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福生追出来的时候,正见谈轻揪出师枢的后衣领,叫人想跑了跑不掉,也是吃了一惊。
“少爷,这……”
师枢被衣领勒得喘不过气,忙抓住衣领喊道:“别这啊哪儿的了,小少爷,快松开我啊!”
谈轻给了福生一个眼神示意他过来帮忙,倒也真的松开了师枢,“昨天你在山里一个人跑了,没想到今天又出现了,你跟踪我们?”
师枢长松一口气,颇为幽怨地看着谈轻,扯着衣襟翻白眼,“我跑还来不及,跟踪你们?”
谈轻道:“那你怎么在这里?”说来他都觉得奇怪,“你一个人两条腿,跑得还挺快啊,昨天我们的人都没找到你,今天你就到这了。”
师枢咳了两声,感觉脖子舒服了些才说:“那可不,我是盯着你们走了才出山的,在山民那边借住了一晚,今儿一早就坐着他们的牛车出山了。要不是碰上你们,我现在已经背着包袱赶去县城酒楼说书去了。”
听他一再提到去县城,还有点抱怨自己的意思,谈轻只觉得好笑,“我们又不为难你,就是想问清楚你是怎么知道那个猎场的,还有没有更多消息,银票我都给你了,是你自己要跑的,结果吃了苦还怪我?”
“怎么不能怪你?”
师枢理不直气也壮,“好端端要打听白顶山匪患还有那个前知县张仲义的,你们身份肯定不简单,压下那些事的可是知州,我就是个说书的,路过此地,可不想惹麻烦。”
谈轻忽然反应过来师枢方才话里的漏洞,“等等,你说你借住过下河村,那你怎么在这?”
师枢浑身一僵,转身就跑。
好在谈轻眼疾手快,这回也不抓他后衣领了,一把抓住他背上的包袱,师枢还没跑出去,包袱就落到了谈轻手里,沉甸甸的叫谈轻险些没抓稳。而师枢一个趔趄险些摔倒,站稳后也不想跑了,“我的包袱!”
谈轻也不知他那大包袱里到底放了什么东西,又大又沉,转手扔给福生,见福生手忙脚乱接好抱住了,才斜睨师枢道:“你昨天跟我们说的那些话果然不全是真的,你说你借住过下河村,分明是在上河村!”
师枢眼巴巴盯着自己的包袱,小声嘀咕:“那我也不想招惹麻烦,你们看起来就很麻烦!”
谈轻指着他,“你再说?福生,把他包袱给我扔了。”
“别啊!”
师枢紧张地盯着包袱,利索改口:“不说了不说了!那可是我全部家当,别扔,别扔啊!”
谈轻轻哼一声,抱起胳膊,“现在能说实话了吧?”
“能能能。”师枢一脸晦气,“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福生看看谈轻,又看看师枢,抱住包袱没说话。
站在门口说话怪怪的,谈轻看向师枢身后那个院子,越过他走过去,将刚才关上的院门推开,“你借住在这里?里面好像没人。”
篱笆围着的小院挺荒凉的,只有一间茅草屋,在院里倒是摆了一套竹制的桌椅,在满院乱长的野花野草衬映下,颇有几分惬意。
谈轻领着福生进来,包袱还在他们手里,师枢也只好跟进去,见谈轻在竹椅上坐下,他一脸幽怨地跟上,“这间老屋本来也没人住了,我看这里挺清静的,就找村长租下来,不过现在看来,我得提前搬走了。”
谈轻听得明白,师枢还是在暗示他们,便有些纳闷,“我们就是找你问话,怎么麻烦了?”
“都说了,你们要打听的事整个刘县没人敢说,就是因为上头有个知州把事情压下来了,你们怎么还敢这么明目张胆的打听?”师枢似乎不能理解他们为何如此胆大,狐疑地看着谈轻,“你们不会真是钦差吧?”
他嘶了一声,重新打量起谈轻,目光从头到脚。
“你真是当官的?”
谈轻知道他这具身体看着很年轻,给人第一印象就是哪家富养的小公子,哪儿像当官的?
他也如实摇头,“我不是。”
师枢又问:“那你那男人?”
这说法怪怪的,谈轻心里有点囧,但也点了头。
“算是吧。”
裴折玉是钦差,又是王爷,也算是当官的吧?
师枢一脸后怕,“完了,我昨天得罪过他,他不会把我抓起来吧?我可不想蹲大牢啊!”
谈轻没好气道:“他没事抓你干什么?闲得慌?”
“真的不会抓我吗?”师枢拍拍胸口,松了口气,“不过我又没说错,你那男人一看就是很招人的样子,就是看着有点太凶了。”
谈轻当然知道裴折玉长得好看,可要说长得凶他就不认可了,裴折玉就是对外人冷淡了些,别人觉得他孤僻,谈轻看那是忧郁。
这些就没必要跟师枢说了,谈轻不再废话,“行了,你昨天带我们去那个猎场,我们后来查过,确实没有人认领,也不知道是谁的,附近的山民都不知道山里藏了一个猎场。但你说白顶山被清剿那天,这猎场外有过行军的动静,不会也是骗人的吧?”
师枢面露迟疑。
鉴于他有过撒谎的前科,从这个表现看来,猎场的事也有可能是假的。谈轻深吸口气,认真道:“你既然猜到我男人是当官的,我也跟你说白了,你打听到的消息没错,上头确实有人要给前头那桩贪污案翻案,连那位先前讲这些事压下来的程知州都被关押起来了,我男人就是来查这事的,你要是再撒谎,就别怪我动真格。”
听他一口一个我男人,福生挠挠头,欲言又止。
师枢犹豫了下,小声说:“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假的。那个猎场是什么人的我也不知道,我也不是为了打听那些事才发现的猎场,是路过这边迷路了,被住在山里的大哥捡到了,听他们说起的。我就是好奇,跟那几个猎户大哥去过山里猎场一次。”
谈轻暗松口气,想来裴折玉昨天留了人在那边调查,是真是假总能查到,师枢说这些都是山里猎户告诉他的,那他们也能应该查到。
“那除了这些,你还知道什么?别想在我面前撒谎。”
师枢闷声说:“你们要查的这些事,村里知道的肯定比我多。不过你们今天怎么会来这里?我刚回来的时候听到有人说,有官差一早上山挖坟了,说的不会就是你们吧?”
谈轻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说:“你是个说书的,天天在刘县瞎跑,就没有什么村子里的人不知道,只有你知道的消息吗?”
师枢为难道:“您这是要捧杀我吗?我哪儿是瞎跑?我那是到处打听那里有事情做可以挣点盘缠赶紧跑路呢。不过你要这么说,还真有。不过是这个村里的人不大清楚,但下河村那边还是有一些人知道的。”
谈轻敲敲桌子,“快说。”
这回没了银票,师枢说的心不甘情不愿,“那白顶山的匪首不是叫高大山吗?他原本是下河村的猎户,几个月前刚娶妻,但他媳妇被县城开米粮店的刘老板小儿子看上了,那刘少爷好几次偷跑到村里来调戏他媳妇,闹得村里风言风语的,高大山替他媳妇委屈,差点闹到衙门去了,把那刘少爷揍了一顿,才消停了一阵。”
这是谈轻没听过的,高大山是被逼在白顶山落草的匪首,而刘家则是后来带头打着抗匪名号带着不知道哪儿来的人马清剿了白顶山,莫非高大山抢了那么多富商却只杀了刘家少爷,就是因为这些私人恩怨?
谈轻问:“然后呢?”
师枢撇嘴,“然后洪涝就来了,村里的田地都被淹了,忙了一年颗粒无收,有钱也难卖到粮食,除了村长这些家里有点余粮的,村里很多人只能变卖田地。听说刘家少爷要买高大山之妻做妾,没成又让人为难他们,散播流言怪她不守妇道,高大山妻子投河自杀了,捞起来时肚子都快四个月了。听闻高大山卖田地,就是为着请大夫给妻子看病。那高大山田地卖了,妻儿也没了,去县衙报官,前头那位张知县也没能如他所愿收拾那位刘少爷,一时气不过,上山落草去了。”
他语气轻松,谈轻却沉默下来,福生也面露愤懑。
“不过是刘县一个小小富商之子,就敢这样欺压平头百姓,官府就真的拿他没有办法吗?”
师枢耸肩,“怎么管?田地是他们自己要贱卖的,人是自己往河里跳的,洪涝是天灾,谁也阻止不了。怪只怪这世道穷人命贱。”
福生神情不忍,“就没人能替他们一家做主吗?”
师枢笑得颇为讽刺,“这世道本就这样残酷无情,就算那个张知县是好人又如何?强龙不压地头蛇,刘家有钱,背后还有常家做靠山,就是可以为所欲为,反正他们没有直接动手,出了事也无需他们背责。”
谈轻闻言不由多看他一眼,“常家?哪个常家?”
师枢笑了起来,“赣州能有几个常家?就是右相的亲族常家。说是寒门,耕读传家,旁支在赣州做生意可谓日进斗金,那位刘老板就是借常家商行的路子拿到了盐引,跟在常家屁股后面,赚得盆满钵满。”
谈轻皱了皱眉,若有所思。
师枢看他和福生都在走神,手偷偷伸向福生手里的包袱,嘴上说:“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了,你们自己去打听也能打听到。反正你们留着我也没用,不如把包袱还给我?”
他的手还没碰到包袱,就被谈轻抓住了,师枢正想问他,谈轻忽然伸手向他嘴上的胡子。
只听师枢杀猪似的一声惨叫,一整片小胡子被谈轻撕了下来,谈轻这才松开人,也不在意师枢捂着嘴痛得跳脚,端详起这假胡子。
“我就说这胡子是假的,早就想撕下来看看了。”
福生不忍心地看着师枢,“可是他看起来很痛啊。”
谈轻挑眉,“有吗?”
这语气轻飘飘的,让师枢又痛又气,红着眼瞪他,“你说呢?我都快被你撕掉一层皮了!”
谈轻心道哪有那么夸张,捏着小胡子说:“可是你昨天得罪了我男人,让他不高兴,他不高兴,我就不高兴,你还骗了我们呢。”
贴着假胡子的时候,师枢看去就是个不到而立的穷书生,高高瘦瘦,眼珠一转看起来贼兮兮的,可撕掉胡子一看,人立马年轻了不少,谈轻细看一眼,这人长得也不丑,甚至还挺俊俏的,最多二十出头。
师枢缓了好一阵,眼泪都飚了出来了,一脸不忿,“世风日下!我不过是好心提醒你盯紧了你那男人,别让他有机会出去拈花惹草,你居然要对一个好心路人恩将仇报?”
“你?好心路人?”
谈轻快被他这话笑死了,正要开口,篱笆外响起一声轻咳,而后是他熟悉的清冷嗓音。
“表弟。”
在这里会称呼谈轻表弟的人,谈轻不做他想,惊喜回头,果然见到裴折玉,他坐在轮椅上被燕一推着,身旁还有季帧和徐九郎。
不知为何,季帧和徐九郎在谈轻看过来时不约而同地别开脸看天,好像在回避他似的。
比起刚才入睡前,裴折玉脸色有些苍白,但精神已好了许多,谈轻立马起身朝他走去。
“表哥醒了!”
算算裴折玉睡着的时间到他出来这一阵,裴折玉也不过才睡了一盏茶时间,谈轻大步走到他面前,担忧地问:“表哥还头疼吗?”
他不好直接问裴折玉有没有受病发影响,只用头疼代指,裴折玉自然懂,缓缓摇头,握住他的手,“好多了,听说你去找季大人了,季大人却没见到你,你怎么到这了?”
谈轻示意他看向师枢,“出门时碰到了一个熟人,跟他聊了几句,你们刚才是在找我吗?”
季帧捋着胡须,笑眯眯说道:“宁师爷出门找小公子,本官正好有事,便顺道出来走走。”
谈轻问:“出事了吗?”
季帧笑着摇头,“只是打听到张仲义在刘县还有一位亲人,这些天也正好在上河村,先前祭拜过张仲义的人应当也是她。如今还不能确定张仲义的死因,只能先从他的生平着手调查。小公子可要同去?”
谈轻回头跟裴折玉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点头。
“去!”
不过见跟来的只有徐校尉,不见石云和江知墨、刘县丞等人,谈轻不免好奇,“石云不去吗?”
徐校尉笑得很讥讽,“石大人身体金贵,被开棺吓到了,此刻还躺在床上,哪里走得动?”
说起开棺验尸的时候,江知墨是最先吐的,后来石云也顶不住了,这徐九郎倒是面不改色全程跟着,还给仵作帮手,递点工具。
知道石云和徐九郎两人的恩怨,这徐九郎也确实被石云阴过一回,谈轻也不介意他话里的讽刺,又问:“那位刘县丞也不去吗?”
季帧笑得意味深长,“石大人和江大人都有些不适,便让他留下来照看他们吧,走吧。”
谈轻听着意思肯定不简单,但也懒得想,回头叫福生拽上师枢过来,师枢很是不可思议。
“你们查案,我也要去?”
谈轻跟在裴折玉身侧,斜了眼被福生背着的包袱。
师枢看懂暗示,丧气垂头。
谈轻不再理他,低头问裴折玉:“你怎么这么快就醒了,要是实在难受,我们就回去。”
裴折玉摇头,瞥向跟在他们身后的师枢,目光冷淡,“我没事。他怎么也在这?昨日我让人留下没找到他,也没能查到他的底细。”
谈轻拿起那片假胡子给他看,笑说:“这人贴着假胡子,说住在下河村也是骗我们的。我刚才出门碰见他,他还偷偷摸摸想跑。”
他说着拿假胡子在唇上比了比,“这还挺好玩的。”
白玉般精致漂亮的一个少年,贴上假胡子一看就很假,但无端有些可爱,裴折玉拉住他的手,看着却有些嫌弃,“还给他吧。”
谈轻看他不大高兴的样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刚醒来起床气,还是不喜欢师枢,倒也听话地应了一声,将那片假胡子扔回给师枢。
师枢贴回去嘟囔道:“看见当官的不跑,我是傻子吗?”
谈轻赞同点头,“也是,你这到处坑蒙拐骗,嘴里没一句真话的,怎么可能不怕官差?”
想到师枢交待那些不知真假的消息,谈轻摆手让燕一盯着师枢,接过轮椅推裴折玉,“表哥,我们别理他,一会儿我有事跟你说。”
包袱还在福生手里,又来个大块头盯着,师枢缩了缩脖子,随即一脸震惊地看着谈轻。
“你叫他表哥?”
谈轻回头扫他一眼,眼神仿佛在说是又怎么样。
连裴折玉也冷下脸看来。
也不知师枢是真震撼还是装的,居然也不怵,“你叫你男人表哥?那你们岂不是表兄弟?你家里人知道你跟你表哥成亲了吗?”
谈轻心说这什么奇怪的伦理问题,可也没必要告诉师枢他们的真实身份,只说:“那又怎样?我家里人知不道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师枢听他语气好像不大高兴了,眨了眨眼,便低下头,小声说:“那你们玩的还挺花的。”
谈轻觉得他莫名其妙的,皱着眉看了他一眼,就回过头,接着问裴折玉:“不管他了,你知道季大人说要去找的那个人是谁吗?”
裴折玉收回审视师枢的目光,苍白薄唇微抿,暗中抓住谈轻的衣袖,温声说道:“应当是张仲义的前儿媳,是上河村的刘姓人,张仲义儿子病逝后,刘氏守寡三年,在今年便改嫁了刘县县城里的一个童生。”
谈轻漏看很多文书,便有些惊讶,“张仲义还有个儿子?我还以为他就只有一个女儿呢。”
季帧和徐九郎走在前面,他们在后面,边走边低声说话,季帧听见了,解释道:“张仲义本有一儿一女,儿子在四年前成亲,同年考取秀才功名,但身体虚弱,当年就病逝了,张仲义的夫人也在数月后病逝,之后刘氏被接回娘家。方才我跟村长打听,村长说后来娶刘氏的李家本也有个原配,但原配因难产也没了,听闻刘氏克夫,但嫁入张家当年张仲义的儿子就考上了秀才,可见也是旺夫官运的。那李家童生考了十几年都没考上秀才,便让人撮合娶了刘氏作续弦,今年年初成亲,不过几个月就中了秀才,所以村里的人也说,刘氏是天生的秀才娘子命。”
徐九郎不屑道:“又克夫又旺夫,还是读书人,竟然当真以为娶了秀才娘子就能做秀才?”
