐色的水渍,也不知那水里放了什么东西,竟还冒出了浓密气泡,转眼功夫,就将地板腐蚀变黑了一片。


    谈轻嗅到一股毒物的味道,不着痕迹皱起鼻子,转头问季帧的随从,“发生什么事了?”


    随从是季帧在大理寺带出来的人,他不认得谈轻,却知道这是自家大人护着的宁王府之人,立马回道:“石大人的茶水被下了毒!”


    谈轻看了眼似乎被吓得脸色发白的石云,拧了下眉头,摆手示意洛白,洛白随即上前,取出银针,检查地上的茶水,见银针尾端肉眼可见地变黑,洛白的脸色也凝重起来。


    “少爷,这茶水里有砒|霜。”


    “什么?”


    石云身形一晃,脸色煞白。


    何大忙扶住他,急道:“究竟是何人要毒害我家大人!”


    这片刻功夫,楼下的季帧和裴折玉等人也赶了上来。


    见到好好站在门口的谈轻,裴折玉暗自松了口气,谈轻让洛白回来,退后让开好叫季帧进来,而后给了裴折玉一个安抚的眼神。


    几人一来,随从便将方才的事情复述了一遍,告知季帧,听完后,季帧的面色越发凝重。


    “茶水是谁送来的?”


    石云像是才回神一般,白着脸说:“是一个左脸上有痣的船员,约莫是二十多岁的样子。”


    随从道:“属下这就去找。”


    季帧点了头,让那随从下去,趁这间隙,季帧问石云:“石大人可有碰过茶水?无碍吧?”


    石云愣愣摇头,低声喃喃道:“下官,下官运气好,刚要喝茶时,何大送午饭过来,嗅到茶水味道不对,下官这才侥幸逃过一劫。”


    不一会儿,随从就带着那船员上楼了,管事也跟在一侧,看见谈轻时,管事一脸的哀怨。


    谈轻默默移开眼,他也没想到今天还会出事啊。


    那船员叫小五,今年年初新来的,跟在管事手下也有一段时间了,人也机灵,所以才会被管事叫去给诸位大人们送送茶水什么的。


    这会儿人被喊过来,听说还是投毒事件,船员小五吓得脸都没了血色,当场跪下喊冤。


    “大人明鉴!小人没有下毒!”


    季帧拧眉让他安静,问石云:“可是他送来的茶水?”


    石云认过人,点了头。


    季帧接着问船员小五:“你说毒不是你下的,那茶水从你经手送到石大人房中前可有交给过什么人,又或者在你之前有人碰过茶水?”


    船员小五忙道:“茶水是小人亲自泡、亲自送来的,一路上楼没有碰到过任何人,直接送到石大人房中。不过在送过来前,小人走开过一会儿,因为当时厨子老张在搬柴火,小人怕他搬不动,就去帮了一把。”


    管事跟着在一旁补充,“小五跟船快一年了,向来老实,家里还有寡母媳妇要养,好端端的怎么会毒害石大人?而且这趟出来前,小五其实才刚跟船回来,是为了多挣银钱,连家都没回就又跟着跑出来了,上船前他才从小人这里提前取了这趟跟船的工钱,就是为了给他的寡母买药。”


    季帧只道:“若他是清白的,本官自不会冤枉他。可若是他下的毒,本官也决不轻饶。”


    船员小五吓得不轻,跪在地上直哆嗦,而季帧已先去安抚石云了,石云笑容很是苦涩。


    “下官不认得这名船员,究竟是何人要他毒害下官?”


    船员小五抖了下,忽然想起来什么,急道:“对了!小人想起来,小人去帮厨子老张搬柴火时,有位大人正好来取徐校尉的饭食!”


    季帧拧眉道:“此话当真?”


    船员小五重重点头,“小人不敢说谎!当时,那位大人还挑了好一会儿,说徐校尉不能吃鱼虾,会恶心,让厨子老张把汤给撤了。”


    谈轻闻言一愣,好像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季帧也顿了顿,而后让随从将徐校尉等人喊过来。


    徐校尉被关在对面的房间,一直没露面,但毕竟离得近,他也听到了动静,带着看守他的人过来时,徐校尉脸上颇有些幸灾乐祸。


    徐校尉敷衍地冲着几人行了礼,“方才好像听见有人在这边大喊大叫什么有人下毒,看来这件事又是和石大人您有关呢,下官可是由始至终都待在房间里没有出去过半步,这回总不能再诬赖下官了吧?”


    石云防备地看着他,没有回话。


    季帧摆手让随从带船员小五去认人,船员小五眼神好,一眼就指认出了当时来取饭的人。


    “回季大人,就是他!当时是他来取徐校尉的饭食!”


    那人正是原先与徐校尉挤在一个房间的小吏,见状先是一愣,下一刻就被人扣押住了。


    徐校尉惊道:“季大人!”


    季帧抬手制止他,说道:“这名给石大人送来有毒茶水的船员说,在他送茶上楼之前,你的副手正好去过厨房,这也是例行检查。”


    副手听明白是怎么回事,急道:“大人!小人冤枉啊!”


    徐校尉很不满,“季大人!无凭无证,您就听信一个船员的话扣押下官的人,不合适吧?”


    季帧道:“等查清楚,若不是他,本官会还他清白。”


    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是季帧,他已经接手徐校尉带来的十几个士兵,徐校尉只能忍。


    等了一阵,去搜查船员小五和副手房间的人回来了,送来半张残留着白色粉末的白纸。


    季帧借了谈轻身边的洛白过去查验,洛白会医术,也能闻出纸上确实有残留的毒药粉。


    而这张纸,是在徐校尉副手房间的床底下找到的。


    副手当即跪下来,哭喊道:“小人冤枉!季大人,这不是小人的东西,有人陷害小人!”


    何大怒斥道:“事到如今,证据确凿,你还在狡辩!我就知道是徐校尉要害我家大人!”


    到了此刻,石云也终于出声,看着徐校尉道:“石某屡次忍让,不曾想徐校尉竟是要将石某赶尽杀绝。”他转而看向季帧,拱手道:“季大人,徐校尉谋害下官证据确凿,此人绝不能再留在我们身边,否则……就怕我等还未到赣州,已被他杀光了!”


    徐校尉惊怒交集,“你……”


    不等他再说,石云抢声道:“季大人!下官恳请即刻将徐校尉押送回京,由刑部查办!”


    看着被冤枉的副手和众人狐疑的眼神,徐校尉咬牙道:“兵部派我来护送几位钦差,季大人,你们若出事,下官哟也是跑不掉的!”


    季帧拧眉,“一次是巧合,两次也是巧合?脚印可以解释,砒|霜在你手下房中发现,徐校尉又该如何解释?是想说他自作主张吗?”


    副手白着脸抓住徐校尉衣摆,“老大,真的不是我!”


    徐校尉没好气道:“我知道!”


    季帧冷着脸说:“那徐校尉打算如何证明你的清白?”


    徐校尉哑口无言。


    他要是有证据,他还会被关在房间里一晚上吗


    季帧见他说不出话,便道:“将徐校尉和这小吏关押起来,今夜到渡口,便押送回京城。”


    徐校尉瞠目结舌,“季大人!”


