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赶往下河村途中,天色完全黑下来,必须灯笼照明,淅淅沥沥的小雨也夹着冷厉的风霜下来了,刮在脸上有种冰凉透骨的刺痛。
徐九郎策马在前方带路,冒着冷雨赶路,却是半个字也不敢说,好在在赶到下河村时,叶澜带着一队衙役赶了过来。叶澜只是个文弱书生,眼下骑在马背上,即使戴着草帽,雨水也打湿了他的衣衫,让他清瘦的脊背看去更单薄,面色很是苍白。
“殿下!”
叶澜正是听闻又有兵马来这边才赶回来,一看到马车前方的燕一,他便知道这是谁,来不及惊愕,也来不及下马行礼,急道:“殿下!先前我等逃出包围后,王妃的侍卫洛青洛白兄弟已暗中回去跟踪带走王妃的人马,伺机救人,可惜半路跟丢了。但方才收到洛白托人送来的信,他们已经找到那些人的下落,就在二十里外!”
闻言,马车上面色惨白阴沉的裴折玉一双晦暗的眸子忽地亮起来,哑声冷斥道:“带路。”
“是!”
叶澜应声,拉紧缰绳调转方向,往西南方而去。
二十里外,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几十官兵冒着雨夜前行也耗费了小半个时辰,抵达一处山脚下,雨水浸润山道,在灯笼微弱的光芒下,还能看出不久前车马行过的痕迹。
洛青洛白兄弟二人不见踪影,线索断在这里,叶澜下马看过山道上的车辙,拧眉道:“只有来这里的车辙,没有离开的车辙。”
远处随即传来一名侍卫的疾呼,“这里有马车!”
叶澜当即起身,大步跑过去,燕一正派人跟过去看看情况,身后马车的车帘忽而被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掀开,燕一回头便对上裴折玉那双冷郁的丹凤眼,不禁心头一凛。
“殿下,还在下雨,您……”
没等燕一说完,裴折玉已然走下马车,玄色大氅擦过燕一低垂的视线,而后越过他身后。
燕一眉心一紧,匆忙回头叫人取伞来,而后接过伞追上裴折玉,打开伞为他挡住风雨。
“殿下,天色太暗了,此地不安全,您不如先回马车上等候,属下担保一定会找到王妃!”
裴折玉没说话,大步往马车那边走去,燕一只好追上,走出约莫十几丈,便见到一辆停在山林前的马车。叶澜已经先到了,却不见喜色,裴折玉过来,就见他失望摇头。
“殿下,车上没有人。”
燕一忙道:“没有人,说明王妃到这里时还好好的!”
叶澜并不否认这个猜测,“洛青洛白他们兄弟也不见人影,应当已经追着线索去找人了。”
燕一点头,紧跟着吩咐手底下的侍卫衙役,“都到附近找找看,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众人齐声应是,便分散开来搜查。燕一余光却见裴折玉忽然往山脚下大步走去,他惊呼一声,急忙跟上,叶澜见状也追了上去。
不多时,裴折玉蹲在茂密的草丛间,手中捡起一枚沾着泥泞的金珠,薄唇抿成一线。
叶澜看见那枚金珠,却是眼前一亮,“这是王妃向来不离身的金珠?可是王妃留下的?”
裴折玉将金珠攥紧在手心里,抬眼往草丛四周搜寻,而后起身往山上走去,他的脊背透出几分僵硬,手指也攥紧到指节发白。
燕一和叶澜只能紧追上去,一边叫上兵马跟上。
叶澜借来灯笼,往山上走了一段路,又找到了一枚掉在泥泞里的金珠,他捡起金珠跟燕一说了一声,还在不远草丛的裴折玉便即刻赶过来,将他手里那枚金珠夺过来。
叶澜暗叹一声,劝道:“殿下,这金珠极有可能是王妃留下的,他们应当已经上山了。”
“好……”
裴折玉终于出声,嗓音很是沙哑,他收起金珠,转头吩咐燕一,“让所有人上山找王妃。”
没等燕一回话,他便自己先往山上走去。燕一只好回头喊人,叶澜也提着灯笼跟上去,天太黑了,这荒山上草木茂盛,不打着灯笼根本看不到路,稍不留神就会踩到坑。
又往山上走了一段路,燕一发现一块绑在路边树杈上的黑布,应该是从衣角撕下来的。
叶澜记得洛青今日穿得就是一身黑,怀疑这就是他留下的,而后又找到了两三枚金珠。
每隔一段路,都会捡到一枚金珠,如果这些是谈轻留下的,那就说明他们没有走错路。
往山上爬了百余丈,众人的衣衫都已经被林子里的水珠打湿,却也累得出了一身汗,被冷雨霜风一刮,浑身跟被冰冻了一样冷。
金珠都被裴折玉小心地收了起来,总共六枚,便找不到了,但他送给谈轻的金珠远比这个数目多,裴折玉苍白的眉眼泄露出不安之色,便在这时,侍卫在前方惊呼——
“大人,前面有东西!”
他们要是找到了金珠或者人,便该直接说找到什么,偏偏是这样的回话,让燕一有些奇怪。可裴折玉已先他一步赶过去,燕一没办法,一手提剑一手撑伞,认命追上去。
叶澜离那边更近,已经先到了,裴折玉过去时,便见叶澜和几个侍卫定定站在原地,看着脚下的什么东西发呆,他拨开几人近前,却只见到一具被枯藤裹成蚕蛹的尸体。
裴折玉僵在原地。
尸体死不瞑目,死死瞪大泛起红血丝的双眼,额角青筋暴起,可紫褐色的枯藤却仿佛嵌入他的皮肉一般,将他的手臂勒到发青。
这样怪异的死相,让燕一心下大惊,而后低声跟裴折玉说:“先前王妃与小世子遇刺,在王妃藏身的山上发现的那些刺客也是……”
他没再说下去,裴折玉眼里闪过了然,眸光落到不远的叶澜身上,叶澜倒不是惊,而是喜。
“王妃就在山上。”
他话音刚落,身旁一个侍卫忽然低呼一声,瞪大了双眼,颤抖着伸出手指向他们背后。
“那,那里全都是……”
顺着他的指引,裴折玉和叶澜几人往山林里看去,林中白雾缭绕,依稀透出几分幽光,将密密麻麻的‘蚕蛹’的影子映在几人眼前。
细雨啪嗒啪嗒落在树叶上,惊醒树上的飞虫,振翅往浓雾处飞去,尾部发出微弱荧光。
这本是不该存在于冬日的萤火虫,却偏偏出现了。燕一后知后觉,林子里有一股浓郁的血气,异常的浓雾掩盖了一切,在黑暗雨夜中的压抑氛围让他无意识咽了咽喉咙。
身边的人却走了过去,撞入视线范围内的玄色大氅让燕一一个激灵回神,很快跟上去。
叶澜缓了缓心神,跟随二人缓缓走近雾中密林,没留意到树上垂落的一根枯藤擦过他耳际,让他的呼吸停了一瞬。看清楚只是一根枯藤后,叶澜暗松口气,提着灯笼跟上已经走出好一段路的裴折玉二人。
见二人走远,叶澜心里一着急快走几步,脚下却冷不丁绊到什么,他忙扶着树干站稳,手上沾了一片湿润,打着灯笼一照,才发现绊到他的是一只手,手的主人躺在树后,胸腔被枯藤穿过,满身都是血。
本以为是雨水,看见地上的血后,叶澜下意识松开树干抬手看去,手上已是一片血红。
可见这里不久前刚刚经历过一场惨烈的恶战。
想到上回遇刺时拼命护着他和福生的谈轻,叶澜的心顿时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一般,咽喉发紧,忽而听见裴折玉所在的方向传来一道突兀的带着哭腔的女子嗓音——
“别!别杀我……”
叶澜闻声看去,才看到蜷缩在树干后的黄氏。
“是你!”
叶澜快步近前,跟裴折玉说道:“殿下,她就是黄小月!和王妃一起被带走的程纬外室!”
黄氏似乎吓得不轻,抱着头躲在树下,根本不敢看任何人。裴折玉拧起眉心,让燕一收剑,叶澜当即会意,温声问:“黄氏,你还记得我吗?你儿子我们已经带去县衙了。”
听人提及她儿子,黄氏缓慢地抬头,也不知她经历了什么,鬓发凌乱,衣裙上全是泥泞,脸颊上也脏兮兮的,挂着几滴血迹。在看到叶澜时,她的眼神慢慢恢复清醒。
“是你们……”
叶澜道:“你放心,你儿子在县衙好好的,有人会保护他的。你告诉我们,王妃在哪儿?”
黄氏低喃一声王妃,脸色变了变,颤抖着抱紧双膝,“我不知道……常家的人发现账本是假的,王妃让我跑,我就跑,可我没跑出多远就被抓住了,我,我就被吓晕了……”
她说着看向四周的尸堆,含着泪的眼里满是惊恐,“等我醒来时,这里全都是死人……我没有看到王妃,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她年少父母双亡,一个孤女投奔亲戚,却被亲戚卖给程纬,关在小院子里做外室,除了伺候程纬和她儿子,根本什么都不会,跑也跑不快。她只记得,被人抓住差点死在刀下时,王妃似乎开口让她躲开过。
但等她醒过来时,周围都是死人,雨水那么冰冷,山里又那么黑,她便吓得不知所措了。
她忽然想起什么,指向裴折玉脚后跟躺着的一个‘蚕蛹’,“就是那个人,带我们上山的……然后,王妃把假的账本给了他……”
燕一随即走到那人身前,用剑割开藤蔓,就见到一张死不瞑目的脸,还有被他压在身下被泥泞打湿的账本,叶澜一眼便认出来。
“这是赵公子给的账本,被王妃顺手带了过去。”
可黄氏说的这些全都无用,裴折玉按了按眉心,沉声问她:“你最后在何处见到过王妃?”
黄氏依旧摇头,“我晕过去前,他就在这里。那个人很生气,说账本被王妃的人带走,他们要用王妃换账本,就叫人去抓王妃。”
裴折玉见她再也说不出来什么有用的线索,递给燕一一个眼神,燕一随即叫人来安排黄氏下山,而叶澜听完黄氏这话神情极凝重。
“账册事关右相一脉不少人的身家性命,他们便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拿到,可却被我们带走了……他们绝不会轻易让王妃逃走的。”
裴折玉面色冰冷,“派人处理好这里,接着找。常家不会善罢甘休,必须尽快找到王妃。”
常家这些人怪异的死因见不得光,燕一心中清楚,立马命人处理。裴折玉也没有闲着,捡起那本谈轻用来造假的账本,便在这些死人堆里寻找谈轻,剖开每一个‘蚕蛹’,都没有发现谈轻后,他才松了口气。
林中水雾早已打湿裴折玉的衣衫头发,凝聚成水珠沿着额角滑落,与冷汗融为一体,挂在浓长的眼睫毛上,再被裴折玉抬手抹去,他的脚步变得缓慢,面色也越发苍白。
燕一知道他病发了,连忙找药,“殿下,先吃药吧?”