谈轻觉得徐九郎看着不好惹,可这话也是赞同的,“我看那家人也考了十几年了,十几年不中也算经验充足了,刘氏未必是什么克夫旺夫命数,但娶了刘氏一定让他有所慰藉,有了信心,这次才考中了秀才。”
季帧点头,“村长说村里东头最大的青砖瓦房就是刘氏娘家,是今年改嫁后新建的。刘氏家境平平,这次受灾,夫家帮了她不少。”
村里没几间青砖瓦房,多是茅草屋,或是家境好些的泥砖房,不消片刻,就找到了刘氏娘家,他们没穿官服,可光看衣着便不是村子里的人,村里又知道今天有官差上山挖坟,刘氏娘家的人立马便迎着他们进了堂屋,拘谨地送上了热茶水。
茶是匆匆泡的,用的陶碗,上头飘着几根茶梗,冒着热气。刘家人肤色蜡黄,比起其他黑瘦的村民差不远,而刘氏娘家父母尚在,还有几个兄弟姐妹,便是刘氏她爹出来接待的,季帧态度很随和,但提到张仲义,刘老爹还是磕磕绊绊不敢回话。
无奈之下,季帧只好直接问起秀才娘子,不一会儿,一个簪着银钗的年轻妇人便来了。
比起其他刘家人,刘氏要更稳重一些,到底是嫁过两位秀才,见过场面,上前屈身行礼。
“听闻今日有县衙的官差上山,应当就是几位大人,大人们唤妾过来,可是因为张知县?”
谈轻正捧着茶碗暖手,见她进来先是眼前一亮,刘氏相貌周正,一双眼睛很亮,说话有条理,颇有气质,季帧也赞赏地点了头。
“你就是秀才娘子?李夫人不必紧张,我等今日前来,只是想打听一些张仲义的旧事。”
刘氏由丫环扶着坐上杌子,始终半垂着眼,温顺回道:“数月前知州派人下来,也曾问过妾关于张知县的旧事,妾虽已改嫁,确实也曾嫁做张家新妇,不知大人想问什么?”
村里村民都不敢提张仲义,刘氏倒是自觉,让谈轻不由侧目,季帧便问她张仲义的为人。
刘氏思索了下,说道:“妾嫁入张家时,张知县还不是知县,而是邻县的张主簿。妾在张家生活过半年,在妾看来,张知县为人公正,办事一丝不苟,虽有些严肃,也并非不通人情,平日是个极随和的人。”
季帧又问:“依李夫人看来,他可会贪污赈灾钱粮?”
刘氏似乎也没料到季帧会问得这么直接,面露犹疑。
“这,妾只是一介妇人……”
季帧温和一笑,“李夫人放心,我等乃是朝廷派来重新调查张仲义贪污案的钦差,今日上山验尸,是怀疑张仲义之死并非自裁谢罪,而是被他人诬陷谋杀。李夫人不必太过紧张,我等今日来此,并非逼你作证,只是想多了解些张仲义生前的旧事。”
刘氏捏紧手帕,看了眼身旁的丫环,须臾后咬唇道:“不瞒大人,妾做过张家儿媳,却对张仲义心存不满,大人问了,妾唯有实话实说。妾不认为张仲义会贪污,因为他的长子当年病重急需珍贵药材时,他手上正好有一笔县衙的银钱,却不愿动用卖药,妾的第一位夫君便是因为重病拖延太久,借到银钱后已熬不住去了的。”
她轻叹一声,垂头道:“妾失礼了。但当年的事,妾始终记得,也曾怨恨过张大人无情,在张家婆母离世后,妾便被父兄接回了娘家,直到张大人成为刘县知县,才再见到他。因妾的夫君今年年初县试,张大人为此还刻意回避,由县丞大人代为主持。”
季帧沉默了下,又问:“张仲义任知县后,尤其是在他死前那段时间,李夫人可见过他?”
刘氏回想了下,应道:“妾守寡三年,娘家让妾改嫁,张大人并未为难,甚至送了贺礼前来,但为了避嫌再未与妾见过面。但妾与张家小姑偶有来往,有时会在张家小姑口中得知张大人的一些事,无非是张大人彻夜办公,废寝忘食,身体越发不好了。在张大人出事前几日,妾倒是听张家小姑说过,张大人在找刘家买粮食。”
谈轻挑眉,“哪个刘家?”
谈轻太过年轻,不说村里,就是县城里也少见这样玉雪精致的小公子,刘氏不由多看了他一眼,眼里闪过一丝惊艳,却在看到他身旁坐在轮椅上的裴折玉时眼瞳一紧。此人虽相貌极好,可给人第一眼的感觉并非俊美,而是那双冷幽幽的眼睛。
刘氏很快垂眼,回道:“是县城开米粮铺子的刘家,听闻后来他的儿子死在了白顶山。”
又是这个刘家。
谈轻皱了皱眉,看向季帧,季帧见他不问了,便追问刘氏,“夫人可听说过,张仲义在死前一段时间曾频繁与白顶山匪首接触?”
刘氏先是一愣,随后慢慢摇头,“那时村子被水淹了,夫君让妾将娘家人都接到县城家里暂住,而当时白顶山匪患猖獗,县城里不少富商被劫,大家都不敢出门,妾为了避嫌,也从来不会打听张大人的事。”
季帧又问了一些话,可刘氏自打嫁给县城的李童生后就不再与张家人接触,去山上祭拜也是因为听爹娘说那是村里人给张仲义立的坟,这段时间回娘家小住,想着张仲义也是前公爹,念及先夫才会去祭拜。
更多的刘氏也说不出来了,改嫁的妇人大多都会主动与前面的婆家避嫌,她知道的太多反而会惹现任夫君不喜,而她现任夫君对她不错,她也在陪伴夫君准备下次乡试。
离开刘家后,谈轻颇为唏嘘,一是刘氏的新婆家在她夫君考中秀才后将她当做宝贝供着,盼着下次再争取考中举人甚至更高的位置,二是刘氏话里话外的处处避嫌。
但问了那么多,也就只有张仲义找刘家买过米粮这条线索似乎有用,谈轻还是有点失望。
回到村长家,跟石云和江知墨等人碰头,一行人准备回县衙,谈轻强硬地把师枢带上了。
师枢不情不愿,“为什么带我去县衙?我不就是拿了你十两银票吗?用得着送我吃牢饭吗?”
谈轻无语凝噎,“你想吃牢饭?那我送你进去?”
师枢立马松开紧抱着的马车车辕,“不!我不想!”
看裴折玉连人带轮椅稳稳被抬上马车了,谈轻才有空跟师枢说:“你不是要去县城吗?那跟我们同路,反正你包袱也收拾好了。”
师枢很想反驳,看着还被福生背着的包袱,一脸纠结,便在这时,裴折玉骨节分明的玉白手指撩开车帘,丹凤眼冷淡地看向他。
“轻轻,该走了。”
谈轻应了一声,准备爬上马车。
师枢啧了一声,“轻轻?”
谈轻顿了顿,下意识抬头看去,裴折玉果然冷了脸,谈轻便回头警告师枢,“不许乱叫!”
师枢故作无辜,“为什么?”
谈轻理所当然地说:“因为我男人不喜欢,只有他能这么叫我,要是有人当着我的面这样叫他的话我也会不高兴,你别没事找事啊。”
别以为他没看出来,师枢就是故意在恶心他,不就是把他带回县衙嘛,这人心机好深!
这话让裴折玉冰冷容颜稍缓,但下一刻便吩咐燕一,“将这人绑在马车后面,带回县衙。”
燕一当即应是,一把抓住师枢胳膊将人往后面带。
看这些人一唱一和的,师枢嘴角抽搐,“不是,我就随口叫一声,你们小两口这么玩我?”
可燕一力气大,师枢挣脱不开,甚至还被捂了嘴。
谈轻眨了眨眼,看着这两人一个强硬拖拽一个蹬腿挣扎不肯走的僵持起来,眉眼一弯笑了起来。裴折玉见他笑了,眸光也温和许多,朝谈轻伸出手,“我们该回县衙了。”
这回谈轻没再停留,让福生跟上燕一那边看着,便拉着裴折玉的手上了马车,还没坐好就问裴折玉:“你真要让人把他绑起来?”
裴折玉看他的眼神有些不高兴,“季大人还看着,我不过是让人将他扔到后面的马车罢了。”
谈轻没忍住笑出声,“你是真不喜欢他啊,不过我刚才从他那里打听到一些关于白顶山的事,我打算带他回去让他当面跟你说的。”
裴折玉眸光一顿,主动伸手握住谈轻的手,语气闷闷的,“那就听轻轻的,我没关系。”
谈轻心说他这不高兴还敢表现得更明显一点吗?谈轻想了想,忍着羞耻在他怀里坐下,小声问:“你刚才一路都不怎么说话,到底是不高兴还是不舒服,你给我说说?”
裴折玉先是一愣,随即自觉地抬手扶住谈轻后腰,恹恹地微垂一双丹凤眼,“我没事,只是醒来时没有见到你,心里有点不舒服。”
谈轻看他脸色还是有些苍白,就心软了,“我只是想去看看季大人跟村长打听张仲义的事,结果一出门时就碰见师枢。一次两次都恰好碰上,他又得罪过你,我感觉他有点奇怪,这才把他带上了,不是故意扔下你不管的,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醒了。”
裴折玉缓缓抬眼,面色苍白,加上不确定的眼神,让他看去小心翼翼的,“我在外面睡不安稳,你不在我身边,我很快就醒了。”
谈轻听他这意思好像离不开自己一样,不由软声哄道:“那我下次注意,会一直陪着你。”
裴折玉环住他腰身,轻轻拥住他,声音略有几分沙哑,“没关系,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我一直都知道,王妃有很多朋友,也会和朋友出去玩,但下次王妃走前记得跟我说一声,我看不到你,会担心你是不是走丢了,迷路了,又或是碰到危险了。”
原来裴折玉也这样记挂着他,谈轻心头一暖,笑着抱住裴折玉,“我知道了,下次不让你担心了,不过我还是想跟你说一句话。”
裴折玉问:“什么?”
谈轻坐直起来,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笑着伸手,捏了捏裴折玉鼻尖,“其实你装可怜的样子我看得出来,裴折玉,下次吃醋了就直说啊,你长得这么好看,我又怎么会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师枢扔下你不管?”
他话里一个字没提吃醋,可表现出来对谈轻的依赖和每一句逞强,都是在暗示和强调谈轻跟师枢走了,在谈轻眼里都笨拙得有些好笑,可谈轻又觉得他装可怜的样子挺可爱的,有点茶茶的,又像在争宠。
裴折玉面容微僵,丹凤眼里故作的委屈变作心虚。
谈轻感觉到他浑身僵硬,笑得腰几乎直不起来,在他无奈看来时,又抬头亲了亲他嘴角。
“就算一开始没听到,后来我跟师枢说了好几次,你是我男人,你就一直当听不到吗?”
明白谈轻的言下之意,裴折玉眸中涌上满足的笑意,“听到了。轻轻说我是你男人,还因为我不高兴,撕掉了那个师枢的假胡子。”
谈轻想说的是刚刚上马车前警告师枢的那些话,没成想裴折玉会这么说,谈轻瞪大眼睛。
“等等,那时你就听到了?”
裴折玉点头,微扬起的薄唇昭显他的心情不错。
然而谈轻红了脸,一头埋在裴折玉肩上,“你怎么不早说!那岂不是……大家都听到了!”
在师枢这种没皮没脸的人面前,他可以坦然地一口一个我男人,可他以为当时没外人啊。
“季大人他们也听到了?!”
让外人听到了,再回想当时季大人和徐九郎奇怪的表情,怕不是在笑他如此大胆狂野……
谈轻将脸藏在裴折玉怀里,自暴自弃地闷声说道:“要不你把我埋了吧,我没脸见人了。”
第137章
哪怕裴折玉哄了一路,谈轻还是觉得没脸见人,明明那么大胆,又总是那么容易害羞,让裴折玉啼笑皆非。回到县衙正好赶上吃晚饭,谈轻没好意思面对季帧和徐九郎,拉着裴折玉要去外面的酒楼吃饭。
正好碰上叶澜和洛青洛白兄弟俩回来,燕一和福生都在府衙看着师枢,谈轻便捎带上三人。这两天叶澜没跟着他们出门,留在县城打听事情,谈轻反正跟裴折玉整日待在一起,裴折玉身边有燕一等护卫,他就没带洛青洛白,让他们暂时跟着叶澜。
虽然刚来谈轻身边没多久,但作为弟弟的洛白爱吃,谈轻也喜欢,加上两人年纪相仿,很快就能说上话,熟络下来见着谈轻就给他推荐好吃的,而他哥洛青则是话极少。
这两日几人在县里转悠,顺带打听事,洛白知道哪里的东西好吃,听谈轻说饿了,立马带少爷去他吃过觉得好吃的饭馆。正值黄昏,天色昏昏沉沉的,闹市上挂起灯笼,与天边最后一丝天光互相衬映。
洛白带他们去的小饭馆门面不大,人却不少,正好是饭点,一进来便是一股热闹的烟火气息,裴折玉行动不便,一行人直接在一楼大堂靠窗坐下,闲不住嘴的洛白便嘚吧嘚吧地跟谈轻介绍这家饭馆的特色菜。
谈轻也饿了,让他看着点菜,他们五个人加上两个护卫,刚好两桌,但菜没那么快上来。
等菜时伙计上了茶,洛白识趣地给少爷和殿下倒茶,小声说起今日打听的事,尤其是谈轻特意提点他们多留意的数月前带头筹集人马以抗匪之名清剿白顶山匪患的三家。
这带头的,正是谈轻几人今日打听过的刘家,刘家算是刘县里米粮生意铺得最大的,家里田地不少,实打实的地主,光是靠他一家,就养活了整个刘县两成的百姓,但在他家佃租田地的佃户却过得不大好。
他家佃户要交七成租子,再算去官府春秋两季的税收,一年下来能吃饱饭就很不容易了。
刘家有钱,但在他家做事确实不好过,据说这刘老爷刘建忠也糟了报应,纳了八门小妾连生九个闺女,这才生下两个儿子,前头的大儿子身体还不好要静养,而他最宠爱的小儿子也在几个月前被山匪给杀了。
叶澜几人打听到的,也跟师枢跟谈轻说过的差不远。
当时白顶山匪患,非但劫了县里不少富户,抢了不少米粮,还掳了刘家小儿子把人给杀了,脑袋割下来挂城楼上,吓坏了不少人。
洛白说:“听说这刘老爷看见儿子脑袋后气得当场晕过去,醒来之后就要召集人马上山跟山匪拼命,想抢回他儿子的尸身。当时县里商会不少富户都被劫过,跟刘家关系不错的黄家和魏家也出了不少力。”
叶澜颔首,“除刘家外另外牵头的黄家、魏家,在刘县的商会都是家底比较丰厚的富商,黄家做的是酒楼生意,魏家是开绸缎庄的,还开了一家武馆,养了一帮打手。魏家还有位大少爷在赣州兵营,在千总大人手下做事,县里很多人都不敢轻易得罪魏家,而他们两家都曾被白顶山的山匪劫过,抢的也都是乡下庄子的米粮。”
谈轻有些吃惊,“这魏家居然还有人是当官的?”
裴折玉缓缓点头,“正因如此,即便怀疑魏家或许与黄家、刘家有问题,在隐王殿下到赣州之前,我们最好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这还是在外面,可裴折玉自己喊起隐王殿下,谈轻还是没忍住笑,“那只能先查刘家了。”
他想起洛白和叶澜刚才提到的商会,好奇地问:“这刘县还有个商会?当地富商都在吗?”
叶澜温声应道:“刘县虽然在整个赣州算不上大县,但也有不少富足商户,而本县的商会便是这些县里和底下几个镇上的富商建成的,不过刘家在商会还是比较能说得上话的地位,还有便是常家商号的掌柜。”
谈轻挑眉,“右相那个常家?”
叶澜看饭馆大堂里还有不少食客,于是压着声音说:“正是,常家商号是赣州数一数二的大商号,赣州几乎一半的盐都会通过常家商号流到各处,常家在刘县有商铺,听闻刘家和常家商号也有生意往来。”
这么巧,又让师枢说对了。
谈轻没有怀疑叶澜打听来的会是假的,正想跟他们说说今天师枢跟他说的那些话,饭馆伙计便先端着菜送上来了,看楼上还有不少人,谈轻撇撇嘴,抄起筷子催促几人。
“饿了,先吃饭吧。”
这里确实不是好说话的地方,几人纷纷抄起筷子,洛白推荐的菜味道确实不错,谈轻来刘县两天,吃了几顿县衙的炖菜,也不是吃肉吃腻了,但相比起来,今天这顿味道不错的家常菜确实让他胃口大开。
裴折玉一向吃的少,只顾着给谈轻夹菜,谈轻正要说他,就听见街上响起一阵喧闹声。
转脸看去,窗外斜对面有间酒楼,几个人扶着梯子聚在门前,正爬上去要拆酒楼招牌。
谈轻瞥了眼那酒楼招牌,便兴致缺缺地收回目光。
隔壁有个食客忽然说:“我就说王记酒楼开不了多久,敢开在黄家酒楼对面,王记东家怎么想的?果然被黄家挤兑得做不下去了吧?”