    季帧不欲多话,极为冷硬地派人将他们二人押回房间里,挤满人的房间里顿时空了大半。


    也不知道是不是昨晚没睡好,谈轻感觉季帧这位大理寺少卿今天没昨天那么好说话了,查到这里直接就决定好今晚到渡口押送徐校尉回京,他有些纳闷,低头看向裴折玉,后者朝他轻轻摇头,让他别急。


    处理了徐校尉,季帧对谈轻和裴折玉说道:“你们先回去吧,本官会传信回京,待送走徐校尉之后,京中会派其他人来护送我等。”


    他这么说话像是对下属的语气,谈轻眨了眨眼,见裴折玉都没有异议,就带着众人走了。


    季帧留了下来,大概是为了安抚石云,走出被封锁起来的走道后,谈轻也不禁长松口气。


    裴折玉抬头看来,捏了捏他的手指,“吓坏了?”


    谈轻摇头,神情迷惑。


    “就是觉得有点奇怪,刚刚的氛围也怪沉重的。”


    他还是觉得季帧的处理方法太草率了,发现装着残留砒|霜的纸张后不再深入调查,直接给徐校尉定罪,太仓促了!他又问裴折玉:“今天晚上就要押送徐校尉回京吗?”


    裴折玉道:“应该是吧,这毕竟是季大人的意思。他是大理寺少卿,办案是他的强项。”


    说好要信季帧的,毕竟是宁王的人,谈轻晃了晃脑袋,不再提这事,推着裴折玉下楼。


    叶澜晕船症状还在,谈轻跟着裴折玉身边有人伺候,便让洛青洛白留在楼上看着叶澜。


    石云被徐校尉派人投毒的事,在他这里不过一个小插曲,谈轻一时间觉得有点虎头蛇尾,不太能接受,但他不是多管闲事的人,不会自信到觉得他比大理寺少卿聪明。


    回房之后,谈轻还是无所事事地待在裴折玉身边看话本,时间一点点过去,临近黄昏,船很快就要到渡口,到渡口就可以下船采买补给新鲜的肉菜,谈轻叫来所有自己人吃火锅,准备清了手里的食材。


    冬月天黑早,太阳刚落山,他们一行人就围坐在裴折玉房里的小花厅,分成两桌吃火锅。


    据管事说,今天走得慢,再有一个时辰就能到渡口。


    而且下一个渡口就在一座还算富饶的城镇一角,要是到的早,他们还能下去逛逛灯市。


    裴折玉依旧和谈轻两人在另一张小桌上吃鸳鸯锅,锅是谈轻让人特制的,内里一个小小的圆是番茄锅,外面一大圈红的是红油锅。


    船上每天都有现捞的鱼虾,今天准备得早,福生给厨子一点银钱,让那边帮忙清理了一小筐,有个五六斤,足够他们这么多人吃了。


    谈轻最喜欢的就是拿那种小鱼丁涮红油锅,感觉现捞的小鱼口味鲜美,跟红油锅更搭。


    不过叶澜显然吃不了这一口,他晕船,在船上待着都难受,闻到鱼虾的味道就会犯恶心。


    谈轻乍一听总感觉他好像应该知道什么,没等他想明白,季帧就过来了,还是来蹭饭的。


    就算他是空手来的,谈轻也不能随意将他赶出去,何况他一上来就笑着说闻到了香味,好奇过来看看,眼睛还一直盯着火锅看。


    这时的季大人,跟中午时冷酷的季大人判若两人。


    谈轻抽了抽嘴角,只好让福生多拿一双筷子,让季帧在他和裴折玉这桌坐下来一块吃。


    季帧哪敢嫌弃,他还很喜欢红油锅里翻滚的干辣椒,“这辛辣滋味,我在京师从未尝过。”


    谈轻撇嘴说:“这是我种的辣椒,听说是从海外传来的,京中少有,也没什么人做来吃。”


    谈轻看他除了一开始夹了一点番茄锅里的鱼片就没再碰过,只有裴折玉在忠实地品尝着番茄锅,不由好笑,特意问他:“季大人觉得红油锅和番茄锅哪个更好吃?我觉得番茄锅涮鱼片味道也不错,不过只有老师喜欢吃番茄锅,可惜老师不能吃鱼虾。”


    他特意没说裴折玉,权贵圈子都有个潜规则,越是高位者,越忌惮旁人看出自己的喜好。


    裴折玉喜欢吃什么,他就不说了。


    但季帧就坐在他们这桌,哪里看不出来谈轻常用公筷给裴折玉涮番茄锅的鱼片虾仁吃?


    季帧也不说破,只笑道:“这江里的鱼虾都很新鲜,怎么做都好吃,不能吃实在是可惜。”


    谈轻点头,“对啊,可惜老师晕船,吃不得新鲜鱼虾。”


    季帧若有所思,“晕船?”


    谈轻没再接着说这个,铺垫了这么多,他这才问:“季大人,今晚真要押徐校尉回京吗?”


    季帧笑了笑,“小公子不信?”


    谈轻压着声音,笃定摇头。


    “我觉得没那么简单。”


    隔壁桌吃得火热,没听见他们说话,就算听见了也不敢插嘴,季帧笑而不语,看向裴折玉,裴折玉一直很随和,正在给谈轻夹菜。


    见状,季帧摇了摇头,说道:“今夜恐怕有一出好戏,若王妃想看,可以晚一些就寝。”


    谈轻惊喜道:“什么意思?”


    季帧笑道:“可不能再多说了,锅里都没肉了。”


    谈轻这才发觉,季帧这个人吃得很快,一下就把锅里的鱼片捞完了,急得他赶紧去抢。


    可锅里只剩下几片薄薄的鱼片,谈轻还想吃虾球来着,正泄气时,裴折玉推着一个裹满红油,红彤彤装满鱼片虾球的小碗过来。


    “别急,这里还有。”


    谈轻喜笑颜开,再看季帧碗里也就只有半碗鱼片,他嘿嘿一笑,在桌子下牵住裴折玉。


    “表哥对我真好!”


    裴折玉笑道:“我只有轻轻一个表弟,自然对你好。”


    谈轻暗瞪他一眼,捏了捏他手心,本来没用什么力气,裴折玉却露出吃痛的神情,谈轻立马放下筷子,捧起他的手掌,“很疼吗?”


    裴折玉眼里似乎只有他,缓缓摇头,“不是很疼。”


    季帧:“……”


    同桌上的第三个人季帧突然感觉这火锅都不香了,默默低下头,看向隔壁大桌的众人。


    他终于明白,这些人为什么没有跟他们俩坐一桌了。


    这一顿火锅吃到尾声,把谈轻准备的一些食材清了,众人吃了个肚儿溜圆,谈轻是不管收拾的,吃完就推着裴折玉去外面消食。


    天边爬起黑云,映在江面,犹如水墨画一般秀美。


    快天黑了。


    谈轻和裴折玉看完了日落,估摸房间里也快散干净味道了,便推着裴折玉回房,他步伐轻快,推着裴折玉时还挺馋他的轮椅的。


    “我也想坐在轮椅上面,让人推着我进进出出。”


    裴折玉挑眉,“那我起来,让表弟坐下来感受一下?”