裴折玉抿紧薄唇,扶住树干小口喘息,身体的不适尚可忍耐,更让他心焦的是找不到人。
身旁的燕一从瓷瓶里到处几粒药丸,递给裴折玉。
“殿下。”
裴折玉缓了口气,正要接过药丸,手忽然僵在半空,他抬头看向不远处,在一道闪电划过天际时,水坑里赫然有一枚金珠折射出金色光芒,只一瞬间,又淹没在黑夜里。
裴折玉记着刚才的位置,推开燕一的手踉跄上前,在树下的水坑里捞起一粒圆润的金珠,药丸却滚到地上。瓷瓶里还有药丸,燕一没有去捡,赶紧撑着伞过去给他遮雨。
“殿下,您怎么了?”
裴折玉握紧金珠,头也不回,口中冷冷吐出两个字。
“灯笼。”
叶澜在远处,燕一便招手让最近的一个侍卫带上灯笼过来,结果没等他伸手,裴折玉就一把接过灯笼,在林子里照着什么,找了好一会儿,才又在林子里找到一枚金珠。
裴折玉捡起金珠,暗松口气。
“接着往前找。”
燕一即刻应是,招手叫了一小队人过来,打着灯笼往山顶方向摸索,走出大概十来丈,便在一块大石前找到了几具尸体。这些人都蒙着面,身上有明显的伤,应该是死在刀伤下,可他们在的位置发现了谈轻的披风,雪白的毛绒领子已被泥泞弄脏。
一整袋的金珠也遗落在此,锦囊半开这,剩下的七八枚金珠滚落了一地,燕一不由噤声。
就算金珠是线索,到这里也断了,他担忧地看向裴折玉,只见裴折玉捡起所有金珠收回锦囊里,一言不发,又起身往山顶走去。
衣衫已经湿透,打不打伞已经没有意义了,燕一还是带着伞跟上,劝道:“殿下,天太黑了,又下着雨,不好找人,您还是先回山下马车上休息,我们会尽快找到王妃的。”
裴折玉没回答他,执意往前走去,不料极轻的一道破风声突如而至,一只冷箭擦着裴折玉肩头而过,在大氅上划破一道长口子。
“还有余孽!”
燕一警觉起来,拔剑护在裴折玉面前,“护驾!”
几个侍卫急忙上前,将裴折玉护在其中,裴折玉眸光一沉,冷静下来,望向黑暗密林。
放冷箭的人没有就此收手,紧跟着又在暗中咻咻飞出几支箭矢,燕一挥剑抵挡,急道:“殿下,那些人还在山上,您先下山吧!”
裴折玉不甘心,他还没找到人。
燕一说话时,一只冷箭从斜里飞出,射向裴折玉。
待裴折玉察觉时,已被身旁的侍卫推开,箭矢插入泥泞,裴折玉趔趄着扶住身旁树干站稳,脚下却不慎踩到一块滑石,往后倒去。
树干后竟是个坡,滚下去的瞬间,失重感袭来,锋利的野草擦过脸颊,带来痛感,裴折玉隐约听见燕一在叫他,根本来不及应声,只能匆忙护住脑袋,避免更多损伤。
等压着一片野草滚到坡底时,他身上已沾满了草籽。
所幸玄色大氅足够厚,裴折玉没受什么伤,却也无法再穿着被雨水打湿后变得厚重的大氅,他爬起来除下大氅,仰头看向坡上。
天太黑了,他看不到顶,只能估算这坡很高,足有十五丈,幸运的是,这坡很是平缓。
裴折玉正在原地等待燕一等人来护驾与自行下山之间犹豫时,按着心口喘气,才发觉原本被他好好放在怀里那一袋金珠已经没了。
他拧紧眉头,低头在草丛里寻找,很快就在大氅边上找到了锦囊,由于锦囊的口没有封好,有两枚金珠跑出来,滚进了水坑里。
裴折玉捡起锦囊和金珠,好好收回去,正要起身,便在水坑边发现一截新近被截断的树枝。树枝上挂着一小块布料,浅青色的,绸缎面料,谈轻也有一件这样的棉袍。
裴折玉眸光一顿,起身环顾四周,坡下是一大片草丛,遍布着大大小小的水坑,而前方正好有一条被踩出来的路,野草被压倒了一路,湿润的泥土上留下一个个脚印。
他拿着那片布料,思忖须臾,抬脚往那边走去。
走了约莫十来丈,在雷光的一瞬映照,裴折玉找到一处隐藏在藤蔓之后的山洞。看到黑漆漆的洞口,裴折玉犹豫一瞬便走了进去,刚踏入洞口,一道冷风忽然袭来——
黑暗中,一道清瘦人影扑出来将他压倒在地,哪怕山洞更黑,也精准地掐住了他的脖子。
地面有一些干草,让裴折玉倒下时不至于太难受。
咽喉被人掐住的那股难受让裴折玉即刻回神,下意识将手扣在那人掐他脖子的细瘦手腕上,没想到那双温热的手却立马停下来。
裴折玉迟疑间,依稀看见压在身上的人挨近他脖子嗅了嗅,而后是他心心念念的嗓音。
“等等,这个味道……”
这熟悉的少年嗓音……
裴折玉面色悄然沉下来,分明在漆黑的山洞里他根本什么都看不见,趴在他身上的人却瑟缩了下,之后松开一只手往下摸索,在他脖颈上摸到了一道横着的细长疤痕。
少年的手猛地一抖,往后缩去。感觉到颈侧的热源远去,裴折玉更快地在黑暗中扣住他往后缩的手,用了巧劲,将人反压在身下。
身下的少年闷哼一声,用力挣扎起来,“你是谁!”
“轻轻。”
裴折玉哑声开口,嗓音冷冽干涩,让身下的少年停止挣扎,双手往上摸到他的脸颊上。
“裴折玉?是你吗?”
听他的声音似乎还不敢确定,裴折玉眸色一暗,指腹摩挲过少年清晰的下颌线,便俯身靠近他的唇。前所未有的炙热急切让少年错愕,恰好山洞外闪过一道电光,照进山洞的一瞬间,照清了两个人的脸。
裴折玉的容颜仍是那样的清冷出尘,那双丹凤眼中却像是蕴含着浓浓的怒气,让谈轻睁大了双眼。似乎是因为气他分心了,唇角被裴折玉用力咬了一口,血水在二人口中交换,让谈轻在刺痛中清醒回神。
“裴……”
在换气之时,谈轻满心惊喜,开口刚说了一个字,又被堵住唇舌,用力拥入裴折玉怀中。
终于被松开时,谈轻躺在地上大口喘息,湿润的眼眸往上看,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谈轻眨了眨眼,笑着搂住裴折玉后颈。
“真的是你!裴折玉,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是来找我……”
裴折玉打断他的话,嗓音听去有些冷漠,“为何让将账册送回来,自己却要跟他们走?”
谈轻早知裴折玉会生气,换作是裴折玉这么做,他也会生气。可不做都做了,仗着山洞太黑裴折玉看不见,他暗中吐了吐舌头,嘴上软软地解释说:“那账册可是右相贪污的罪证,我们之前不是一直查不到右相和常家跟程纬贪污的事有没有联系吗?现在证据就在眼前,要是让常家的人把账册带走了,以后可就没机会拿到了。”
“而且!”谈轻立马接上,“我跟他们走,是因为我们被包围了,还有那些无辜的百姓。他们人太多了,又都是亡命之徒,或许会忌惮我的身份不敢动我,可其他人怎么办?只有账册在我身上,我跟他们走,大家才能安全逃出去,再带人来救我啊。”
裴折玉俨然不能接受这个解释,明知看不清,丹凤眼仍是定定盯着身下少年的脸,声音听去很冷,“我在问,你为何一定要拿到账册,将账册给他们,你就不会出事了。”
谈轻听他这么凶,却笑了起来,摸着他的耳廓说:“不一样的,我坐视不管,他们未必会放过那些无辜的百姓,也不会放过黄氏母子。但其实我想拿到账册,只是因为我自己的私心,裴折玉,还记得吗?秋猎时我跟你说过的,我会还你一次机会。”
裴折玉全身一僵。
“我不想一直欠着你的,让你记着我一辈子,等到三年五年之后,你不喜欢我了,会不会就开始抱怨我,怪我当时在多管闲事?”
谈轻的笑声略有几分喑哑,在山洞里回荡,“有了这本账册,你就有了可以扳倒右相或者是跟右相交易的底气,我知道你在朝中不便安插人手,如果无法刺杀裴璋,那我们就将他从皇位上赶下来。可是裴璋对你有偏见,不会轻易给你权势,二哥确实对你很好,可同时裴璋也是自小疼爱他的父皇,所以最好不要让二哥在你和裴璋之间为难,那我们就只能靠自己。”
他笑着跟裴折玉说:“你也知道我是有些实力的,我现在不是没事吗?就算再危险,我也会让人把账册送到你手里,帮你报仇……”
“我不要。”
裴折玉打断他的话,盯着谈轻须臾,眼底怒气化成了满眼怜惜,垂首亲吻他的唇,笃定道:“我不要你拿命换来的账册和权力,你也不欠我的。轻轻,我只要你好好的。”
他嗓子发紧,眸光暗沉,凝望着谈轻道:“母妃只将我当做争宠的工具,在裴璋眼里,我也只是一个玩物。在这世间从未有人曾像你这样,只是单纯因为喜欢我而在意我,不顾一切,一次又一次将我拉出泥潭。轻轻,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你。”
“即便是皇权和仇恨,在我心中,也不及你半分。”
第157章
谈轻怔愣了许久,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他需要一点时间去反应。
黑暗中,裴折玉微凉的手掌抚上谈轻脸颊,哑声说道:“我总觉得,轻轻对我的感情似乎没有那么深,竟会怀疑我三年五年之后便会不再喜欢你,竟会觉得,答应了我的便是欠了我的,必须要拼命去做到。”
谈轻抓住他的手,摇头说:“没有,我只是……”
说到这里,谈轻看着裴折玉的眼神变得有些小心翼翼,“在以前那个世界,老师教过我很多东西,教我怎么做一个正常人,但更多人对我的态度提醒我,我生来就是不正常的,是危险的,就算有很多人对我好,同时也有很多人在防备我、害怕我。”
知道山洞里太黑,裴折玉看不清他,谈轻便直直看着他,“如果有一天,有人跟你说,我是夺舍镇北侯府小公子的恶鬼,如果他们将这件事宣扬出去,逼我露出真面目,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可怕?话本就是这么写的,我这种人最后是要被放火烧死的。”
谈轻越说越小声,“你们今晚找过来时,有没有见到山上那些人?他们要杀我,所以我……如果哪一天,你对我不好,也许我会像对他们那样对你,裴折玉,你害怕吗?”
裴折玉低声笑起来,“我不是早就知道你不是原本的谈轻了吗?你是恶鬼,我又算什么?那阴暗肮脏的皇宫里懦弱无能的可怜虫吗?你也不曾嫌弃我,我又怎么会怕你?”
谈轻脑子又活泛起来了,抱住他说:“你才不是懦弱无能!是我想太多了,在那个世界里,我的愿望就是做一个正常人,其实到了这个世界之后,我本来就已经做到了,我还想跟你在一起好多好多年!”
