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回到县衙后,谈轻坐上了轮椅,正是裴折玉先前那把轮椅,他先前跟裴折玉说笑想坐轮椅,这回真坐上了,何尝不是一语成谶?


    这几天府城的程纬病情稳定,季帧将人交给蔡知府和心腹严加看守,便带着卓大夫来刘县找人。他们回来后,裴折玉又让卓大夫给谈轻把脉,卓大夫更擅长解毒,在治外伤这方面不如洛白,只能说洛白的处理方法很好,反倒是裴折玉更虚弱。


    谈轻冲裴折玉挑了挑眉,他就知道,他除了外伤疼了点就是被淋雨发烧了而已,没什么事,透支异能的后遗症他都快习惯了,多休息很快就能好,而裴折玉几天没休息好,刚解毒不久的身体肯定更虚弱。


    可惜裴折玉没时间安心休息,知道谈轻无事,等谈轻喝过止疼药睡下后,他便将人交给福生和叶澜几人,出门与季帧处理程纬一案的后续去了。谈轻刚回到衙门不多会儿就睡着了,醒来时又出了一身汗,让叶澜帮忙换了一身衣服,裴折玉才回来。


    谈轻一觉睡到天黑,在村里借住时的一身旧书生袍子已经被裴折玉换下,换作往日的墨色锦衣,重新束起发冠,苍白俊秀的面容也多了几分矜贵冷艳,谈轻眼前一亮。


    裴折玉进门时听见谈轻和叶澜在争论什么,见到睡眼惺忪、裹着松软披风坐在床上的白净少年,弯了弯唇,大步走到他身边坐下。


    “在和叶先生聊什么?”


    边上的叶澜和端着热水过来的福生连忙朝他行礼,裴折玉摆了摆手,拉过谈轻的手掌摸了摸,手掌心热乎乎的,上面全是汗水。


    卓大夫和洛白都说谈轻有些许风寒入体,前头发热两天才退了,现在嗓子疼流鼻涕呢。


    谈轻吸了吸鼻子,有些烦躁地扯了扯披风的毛绒领子,“出汗了,不舒服,我想洗澡。”


    叶澜起身回话:“卓大夫说王妃有些风寒入体,腿上昨夜才处理过,最好还是不要沾水。”


    福生点头,看向脚边那桶冒着热气的热水说:“少爷,我拿了热水来,您擦擦身就好了。”


    自打那天泡了河水之后,谈轻就好些天没洗过澡,发烧时出了不少汗,就算换了衣服身上也是黏答答的,不能洗澡他就不太高兴。


    裴折玉是知道他有些小洁癖的,闻言摇头笑了笑,吩咐几人道:“我来吧,你们下去吧。”


    福生惊愕道:“怎么能让殿下……”


    他话还没说完,叶澜就按住他手臂,朝他摇了摇头,便朝裴折玉告退,拉着福生下去了。


    谈轻猝不及防,瞪大眼睛看向裴折玉,可叶澜和反应过来的福生已经飞快出门,还贴心地将房门关上了,屋中烧了炭盆,门窗关着,暖烘烘的,谈轻的脸颊也被热红了。


    裴折玉除下玄色披风,挂在椅背上,挽起衣袖转头就将水桶提起来,倒在屏风后的铜盆上,雾气上涌,让他清冷俊秀的侧颜也蒙上一层朦胧,谈轻看着没忍住笑出声。


    “你可是堂堂隐王殿下,哪儿用得着辛苦你?你出去吧,把叶老师给我叫回来就行了。”


    裴折玉沉默地在铜盆上兑了热水,端着铜盆到床边来,淡声说:“给自己的王妃擦身算什么辛苦?在村里时我们不是好好的吗?”


    谈轻说:“现在不是回来了吗?你怎么不先去休息?”


    裴折玉无奈地看着他,“我这不是回来休息了吗?”


    谈轻心说衙门可不止一个房间,但看裴折玉坚持,他也红着脸伸手,“我自己来就好了,你帮我拧干毛巾吧,背过身不许偷看!”


    裴折玉挑眉,丹凤眼看着谈轻,似乎有些困惑,在村里他什么都看光了,为何要背过身?


    谈轻脸更红了,“我可以自己擦身,你不要这么看我,再看你就出去,把叶老师换进来!”


    裴折玉看向他已经结痂的手,迟疑一会儿,到底是转过身去,将巾帕放进热水里打湿了,说道:“你手上的伤刚结痂,小心些。”


    谈轻看他背影居然有些孤零零的,好像被自己欺负了似的,轻咳一声,低头拉开衣领解开腰带,敷衍道:“知道啦,你就放心吧,我今天睡了好久,精神比前两天好多了。”


    裴折玉没说话,微微侧首,丹凤眼半阖,只见到床头椅子上放了几件柔软贴身的衣裳。


    谈轻没有逞强,他今天状态是好多了,挖掉腐肉后腿伤疼了一晚上,现在好多了,还让裴折玉亲手给他擦洗换衣服,他都臊得慌。


    他支着没受伤的那条腿撑着床柱坐到床边的圆凳上,利落地解开了衣衫,扔到边上的椅背上,脱掉上衣后他下意识抱住自己,也不是冷,屋里很暖和,就是怪不好意思的。


    他身上也有些伤,一块块青紫的,不想让裴折玉看。


    听见身后的水声,他朝裴折玉伸出手扯他的衣袖。


    裴折玉默然将湿透的巾帕拧干递给他,巾帕热乎乎的,谈轻指尖碰到时还被烫了一下。


    “会不会太烫了?”


    谈轻脱了衣服有些冷,又刚出了一身冷汗,这热度对他来说刚刚好可以暖身,很舒服,裴折玉却不同,那双漂亮修长的手都红了。


    裴折玉知道谈轻在身后干什么,只垂眸道:“天冷,很快就凉了,小心别碰到腿上的伤。”


    “我知道。”


    谈轻应了一声,低下头自顾自擦了一把脸,之后是脖子、肩胛骨。屋子里只剩下他动作的声音,热气熏得他耳尖也红透了,安静得让他有些不习惯,便问裴折玉:“季大人也从府城过来了,案子都忙完了吗?”


    裴折玉应道:“程纬醒来之后就交待了账册的事,后来我便回刘县找你了。现如今账册在季帧手上,等过两天,他会先着带账册和程纬等人入京,告发右相贪污,且为了掩盖罪证派常家人刺杀隐王和隐王妃。”


    谈轻有些诧异,“确定要告发右相吗?其实我觉得,账册作为筹码跟右相交易,可以给你带来更大的利益,也能更快扳倒裴璋。”


    裴折玉眸光一沉,“与右相交易,不异于与虎谋皮,他本是裴璋的人,不会轻易向我低头。常家太过放肆,右相该为此付出代价。”


    谈轻顿了顿,“要是这样的话,这次右相要是没有倒台,等我们回京后,我们就麻烦了。”


    右相在朝中得势这么多年,他的势力就犹如一棵大树,门生遍布半个朝堂,盘根错节,账册只是大树腐朽的一部分,谈轻认为只是一本账册,是很难一举扳倒右相的。


    裴折玉又打湿了一条巾帕拧干,递向身后,谈轻才发现手里的巾帕已经凉了,正递过去要跟他交换,却听他沉声道:“那便尽我全力,将右相扳倒,让他再无翻身的余地。”


    谈轻的手僵在半空,按住他被热水泡得温暖的手背,“如果只是因为我,其实没关系的。”


    裴折玉回眸道:“不行,常家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他回头正好看到谈轻白皙的后颈和清瘦笔直的后背,腰身纤瘦,蝴蝶骨说不清的好看。


    美中不足的是,谈轻的腰胯部和蝴蝶骨周边青紫了好几块,仿佛一块破损微瑕的白玉。


    裴折玉皱了皱眉,趁谈轻没有发现,很快别开脸,仍是坚持他的想法,“右相是裴璋用了二十年的人,除掉他,便相当于断了裴璋的一条胳膊。裴璋自然可以换人顶替右相的位子,但右相一倒,右相一脉也逃不过树倒猢狲散的结局,短时间内,就算是裴璋也无法填补这个空缺。届时,我们便可以尽可能的在朝堂安插人手。”


    谈轻恍然大悟,“我倒是没想到这一层,这么看来,除掉右相,反而对我们更加有利。”


    利用账册威逼利诱,是可能让右相低头的,但人心是最难控制的,尤其是右相这种老狐狸,不过要想除掉右相,也有一定风险。


    谈轻换了热的巾帕,边忙活自己的事边说道:“可要是不能一举扳倒右相,我们就会处于被动的位置,要不要找我外公帮忙?”


    裴折玉眸中浮现一丝暖意,低头将凉了的巾帕放进水盆里洗干净,温声道:“还不用,若是有需要的话,我会派人去请国公爷的。”


    谈轻其实有点心虚,他知道老国公一定会帮忙,因为他们拿了账册,已经得罪了右相,要么把账册还他,要么公之于众。而还给他的话,裴璋知道了,裴折玉肯定讨不着好,到时候卫国公府也会被牵连。


    事到如今,谈轻只能叹道:“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一个人倒了,大家都跑不掉。外公默认让钟叔帮我,也是这么个意思吧。其实右相一脉贪了那么多,裴璋知道了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他,关键在于程纬和账册能不能顺利被送入京城进宫面圣。”


    裴折玉道:“先前你我失踪时已然惊动了府城,季帧和蔡知府都已传书入京,二哥知道我们在外出事,定会派人来找我们。我已经派人快马加鞭给二哥传信,让他派人来接季帧,他们会安全回到京中的。”


    谈轻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裴折玉等了一阵谈轻也没有伸手来取热巾帕,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过了年再回去,我会让季帧跟裴璋说你我在常家人追杀之下伤得很严重,无法回京。你我拖得越久,右相就越坐不住,也越难收场。”


    谈轻点了点头,“你做事一向周全,我是相信你的。”


    他说着有些引以为傲地转头看向裴折玉,谁知好巧不巧撞上裴折玉悄悄回头看他的眼神。


    两双眼睛相对无言。


    过了好一会儿,谈轻才红着脸瞪他,“你偷看我!”


    裴折玉:“……”


    虽然中间闹了一下,谈轻还是全程自己擦洗,然后裹上衣服坐在轮椅上红着脸生闷气。


    裴折玉完全不敢提刚才不小心回头被撞个正着的事,哄着他吃了饭喝了药,供上糖果,见他好像没那么生气了,才敢上床。


    谈轻不是真的生气,就是心里有点纳闷,临睡前就忘了。等裴折玉爬上床,即便很困但就是翻来覆去睡不着的他下意识钻进裴折玉怀里,才终于在熟悉的檀香里睡着了。


    也不知道裴折玉是真的忙还是心虚,谈轻第二天醒来时枕边已经没人了。从前谈轻睡姿都是很端正的,也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习惯了挨着裴折玉睡觉,侧躺久了肩头有些不舒服,谈轻揉着眼睛翻了身,不小心牵扯到右腿,一下疼清醒了。


    洛白来给他换药时,谈轻还有些疼得难受,叶澜陪着也不管用,正难受得厉害时,先前进屋收拾床铺的福生就拿着一个玉坠出来。


    “少爷,这不是你的坠子吗?”


    洛白已经换过药,正在包扎,谈轻僵着腿不敢动,接过一看,福生找出来的是白观主给他那个玉竹坠子,挂绳不知道什么时候断了。


    福生出门去找了一根新的红绳,回来时带上了赵希声主仆,他们是特意来拜见王妃的。


    这几天谈轻和裴折玉失踪,赵希声就没睡过踏实觉,其实昨天谈轻回来他就来过,可谈轻睡着了,他只能等第二天再过来拜见。


    谈轻还有伤在身,聊了一会儿,赵希声就识趣地带人走了,只留下一盒甜滋滋的硬糖。


    谈轻这几天天天喝药,嘴巴淡出鸟来,就想吃口甜的甜甜嘴巴,这糖送来的正是时候。


    等赵希声走后,福生拿着红绳编上玉坠子,跟谈轻和叶澜说起将近年关,县衙里里外外都已经贴上红纸,置办好过年的物件了。


    谈轻算了算日子,这会儿已经到了腊月下旬,再有个八九天就是除夕,很快就过年了。


    听福生说除夕那几天县衙里的衙役大都会回家跟家人团聚,谈轻笑着问:“又想家了?”