    谈轻兴奋点头,可是看看四周,婉拒了,“等回房吧,这里太多人了,到时你推推我?”


    裴折玉被他逗笑了,怎么会有人这么想做轮椅?


    两人还没回房,楼上突然传来一阵刀剑相撞的声音。


    谈轻立马警觉起来。


    “楼上又出事了?”


    听到动静,燕一和福生也赶紧上前护着两位主子。


    没等人回话,楼梯上就惶急慌忙地跑下来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竟是衣衫不整的石云。


    而紧追在石云身后的,就是一身黑衣蒙面的高大男人,幸而石云的长随何大一直护在他身后,石云连滚带爬地跑到了甲板上,远远看见他们,气喘吁吁道:“快……快救本官!有刺客要刺杀本官,快来人啊!”


    很快,黑衣人踹开何大,提着剑追下来,直奔石云。到这时,从楼上紧追下来的季帧出现在楼梯口前,匆忙指挥身后的一众士兵。


    “还不快将他拿下!”


    谈轻几人在远处看着,黑衣人先被十几个士兵挡住,石云也被何大扶了起来,护在身后。


    季帧见状才松了口气,快步过来,顾忌着对外的身份,低声问裴折玉:“宁师爷无事吧?”


    裴折玉摇头,看向石云那边。


    “这是怎么回事?”


    谈轻跟着点头,用眼神质问季帧,这就是吃火锅的时候季帧说过的好戏吗?这是惊吓吧!


    那么大一个黑衣刺客!


    他经历过刺杀,对刺客很警觉。


    季帧抹了把汗,颇为心虚地移开眼,便朝那黑衣人斥道:“事到如今,你还不摘下面巾!”


    石云已经被人团团护住,黑衣人见找不到时机,捏了捏剑柄,到底是一把拉下了面罩。


    众人看清他的脸俱是大惊。


    “徐、徐校尉!”


    “怎么会是他!”


    徐校尉冷冷丢开面巾,仍死死盯着石云,要是眼神可以伤人,石云估计已经千疮百孔了。


    “有人一再污蔑我,我差点被冤死了,既然他这么盼着我动手,那我就动手!只是没想到啊,刚来就撞破了你们这对奸夫的奸情。”徐校尉冷笑一声,看石云的眼神满是鄙夷。


    “难怪让夫人守活寡多年,真是人不可貌相,谁能想到石大人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孬种!”


    石云被追着跑了许久,这会儿还心有余悸,闻言霎时面如菜色,急斥道:“胡言乱语!徐九郎,分明是你,是你觊觎本官的夫人!”


    徐校尉嗤笑道:“那又如何?反正你也是个不能人道的太监,那何大不也是你的奸夫吗?”


    两人你来我往,短短几句话让在场众人都惊呆了。


    包括谈轻。


    谈轻张大嘴巴,默默看向季帧,心中满是震撼。


    这就是季大人让他们看的好戏?


    谈轻像闻到了瓜味的猹,一双黑眸突然亮了起来。


    好狗血!好刺激!


    第130章


    被当众指出不能人道,石云脸色红了又青,可他又堵不住徐校尉的嘴,只能转头求季帧。


    “季大人!徐九郎都动上手了,您要给下官做主啊!”


    徐校尉冷笑道:“做什么主?是不打算送我回京了,此刻就帮你除掉我,要我性命吗?”


    季帧道:“徐校尉,在你看来,本官就如此是非不分?”


    徐校尉别过脸没说话,但明显认为他们是一伙儿的。


    季帧摇了摇头,只道:“还不快将你手里的剑放下,刺杀朝廷命官,你可知该当何罪?”


    徐校尉一脸桀骜不驯。


    季帧轻咳一声,“有冤屈可与本官说,何必动刀动枪?本官可再给你一次机会自证清白。”


    听到这里,谈轻悄悄弯腰挨近裴折玉说:“我怎么听着,季大人这语气像是在哄人似的。”


    果然,季帧态度不再强硬,徐校尉犹疑须臾,到底是将手里的剑扔给了守在一边的士兵。


    石云却极为不满,“季大人!他几次三番要害下官,今夜甚至还动手刺杀,怎可轻易放过?以下官之见,应即刻将他押送回京才是!”


    季帧扫他一眼,“石大人,如今船还未到渡口,若徐校尉确有冤屈,让他说明又何妨?”


    不等石云反驳,季帧扬声道:“召集所有人,到渡口前,本官要重申石大人被谋害一案。”


    石云根本没有机会说话,季帧的人已领命而去,季帧不与他多,回头看向裴折玉和谈轻。


    “宁师爷和钟小公子可有兴趣,旁观本官查案?”


    谈轻乐道:“荣幸之至!”


    季帧笑了起来,抬手指向不远的花厅,先行一步。


    “请。”


    谈轻搓搓手,推着裴折玉跟上,裴折玉无奈失笑。


    不久后,一行人转移到了平日空置的花厅,季帧坐在上首左侧,其他人也都被叫了过来。


    谈轻推着裴折玉停在下首,自己也找了个位子坐下,打量起这个匆匆准备起来的‘公堂。’


    这处小花厅是用来待客的,奈何如今天冷,房间要比这里暖和,一行人上船许久,除了第一天短暂在这里待过便基本没人再来过。


    花厅还是那个花厅,季帧坐着,石云和他的长随何大、方才刺杀他的徐校尉都站在下面。


    季帧不搞虚的,上来就问:“徐校尉,前夜将石大人的长随何大打晕投入江中、昨夜你的副手疑似给石大人下毒,都是你做的吗?”


    徐校尉断然答道:“不是。”


    石云从进了花厅开始就魂不守舍,闻言眉头紧锁。


    季帧便问:“徐校尉说不是他,石大人怎么看?”


    石云总感觉有诈,迟疑了下,谨慎地说:“可证据确凿,何大出事的房间楼下出现的脚印只有徐九郎一人能对上,而今日茶水被人下毒,证据也在徐九郎副手房中找到了。”


    他看向季帧,眼里闪过几分探究和小心,“季大人认为,这接二连三的都只是巧合吗?今夜大人也看到了,徐九郎确实要杀下官。”


    徐校尉嗤道:“你一再诬陷在先,把我逼得走投无路,我不杀你,又怎么泄我心头之恨?”


    他满眼凶光,石云趁机往后躲了躲,面色惊恐。


    “季大人您看,下官怀疑徐九郎,也绝非空口无凭!大人还在这里,他都敢威胁下官!”


    谈轻见状不由挑眉。


    季帧神情严肃起来,指节轻扣桌面,“徐九郎!”