裴折玉垂首亲了亲他的脸颊,轻声而认真地承诺道:“不管在哪个世界,你在我眼里都是很好的人,一个人生来会是什么身份,你我都没得选,但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会永远保守这个秘密,永远保护你。”
谈轻也不知道自己刚才脑子一抽说了什么,但听到裴折玉的承诺,他刚才发虚的心有自信起来了,用力点头,“老师也说过,生来是什么样的,我们都没办法自己选择。裴折玉,你对我一直都很好,就算你以后不喜欢我了,我也不会真的伤害你的。”
裴折玉静默一瞬,说道:“看来那个世界的叶老师对你真的很好,连我也不及他半分,我方才说了这么多,你还是怀疑我会变心。”
这像是吃醋了?
谈轻眨了眨眼,连忙解释:“我不是怀疑你……”
话还没说完,就被裴折玉堵在了唇边,“我知道,你不是不相信我,只是不够相信自己。”
谈轻怔住。
裴折玉轻叹一声,怜惜地揉了揉他的发顶,“虽然你很少与我说起你在以前那个世界的事,我也能看出来,你在那里受了不少委屈。但在我这里,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会尽我全力让你过得开心,你想念那个世界的叶先生,我没办法找到他,便只能让这里的叶先生一直陪伴你。只要你得空想起来,你还有我,我就满足了。”
谈轻听他用这么卑微的语气说话,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拉下他的手说:“我没有忘记你,也不会忘记你的,你是我喜欢的人,我也只喜欢你一个人。”他说着脸颊发烫,只庆幸山洞太黑裴折玉看不清,不然早就看到他的脸红得很猴子屁股一样了吧?
但裴折玉确实是他两辈子喜欢的第一个人,是想跟他谈恋爱过日子的那种喜欢。谈轻红着脸想了想,又说:“你长得特别好看,对我又好,虽然有时候太倔了,可我就是喜欢你。你不喜欢我这样独自涉险,那我以后不会了,我去哪里,都会带上你。”
裴折玉顿了顿,莞尔一笑,亲了亲他的脸颊。
“谢谢你,轻轻。”
虽说亲都不知道亲过多少回了,可这样正经的表白却是头一回,谈轻羞得脸颊滚烫,摸着跟火炉似的。裴折玉抱着他,终于察觉有些不对劲,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怎么这么烫?”
谈轻很快回答:“可能是淋了雨,有点发热了。”他揉了揉发烫的脸颊,又问裴折玉:“你怎么会一个人来这里?没有带上侍卫吗?”
裴折玉摸黑起身,感觉自己坐在铺了一层薄薄干草的泥地上,隔着衣衫还能感觉到凹凸不平的地上有许多碎石,他便紧张地扶谈轻起来,“方才遇上刺客,我不慎滚下山坡,他们还在上面。轻轻有没有受伤?”
“没……嘶!”
谈轻被他拉起时冷不丁倒抽口气,裴折玉便僵在了原地,声音也沉了几分,“伤在哪里?”
谈轻见瞒不过,只好告诉裴折玉:“膝盖,摔伤了。”
裴折玉眉心紧锁,“是刚才……”
“不是!”
谈轻立马否认,解释说:“是之前那些人追着我时不小心摔到了,后来滚下山坡发现了这个山洞,又下雨了,我就进来避避。你放心,伤得不重的,就是破了点皮!”比起自己腿上的伤,他更担心裴折玉,拉紧裴折玉的手问:“下雨了,你没事吧?”
裴折玉手僵了僵,“没事。”
谈轻不放心,“你留在这里等我好不好?我出去一会儿找燕一他们过来,然后带你下山?”
裴折玉握紧他的手,“不行!你刚刚才说过,去哪里都要带上我,要走,我们就一起走。”
谈轻正在犹豫,余光瞥见洞外有火光折射,他拉着裴折玉的手躲到山洞后,在裴折玉开口前嘘了一声,压着声音说:“有人来了。”
裴折玉配合噤声,揽住谈轻藏身在山洞洞口后,手摸到谈轻腰间的衣物果然是湿的,在这腊月寒冬里颇有几分冻手。他不动声色将谈轻抱进怀里,在他耳边问:“冷不冷?”
谈轻笑着摇头,想起他看不清楚,才小声说:“不太冷。别说话了,那些人已经过来了。”
夜深了,雨水渐渐转大,滴滴答答落到山洞外的水坑前,也将远处的火光折射进山洞。
不多时,五六个人影走近,也发现了这处山洞。
“燕大人,这有个山洞!”
听这声音,谈轻下意识回头看向裴折玉,裴折玉察觉到他的小动作,抱紧他的手力道稍微松了松,似乎放松下来了。果不其然,回应那人的,正是燕一的声音,谈轻当即松了口气,拉着裴折玉走出来。
“燕一,我们在这里!”
山洞外几人被吓了一跳,但当见到谈轻和裴折玉站在山洞洞口前时,几人为首的燕一惊喜地跑过去,“殿下,王妃!你们可还好?”
他手下一名侍卫手里提着灯笼,雨渐渐大了,人护着灯笼才不至于被泼灭,但那点摇曳微弱的光芒,也让处于黑暗中太久没有看到光线的谈轻有些不适应,他抬手挡在眼前缓了缓,却被裴折玉拉过手。
“本王无事,其他人呢?”
裴折玉朝燕一点了点头,便皱紧眉头,轻捧着谈轻的手,谈轻手背上红了一片,他拉开袖子一看,谈轻手臂上赫然有一道刀伤。
不算太深,但还没有止血,血水将衣袖染红了一片。
“还说伤得不重?”
谈轻被他数落得直低头,心虚得不敢跟他对视。
燕一见状立马取出随身带的金疮药,“殿下,这是金疮药。方才那些人已经被我们处理了,不过他们还有不少同伙还在山上,叶先生也不知去向,我们还是尽快下山吧!”
裴折玉接过金疮药,将药粉撒在谈轻手臂上的刀伤上,而后在怀中找出手帕给他包扎,先前雨不是很大,在怀里的手帕还没湿透,半干半湿,但目前也只能勉强用着了。
谈轻听闻叶澜也在,不由紧张,“老师也来了?常家这次派了不少人来找账册,光是带我们来山上的就有上百人,我只解决了大半,剩下还有不少人都还在山上找我呢!”
裴折玉将手帕包紧谈轻的伤口,打了个结,才顾得上回话:“叶先生身边有不少人跟着,应当不会有事,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
谈轻有些不放心,可外面还在下雨,他也不能不顾裴折玉,抿了抿唇,最后还是点了头。
“对了!”
谈轻忽然想起来,“你的药呢?”
以往这个时候,裴折玉都该病发了,现在看不出来什么状况,谈轻怀疑他是硬撑的,总之还是先给裴折玉吃了药,他才能放心。
燕一将裴折玉的药拿出来,递给谈轻,“在这里!”
谈轻正要接过,几支冷箭嗖的飞过来,直直射入山洞,几人就在洞口,眼看那箭朝着燕一射来,谈轻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推开。
燕一一个趔趄撞在身后洞壁上,手里药瓶滚落在地。
那支冷箭插进洞口潮湿的土壤上,尾羽颤抖几下,几个侍卫口中惊呼有刺客,急忙抽剑护在洞口前,燕一反应过来,立时抽剑斩断一支箭矢,回头道:“不好!他们恐怕是追着我们才找到这里来的……属下该死,殿下,王妃,你们先走!我来断后!”
药瓶滚落到山洞洞口的水坑里,就在燕一脚边,谈轻正要去捡,裴折玉已拉着他出山洞。
谈轻急道:“药……”
裴折玉道:“下山再说!”
谈轻回头看见远处有十来个黑衣人在林子里冲出来,心知再留下来肯定会被抓住,深深看了水坑里的药瓶一眼,想着下山之后安全了就有新的药,这才跟着裴折玉离开。
雨势越来越大,裴折玉边跑边抓紧谈轻的手,力道越来越大。豆大的雨滴打在二人脸上,让他们几乎睁不开眼,也看不清路,只知道山林里方便躲藏,便进了林子里。
刚跑进林子没多久,谈轻就跑不动了,险些摔倒,裴折玉忙抱住人,看着他双腿时神情越发难看,“不是说不小心摔伤的吗?”
雷电越发频繁,电光时而闪过,照亮山林,也让裴折玉终于看清楚,谈轻裤腿上全是血。
谈轻疼得直口气,小声说:“是不小心……不过是小腿中了箭,没事的,只是一点擦伤,不深。你先往南边跑,那里没有人,我在这里歇一会儿,就会追上去的,好不好?”
裴折玉抿着苍白的唇,二话不说将谈轻背起来。
谈轻有些惊愕,僵硬地趴在他不算宽阔的后背上,一动不敢动,“裴折玉,你带着我跑不快的,你相信我,我能感觉到南边没有人,你先从南边下山,再找人上山接我……”
“不行。”
裴折玉背着他往他说的南边走去,步伐不算快,甚至可以看出来有些吃力,沙哑的嗓音却很是执拗,“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谈轻只能一边用精神力感知周围,一边懊悔地说:“早知你要过来找我,我就算中了箭,也应该先将那些人全都解决了再躲雨。”
裴折玉闷头往前走,频繁的雷声和暴雨让他的身体越发僵硬,往前走的每一步也更吃力。
谈轻拿袖子帮他擦掉眼睛上的雨水,劝道:“你带着我跑不快的,不怕那些人追上来吗?”
裴折玉咬紧牙关,没有发话。
谈轻看他的手分明在发抖,还要强撑着往前走,心底升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悸动和酸涩,鼻尖也酸酸的,是他从未有过的奇怪情绪。
轰隆隆,夜空中又劈下一道响雷,电光闪烁而过,照见裴折玉前方一个半米宽的水坑。
谈轻回了神,急忙提醒:“小心!前面有个坑!”
他提醒太晚了,裴折玉看见时已快一脚踩进坑里,他及时收脚,奈何雨天路滑,脚下还是滑了一下,肩膀撞重重在树干上,万幸的是他很快就站稳了,重新背好谈轻。
谈轻心里着急,挣扎着从他背上下来,裴折玉也不再坚持,喘着气靠着树干跪坐在地。
谈轻拉过他的手,将他攥紧的手掌展开,手心上全是被他抠出来血色月牙,他浑身颤抖着,眼神已没有先前清醒,双眼遍布着红血丝,脸色也极惨白,气息粗重急促,似乎要喘不过气,随时会晕厥过去。
果然是心病发作了。
谈轻倾身抱住裴折玉,拍着他后背说:“裴折玉,没事的。你等等,我回去给你拿药。”
在他要起身退开时,裴折玉颤抖的手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谈轻看见他红着眼哑声开口:“不要回去……我走不动了,你先下山。”
谈轻苦笑,“你忘了,我伤了腿,也跑不远。不过……”他回头看向身后,“现在也不用跑了,已经有人过来了,你等我一下。等我解决了他们,我就带你回去,给你拿药。”
裴折玉用力摇了摇头,咬着舌尖,口中的刺痛和血水让他稍微清醒些,跟着谈轻看去,便见好几道人影从远处过来。他伸手扶着树干强撑起身,可身体僵硬得很,已经使不上一点劲,他很快又摔倒在地。
谈轻忙扶住他,让他靠着树干坐好,抹去他脸上的雨水说:“你放心,我很快就回来了。”
远处那几个人影赫然也在电光下发现他们,笔直朝着他们过来,手里的刀映着夜空天光,冷光涔涔。谈轻只瞥了他们一眼,便回头看向裴折玉,额头抵上裴折玉眉心。
“我杀了他们那么多人,他们不会放过我的。裴折玉,如果难受,那就闭上眼睛,不要看,不要听,你相信我,一会儿就好了。”
裴折玉摇头,“不……”
他伸手想拉住谈轻,谈轻却先松开他,一瘸一拐地往那几个人走去,那几人发现是他,立马扛起刀剑,惊呼上前,“果然是他!”