    福生支吾道:“少爷,我们出来也快一个月了,听说季大人后天走,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福生比原主小,想家也正常,而谈轻只能遗憾地告诉他:“我们先不回去哦,听裴折玉的,他说什么时候回,就什么时候回。”


    叶澜看向福生,语调也比往日温和了许多,“很快就要过年了,现在赶回去也要年后才能回到京城,倒不如安心留在刘县过年。”


    福生也明白现在赶回去也赶不及了,看着谈轻的腿说:“少爷的腿伤还没好,也只能留下来了。对了少爷,我听衙役说,过几天除夕夜,县里会放烟花,你不是喜欢看烟花吗?到时候我们去街上看烟花吧?”


    谈轻确实喜欢看热闹,立马便点了头,“行,到时我腿上的伤应该也愈合了,能下地了。”


    福生这才笑起来,飞快编好玉坠子,给谈轻戴回去。


    谈轻的风寒好得差不多,今天精神不错,刚才赵希声来过,让谈轻想起来自己在村里时想过要做的事,便拉着叶澜跟他做起企划。


    裴折玉今日是踩着午饭的点回来的,叶澜识趣地带着企划书退下了,福生也下去吃饭了。


    半天见不着人,谈轻看见他就来气,裴折玉默然在他身边坐下,才温声道:“在聊什么?”


    谈轻哼哼两声,别开脸吃自己的病号餐鸡汤粥,嘴上却很老实,“在聊种土豆,我想在刘县种土豆,做我的第一个土豆基地,已经跟老师说去找江知墨租先前刘家的地了。”


    反正那边种了一片的土豆,虽然不知道刘家怎么会种,可放着也是放着,可以先在刘县种起来,产量提高了之后再推广到各地。


    裴折玉点头,“好。”


    谈轻斜他一眼,“好什么好?”


    裴折玉补充道:“是个好主意,省时间省力气。”


    谈轻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瞪着瞪着就笑了,将桌上一盅炖鸡汤推到他面前,“没话找话是吧?吃饭没有?先喝点汤填填肚子?”


    裴折玉松了口气,“多谢王妃。”


    他说着在袖中取出一个祥云纹的天青色锦囊,递给谈轻,“先前我给你的金珠还好没掉进河里,落在山上了,燕一帮我捡了回去,不过还是丢了几枚。轻轻先收着,等回京后,我就给你打一只真正的金猪。”


    谈轻有些惊喜地接过锦囊,打开一看,十几枚金珠果然挨挨挤挤在里面,圆润又漂亮。


    “能找回来就很好了。”


    他小心地收起来,没像那天在村里给出去的金珠那样随意,给人的金珠是他自己兜里的。


    因为找回了金珠,谈轻心情不错,连自己的鸡汤粥都分了裴折玉一勺,裴折玉也不嫌弃,张嘴吃下,陪他吃过午饭,便帮他给双手抹药。谈轻双手上的上大多是擦伤,还有手臂上一道刀伤,刀伤让洛白包扎过了,其他小伤青青紫紫的还红肿着。


    裴折玉捧着他的手抹药,谈轻用空着的一只手剥了一颗糖,递给裴折玉。裴折玉毫不犹豫吃下,才看到桌上有一整盒混合几种口味的水果糖,谈轻看见后笑得有些得意。


    “这一盒糖赵希声送来的,他说,是你问他要的。”


    裴折玉笑道:“你先前说想吃糖,我便问他要了。不过你现在还要吃药,要少吃点糖。”


    “知道了。”


    谈轻自觉不是小孩子,又给自己剥了一颗糖吃。


    裴折玉无奈摇头,拉过他另一只手,接着抹药膏。


    薄薄一层浅绿色的药膏有股草药清香,味道并不刺激,还很是油润,缺点就是不方便做事,谈轻啧了一声,无聊地打量起裴折玉。


    裴折玉很自然地倾身亲了亲他的唇,“怎么了?”


    谈轻笑瞪他,“不害臊。”


    裴折玉抬起丹凤眼里看来,神色平静,明明没有出言反驳,可怎么看眼神都像是在跟谈轻说,他亲他自己娶的王妃有什么问题吗?


    谈轻挑眉看他,眼里含笑。


    最后裴折玉先低下头,一边给他的手抹药膏,一边说:“后日季帧便要带着程纬回京了,丁素兰母女还是不见踪影,不过黄小月母子已经被送到了安全的地方。丁素兰是右相疼爱的外孙女,当年与还只是个穷小子的程纬结成夫妻,想必他们夫妻之间也曾经有过真心,谁料最后大难临头各自飞。而程纬一心攀附右相往上爬,也曾将贪污的脏银孝敬右相,最终同样背叛了右相,偷走账册威胁他。”


    谈轻只能说:“或许最早程纬和丁素兰也是一对恩爱夫妻,但他通过丁素兰攀附右相本就是在利用丁素兰。跟了自己几十年的老仆都推出去顶罪再不闻不问、对待丁素兰,又是在她为自己生下女儿落下一身病后养了那么多外室;那日石晖带他出狱被抓了正着,他也毫不犹豫出卖石晖。他或许有远大的理想,想建功立业,却没有能力,钻营歪门邪道,好大喜功,不过他胆子确实不小,竟敢威胁右相。”


    他说着摇了摇头,“说起来这人背弃了那么多人,却唯独给黄小月母子留了后路,还不是因为黄小月给他生了他唯一的儿子吗?”


    裴折玉看向他说:“右相察觉到他的背叛,在找到账本下落后毫不犹豫让人下毒灭口程纬,不再顾忌他外孙女婿的关系,丁素兰在他认罪后也是选择远走高飞。倘若轻轻身边的人也背叛了你,轻轻会如何?”


    谈轻眯起眼看他,“裴折玉,你今天话好多啊。”


    裴折玉睁着一双清澈无辜的丹凤眼与他对视,“我只是很好奇,若是轻轻,又当如何?”


    谈轻靠上轮椅的椅背,拧着眉头看他,“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不要再拐弯抹角的了。”


    裴折玉道:“你先回答我。”


    看他如此坚持,谈轻皱着眉头想了想,如实回道:“那要看那个人怎么背叛我,如果他想要我的性命,那么我绝对不会原谅他。”


    他对裴折玉这莫名其妙的问话有些烦躁,目光幽幽盯着他,“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快说!”


    暗示这么明显,他很难猜不到裴折玉话里的深意。


    有人背叛了他,会是谁?


    裴折玉放下药膏,认真地问:“若是背叛轻轻的这个人,就是一直跟在你身边的福生呢?”


    第162章


    谈轻脸上没了笑容,跟裴折玉说:“裴折玉,不要跟我开这种玩笑,我会真的生气的。”


    裴折玉袖子下找出一张纸条,展开给谈轻看,“这是半个时辰前,福生偷偷出县衙送到城里一处茶馆的密信,据茶馆掌柜说,到刘县将近半个月里,他曾经不止一次去茶馆那边留信,一般到晌午未时三刻会有一个穿着斗篷看不清脸的男人来将密信取走。最近一次,是王妃出事那天,福生匆匆去过茶馆,很快就有人来取走信。”


    谈轻手上全是药膏,只能等裴折玉展开纸条,打开一看,小小一张纸条上只有一行蝇头小字,“年后返京……除夕夜或会出衙门?”


    他的面色变得有些难看,问裴折玉:“早上我才答应过福生,到除夕时要是我腿好些了,就跟他一起出去看烟花。你确定纸条是福生写的?他在联系什么人,是右相吗?”


    裴折玉轻轻握住他的手腕,“你别急,纸条是福生亲自送去茶馆的,但他联系的人应当不会是右相,而是你我都认识的一个人。”


    谈轻心里提着那口气顿时放松下来,“不是右相就行,我穿过来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福生,他一直对我那么好,不仅仅是原主的小厮,也是我的第一个朋友。我相信福生不会害我的,那他在跟什么人联系?”


    裴折玉道:“师枢。”


    谈轻一愣,“谁?”


    他相信福生一直以来对他的好不是假的,可他实在想不通,福生为什么要把他们除夕那天会出门的消息告诉认识没几天的师枢?


    裴折玉说:“昨日我们刚回来时,燕一便告诉我,那天你我在山上失踪后,是福生带人来帮他和叶先生脱困。而福生带来的人,是师枢,还有一帮不知师枢从哪里带来的江湖人。燕一怀疑过师枢的用意,可福生为他们做担保,当时情况紧急,燕一便任由师枢等人帮忙找我们,虽然最后并未找到我们,但他们确实出了不少力。”


    “可就在收到消息,知道你我在村里之后,帮忙找我们的师叔等人就消失了,就像先前师枢不告而别那样,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裴折玉跟谈轻说:“福生毕竟是你身边的人,我知道你很看重他,这两天你不舒服,我不想让你劳心,燕一告诉我此事后,我便让他私下留意福生,才发现了他一直以来偷偷在外给人传信的事。”


    谈轻眉头紧锁,“一开始师枢出现,我就觉得有点太巧,现在回想起来,他好像一直在帮我们,而且福生和他之间,好像确实不大想刚认识的状态……福生为什么要瞒着我这些事?他跟师枢到底什么关系?”


    裴折玉抬手揉开他的眉心,温声道:“福生一直对你忠心耿耿,目前确实没有伤害你,但若是他背后的人下次要对付你呢?当然,你愿意相信他,我们便再给他一次机会。”


    谈轻沉吟须臾,做了决定,“福伯跟了外公大半辈子,出生入死的,福生是他的养子,也是他唯一的养子,外公顾念这份情意,一直以来也很信任福生。不说隐王府和镇北侯府,他背后还有卫国公府,他没道理出卖我,我担心他是被人威胁了。你帮我把他叫来吧,我想当面问清楚。”


    “好。”裴折玉并无异议,“我这就让人叫他过来。”


    谈轻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只深呼吸一口气,有些忐忑不安。正是因为福生完全没必要出卖他,却偏偏跟身份不明的师枢私下联系,还给出了他们的行踪,他才更担心。


    如果福生不是被人威胁,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裴折玉察觉到他有些不安,便俯身亲了亲他的唇角,安慰道:“别怕,我一直都在的。”


    谈轻顿了下,随即慢慢放松下来。是了,或许只是他想多了,但即便真的会失去福生这样一位跟他最熟悉的朋友,他还有裴折玉。


    安抚好谈轻,裴折玉出门让燕一将福生叫了过来,福生刚去吃过饭,被叫来时还以为是谈轻找他有事,放下筷子就急匆匆回来了。


    一进门看见裴折玉也在,福生立马正了脸色行礼。


    谈轻已经平静下来,微微侧首,跟裴折玉低声说:“你带燕一先出去吧,我单独跟他谈。”


    裴折玉俨然不放心,“你受伤了,我留下陪着你。”


    谈轻摇头,“不用。你在这里,福生会害怕的。”


    住在隐王府这么久福生还是很敬畏裴折玉,谈轻想不通,只能猜测是因为裴折玉身份贵重。


    裴折玉犹豫了下,握住谈轻的手腕叮嘱道:“我就在门外,要是出了什么事,就叫我。”


    谈轻道:“放心,没事的。”


    裴折玉还是起身带上燕一出门,只是路过福生时看他的眼神让福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看两人出去后,福生才松了口气,起身走到谈轻身边,小声嘀咕,“殿下这是怎么了,脸色好难看……是不是又出什么大事了?”


    谈轻听他语气还跟平常一样没什么区别,也跟着笑了笑,“没出事,就是有点不开心。”


    福生也没多问,挠了挠脸,到桌前给谈轻倒了杯热水,才发现他双手已经用纱布裹起来,显然是上过药了,他便打趣道:“又是殿下给少爷上的药吗?殿下对少爷真好。”


    谈轻没说话,默默看着他。


    福生把热水放在他面前,被他盯得有些奇怪,“少爷怎么这么看我?是跟殿下吵架了吗?”