    徐校尉这才老实低头,只是看样子明显是不服的。


    季帧警告地看了他一眼,目光转向石云和何大,再一一扫过被叫过来的徐校尉副手、捞起何大的船员阿四、见到黑衣人的厨子老张以及送茶水的船员小五,沉声道:“本官知道,这两日出的事,种种证据最终都指向徐校尉,即便他由始至终并未认罪,但本官监察无数案件,喊冤的凶手不在少数,证据确凿,不认罪也逃不掉。”


    徐校尉似要反驳。


    季帧又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一个人做过什么事,总会留下蛛丝马迹,倘若徐校尉当真是清白的,本官自然不能冤枉你,若有人诬告徐校尉,本官也绝不轻饶。”


    徐校尉发觉好像也没必要反驳,思索了下,冷冷看向石云,石云却偏头避开他的视线。


    季帧看在眼里,接着说:“既然你们都不说话,那本官便说了。来人,将东西呈上来。”


    这话一出,倒叫众人有些意外,谈轻看过去,只见季帧的随从带人走进厅中,呈上一个箩筐,里面赫然是一双湿漉漉的陈旧皂靴。


    石云和何大神色微妙。


    季帧说:“昨夜出事后,本官思来想去,绝不能冤枉徐校尉。便命人连夜下船打捞,整整一夜,才在江中打捞起一些有用的东西。这双旧鞋,鞋头已经破洞,鞋底磨损过度,已经无法再穿,而恰好,它的尺寸与那天夜里我们发现的脚印是一样的。”


    他起身走到徐校尉和石云面前,“可惜这鞋在江中泡了许久,脚底已经被冲刷干净,徐校尉可去辨认一下,这可是你扔掉的旧鞋?”


    谈轻颇有些意外地和裴折玉对视一眼,原来季帧昨晚没睡好,就是忙着盯人捞证据。


    徐校尉还真去认了,泡在江水许久的皂靴,现在还没有干透,带着一股淡淡的水腥气,徐校尉不着痕迹皱起鼻子,蹲在箩筐前左看右看一阵,起身说道:“这鞋,看着是跟下官扔掉那双旧鞋破洞的位置差不多。”


    石云出声道:“伤何大的人,没准是穿着这双鞋,发觉留下脚印后,才故意丢弃这双鞋。不过一双鞋,也证明不了徐九郎的清白。”


    季帧点头,“是,要证明徐校尉的清白,恐怕要回到通州渡口,证明他早已经扔掉旧鞋,且没有再捡回来。但船已经出发,未到赣州,不会回头,所以一双疑似与这脚印证据有关鞋,证明不了什么。真正让本官认为徐校尉并非伤何大的那个人,是因为本官突然发现,徐校尉他晕船。”


    石云乍一听愣了,“晕船?”


    徐校尉脸色发青,瞪着眼睛看着季帧,满是错愕。


    季帧笑起来,“今日与钟小公子闲聊时,本官才发觉徐校尉自上船后鲜少出门,脸色也不大好,船员小五提到徐校尉的副手取饭食时说徐校尉不能吃鱼虾,正巧,小公子的先生也因为晕船不能吃鱼虾,且头晕乏力,这两日几乎都在房间躺着。本官觉得有些巧合,便又派人问过徐校尉的副手和几个与他接触过的手下、船员,得知徐校尉自上船后便少食、乏力,数月前入京也有过严重晕船的症状。”


    被提到的谈轻睁大眼睛,恍然大悟,他今天听到说徐校尉不能吃鱼虾后就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季帧这么一说,他总算明白了。


    因为叶澜也不能吃,午饭时的鱼汤根本就没碰。


    他想了想,低声问裴折玉:“这个徐校尉,不是一直冷着脸吗?还是上船后就这样的?”


    裴折玉小声道:“我这些天与他们接触不多,不过上船后,他跟之前比似乎是话少很多。”


    季帧道:“晕船乏力的徐校尉,能在神不知鬼不觉下混入何大房中将人打晕,又扛起与他身量相近的何大跳窗,将他抛入江中吗?”


    徐校尉大概是觉得丢人,可跟清白相比,他咬咬牙,还是选了后者,“不错,下官自小就晕船,自上船第一天起就浑身乏力,躺了许久才舒服些。要不是下官晕船力有不逮,今夜也不会让石云顺利逃脱!”


    石云瑟缩了下,又说:“就算徐九郎晕船,也不能证明他确实没有这个力气做完这一切。就算不能证明脚印是不是他留下的,那那天夜里厨子老张看到的人又是谁?还有今日他的副手给下官下毒的事呢?”


    季帧笑问:“那石大人认为,徐校尉为何要杀你?”


    “因、因为……”


    石云难以启齿,瞪着徐校尉道:“下官外放多年,因不想让夫人劳累,便让夫人留在京中,夫人忙着家中生意,不知怎么就跟远在西南的徐九郎相识,徐九郎还,还不知廉耻诱哄夫人与下官和离,下官不愿,他就想让下官死,便是为了让夫人再嫁!”


    不同于石云的欲言又止,徐校尉的态度显得光明磊落,“不愿让夫人劳累?可笑!依我看,分明是你骗了赵家,成亲后便扔下夫人守活寡,跑到地方上任,这才好藏得住你不能人道的秘密!可怜夫人还要顶着你们石家人的辱骂,怪他生不出儿子!”


    “对了!”徐校尉看向他身后的长随何大,嗤笑道:“还有你这个通奸多年的奸夫!你可藏得真好,娶了夫人不管,自己偷偷给人做夫人?”


    “你!你……”


    石云指着他,气得脸都涨红了,却说不出话来。


    这种混乱的场面谈轻爱看!


    谈轻两眼放光,暗暗期待两人再撕得响亮一些!


    最好把瓜全抖搂出来!


    谁料季帧清了清嗓子打断二人,“眼下在讨论这两日的怪事,你们的恩怨你们私下解决。从这两天的证据看来,徐校尉都逃不脱干系,连徐校尉自己都难以为自己开脱,今日又出了下毒这种严重之事,本官知道此事不能再放任下去了,既然查不到证据,那便将计就计任其发展,徐校尉若有冤屈,定会在被押送回去前有动作。”


    闻言石云眼里闪过一丝暗色,说话也不再客气,“季大人这一招将计就计,却是叫下官今夜险些就死在了徐九郎剑下,得不偿失吧?何况徐九郎要刺杀下官,大家都看见了,季大人还认为徐九郎是清白的吗?”


    季帧只道:“石大人受惊,确实是本官的疏忽,但也叫本官想通了很多事,同时,这几日在船上伤人下毒之人,本官也找到眉目了。”


    徐校尉急道:“是谁?”


    季帧看向石云身旁的人。


    “何大。”


    本以为不能接着吃瓜了,没想到季帧这么快就揪出了何大,谈轻眨了眨眼,也有些吃惊。


    徐校尉一脸早有预料,“下官就知道,这一定是石云和他那奸夫联手构陷下官的阴谋!”


    石云和何大相视一眼,面色僵硬,“季大人,您莫非忘了,何大可是被最早扔下江的人!”


    “我并没有忘记,相反,我还记得很清楚。”季帧摇头,“何大被捞起时,如他的证词所言,我们在他身上发现了他被打晕过去的伤痕,甚至在捞起时,他也完全像一个昏迷中被呛水的人一样,可是假的就是假的,就算演得再真,也会露出破绽。”


    谈轻眨眼,“什么破绽?”