听这话,谈轻耳尖微微一动,抬眼看向叶澜和洛青洛白,叶澜一眼看穿他眼里的疑惑,小声说:“黄家开的酒楼,正好在那边。”
谈轻看向裴折玉,与他交换了一个眼神又看向窗外。
那些拆招牌的人转头就进了酒楼里,将里头的摆件酒坛都砸在门前,偏偏还无人阻止,便是有人路过也不敢停留,飞快绕过去了。
“那些人不是黄家酒楼的人吗?他们这是要去砸场子?不怕招惹县衙的人吗?”隔壁两个食客应是学子,故意压着的嗓音也难掩诧异。
谈轻偏头看去,就听那人回答:“别胡说,我听我爹说黄老爷把对面王记买下来了。”
都是在县城的人,黄家做的事这么多人看着,酒桌上闲聊,话赶话说到这里,那人又说:“猜猜,黄老爷出了多少银子买下王记?”
谈轻也挺好奇的,饭都顾不上吃了,看着隔壁。
好在这人也不卖关子,朝同桌的友人竖起三根手指,同桌的友人不可思议,“三千两?”
那人笑了一声,“三百两。”
友人惊道:“不可能吧!”
谈轻目光转回斜对面那间酒楼,他们刚才也路过过那家王记酒楼,比起他们现在吃饭的这家饭馆,那边大很多,三层楼,几百平。
就算这年头二两银子够平头老百姓一家吃喝一年,拿出三百两都未必买得到这处地契。
三千两要价是高了些,也比是三百两合理,毕竟这里可是县城,又是最热闹的西市。
故而那友人不免大惊,“黄家不会是硬抢的吧!”
这话一出,同桌那人立马按住他,“生意场上的事,你我也不清楚,再说这王记亏本不是一两天了,卖了总比接着赔钱强。行了别闲聊了,快吃吧,待会儿还要回书院。”
见两人往四周打量,谈轻收回视线,回过头看向裴折玉,裴折玉自然也听见了,却只是低头给谈轻夹菜,“先吃饭,回去再说。”
谈轻看着碗里颜色鲜亮的红烧肉,再好奇想吃瓜,还是被食欲占了上风,乖乖吃起饭来。
用过饭,一行人离开小饭馆回县衙,县衙就在两条街外,不算远,走回去也算是消食了。
等回到县衙门前,天已经完全黑沉下来了,县衙大门紧闭,侧门还开着,挂着两个灯笼。
谈轻这才将憋了许久的话说出口,“没想到这个黄家比我想的还要能耐,小小一个刘县,先是有筹集人马英勇抗匪的刘家,又有一个家里有人当官的魏家,这开酒楼的黄家也不像是省油的灯,连常家也有人在这里,真是庙小妖风大,池小王八多。”
叶澜垂眸暗叹,这些话他可不曾教给过王妃,就算隐王殿下不会将王妃说脏话这种事怪罪到他这个的先生头上,他也自觉羞愧。
裴折玉倒是全然不介意,嗓音仍是极温和的。
“正因这里势力错综复杂,才需要不畏惧右相的钦差前来调查张仲义的案子。如今我们手上并无证据证明他们有问题,便慢慢来吧。”
一行人进了县衙,谈轻环顾四周,没见到有人,这才小声跟裴折玉说:“今天我不是跟你说那个师枢还跟我们说了别的事吗?他跟我说,刘家跟白顶山的匪首高大山有私怨,还通过常家拿到盐引,大赚一笔。”
师枢今天跟他说过的事,他一五一十地复述出来。
“师枢说的跟老师他们打听来的出入不大,说不定这事是真的。至于常家,之前听你说过,常家在赣州是唯一拿到盐引的商号。”
关于这个,裴折玉也不大清楚,“盐引的事需过问其他衙门,但常家拿到盐引再转手他人也不无可能。刘家和常家之间的关系确实可以再深入调查一下,至于高大山和刘家的事,我会让季大人再去查一下。”
朝廷禁卖私盐,唯有拿到盐引的盐商才能买卖官盐,盐引本是盐官该管的事,但无论是哪个商户得到了盐引都是能大赚一笔。柴米油盐酱醋茶,是所有人生活的必需品,而被管控垄断的盐业更是暴富行业。
刘家在刘县是有点家底,但全国上下那么多商号,想争盐引的不止一家,他吃得下吗?
刘家跟常家的关系值得深究,谈轻想了想,又问裴折玉:“那个师枢,我们就先留着吧?”
裴折玉显然不喜欢这个人,提及他时,原本笑着的俊秀面容当即冷了下来,“他知道的很多,一次两次碰巧出现在我们身边,确实有些古怪,我会派人继续追查他的底细,若他并无恶意,案子查清后便放他走。”
谈轻笑着点头,“听你的。”
说话间,他们也回到了厢房,还好路上没碰到季帧和徐九郎,不然谈轻要羞死,结果刚回到厢房门前,师枢就眼巴巴跑了出来,见着他时就跟见着亲人似的十分热切。
“乖乖,你可算回来了!”
谈轻嘴角一抽,不用看,都知道裴折玉肯定又要不高兴了,他连忙伸手挡住师枢,一脸嫌弃地躲到裴折玉身后,“你又想找打?”
燕一和福生跟着出来,见师枢没伤到人便过来行礼。师枢听谈轻这么说,是一脸的难受。
“别!冷静点!你们小两口怎么一点玩笑都开不得?”
师枢忙道:“我只是想离开,可你这木头侍卫和小厮一个盯着我,一个抱着我的家当不放,我跟县城的酒楼约好的,再不走就要迟了!”
谈轻听他一再拿去酒楼说书的事做借口,便随口问了一句,“你跟县城哪家酒楼约好的?”
师枢迟疑了下,“这……王记!县城里新开的酒楼,就等着我去说书帮他们招揽客人了!”
县城里的大酒楼不多,他说哪家不好,非说王记,不说谈轻,叶澜几人也是神色复杂。
裴折玉淡声道:“倒闭了。”
先前见面时裴折玉都不怎么搭理师枢,师枢没料到他会冷不丁开口,愣了一下,“什么?”
裴折玉那双稍显阴郁的丹凤眼在看师枢时,俨然有着浓浓的不喜,谈轻估计他还可能会幸灾乐祸,笑着帮他补充,“那你还是别去了,正等着你去招揽客人的王记就在刚刚已经倒闭了,你已经迟到了。”
师枢瞠目结舌,“不可能!”
谈轻摊手说:“我们有必要骗你吗?不信你问问我的老师和护卫,他们都亲眼看见了。”
师枢怀疑道:“这么巧?真不是你们小两口唬我?”
其实谈轻还挺喜欢听师枢说他和裴折玉是小两口的,他也是真的没有骗师枢,“反正你已经没有地方去了,就跟着我们留在县衙吧,要是能帮上我们,我们也不会吝啬银钱的,你看,我们还给你带了点心。”
点心是他在路上买的,叶澜和洛白一人拎了两包。
叶澜闻言轻笑一声,将手上的点心递过去,“这位便是师先生吧,鄙姓叶,是小公子的教书先生,小公子方才担忧师先生吃不惯县衙的饭菜,招待不周,还望师先生海涵。”
叶澜好说话的时候是真的温柔体贴,与他那骨子里透出的那股清冷极为融洽,谈轻倒也不心疼被送出去的点心,反倒若有所思,他叫了师枢那么多回,被占了不少便宜,其实他本可以不叫师枢本名的!
师枢看他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的,威逼利诱都出来了,再不情愿还能如何?且方才没留意谈轻身后的叶澜,看清楚人后是满眼惊艳,眼巴巴地凑上去,“叶先生?小公子身边竟还有叶先生这般惊艳的人物,对了,我名师枢,你可称我本名,不必见外……”他说着又瞥了谈轻和裴折玉一眼,而后目光牢牢锁在叶澜脸上。
叶澜相貌好,偏清瘦的颀长身形,盘靓条顺,有股与他同样斯文的书生气,却颇显冷淡,偏偏眉眼又有种破碎感,让他一眼就生出好感,看看谈轻,嘿嘿笑道:“没想到啊,小公子身边居然是俊男多多。”
谈轻忽然感觉不对劲,拉着叶澜让人退到自己身后,严肃地警告师枢,“老师是好人家的未婚男子,你敢乱来,我送你吃牢饭!”
叶澜一愣,而后垂头失笑。
师枢摸了摸鼻子,也是无语凝噎,“不过是随口一说,何况我和你家叶先生同是读书人,读书人见着读书人自然是更亲切些的。”
“老师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你就是个流氓说书的。”谈轻嗤了一声,不放心地叮嘱叶澜,“他就是个登徒子,老师千万别跟他客气。”
师枢惊了,“我?流氓?”
谈轻还是很防备师枢,不仅拉着叶澜退开了些,还推着裴折玉远离他,“行了,你就先跟我们在县衙待着吧,福生带他下去吧。”
福生说:“县衙没空余房间了。”
谈轻这才想起来,他们这一大帮人住进县衙,加上原本就住在这里的江知墨和师爷等人,早就把县衙后院住满了,但师枢肯定要留下来的,等查清楚他的底细再说。
谈轻开始琢磨怎么安排他。
师枢闻言一乐,往叶澜那边走近一步,故意露出羞答答的神情,“我不介意和叶先生挤……”
“我介意!”
谈轻瞪他一眼,示意燕一拦住他,目光落到福生身上,福生跟燕一现在挤在一个房间里。
“那就福生和他挤……”
福生登时涨红了脸。
谈轻满心困惑,好端端红什么脸?想到师枢是个不正经的,顾忌福生也怕他是个登徒子、臭流氓……虽说谈轻打量福生,觉得他人都没长开没什么便宜好被师枢占的,考虑到小厮的心情,他还是改口了。
“洛青,你盯着他。洛白搬去和叶老师挤一挤,注意不要这个登徒子占到老师的便宜。”
果然,福生松了口气。
而师枢看到应声的洛青是个硬邦邦的男人后颇有怨言。
“倒也不用这样防备我吧?我就是开个玩笑而已!”
谈轻懒得听他狡辩,摆手让洛青带人下去,跟叶澜说了一声,连点心都不给师枢吃了,顺道拿走了叶澜手里的点心,递给裴折玉。
“不给他吃了,你吃。”
裴折玉一向胃口不大,食欲不高,很少吃点心,见谈轻防贼一般放着师枢也不由失笑。
“可要我派人暗中盯着他?”
谈轻想了想说:“洛青就够了,顺道试试看他的能耐。”
洛青洛白从被钟惠带到他身边后还没派上过用场,谈轻也想知道他们的能力到底如何。
天色已经黑了,洛白和叶澜还要回去搬房间,谈轻让他们先回去了,推着裴折玉回房,还不忘数落师枢这个招人嫌的活宝,“姓师的这家伙恐怕连名字都是假的,我居然那么老实,叫了那么久他的破名字。”
裴折玉原本就不喜欢师枢,见谈轻显然也不喜欢,他的心情顿时好了许多,哄道:“但这位师先生知道的太多,若没有他,我们恐怕要费一些功夫才能查到山里的猎场,他究竟是什么人,又是来做什么的?”
谈轻也想不通,将他推进屋里便回头关门,一边说道:“可他如果是有意混到我们身边的,他又会是什么人?他除了口花花,见缝插针地挑拨我和你的感情,其他事情上也没拖我们后腿,甚至还帮了我们,我得罪人不多,他应该不是赔钱货的人吧。”
关好房门,谈轻挠了挠脸颊,回到裴折玉身边,“目前看来,他对我应该是没有恶意的。”
裴折玉道:“但他似乎在针对我。”
“对。”谈轻点头,于是更纳闷了,“所以我想不通,他为什么总要明里暗里地针对你?明明我都摆明了是跟你一对的,他还要找打?”
裴折玉见他眉头紧锁,颇为苦恼,便伸手将油纸包里的蜜饯送到谈轻嘴边,“想不通就别想了,他留在我们身边,总会露出马脚。”
谈轻咬下蜜饯,口中甜滋滋的,眼里又涌上笑意。
“也对,不管他是什么人,我都不会任他挑拨,你也自信点,没事多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到底有多好看,被气到了也没必要憋着。”
他现在知道裴折玉不是个任人欺凌的小可怜,比起皇帝、太子那些天然地位在他之上的他还是不得不低头,但对师枢大可不必。虽说他也清楚,裴折玉性子冷,心情好时会多说几句话,心情不好时直接让人动手,什么反应都看挑事的是什么人。
如今也会看谈轻的意思,怕是因为谈轻才会忍耐。
闻言,裴折玉莞尔一笑,丹凤眼弯起来颇撩人。
“我明白了。”
谈轻看他是半点也不明白,长那么好看,还在自己面前笑得这么……勾人,他轻咳一声别开脸,只让裴折玉见到他红透的耳尖。
“好了,早点睡,今天跑了一整天,我都累死了!”
裴折玉似是不明白谈轻为何突然结束话题,歪了下头,眼里透出几分无辜,而后看到谈轻泛红的耳尖顿了顿,眯起眼无声笑起来。
今日去山上开棺验尸,又在村里跑了一圈,谈轻都自觉身体有些疲惫,别说裴折玉今日还差点病发了。谈轻担心裴折玉身体,睡前叫来卓大夫给裴折玉看了看,又盯着裴折玉吃了药,沐浴后便早早睡下。
所幸裴折玉身体没什么事,就是这几天进了腊月,天越发冷了,裴折玉便有些许受寒。
谈轻记着他一早还要吃药,第二天很早就醒了,盯着人煎药,等裴折玉醒来时刚好能喝。
似乎他不在身边,裴折玉的确睡得不踏实,谈轻起来没多久裴折玉就醒了,又坐回了轮椅上继续装行动不便。等用过早饭吃过药后,两人今天没有出门,谈轻陪裴折玉留在屋里看文书,师枢就又跑来了。
谈轻看他烦得很,可又想着他烦自己比去占老师便宜好,没好气地让他进来了,“你又来干什么?还是突然想起来有事要交待?”
“交待什么?什么事情要交待?”师枢反过来问他,“我一个人待着太无聊了,你们手下的侍卫都是木头做的吗?你能不能给我安排点事情做,最好是给银两的那种,不然我挣不够盘缠过年都回不了家啊。”
如今已经是寒冬腊月,离过年也只剩不到一个月了。
谈轻瞥他一眼,回头看向屋里的裴折玉,燕一刚刚也来了,正在跟裴折玉说什么,裴折玉见他看过来,便让燕一推着自己出门。
谈轻问:“怎么了?”
裴折玉当做看不到师枢,目不斜视,温声同谈轻说:“昨日打听到张仲义生前找刘家买过米粮,但后来几次买的粮食都是在他曾经作为主簿的邻县买来的,此事蹊跷,季大人今日要传刘家当家人过来问话。”
谈轻点头,“你要过去看看?”
裴折玉意有所指地扫了眼师枢,像是看到什么碍眼的东西,丹凤眼里冰冷得没有温度。
“轻轻可要去?”
谈轻当然是要去的,尤其师枢还缠着他烦得很!
可没等谈轻回答,师枢就兴冲冲地举手说:“我我我!你家轻轻要去,我也要去!带上我呗!我还没见过你们领头的钦差大人呢!”
你家轻轻这四字取悦了裴折玉,谈轻却是一脸怀疑,“你为什么想见我们的钦差大人?”
师枢缩回手,暗示地看了他们一眼,谈轻看出来后没好气道:“你想找钦差大人告状?”
师枢理直气壮,“我既没有杀人放火,又没伤天害理,你们把我带到县衙本就不合理,而且你们还不让我出门,我心里闷得慌。”
谈轻翻起白眼,“那可真不巧,官职最高的那位钦差大人呢,是我们的主子,他还没到刘县,就算季大人对我们不满,也不敢对我们如何。不过你要是老实点的话,等事情查清楚之后,我会给你一笔银两。”
师枢既失望又心动,“多少?”
谈轻竖起一根手指。
师枢眼睛都亮了,“一千两!”
“你怎么不去抢!”
谈轻很少动用镇北侯府的嫁妆,真正属于自己的银两不多,属于自己且盈利的产业也就是跟裴彦和安王妃一起开的报社,还有外公给的庄子,再加上出京前跟裴彦合作种了点辣椒,也积累了一点私房钱。
谈轻瞪着师枢,“一百两。”
上回已经给过十两,对普通百姓来说是一笔不少的银钱了,可师枢显然不这么认为,一百两是比一千两少很多,但也不少了。
师枢想了想,故作矜持地说:“我也不是为了银子,只是古道热肠想帮忙,现在给吗?”