    谈轻摇头,看了眼对面。


    “你也坐。”


    裴折玉不在,福生要自在许多,谈轻让他坐他就坐,谈轻便问:“你跟在我身边多久了?”


    福生掐着手指数了数,“少爷被骗吃了假孕子丹出事后我才来的,到现在也一年半了吧。”


    谈轻看着他,又问:“那你觉得,成亲之后的我,跟你刚来我身边时的我有什么差别吗?”


    福生面色微僵,眼珠一转,扯了扯嘴角笑得很轻松,“有什么差别?不都是少爷你吗?”


    谈轻一直留意他的神情,没有错过他这点微妙的变化,却说:“你不说,我也知道,我跟以前变化太大了,其他人也看得出来。还记得孙俊杰也说过,我是假冒的谈轻。”


    福生想也不想反驳道:“孙俊杰胡说八道的,少爷就是少爷,手上也有以前的孕纹,怎么会是假冒的呢?少爷病重的时候我一直守在少爷身边,我很确定少爷没有被换掉!”


    谈轻说:“身体没有换,可要是里面的魂换了呢?”


    福生笑容有些勉强,“少爷,你是不是生病了?”


    谈轻挑眉。


    福生眼神担忧,“我听人说过,如果一个人情志受创又或是身体重创,醒来后性情会与从前截然不同,少爷不记得以前的事了,性子与从前自然有所变化,但少爷就是少爷啊,少爷身上流着的血是不会变,少爷就是镇北侯之子,卫国公亲外孙!”


    谈轻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就差直接告诉福生,他不是从前的谈轻了,可是福生的话,也让谈轻有些意外。福生这话是不是在告诉他,不管他芯子里是谁,他都是谈轻?


    拐弯抹角说话不是谈轻的作风,他暗叹一声,将手里握着的那张纸条放到了福生面前。


    “你看这纸条,眼熟吗?”


    看到纸条的一刹那,福生脸色就变了,待打开后看清楚上面的内容,他已笑不出来了。


    谈轻跟他说:“你说不是你写的,我也愿意相信你。福生,我醒来时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这段时间以来多亏你的照顾,我一直都记得你的好。如果你被人威胁了,一定要告诉我,我会拼尽全力帮你的。”


    福生哑然垂头。


    “少爷,我……”


    谈轻定定看着他,“有什么话,不能跟我说吗?”


    福生攥紧纸条,似乎是在犹豫挣扎,末了长叹一口气,看向谈轻说:“我知道少爷会帮我。上回遇刺,少爷因为我受了伤冒雨去给我采药,当时有多危险,我是清楚的。我也知道,现在的少爷和以前的少爷不一样。但少爷信我,我不会害你的。”


    谈轻皱眉道:“那你为什么不告诉你,你在给谁通报我们的行踪?是师枢,还是别的人?”


    从谈轻拿出纸条开始,福生就知道之前的事瞒不住,仍是摇头,“之前少爷失踪时,我确实找了师枢帮忙,也请少爷相信,他不是坏人。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让少爷好。”


    谈轻有些好笑,“不告诉我真相,也是为我好吗?”


    福生不敢与他对视,惭愧低头,“对不起,少爷。”


    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福生还是没有交待他到底在给谁传信,谈轻心里也有些失望和生气,他靠在椅背上,重新审视起福生,“那我问你,你们这些人的来历,外公知道吗?”


    福生怔了下,默默摇头。


    谈轻拧紧眉心,“为什么?我想不通,有隐王府和卫国公府护着你,还有谁能威胁你?如果不是被人威胁,那你又是为什么来到我身边的?究竟是什么人,跟我无亲无故的,却派了你到我身边来照顾我?”


    福生只摇头说:“少爷放心,我没有被任何人威胁,我去镇北侯府,是我自己的主意。”


    谈轻同样摇头,“可一旦外公和福伯福婶他们知道你背后还有一帮来历不明却口口声声为我好的人,他们是不会再容忍你留在我身边的,福生,你也不想他们对你失望吧?”


    福生神情一僵,忙道:“少爷,我们是不会害你的!”


    谈轻只能说:“我相信你,也只相信你,你背后的那些人,我一个都不知道也不认识。我相信裴折玉和外公也是这么认为的,他们绝对不会允许这些来历不明的人离我太近。”


    福生面色着急,想说什么又顾忌着什么不敢说。


    谈轻便又说:“你不告诉我也没用,裴折玉已经查到每天都会有人去茶馆取你送出去的信,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不会伤他们,他们帮忙找过我,我还会感激他们。可那些藏在暗处的人,一日没有查清楚他们帮我的目的和身份,裴折玉是不会放心的。”


    福生眼里满是挣扎,“少爷……”


    就算他眼巴巴看着谈轻,谈轻依然摇头,“你这么看我也没用,你说你们是为我好,裴折玉也是为我好,他不知道你们的身份,可是针对我们的人太多了,从前是赔钱货其他皇子甚至是皇帝,现在又多了个右相,以防万一,他肯定会查到底的。”


    “当然。”谈轻安抚道:“除非他们藏着一辈子,不再出现在我身边,便不必暴露。否则,将来我们或许会误伤这些帮过我的人。”


    福生纠结地东张西望,扣手指头,大概是被误伤这个隐患让他极为不安,他最后耷拉着脑袋,闷闷说道:“我可以带少爷去见他们,可是少爷,你不要生气,也不要告诉国公爷。你答应的话,我就带你去。”


    谈轻问:“为什么?”


    福生叹气说:“因为现在还不是时候,要不是少爷这两年频繁出事,他们不会提前回来。”


    “回来?”


    谈轻对这个说法有些许奇怪,但福生愿意带他去见那些人,谈轻已经如愿了,正要点头,裴折玉忽然从门外走进来,断然道:“不行。王妃伤势未愈,不能跟你去见任何人。”


    福生如惊弓之鸟一般浑身僵硬,迅速起身跪下来。


    “殿,殿下!”


    他下意识看向谈轻,谈轻便有些不高兴地看裴折玉。


    “你怎么进来了?”


    裴折玉冷冽眼眸扫过福生身上,便带着燕一进来,大步走近谈轻,“我实在担心你,你们聊了太久,我放心不下,就进来了。”他很快又说:“放心,只有我和燕一听见了。”


    见福生肉眼可见的放松了几分,谈轻便不再追问,跟裴折玉说:“我去走一趟,没关系的。”他说着看向福生,“福生说他们不会伤我,那我就信他一次,去跟那些人见面。”


    “不行。”


    裴折玉紧握住他的手腕,坚持道:“你刚刚才死里逃生,我不能让来历不明的人接近你。”


    福生闻言偷偷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好像咬了咬牙。


    谈轻看在眼里,不由笑问:“你又不高兴什么?”


    裴折玉跟着看来。


    福生立马低头,唯唯诺诺地说:“没有,小的不敢。”


    “我都看见了,在我这还装什么?”谈轻看向自己包扎好的双手和坐在轮椅上的双腿,直言道:“你们都看到了,我现在行动不便,要跟你出去见什么人,我一个人是去不了的,就算我想去,裴折玉也不放心。”


    裴折玉淡声道:“让他们来县衙。”


    福生飞快摇头,“不行,他们来衙门身份就暴露了!”


    谈轻想着在衙门和去他们的地方之间折中选一个隐蔽安全的地方也行,一张嘴就被裴折玉按住手臂,冷冷俯视福生道:“那便给本王一个必须出去见他们的理由,否则,本王不介意派兵将他们一个个找出来。”


    福生只觉得裴折玉太过冷酷无情,蛮不讲理,求助的眼神看向谈轻。谈轻先是一愣,旋即笑着说:“他只是担心我,我劝不动。”


    福生看谈轻的眼神仿佛被他背叛了一般,又委屈又急,“不行!殿下,你不能这么做的!”


    裴折玉面色冷淡,“理由。”


    谈轻给了福生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又悄悄拿手肘撞了下裴折玉后腰,让他收敛一点。


    别吓唬他的人!


    裴折玉腰身一僵,疼是不疼的,只是有些敏感,无奈低头看向谈轻,示意他大可放心。


    福生看谈轻这回真的没有帮自己说话,闭了闭眼,可怜巴巴地说:“因为那个人不是外人,他是白观主,送了少爷玉坠的那位!”


    闻言,谈轻面露惊喜,裴折玉不着痕迹皱起眉头,似乎对谈轻对此人的在意十分不喜。


    可在下一刻,福生便颇大逆不道地瞪着裴折玉,幽幽说道:“十几年前,白观主曾经是卫国公府国公爷唯一的儿子,镇北侯谈显的夫人,更是少爷的生身父亲,钟思衡。”


    第163章


    听到钟思衡这个名字,谈轻眼睛都瞪大了,白观主居然就是原主的生身父亲,钟思衡?


    饶是裴折玉,面色也变得有些微妙,下意识看向谈轻,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


    “钟思衡早已战死。”


    不说都说了,仗着钟思衡是谈轻的生父,福生还有些怕裴折玉,也不像先前那样小心翼翼,只说:“有人不想要他们活着,他们就只能死。要是让外人知道他还在这世上,整个镇北侯府和少爷都不会好过。总之,少爷去见他一面,真相自然大白。”


    裴折玉眸光一寒,却被谈轻按住了手臂,“我去。”


    裴折玉不赞同地皱紧眉头。


    谈轻从没想过已经战死的钟思衡还活着,他不仅是这具身体原主的生父,也算得上是谈轻的债主——他现在还占着原主的身体,而原主是钟思衡拼了命生下来的孩子。


    这是很难算清楚的帐,不管他在末世穿过来时原主就已经断了气,他都用了原主的身体。


    谈轻没有怎么纠结,缓缓摇头,朝福生伸出手,他的手刚敷过药膏,用纱布裹得只露出几个手指头,指甲上也有一些淤血未消。


    “起来吧,我跟你去见白观主,若他真的是钟思衡……他毕竟帮过我,你去通报,就说,隐王府王妃想见他一面,我等他时间。”


    福生愣愣地看着他的手,谈轻有些无奈地耸肩,“你是他的人,也跟在我身边这么久,相信能看出我的为人,我不会将他还活着的事说出去,但我确实也应该去见他一面。”


    福生爬起来,小声说:“少爷是他怀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的孩子,他不会不想见少爷的。”


    “但我应当不是。”


    谈轻实话实说,“你突然被我们抓到,让他们暴露身份,我也要给他们一点时间好好准备一下,是要见我,还是要找我算账。”


    福生连忙摇头,“不会的!夫人他不是那样的人!”