谈轻嗤笑一声,就这几个人,他都没放在眼里,看这些人喊着要杀了自己冲过来,他便催动异能,可先前用了太多异能,这会儿再用,头颅深处便是一抽一抽剧痛袭来。
剧痛同时带来的还有头晕目眩,谈轻倒抽口气,按住额角飞快晃着脑袋,缓过来时那些人已经到了跟前,他也毫不犹豫放出异能。
藤蔓在林间疯狂抽长,如灵蛇一般在地上爬行,想绊住那些人的脚,但这些人也学聪明了,小心地避开藤蔓,提着刀向谈轻砍来。
说时迟那时快,谈轻急忙躲开,靠近树木一手按在树干上,催生出紫褐色的藤蔓。自树上垂落缠上那人手里的刀,让他动作变得滞缓,谈轻趁机一脚将人踹进藤蔓织成的罗网里,忍着头疼应付起剩下几人。
身后不远,裴折玉靠坐在树干后,浑身无力,眼神昏聩。纠缠他长达十几年的心病让他每逢雷雨夜病发时都无法自控,年龄越大反而越发严重,急促的心跳让他几乎喘不过气,胸口闷痛,视线也变得模糊。
林中太黑了,他只看得见远处包括谈轻在内的几道人影,像皮影戏一样在他面前上演。
雨水助长藤蔓的生长,怪异而诡谲的景象中,血水被雨水冲刷在地,一直蔓延到裴折玉脚边,像极了很多年前,宁芮坠楼而死的那一幕。与之不同的是,那道清瘦单薄的身影还站在那里,却已摇摇欲坠。
裴折玉咬紧牙关,手颤抖着,摸到手边一块碎石,眼前一会儿是宁芮满身是血躺在被雨水和血水染红的草丛中,极秀美的容颜被雷光映照,满眼不甘不舍的模样,一会儿是谈轻方才与他对视的清澈眼神。
他说,不看,不听,都会好的。
十几年前,裴折玉无法阻止生母宁芮的死,如今让受伤的谈轻一个人护在他面前,他不看不听,不管不顾,便不会重蹈覆辙吗?
不,他不能让谈轻出事!
林中悄然被藤蔓覆盖,它们在雨水中滋长,在树下结下一个个树茧。在最后一个人倒下,被藤蔓包裹住时,谈轻已经快站不住了,过度消耗异能和精神力让他的头痛愈发剧烈,只有靠着树木才能勉强站稳。
便在这时,一道破风声自身后而来,因为头痛变得迟钝的五感迅速敲响了警钟,谈轻警觉地扑到边上,无意中牵动腿上的伤,一阵强烈的抽痛袭来,让他倒在水坑里。
他按住小腿,再抬起头,便见一个黑衣人提刀砍来——
这人是何时藏在林子里的,他竟然一直没有察觉!
可由不得谈轻多想,那人手里的刀已近了谈轻面前。
谈轻下意识抬起手臂挡在眼前,电光闪过,他听见利器刺破皮肉的闷响,身上却迟迟没有感觉到痛苦,他不由一愣,慢慢放下手。
哐当一声,那人手里的刀掉进草丛,整个人倒下去。
裴折玉的身影出现在他身后,双手颤抖,握着一柄不知道从哪里捡到的刀,刀刃淌着血,将夜空中闪电惨白的光芒映在他极为苍白虚弱的脸上和那双冷冽的丹凤眼里。
黑衣人躺倒在地,树下钻出来的藤蔓卷上他的脚踝,将他拖到树后,快速裹成了树茧。
谈轻一身狼狈,愣愣地坐在冰冷的水坑里,与裴折玉那双遍布着红血丝的丹凤眼对视。
终于,裴折玉喘着气扔开刀,踉跄着上前抱住他。
雨水毫不留情打在二人身上,冰凉刺骨,谈轻的眼睛却亮极了,像在闪闪发光的黑曜石。
“轻轻……”
裴折玉的声音极为沙哑,他的身体依旧在颤抖,可抱着谈轻的力道很大,将人抱得很紧。
谈轻眨了眨眼,弯唇笑了起来,抬手抱住裴折玉,满心庆幸,“裴折玉,你又救了我。”
第158章
裴折玉将整张脸埋在谈轻颈侧,许久没有说话。
谈轻敏锐地嗅到裴折玉身上有股血腥气,偏头一看,裴折玉的右手臂上全是血,挨着手腕的位置赫然多了一道血痕,谈轻眼神冷下来,“你的手受伤了?什么时候伤的!”
裴折玉哑声道:“我只是想让自己清醒一点,我不能看着你跟她一样,在我面前出事。”
谈轻愣了下,心疼地说:“那你也不要伤害自己。”
他才想起来,裴折玉以前为了让自己不被心病影响,自残过很多次,手臂上全是伤疤。
裴折玉用力抱紧他,侧首看着他的眼神晦涩莫名,“我不想一直做一个懦弱无能的可怜虫,我以前救不了她,但我想救下你。”
谈轻知道他说的那个她是宁芮,是他的生母,看他的眼神便越发担忧,“裴折玉,我没事。”
裴折玉似乎才缓过来,稍微松开谈轻,仍定定看着谈轻,双眼发红,“轻轻,对不起。”
谈轻迷茫,“怎么突然道歉?”
裴折玉垂眸道:“我方才没有立刻站出来帮你。”
听这理由,谈轻不由失笑,抬手抹去他眼睑上的雨水,“可是你生病了,你也不是自己愿意的,而且方才你确实及时救了我呀。”
裴折玉摇头,敛去眼底的内疚,倾身拥住谈轻。
“轻轻,我不想失去你。”
谈轻笑着拍他后背,“那以后就由你来保护我。”
裴折玉似乎听进去了,平复了情绪,便将谈轻打横抱起来,“接下来我们要往哪里走?”
谈轻下意识环住他后颈,担忧道:“你还有力气吗?要不,我们就在附近休息一会儿?”
裴折玉摇头,垂眸看着谈轻的眼神似乎十分不安,“我还能走。轻轻给我指路,好不好?”
谈轻犹豫了下,还是用精神力感受了一下四周山林,而后并不意外感到一阵眩晕,他只能闭眼缓一缓,“往西南方向,那边没人。”
裴折玉脸色紧绷,“你怎么了?”
谈轻靠在他肩上,半阖着眼,恹恹摇头,“有点头疼,不要紧。我们先下山,给你拿药。”
裴折玉抿紧薄唇,抬脚走向西南方向,他身上很僵硬,走得很慢,也不太稳,但一直用力抱紧谈轻,像是生怕不小心把他摔了。
“那轻轻靠着我歇一会儿。”
谈轻缓过劲来,用抽痛的额角蹭了蹭裴折玉肩头,笑叹道:“可是裴折玉,你的手在抖。”
裴折玉低声说:“我没事。”
谈轻伸手抹去他眉眼的雨水,笑说:“我也希望你没事。就算我不在,你也能自己下山。”
裴折玉顿了顿,拧紧眉头看谈轻,“不要胡说!”
谈轻一笑脑子就一抽一抽的痛,他倒吸一口冷气,将额头抵在裴折玉肩上喘着气缓和。
裴折玉见他不说话更是紧张,“头疼得很厉害吗?”
谈轻又头痛又晕,差点没听见裴折玉的问话,便没有及时回应。裴折玉看他闭着眼不吭声,脸色苍白,身上体温过分滚烫,心中越发担忧,沙哑的嗓音听着有些许颤抖。
“轻轻,你醒醒?”
谈轻听见他的声音,下意识蹭了蹭他湿透的肩头,冰凉的雨水打在眼皮,冷丝丝的,让他恢复了几分神智,双手环紧裴折玉后颈,开口时嗓音却喑哑得几乎只剩下气声。
“我没事……”谈轻喘了口气,眯起眼看向裴折玉的脸,“裴折玉,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雨太大了,让人根本睁不开眼,裴折玉想停下来,脚步一停就被谈轻阻止了,“别停下来,有人在附近,接着走,尽量避开他们。”
裴折玉听他的接着往前走,看着他的眼神满是浓浓的不安和无措,“轻轻想问我什么?”
谈轻看着他问道:“你好像还没有说过喜欢我,我想听,你能跟我说一句,你喜欢我吗?”
裴折玉怔了下,颤声道:“喜欢的。从那日在宫里病发,你回来找我时,我就很喜欢你。”
谈轻笑了笑,“我也喜欢你。第一眼见到你,就觉得你长得好看,是我会喜欢的人,可我只想安心过日子,不想掺和宫里的事,后来遇刺时你亲自来接我,我就忍不住了。”
裴折玉眼眶似乎比先前红了几分,低头亲了亲谈轻被雨水打湿的额角,哑声哀求:“那轻轻再多陪陪我好不好?我不想一个人活着。”
谈轻闻言先是一愣,没忍住笑出声,这一笑就牵动头疼,脑袋嗡嗡的,眼前一阵眩晕,他只得靠着裴折玉肩头缓缓。裴折玉心中担忧,急道:“轻轻先别睡,很快就下山了,我去找大夫,你不会有事的!”
谈轻缓过来后听到这话还是忍不住笑,倒也不妨碍他按住裴折玉肩头,深吸口气让自己平复下来,“真的没事。我只是有点头痛,这是异能透支的后遗症,就是我刚才操控那些藤蔓的力量。你让我缓缓,我不会有事的,而且,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喘了口气,靠近裴折玉耳边说:“我成了谈轻之后,以前那个世界的异能也跟着来了,毕竟死过一回,有些后遗症,异能等级也降到了最低,这大半年来我也好好休养过,所以这次能用的异能比上回遇刺时多了很多,你别看我现在还是会头疼……”
“其实吧,”谈轻压着声音说:“我这次没受什么重伤,只要我的异能还在,让我跟那些草木绿植待在一块,吸收了它们的能量,我就不会有事,还能更快修复这具身体的伤。”
谈轻想了想,补充道:“不过我的异能不能用来救人,吸收草木的能量,也是在掠夺它们的生机,用书上圣人的话来说,就是有伤天和。我的异能还能致幻,可惜今天雨太大了,会冲散毒素,用不了了。”
裴折玉站定下来,定定看着他,没有说话,丹凤眼里似乎有几分怀疑,怎么看都不相信。
谈轻笑说:“你不用担心,我这次异能用得多了,说不定还能升个等级,只要给我点时间让我休息一会儿,跟这些草木待在一块我才能更快恢复。你可以先放下我下山的。”
裴折玉眸子一紧,抱着他往前走,执着道:“我不会扔下你,当年我救不了娘,我若是抛下你不管,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谈轻笑不出来了,轻叹道:“我们身后不远有人,两边也有人,快包抄我们了。如果你今晚没有来找我,你也就不会有危险了。”
裴折玉当自己没听见他的后话,道:“那便往前走!”