谈轻道:“事成后给,提前跑路一个铜板都没有。”
他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师枢也见好就收,“那行,给银子就行,你们当官的总不能拖欠老百姓银子吧?我保证之后会帮忙的。”
谈轻心说他可别帮倒忙就行,又白了他一眼,便推着裴折玉出门,因为刚许诺要给出去一百两银子,他现在心里还有点不爽,走得也很快,完全不等人,师枢没追上来,嘴里还在抱怨他怎么跑这么快。
裴折玉见状轻声笑道:“既然不高兴,何必再留他?”
谈轻脚步放缓几分,撇嘴说:“我看他还有点用处,而且有种直觉,他身份一定不简单。”
裴折玉语气淡淡,“很少见你这样哄着一个人。”
听他这话,谈轻颇为惊愕,“我平时没有哄着你吗?我哄你的时候可真心多了,不像他,银子就能打发,就是可惜了我的银子,出京前裴彦刚给了我一笔合作的钱款,在我手里还没热乎,就要给出一百两。”
裴折玉话里是有些酸的,但听谈轻这么说他又忍俊不禁,“我那里也有些银钱,都给你。”
谈轻立马拒绝了,“这可不行,你是要养家的,我就是自己吃吃喝喝,用不着太多钱的。”
不说偌大一个隐王府还需要裴折玉养着,裴折玉私下养的那些人马估计也要耗不少银钱。
裴折玉笑道:“我这些年也有一些积蓄,足够用了,何况我们已经成亲,我的就是你的。”
谈轻被他说的面上一热,不得不说有点心动,不是对那些银子,而是因为裴折玉嘴太甜。
谈轻又有些好奇,“可我记得你的俸禄不是很多。”
裴折玉点头,“但用在王府足够了,我私下也有一些私产,不然也养不活手底下的人。”
谈轻心想也是,看师枢在后面被燕一和洛青夹在中间,他便低头靠近裴折玉,压着声音悄悄问他:“那你这些年都存下了多少银子?”
裴折玉思索了下,比了个数。
谈轻睁大眼睛,“千还是万?”
裴折玉眸中带笑,温柔而无奈地看着他,“九万。”
不过细想一下,他又补充道:“还有一些黄金,不算太多,所以只能勉强养下手底的人。”
如果他的银钱足够多,有足够多的钱粮,大可以养很多私兵对付皇帝,可惜他还没有这个能力。他还太年轻了,时间也不充裕。
谈轻瞪大眼睛,差点惊呼出声,好在及时捂住嘴巴,却很是紧张,“你不会贩卖私盐吧?”
除了犯法却暴利的行业,他想不到裴折玉出宫几年就能挣得这份家底,他以前做皇子的时候俸禄很低,常嫔也没有娘家给他帮助!
裴折玉的眼神越发无奈,“我倒是想过,但风险很大。不过我手下确实有个盐商,每年会给我一笔银钱,其他的铺子挣得倒不多。”
他说着宠溺地看着谈轻,“这些都给你,好不好?”
谈轻激动得心脏扑通扑通跳起来,脸也红了,谁能想到他家裴折玉居然是个隐藏的富哥?
他差点就要控制不住扑进裴折玉怀里,大喊你是我唯一的哥了!这些钱给谁谁不心动啊!
第138章
谈轻还是忍痛婉拒了,关键是裴折玉给他这么多银子他也用不上,他除了吃喝物欲极低。
裴折玉遗憾之际,师枢已经追了上来,便也不再提此事。谈轻推着他去县衙前门,迎面看见江知墨和他的师爷带着几个衙役抬着箱子往县衙班房走,远远看见谈轻和裴折玉,江知墨就毕恭毕敬地上前拜见,抬着箱子的几个衙役跟着他们停下行礼。
现在县衙里知道裴折玉和谈轻身份的,除了季帧几个从京城跟出来的,就只有江知墨。
谈轻一个瞪眼,本能要跪下的江知墨当即意会,改为对待季帧和石云那般殷勤地作揖。
“几位钦差大人,这么早就过来衙门查案了吗?”
谈轻无语凝噎,这种开场白还不如不说,他瞥向江知墨身后那些箱子,“哪有江大人早,江大人这是打理起衙门里的杂务来了?”
江知墨苦笑道:“大人说笑了,这些是在前刘县知县张仲义的旧宅里带回来的书信和物件,季大人说,如果张知县是被他人谋杀,死前应当会留下线索,季大人刘县丞忙着县衙公务,便让下官协助查案。”
虽说还没有接过县衙班子,可能替钦差大人办事,江知墨身上肉眼可见洋溢着欢喜雀跃。
谈轻愕然,“张大人的遗物?”
他低头看向裴折玉,得到裴折玉点头回应,就知道这事裴折玉知道,虽然不确定这些东西能不能找到线索,仔细搜查也是正常流程。谈轻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听起来,刘县丞昨天在季帧面前撒谎已经惹了季帧不喜,俨然被季帧踢出查案的人员外。
不过还不知道季帧有没有调查刘县丞的意思,谈轻也没有多问,正要推裴折玉走,说曹操曹操就到,刘县丞就来了,先是给江知墨和他们这些京城来的钦差行了礼,而后将一筐文书交给江知墨。“张大人的遗物大多已经从张家整理送来,剩下这些是留在衙门的书信,请江大人过目。”
江知墨头回正经办事,正是兴奋的时候,摆手让师爷接过那筐文书,叮嘱刘县丞:“本官知道了,季大人说了,这段时间需要本官协助查案,至于刘县丞你呢,比本官更熟悉衙门,就先替本官管着衙门吧。”
这话要是江知墨自己说的,刘县丞听听就罢了,可事实上是季帧说的,刘县丞脸色发青。
“下官定不负重托。”
张仲义留在县衙的文书还不少,师爷抱了满怀,身子沉了沉,好歹稳住身形,小声嘀咕:“那位张大人怎么留了这么多书在衙门?”
江知墨也好奇,“是啊,这张大人府中也有许多藏书,依本官看,他应该是爱书之人。”
刘县丞只道:“听说张大人进县衙前曾经教过书,张家病逝的公子也是自幼读书之人。”他见裴折玉和谈轻几人还在,就又多说了一句,“说起来,张大人出事前一段时间总去衙门存放县志卷宗的书房,一呆就是一整天,想从中找到法子治水救灾。”
谈轻挑了挑眉,没说话。
刘县丞讨了没趣,便朝江知墨道:“昨日还有桩告到县衙的田地纠纷没处理,下官下去了。”
江知墨摆手,“去吧去吧。”
刘县丞朝他躬身拱手,又转向谈轻和裴折玉行了一礼,这才退下,不料刚转身就撞到了在拱门里出来的人。刘县丞往后退了退,不慎碰到师爷抱着的那筐书,见师爷要摇摇晃晃的抱不住书筐,谈轻给燕一和洛青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出个人帮把手。
被刘县丞撞到的人也险些跌倒,等刘县丞站稳,看清楚那是石云和何大后,当即变了脸色,上前帮着扶住石云,口中连连道歉。
“下官失礼,大人无事吧?”
石云人是没摔,可一大早被人撞到也是一脸晦气,碍于身份,他只皱着眉推开刘县丞。
“本官无事。”
谈轻瞥了石云一眼,便毫无兴趣地看向师爷。燕一离他近,伸手扶住了那书筐,但书筐太满了,最上面几本书还是掉了出来。
江知墨惊叫一声,急忙蹲下把书捡起来,拍掉书页上面的尘土,“还好今天没下雨……”
听见他这声嘟囔,石云这才发现裴折玉和谈轻和江知墨也在,何大在他耳边耳语几句,而后目光指向他们身后的师枢。石云跟着看过来,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宁师爷,钟小公子,你们也是知道季大人今日要传刘家人问话,要去找季大人吗?”
这人不是好东西,谈轻低头问裴折玉:“刚才人已经到了衙门,我们还是快过去看看吧。”
石云抬手拦住他们,“小公子急什么?本官听闻你们昨日又带人进了衙门,便是这位吧?小公子和宁师爷不给我们介绍一下吗?”
师枢正老老实实跟着他们,不曾想突然被提到,他指向自己,有些狐疑地看向谈轻二人。
谈轻一听就知道石云的疑心病又犯了,翻了个白眼说:“我们带人来季大人是知道的,你要是怀疑我们,那就去找隐王殿下告状。”
石云笑容一顿,“小公子说笑了,隐王殿下还没到赣州,你们二人便是隐王殿下的耳目。可你们一次两次带人来,又不肯交待这人究竟是何身份,本官见不到隐王殿下,就算怀疑此人身份有异又能如何?”
谈轻撇嘴道:“那就闭嘴,案子还没查清楚,就别老把眼睛放到我们身上,管好你自己。”
师枢看谈轻不止怼自己,连对待同行的官员也这么不客气,不嫌事大地笑着拍了拍手。
“小公子说得好!”
石云收起笑容,目光冷下来,谈轻也给了师枢一个警告的眼神,他能怼石云是因为他现在是宁王府的人,是隐王殿下的耳目。
师枢跟着瞎掺和什么?生怕石云看不见他吗?
恰好这时,将掉在地上的文书捡起来的江知墨小心擦干净上面的灰尘,忽然惊呼一声。
“咦?这不是……”
谈轻偏头看去,就见他翻开了其中一本书,神情费解,不由好奇地问:“江大人怎么了?”
石云见他似乎有所发现,也转脸看去,和颜悦色道:“江大人发现了什么?不妨与本官说说,若能找到线索,也好尽快查清案子。”
谈轻鄙夷地白了他一眼,这种时候他变脸倒快。
石云浑然不介意,看着江知墨的眼神十分温和。
江知墨却是红了脸,将手上的书翻转面向几人,一脸向往地念出两句诗句,诗句风格颇为华丽,写的是梅花盛开时极灿烂的意象,末了感慨道:“下官没有什么发现,只是没料到张大人也读过这些诗。”
石云的笑容说收就收,拂袖道:“不知所谓。本官便先去季大人那边了,小公子不去吗?”
谈轻想说管他屁事。
被冷落的江知墨挠挠脸颊,小声提醒:“这个……是石大人您的诗,张大人还读您的诗。”
这话一出,石云面色顿时僵住,谈轻后知后觉,重新打量起石云以及捧着书的江知墨。
“真是他的诗?”
江知墨知道谈轻身份,对他更为殷切,连忙回道:“不错,正是永安六年,石云大人在琼林宴上,御前所作,当时陛下还夸赞过的。当年也是下官头一回会试,故而对当年的榜眼石云大人神往已久,这些年所有一甲进士的文章,下官全部都抄写过。”
师枢一听噗嗤笑了,“你刚刚在这位石大人面前读他的诗,还被他说不知所谓?这位石大人怎么连自己的诗都认不出来?还是说这就是身为榜眼的谦逊,先骂不知所谓?”
谈轻斜了他一眼示意他收敛些,同样是一脸看好戏的表情看着石云,“石大人真认不出?”
在江知墨向往殷切的目光和谈轻师枢嘲讽的注视下,石云面色变了变,很是难堪,咬牙道:“那是本官年轻时所写,如今心境不同,再看这些旧诗也不大满意,何况这些诗无关案子,何必在这上面多做纠缠?”
“小公子想羞辱本官,本官认了,毕竟先前在船上时本官确实得罪过小公子和宁师爷,但张仲义的案子要紧,本官就不奉陪了。”石云狠狠瞪了笑话他的师叔,便拂袖而去,步伐匆忙连何大都要跑着跟上。
留在原地的众人面面相觑,饶是谈轻,也眨着一双无辜的眼睛询问裴折玉,“他干嘛这么激动?我说什么了,怎么就成羞辱他了?”
江知墨也是一脸迷茫,他只是当着石云的面读了石云的诗,怎么就闹成这样了?而且……
“可是陛下都夸过石大人的诗……方才下官读的是诗的上联,全诗写得极妙,当年陛下不是说过,石大人这首诗有君子之风吗?”
这个谈轻哪里知道,他就不是爱诗的人,他也更愿意读话本里那些缠绵悱恻的小情诗。
师枢还是没心没肺地笑着,“怕是这诗对他来说不算好,又或许是让他吃过什么苦吧。”
谈轻心说石云履历清晰明了,皇帝是夸过他的诗,他当官这六年来,虽说是外放官员,可官职从一开始就不算太低,六年后刚回京述职就能进刑部,就算是有他老丈人帮忙,但他这一路官运还算是挺顺的。
裴折玉轻点扶手,淡声道:“先去季大人那边吧。”
谈轻点了头,跟江知墨说:“你去忙吧,别管石云,他疑心重,你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
江知墨惴惴不安地拱手应是。
等江知墨带人走了,谈轻回头警告师枢,“你想拿银子就老实点,不要平白无故得罪人,那个石云跟我们关系不好,这次就算了,在季大人面前,不能再这样没礼貌。”
师枢别开眼,“我怎么没礼貌了?我就是说了句实话而已,是那个石大人太小心眼了……”
谈轻目光幽幽瞪他一眼。
裴折玉随之出声,“燕一。”
燕一应了一声,伸手拔剑。
师枢见状忙道:“好好好!我保证老实做人!不过小公子,那个石云跟你们是有仇吗?”
谈轻拍拍裴折玉肩头,接着往前走,只说:“没仇,来赣州路上结了点怨,你别再招惹他了,他狠起来可是能给自己下毒的。”
师枢吓了一跳,“这么狠?”
说话间已经快到公堂旁边的侧厅,如今在查张仲义的案子,刘家人只是被叫来问话的,也不是升堂,便没有直接喊去公堂审问。
看着已经到了门前的石云,谈轻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不过在江知墨那里拖延了太久,等他们过来时季帧都问完了,一个穿着绸缎衣袍的中年男人气冲冲地走出来,脸色黑沉得可怕。
石云在门前与之迎面碰上,那人也不管,快步离去。
而后侧厅里急匆匆追出来一个一脸病容的年轻人和一个老者,那年轻人朝着门前的石云作揖行礼,又叮嘱身后的管家快追出去。
谈轻推着裴折玉近前,正听见那年轻人跟石云道歉,“抱歉,这位大人没事吧?弟弟惨死在乱匪刀下,方才问话时提到了他,家父心情难免不好,冲撞了大人,实在抱歉。”
石云看谈轻过来了,眼底闪过一丝寒色,倒也没有为难这年轻人,“无事,你是刘家人?”
谈轻不是没察觉到石云不怀好意的打量,也没心情理会,自顾自打量起这个年轻人来。
这人也就二十出头,身量不高,颧骨高脸颊没肉,唇色暗紫,看着病恹恹的,身体不好。
季帧叫过来问话的只有张仲义曾经找过要买米粮的刘家,这人果然点头,“小人正是刘家长子,刘天佑,家弟也便是数月之前被白顶山匪首残忍杀害的刘天泽,家父向来宠爱弟弟,一直不能接受弟弟的死。”
刘家女儿多,却只有两个儿子,还是双胞胎,死了的和跟高大山有私怨的是小儿子,病弱的是大儿子,已经成亲育有儿女,想不到比起他爹,这刘大少爷倒是更好说。
刘天佑又朝刚过来的谈轻几人拱了拱手便告辞,“家父近来身体不适,小人着实担忧,方才多有得罪,还望诸位大人莫怪,小人先告退了,下次定要好好向诸位大人赔罪。”
毕竟没证据证明他们有问题,季帧都放人了,刘天佑走时他们也没阻拦,谈轻看着这刘天佑走几步就喘的样子,却是若有所思。
季帧听到动静带人走了出来,石云又向他行礼,见到谈轻几人,季帧忙摆手,“刘家只说张仲义寻他买粮时因为价格谈不拢就散了,一提到白顶山,刘建忠便不愿配合,一个字都不肯说,而且张仲义身亡时他们也都有不在场证据,看来从刘家这边着手调查张仲义的死因是有些困难了。”
石云颇会察言观色,闻言劝道:“当时刘家忙着抗匪,或许张仲义之死确实与他们无关。”
季帧不置与否,只问裴折玉和谈轻:“你们怎么看?”
裴折玉摇头不语。
谈轻回过头来,同样摇头,“没什么看法,听说季大人让江知墨去搜查张仲义的遗物?”
“对,总感觉我们应当遗漏了什么。”季帧看向谈轻身后的师枢,“听闻小公子找来一位刘县说书多年的师先生,便是这位吧?”
师枢在季帧面前还是有些敬畏的,大抵是因为谈轻警告过,他闻言瞪着眼看向谈轻。他什么时候跟谈轻说过他在刘县说书多年了?
师枢跟谈轻说的白顶山匪首高大山的一些传闻,谈轻让裴折玉给季帧递了信,季帧问起师枢肯定是对这个感兴趣,而这么说,只是不想让别人知道他找师枢问的是什么事。
谈轻配合地说:“对,是他,还不快来见过季大人。”
师枢看不懂他挤眉弄眼什么意思,但这季大人明显官职比石云高,他便小心地上前作揖。
季帧摆手道:“起来吧,你在刘县多年,想必知道不少刘县的事,正好本官眼下需要找你打听一些事情,你随本官走一趟吧。”
师枢又是一惊,“去哪儿?”