    他快受不了季帧温吞的节奏了,没忍住催促他。


    季帧回以一笑,“何大身体强壮,能与徐校尉打得有来有回,以他的体格,要趁他不备打晕他还有可能,何大却说,对方打晕他时他已经醒了。这是何大第一次暗示大家,伤他的人会武功。而后盘查船上所有人时,我们都在往这个方向找人,直到发现脚印,我们一一查验,最后发觉徐校尉满足了两个条件,成为嫌疑人。”


    “但后来,经过查问副手,我便得知,徐校尉因为晕船,力气也会有所影响,武力大减。”


    季帧缓缓道:“而昨夜徐校尉与石大人起了一些争执,听起来不太客气,其实也有一定道理。毕竟船上除了徐校尉之外,还有一个人身量是与徐校尉相近的,那就是你,何大。可何大后来一直没有穿鞋,跟着我们去了脚印那边,我便认为你无需再查验。待暂时关押徐校尉,众人散去后,我再去你房中查看,便发现了你的鞋比徐校尉的小一个尺寸,这时我还以为自己误会了你,但细看之下,却发现你的鞋其实很新,内里还是没穿多久的样子,外表却磨损泛黄,我便觉得很奇怪,窗台下发现的鞋印让证据指向脚长尺寸合适的徐校尉,而你留在那个房间的鞋又明显是做旧的,这是否太过于刻意了?之后,我便让人暗中观察你。”


    他指向何大的脚说:“这才发现,你的鞋不合脚,你的脚比鞋大,不管是落水前后,你的鞋尺寸都是一样的,这点你又作何解释?”


    何大本能退后半步,反应过来又站出来回道:“季大人,小人只觉得小点的鞋穿着舒服。”


    季帧笑问:“那你留在房间里的鞋,为何刻意做旧?”


    何大垂头,“这,我……”


    “你是为了提前避嫌。”


    不等他想到回答,季帧又说:“你留在房间里明显做旧的鞋,让我对你起了疑心,但让我确定你在撒谎,是在你再次动手后。或许是你们不满我只是将徐校尉暂时关押,所以又下了重药,从昨夜出事后,我便让石大人和你搬离原本的住处,而你们正好住在徐校尉被关押的房间不远,李副手下楼取饭时,你们也能听到动静。为了让徐校尉坐实谋害上官的罪名,你们让人送来茶水之后,在水里下了毒。”


    石云笑出声来,颇为讽刺,“可是季大人,砒|霜是在李副手房里找到的,何大昨夜受凉后一直留在房中,除了取饭,从未出门半步。”


    季帧道:“不,他出去过。”


    石云怔住。


    季帧朝随从摆手示意,随从躬身退出花厅,紧跟着带了一名船员打扮的年轻人进来,那人小心翼翼地看了众人一眼,紧张跪下,“拜见几位大人,小的今早上楼打扫时,被一位大人叫住,让小的送些热汤来,小的不敢耽误,扔下手里的活就去了,送热水上楼后正好看见何大人关门,小人接着打扫,便发现李副手房门没关好。”


    李副手迷茫道:“今天早上?什么时候?我给老大取过早食,之后就下楼巡逻了,可我出门时关好门了,回来时房门也关的好好的。”


    “应快到巳时了。”


    船员小声道:“今早风大,小的以为是哪位大人门窗没关好被风吹开了,就顺手关上了。”


    季帧颔首,“李副手除了定点去取饭食外,身边一直有人,没有机会下毒,虽然在厨房时没有人能为他作证,可由于何大太着急给徐校尉定罪,便遗漏了一些东西,比如,栽赃李副手后,他手上还留有砒|霜。”


    石云忙道:“不可能!”


    何大也紧跟着跪下,大喊道:“大人,小人冤枉!”


    看他们执迷不悟,季帧摇头,“你猜我当时为何匆匆下了定论,决定今夜将徐校尉押送回京?便是为了让你们以为计谋得逞,让你们放松下来,才好拿到证据。在证据被你们销毁前,我也拿到了剩下的砒|霜。”


    他再次招手,随从便将一顶小小的香炉送了上来。


    石云和何大当即白了脸。


    季帧让人打开香炉,里面除了一些被水浇湿的檀香灰烬之外,还有一角没有来得及烧完的白纸,上面赫然沾着一些极细微的粉末。


    “你们应当是在茶水里下毒之后,打算销毁证据,在惊动我们之前,直接就将包着砒|霜的纸张扔进香炉里。但你们太过着急,没有检查有没有烧完就喊来所有人,而你们再次出事,我也只好给你们更换房间,在你们离开后,再让人仔仔细细地搜查房间,最终找到了香炉里的残余药粉。”


    他们以为在屋里拖延了许久,以为香炉都把证据烧毁了,没想到最后还残留了一小点。


    李副手算是清白了,庆幸之余又很是愤怒,“好你个何大,居然自己下毒诬陷我和老大!”


    何大灵机一动,急道:“是我又怎样,我就是看不惯徐九郎欺辱我家大人!故意报复他!”


    石云瞪大眼睛,给他使眼色。


    季帧看见也是好笑,“我发现证据没有揭发,是为了等你们露出更多破绽,更是为了查出那天夜里,何大落水后厨子老张看见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如今看来,正是徐校尉。”


    李副手忙给徐校尉挤眉弄眼,让他给自己开脱,可谁知徐校尉半点不惧,直白地应了。


    “是我。”


    看戏看到这里,没办法证明昨晚扔何大下江的是徐校尉,却有证据证明下毒的事是石云、何大自导自演诬陷徐校尉和李副手,谈轻还以为那天晚上厨子老张看见的人应该是石云,没想到居然会是徐校尉?


    季帧也想不通,“莫非当时真是你将何大扔下江?”


    徐校尉这回飞快否认,“这件事下官没做,下官当时就是晕船睡不下,想着上船分房时石云故意挑衅下官,又拖着不肯和离,下官气不过,只是想着半夜去他窗外吓唬他,谁知道他们先出事了!当时那么多人听到动静出来,下官怕被发现,就先躲起来,再找机会偷偷溜回房间。”


    没想到徐校尉自己露了破绽,石云眼珠一转,怒道:“分明是你挑衅本官!季大人,是徐九郎一路上威胁下官,逼下官和离,否则便要对下官不利,下官是怕他先动手!”


    季帧却道:“所以石大人便打算先下手为强制住徐校尉?上船前,石大人和何大就开始筹谋,让何大换上小一个尺寸的鞋,偷来徐校尉扔掉的旧鞋,上船后,何大再穿着徐校尉的鞋故意留下脚印好诬陷徐校尉,然后投江,在水下将鞋子扔了?”


    石云本想否认,季帧先笑道:“石大人可要想清楚了再回答,事情发生得匆忙,我目前拿出的证据也足以证明何大落水一事有问题。你身为朝廷命官,又是刑部即将上任的郎中,应该明白,纸是包不住火的。”


    石云泄气地跪了下来,却是一脸冤屈,“季大人,是徐九郎逼人太甚,上船前,他曾威胁下官,若不和离,便要下官回不了京城!”