既然怎么说裴折玉都不会愿意放下他,前面也不知道是什么境况,倒不如他亲自跟着裴折玉好些,谈轻勾起嘴角靠在他肩上,“好,往前走,这次也由你来保护我一回。”
裴折玉抱紧他踩过泥泞水坑,快步往西南边走去,丹凤眼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与执着。
雷声轰隆,一道冷白电光将夜空天幕劈成两半。
燕一几人刚解决了追着他们来到山洞的几个黑衣人,又被闻声而来的七八个黑衣人包围。
便在这时,林子里冲出来一队人马,燕一认出叶澜,指挥与这些人马前后包抄,解决了这些黑衣人,这才得空喘口气。叶澜和先前一直不见人影的福生便上前来,洛青洛白兄弟二人也在,身上都负了伤。
“燕侍卫!”
大雨磅礴,众人衣衫俱湿透。
叶澜看向燕一身后,竟没见到裴折玉的身影,抬手挡在眼前遮住雨水,急道:“殿下呢?”
燕一急忙指了一个方向,“方才遇刺,殿下和王妃先往那边跑了,叶先生,快带人去!”
“王妃?”
叶澜眼睛亮起来,惊喜道:“你们找到王妃了?”
“真找到人了?”
燕一正要点头,一道突兀的声音从他们身后插进来。
燕一看向他们身后骑在马背上的人,竟是先前不告而别的师枢,彼时才警觉,除叶澜带来的衙役和侍卫,这些人马俱是布衣打扮!
这不是他们的人!
燕一当即举剑,“他怎么在这!”
福生忙拦住他,“他是来帮忙的,自己人!少爷和殿下怎么样了?你快带我们去找他吧!”
福生是王妃的近身小厮,他都这么说了,燕一犹豫须臾,看着一脸无辜的师枢收了剑。
“跟我来。”
林中雨声嘈杂,一声声雷鸣迭起,谈轻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双手抱紧裴折玉,“好冷。”
裴折玉垂首亲了亲他额角,温声安抚道:“再忍一忍就好了,我们去前面找个地方避雨。”
谈轻额头烫得厉害,他自己身上的伤自己清楚,透支异能的后遗症就不说了,受了外伤又淋了这么久雨,还是在大冬天的,他已经开始发烧了,头颅深处里一阵一阵的钝痛让他本能地向裴折玉汲取安慰。
“裴折玉,我饿。”
裴折玉哄着他说:“等下了山,我给你找些吃的?”
谈轻点头,蔫巴巴地靠在他怀里嘟囔起来,“晌午到现在我还没吃过东西,我想吃糖。”
裴折玉耐心地回道:“赵希声那里应该有很多糖,等回去之后,你想吃多少我就买多少。”
谈轻昏昏沉沉的,还有精神纠正他,“不用买,我跟他合作,他说过我要多少糖都行。”
“好,那就问他要。”
裴折玉一边应着一边大步走出林子,穿过林子尽头,水声越发响亮,裴折玉也停了下来。
这是一处山崖,没有路了。
谈轻看向四周,有些懊恼。
“我就说这边怎么一个人都没有,原来是绝路。”
谈轻问:“下面也有水声。”
“是河。雨太大了,河水涨上来了。”裴折玉低头亲亲他,温声说:“没事的,我们绕道。”
谈轻额头太烫了,一直淋着冷雨也没能降下温来。
裴折玉抱着他转身要回头,却再次停下来,不必谈轻提醒,他也就着天光看到了远处而来的人影,那边紧跟着传来一声疾呼——
“他们在那里!”
正如谈轻所言,后面都是常家派来的人,十一二人,不多,但也足以包抄他们两个人。
前有追兵,后方是绝路。
裴折玉僵持在原地,谈轻咬着唇让自己清醒了几分,拍着裴折玉肩头说:“放我下来吧。”
裴折玉面无表情,如他所愿将他放下,却用力握着他的手,稳稳扶住他,手已不抖了。
谈轻看着远处来势汹汹的十几个人,撇了撇嘴角。
“本来不想闹得这么狼狈的,但现在这样我也没办法。”他看向裴折玉,拉紧他的手,“我还有一点异能,裴折玉,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裴折玉紧紧盯着他,“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谈轻笑了笑,看见那些人越来越近,他便转身拉着裴折玉往山崖边去,没几步就跑到山崖边上,低头看去,下面果真是一条河。
雨水啪嗒啪嗒打在河道上,让河水涨到了河床上。
山崖下方几乎是笔直的,偶有几株草木在石缝间迸发出来,在惨白的电光下依稀可见。
谈轻目测了一下,山崖到河的距离,大概只有十来米,中间还有一株横着长出来的树木。
但这也足够了。
谈轻看向裴折玉,“你害怕吗?”
裴折玉摇头,“轻轻要做什么?”
谈轻看向山崖下,“相信我,一定会让你脱困的。”
裴折玉皱了皱眉头,俨然已经明白谈轻的意思,他回头看了一眼已经离他们不远的黑衣人,只用力握紧谈轻的手,“不要勉强。”
“放心,没事的。”
谈轻张开手指扣紧裴折玉的手,裴折玉从善如流,与之十指相扣,随后又看了眼身后。
那些人已经冲出林子,举刀而来,谈轻不再犹豫,与裴折玉相视一眼,口中利落道:“跳!”
话音落下,他的身体已经跳下山崖,裴折玉跟着往下跳,二人牵着手同时往下坠落,十几米的高空好像只是眨眼间便到了底。没入水中时,冰冷的河水涌入鼻腔,让裴折玉有过一瞬窒息,但他下了水,第一时间是在冰冷黑暗的水底下找谈轻。
所幸他们牵着的手一直没松开,裴折玉憋着气与谈轻在水下对视一眼,抱住人往上游。
哗啦一声,二人浮出水面,大口喘气。裴折玉是会水的,谈轻却是不大精通,跳下河时无意呛了一口水,抱着裴折玉咳了几声。
雨太大,水太急,绕是裴折玉水性不错,也被洪流推着往下游而去。谈轻缓了口气,看见河道上飘着一根浮木,拍着裴折玉肩头指给他看,裴折玉立时抱着他游过去。
待抓紧浮木时,裴折玉才松了口气,忽然腰间一紧,却不是谈轻的手,一根细细的藤蔓缠上他腰间,另一头绑在浮木上,裴折玉怔了下,怀里的谈轻便闭着眼沉下水。
裴折玉心头一紧,近乎本能地伸出手抱住了谈轻。
“轻轻?”
谈轻没有回答,已然昏迷过去,裴折玉才知道原来他将剩下的一点异能用在了这个时候。
河水湍急,裴折玉连河岸都看不见,更别提上岸,他又叫了几声,谈轻依旧没有反应。
他咬着牙稳住被冻得麻木颤抖的手,抱紧谈轻不放。
雷声在响,雨很大,河水很急,冷冰冰的,仿佛掉进冰窟一般冷,裴折玉心中只剩一个念头,抱紧谈轻,带他找到安全的地方落脚。
浮木顺水往河道下游飘去,裴折玉抱着谈轻靠在浮木上,无需用太多力气,便能跟着水流而去。不知过去多久,浮木被一道大浪掀到一处岸边,裴折玉呛了一口水,却顾不上自己狼狈的模样,咳嗽着扯开腰间的枯藤,抱着谈轻爬到河岸上去。
踩在泥地上,裴折玉双腿有些发软,深一脚浅一脚抱着谈轻走到河边被河水满湿的小道。
不远处,村庄中几家灯火在雷雨夜中显得极温馨。
谈轻睡了很长的一觉,梦到什么,自己也记不清了,但梦里总觉得不舒服,一会儿冷一会儿热,一会儿被人翻来覆去地折腾。
总算可以好好睡上一觉,再醒来时,额角还是有些抽痛,谈轻皱着眉头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先是一根横梁,而后是简陋到让他十分陌生的茅草屋顶,前世多年训练的警觉让他的意识迅速回笼,想要起身。
未料刚坐起来一点就又浑身酥软无力地倒回去,铺了被褥的木板床还是硬的,震得谈轻脑袋嗡嗡的,疼得当场倒吸一口冷气。
这动静很快惊醒了床边的人,谈轻还在晕着,一双手便将他扶起,靠近一个带着熟悉的冷淡檀香的怀抱,之后是熟悉的嗓音。
“轻轻,你终于醒了。”
谈轻抬头看到裴折玉的脸,整个人顿时放松下来,可在看到他的穿着时还是愣了一下。
“裴……”
他想问裴折玉为什么穿成这样,裴折玉穿着一身书生袍子,洗得有些发白了,料子很普通,还算合身,衬得整个人越发的清隽俊俏,可是谈轻从未见过他这样的打扮。
不过一开口,谈轻听见自己粗哑到只剩下气声的嗓音同时,就被嗓子像被刀子剌过的痛苦难受得说不出话了,整张脸皱了起来。
裴折玉扶着他坐起,在床边拿起一个碗,“先喝药。”
那陶碗一靠近,一股浓郁的草药味就让谈轻嫌弃得后退了,可裴折玉还是把碗递到了谈轻嘴边,谈轻只能苦着脸小小抿上一口。
异常苦涩的药水一入喉,谈轻当场就想喷出来。
裴折玉看他这么难受,温声哄道:“你还在发热,乖,先把药喝了,你的嗓子就舒服了。”
谈轻用尽了自制力才勉强把那口汤药吞进去,温热的汤药润过嗓子,那种干疼的刺痛感似乎是缓解了一些,他犹豫了一会儿,可怜地看向裴折玉。看见裴折玉苍白的脸色与眼下的乌青时,他一下子就心软了,就着裴折玉的手两三口把汤药给闷了。
喝完最后一口汤药,谈轻下意识屏住呼吸,勉强压下胃里翻涌的感觉,还好裴折玉及时送来一杯水给他漱口,他才没有吐出来,等到了这时,他才有空闲打量四周环境。
“这里……”
谈轻一开口嗓子就痒得很,紧跟着咳嗽了好几声。
裴折玉拍着他后背,泛着红血丝的丹凤眼一直凝望他,像看不够似的,“别急,我们借住在一户农家里,外面还在下雨,等雨停了,我再想办法通知燕一他们,带你回去。”
谈轻顺了气,睁大眼睛重新打量这个房间,这房间很小,应该是农户家里的土瓦房,收拾得很干净,就是有些点冷,没有炕,也没有炭盆,谈轻一哆嗦,裴折玉便抱紧他,将厚厚的被子拉到他肩上掖好。
“冷就抱紧我。”
谈轻感觉骨头缝里都是冷的,闻言听话地抱住裴折玉腰身,感觉嗓子舒服了点,便问他:“你怎么把我带到这里的?你好厉害。”
裴折玉被他的夸赞逗笑了,看着他的眼神满是庆幸,“我们跳下河之后,被河水推到岸上,这是刘县一个镇子下的村庄,离县城有些远,你受了伤,又发热了,我只能先带你到村子里借住。方才喝的药是村里大夫给你配的,你昨夜喝时就闹着喊苦。”
谈轻被他说得脸红了,又有些疑惑,“我……”
裴折玉猜到他想问什么,温声笑应:“你睡了一夜,现在是第二天晌午了。昨夜一直喊冷喊头疼,感觉好些了吗?饿了没有?”