谈轻催道:“叫你去你就去,老实回话就是了。”
师枢一脸不可思议,好像自己被谈轻卖了一样。
“那你们?”
谈轻说:“我们有事。”
师枢看看季帧,又看向谈轻和裴折玉,明显很不安,谈轻便有些无奈,“让洛青跟着你。”
这么一来,师枢放心了一半。
季帧不由笑起来,“你若老实回话,本官不会为难你。”他转头吩咐石云,“江大人那里,劳烦石大人上点心。师先生,走吧。”
这话俨然是不想让石云跟来,石云只好目送他们离去,谈轻看着师枢不情不愿犹如上坟的背影也是幸灾乐祸,但回头看到石云狐疑的眼神,他心下防备,立马收了笑容。
“石大人有何贵干?”
石云面上有过纠结之色,末了还是没忍住开口问他:“那个师先生,真的只是个说书的?”
谈轻笑了,“季大人都这么说了,还有必要骗你?”
他再闲也懒得跟石云浪费时间,推着裴折玉转身就走,低头问裴折玉:“我们出去走走?”
裴折玉淡漠眸光扫过石云,笑着点了头,“好。”
谈轻立刻走人,压根没理会石云会怎么想,径自推着裴折玉出了衙门,衙门外的街道空荡荡的,谈轻这才小声说道:“福生和叶老师他们都出去了,我们去找他们汇合吧?”
昨天谈轻问起过刘县商会,总感觉常家在刘县这不大的地方插了一手有点怪,便让叶澜今天先去打听一下,福生也跟着去了。
裴折玉自是笑着应好,思索了下问谈轻:“方才你一直盯着刘家大少爷,可是有问题?”
说起这人,谈轻拧起眉头,而后缓缓摇头,“也不是有问题,就是感觉他身上有股怪味,虽然被药味盖住了,可闻着很危险。”
裴折玉并不怀疑他对这些的敏感度,略一思忖。
“我让人去查查?”
谈轻有些好奇,便应了好,眼眸一转,笑眯眯地问裴折玉:“师枢被带走了,你开心了?”
他不用猜都能想到季帧好端端地叫走师枢,肯定是裴折玉暗示的。季帧知道他们二人的真实身份,从不会叫走他们身边的人,除非是他或者裴折玉授意,而裴折玉无疑是他们当中最看师叔不顺眼的那个人。
裴折玉顿了下,丹凤眼看向谈轻,满眼无辜。
像是被识破了,又害怕谈轻生气,没敢承认。
谈轻抿了抿唇,还是笑出声来,“你高兴就好。”
师枢确实有些招人烦,还故意激怒裴折玉,被裴折玉扔去季帧那边吓唬一下也是活该的。
裴折玉这才放心,弯唇一笑,低声说道:“季大人不会伤他,但他今日又叫你轻轻了。”
谈轻听出他言下之意,脸颊泛红,轻咳一声。
“好啦,只让你叫。”
他们带着燕一出了街,没一会儿就找到了常家商铺斜对面茶楼的叶澜几人,同他们汇合。
常家商号生意铺得很大,在刘县开的只是一家银楼,也是整个刘县最大最有名的银楼,与当地排得上号的富商做的生意并无冲突。
叶澜和福生、洛白在这边盯了一早上,就见到刘县不少年轻小姐和夫人光顾常家银楼。
男子也有,可是极少,多半是随家人亲眷来的。
据说前几日掌柜的去了赣州府城,今日才回来,叶澜几人明里只能查到,常家银楼挣得多,也常做善事,数月前也捐赠过县衙一笔钱粮,却是在张仲义死后才送过来,理由是当时在府城买粮食需要时间。
也是因为常家给的这笔钱粮,让刘县很快恢复安宁,也安置了不少灾民,因此在刘县不少得到救济的百姓眼里,常家是大善人。
这跟府城里常家的风评差不多,谈轻心下感慨,看得出来,常家人很会做这些表面功夫。
当然,常家做的这些善事,也让不少贫苦百姓受益,这个擅做表面功夫也可以是褒义的。
在茶楼里喝了半盅茶,谈轻决定去银楼里转转,裴折玉没有意见,一行人便一道去了。
福生好几次欲言又止,到底还是偷偷凑到谈轻身边,小声问他:“少爷,那师先生呢?”
谈轻早就把师枢忘到脑后了,听他问起才想起来,想来季帧没事也不会为难他,便摊手说:“季大人找他有事,你怎么也找他?”
福生暗松口气,解释说:“不是,我是怕他又跑了。”
谈轻笑道:“他跑不了。”
一百两银子吊着,还有洛青盯着,他跑哪里去?
常家银楼就在眼前,谈轻没再多想,和燕一推着裴折玉进去。比起京城的银楼,这里自然是不如的,但在刘县与其他商铺比已是极奢华,三层小楼,铺子里存放着许多时兴的金银玉器饰物,其中多是女子的钗环头面,也有少数男子用的发冠腰带。
谈轻和裴折玉长得好看,刚进去,就引来不少注意,他们也没在意,自顾自逛着银楼。
还没等上楼逛逛,银楼的掌柜便匆匆过来了,朝着一行人拱手作揖,“几位大人莅临常家银楼,小的招待不周,实在是失礼了。”
谈轻挑眉,“你认得我们?”
掌柜笑道:“几位大人气度不凡,一看就不是小人物,何况大人们日夜出入县衙,刘县比起京中太小了,一点风声很快便传遍了。”
谈轻倒不是吃惊,他是故意明晃晃来逛银楼的,就是想看看常家会不会派人来打发他们。
结果真来了。
谈轻和裴折玉对视一眼,又问:“你是银楼掌柜?”
掌柜笑应:“是,小人姓常,是赣州常家的常,也是常家商号的常,在此等候大人已久。”
听他这么说,谈轻有些奇怪,“你,等我们?”
他们几人长得太惹眼了,银楼里本就是姑娘夫人多,掌柜一过去,引得不少人看过来。
掌柜便道:“几位大人,银楼里还有不少客人,不宜说话,不如先移步后院,坐下详谈?”
谈轻先是用眼神询问裴折玉,见他点了头,便推着他进去,燕一几人也紧跟在他们身后。
银楼后院颇为安静,院中没什么人,掌柜的一路领着他们进了后院厢房,匆忙让人上茶。
谈轻摆手说道:“不用了,你有话直说吧,我和师爷身上还有要事,片刻后要赶回县衙。”
他长得太年轻,还给裴折玉推轮椅,可裴折玉并不说话,一切由他开口,掌柜便看出来谈轻地位在裴折玉之下,但身份也不简单。
掌柜道:“实不相瞒,在常家姑爷程知州被下狱后,右相便给族中传书,让我等不得因为血脉关系偏颇程知州,一切都以配合查案为主。族长也说过,常氏一族清清白白,乃是多年积善之家,不怕被查。知道钦差大人到了刘县,小人猜想大人们或许会查到银楼这边,急忙从府城赶了回来。”
谈轻接着问他:“你知道我们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常管事摇头,而后又苦笑点头,“小人想,应当是与先前捐米粮的事有关,又或是刘家?”
谈轻笑道:“那你想好怎么说了?”
常管事迟疑道:“捐米粮的事,本是程知州的夫人做的主,在因当时赣州各地均有受灾,粮食吃紧,常家商号底下仅有的几家米粮铺子的粮食也不够用,等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终于凑到了一批米粮送过来。”
他看起来诚意十足,也代表了常氏一族和常家商号,谈轻想了想,又笑问:“那刘家呢?”
常管事再次摇头,“之所以会提到刘家,只是因为今日一早,听闻县衙那边请了刘老爷过去问话,大人后脚便又来了常家银楼……”他说着抬头看向裴折玉,看去十分诚恳。
“小的这才有此猜想罢了。”
谈轻看向裴折玉,眼含笑意,很显然,这常管事认为,他们当中,裴折玉才是主导者。
虽然也差不多。
裴折玉看出他眼里的揶揄,心下有些无奈,倒也当真开了口,“刘家与常家有生意往来。”
他的语气不是在问常掌柜,而是肯定却确定的。
大抵是他的一双丹凤眼太冷,在他的目光之下,常掌柜额头上出了一层冷汗,垂头应是。
谈轻笑着追问:“都是什么生意,也包括盐引?”
说到盐引,常掌柜支吾须臾,迟疑道:“大人既然有此问话,想来已然查清楚,常家与刘家的往来,是从大半年前开始,刘家通过常家举荐拿到盐引,但也仅此而已,刘家的盐引是短引,如今限期已过。”
谈轻不懂这些,递给裴折玉一个眼神,让他接着问,裴折玉便道:“常家为何要帮刘家?”
常掌柜道:“刘家是做米粮生意的,年初的时候,常家商号急需米粮,刘家主动找上门解了常家商号燃眉之急,便与常家有了来往。”
裴折玉问得比较细,“常家要那么多米粮做什么?”
常掌柜犹豫了下,垂头答道:“小人不知,只知这是族中的安排,要将米粮运到北边。”
裴折玉微眯起眼,“多少?”
常掌柜一直低着头,声音干涩,“小的不清楚。但这些事都是有朝中下达的调令的,因为当时北方雪灾,右相需要筹集米粮救灾。”
谈轻听着问话越来越怪,不由多看裴折玉一眼,裴折玉却不再问了,只道:“将常家与刘家生意往来的账册交出,不得作假。”
常掌柜立马应是,小心地问:“不知刘家犯了什么事?小人在刘县多年,与刘老板同在商会,算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可是刘家趁水灾逼迫百姓贱卖田地,被人上京状告了?”
这话问得太假,见裴折玉显然不想回答,谈轻替他回答:“问这么多对你没有好处。常家若当真清白最好不过,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该是明白的,刘家那边万一有什么异动,我们是要来找你的。”
常掌柜立马应是,口称不敢,忙不迭让人送来账册。
账册被叶澜接过,但没有人要当场查验,他们今天又不是来查刘家和常家有没有贿赂盐官的,而且常家的账册给的太痛快,不用想都知道,他们恐怕查不到什么问题。
一行人只能带着账册先离开。
走出常家银楼后,谈轻才压着声音问起裴折玉刚才的事,“你刚刚问他那些,有点奇怪。”
裴折玉拧紧眉头,低声回道:“没什么事,不过常家一族如此壮大,必定是背靠那个人。我只知道他在北边养了一些人马,而年初时北边雪灾并不很严重,户部先后拨了几笔钱粮,应该足够了。右相要的那批米粮,怕是常家上供给他,讨他欢心的。”
那个人……
谈轻心里很快有了答案,裴璋,也就是狗皇帝。右相能走到今天,是因为得他信任,右相的常氏一族同样也在供养和讨狗皇帝欢心,所以哪怕常家真的贪了,狗皇帝也可以任由右相的势力在朝堂壮大。
因为就算常家真的贪了,也会给狗皇帝上供更多。
谈轻为自己这个猜测颇为心惊,说实话,狗皇帝表里不一还好面子名声,能容忍年年上供给他充实国库的庆王府,未必不能再多一个常家,在谈轻眼里,他认为他这个猜测很可能是真的。谈轻又想不通,“可是常家怎么会轻易告诉我们这些?”
裴折玉猜测道:“常家或许是看出你我身份不简单,想借此威慑我们。又或许是因为常家和刘家的关系抹不掉,只能先交待这些。”
谈轻说:“我偏向后者。”
裴折玉认同地点了下头,目光扫过街上许多行人,“常家早有准备,罢了,先回去吧。”
谈轻应好,推着他回县衙。
路上需要经过几条街道,又路过了昨天他们吃饭的那家饭馆,街口敲锣打鼓的声音传来,叫谈轻不由止步,朝那边看去,就见昨天被拆了招牌的王记酒楼已经挂上了黄家酒楼的牌子,重新开业。门前锣鼓喧天,颇为热闹,还有伙计在门前给小孩分铜钱,引得不少小孩子过去凑热闹。
门前站着一个大肚子的中年胖子,正笑呵呵地和那些似乎是在向他道喜的客人说着话。
洛白打眼看见那个胖子,提醒谈轻道:“少爷,那人就是黄家酒楼的老板,叫黄孝仁。”
正要走的谈轻顿了顿,回头又看了一眼,这不看也罢,回头再看,那胖子正朝这边走来。
谈轻看了看四周,“他过来了。”
可是他们前后左右都只是普通的路人小贩,谈轻不知道他来这里干什么,转头便要走。
“不管了,回去吧。”
他刚推着裴折玉调头,身后就传来一声高呼——
“大人留步!”
哪儿来的大人?
谈轻和裴折玉相视一眼,还是回头看了一眼,正好见那胖乎乎的黄老板朝他们这边招手。
裴折玉拧眉,“是在叫我们。”
谈轻啊了一声,“我们,大人?”
他正在纳闷,那黄老板便笑眯眯地走到他们面前,朝着他们拱手,“几位大人,好巧。”
果然不出裴折玉所料,谈轻看了裴折玉一眼,实在懒得跟人扯皮,裴折玉便替他出声。
“黄老板,有何贵干?”
“大人知道我?”
黄老板挺着个大肚子近前,颇为惊喜道:“几位大人是从县衙来的吧,听说这几天县城里来了几位大人,要重新调查原先张知县的案子,黄某也不信张知县贪污了,见着几位大人不免心中激动,想着过来拜见几位大人,求大人们为张知县平冤。”
谈轻差点以为自己幻听了,这位黄老板,居然是刘县头一个站出来说相信张仲义的人?
谈轻便问:“你有证据证明张仲义没有贪污吗?”
黄老板笑容一顿,摇头道:“黄某只是一个生意人,但黄某相信张大人的人品,更相信几位大人定会查明真相,还张大人清白。”
谈轻无言以对,转身欲走。
黄老板想起什么,一拍脑门,在袖中取出一张请柬,“对了,今日是黄某小儿子的满月宴,本想宴请江知县的,但想到县衙还有几位钦差大人,总不好略过各位大人……”他说着眼巴巴盯着裴折玉和谈轻,十分的热情好客,“今夜刘家侄儿也会来,听刘家侄儿说,今日刘老哥在县衙和诸位大人有些不开心,希望黄某能请到几位大人过来,让他代父赔罪,大人们若想问关于他弟弟的事,他也愿意配合。”
他说着摇头叹息一声,“刘老哥就是暴脾气,其实没有恶意,我们也想查清楚张大人的案子,毕竟张大人以前也是帮过刘老哥的。”
谈轻本想说这家伙小儿子满月跟他有什么关系,他们又不熟,还给他们发请柬?闻言惊道:“张大人以前帮过刘家?怎么回事?”
黄老板笑呵呵道:“这些毕竟是刘家的私事,大人若想知道,还是问刘家侄儿比较恰当。”
见裴折玉没反应,谈轻伸手接过他手里的请柬,露出一个假笑,“那行,我们今晚会去。”
黄老板笑得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缝,“几位大人赏脸,黄某今夜必定不会让大人们失望的。”
他倒也识趣,没有过多纠缠,送了请柬就走了。
看他胖乎乎的背影走远,谈轻翻开请柬瞥了一眼,便兴致缺缺地递给裴折玉,“主动跑来邀请我们,这位黄老板倒是相当与众不同。也行,那我们今天晚上就去会会他们。”
裴折玉接过请柬,与他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那我们赴宴前可要好好准备才是。”
谈轻眯眼笑了起来,还颇有些期待,“我倒要看看,他打算怎么做,才能让我们不失望。”
第139章
一行人回到县衙时,季帧已经将师枢还了回来,师枢整个人恹恹的,也不说季帧问了他什么,只一脸幽怨地盯着谈轻和裴折玉看。
谈轻随手将路上买的一袋零嘴给了他当做安抚,见问不出来什么,就和裴折玉吃饭去了。
晚上去赴宴的事,他们还是跟季帧说了一声,季帧其实也收到了请柬,不过他没打算去。
到入夜出门的时候,就只有谈轻和裴折玉,还有江知墨、石云也去了,都是拿到了请柬的。谈轻不想带太多人,只带了福生和燕一,让洛青洛白和几个护卫留在县衙保护叶澜,顺道看着师枢别让人跑了。
季帧担忧他们的安危,将徐九郎叫去保护他们。
夜幕降临,黄府的宴会开始,门前挂上喜庆的红灯笼,黄老板正笑吟吟地招待着客人。
黄家酒楼在刘县是最大的酒楼,能入黄府大门的,自然是县里非富即贵的人物,远远见到谈轻一行人,黄老板便迎上来,还想接过裴折玉的轮椅,谈轻立马将人隔开。
黄老板笑容一顿,识趣地往后退了几分,“几位大人来得可早,刘家侄儿还没到,大人们不如先入府喝口酒水,侄儿应当很快就到。”
石云在季帧面前老实,在没有官身的人也是有些架子的,哼了一声,负手走进黄府大门。
黄老板也不敢多言,只回头邀请谈轻和裴折玉,以及江知墨这位新上任没多久的知县。
谈轻也懒得理石云,更不知道石云怎么也会来黄府满月宴,自顾自和燕一推裴折玉进去。
今晚黄府来了不少客人,见黄老板这般殷勤招待几人,有认出江知墨这个新知县的同人私下说起,见连他都跟在石云和谈轻等人身后,猜到这些人身份后也都拘谨了不少。
黄家设宴,摆在了黄家的大花园里,固然比不得谈轻去过的那些京中贵人府上的宴会,这段时间住惯了不算富庶的刘县,也能明显看出黄家宅子比不少人家更大且奢靡。
几人的位子被安排在主人家位子的左侧,可见黄老板对他们极为敬重,虽然不想跟石云坐一桌,谈轻也没有提出要换位子,推着裴折玉绕到离石云最远的位子,让徐九郎和江知墨几人坐在他们和石云之间。
石云见状鼻腔里发出一声闷哼。
黄老爷躬身陪在一侧,给几人斟酒,先递给石云,再是徐九郎、谈轻和裴折玉,“几位大人赏脸前来,我黄家是蓬荜生辉。劳几位大人再等等,吃些酒水,听一会儿曲,刘家侄儿一到,小人立马叫他过来。”
谈轻坐在裴折玉身旁,瞥了眼桌上丰盛的菜肴,心知刘县最好的酒楼吃食确实是远比县衙要好,便摆了摆手,“行了,你去忙吧。今天是你儿子的满月宴,你不用管我们。”
黄老板笑着应声,又给几人躬身行了礼才告退,转身去招待其他客人,礼貌做得周全。
石云又哼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讽刺谈轻做主将黄老板赶走,谈轻本想不管,想了想,还是开了口,“石大人嗓子坏了吗?一晚上都在这哼哼哼,我刚好带了一位老大夫来刘县,要不要介绍给你认识认识?”