    谈轻知道他明白自己的意思,也笑着摇头,“你去通报吧,如果他愿意的话,我就过去。”


    福生迟疑地看向裴折玉,裴折玉脸色微寒,却没有让燕一阻止他,福生犹豫良久,认真地跟谈轻说:“少爷,你相信我,夫人绝对不会害你,他一直没有现身是有苦衷的。”


    谈轻道:“去吧。”


    钟思衡没有死,却一直没有回来跟他的儿子和父亲见面,必是有不能宣之于口的苦衷。谈轻不是原主,只能说可以理解,却没有立场代原主原谅又或者是怨恨钟思衡。


    福生欲言又止,到底没再多说,还是低着头离开了。


    燕一用眼神询问裴折玉是否跟上,裴折玉摇了头。


    “你先出去吧。”


    燕一领命退下。


    屋中只剩两个人,裴折玉在谈轻身边坐下,将他被纱布包裹的双手轻轻捧起来,神色无奈又难免担忧,“福生知道你跟以前不一样了,我只怕钟思衡知情后不会放过你。”


    谈轻知道这笔账难算,也无可奈何,“现在被我占了的身体确实是钟思衡的亲儿子的,裴折玉,没有人可以阻止一个关心自己亲生血脉的父亲,我觉得我应该跟他说清楚。”


    想起上回白观主、也就是钟思衡送过谈轻一个玉竹坠子,谈轻将它在衣襟下勾出来,“这个坠子,还是上回他离开前送我的。难怪,这位白观主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会用那样哀伤的眼神看着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一直没有回来,可是我从他的眼睛可以看出来,他一定也很爱他的孩子。裴折玉,你知道吗,他断了一条手臂。”


    谈轻道:“他跟我见面时一直是戴着面具的,看起来很瘦很瘦,还断了一条手臂,他这些年在外面过得应该很不容易吧?可是几天前福生告诉他我们出事了,他马上就让人来帮忙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察觉到我不是原主,但我感觉他是个很温柔的人,我无意占了他儿子的身体,本来就亏欠他们,本以为可以替原主照顾好外公,但一直以来,还是外公帮我们居多,现在外公又被我拖下水,被迫夺嫡……”


    裴折玉拧眉道:“听闻二十年前,国公爷还在西北时,钟思衡是军中最年轻的军师,当年先帝意欲攻打漠北,谈显便是他手下最勇武的先锋。后来他们回京成亲,有了小公子,不料先帝崩殂,裴璋继位,漠北攻来,谈显夫夫抛下了不到三岁的谈小公子前往西北,那时,钟思衡便是谈显身边最得力,也是同他最默契的军师。”


    这是谈轻不曾听说过的,他有些意外,“当年骄傲的军师,如今断了一臂,隐瞒身份苟且偷生,在自己儿子和父亲面前也不敢透露身份,当年他们出事,是有什么隐情吗?”


    “不清楚。”裴折玉丹凤眼紧紧凝望着谈轻,“我只担心你,倘若钟思衡无法接受他的儿子已经死去……而我,也无法接受你离开。”


    谈轻失笑一声,伸手覆上他的手背,“不要太过悲观,他总不能让法师来把我收走吧?”


    裴折玉抿紧薄唇,默然不语。


    谈轻见他是真害怕,轻咳一声,抬头亲了亲他嘴角,哄道:“先前不知道他就是钟思衡,以为他只是白观主,我跟他说过话,他是个讲道理的人,就算让法师来收走我,真正的谈轻也是回不来的。我会跟他好好谈谈,不管是什么补偿也好,我会尽力做到的,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裴折玉倾身拥住他,忧心忡忡道:“我会做好十足准备,哪怕得罪所有人,也会保住你。”


    谈轻心道他是真被吓到了,暗叹一声,拍着他后背安抚道:“好啦,放心吧,我心里有数,谁也收不走我,我也不想离开你。”


    他的安抚没什么用,裴折玉仍是十分忧心,虽然没有派人去追福生,也出了一趟门吩咐燕一做了什么,回来后便半步不离地跟着谈轻,生怕他会出事,让谈轻啼笑皆非。


    直到入夜,福生才回来,带给谈轻一个消息,钟思衡愿意见他,也可以让裴折玉一起来。


    这让谈轻松了口气,裴折玉捉摸不清钟思衡究竟是认同了谈轻还是顾忌他们会暴露他的身份,亲自推着谈轻出门,坐上马车,在福生带领下去找钟思衡,虽然明面上只带了几个护卫,可谈轻五感敏锐,稍微放开精神力一探就知道暗处带了不少人。


    裴折玉要以防万一,谈轻无话可说。


    夜色深沉,马车穿行在街上,最后停在县城北边一处隐蔽的园子前,下马车前,一路上时不时看着谈轻想说什么的福生终于开口。


    “夫人上回跟少爷道别是真的有事要离开,可听说少爷要陪殿下去赣州,夫人不放心,便先我们一步到了刘县,师枢也是夫人派来,主动将他们查到的消息透露给少爷。”


    福生恳求道:“夫人这些年真的很辛苦,少爷,我求求你,不要让夫人更伤心了好吗?”


    谈轻意识到福生话里的深意,不大认同地摇了头。


    “他早晚会知道的。”


    福生耷拉下脑袋,闷闷下车。


    谈挑了挑眉梢,跟裴折玉相视一眼,裴折玉默默握紧他的手腕,将人打横抱起下马车,放在马车下的轮椅上,便推着跟上福生。


    园子大门隐藏在偏僻巷子里,已经有人等在那里了。


    师枢就站在挂着灯笼的门口跟人说话,一见到他们,便冲他们笑着招手,“哟,来了!”


    看他还是那副不正经又自来熟的模样,燕一快步上前护住二人,裴折玉面色也冷了下来。


    “人在何处?”


    知道他是在问钟思衡,师枢撇了撇嘴,让开门口往里走去,“早就等着了,跟我进来吧。”


    裴折玉双手攥紧轮椅椅背,到底还是推着谈轻进了门,燕一和几个护卫护在他们身前身后,福生也紧跟在一侧。园子里很大,地上铺着平整的石板,他们进来后有人在后面关了门,师枢则是在前面带路。


    燕一边走边打量园子内部环境,师枢看在眼里,嗤笑道:“行了,知道你们要来,园子里没什么人,没打算跟你们打打杀杀的。你们的人就好好待在外头,别疑神疑鬼了。”


    燕一顿了顿,看向裴折玉。


    他们暗里带了不少暗卫,看样子已经被发现了。


    裴折玉面色平静,淡声道:“你最好是说到做到。”


    师枢对裴折玉依旧不是很客气,捋着小胡子说:“最讨厌跟你们这些皇子皇孙说话了,不过谁让小福生不小心被你们发现了呢?师兄要见你们,我也只能捏着鼻子忍了,师兄就在前面,我带他过去就行了。”


    他说着就要靠近轮椅,裴折玉递去一个眼神,燕一便拔了剑。路边石灯微弱的火光映照在剑锋上,光芒雪亮,师枢不得不止步。


    “哎,说好不动手的!”


    裴折玉道:“我带他去。”


    师枢啧了一声,不耐烦地说:“可师兄不想见你这位隐王殿下,只想见他自己的小崽子。”


    他说到‘隐王殿下’时语气十分讽刺,裴折玉面色又冷了几分,谈轻见状伸手拉住他的手。


    “别急,我跟他说。”


    裴折玉拧紧眉头,没有说话。


    福生一看燕一手里锋利的剑刃,额角猛地一跳,急忙出声劝道:“算了,人都来了,就让殿下送少爷到门口吧,也没几步路了!”


    谈轻看向师枢,“先前在县衙,你不是挺客气吗?”


    师枢倒也给他们二人面子,嘀咕了一声,“那不是在他的地盘吗……行吧,你们跟我来!”


    他摸了摸鼻子,往前走去。


    谈轻捏着裴折玉的手指冲他笑了笑,裴折玉面色才缓和些,推着他跟上去,谈轻看看前面的师枢,笑说:“听说之前我出事时,是你带人来找我的,那我该多谢你才是。”


    师枢哼哼两声,有些得意,“那你打算怎么谢我?”


    谈轻在袖子里拿出一张银票递给他,“之前说好的银票,就是找不到人,喏,现在给你。”


    师枢果然为钱回头,看见他手里的银票一把接了过来,总共两张,都是一百两,他有些惊喜,而后狐疑地看着谈轻,“多了?”


    “不想要吗?”


    谈轻伸手,“那还给我?”


    看见他被纱布包裹只露出手指的手,漂亮的双手满是伤痕,师枢迟疑地将银票收回去。


    “到我手上,就是我的了。”


    谈轻笑眯眯地说:“拿人手软,这是承诺过你的银票,多的一半,换你今晚少惹裴折玉。”


    师枢觉得手里的银票有些烫手,纠结了一下,抽出一张,又全部叠起来放进怀里,“我考虑考虑。反正到我手里就是我的银子!”


    谈轻失笑摇头,又回头拉住了裴折玉衣袖,冲他眨了眨眼。裴折玉全程看在眼里,原本冰冷的面色好转几分,眼底仍是充满戒备。


    很快到了房间门前,屋中灯影绰绰,俨然有人。


    师枢张嘴回头看向裴折玉,本来想说什么,见谈轻盯着他,就只是伸手说:“师兄就在屋里等你,隐王殿下就免进了。我推你进去?”


    还未见到钟思衡,裴折玉自然不放心将谈轻交给他,谈轻却冲他摇头,“没事,我去跟他聊几句。你跟福生他们在这里等会儿。”


    他说着给福生递了一个眼神,福生立马点头,“少爷放心,我在这里陪着,殿下不会有事。”


    谈轻颔首,又捏了捏裴折玉手掌心。带着血痂的手摸上去有些粗粝,裴折玉眉头紧锁,僵持须臾,最终俯身轻轻抱了谈轻一下。


    “有事叫我。”


    谈轻笑着点头,“放心!”


    师枢白眼快翻到天上去了,等裴折玉终于舍得放开轮椅,立马就将人挤开往房门前推去。


    裴折玉往前跟了两步,便被福生抬手拦住了,裴折玉脸上覆上一层冰霜,冷冷看向福生。


    福生缩了缩脖子,但还是坚持拦住他,“殿下放心,夫人是少爷的生父,不会伤害他的。”


    裴折玉眉头紧锁,确实没再跟上,只是目光紧追不舍地看着谈轻,如何也不能放心下来。


    谈轻也不大放心,在轮椅上回头冲他摆手,两个人依依不舍的样子,师枢看了颇牙酸。


    “就分开一会儿,至于吗?这些皇子也太弱了吧!”


    谈轻闻言转过身打量他。


    师枢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是他自己问的,谈轻如实说道:“吃不到葡萄……”


    “得得得!你还是别说了!”


    他一张嘴,师枢就知道他要说什么,警觉打断,快步推着他到了门前,说道:“你还是省点口水,一会儿跟我师兄好好聊聊吧。”


    谈轻抬头看他,“师兄?”


    师枢没有解释,自顾自推门。


    屋中空荡荡的,供着一座观音像的神龛,摆着一些贡品,香火萦绕,漂浮着一股好闻的檀香,而神龛前站着的人穿着素白道袍,高高瘦瘦,观其背影有几分出尘的仙气。


    从他的背影,谈轻一眼便认出来,这是白观主。


    也就是钟思衡。


    师枢抬脚把门关上,将谈轻推向他身后,语气听着很是随意,“师兄,人我带过来了啊。”


    钟思衡背影似乎僵了一下,而后缓缓转过身,他这次没有戴面具,露出一张与谈轻眉目相似的脸,并非老国公那样轮廓分明的硬朗,也非裴折玉和叶澜那样的清冷矜贵或温和清雅,而是极秀气温柔的长相。


    “你来了。”


    谈轻还认得他那双温柔的眼睛,与他相视一瞬,便见他弯唇笑了起来,眼尾依稀有一条细细的纹路,昭显着他已经不再年轻了。


    先前他还是白观主时,谈轻感觉他很亲切,会主动跟他说上话,可此刻却不知要说什么。


    见他不说话,钟思衡跟师枢说:“你先出去吧,替我好好招待隐王殿下,不要为难他们。”


    师枢有些不情不愿地应了声好,便转身出去了。谈轻扭过头看着他再次把门关上,手指不自觉抓紧衣袖,他本以为自己到了钟思衡面前可以好好把话说清楚,但当他真正见到钟思衡时,他还是有些紧张。


    似乎察觉到谈轻心不在焉,钟思衡手中握着一柄拂尘,缓缓走到他面前来,温声道:“不必担心,我无意为难隐王殿下,知道你和他相处得很好,这次也是他拼了命去救你。”


    他垂眸看向谈轻双腿,嗓音比先前要更轻柔一些。


    “你的腿,还疼吗?”


    谈轻暗自深吸口气让自己放松下来,摇了摇头,又点了头,“伤得不深,不小心碰到会疼。不过大夫说,到除夕应该能愈合了。”


    钟思衡仿佛笼着烟雾的温柔双眸望向他的脸,“福生应该跟你说过了我是谁,对不起,先前一直隐瞒你我的身份,见到我之后,也没有叫爹……你,是不是还在生气?”