    “如此看来,你是承认了,何大落水一事,正是你们主仆一手策划。”季帧点了点头,又看向徐校尉:“威胁上官,你胆子也不小。”


    徐校尉没再喊冤,掀开衣摆跪下,一脸正色道:“下官承认恐吓石云确有其事,因为石云拒不和离,给夫人带来不少麻烦,但下官也只是嘴上说说。下官明白,这趟出京,下官要护送诸位大人安全到赣州,诸位大人身上有要务,下官也不敢乱来。”


    石云愤愤瞪着他,“不敢乱来,却威胁我要我的命?”


    徐校尉别开脸,“下官是个粗人,事情谈不拢就爱说些不过脑子的话出气,谁知你当真了?”


    季帧看石云气得像要当场晕厥过去的样子,冷下脸斥道:“行了!石云,你公报私仇,几次构陷徐校尉谋害上官是不争的事实。徐校尉,你恐吓上官,对上官不敬,也该治罪。本官此番去赣州是有要务在身,身边可留不得你们这样不安分的人。”


    他扬声道:“来人!去问问管事还要多久才到渡口,将他们两个通通给本官押送回京城!”


    到这会儿,石云才真正急了,“季大人!下官知罪,下官是刑部派来协助季大人与隐王殿下办案的钦差,如今还未见到隐王殿下便将下官送回,一来一回再换人只怕要耽误要事!请季大人让下官戴罪立功!”


    徐校尉倒是比他豁达,但也有些不舍,“下官认罚,不过若是可以,下官也愿戴罪立功。”


    他跟石云可不一样,他最多嘴上对上官不敬,还想搞点小动作,可这次全程被诬陷的是他,押送回京也就是吃一顿板子的事。


    而石云则是构陷以及谋害朝廷命官,回京之后他刑部的位置肯定不保了,还得蹲大牢。


    正因如此,石云急得不行,连声哀求道:“季大人,等从赣州回来下官定会去刑部认罪,可避免耽误要事,求大人让下官留下吧!”


    季帧沉吟道:“有一就有二,你这次构陷的是徐校尉,下一次构陷的,又会是什么人?”


    石云道:“不会有下次了!这次若不是被逼急了,下官也不会诬陷徐九郎!何况下官哪怕动手,也没有伤害其他无辜之人不是吗?”


    季帧问徐校尉:“你怎么看?”


    徐校尉看石云的眼神充满厌恶,却说道:“下官官职卑微,此行是为护送几位大人,正事要紧,季大人如何安排,下官都无所谓。”


    石云也没心思骂徐校尉奸夫了,结结实实给季帧磕头,“季大人,求您给下官一次机会!”


    季帧拧紧眉头,没有很快回答,悄然看向裴折玉,裴折玉没说话,手指点了点轮椅扶手。


    季帧当即了然,板着脸摆手道:“若非正事要紧,本官即刻派人将你们押送回京!如今船已经开了,想回去也很难再找到船,送你们走,本官还要抽调人手,费时费力,不过你们暂时留下可以,若是再犯……”


    石云如蒙大赦,几乎摊在地上,忙道:“下官明白!除了正事,多余的事下官都不会做!”


    徐校尉没了跟他争论的意思,拱手道:“谢季大人。”


    打量着二人截然不同的反应,季帧失望地摇了摇头。


    “你们犯下的过错,本官会全部记下,待回京再告知你们的上官。回京前谁再敢乱来,就休怪本官不给脸面当众除你们的官服!都散了吧,下船前别再弄出来什么幺蛾子。”


    两人齐齐应是,应完又互相瞪视了一眼,不过恨归恨,倒没再争执,各自带着人走了。


    真相大白,众人也都安心散了,谈轻感觉这戏看了也没看,等季帧忙完,他还是很好奇。


    “怎么没问奸夫的事啊。”


    这话也只有跟他最近的裴折玉听见,裴折玉没忍住笑出声,“回头我再托季大人问一下?”


    谈轻想了想,“也行。”


    刚才花厅里那么多人,待着还是挺闷的,谈轻便推着裴折玉出门透气,季帧很快跟了出来。“我已经派人时刻盯着他们,徐九郎还好,只对石云一人不敬,今夜会动手,一是被逼急了,二也有我故意放纵的原因,但我看他人还是知道轻重的,留下来也无妨,何况他的功夫确实不错。”


    谈轻说:“那么多人才勉强拦下他,还是晕船时都能打得石云和何大连滚带爬,确实强。”


    可是留下石云,谈轻就想不通了,“那石云呢?”


    季帧笑着看向甲板,“还有一炷香就到渡口了,宁师爷和小公子可愿陪我去甲板走走?”


    谈轻看他好像有话要说,下意识看向裴折玉,裴折玉朝他微笑点头,他这才跟上季帧。


    随从和燕一都落在后面,此时天色已黑沉下来,船上挂上了灯笼,几人站在船上看着江景,即将抵达渡口,远处灯火也渐渐清晰。


    远离舱房,季帧才说:“留下石云,是因为我认为石云这两日闹腾,恐怕不只是为了除掉徐九郎。小公子可还记得,石云上船之后,屡次问及隐王殿下,而在找到脚印时,也提到过坐在轮椅上的宁师爷。”


    谈轻恍然大悟,“你觉得这不是巧合?你也觉得石云是在针对我们的?他是右相的人吗?”


    毕竟他们去赣州,查的是右相外孙女婿的案子。


    季帧笑道:“我不确定,不过从他主动提及将徐九郎押送回京时,我便有了这个猜想。徐九郎是护送我们的人,若要换人,一时半会儿新调来的人到不了这里,而且我们还需要另派人手押送他返京,无疑会拖延我们的赶路进程,严重的话还会影响我们的安全。今夜知道他和徐九郎的恩怨后,我便想起来,徐九郎刚回京时,其实是入了禁军守宫门的,但不到几天就因为得罪贵人被贬去巡城,要问他得罪的贵人是谁,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


    季帧又道:“石云虽是扬州望族,可在京城并无根基,外放多年一回京就入刑部,其实有他老丈人在帮忙,可他老丈人也不过只是工部侍郎,是没办法帮他处置徐九郎的。”


    裴折玉若有所思,“徐九郎是西南军户出身,应当没接触过宫中贵人,而他入京后得罪最狠的……或许是石云,求人贬他去巡城?”


    季帧只能说:“不无可能。一来,石云没有这个本事,他要收拾徐九郎,就只能去求人,而同在朝堂,年后他又将入刑部,足以进入右相府大门,帮他贬个从五品禁卫军,就多一个刑部的眼线,这难道不值吗?”


    “太值了!”谈轻说:“而且就算石云不是右相或者什么人派来捣乱的人,有他这么个不安分的人在,我们在船上也不得安宁。”


    谈轻想想又懵了,“所以季大人为什么还要留下他?”


    裴折玉温声道:“季大人的意思是,若石云是右相或是什么人派来的,我们能赶走他,对方也会想方设法送来下一个石云。而我们与其到时再猜度对方,不如将已经确认不安分的石云留下,放在我们眼皮下,他若有什么动静,我们也能及时察觉到。”


    谈轻恍然大悟,用赞赏的眼神看着裴折玉。还是他家裴折玉好,不会拐弯抹角让他猜。


    裴折玉莞尔一笑,“石云这次被季大人敲打过,起码到赣州前,应当都不敢轻举妄动了。而等到了赣州之后,他上面有没有人,我们迟早也会知道的。不过还在路上就出了这么多事,等抵达赣州只怕更不安宁。”


    谈轻是不怕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何况你们可是奉旨南下的钦差,还怕他们动手吗?”