同样不想跟石云坐在一桌的还有徐九郎,眼下季帧不在,他随意多了,不遗余力地跟着谈轻嘲讽石云,“石大人就是一天不哼唧作怪便浑身难受的人,小公子不用管,因为再好的大夫也治不好他的破毛病。”
谈轻突然明白了季帧让徐九郎跟来的用意,没忍住笑出声,“这样啊,那我也不多事了。”
同一桌贵客里,至少有三个人跟他不合,其中两个还在挤兑他,石云脸色别提有多难看,倒也识趣地没有争执,只是黑着脸捏起桌上的白瓷小酒杯,闷闷地喝起酒来。
谈轻也拿起酒杯闻了闻,他不懂酒,不过看杯中酒液色泽金黄似琥珀,又格外纯净,透出一股淡淡的酒香,他也能看出这是好酒。
裴折玉以为他要喝酒,忙拉住他的手腕,“小心。”
谈轻酒量不好,只能喝一点甜酒,度数稍微高一点的,他就会一杯倒,而裴折玉自小长在宫里,宫宴去过无数次,能分辨出黄家的酒是高度烈酒。想起谈轻喝醉后特别好哄,他不想让谈轻在外面喝醉了。
谈轻也是知道自己酒量的,回了裴折玉一个放心的眼神,便将酒杯放回去,小声和他说:“我就是闻闻,酒里应该没什么问题。”
裴折玉点头,“若有问题,先出事的也是石云。”
谈轻看向石云,见他又满上了酒杯,喝得不是很痛快,何大正在小声阻拦,谈轻反应过来石云自己主动试了毒,也是好笑。
“这黄老板把我们叫来肯定另有所图,你也不能喝。”
他看向江知墨和徐九郎,徐九郎俨然没有碰酒水的意思,坐在位子上看着花园里的弹琵琶唱曲的伶人,江知墨却是浅浅饮了半杯。
裴折玉轻笑道:“你不让我喝,我自然不会喝。”
明明点个头就行了,非说这么好听的话哄人。
谈轻笑着睨了裴折玉一眼,撞了他手背一下,让他老实点。裴折玉却一脸无辜,而后抓住他的手,在无人看见的桌下握进手心。
谈轻转头看他,嘴角慢慢扬起,也不说挣开他,就用空着的一只手支起下巴,听着小曲。
伶人唱完几首小曲,屈膝一礼款款离去,没一会儿,黄老板站出来笑说:“今晚是黄某人小儿子的满月宴,大家愿意赏脸是黄某人的荣幸!”他说着转过身朝谈轻这边拱了拱手,“今夜知县大人也来了,小女没什么拿手的,也愿为江大人献舞一支。”
明面上说的是江知墨,实际上是给他们这几个钦差献舞,江知墨先是一愣,再看向身边几个心里门儿清的大人,笑得很尴尬。
可黄老板也没有给他们拒绝的机会,拍了拍手,便见两排衣着清亮的女孩鱼跃而入,最后是一个蒙着面纱穿着单薄纱裙的少女。
花园中再次响起鼓点笙箫,十几个女子围绕着黄小姐舞动,谈轻眨了眨眼,迷茫地回头看向裴折玉,“这黄老板是在干什么?”
这么冷的腊月天,谁家好人让女儿当众献舞啊?
裴折玉摇头,丹凤眼压根没看黄小姐,只看谈轻。
“不喜欢看吗?”
谈轻反问他:“我怎么会喜欢看人跳舞?你不觉得他居心不良吗?一会儿咱们警醒点。”
裴折玉笑着点头,“好。”
谈轻不是欣赏不来歌舞,比起这个,他更怀疑黄老板的用心,他又扫了两眼黄小姐,担忧她跳着跳着突然拔出匕首来搞刺杀。
这位黄小姐舞技其实极好,舞步紧跟着鼓点,一只胡旋舞跳得轻盈柔美,而又不失力道,吸引了宴席上不少客人的注意,连江知墨和他的师爷都看直了眼,不过徐九郎不怎么做声,石云更是兴致缺缺。
谈轻再次确定,这人肯定是个百分百的纯断袖。
一舞罢了,鼓点停下,接着响起的是宴席上的叫好声,窈窕娇小的黄小姐上前屈膝行礼。
谈轻暗松口气,转头看向江知墨,示意他赶紧说话。
江知墨才反应过来,这黄家明面上说的是给他献舞,那也该他开口才是,他便抬手叫人起来。在谈轻和裴折玉、石云眼皮下当这个出头的人,江知墨还是颇有些小心。
“起来吧,黄小姐辛苦了。”
黄小姐娇声应着不敢,这才缓缓起身,一双瞄着娇艳妆容的眼睛含羞带怯地看了他们这桌一眼,很快便又低下头。黄老板这才上前,笑着说:“江大人自京中来,什么场面没见识过,小女舞艺不精,叫大人们见笑了。小人是开酒楼的,没什么本事,但酿的酒大家都说不错,这是小人这些年的镇店之宝,只盼大人们不要嫌弃。”
黄家侍女果然捧着一壶酒上前,黄小姐又是屈膝一礼,便带着人退下,谈轻并未放松警惕,转眼就见黄老板提着酒壶上来斟酒。
黄家酒楼的酒好,在刘县是出了名的,更别提还是镇店之宝,定也是美酒,江知墨忙道:“不嫌弃,不嫌弃……”察觉到谈轻看了他一眼,他又忍痛摆手,“本官还有公务在身,不便饮酒,黄老板莫怪。”
谈轻暗自点头。
黄老板转头看向其他人。
徐九郎只道:“办差事,不喝酒。”
石云轻嗤一声,但也没有碰那酒的意思,江知墨看黄老板着实尴尬,便撞了下身旁师爷。
师爷识趣地接过酒杯,笑说:“大人们还要办差,就让师爷我替大人们给黄老板敬酒吧。”
黄老板忙说不敢,但也笑着举杯,可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正要喝时手肘忽然碰到了桌角的酒壶,酒壶倒在桌上,几乎还是满着的酒水咕噜咕噜往外溢出,一下就流到桌下,正好竟是裴折玉所在的位子。
谈轻眼疾手快拉开轮椅,可慢了一步,裴折玉衣摆还是湿了一大片,黄老板也是大惊失色,连忙上前要用衣袖给裴折玉擦拭,“小人该死,无意碰倒了酒壶,大人没事吧?”
谈轻一个眼神,燕一便起身持剑拦住了黄老板。
事情发生的太快,谈轻也不确定他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的,但裴折玉的衣袖也湿了一片,他皱眉道:“算了,我们先回县衙吧。”
裴折玉轻声道:“我没事。”
谈轻让他别管,起身要走。
黄老板忙道:“小人府上前些天新制了一批冬衣,大人若不嫌弃,就当是小人的赔礼?”
谈轻不由一愣,宴席,打湿衣裳,在别人家里换衣服……这桥段,他在一些话本看过的!
黄家指定有问题!
他还是要走,按住轮椅椅背的手却被裴折玉轻轻拍了拍,而后裴折玉朝黄老板点了头。
“可以,走吧。”
黄老板俨然松了口气,转身带路,“大人这边请!”
谈轻迷茫地看向裴折玉,裴折玉只朝他摇头,谈轻闷闷地吐出一口气,妥协道:“那行,我送大人去更衣,你们留下等刘少爷。”
燕一和福生有些担忧,但还是应了是,徐九郎闻言便没有硬要跟上,只朝他们点了点头。
谈轻和裴折玉对了一眼便催促黄老板,“走吧。”
黄老板眼底闪过一丝异色,很快又陪着笑应声,弓着身走在前面,谈轻推着轮椅跟上。
走出花园,黄老板带他们去了一处幽静的厢房,“大人先请进屋坐下,衣裳很快送来。”
说是让他们进屋,黄老板自己却站在院里不动,谈轻皱着眉头,裴折玉倒是难得和气。
“有表弟在,我这里无需人伺候,你自去忙吧。”
黄老板点头哈腰,“多谢大人体谅,小人告退。”
裴折玉没应话,黄老板似乎也知道自己差点得罪了人,让走就走了,圆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黑夜中光线晦暗的后院。看他走后,谈轻才终于出声:“我觉得他肯定有问题,你怎么答应他来了?不怕屋里藏了一个妖精,等你进去,就要生吃了你吗?”
这说法让裴折玉轻笑出声,“屋里真的有妖精?”
谈轻五感敏锐,可也不是能够穿墙的,但看过很多话本的他有种直觉,“肯定有问题。”
“那我们就去旁边等着。”
谈轻闻言一愣,“什么?”
他以为裴折玉要进去,没想到裴折玉会这么说。
裴折玉笑容有些无奈,“我们不进屋,但我也想看看,这黄老板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他抬起湿了一片的右手衣袖,“我记得来时的马车上有常备的衣裳,黄老板恐怕不会这么快回来,我们先去换身衣服回来也来得及。”
这戏只要不是自己上演,谈轻还是挺爱看的,当即眼前一亮,欢快地推着裴折玉回去。
“那我们悄悄地出门,早点赶回来看看他要干嘛!”
裴折玉听他如此雀跃,也是好笑,又心疼地问:“若是我下来,你便不用推得这么辛苦。”
谈轻环顾四周,黄家也不知道是不是把所有人都叫到宴席上去了,后院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谈轻还是谨慎地嘘了一声。
“哪有瘸子自己站起来推轮椅的?你给我老实坐好了!”
裴折玉装的瘸子,本就是让人先入为主认定他弱小,从而放松警惕。闻言裴折玉自然不会感到冒犯,反倒觉得自家王妃可爱得很。
裴折玉便听话坐好了,看着谈轻,笑叹道:“这段时间推着我到处走,辛苦轻轻了。”
谈轻没有退却,“那可不?我觉得我天天推着你,胳膊都炼出肌肉来了,能一手举起你!”
裴折玉笑得停不下来,“晚上回去给你揉揉胳膊?”
谈轻老脸一红,“我开玩笑的!”
他知道裴折玉肯定是说真的,也不跟他较真了,连忙推着他悄悄离开,从大门回了马车。
却说黄老板回到宴席上后,又跑去了江知墨和石云那里跟他们赔礼道歉,还自罚三杯。
这次江知墨的师爷才真的喝上了黄家珍藏的好酒,一行人坐在那里等谈轻和裴折玉回来。
石云显然不想搭话,听着新上的戏,偶尔低头跟何大说点什么,徐九郎更是全程冷脸。
黄老板没得选,只能跟江知墨交谈,这位新上任的知县年轻好说话,还算是相谈甚欢。
一行人等了一阵,迟迟没见谈轻和裴折玉回来,反倒先等来了刘天佑,刘家孱弱的大少爷匆匆而来,向在座的几位大人赔礼道歉。
要见刘天佑的是谈轻和裴折玉,燕一和福生担忧主子安危,江知墨没见着人也不安心,在黄老板提出宴会上人多嘈杂,不如去后院寻两位大人谈话时同意了,石云也点了头,一行人便和黄老板去了后院。
谈轻惦记着有戏看,和裴折玉匆匆回来时,酒席上早就不见黄老板人了。酒席上筹光交错,大多数人都听戏或是寒暄,他也没声张,悄悄推着裴折玉往后院走,好在裴折玉记性好,好歹没让谈轻走上错的路。
两人找到原先那处厢房时,远远就见到黄老爷带着一行人站在院前,正跟一个丫环说话。
谈轻偷偷推着裴折玉走到树荫后面,小声跟裴折玉说:“我们走时那院子里不是没人吗?”
裴折玉点头,“没人。”
便在这时,黄老板忽然惊呼道:“什么!小姐在里面歇息?你怎么不早说,那两位大人!”
这话一出,跟着黄老板过去的众人齐齐愣住了。
谈轻也是一愣,再回想起今晚宴会上的很多细节,心中已是了然,他嗤笑一声,“他女儿在里面?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幸亏我们走得快,根本没进屋,原来他今天不是要他女儿献舞,而是要向我们献女。”
“不对。”谈轻说完又摇头,低头看向裴折玉,纠正道:“他不是要向我们献女,是向你。”
裴折玉神色平静,像是早有预料,而后露出无辜神情,“我一个瘸子,他为何向我献女?”
谈轻撇嘴,“你长得好看。”
话是夸人的话,人却是一脸吃醋不满的神情,裴折玉顿了下,伸手拉住谈轻,眼神认真。
“我只要你。”
短短四个字,叫谈轻心里堵着的那口气瞬间消失于无形,连耳尖都红透了,忙捂住裴折玉嘴巴,叫他不能再说出这些犯规的话。
“好了,先看戏!”
而此时在院前,听黄老板喊出那一嗓子后,先急的不是担忧女儿清白的黄老板,居然是江知墨,他想都没想就推开黄老板朝门前跑去,临近门前时又停下回头喊人。
“快踹门!两位大人有危险!”
黄老板被他推得一个趔趄,圆滚滚的身体差点摔地上了,愣了一下,紧跟着焦急追上。
“我的女儿啊!”
看到这一幕,谈轻抿了抿嘴,实在没忍住笑了。
“江知墨是个呆子吧?”
没听见黄老板一口一个女儿清白吗?就他格外突出,没见连燕一和福生都没反应过来吗?
没等裴折玉回答,屋中响起一声女子的惊叫,而后是黄老板的声音——“我的女儿啊!你受委屈了!那两个人呢?女儿放心,爹虽然只是个小商人,也定会为你讨回公道!”
分明是黄孝仁带他们过去,现在又说出这种话,显而易见,这就是他们给裴折玉设的局。
谈轻又是一声嗤笑,然后用手指按住耳朵,看屋里闹腾起来,才问裴折玉:“要过去吗?”
裴折玉脸上也没了笑容,“那就去会会他们吧。”
都算计到裴折玉头上了,谈轻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这就推着裴折玉过去,正好碰上屋里众人在吵闹着找人的时候,谈轻和裴折玉相视一眼,便推着裴折玉走到了门前,幽幽出声:“是谁在找我和表哥?”
此言一出,吵闹的房间猝不及防静了下来,屋中护着衣衫不整的女儿的黄老板、劝架的刘天佑,石云、江知墨等人齐齐看向门前,便见到了衣着整齐的谈轻和裴折玉。
燕一和福生俱是面露喜色,朝门前二人走近喊人。
“少爷,师爷!”
谈轻点了点头,皮笑肉不笑地看向屋里众人,假装自己不知情,“你们这是在闹什么?”
黄老板面色几变,急忙回头看向自己女儿,却见黄小姐拢紧衣襟,一脸羞怯地摇了头。
黄老板面色骤然煞白。
其他人却是没在意他一个小小富商,尤其是江知墨,一见到他们,便激动得险些落泪。
“两位大人没事就好!”
他知道谈轻和裴折玉是谁,更知道他们是夫夫,万一他们两个出事他十个脑袋都不够砍!