    谈轻看他满是希冀的眼神,好像在等自己喊他一声爹,心里突然冷静下来,“白观主……不,现在应该叫你镇北侯夫人,或者是西北军军师钟思衡,先前不知道你就是谈轻的生父,但福生跟我说过,猎场的线索是你给我们的,那天我出事时你们也出力帮忙了,我很感激你。不过……”


    钟思衡眼神黯淡下来,却见他包裹纱布的双手扶在轮椅上,支着一条腿站了起来。钟思衡不由紧张起来,伸手扶他,“你的伤……”


    谈轻摇头,“没碰到,不疼的。”


    他看着钟思衡,轻叹一声,说道:“对不起,我并不是真正的谈轻,也没办法叫你爹。”


    钟思衡怔了下,笑容变得勉强,“是因为我明明还活着,却一直没有回来,阿轻生气了吗?对不起,但爹真的没办法,爹已经尽力了……爹若是回去了,会连累你和外公的。”


    谈轻摇头,“不是的,我只是想告诉你,很抱歉,三月宫宴,镇北侯府小公子谈轻在宫中落水后大病一场,就已经死了。我并不是真正的谈轻,就算这具身体确实还是谈轻。”


    他斟酌了下,叹道:“我跟以前的谈轻有着完全不同的性格,我不知道他的过去,除了我们先后共用过一具身体,我们没有之间没有任何联系。很抱歉占用了你儿子的身体,我也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变成谈轻的,但我想,你是他爹,你该知道真相。”


    钟思衡眼圈悄然泛红,却笑着摇头,“我知道你当时病得很严重,我收到消息马上就赶回京城了,可路途太远,我到京城时,你已经和隐王完婚。阿轻,是爹不好,这些年来让你受苦了,你怨我是应该的。”


    摘下面具的钟思衡红着眼睛时看去格外脆弱,谈轻看着他右手空着的袖管,面露惭愧。


    “你与真正的谈轻是血脉相连的父子,你应当清楚真正的他会是什么样的。你派福生来到他身边,应当也是放心不下他,想来在那之前,你已经派人暗中保护他,那么他是什么样的性情,你应当也很了解。而从他到我的变化,京中也有不少人能看出来。我可以欺瞒其他人,但是白观主,我没办法隐瞒你,我确实不是他。”


    谈轻单脚站稳,抬手拆掉左手上裹着的布条,布条一直缠到手腕上,长长一条沾了浅色的药膏和血丝,垂落到地上,一直到露出他手腕上方三指的一枚暗粉色的圆点。


    钟思衡拉住他的手,不解道:“你这是在干什么?”


    谈轻将手上色泽黯淡的孕纹露出来,“你们分别我是不是真的谈轻,应该就是靠孕纹,真正的谈轻吃过假的孕子丹,险些丢了性命,这颗孕纹是无法模仿,也无法改变的。”


    钟思衡摇了摇头,近乎逃避地别开脸往门前走去,忙道:“我知道你就是我的阿轻,你手上的伤还没好!罢了,我去找药重新包扎。”


    谈轻更快拉住他仅剩的左臂,“不用!早就不流血了,包扎起来,只是因为敷了药膏。”


    他将左手举起来,五指微微收紧,浅青色的异能便在掌心上凝聚成一根小小的暗紫藤苗。


    亲眼目睹藤苗生长的钟思衡睁大双眼,愣在原地。


    谈轻面不改色摘下藤苗递给他,神情认真且诚恳,“我并非这个世界的人,我来到这具身体时,这具身体的主人已经死去,我无意中入了他体内,用我的能力修复这具身体,再醒过来是我已经是谈轻。占据了你儿子的身体,我很抱歉,但是白观主,你应该很清楚,你的儿子谈轻绝对不会拥有我这样的能力,他真的已经死了。”


    钟思衡看着他手上迅速枯萎的藤苗,怔愣不语。


    谈轻便道:“抱歉……”


    “不!”


    钟思衡飞快摇头,俨然不愿再听,忽而用拂尘将他手里的枯藤挥开,怒道:“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本来可以假装你就是我的儿子阿轻,唤我爹的,不是吗?你为什么一定要告诉我,我的阿轻已经没了?”


    “我,对不起……”


    藤苗落到地上,谈轻没有心思去捡,有些怔愣地看着突然变得歇斯底里的钟思衡,也没有留意到手背上一道血痂绽裂溢出血丝。


    钟思衡却看得清清楚楚,自责无可遏制地涌上心头,让他眼眸湿润,转过身去,深呼吸试图平复情绪,但嗓音还是泄露出哭腔。


    “是我失态了……”


    谈轻眨了眨眼,低头看着藤苗,又看向钟思衡格外瘦削羸弱的背影,也不知该怎么安慰。


    听起来,钟思衡是知道他和原主的差别的,自己儿子变化这么大,他比谁都更清楚吧?


    钟思衡闭了闭眼,忽然说道:“他被骗服下假孕子丹时,我不在,我收到消息知道他险些丢了性命简直心痛如绞,福生便主动提出要去京中照顾他,我答应了,可是不到一年,他又出事了……宫中太多人算计他,我知他病重,不远千里赶回来,结果这次又晚了……听说他无事,可醒过来之后性情大变,与从前宛若两人。”


    “哪怕福生后来不再告诉我这些,我曾亲自与你接触过几次,又怎么会看不出来……我虽然在阿轻三岁后便再也没有见过他,可我这么多年一直以来都在派人看着他,我知道他经历过的一切,即便我们相隔很远,我知道再多也无法在他需要我的时候回到他身边。我这次回来只想补偿他,你为什么一定要告诉我他已经没了……”


    钟思衡到底没忍住泄露出一声哽咽,慢慢蹲了下来,放下拂尘,将自己的脸藏在膝盖上。


    谈轻心里有些羞愧,可理智告诉他,隐瞒越久,就越难收场,看钟思衡如此难过,他只能安慰道:“抱歉,我不该说得这么直接。”


    钟思衡埋头不语。


    谈轻听见他在哽咽的声音,等了一阵,他说道:“其实根本不怪你……只怪我,明明知道他一个人在侯府过得不好,知道二房和皇帝、太子皇后都在利用他,却一直没有回来接他。我一直告诉自己,再等等,再等等,等挨过这些苦,我们一家人就可以团圆了,可结果总是不尽人意……”


    他仰头望向神龛上的玉观音像,哑声道:“倘若我早一些回来,阿轻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这个问题谈轻没办法回答,“我不知道他的过去,也不能代表他原谅或是怨恨你,但我想,在过去十几年里,他一定很想你吧。”


    钟思衡双眼涌上一层朦胧水雾,再次埋首在膝盖上。


    “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那我先出去转转。”谈轻识趣地坐回轮椅上,思索了下,取下扶手挂着的一个杏色布袋,将其放在钟思衡身边,“这是我带来的一些糖,口味很新奇,希望你会喜欢。”


    钟思衡脊背一僵,蜷缩起来。


    生在末世的谈轻没有过父母,却也能理解钟思衡在此刻痛彻心扉的感受,他无法再麻痹自己,接受亲生儿子的死不亚于剜心之痛。


    但这就是事实。


    谈轻暗叹一声,自己转动轮椅往门前而去,快到门口时,钟思衡沙哑的声音再次在身后传来,带着浓浓的哭腔,又暗含几分希冀。


    “若是我的阿轻,再见到我时,也会送我糖吗?”


    谈轻顿了顿,回头看去,钟思衡没有看他,而是迷惘而虔诚地仰头看向神龛上的观音像。


    他好像在向神佛求一个答案。


    可惜谈轻并不了解原主,看着钟思衡哭得心碎的背影犹豫再三,最终还是选择实话实说。


    “抱歉,我不知道。”


    钟思衡没有再说话,只有压抑得只剩气声的哽咽在身后传来,谈轻摇了摇头,转身出门。


    门前台阶旁有个平缓的斜坡,门口也没有门槛,但出门时谈轻留意了一下,门边是有门槛痕迹的,大概是像县衙后院那样拆掉了。


    其实钟思衡是想过让他做他的儿子,哪怕是假装原主,才会对他这么好,这么细心吧?


    这样或许可以弥补钟思衡对原主的愧疚,否则他恐怕永远不能原谅自己,却对原主不公平。


    这份细致让谈轻心情颇为复杂,自己推着轮椅出来,将房门关上。门外师枢跟裴折玉等人站在一块,约莫是没想到他会出来这么快,几人便都过来了,裴折玉大步来到谈轻身边,不放心地打量着谈轻周身。


    发觉谈轻一只手上的包扎被拆掉,手背上隐隐有道新的血丝,就算已经干涸,裴折玉俊秀的眉头紧皱起来,“他可曾对你动手?”


    谈轻摇头,食指置于唇边嘘了一声,指向外面的花园,小声说:“让白观主冷静一下。”


    师枢和福生闻言再看向房门时明显面露担忧,裴折玉思索了下,推着轮椅带谈轻离开门前,师枢和福生相视一眼,也跟了上去。


    离门口一段距离了,师枢才小声问:“你们都聊了什么?我师兄一个人在里面没事吧?”


    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楚,谈轻告诉他,“你可以过去看看,不过我想,他现在应该只想一个人待一会儿。我和裴折玉在这里再留一阵,若是他还想跟我说什么,便来找我。”


    师枢挠了挠头,应了一声行,转身匆忙回到门前。


    福生神色恹恹地跟在谈轻身后,没有说什么,谈轻知道他应该能猜到自己会跟钟思衡说什么,便没有跟他解释,只拉住裴折玉的手说:“别担心,我只是跟他把话说开了。”


    裴折玉看他安然出来,已放心了一半,但仍有些担忧,“我们留下来,他还会再找你吗?”


    谈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不过……我觉得他会找我的。”他回头看了眼灯火明亮的房间,心里有些不安,怕钟思衡会出什么事。


    “我刚才说的话,对白观主来说,好像过于残忍了。”


    他还是习惯了叫白观主,不过心里也清楚他是谁。


    裴折玉轻轻握起谈轻解开了纱布包扎的手,丹凤眼望进他眼底,“别怕,我陪你一起等。欠下钟思衡和小公子的,我们一起补偿。”


    谈轻心头一暖,缓缓点头。


    这一等,便等了将近一炷香,师枢再过来找他们时脸色不大好看,不过不是针对谈轻或者裴折玉,而是肉眼可见的忧心着什么。


    “小公子,师兄让你过去,他有话要跟你说。”师枢不大情愿地瞥了眼裴折玉,“还有他。”


    谈轻有些惊愕地抬头看了裴折玉一眼,裴折玉依旧面色沉静,推着轮椅跟上师枢和福生。


    再次回到这个房间,甫一进门,便闻到一股清雅的檀香,谈轻的心一下子平静下来,眸光在屋中来回,很快就找到了钟思衡。


    他坐在屋中,手中抱着拂尘,眼眶微红,笑容有些勉强,而在他手边的茶几上,正放着一个杏色的鼓囊囊的小布袋和一根枯藤。


    “隐王殿下,阿……轻儿,坐。”


    他有意区分了对谈轻的称呼,让谈轻在见到枯藤被捡起后真正放松下来。裴折玉将他推到对面,便在他身边坐下,师枢和福生都跟在钟思衡身后,而谈轻和裴折玉身后只有燕一,其他护卫都在门前守着。


    他们看起来好像泾渭分明的两个阵营,而非一家人。


    钟思衡眸光落到谈轻身上便黯淡下去,嗓音很是沙哑,“方才是我失态了,让隐王殿下久等了,接下来,我们谈谈殿下的事吧。”


    裴折玉从容道:“我的事?侯夫人想跟我说什么?”


    “侯夫人?”钟思衡低喃一声,“殿下是折煞我了。我与显哥战死后,皇帝才给我们追封,但若我还活着,还能回到京中,镇北侯府便注定保不住了,届时,我父亲的卫国公府想必也会落得抄家灭门的下场。”


    谈轻看他时除了惊讶之余还是有些担心,“为什么?”