    他说完一顿,“还是怕的。赣州天高皇帝远,要动手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啊呸呸!”


    谈轻连忙捂嘴,“我还是不说了,之前说船上都是卧龙凤雏,结果真出了石云和徐九郎这两位人才,我还是盼着我们一路顺风的!”


    裴折玉微微侧首,饶有兴趣地问:“如此听来,在王妃口中,卧龙凤雏似乎并非褒义?”


    见连季帧都看了过来,谈轻嘿嘿一笑,敷衍过去,“不说了,但愿石云接下来老实点吧。”


    季帧依稀感觉谈轻是在骂人,但没有证据,思索了下笑道:“这次还要多谢小公子提醒,不然我也没想到去查徐九郎是否晕船。”


    谈轻道:“我也不算提醒,是季大人您细心,那么冷的天,找了一晚上证据,很辛苦吧?”


    季帧笑应:“辛苦的也是手底下的人,我就是盯着。”


    谈轻看季帧也不揽功劳,感觉他人还挺好的样子。


    然而季帧又说:“一会儿小公子要下船吗?晚饭还在船上用吗?今日的锅子甚是美味。”


    谈轻愣了下,这人话题怎么跳这么快跨度这么大?


    季帧见他不明白的样子,便直言道:“季某就好一口吃的,小公子今日的锅子实在是香,不知小公子可能匀一点出来?季某为官多年,也小有家财,若是小公子介意季某蹭饭的话,季某愿意出银钱交换。”


    谈轻听明白嘴角抽搐,没想到季大人看起来那么文雅公正,居然会私下问他卖红油锅底?


    可他是真匀不出来。


    “我没带多少,就够我们吃几顿,分不出来了。”


    季帧还不死心,“真的不行?”


    谈轻摇头,“而且我们带来的菜都吃没了,今晚我打算下船去找点吃的,就不吃锅子了。”


    季帧大为失望。


    谈轻不想分他锅底,毕竟他出来时就只让厨房做了几份,见状朝裴折玉投往求助的眼神。


    裴折玉忍了忍笑,轻咳一声,“快到渡口了,轻轻,我们先回房收拾一下,准备下船吧。”


    谈轻赶紧点头,“走走走!”


    他推着裴折玉的轮椅走得飞快,还不忘回头道:“我们就先走了,季大人自己看江景吧!”


    燕一和福生差点没追上来,几人回到房间,稍作准备,船就到了渡口,停靠下来,渡口外一片灯火,紧挨着小镇上的热闹夜市,谈轻叫上晕船的叶澜,推着裴折玉下船。


    毕竟只是京城外的小镇,夜市上吃的有限,一行人一路过去,谈轻也就卖了几样小吃,就上酒楼吃饭了。酒楼做的菜偏甜口,谈轻不挑食,吃的还好,一行人吃饱喝足,又在灯市上玩了玩,夜深才回船上。


    石云和徐校尉被敲打过后老实待在房间里,船上安静了许多,大家也无须再忧心被下毒之类的事情发生了。从集市回去之后,谈轻要了热水简单冲洗了一下,就哆嗦着回了房间,钻进被窝里把自己裹成蚕蛹。


    等裴折玉洗漱好回来,只见谈轻蜷缩在被窝里,只露出一颗脑袋,在他靠近时蛄蛹着往里挪了挪腾位置。裴折玉无奈失笑,伸手摸了摸谈轻的头发,随即微微皱眉,“怎么没有让福生他们把头发擦干就睡了?”


    谈轻嘟囔道:“困,而且这么冷,我不想擦头发。”


    今天是没下雪,可谈轻总感觉今天比下雪时还冷。


    裴折玉听完起身,谈轻有点好奇,抬头看去,就见他拿着一块巾帕回来,朝自己伸手。


    “过来,我帮你擦干。”


    谈轻登时不困了,笑嘻嘻地坐起来,裴折玉坐在床沿,将巾帕裹起谈轻还没有干透的发尾,轻轻擦拭起来,“头发还没有干就睡下,很容易头疼,王妃再困也先忍一下。”


    谈轻晃晃脑袋,撇嘴说:“我烤一会儿就干了。”


    裴折玉笑道:“不怕烧到头发?”


    谈轻无所谓,眼睛往裴折玉身上瞟,裴折玉穿着贴身的玄色寝衣,薄薄两层,因为房间里没有外人,他的领口自然地垂落到锁骨的位置,露出精致的脖颈喉结,以及那一道多年前遗留下来的狰狞伤疤。


    谈轻眨了眨眼,“冷不冷?”


    裴折玉对冷不敏感,可谈轻这么问,他还是点了头。


    谈轻松开被子,拉着一角盖在裴折玉腿上,暖暖的,带着他的余温,裴折玉愣了下,弯唇笑道:“房间里烧了炭的,我不是很冷。”


    谈轻嘴快地说:“你要是说你冷,我还想抱抱你的。”


    要是这么说,裴折玉就不说不冷了,垂眸看向谈轻。


    屋里暖洋洋的,谈轻刚洗过热水澡,脸颊和鼻尖都有些红,他这身体自小娇生惯养,肌肤本就白白净净的,脸颊红红的煞是可爱。


    裴折玉笑问:“怎么了?”


    谈轻不好意思地别开眼,很快又忍不住抬眼看他,小声说:“就是觉得你今晚有点好看。”


    裴折玉笑起来,故作思忖道:“因为我今夜沐浴了,所以王妃觉得我看起来比较干净吗?”


    谈轻摇头,红着脸看他喉结。


    “因为你穿的少。”


    裴折玉呼吸一滞,一双丹凤眼不可思议地看着谈轻。


    谈轻诚实地说:“就是好看。”


    本来就是皇室门面,脸好看,人是瘦了点,可身形也算秀美,谁会不爱看大美人啊!


    他打量了一会儿,目光扫过裴折玉的喉结,往他浅红色的嘴唇上看,不自觉抿了抿嘴。


    “亲一个?”


    裴折玉自然不会拒绝,看谈轻一脸期待,他忍了忍笑,俯身靠近谈轻,在他唇上亲了亲。


    谈轻回味了下,红着脸躺回去,餍足地闭上眼睛。


    “好了,睡觉!”


    裴折玉:“……”


    他看谈轻笑得一脸甜蜜模样,最终也只能无奈叹息。


    王妃太好满足了。


    一夜无梦,谈轻睡醒时,裴折玉已经起来了,谈轻伸着懒腰起床洗漱吃早饭,两人都没提昨晚的事。今日日头不错,在屋里待不住的谈轻叫上裴折玉,跟他一块去甲板上晒太阳,只可惜今天晒太阳最好的位置先被人给占了,季帧正在甲板上钓鱼。


    昨晚船停靠渡口,管事一早带人下船采买补给,船没有开。平时船员们也是会撒网捞鱼的,在船上钓鱼谈轻是头回见,他推着裴折玉过去,眼巴巴地看着季帧手里的钓具。


    “季大人在钓鱼?”