谈轻摇头,“不想吃。”
他胃里翻腾得厉害,感觉一躺下就会吐,而比起这些,他更在意裴折玉的身体,“你昨晚是怎么带我到这里的?为什么略过不提?现在还在下雨,裴折玉,那你的病……”
“我没事。”裴折玉亲了亲他嘴角,“轻轻放心,我没事的,等雨停了,我们就回县衙。”
谈轻担忧地看着他,裴折玉回了他一个温柔而苍白的笑容,语气听着都有几分小心翼翼。
“腿还疼吗?手呢?”
谈轻摇头,“不疼……”
他摸向裴折玉眼下的乌青,看他满脸憔悴的模样,有些心疼,“你就一直守着我没睡吗?”
裴折玉握住他的手,捏了捏柔软温热的手心,又摸了摸谈轻额头,说道:“没那么烫了。”
谈轻不满道:“我在问你。”
裴折玉便不再回避,也不再掩藏眼底的不安和后怕,微微发红的丹凤眼与谈轻对视,摇头道:“我真的没事,我昨夜一直在想,我要是倒下了,你又该怎么办?昨夜看见你那么难受,我其实是有些害怕的,怕我一闭眼你就会出事。还好,你没有骗我,你也没有跟娘一样扔下我就走。”
他拥住谈轻,似乎终于放下心来,哑声道:“昨夜在河里,我要是因为病发松了手,兴许你便会出事,我便一直不敢动,拼尽全力想要抱紧你。还好,我没有放开你。”
在紧紧抱着谈轻,带他离开冰冷的河水时,纠缠裴折玉多年的噩梦似乎也随之消散了。
他不再陷在无法挽救生母的自责当中,而很幸运的,这一次,他抓住了他的救命稻草。
裴折玉无比庆幸地抱着谈轻,在他唇角印下虔诚的吻,“还好……轻轻,你还在我身边。”
第159章
裴折玉有一双极漂亮的丹凤眼,往日是清冷矜贵的,可此时看着谈轻,却如琉璃般脆弱。
谈轻心底一阵酸涩,捧着他的脸颊亲了亲他的唇,承诺道:“我不会离开的,裴折玉。”
裴折玉仍未能从后怕的漩涡当中走出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谈轻,嗓音比以往都温柔。
“我缓一缓,很快就好了。你已经一天一夜没吃过东西了,我去给你找些吃食回来好吗?”
谈轻是真不想吃,胃里不舒服总想吐,但饿也是真的饿,怕裴折玉忍着难受不告诉他,他放心不下,便小心地拉起他的手,看着他已经包扎好的手臂,犹豫一阵才点头。
“那,你要快点回来。”
裴折玉笑着应好,揉了揉他的发顶,扶着他靠在床头躺好才起身出门。房门开启一瞬,淅淅沥沥的雨声清晰地传入谈轻耳中,让他愈发紧张,探头往门前看,一动作才感觉到小腿上钻心的疼,还好裴折玉不在,他喘着大气缓一缓,就忍过去了。
没一会儿,裴折玉果然回来了,端着一碗蛋羹和稀饭,看起来相当朴实无华,谈轻本就不想吃东西,是裴折玉哄着才吃完的。
胃里有了东西,虽说还是难受想吐,谈轻身上却暖和了许多,药效上来,很快就困了,他还是不放心裴折玉,抱着裴折玉想让人躺下来歇会儿,硬撑着说了几句话。
屋外雨还在下,谈轻睡着了仍紧抓住裴折玉的衣袖不放,看他手上满是青紫红肿的擦伤,脸颊也多了几道伤痕,裴折玉不忍心拉开他的手,只让他靠在怀里睡得舒服些。
“睡吧,我陪着你。”
谈轻半梦半醒听见他的声音,不自觉抱紧他的腰身,分明神智昏沉,仍叫着他的名字。
再次醒来时,脑袋的钝痛已经消减许多,腿上和手臂上的痛却变得更清晰,谈轻是被裴折玉叫起来喝药的,一口药进嘴立马清醒,他看着窗外面的天光,才反应过来。
“天亮了,雨停了。”
裴折玉眼底的乌青更重了,昨夜压根没睡着,端着药碗给他喂药,温声道:“昨夜雨就停了,不用担心。今日一早我们借住的人家要去县城里给儿子送冬衣,我便托他们将我的扳指送去县衙通知江知墨。”
前夜泡在河里太久,怀里的金珠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他也不是随身带令牌的人,只剩下手上一个玉扳指,能托人送去县衙通知。
谈轻今日精神好了许多,烧也退了,只是嗓子还不大舒服,一开口就咳嗽,他看着递到嘴边的药,皱紧眉头,到底还是闭眼喝了,“我好像不太冷了,是不是出日头了?”
裴折玉点头,“想出去?”
谈轻眼巴巴看着他,“可以吗?”
裴折玉看向他被子下的腿,“等给你换过药,我就背你出去,去村边的林子里晒晒太阳。”
谈轻眼睛亮起来,飞快点头。
还是裴折玉懂他,他吸收草木能量,能比现在恢复得更快,他也好奇外面是什么样子的。
他已经迫不及待,伸手想夺过药碗,可是红肿的手掌一碰到药碗便被烫得他缩回手去。
“烫到了?”
裴折玉连忙放下碗,拉过他的手,紧张不已。
谈轻看他捧起自己的手掌吹气,心头一暖,摇头说:“没事,我想快点喝了药就出去。”
裴折玉小心地捧着他的手查看,原本谈轻的手掌是有些肉的,手指白皙笔直,现在全是伤,他都不敢用力,但看他如此着急,裴折玉也没办法,吹凉了药才给他喂下去。
“药很烫,慢点喝。”
谈轻心说慢点喝痛苦的时间只会更长,感觉药也不是很烫嘴了,囫囵几口就把药喝光了。
裴折玉很是无奈,找来一身旧棉袍给谈轻穿上。谈轻里面穿的也是他们借住的这户人家儿子的旧衣服,对裴折玉来说差不多算合身,对于谈轻来说就长了一些,也宽了许多,裤腿和衣袖都要折起来一圈。
可裴折玉说了还要换药,谈轻只能老实裹着棉袍坐在床上等他,药膏是村里郎中给的,打开谈轻小腿上的包扎时,谈轻才看到自己小腿上挨着膝盖的一道斜长的血口子。
前晚太黑,箭都是暗处射来的,很多,谈轻不小心中了一箭,擦着小腿过去,当时看着不太深,到今天肿起来一大块,青青紫紫的,糊着厚厚的血痂和药膏,谈轻自己看着都觉得难受,立马闭眼看向别处。
裴折玉看他这样,无奈摇头,用温水打湿布巾擦干净边上的药膏和血迹,便覆上新的药膏,重新包扎,到最后他才出声,轻叹道:“看到你身上这么多伤,我真的很惭愧。”
谈轻咬唇忍着痛,闻言回头看他,故作轻松地笑起来,“这又不怪你,你看,我都不疼。”
裴折玉用不信任的眼神看着他,“是真的不疼吗?”
谈轻有种早就被看透的直觉,心虚地别开眼,小声说:“一点疼而已,我以前受过的伤比这个更严重,每次都会很快好起来的。”
在末世时,不仅有异能,还有更先进的医疗技术,就算肠子漏出来,进医疗舱没多久就能好好走出来,可惜这里什么都没有。
谈轻心里想的裴折玉不知道,可听他这么说,裴折玉沉默了下,垂眸在他腿上打了个结。
“我还是太弱了,没有权势,也不会武功,更不会医术,每次出事,都会成为你的累赘,但……我想保护你,不想让你再受伤。”
他说完便起身端着木盆出门去,只留下一句,“我收拾一下,很快回来,再背你出去。”
谈轻想说点什么,看他已经出了门,清瘦背影颇为落寞,谈轻看着,担忧地皱起眉头。
裴折玉很快回来,背上谈轻出门,担忧碰到谈轻伤了的腿,动作十分小心。谈轻被裹在旧棉袍里,乖乖趴在他背上,快出门时,在他耳边认真地说:“裴折玉,我知道你没有高深的武功,也没有滔天的权势,更不会治病医人,可我就是喜欢你。”
裴折玉脚步一顿,“我……”
他想说他方才就是随口一说,不是想让谈轻担心,谈轻却先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我就是图你长得好看,你对我好,你才不是我的累赘,我是很乐意保护你的。要是不能保护你,我在你身边岂不是很没用?当然,我受伤的时候就轮到你保护我了。”
谈轻说着笑起来,“现在可是你难得亲自保护我的时机,你还不好好珍惜?所以你快点带我出去晒太阳吧,我想要快点好起来!”
裴折玉回眸看向他,也在他的笑容下笑了起来。
“好,我这就背你去。”
谈轻嘻嘻一笑,抱紧他脖子。
出了门,谈轻在院里看见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正捧着书在院里默读。看见裴折玉时,他有些怯生生地打了招呼,裴折玉点点头,便背着谈轻离开。
谈轻回头看了一眼,那小男孩似乎还为不必跟裴折玉说话松了口气,他不由失笑,问裴折玉:“你借住在人家家里,怎么这么冷漠?你刚才不说话,都把人孩子吓坏了。”
外面日头很大,晒在身上暖融融的,裴折玉的心情似乎也好了些许,温声笑应:“我带你来借住时是与他爹娘说过话的,说来我们运气还不错,遇上了好人家。我跟他们说我们是江知墨京中的亲戚,即便没有银两在身,他们也帮着我请了大夫,前天又跟着我忙进忙出,出了不少力。”
谈轻愈发好奇昨晚自己睡着后裴折玉是怎么带他来的,“你跟我说说,他们知道江知墨?”