    钟思衡弯唇一笑,他一贯气质温柔,双眸微红越发秀美脆弱,可此刻却笑得极为讽刺。


    “为什么?因为皇帝,因为裴璋,因为他得位不正,因为我和显哥知道了他太多的秘密。”


    他仍是温温柔柔的,看裴折玉的眼神多了几分审视,“裴折玉,我知道你的过去,知道你的生母是谁,更知道裴璋不喜欢你,知道你暗中养的那些人,你想弑君,对吧。”


    谈轻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看向裴折玉,他刚进来没多久,可没有跟钟思衡说过这个。


    钟思衡道:“不必紧张,轻儿没有告诉我你的事,这是我的人在暗处调查到的。这几年来,你的人在暗中也给皇帝添了不少麻烦。”


    裴折玉并未怀疑谈轻,抓住他的手腕安抚地捏了捏,便问:“那么谈夫人想跟我谈什么?”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叫过我谈夫人了,若是显哥还在……”钟思衡脸上流露出怀念之色,眼神恍惚,再看裴折玉时,眼底温柔冷凝下来,“裴折玉,你要夺位,我可以帮你。”


    第164章


    众所周知,钟思衡与其夫君谈显早在近十五年前战死,而后被追封,他身前并无官职,世人只知他是西北大将军也就是卫国公之子,又或许是昔日先帝最信任的伴读、曾任定远将军的谈显之妻,只有少数人知晓,他曾经是西北军中最年轻的军师。


    他跟随父亲钟巍在西北军中长大,虽体质虚弱,却才华横溢,足智多谋,在与谈显成婚后,更是谈家军中举足轻重的军师——即便如今谈家军已经在当年与漠北一战中随他们夫夫二人全军覆没,裴折玉也不会怀疑钟思衡说要助他夺位是一句空话。


    烂船还有三分钉,钟思衡还活着,当年的谈家军未必就全没了,而以钟思衡之能经过十几年修生养息,手底下自然也有不少人,若能助力裴折玉,想必会让他的路顺很多。


    这无疑是天降馅饼。


    谈轻面露惊喜,眼睛亮起来,回头看向裴折玉。


    裴折玉神色如常,“那谈夫人要我为你做什么?”


    他握紧谈轻手腕,丹凤眼望向对面的钟思衡,眸光坚定,掷地有声,“若是想让我舍弃王妃,那我们今夜就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


    谈轻手背被握得很紧,让他有些不舒服,裴折玉的话也叫他愣了愣,狐疑地看向钟思衡。


    福生站在钟思衡身旁,闻言也紧张得屏住呼吸。


    钟思衡半垂下微红的眼眸,看向裴折玉握住谈轻的手,谈轻拆下纱布后血痂斑驳的手背上有一道崭新鲜红的血痕,哪怕已经干涸,他心中仍是无法控制地充斥着心疼懊悔。


    他闭了闭眼,说道:“我知道你很在意他,但我们今日不谈这些。我要你做的,是将裴璋毕生罪行公之于众,要你还当年惨死的三万谈家军一个公道,要裴璋,下罪己诏!”


    “而这些……”钟思衡看向裴折玉,“只有新帝能做到。”


    谈轻暗松口气,又有些吃惊,“您的意思是说,当年您和谈将军率领的三万谈家军并非是与漠北一战惨败后被屠,是裴璋干的?”


    钟思衡的目光落到他身上,总难掩眼底悲痛,语气却温和许多,“当年先帝御驾亲征,不日猝然驾崩,之后裴璋匆匆登基继位,朝局尚且不稳,漠北来势汹汹,我与显哥只能先舍下京中家眷,安置好安王殿下,便双双赶赴西北,这一战,就是两年。”


    裴折玉淡声道:“漠北兵强马壮,攻我朝不备,先帝登基不久,便猝死于两军阵前。我朝军心溃散,根本挡不住三十万漠北铁骑,就连大将军钟巍也被困于城中,后来谈将军和谈夫人自荐请缨,率三万谈家军将漠北铁骑拦在了玉门关外。这一仗,一打就是两年,哪怕夺回漠北趁乱夺走的三座城池,朝中国库也几乎被掏空。”


    “不错。”钟思衡怀念道:“先帝走得太快,原本留下的将士足以守住凉州,可裴璋登基后忌惮那些旧臣,废的废,杀的杀。我父亲苦守凉州,鏖战半月,朝中全无援助,我和显哥不得不赶赴西北。漠北兵力胜过西北军太多,也不知为何,总能提前知悉我军中动向,好几次险些让他们攻破凉州,而朝中回回粮草都拖延许久,最终送到军前的只有少许,为争取粮草我父亲也一再得罪裴璋。最早攻打漠北时,先帝主战,裴璋主和,如今裴璋继位,自是不赞同我们继续打下去的,我军与漠北僵持一年多,裴璋的人一再提出议和,朝中每次派发下来的粮草越来越少,根本支撑不起三十万西北军。”


    师枢冷哼道:“连肚子都填不饱,还打什么仗?”


    这么听起来,裴璋不仅不想打仗,还一直在拖后腿。


    谈轻问:“所以裴璋就真的议和了,还送了漠北几座城池,将二公主送去漠北王庭和亲?”


    裴折玉道:“听闻当年因战乱掏空国库,漠北久攻不下,僵持太久,很多人都赞成议和。”


    “是啊。”


    钟思衡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没有粮草,西北军再勇武也熬不住。裴璋铁了心要议和,我等远在凉州,无法左右圣心,但议和之前,我和显哥发现了一个惊天机密。”


    谈轻眼巴巴看着他,“是什么?”


    钟思衡握紧手中拂尘,望向裴折玉,“我军之所以与漠北僵持将近两年,是因为军中出了内鬼,而这个人,是裴璋派来的监军,也通过他,我们知道先帝之死乃是人为。”


    裴折玉平静眼底有过一瞬惊愕,沉声说道:“谈夫人,可朝中皆知,先帝之死,是因登基后为国事日夜操劳,御驾亲征前往西北的路上又感染风寒,故而才会在与漠北初战告捷后,先帝大喜过望,猝然暴死。”


    钟思衡笑得满是嘲讽,“显哥曾是先帝伴读,得先帝信任,我与先帝也算熟识。先帝曾有豪心壮志,要除去漠北这个我朝多年的外患,年少时也曾带兵镇压南疆兵乱,可谓是勇武善战,御驾亲征时也不过刚近而立,岂会因为一场小小风寒便驾崩?”


    “先帝驾崩,是因中毒,被自己人害死的。”钟思衡面色沉下来,看着裴折玉道:“而这个人,是先帝最为信任的弟弟,当年留在京中摄政的康王殿下,也就是你的生父裴璋。是他,派人在先帝的药里下了毒,也是他,和漠北勾结,出卖了西北军!”


    谈轻已经猜到了这个可能,当被钟思衡证实时,他还是惊得睁大了眼睛,下意识伸手护住裴折玉,“裴璋是他的生父,他也没得选择,但你相信裴折玉,他不会告密的!”


    钟思衡放缓语气,“轻儿,你不必紧张。我知道一些隐王殿下的事,你的生母曾被裴璋强掳进宫,这才生下你,又为了夫家在裴璋面前委曲求全,可惜最后……我知她死在裴璋手下,像她这样可怜的女子,在后宫不是第一人,也不是最后一人。隐王殿下和裴璋之间的恩怨,我知道不多,但我清楚你想杀他,不止动过一次手。”


    “正因如此,我今日才会与隐王殿下坐下来详谈。”钟思衡道:“说实话,我并不能完全信任你,因为你身上流着裴璋的血。裴璋此人不忠不义,无情无义,先帝待他不薄,他却勾结漠北,谋害先帝,又为了自己的利益,忌惮我父亲或会拥兵自重,在察觉我与显哥查到他给先帝下毒的证据后,与漠北联手,害了三万谈家军……”


    他咬了咬牙,“谈家军三万弟兄,为朝堂浴血奋战多年,岂料最后竟然死在了我们为之卖命的皇帝手里,我们拼了命抢回来的城池也被裴璋拱手送给漠北!我恨不能即刻手刃裴璋,才能告慰谈家军在天之灵!”


    他一向沉静,少有如此激动的时候,手握成拳重重砸在茶几上,福生有些担忧地扶住他。


    “师父?”


    大抵是这具身体与钟思衡到底是父子,血脉相连,谈轻不免担忧,“没想到裴璋居然如此无耻!你放心,我和裴折玉是不会放过他的!”


    钟思衡平复下来,朝福生摇了摇头,“我如今还记得很清楚,最后一战,我们被裴璋安插在谈家军的细作卖了,被引进了漠北和裴璋为我们布下的埋伏里,我时常会在梦里忆起他们屠杀谈家军三万弟兄时有多残忍,沙子被大家的血染红了一大片,弟兄们拼死护着我和显哥逃走,可是追兵太多了,最后,只有我走了出来……”


    “都怪我……”钟思衡声音沙哑了几分,“倘若当年我能看出来京中的细作不止一人,或许这三万弟兄便不会被永远掩埋在黄沙下。”


    他似乎总是很习惯自责,将一切责任都揽在了自己身上,谈轻不由自主地越发担忧他。


    “夫人节哀。”


    已经过去这么多年,每回提及当年之事,想起谈家军三万弟兄惨死的画面,钟思衡仍是无法让自己平静地说出口,他尽量平复语气,苦笑道:“我坚持了这么多年,只为让真相大白于天下。裴璋罪行累累,罄竹难书,不配为君!但这么多年过去,朝中势力早已被裴璋清洗过一遍,先帝旧臣悉数被清除,安王殿下为了自保只能忍气吞声。谈家军没了,父亲因为我们当年的死讯悲痛欲绝中风,万幸平安醒来,这些年回京休养,恢复得不错,却已交还兵符。即便西北军还在,父亲威慑还在,统领他们的也换了人。”


    “这些年来,裴璋将过去的痕迹悉数抹去,无人再记得谈家军,而我们这些被他所害之人的家眷还要为他虚伪的追封对他感恩戴德!”


    “真是可笑!”钟思衡再怨恨,到嘴边也只剩无奈叹息,“可裴璋是皇帝,不似当年先帝还在时那般谦恭,他在朝中说一不二,一手遮天,以我现在的力量,很难撼动他。”


    谈轻点头,“所以你找上裴折玉,因为他是皇子,若没有极富的兵力将裴璋强硬从皇位上赶下来,就只能选择他的皇子,慢慢蚕食他的势力,等到时机成熟,再将他踢下来。”


    钟思衡颔首,“在对付裴璋这件事上,我知道隐王殿下与我们是同道中人,殿下怎么看?”


    裴折玉只问:“夫人说裴璋谋害先帝,证据何在?”


    钟思衡哑然。


    谈轻愣了下,回头看他。


    裴折玉捏了捏他的手腕,跟钟思衡解释道:“托轻轻的福,我与先帝之子安王有些接触,在我眼中的安王,虽有许多无奈,手里却还藏着一批先帝留给他的人,若夫人手中有裴璋通叛敌国谋害先帝的罪证,我想,安王应当不会拒绝跟我们一起联手。”


    钟思衡恍然大悟,“安王殿下……自那一战之后,我侥幸被一个游牧族群所救,休养半年才回到凉州。当时议和之事已成定局,而我父亲也因病被送回京中,我又在凉州辗转两年,培养起一些人手,才慢慢往京中派人,这些年来,也算是明里暗里接触过安王殿下。许是安王殿下戒心太重,我的人与他并无深交,也查不到他手下还有先帝的人。但那些证据当年在谈家军出事之后,也落到了裴璋手中。”


    谈轻拧眉道:“罪证都被裴璋销毁了?除了他自己下罪己诏,这世上还有谁能够揭发他?”


    钟思衡蹙起长眉,神情疲惫,“正因这条路太难了,以我一人之力是走不通的。我连累父亲许多,他已年迈,我不忍心让他再操劳。或许,我们可以跟安王殿下接触一下。”


    裴折玉道:“我会为你们牵线。”


    钟思衡松了口气,“多谢殿下。”


    谈轻一愣,看看钟思衡,又看向裴折玉,他是漏过了哪个环节?他们好像已经合作上了?