谈轻对他刚才的表现还算满意,赏脸地应了一声,再看黄老板脸色跟打翻了的调色盘一样精彩,谈轻没留给他们污蔑自己和裴折玉的机会,率先发问:“我和表哥只是回马车换了身衣裳,你们怎么就闹成这样了?徐大人,江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石云赫然一脸看戏的表情,谈轻分明故意略过他没问,他却笑着反问:“哦?小公子和宁师爷竟是回马车上去了?可方才黄老爷说他送你们到这里来了,莫不是小公子和宁师爷进了房间觉得不妥,又走了?”
只要他们承认进过房间,那黄小姐的清白就注定不保了,而谈轻和裴折玉的清白也没了。
谈轻没好气地瞥向石云,“石大人还是那么不会说话,见缝插针暗示我和表哥有问题。除你之外,还有人能跟我们解释一下吗?”
徐九郎很是乐意,指向黄老板说:“刘大少爷来了,这位黄老板带我们来这里找小公子和宁师爷,还没进门就碰见过来送衣裳的丫环,说他女儿献舞后有些受凉身体不适,便在此休息。黄老板便急了,江大人也担忧二位有危险,便让人踹门进来。”
谈轻给了他一个赞赏的眼神,要治石云,还得是用他的仇人。他转眼看向屋中众人,最后看向黄老板以及他护在身后的黄小姐。
“听起来,有人在怀疑我和表哥?”
他的意思很明确,江知墨和徐九郎都没出声,黄老板额头上已出了一层冷汗,说话时声音都在颤抖,“两位大人,没进过房间吗?”
谈轻看他吓成这样,觉得越发可笑,也确实笑了,“表哥有洁癖,只穿自己的衣服,我们的小厮平日会在马车上放上一些衣裳备用,方才跟你来这里不过是和你客气一番,你一走,我和表哥就回马车了。”
黄老板听完面色越发难看,艰难挤出一个笑容,放松的神情有些僵硬,“如此看来,便是误会一场,怪黄某粗心大意,护女心切,还请几位大人莫怪,尤其是两位大人,为了给两位大人赔罪……”黄老板回头看了眼羞得不敢抬头的女儿,而后硬着头皮朝谈轻和裴折玉拱手道:“小人愿将女儿送与两位大人做妾,望大人息怒。”
想借名声清白算计裴折玉收下他的女儿不成,就明着送?看来他是打定主意要献女了。
在场不管知不知道谈轻和裴折玉的身份,都知道谈轻和裴折玉关系的人,一时都沉默了。
黄老板上赶着把女儿送给一对断袖做妾,传出去的话别人都会说他不是疯就是傻了吧?
唯有福生在替谈轻愤愤不平,狠狠瞪着黄老爷,“荒谬!我家小公子和师爷可是京师的贵人,什么美人没见过,非要你女儿?”
话是这么说,他还是有些不安地回头看了眼裴折玉,再看向谈轻,眼里有几分安慰之色。
谈轻脸色缓了缓,在背后戳了戳裴折玉肩头,“黄老板如此诚意赔礼,表哥,你怎么看?”
他当然是知道裴折玉不会收的,裴折玉都被算计了。
可谈轻就是想听裴折玉自己说,黄老板见他没有拒绝,便转过头看向裴折玉,眼含期待。
裴折玉的脸色却比谈轻还要冷,也更加不客气,“黄家究竟是开酒楼的,还是卖女儿呢?”
黄老板浑身一震,“小人只是……”
“不过刘县一个小小富商,连京中派来的钦差都敢算计,你以为没人看得出你可笑的把戏?献女贿赂钦差,你黄家好大的胆子。”
裴折玉冷眼扫过黄家人,便见黄老板心下一悚,双膝一软,便跪了下来,“小人不敢……”
看他似乎真的动怒了,谈轻愣了下,轻轻按住裴折玉肩头,裴折玉面色稍缓,抬头看他。
“走吧,这黄家太过污浊,想来对我们调查案子毫无益处,不必再浪费时间逗留下去。”
谈轻点了点头,今日来黄家不过是想看看黄老板为何讨好他们,现在已经弄清楚了,再待下去也没必要,更没必要为了处置一个小小的黄家暴露他们的身份。谈轻最后冷冷扫了一眼黄老板,弯腰在他肩头上拍了两下,异能通过掌心没入他体内。
“今天的事暂时放过你,再有下次,西北矿场一直都很缺人,你女儿和你,都别想跑。”
黄老板本以为他这是示好的意思,闻言又是一震。
确定他已经感染上异能的毒素,谈轻暗哼一声,推着裴折玉转身离去,燕一和福生自然跟上,徐九郎也没再停留,最后是江知墨以及石云,石云和何大走时瞥了眼黄老板父女,依旧很是不屑地笑了一声。
“蠢货。”
且不管黄家父女有没有被震慑到,一行人离开时,花园里仍是极热闹,名为满月宴,实为这些商人寻找商机的宴会还在继续。
一门之隔,分隔开喧嚣与冷清,晚上的街道没什么人,谈轻推着裴折玉走向马车走,别看他刚才冷着脸,出了门后笑得可开心了。
“你刚才好威风啊,我喜欢。”
到了马车跟前,谈轻招手叫来燕一,叫他搭把手将马车后的板子放下来,推裴折玉上去。
只有自己人在,裴折玉本就偏冷郁的眉眼仍透着几分冷淡,等将他推上去后,谈轻关了马车后面的门,自己掀开帘子上了马车。
未料刚弯着腰进了车厢,手就被人一把扣住,拉着他坐在了一处温暖而柔软的地方之上。
车厢里没点灯,一片昏暗,但靠在裴折玉怀里,谈轻能感受到掌心下的心跳,明白自己坐到了裴折玉腿上,也让自己放松了下来,摸黑伸手往上摸向裴折玉脸颊,摸到他的嘴角时,嘴角是往下的,没有在笑。
谈轻好奇地问:“你怎么了?要不要我先点灯?”
他搞不清楚裴折玉为什么不高兴,又看不清,正要起身,后腰却被按住,后颈也被扣住,没等谈轻反应,温热的气息已落到唇上。
谈轻嘴角微微一疼,闷闷唔了一声,摸索着抱住裴折玉肩膀,很快便又放松下来。等过了好一阵,他喘着气靠在裴折玉肩头,缓了一口气,小心抿了抿有点发麻的嘴唇,拍拍裴折玉的肩头让他松开自己。
“太黑了,我要点灯。”
裴折玉轻喘口气,在他耳边哑声说道:“方才姓黄的要送女儿给我们,轻轻为何不拒绝?”
谈轻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想明白后又有些啼笑皆非,手往上摸索着捏住裴折玉柔软的脸颊,“你就是因为这个这不开心?”
裴折玉抱紧他,低头靠在他耳边,气息还有些不稳,可说话时声音怎么听都有几分委屈。
“你就是没有拒绝。”
这话别听多幽怨。
谈轻快笑抽过去了,却被裴折玉轻轻咬了咬耳垂。
“哎!”
谈轻惊呼出声,不是疼的,就是不适应,感觉说不出来的痒,忙道:“我错了!我错了!”
裴折玉松开他,嗓音清冽,“你没错,错的是姓黄的。但方才,轻轻为什么没有拒绝他?”
谈轻立马捂住耳朵,避免他再偷袭,嘴上嘟囔:“我这不是给你机会吗?他本来就是看上了你,说不定就是想要你做黄家女婿。”
他自己想想也觉得很好笑,原来当时在他等待裴折玉回答时,裴折玉也在等待他的回答。
裴折玉对这个答案不大满意,“那,若有机会,轻轻会跟成亲时说过那样,和我和离吗?”
没想到裴折玉突然又扯到了成亲那时的事,谈轻回想了下,好像成亲那天晚上他是这么跟裴折玉说过,他眨了眨眼,反过来问裴折玉:“我当时说的不是,如果你将来有了喜欢的人,那我可以跟你和离吗?”
裴折玉环住他腰身的手又是一紧,清冷声线依稀透出几分不安,“可以不要跟我和离吗?”
谈轻噗嗤一声,笑喷了,“你到底在担心什么啊!”
第140章
谈轻笑着笑着,又红了脸,手下摸到了裴折玉披在肩上的一缕长发,不自觉捏在手心。
“你有喜欢的人了?谁?”
裴折玉低声笑起来,“你觉得呢?”
这种问题怎么能回避?谈轻心里是有数的,可这种话还是说出来比较好,他正要问,迟迟未动的马车外面就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
“大人且慢!”
那声音顿了顿,像是被拦了下来,而后忙又道:“小人刘天佑,求见两位大人。黄家伯父糊涂了,还望大人莫要跟他一般计较。”
这人一来,马车里很快没了刚才的氛围,谈轻皱起眉头,拍拍裴折玉肩头,“追出来了。”
虽说刚才刘天佑全程没有出声,可这黄老板近乎失心疯的一出献女,也让谈轻对这个刘天佑没有半点好感,感觉他们是一伙的。
习惯了黑暗之后,谈轻慢慢看清楚裴折玉面部轮廓,却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知道他在听。
马车外的刘天佑没等到回应,又说:“听黄家伯父说过,大人想知道张仲义大人生前帮过刘家的事,家父因为弟弟的死一直不能释怀,今日在县衙对那位季大人多有得罪,小人也希望能有个赔礼的机会。”
话说的挺好听,但没今晚这出不愉快之前,黄老板也是笑脸迎人的,被黄老板用来当作拖延他们的借口的刘天佑,谈轻也不信任,但也推了推裴折玉肩膀,摸索着凑到他耳边,用气声问:“你是不是睡着了?”
裴折玉低笑一声,又像是怕他再胡说让自己笑场,便先将谈轻按在怀里,开口时语调有些冰冷,“明日卯时,有人会在县衙等你。”
谈轻被迫趴在他肩头上,撇了撇嘴,倒没插嘴。
刘天佑似乎有所迟疑,而裴折玉并没有等他回话的意思,即刻命令外面的燕一和福生。
“回县衙。”
燕一和福生齐齐应声。
马车这便动了起来,慢慢离开黄府,刘天佑的声音这才从后方传来,听去颇有些急切。
“大人放心,明日卯时之前,小人定会赶到县衙!”
谈轻笑出声来,立马拉开裴折玉的手摸索着站起来,“不跟你玩了,太黑了,我要点灯。”
被刘天佑这么一破坏,他是没兴趣再跟裴折玉在黑暗里抓瞎了,扶着轮椅椅背站起来,摸索着坐回位子上,摸黑找到火折子,裴折玉没再抱着人不放,等谈轻打开火折子,光线照亮车厢,他有些不适地眯起丹凤眼,谈轻将挂在车厢上的油灯点亮。
车厢里立时明亮起来,比起黑暗,谈轻更喜欢有光的地方,回头见到裴折玉,他想到什么,又往远挪了挪,捂住自己的耳朵。
“不许咬我耳朵!”
裴折玉慢慢适应光线,闻言薄唇上扬,很快又在谈轻谴责的目光下垂眸敛去笑意,朝他伸手,“不咬了,你过来,我看看咬破没有。”
谈轻连忙摇头,倒也不是害羞,而是有点说不上来的痒痒,“不疼,没咬破,我怕痒。”
裴折玉见好就收,没再强求,只是盯着谈轻看。
谈轻本来没脸红也被盯得脸红,揉揉耳垂,故作嗔怒地瞪着他,“别看了,今晚不亲了。”
裴折玉顿了下,垂眸道:“真的没伤到吗?”
他这么说,反倒显得谈轻好像误会了,可谈轻知道他就是装可怜,于是再三摇头拒绝。
“没有。”
想了想,谈轻又说:“刚才没有开口拒绝那个黄老板,是因为我想听你拒绝,因为我知道你肯定会拒绝的,我想听你亲口说出来。”
裴折玉眸光一怔,丹凤眼一弯,笑着点了点头。
“我也想听你说。”
谈轻小声嘟囔:“可黄家明显是冲着你来的……”
说来他也很纳闷,“这次来刘县的钦差里,我们明面上是宁王府出身、隐王殿下派来的,可身上都没有官职,为什么黄家会选你?”
想到今晚石云居然也去了黄家宴会,谈轻不免起疑,“刘家跟常家有接触,黄家会不会也有?会不会是石云怀疑我们,暗中给常家人传信,常家人再让黄家他们今晚想方设法试探,看看你会不会站起来?”
裴折玉道:“下船之后,季大人和我都派过人盯着石云,他应该没有对外传过信,除非他的手段十分高明,能避开我们的耳目。”
“对了!”谈轻转而想到另一种可能,“我们今日去过常家银楼,会不会是那个常掌柜怀疑我们,所以才让黄家人试探我们?”
裴折玉笑道:“或许吧,也或许是奔着隐王来的。”
要这么说的话,谈轻眯起眼看他,“也是,我们现在的身份算是替隐王殿下办事的人,季帧和石云早已经成亲了,徐九郎不过一个校尉,拉拢的价值不高,要是能贿赂到你,说不定黄家还能搭上隐王的门路。”
裴折玉笑着看他,“可惜隐王早有王妃,除了隐王妃,这世间再没有人能入得了他的眼。”
谈轻睨他一眼,嘴角止不住往上扬,“不说这个了,我饿了,我们快回去吃点宵夜吧。”
裴折玉眸中含笑,满是宠溺。
“好。”
在黄家的宴会上谈轻就没动过筷子,原本是在县衙吃过了才去的,可看着看着他也有点饿了,回去后吃上了洛白现下的肉汤面,裴折玉也陪着吃了两口,夜色渐深,西北风呼呼刮着,小雨夹着雪飘落下来。
落雨的时候已经是凌晨,雨水夹着雪砸在屋檐上,惊醒了谈轻,但裴折玉睡前吃了安神药,没有被吵醒。谈轻暗松口气,侧过身抱住裴折玉,伸手捂住他的耳朵,额头抵在他耳边,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时,床上只有谈轻一个人,想起昨夜半梦半醒时的那场雨,谈轻猛然惊醒,裴折玉就坐在桌前,他一回头就能看到。
谈轻长松口气,后知后觉有些冷,忙拉过被子裹紧。
裴折玉听见动静回头,见他已经醒来,便操控轮椅过来,将放在床头柜上的棉袍递给他。
“醒了。”
谈轻接过棉袍,就在被窝里穿起来,一边偷偷打量裴折玉,见他面色是有些白,但不像是没睡好的样子,又看了眼紧闭的门窗。
“雨停了吗?”
裴折玉心头一暖,笑应:“我醒时就已经停了。”
谈轻总算放心,暗道这雨停得好,看来裴折玉没有病发,卓大夫配的安神养神的药还是有用的。他穿好棉袍,正要下床时想起一件事,“什么时辰了?刘天佑来了没有?”
裴折玉看他生怕自己晚了似的,好笑道:“还没有,离卯时还早,先吃过早饭也不迟。”
还好没错过时辰,不过眼下也快到卯时了,谈轻昨晚半夜醒过一回,这才起得晚了一些。
今日一早,洛白和福生琢磨着包了一些鲜肉馄饨,等谈轻醒来现煮给他送过来,味道还不错,谈轻吃得好,也不嫌一出门就缠上他和裴折玉的师叔烦人了,快吃饱时,就听衙役过来说刘天佑到了。这会儿还没到卯时,这刘天佑倒是赶得早,谈轻飞快吃了剩下半碗馄饨跟裴折玉过去。
季帧听闻这位刘大少爷又来了,也过来了,在路上和他们碰上,便一块进了侧厅问话。
刘天佑独自在侧厅等着,见到三人进来连忙起身,颇有些惴惴不安地给他们三人行了礼。
几人心照不宣,由季帧坐在首位,看谈轻和裴折玉在他下首坐下后,季帧笑眯眯地请刘天佑坐下,让身边的随从去沏壶茶水来,“刘公子不必拘谨,听闻你今日来是有关于张仲义生前的事要交待,本官也很好奇,便跟着宁师爷和钟小公子他们来了。”
刘天佑忙道不敢,小心在下面坐下,客气道:“昨日家父无状,草民本就想当面向季大人赔礼,何况张大人生前曾帮过刘家许多,若是能帮季大人为张大人洗刷冤屈,草民也算是对得起张大人的好意。”
季帧笑着点头,不着痕迹与裴折玉交换了一个眼神,客气话说了,便直接问话了,“张仲义帮过刘家?不知刘公子可愿与本官细说?”
刘天佑忙道:“大人客气,大人想知道,草民自是如实相告,绝不敢有一字半句的隐瞒!”
随从送了茶水上来,谈轻端起茶碗暖手,闻言瞥了眼裴折玉,眼神一交汇,他就明白这事已经转交给季帧,他们听着就是,也方便他们继续伪装身份,毕竟隐王一旦亲身现身刘县,势必会引起大惊动。
为了之后方便行动,他选择老老实实坐着旁听。
刘天佑看去很规矩,垂眼说道:“说起张大人与我刘家的联系,便不得不提起数月前的白顶山匪首高大山,他与草民弟弟天泽有过一些私怨,是因为高大山的妻子王芸娘。”
季帧问:“竟有此事?”