裴折玉有问必答,耐心地跟谈轻解释起来,原来他们不是认识江知墨,而是感激刘县新上任的江知县,因为县城里的刘、黄、魏三家倒台之后,江知墨便做主将这三家逼迫买来的铺子田地都还给了原来的主人,这个村子里正好有不少这样的苦主。
他们借住的人家家境在村里还算好,家里有个在县城读书的大儿子,小儿子也在村学里,但他们家有个堂亲以前是被黄家打压下去开酒楼的,前几日他家酒楼也回来了。
所以裴折玉一说他们是江知墨从京城里来的亲戚,这户人家二话不说便帮了他们许多。
谈轻感慨道:“看来还是得做好人,才有好报。”
裴折玉不多评价,背着他到了说过的林子里。这里挨着山脚,现如今寒冬腊月的,前两天刚下过雨,山道路滑,没什么人过来。
细碎的阳光穿过林间树缝,晒在谈轻脸上,他被裴折玉放到了树下还带着露水的草丛上,铺上旧衣坐上去,一呼一吸间都是清新的草木气息,舒服得让谈轻只想睡觉。
看裴折玉还站着,谈轻拉着他坐下,也不敢挪动受伤的右腿,眼珠一转,抱着裴折玉说:“我在这里待一阵,你就靠着我睡一会儿吧。等我吸够了草木能量,我就叫你。”
裴折玉抬眸看他,眼含笑意。
“我不困。”
谈轻理直气壮地说:“可是我想要你陪着我休息一下。”
裴折玉无奈应好,抱着他靠坐在树下,他不懂谈轻要怎么吸收草木气息,看他的视线就从未移开过,“轻轻要怎么吸收它们的能量?”
谈轻说:“我要感受到它们才能吸收它们的能量。你看,那边那棵树,叶子都蔫了,它就没什么能量可以吸收了,我要是强行吸收了,它很快就会枯萎,没几天就死了。”
不过这种异能是天生的,他没办法教裴折玉,他只知道他待在草木多的地方会更舒服,尤其是在后遗症发作时,能缓解头痛。
裴折玉听他这么解释,便有些好奇,“先前因为郡主和太子被裴璋定下婚事,在京中的牡丹园造凤凰时,我虽未看清,但轻轻的异能确实是出神入化,你能与草木交流吗?”
这超出了谈轻的能力范围,“不能,但我能感受到草木的状态,也算间接和它们交流了?”
裴折玉轻笑道:“算吧,轻轻真厉害。”他这么说听着就是在哄人,但他确实没有害怕。
谈轻被夸得开心,但看着他眼底下的乌青,便不再跟他说话了,装模作样地闭上眼睛。裴折玉也不再出声,安静地看着他,过了好一阵,谈轻睁开一只眼睛偷看裴折玉。
他已经靠着树睡着了,日光穿透树叶落在他苍白的脸上,将他眼底下的乌青掩盖过去。
谈轻暗松口气,这里是有些草木能量,可他待在这里头就没那么疼了,用不着吸取这些能量,免得第二天村民发现这一片草木都枯了,他叫裴折玉来就是想让人睡会儿。
自打到了这里,裴折玉估计就没睡过,脸色格外苍白憔悴,谈轻看了都心疼。这会儿好不容易看他安心睡了,谈轻不敢动作,乖乖靠在他怀里,小心地抬手挡在他的眼睛上方,免得日头太大了让他睡不好。
裴折玉虽然没受什么伤,可他本来就有心病,昨晚又跟着谈轻淋了雨在河里泡水,原本刚解毒没多久还很虚弱的身体也会垮的。
有他在这里,裴折玉可以好好睡一觉。他也不会治病,但休息好了身体也能早些恢复。
裴折玉这一觉只睡了半个时辰就醒了,有些不舒服地动了动脖子,谈轻察觉到,笑眯眯地伸手给他揉后颈。裴折玉睁眼看到他俨然松了口气,低声问谈轻:“好些了吗?”
谈轻眨巴眼睛,毫不心虚地说:“头不太疼了。”
裴折玉将信将疑,但没有多问,便在这时,远处一个小孩踌躇着走了过来,裴折玉一眼认出来他就是借住那户人家的小孩。对这户愿意收留自己的人家很有好感的谈轻也看见了,坐起来招手喊他过来。
那小男孩怯怯地走过来,颇有些古板地拱手一礼,别看人年纪不大,礼数上却很是周全,“娘把饭做好了,让我来叫你们回去。”
谈轻就喜欢讲礼貌的小孩子,晒了半天太阳,他身上舒服了很多,肚子也有些饿了,笑着说:“那辛苦你了,我们马上就回去。”
小男孩看着他包裹得很严实的小腿,“要帮忙吗?”
谈轻婉拒了,拍着裴折玉肩头说:“他会背我的。”
裴折玉默不作声起身背起谈轻,往村子里走去。
谈轻看他不说话,便逗着跟着他们身后的小朋友说话,“这两天打扰了,多谢你们收留我们,对了,我叫钟轻,这个不说话的是我……”
他说着顿了顿,回过头来小声问裴折玉:“你昨天有没有跟他们介绍过我是你的什么人?”
差点没想起来,直接顺口跟人说他们是表兄弟。
裴折玉应道:“夫人。”
谈轻惊了,“什么?”
不等裴折玉回话,那小男孩睁着清澈的眼睛看着他们说:“爹娘说过,你们是京城来的,是一家人,你们还是知县江大人的亲戚。”
谈轻羞红了脸,偷偷掐裴折玉脖子,还好人家爹娘要脸面,只跟小孩说他们是一家人。
裴折玉皱了皱眉头,低声跟他解释说:“前朝后宫中有男妃,如今朝中有男王妃,赣州这边也有不少人娶男妻,轻轻不必害怕。”
那也不能叫夫人,夫君不行吗?
谈轻红着脸瞪他一眼,才收回手,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小男孩:“你也知道县衙的江大人吗?”
小男孩眼睛亮了几分,“新上任的江知县,村里的小孩子都知道,爹娘和大哥也都说过。”
“因为他打垮了县里的坏富商吗?”
小男孩点头,“他很厉害!”
谈轻啧了一声说:“其实那三家坏人不是他一个人打倒的,他也是沾了来赣州做钦差的隐王殿下和隐王妃的光,还有大理寺来的季大人,所以他才能顺利把田地还给大家。”
裴折玉默默听着,勾起嘴角。
小男孩面露狐疑,“没听过。”
谈轻没想到这小男孩这么不给面子,可一想到自己还住在人家家里,就不能再计较了。
反正江知墨这些功劳怎么回事江知墨自己心里清楚,他和裴折玉也没必要争这点名声。
谈轻想了想,笑着抱住裴折玉脖子说:“对了,他叫宁折玉,听说隐王殿下派来刘县彻查贪污案的师爷也姓宁,这可真是好巧!”
虽然他的提醒很明显,可小男孩毕竟只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子,于是挠了挠脑袋说:“哥哥的名字,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意思吗?”
谈轻倒没想到这一层,想着裴折玉性格确实有点像,便笑了起来,“是吧,哥哥说对吗?”
人家小孩子叫哥哥也就罢了,谈轻居然也跟着学。
裴折玉默默摇头。
谈轻也没让他回答,又笑着跟小孩说了几句话,交换了名字,最后叹着气趴在裴折玉肩上,压着声音说:“玉哥哥,你说你在刘县白干了这么久,费了不少力气,最后都没人知道你,说起来我都替你心酸。”
明知道谈轻是在取笑自己,裴折玉仍旧面不改色。
“再叫一声。”
谈轻愣了下,“什么?”
裴折玉边走边回眸看他一眼,丹凤眼里满是期待。
谈轻醒悟过来,笑着捏他耳朵,在他背上笑得不行。
“知道了,玉哥哥!”
就爱听他喊他哥哥,都流落村头了还是这副德行!
第160章
回去后,谈轻才见到这户人家的女主人,是位很面善的中年妇人,姓李,想起裴折玉居然跟他们介绍他是他的夫人,谈轻就脸红。
这户人家的当家男人已经去县城里了,只剩妇人和小儿子娘俩在家,不过这是村里,家里养了鸡犬,院子用篱笆围起来,平日都是敞开院门的,也不必怕什么避嫌。
有些破旧的土瓦房坐落村中,屋顶上飘起炊烟,二人跟小孩回来时,李氏已经把饭做好了,端出来几碗蒸菜和一锅稀饭,稀饭掺了小米和糙米,水多米少,桌上没有肉,但仅有的一碗蛋羹端到了谈轻面前。
谈轻受宠若惊,心里清楚像这样能供得起两个孩子读书的农家也不是天天都能吃肉的,鸡蛋也是可以拿来换钱的,哪里好意思吃?
他推脱了一番,其实他也可以只吃稀饭配咸菜的,最后蛋羹还是被李氏和小孩硬塞到他面前。
小孩嘴馋,却很坚定地摇了头,“钟哥哥病了,你吃。”
李氏笑得很朴实,眼尾有几道鱼尾纹,“小公子别跟我们客气,你们是江大人的亲戚,来了刘县就当是自己家,快吃吧,要凉了。”
裴折玉没说话,只默默给谈轻舀了一碗热米汤。
谈轻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动,小声道了谢,昨天吃到这家的蛋羹时因为胃不舒服吃得不大乐意,要裴折玉哄着吃完,今天却吃得格外珍惜,把碗边的碎碎都蹭干净了。
裴折玉没什么胃口,吃的很少,吃过后李氏和小孩收碗筷,裴折玉这皇子出身的居然纡尊降贵接过了小孩手里的碗,起身说:“我来吧。我去煎药,你在这等我一下。”
谈轻很诧异他居然会主动去洗碗,他那双手看着就漂亮得跟艺术品似的,也会沾洗碗水吗?
裴折玉还在盯着他等回答,谈轻便愣愣地点了头,裴折玉这才走了,那小孩忙不迭跟上去,好像生怕他把碗给摔了,谈轻便坐在院里竹子编制的椅子上等他们回来。
李氏还在收拾桌子,见谈轻魂不守舍看着裴折玉进了厨房,似乎有些怕生,便打趣道:“这两日小公子的药都是宁公子亲手熬的,刚来那天他连生火都不会,差点把头发给点着了,那么好看的一张脸全黑了,小公子是没见着,可把我们吓坏了。”
谈轻没想到还有这种好玩的事,探着头往不远看,院里打了一口井,裴折玉跟小孩一大一小蹲在井边洗碗,挽起的袖子露出白皙结实的小臂,让手臂上的包扎无处可藏。
虽说裴折玉的动作很青涩局促,谈轻却笑不出来。
谈轻心疼地看了他一眼,便跟李氏说:“他不太会说话,这两天麻烦李婶了,等县衙那边来人接我们后,我们再好好感激李婶。”
李氏笑道:“小公子说的哪里话,太客气了。听说你们成亲不久,是来刘县玩的路上碰到山贼才掉进河里,也是运道不好,但只要心上人在身边,在哪里都不用怕的。”
这话谈轻听进心里去了,笑着点头,“李婶说的是。”
裴折玉洗了碗就去厨房煎药,远远看着生火已经很熟练,谈轻支着下巴安静地坐在院里看着,等他忙完了,才被他背回屋子里。
喝了药,谈轻就开始犯困,在被子里捂了一身汗,醒来时天还是亮的,日头已经快落山了。
冷汗打湿了谈轻里面的衣服,湿答答贴在身上,让他很不舒服,醒来就不得不换衣服。
还好今天日头好,前两天李氏帮着将他和裴折玉的衣服浆洗过了,今天晒了半天就干了,李氏也将衣服收回来给他们送了过来。
问题是谈轻腿不方便,裴折玉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屋里。
谈轻只好让裴折玉帮他,裴折玉默不作声帮他换上干净的里衣,给他系上衣带和裤头系带,目不斜视,谈轻的脸颊却已经红透了。
换好里衣,裴折玉递上外衣,擦干他额头的冷汗。
拨开汗湿的墨色长发,白生生的少年脸颊红扑扑的,眼眸半阖,因为脸颊多了几道血痂,看去像只受了伤又可怜又可爱的小花猫。
“又发热了吗?”