    他的心思一向都摆在脸上,是极好猜的,钟思衡笑叹道:“对付裴璋,我们都有共同的目的。我确实因为隐王殿下身上流着裴璋的血有过迁怒,但为了让谈家军九泉之下得以瞑目,为了让裴璋这等逆贼认罪伏诛,我必须放下私情,与隐王殿下联手。”


    私情?


    是指……他吗?


    无意占据了钟思衡亲儿子身体的谈轻摸了摸鼻子。


    其实该是私怨吧?


    裴折玉看在眼里,扣紧他的手腕,面色凝重道:“有轻轻在,我与谈夫人自然是同道中人。谈夫人放心,除掉裴璋,我必全力为之。”


    钟思衡眉心紧蹙,到底慢慢点下头,“殿下放心。”


    他思索了下,给师枢递了个眼神,师枢反应过来,在怀里取出几封书信,交给裴折玉。


    钟思衡道:“我的人大多在凉州,有些消息要比殿下灵通。这些年来,裴璋跟漠北的交易从未停下,漠北当年与他联手谋杀先帝后,往后裴璋每年年初都会私下送去一批粮食、茶叶甚至是盐铁给漠北,借此稳住他们。可近几年来,老漠北王年迈病重,怕是熬不了多久了,不出两年便会挥兵南下,再次开战。据我所知,裴璋不敢战,已经商议再送一位公主和亲,且要将北边数座城池划给漠北。”


    钟思衡的神情失望而又厌恶,“裴璋若是明君也罢,但他这辈子的所有胆气血性怕是都用在了毒害先帝夺位这一件事上,如今年纪越大越糊涂,年年替漠北养兵,竟还要将我朝疆土拱手让人。有他在,我晋国势必不得安宁,殿下,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听到这话,谈轻大为震撼,差点当场抢过燕一接下的信,想看看狗皇帝是不是真的疯了?


    裴折玉接过书信打开,一目十行看完,面色变得沉重,“我知道他每年会往北边运粮,本以为他是养了一些兵马,没想到……他确实太糊涂了,看来我们应该加快脚步了。”


    钟思衡点头,“那便好。”


    谈得差不多了,天色已晚,裴折玉和谈轻便告辞了,钟思衡和师枢将他们送到园子门外。


    走的时候,福生跟在钟思衡身旁,没有跟上谈轻。谈轻看出他的意思,被裴折玉抱着上了马车,避开外人时,他一脸黯然地叹气。


    马车缓缓离开,往县衙而去。


    裴折玉垂首亲了亲谈轻眉心,“没事的,还有我在。”


    谈轻撇撇嘴,伸出双手抱住裴折玉,将脸埋在裴折玉肩上,只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眼睛,闷闷道:“我今天同时丢了两个朋友。白观主……就算了,福生以后还会回来吗?”


    裴折玉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但他看得出谈轻现在很不高兴,捏了捏谈轻后颈,哄道:“就算福生以后留在谈夫人身边,他依旧还是轻轻的朋友,还可以再见面的,不是吗?”


    “不一样的。”


    福生天天跟着谈轻,谈轻都已经习惯了,一想到他要离开,谈轻知道自己肯定有段时间是不习惯的。可裴折玉说的也对,这是福生自己的选择,福生一开始也是因为钟思衡才会来到镇北侯府照顾原主的。


    谈轻叹了一口气,满是依赖地蹭了蹭裴折玉颈侧。


    “裴折玉。”


    裴折玉温声应道:“嗯。”


    谈轻道:“不要离开我。”


    和谈轻在一起这么久,裴折玉从未见过谈轻这样患得患失的模样,这让裴折玉都有些羡慕起福生,但到了这时,谈轻也更依赖他。


    裴折玉无奈一笑,“好。”


    第165章


    钟思衡被裴折玉那些查到裴璋跟漠北王庭私下求和的书信,裴折玉还需要派人去查证,而他们短时间内不会回京,待回京前,钟思衡会再来找他们。回到县衙后,裴折玉便给手下飞鸽传书调查此事,明日季帧就要回府城带着程纬等人入京,有些事需要裴折玉亲自跟季帧交待,他忙之前特意叮嘱叶澜和洛青洛白陪着谈轻。


    福生没有回来,之后两天也不见踪影,洛青洛白是刚到谈轻身边没多久的,福生在时他们也会跟在谈轻身边,但不如福生亲近。福生两日不见人,几人就算再迟钝,也猜到了谈轻这两天不高兴的真正原因。


    不过洛青洛白兄弟二人都没有问,叶澜本就很少去插手他人之事,也没有提及福生半句。


    在屋里闷了两天,谈轻腿上的伤日渐见好,开始愈合长肉,骨缝里痒痒的,难受得很。


    偏偏又不能挠。


    谈轻只能尽量忽视这条腿,分散注意力,跟叶澜商量买地种土豆的事,这些天叶澜帮他出外办事,地已经买下来了,找了人打理负责,算得上是谈轻近来唯一高兴的事。


    那些土豆的来历也从一些刘家人口中打听出来。晋朝有海禁,但与西域的贸易每年都有,朝堂与民间都有商队,土豆便是从西域来的,刘家人从那些商队手里卖回来的。


    海外贸易几乎禁止,据说是因为这些年倭寇太凶猛。


    海禁从前两代皇帝开始,据说那位还是裴璋和先帝的父皇,年迈时太昏聩,给先帝留下一个烂摊子,好不容易将朝中隐患除干净,正欲攻打外患,裴璋又把先帝害了。


    裴璋继位近二十年来谈不上大功,明面上也无过,右相帮他肃清朝政,他又一直善待战死功将的遗孤,在民间名声不错,可谁也不知道他早就卖了朝廷,还帮漠北养兵。


    这些大事谈轻没法置喙,裴折玉这两天跟钟思衡有过书信来往,回京前总能有个章程,谈轻只管和叶澜建土豆基地。刘家人为了减轻罪罚,将那些商队的消息告诉谈轻,还将他们剩下藏着的地窖的土豆给他,那些还没有育苗,个头有拳头那么大。


    那些商队手里有西域来的东西,也会带货物去交易,要是能帮谈轻办事,是有大用的。晋朝外面的天地还很大,肯定还有很多晋朝没有的作物,可惜商队年前就出发了。


    谈轻只能先让人收起现有的土豆,他是木系异能,从第一次见到土豆时就知道这种作物无害,但土豆本身还是要煮熟吃的,他让人先做一道土豆丝,给身边的人尝尝鲜。


    裴折玉忙完时也尝到了谈轻让人炖的土豆炖排骨,滋味比不上宫里御厨和王府后厨,但饱腹感还是很强的,而且土豆产量高,也能作为主食,裴折玉也赞同谈轻多种些。


    这些天赵希声也来过几次,越近年关,水果糖和果汁销量都不错,罐头也运了一批去江南,就算卖得不好,水果糖也够回本了。


    每回来,赵希声都会送来新口味的水果糖,都是这个时节的应季水果,也有外地送来的。


    谈轻不能吃太多糖,分了一些,又收起来一些,藏在盒子里,裴折玉看见了只笑了笑。


    季帧走后,县衙后院空了一半,徐九郎也护送他们回京了。叶澜时不时会出去看看土豆基地,谈轻身边只剩下一个洛白陪他说话的,好在裴折玉也忙完了,等到谈轻腿不疼了,便跟谈轻说好带他出门喝茶。


    自打腿受伤后,谈轻已经好久没出街了。出发前是要准备一下的,他下意识回头喊出福生的名字,在看到身后的洛白后笑容都僵了。


    裴折玉看在眼里,推着谈轻回房,吩咐洛白道:“去让人准备马车,我带王妃换身衣裳。”


    洛白摸摸鼻子退下。


    回到房间,谈轻闷闷地不作声,裴折玉转身在箱笼里取了一件水青色锦衣,说道:“等过两天,我再找个机灵点的小厮来照顾你。”


    福生平时照顾谈轻的日常,事情不大但又多又繁琐,洛青本职只是近身侍卫,话并不多,而洛白跟了谈轻也没有多久,不大熟悉这些事,比起福生自然没有那么细致。


    谈轻很快摇头,“不用,我就是腿受伤了,有些不方便。我腿没事的时候都是自己照顾自己的,只是偶尔让福生给我梳梳头罢了。”


    他不是小孩子,用不着别人伺候穿衣服吃饭,就是福生不在,他要办什么事都得换人。


    说起福生,谈轻就有些不高兴,“福生这小子,走了四天了,也没让人给我带一句口信。”


    裴折玉拿着衣裳回身,“穿这件好吗?我帮你。”


    他看向谈轻的眼神隐隐露出几分期待,似乎很热衷于打扮他的王妃。谈轻被盯得没心思想太多了,直接冲他伸手,“我自己来!”


    裴折玉只好将衣裳交给他,谈轻腿上的伤已经愈合了,只是换件外衣,他自己支着一条腿,利落地换好衣裳,车马也准备好了。


    今日日头暖融融的,很适合出门游玩,临近年关,再过五六天就是除夕,街上人多,摊贩多,熙熙攘攘。谈轻趴在车窗上看着已经挂起红灯笼的集市,笑眯眯地凑热闹。


    等到了茶楼,裴折玉抱着他下车坐上轮椅,直接在茶楼大堂一角靠窗的位置坐下,今日茶楼请了人过来唱戏。几人坐下时,台子上咿咿呀呀唱着戏,台下看客一片喝彩。


    谈轻听了一耳朵,就听见裴折玉说:“这几日谈夫人似乎病了,福生应该是走不开吧。”


    谈轻后知后觉,裴折玉这是在回答他之前抱怨福生的话,听说钟思衡病了,他有些担心。


    “病得严重吗?”


    裴折玉摇头,“只知他们请了大夫,不清楚。不过昨日谈夫人派人送信过来,应当无事。”


    谈轻心想裴折玉护着他,也不方便问钟思衡的事,至于他,身份尴尬,在钟思衡面前也不好说话,可他也没办法。思索了下,他又问:“前些天你让人查的事怎么样了?”


    裴折玉知道他在问查证裴璋是否真的在私下向漠北割地求和的事,便道:“查证此事需要时间,或许在我们回京后会有回信。不过以那人的性格,谈夫人所言应当属实。”


    谈轻猜到他说的那个人是裴璋,他们目前远在赣州,也对付不了裴璋,还是得慢慢来。


    “对了,季大人昨天应该从府城出发了,还顺利吗?”


    裴折玉点了点头,正好茶楼伙计将茶点和茶水送了上来,燕一和洛青洛白拦下他,接过茶点摆在桌上,又取出银针查验。要不是今天茶楼人不多,他们又坐在角落,这样谨慎的举止,怕是早就被人围观了。


    拿起银针没有变色,洛白才给他们倒茶,裴折玉点了头,接着说道:“常家那边,我已派人控制起来,不过他们并未坐以待毙,还在私下运作,让人给蔡知府施压,甚至有人求到我面前来,要我高抬贵手。”


    洛白将另一杯茶送到谈轻面前便退下,谈轻笑道:“那右相呢?事到如今,他还没出面?”


    裴折玉道:“右相让人来过县衙两次求和,我都没见。季帧昨日自府城出发,他们势必会派人盯上季帧,阻止他带着账册入京。”


    谈轻忧心道:“但愿季大人能带账册顺利回到京城。”


    裴折玉丹凤眼中闪过一丝清冷笑意,压着嗓音道:“不必担心,他们追不上真正的季帧。”


    谈轻先是一愣,而后睁大眼睛看着裴折玉,冲他眨眼,“就是说,昨日走的季帧其实……”


    是假的?


    如果真正的季帧早就离开了刘县,而非带着程纬等人入京,这些人自然追不上账册了。


    这招裴折玉出京时用过的,谈轻很快就想到了。


    裴折玉低头端起茶杯,眸光冷厉,“我说过,常家该为伤了你付出代价,我不会放过他们。”


    若是季帧早已金蝉脱壳,昨天才带着程纬等罪犯出发的季帧便是假的替身,也是诱饵。


    谈轻轻叹一声,“希望这一路上能少一些杀孽。”


    他端起茶杯凑近嘴边,茶香扑鼻,颇为清新,却叫他拧紧眉头,慢慢放下茶杯,见裴折玉要喝茶,他不动声色拉住裴折玉手腕。


    “裴折玉。”


    裴折玉顿了下,“怎么了?”