看他装得跟什么都不知道似的,谈轻是满眼佩服。
刘天佑道:“家父向来溺爱天泽,便让天泽有些顽劣,但他从小到大也未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只是生性有些风流多情,可对待跟过他的女子,他也从不吝啬银钱与关怀。而那匪首高大山的妻子王芸娘,本是因家乡雪灾随家人辗转到刘县的秀才之女,被几两银子礼金卖给了下河村的猎户高大山,想来是不甘于此,下河村也常有传言,说此女不安于室,在村中一直遭人排挤。数月前,天泽曾出门游玩,路过下河村,碰巧在高家避雨,邂逅了王氏,天泽回家后便一直记挂着王氏,曾不止一次像家父与大娘提出,要娶王氏为妻,可王氏本就是高家新妇,家父便没有同意,当时天泽还为此与家父起了争执,此事我刘家上下都曾亲眼目睹。”
他这说法跟师枢说的差别太大,刘天泽好色是叶澜他们随便出门都能打听到的事,到了刘天佑口中,好色就成了风流,而且刘天佑还说高大山妻子王芸娘不安于室,不就是在暗示是刘氏先勾引刘天泽吗?
谈轻不由拧起眉头,搁下茶碗,看向刘天佑。
季帧神情未有变化,“那后来又发生了何事?”
刘天佑说:“后来高大山找上门来,说天泽欺辱了王氏,要刘家给他一个说法,家中给了银钱希望息事宁人,他却嫌银钱少,转头去衙门状告天泽,张大人听闻后便来我刘家查问究竟。天泽承认他喜欢王氏,愿意娶过门,高大山却不肯休妻,还说我刘家仗势欺人,害他妻子名声受损被人辱骂。可我刘家确实冤枉,那些流言也不是刘家派人传的,下河村的人说王氏不检点,与我刘家又有什么关系?奈何天泽确实喜欢王氏,家父拗不过,只好替他转圜,又求了张大人帮忙传话求和,回家后又约束天泽,让他不再与王氏接触,为此还关了天泽半月禁闭,不许他出门半步。直到水灾后,王氏托人给天泽送来绣帕,求天泽救她。”
季帧问:“为何?”
谈轻也想知道为什么,他听刘天佑说这些话总觉得拳头痒痒的,想听听他接下来怎么说。
刚捏起的拳头却被人握住,然后一根根手指掰开了,最后,一个剥了皮的橘子送到手上。
谈轻一口火气悬在心口,回头看见那个橘子猛地顿住,再抬眼看去,用口型问裴折玉。
办正事呢,干什么呀?
裴折玉没说话,只看了看橘子,示意谈轻快吃。
皮都剥了,谈轻转头看了眼季帧和刘天佑,见刘天佑低着头回话,没看这边,他抿着的嘴角慢慢扬起,斜了裴折玉一眼,便悄悄撕开一瓣借衣袖的遮掩放到嘴里,牙齿咬破橘子,甜滋滋的,让谈轻眼前一亮,又悄悄撕开一瓣,飞快递到裴折玉嘴边。
裴折玉有些迟疑。
谈轻见他迟疑,也很不解。
裴折玉微低下头张口咬下这瓣橘子,一开始没怎么咬,品出味道来后脸上明显放松许多。
谈轻一眼看懂了,这人是怕这橘子是酸的,不由没好气地瞪了裴折玉一眼,真是的,他看起来会是那种那酸橘子整别人的人吗?
要是能听到他的心声,裴折玉肯定会点头应是。
而此时,刘天佑也说到了后续,“收到王氏的绣帕后,天泽偷跑了出去,到了下河村后便听说下河村水灾严重,高家本就不富裕,王氏正好又病了,这下高大山只能靠卖田地过活,天泽便提出要买高家的田地,且另外给出一笔银钱让高大山休妻放王氏离去。高大山却拿着锄头将天泽赶出村去,当时,下河村很多人都看到了,天泽回家后还自责没能救下王氏,跪求大娘帮忙,本想第二天再去高家一趟,结果到了下河村才听说,前天夜里王氏投河自尽了,天泽对此也是极伤心的。”
他说着叹息一声,“虽说高大山一见到天泽便喊打喊杀,怪天泽逼死王氏,天泽实在冤枉,又想着王氏香消玉殒,高家却家徒四壁,便想着给些银钱让王氏厚葬了。结果高大山没几天就跑上了白顶山,跟山上那帮山匪混在一起,到处抢人粮食。”
季帧忽地打断他,“白顶山原本就有一帮山匪?”
谈轻偷吃着橘子,闻言也有些好奇地眨了眨眼。
刘天佑点头,“今年水灾严重,将山里的一帮山匪赶了出来,约莫有二十几号人,到白顶山落脚了。这高大山上山之后不知怎么当上了匪首,短短半个月,靠着抢来的粮食吸引了不少流民上山,将白顶山的山匪壮大到了上百人,下山抢粮也越来越频繁。最初他们只抢粮食,后来一些富户被抢了银钱,家中女眷也被欺辱……”
刘天佑说着一顿,脸上露出悲愤之色,“再后来便轮到了我们刘家。自王氏死后,天泽日渐消沉,好不容易劝他出门散散心,就被高大山掳走了,家中苦寻两日,最后在城楼上见到了他被割下来的脑袋,还有白顶山山匪留下的口信,要求刘家出三万两现银,要家父亲自上山才肯交还弟弟的尸身,家父被气得当场吐血昏厥。”
“我刘家在刘县只是小小商户,可也绝不是任人欺辱之辈,尤其威胁我刘家的还是残忍杀害天泽的凶手!”刘天佑咬牙道:“家父咽不下这口气,便出钱召集义士抗匪,幸得往日我刘家人缘不错,也有一些朋友愿意相助,才凑齐了人马上山抢回弟弟的尸身。若非草民自幼体弱多病,也是要随家父一同上山的,草民与家眷们在府中苦等了一整夜,直到程知州派人请来兵马,家父才顺利带天泽的尸身回来。”
因太过愤怒激动,他剧烈咳嗽起来,好不容易压抑下来,忙不迭向季帧拱手,苦笑道:“草民失礼了,草民这身子骨从小到大都这样,好不了了,家父因此往日便多疼爱天泽一些,望他日后支撑起整个刘家,也能照顾好草民这个无用的大哥,可惜……”
谈轻嘴里吃着橘子,眉头紧紧皱着,没有出声。
季帧的表情很平静,平静到有些耐人寻味,“无事。你说当日上山抗匪的除了刘家征集的义士还有刘家的一些朋友,他们都是什么人,为何平定白顶山后便都销声匿迹了?”
刘天佑忙道:“刘家召集的义士不过十来人,后来像黄家伯父、魏家伯父这些被白顶山劫过的商户愿意帮忙,算上他们的家仆,总共也凑了百来人。也是白顶山的人大多是刚上山落草的流民和庄稼汉,没什么趁手的兵器,除了高大山与原本那二十来号山匪都不成气候。家父也说过,当时在山上十分凶险,多亏程知州及时请来兵马善后,才让他们安全回来。等事情过去后,那些家仆自然也回家了。”
“是吗?”季帧又问:“当时上山抗匪的人可留有名册?本官对这些人颇为好奇,明明也算是立了功,程知州似乎并未给予嘉奖。”
刘天佑笑道:“当时来得匆忙,并未留下名册,何况那些人多是签了卖身契的家仆,当时上山有些伤亡,我刘家早已送去不少银钱感激,他们的主家也都会好好安置他们,我们也不求嘉奖,能找回天泽的尸身已经很满意了,程知州后来也赞赏过我等,我们这些出了钱出了力的就很高兴了,刘县恢复安宁,我们才能安心过日子。”
谈轻在心里补上一句,奸商也能够安心挣钱了。
刘天佑又说:“当时家父带人上山只为抢回天泽的尸身,并没有硬来,是带着银两去的,待解决了匪首高大山之后,山上的土匪就成了一盆散沙,之后兵马到了山下,他们便都投降了。听闻没有伤过人性命的,程知州将他们流放到琼州,而手上染过血的,程大人便就地斩杀。说来也怪,白顶山的山匪抢了县里不少商户的粮食,山上却没见多少粮食,也不知他们搬到了何处去,当时程大人还派人追查过,可不想一切安定之后,张大人却……”
他看向季帧,说道:“张大人是在自己府上被发现的,草民记得,发现张大人死后,仵作验过尸,张大人应当是在程大人带兵前来镇压白顶山那一夜自缢的,可草民与家父都想不通,张大人怎么会突然自缢?还留下了认罪书,分明不久前,他还为了帮我刘家要回天泽的尸身几次上山劝说高大山,这份恩情,我刘家是记得的。”
刘县的事,是程纬亲手善后的,当时他上书告知朝廷时完全略过了刘家带人马抗匪的事,所有证据都指向张仲义贪污赈灾银导致灾民被迫落草上山,引发后续的一切事情,结果也确实如刘天佑所说那样——
白顶山上死伤不算太多,只有高大山和一小部分山匪被就地斩杀,剩下的流民和庄稼汉都被判流放,去南边开荒种地去了。如今几个月过去了,那些罪人不是早到了琼州,就是死在了路上。而琼州太远,一来一回去取证,等回来时该是开春了。
谈轻早知道这案子不好办,就算打心底里不相信刘天佑的话,也拿不出证据拿下刘家。
季帧思忖道:“你们最后一次接触到张仲义,是在什么时候?可曾发现他的右手受伤?”
刘天佑面露迷茫,“最后一次是在家父决意动手的前天黄昏,张大人出事的前一天,来过刘家,劝家父不要意气用事,以免酿成大祸。但家父当时正在气头上,见张大人几次与高大山交涉不成,很快便让我送张大人离去,张大人的手应该没受伤啊。”
季帧凝望着他,“是吗?那你可知道,当时办张仲义贪污案以及带兵镇压白顶山的程知州被人状告上京,已被关押起来查办了?”
刘天佑一脸震惊,摇头道:“这,草民不知……”
季帧深深看了他一眼,末了道:“本官问完了,今日辛苦刘公子走这一趟了,不过刘公子方才说,高大山的妻子王氏曾在跳河自尽之前托人送你弟弟刘天泽绣帕,向他求救,此事可有人证,或是物证?”
刘天佑忙道:“有的。”
他在怀中取出一张叠好的手帕,将其打开,里面是一块丝质的素白绣帕,季帧一个眼神,随从便上前接过,将那条绣帕展开。
绣帕绣的是大团的山茶花,还有一个娟秀的芸字。
刘天佑说:“听闻这条绣帕是王氏的嫁妆之一,这绣花也是她亲自绣的,下河村是有人能认出来的,往日王氏接绣活的绸缎庄也认得,这绣帕一向是王氏的贴身之物,所以天泽才会毫不犹豫去高家救人。”
谈轻看他居然还真的有物证,不由挑起了眉梢。
季帧没有就证据多言,只道:“本官知晓了,本官还有要务在身,刘公子便先回去吧。”
刘天佑立马应是,朝季帧拱手行礼,也没落下谈轻和裴折玉,这才跟着随从退下。他走时,正好与进来的石云和何大擦肩而过,又急忙朝着石云躬身行了一礼,石云不着痕迹拧起眉头,回头朝季帧行礼。
“季大人。”
季帧点头,将那绣帕包起来放下,“石大人怎么来了?可是江知县那边有什么新发现?”
石云看了眼他手边的布包,眼里闪过一丝疑惑,“没有。不过听闻刘天佑又来了,连季大人都亲自出面问话,下官心中好奇,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上季大人,没想到宁师爷和钟小公子比下官来得更快。”
谈轻白他一眼,自顾自剥橘子吃,裴折玉也没说话。
季帧便笑道:“那石大人来得有些晚了,该问的都问完了,刘家和张仲义确实有过来往,是为了刘家小少爷和高大山的一些私怨。”
石大人问:“这刘家大少爷想必是向着自家人的吧。”
季帧思索了下,说道:“传闻刘天佑与他弟弟刘天泽不同,是个老实规矩的人,可惜体弱多病,刘家便格外看重身体康健的刘天泽,但本官派人调查过刘天佑,却发觉他并非是表面那样老实规矩。”他看向谈轻和裴折玉,“这刘天佑私下吸食五石散,近三个月来时常夜宿娼馆,与夫人闹和离,同时一直再接触刘家的铺子,似乎有意在争取刘家铺子管事权,俨然有替代刘天泽接过刘家担子的意思。”
谈轻咽下橘子,惊奇道:“五石散?那是什么?”
裴折玉温声道:“五石散,又叫寒食散,本是一种药,用以温阳安神,治疗伤寒,但数百年来,几经改良后就变成了一种慢性毒药,加大曼陀罗等药材的剂量,若大量食用,会使人兴奋、致幻,从而上瘾。”
谈轻惊道:“这刘天佑身体不好,还嗑药?”他心说难怪第一次见刘天佑时,就感觉到他身上有股抹不去的怪味,就是嗑药的味!
季帧道:“刘天佑身体孱弱,不被刘建忠看重,刘家只有两个儿子,若无意外,刘天泽会是刘家的接班人,但刘天佑或许不甘心。从与他相熟的怡春院姑娘那里打听到,刘天泽死了,他还有心思留恋青楼,寻欢作乐,非但并不伤心,反倒乐见其成。”
石云却有些疑惑,“可下官这些天在县里打听到,刘天佑往日十分老实本分,是个极规矩的人,刘天泽死后,他还大病了一场。”
谈轻忽然有个可怕的猜想,“刘天泽和刘天佑是一母同胞的双胞胎,那有没有可能,被白顶山掳去杀了的那个是哥哥刘天佑,刘天泽侥幸逃过一劫,便假装成他的双胞胎大哥,可私底下还是忍不住暴露本性?”
石云面色一僵,“这,怎么可能?”
季帧也有些诧异,而后摇头失笑,谈轻看不明白,回头看向裴折玉,裴折玉便笑着回答:“刘天佑和刘天泽虽然是双胞胎,但他们刘天佑生来就体弱,比弟弟刘天泽矮了一个头,因为常年服药,面貌上也与弟弟有很大的差异,就算他们眉眼相似,也只有刘天佑冒充刘天泽的可能,刘天泽恐怕要砍了双腿才能伪装成他兄长。”
谈轻吐了吐舌头,笑容尴尬,“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他们双胞胎应该很像,没想到差别这么大。这么看来,当时死的就是刘天泽,刘天佑现在这样,又嗑药又逛妓院,恐怕是没了竞争对手才暴露本性。”
季帧笑着点头,“若我们没有打听过刘天佑和刘天泽的差异,发觉刘天佑在刘天泽死前死后的反差,恐怕也会怀疑他被刘天泽替代了。小公子的话,本官也是认同的,如今刘天泽死了,刘家只剩下一个儿子,刘天佑应当只是有恃无恐,才暴露本性。”
“对了。”季帧问:“听闻昨夜宁师爷和小公子在黄府似乎有些不愉快,看来这黄家也未必愿意说实话,两位昨夜辛苦了。还有迟迟未曾露面的魏家,只怕比刘家、黄家更不好对付,想查到张仲义的真正死因,恐怕还要回府城再次审问善后的程纬。”
谈轻问:“季大人要去府城?”
季帧点头,“本官总觉得有哪里遗漏,而程纬是善后张仲义一案的人,他应该知道不少。”
裴折玉道:“大人去吧,我和表弟会留下继续调查。”
季帧应好,又转头看向石云,“石大人,石大人?”
石云似乎在走神,在何大提醒后才回过神,“下官方才在想刘家的事,季大人有何吩咐?”
季帧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石大人脸色不大好。”
石云脸色有些苍白,苦笑道:“昨夜下了雨,今日越发寒凉,下官有些受凉,不碍事的。”
季帧便道:“既然如此,石大人便留在县衙吧。”
石云反应过来,垂头应是,看着仍有些心不在焉。
季帧叮嘱道:“近来日渐寒凉,不管是石大人还是宁师爷、小公子,都要保重身体才是。”
谈轻点了点头,没忍住多看石云两眼,要是石云真的受凉了,他心里还是幸灾乐祸的。
也不知石云怎么回事,好像格外不喜欢他们似的,察觉谈轻看过来后,立马拧起眉头。
季帧打算今日就去府城,也能尽早赶回来,这便回去收拾东西。他一走,几人立马就散了,留意到石云走前好像盯着自己看了一阵,谈轻怀疑石云是看懂了自己的嘲讽,还跟裴折玉小声吐槽过这人小小心眼。
赶在午时前,季帧坐上马车带人去了府城,谈轻和裴折玉送他到门前,石云却没有来。
谈轻不知道这人是真病还是装病,也懒得理,他有这闲心,还不如抱着裴折玉回房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