谈轻正把手伸进衣袖里,闻言湿润的黑眸看向他。
裴折玉摸了摸他脸颊,哪壶不开提哪壶,“脸红了。”
谈轻瞪了他一眼,要不是裴折玉给他脱裤子他脸红什么?这家伙就是故意笑话他!思索了下,又冲裴折玉呲牙,笑出一口小白牙。
“你之前睡了很久,我也给你换过衣服,还帮你擦过身呢,你身上有几颗痣我全都知道!”
要说裴折玉看着挺瘦的,可他有那么高,衣服底下确实也是有些料的,谈轻说着眼神没忍住往他腰腹处瞥,腰细腿长肤白还有薄薄腹肌的大美人,除了虚弱点真没毛病!
裴折玉挑了挑眉,低头将他的外衣衣带系上,从善如流地接口:“那我身上都有几颗痣?”
谈轻说不上来,他当时是正经给裴折玉擦洗的,还有其他人帮忙,哪里有心思去数这个?
可裴折玉都这么问了,他说不上又有点丢人,他便伸手摸到裴折玉腰腹,然后是右肩锁骨,回忆道:“腰上有一颗,这也有……”
手还没碰到裴折玉锁骨,就被裴折玉一把抓住了,谈轻右手上有伤,裴折玉不敢用力,幽黑的丹凤眼无奈又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等你身体好了,再慢慢数。好了,快把棉袍穿上。”
谈轻感觉自己扳回一城,得意地吐了吐舌头,便听话地把旧棉袍裹了回去,坐在床上看裴折玉忙活要把他换下的里衣带去浆洗。
看裴折玉要出门,谈轻也想跟着出去,可刚一动脚,右腿就疼得让他直抽气,正要出门的裴折玉闻声立刻回头,“哪里又疼了?”
谈轻指向被子下的小腿,如实说:“我也想出去转转。”
裴折玉二话不说把脏衣服放下来,“我背你出去。”
谈轻嘿嘿笑笑,冲他伸手,裴折玉任劳任怨背起人。
夕阳西下,李氏在田地里还没回来,小孩就在院里喂鸡,院外偶尔路过几个扛着锄头扁担回家的村民,炊烟袅袅,宁静祥和。
裴折玉没走太远,将谈轻放在门前的竹藤椅子上,又搬了一张凳子给他垫脚。谈轻看着村中景象,由衷感慨道:“这里好安宁。”
裴折玉在他身边坐下,“喜欢吗?”
谈轻点头,笑眯眯看着他,“你天天为了我忙进忙出,又要洗碗又要洗衣服,还要给我生火煎药,我怎么会不喜欢?感觉之前在家里那么多人伺候,都不如你贴心。”
裴折玉笑道:“还怕你不习惯,这里到底不如家里好。”
“这里条件是没那么好。”谈轻说:“不过如果留在这里,我们也许就不会遇上那么多难处吧?”
他拉上裴折玉的手,笑叹道:“如果我不是侯府小公子,你也不是皇子,我们都生在这个村子里,就算裴璋不喜欢你,欺负你娘,我们还可以找官府申冤。如果这样的话,你肯定是村里最好看的小伙,我要是穿过来,肯定会一眼就为你着迷,然后就可以用自己的异能帮你打裴璋了!”
裴折玉没有笑他白日做梦,还配合他说:“若是这样,轻轻必定也是村里最漂亮惹眼那个。”
谈轻被逗得直乐,“你才是吧!你这么好看,一定是村草级别的!要真是这样的话,虽然开局可能不太好,但是我应该会很努力养猪挣钱,然后给你打一支金画笔,再雇几个洗衣服做饭打扫屋子的人,让你解放双手,不用再在大冷天的用这么漂亮的双手给我洗衣服,有时间去画画!”
裴折玉不认同道:“该是我尽心画画,养着轻轻吧?”
谈轻笑说:“那我的养猪场要是赔了,你可就破产了!”
裴折玉看他乐得东歪西倒,笑着将他揽进怀里,看着天边的落日,轻叹道:“要是我们只是寻常百姓,轻轻便不会因为我受伤了。”
小孩正蹲在院里摸着小狗喂鸡,没有回头看他们,谈轻歪了歪头,悄悄靠在裴折玉肩上,心疼地捧着他白皙修长的双手,“你这双手这么好看,为我洗衣服才浪费了。”
裴折玉轻笑道:“可我总觉得能为你做的事太少了。”
谈轻觉得已经够多了,挨着裴折玉小声说了一阵话,一边看着太阳下山。在天边只剩下一道残影时,他看到远处有几个人走来,“你看那边,那几个人,是不是很眼熟?”
谈轻的发带早就不知道掉哪儿去了,披着头发不方便,就用一根带子随意扎起来,他头发多,额前碎发很容易挡住眼睛,裴折玉抬手将碎发别到他耳后,闻言抬头看了一眼,院里的小孩忽然起身走出去。
“爹!你回来了!”
原来是小孩他爹。
谈轻稍稍坐直起来,等那几人走近了,才发现另外两个牵着马的人是洛青洛白,看着二人快步过来,裴折玉也认出来人,“是他们。”
兄弟两人越过院里的父子,一见到他们便大喜跪下。
“殿下,少爷,属下来迟,你们都没事真是太好了!”
还真是他们。
谈轻眨巴眼睛,回头看向裴折玉,喜归喜,他拍着裴折玉肩头时,神情却颇有些遗憾。
“我还是心疼得太早了,还没看到你给我洗衣服呢。”
裴折玉顿了顿,摇头失笑。
洛青洛白二人是先过来的,裴折玉和谈轻失踪后,县衙派人到处找他们,还惊动了府城。小孩他爹带扳指去衙门找江知墨时,江知墨跟燕一、叶澜还有福生等人都出去外面找人了,徐九郎和赵希声根本不认得裴折玉的扳指,一开始没把江知墨的亲戚当回事,正巧洛青洛白回衙门碰见认出来,留下口信便先过来找人了。
不过这次只有他们二人过来,没料到谈轻伤了腿,不方便骑马回去,所以只能再留一夜。
李氏夫妻知道他们的身份后颇为惶恐,谈轻和裴折玉感激他们的好意,让洛青洛白把身上的银两都给了他们,初时他们还不敢收,谈轻耐心劝了几句,这才收下了,当晚便杀了院里的小母鸡给他们做了菜。
谈轻有些不喜欢他们的态度变化,一开始只是单纯好心,现在却恭敬无比,还有些害怕他们。可这世道就是这样,他也没办法。
裴折玉更担心谈轻的伤,洛白是懂医术的,尤其是治外伤,裴折玉便让他给谈轻看伤。
谈轻的腿伤其实比他自己说的严重很多,本就伤得深,又泡了一夜水,流了不少血,先前那些药几乎没什么用,好在烧确实退了。
这兄弟俩一来,裴折玉肯定不用洗衣服了,谈轻一开始还能开玩笑说自己感动早了,但等洛白配好药给他重新处理伤口,他窝在裴折玉怀里,疼得眼泪都差点飙了出来。
谁知道重新处理伤口,居然会比他受伤时还疼啊?
翌日一早,江知墨亲自带着马车来了,燕一和福生叶澜都在。一看到叶澜那张自小看着长大的熟脸,谈轻眼睛又红了,直喊疼,还不忘瞪裴折玉一眼,因为昨晚就是裴折玉按着他让洛白把伤口的腐肉挖掉的。
裴折玉没有生气,揉了揉他发顶,叮嘱叶澜和福生安排人把他小心抬上马车,便带着江知墨和燕一在院里跟李氏夫妻说了些话。
等他的时候,谈轻靠在车窗边冲院里的小孩招手。
小孩其实不怎么能理解他这个王妃的身份,比起王妃他更崇拜江知墨,可是爹娘告诉他不能得罪王妃,谈轻之前也挺好说话,他就过去了,依旧古板地拱手行了个礼。
这小孩还挺有意思的,谈轻笑了笑,伸手问福生要了一些东西,便伸出窗外递给小孩,“在你家这几天打扰了,来,这个给你。”
小孩接过来,才发现是一枚圆润的金珠,他不懂这东西的价值,只睁着眼睛茫然地看谈轻。
谈轻笑说:“报酬。好好读书,说不定以后还能在京城见到你,到时可以来找我兑现一个承诺,只要不违背道德底线我都答应你。”
这户人家几乎是在裴折玉最无助的时候收留他们,不管如何,谈轻心里都记着这份恩情。
小孩愣愣的还没反应过来,裴折玉就回来了,福生和叶澜让谈轻小心腿伤,便下了马车。
一行人离开时,小孩还拿着金珠在后面远远看着。
马车里只剩裴折玉和谈轻,谈轻放下窗帘,回头抱住裴折玉,裴折玉笑着将他抱进怀里。
“不生气了?”
他这么一说,谈轻就觉得小腿疼得厉害,撇了撇嘴,有些不满地瞪他,“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吗?”
裴折玉立马讨饶,“不是,怪我,是我不好。”他郑重地看着谈轻,“以后再也不让你疼了。”
谈轻闷哼一声,别开脸又笑起来,靠在他带着清冷檀香的温暖怀里说:“裴折玉,我知道百姓过得不容易,在书上也看过灾荒年头易子而食的故事,但这半年来享受惯了,就感觉那些东西离我好像很远很远。这次我们来到刘县,查到张仲义散尽家财买粮赈灾,却被谋杀冤死,高大山因妻儿之死、被迫贱卖田地,最后上山落草,白顶山上有不少人和他一样,为了填饱肚子成了山匪,最后死的死,流放的流放。而在他们之外,因为程纬克扣赈灾钱粮,还有很多不知道姓名的百姓在这场人为的灾害里挨饿受冻。我们两个运气好遇上好人,自己家都舍不得吃的鸡蛋,却愿意给我们这两个都不确定会不会是骗子的人吃,我好像一下子就找到了我从末世来这个世界的意义。”
他抬眼看着裴折玉,说道:“我生在末世,那里食物匮乏,但我知道后世一些产量高耐旱的农作物,也发现了红薯土豆这些主食,我想多种土豆,让所有人都能吃饱肚子,还要养更多猪,让所有人都能吃上肉!”
这个愿望让裴折玉有些意外,可他一向宠着谈轻,便道:“轻轻愿意这么做,我便帮你实现。”
谈轻吧唧一下亲在他脸颊,笑说:“虽然还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可是我会努力去尝试的!”
马车很快出了村子,谈轻心里突然涌上几分不舍,双手环住裴折玉腰身,“希望以后我们也可以有像这几天这样安宁自在的生活。”
真正像他幻想那样,他养猪、裴折玉画画的日子怕是过不成了,京城里闹心事太多了。
裴折玉小心地将他满是伤痕的手握手心,亲了亲他白皙的眉心,轻声承诺:“会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