    谈轻看着他手里雾气腾腾的茶水,眼神凝重地扫过茶楼四周,台上戏还在唱,楼上和台子下都有几桌茶客,伙计披着布巾提着水壶在大堂里行走,却不见刚才送茶来那人。


    茶楼里不算安静,似乎没有人留意到他们,都老老实实地各司其职。谈轻看向裴折玉,狐疑道:“我们来这里,其他人知道吗?”


    裴折玉已然意会,慢慢搁下茶杯,丹凤眼望着琥珀色的茶汤,眸光冷下来,转头看向燕一,“此事是你安排的,可曾泄漏消息?”


    燕一反应过来神色微变,没有表露出来,而是上前小声回道:“昨夜问过江知府县城里都有什么游玩之处,当时有几个衙役在。”


    洛青洛白兄弟是国公府培养出来的,很快察觉不对,洛白白着脸看向茶水,急忙上前。


    “少爷……”


    谈轻摆手,“没事,我又不太想吃这里的茶点了。听江知府说过城南有一家福源斋糕点做得很好,我现在只想吃核桃酥,你去买。”


    洛白怔了下,“可城南很远……”


    谈轻扬起下巴,故作为难,“我就想吃他家的核桃酥,我叫不动你了,是要殿下出马才行吗?”


    洛白看向裴折玉,见他并未阻止,抿了抿唇,露出委屈的神情,“是,小的马上就去。”


    看他匆匆出了茶楼,谈轻脸上的神情稍微满意些,又端起茶杯送到嘴边,但没有喝,他微微侧首跟裴折玉说:“小心,那边有两桌人一直暗中盯着我们,手里好像有刀。”


    闻言裴折玉眉心一紧,递给燕一一个眼神。燕一站得近,耳力也不错,随即握紧剑柄。


    洛白出去后,裴折玉余光瞥见谈轻指的那两桌里有人站了起来,似要出门,可看谈轻的唇就要碰到茶水,他立刻握住谈轻手腕。


    “核桃酥还没来,我们去隔壁的酒楼吃些东西吧?”


    远处那人很快离开,显然是跟着洛白去的,谈轻没有回头看,也能用精神力感知其余那些人还在盯着他们,便冲裴折玉摇了头。


    “不用,我有点渴了。”


    他拉开裴折玉的手,一边快速低声说:“别紧张,茶里应该不是剧毒,只是有点不对劲。”


    他闻着有点像之前魏朗想给他下的那种,浓度不高,喝一口没关系,他可以用异能消化。


    可他越是这么说,裴折玉心里那根弦便紧绷起来,正要拦下他,一道人影突然间闯入茶楼,在发现他们之后疾步而来,拍开谈轻手里的茶杯,“这茶水被下了药,不能喝!”


    哐当,茶杯滚落在地,茶水和瓷器碎片洒了一地。


    谈轻猝不及防看向来人,竟是戴着面具的钟思衡,他许是匆匆赶来的,气息还很急促。


    不等他多想,戏台下面那两桌人便抽出刀冲过来。


    “杀了他们!”


    戏曲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声惊恐的尖叫,燕一和洛青齐齐拔剑护主,谈轻还未从方才的惊愕中回神,便被裴折玉抱起退到角落里,钟思衡随之护在他们身前。


    燕一和洛青跟这些人打起来,茶楼骤然混乱起来。


    谈轻也没有空闲再吃惊,拍着裴折玉肩头道:“放我下来吧,我还是能自己站着的。”


    裴折玉只紧紧将他抱住,沉下脸看着那些刺客。


    不一会儿,洛白带着外面的护卫回来,身边多了个福生和师枢,护卫加上福生他们带来的人,很快就将那几个刺客制服,茶楼大堂一片狼藉,好在混战中没有伤到无辜百姓。


    见彻底平稳下来,裴折玉这才将谈轻放回轮椅上,洛白和福生几人匆忙上前,见到他们无事,洛白暗松口气,扑通一声跪下来。


    “少爷,殿下,都怪属下学医不精,险些让少爷和殿下喝下被下了药的茶。”他满脸懊悔,说着看向身旁的福生和师枢,“方才去外面找人时,正好碰见了福生小哥和这几位。”


    他并不知道戴着面具的是钟思衡,但福生与他同样出自国公府,他还是愿意相信福生的。


    福生快步上前,担忧地看着谈轻,“少爷没事吧?”


    谈轻好些天没见到福生,见到他是意外的,但看洛白红着眼一脸愧疚,谈轻摇摇头,先抬手扶起他,“不必自责,茶水里的东西不简单,银针查不出来,你带回去验一下。”


    洛白起身应是。


    他们说话时,那些刺客还喊着要杀他们,裴折玉面色沉下来,吩咐燕一,“带下去彻查。”


    燕一应了是,让人将这些刺客堵上嘴带回县衙,茶楼里才安静下来。钟思衡见状微微垂眸,闭了闭眼,默不作声往茶楼外走去。


    谈轻又是一愣,“谈夫人……”


    钟思衡脚步一顿,缓缓回身,没有看谈轻,只沉声跟裴折玉说:“殿下近来招惹了常家,在回京之前,还请务必小心。像今日这样的意外,最好还是不要再有第二次了。”


    他扔下话转身便走,师枢耸了耸肩,笑着追上。


    谈轻总感觉钟思衡刚才说话有点凶,看福生也要追上,他连忙叫住刚跟他说话过的福生。


    “你这就走了?”


    福生探头看了眼门外,犹豫了下,回头举起手里的几个纸包,小声说:“师父这几天病了,我们今天是用出来抓药的借口让他出来转转的,少爷放心,过几天我就回去。”


    谈轻顿了顿,“病得很严重吗?”


    福生挠了挠脸,“不好说……”


    门外师枢冷不丁回头喊了一声,“小福生!还不走?”


    “来了!”


    福生只得先应声,回头匆忙地跟谈轻说:“少爷不用担心,我过几天抽空再跟你细说!”


    他扔下这话就跑,连带着他们带来的几个人也跟着走了,被留在茶楼的谈轻是一脸憋闷。


    裴折玉握住他的手腕,“回去吧。”


    谈轻点头,好不容易能出来转一转,都被刺客打断了,他今天是没心情再去哪里游玩了。


    回到县衙时,他们在茶楼遇刺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江知墨这个知县立马跑出来请罪,额头上满是大汗,生怕他们在自己的地方出了事,那他就是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


    好在裴折玉二人没受伤,裴折玉将这些刺客交给江知墨和燕一审问,便带谈轻回房。


    谈轻胆子大,这点小事吓不到他,不过裴折玉对此事十分上心,誓要揪出刺客背后的人。


    入夜前,审问的结果呈到裴折玉的书案上,而洛白从茶楼带回来检查的茶水也有了结果。


    谈轻没有猜测,茶水里被加的料就是上回魏朗想给他下的那种药,而这些人的就是先前因为魏朗被牵连,让江知墨顺藤摸瓜揪出来的那些赌徒同伙,手里才会有这种药。


    他们知道今天裴折玉和谈轻会来茶楼,于是提前埋伏,在茶水里下药。这种药大量服用会出事,小命都要丢半条,而少量放在水里会让人身上很快失去力气,任人施为。


    先前江知墨把他们的亲友全都端了,他们恨极了帮着江知墨的隐王夫夫,这才会动手。


    不过告诉他们隐王今日会来茶楼的人,经过燕一调查,果然是常家人。裴折玉动了怒,让人连夜将常家留在刘县的人全数捉拿,县衙里被收买的人也已经关押起来了。


    这一条罪状最终会叠加在右相身上,也让裴折玉坚定了要扳倒右相和常氏一族的决心。


    见裴折玉这么生气,谈轻和从土豆基地回来的叶澜去厨房鼓捣了一份土豆泥,专门哄裴折玉。主要是洛白和叶澜动手,他已经清楚认知到自己是厨房杀手,最多帮忙把蒸熟的土豆捣成泥,最后端给裴折玉。


    这份心意让裴折玉有些哭笑不得,虽说最后还是谈轻吃了大半,他的心情也是好了许多。


    谈轻记好不记坏,吃好了睡一觉就忘了,醒来时就听见了雨声,他眨巴眼睛,下意识去找裴折玉,才见裴折玉正坐在他身边,靠着床头看书,脸色苍白,但精神不错。


    这个角度看裴折玉,真是一位不折不扣全无死角的大美人,面如冠玉,丹凤眼清冷矜贵。


    裴折玉翻页时才发现谈轻已经醒来,正呆呆地看着自己,于是温柔地揉了揉他的发顶。


    “醒了。”


    谈轻闻声回了神,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脸,在他掌心下蹭了蹭,软声说:“又下雨了。”


    刚才醒来的少年清亮的嗓音软软的,让裴折玉心都化了,温声应道:“放心,我没事。”


    他捏了捏谈轻脸颊睡梦时在枕头上压出来的红印,说道:“我好像已经没那么怕了,你若是不放心,一会儿就叫卓大夫过来看看。”


    谈轻拉下他的手,一双乌黑明润的眼睛半信半疑地看着他,眼里满是惊喜,“真的吗?”


    “嗯。”


    裴折玉越看越觉得可爱,嗓音不自觉柔和许多,“好了,起来吧,福生已经备好早饭了。”


    今天下了雨,不能出院子吹风,谈轻本还想就赖一会儿床好了,话到嘴边脑子才接收到了裴折玉话里的意思,他猛地愣了下,惊喜得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裴折玉。


    “福生回来了?”


    裴折玉笑应:“谈夫人派人来说,我们得罪了右相,赣州是常家的本家,就算抓了常家那么多人,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们身边还是很危险的。他让福生来照顾你,免得出了意外,让我们联手之后生出隔阂。”


    这是钟思衡的原话,不过若他只是怕合作不成,昨天又怎么会那么着急冲进来打掉谈情手里被加了料的茶呢?他还是关心谈轻的,或许是因为这具身体是他的亲生骨肉。


    其实这样还是很矛盾的。


    谈轻理解地点了点头,心里有点小羡慕,“白观主真的很爱他的儿子,只可惜造化弄人。”


    裴折玉更想看他开开心心的,捏了捏他的手指说:“看你昨日应该有很多话想跟福生说,现在他回来了,你也不用再惦记了。福生带了你喜欢吃的那家小笼包,想吃吗?”


    谈轻眼睛更亮了,“吃!”


    他立马爬起来,挪着还没有完全痊愈的右腿钻出被窝。裴折玉眉心一跳,忙扔下书扶住他,让他靠床头坐起,便给他拿衣服。谈轻笑眯眯地道了谢,很愉快地穿起衣服。


    裴折玉看着心里有些酸,勾唇自嘲,“我平日去忙时,也不知道轻轻会不会像这几天想福生那样想我,哪怕只有一半我也满足了。”


    谈轻一下听出他这醋溜溜的话,斜了他一眼,飞快穿好外衣,笑着抬头亲了亲他下巴。


    “这能一样吗?福生是我的朋友,我们可是成了亲的啊!好了,我平时也很想你的,别吃醋了。”他亲完立马退开,朝裴折玉伸手,催促道:“快拉我一把!我要吃小笼包!”


    裴折玉挑眉,与谈轻对视一眼,到底没忍住笑出声,掀开被子将人抱起,放在轮椅上。


    等谈轻坐好,他既无奈又没好气地亲了亲谈轻嘴角,“真想念我,也不说句好话哄哄我。”


    谈轻看了他一眼,抿紧嘴角。


    他的眼神明显有些奇怪,裴折玉便问:“怎么了?”


    谈轻迟疑了下,冲他呲出小白牙,“我还没有洗漱。”


    裴折玉愣了下,摇头失笑,捏了捏谈轻的鼻尖。


    “你啊。”


    还是那么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