    不办案的时候,季帧对谁都是笑眯眯的,“跟管事借的钓具,宁师爷和小公子要试试吗?”


    谈轻飞快点头。


    他在庄子住的时候,偶尔也会在竹林小馆前的池塘里钓鱼,但是在江上钓鱼还是头一回。


    裴折玉便让船员送来钓具钓鱼,跟谈轻一起在季帧旁边架起来。钓鱼是一件很无聊的事,但船上本来就很无聊,早上的集市上除了早点也没什么东西好逛的,谈轻宁愿用有限的耐心坐在裴折玉身边钓鱼。


    季帧主动挑起话题,“昨夜出事时,我看小公子对石云和徐九郎的恩怨似乎很有兴趣。”


    谈轻眼睛亮起来,“你知道?”


    季帧是有条件的,“知道一些,若小公子想知道的话,可否让季某再蹭一回昨日的锅子?”


    他看向手里的鱼竿,一脸自信和莫名的骄傲,“我今日绝不空手来,小公子放心,我平日钓鱼总是满载而归,今日钓的鱼,都给你。”


    “真的假的?”


    谈轻狐疑地看他一眼,想来给他再蹭吃一顿就能吃到瓜,他有点犹豫,默默看向裴折玉。


    裴折玉朝他笑得温和。


    这意思就是随他。


    谈轻眨巴眼睛,“行,说吧!”


    季帧笑眯了眼,“好!这些事,其实我还真知道一点,石云的老丈人,也是我的老熟人。这老赵吧,六年前妻子病重,临终前最不放心体弱多病的独子。老赵为了让人安心便榜下捉婿,刚巧那一年的科举里,石云这个探花郎是所有人里条件最好的……”


    “等等!”


    谈轻发现了一个漏洞,“你说的是赵侍郎的儿子?石云他的夫人,其实是赵侍郎的儿子?”


    “对啊。”季帧摊手,“老赵他也没有女儿。这赵家侄子,打小就是喝药长大的,说是胎里就弱,先天不足,还有胸痹,大抵是没法娶妻生子的。老赵为了让老妻安心,就招了那年未婚的探花郎,也就是这出身扬州望族的石云为婿,也算是冲喜。”


    谈轻愣住了,心说这年头,男男成亲是真常见啊。


    季帧没留意到他的感叹,叹道:“可惜赵家侄儿成亲不到一个月,赵夫人还是走了,石云也得了外放的差事,成亲不满一月就去了福州,赵家侄儿要为母亲守孝三年,便留在京中。等三年孝期一过,老赵就天天逼他儿子去福州找丈夫,盼着他儿子这几年身体好,哪天石云挣个功劳,能求一枚孕子丹让他抱上孙子。我这侄儿就给他爹找了个续弦,今年孩子都满岁了,老赵有了小儿子后,就没什么心思催大儿子了,这大儿子也本事,才几年时间就把家里的生意铺到了南边。”


    谈轻听完这赵家的事也是佩服,“真是父慈子孝。”


    “谁说不是。”


    季帧道:“这两年里赵家侄儿光顾着跑生意,听说石云回京述职他都没回来,非但如此,还要跟石云和离。至于这徐校尉,应该就是侄儿在外结交的,我也不知道赵家侄儿如何看这徐校尉,可昨夜的事……徐校尉说的话不好听,但应该都是真的。”


    谈轻小声说:“你是说,石云跟何大真的有一腿?”


    裴折玉闻言眉心一跳,看着好奇的谈轻欲言又止。


    季帧咳了两声,也有些不好意思,“这……恐怕是吧。其实当年老赵让侄儿跟石云结亲时,我就觉得不妥。赵家侄儿当年也才刚满十六,这探花郎已是二十有余,非但没有娶妻,连个妾室都没有,身边伺候的全是小厮随从。老赵派人去查时,说是扬州望族家风严谨,而石云也有心先考取功名再娶妻,当时就敲定了这门亲事。”


    “那个……”季帧说:“何大,好像是石家给石云安排的长随,在成婚前就跟着石云了。昨夜不知徐校尉看到了什么,总归该是不大好的。石家长辈催着赵家侄儿给石云纳妾,也闹得挺大,我与赵府常有往来,便撞见过石家长辈训斥赵家侄儿。”


    谈轻拍手,“懂了。石云考取功名前不娶妻,有两种可能,一,是徐九郎说的那样,他不能人道,我估计是不举。二,他是个断袖,喜欢男人,所以他不能和女子成亲,不然以他扬州望族的出身,他为什么要委屈自己和工部侍郎的儿子成亲?年年榜下捉婿的大人都有不少,他娶别家大人的女儿,说不定石家早就抱上孙子了。”


    裴折玉默默按住额角。


    这石家的破事可真不少,只盼别教坏了王妃才是。


    季帧也是嘴角抽搐,这种话他是不敢说的,还是王妃大胆,直接戳破石云可能是不举。


    最后,谈轻总结道:“所以,不管是一还是二,还是一二兼有,石云就是骗婚。徐九郎恨他让夫人守活寡,可我看赵公子恐怕乐在其中,但石云拖着不肯和离,八成是怕和赵公子和离后石家再给他安排亲事,他就没办法再用赵公子做他的挡箭牌。”


    “所以。”谈轻笃定道:“石云跟何大有一腿,徐校尉才说何大是奸夫,但徐校尉明显也喜欢赵公子,所以石云也骂徐校尉奸夫。”


    听他一口一个奸夫的,裴折玉默默暗叹一口气。


    鱼竿忽然有异动,裴折玉才回神,让燕一拉起看看。


    燕一上前接过鱼竿,只听哗啦一声,鱼线下的一条大鱼破水而出,足有一条手臂长,肥美的大鱼鱼鳞在日光下反射出绚烂的光芒。


    谈轻当场被转移了视线,站起来道:“好大的鱼!”


    他头一回看人钓上这么大的鱼,高兴上头,全然忘了还在外面,激动地在裴折玉脸颊啪叽亲了一下,“裴折玉,你真的好厉害啊!”


    裴折玉忽地怔住。


    后面的福生也愣了,之后红着脸拿手掌挡住眼睛。


    大鱼还在扑腾,燕一赶紧拉上来,谈轻被吸引注意,乐颠颠地凑过去看,裴折玉看谈轻高兴得合不拢嘴,也被感染弯起了眉眼。


    “一会儿给你炖了吃。”


    谈轻喜道:“好!”


    等燕一把鱼拉上来,先颠了颠,差不多有十斤,谈轻更高兴了,也看得季帧十分眼馋。


    正好这时,他的鱼竿也动了,季帧乐颠颠站起来,因为拽不上来还喊来了身边的随从。


    谈轻也看了过来。


    没一会儿,季帧跟他的随从吭哧吭哧地拉着鱼竿上来了,可鱼钩上挂着的不是鱼,而是一块破旧腐烂的布,上面还缠着很多水草。


    季帧笑容消失了。


    谈轻笑开了,“哇,没有鱼呢。”


    果然,钓鱼佬除了鱼什么都能钓上来。还好他就没相信刚才自信满满的季帧能钓上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