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裴折玉看着宁安公主良久不语,对她的不满也越来越深。宁安公主咬着唇摇头,神情痛苦而慌张,“我只是想着,这是我为数不多可以杀掉他们的机会,我没想到最后会是这样的……七弟,二皇姐对不起你。”


    谈轻按住裴折玉手臂,“好了,现在追究这些都没用了。拓跋成到哪儿了?带人来了吗?”


    进来通报的手下说:“属下进来时,漠北大王子已经快到宫门了,只带了几个随身护卫。”


    宁安公主焦急不安,“怎么办……万一他发现我们杀了假汗王,我们还能顺利逃出王宫吗?”


    她眼前一亮,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一般,紧紧盯着裴折玉,“七弟,你们的人不是去抓了三王子吗?我们用三王子要挟他们就好了!”


    裴折玉道:“这里是漠北王城,我们的人再多也不会比漠北人多,带着漠北三王子,我们谁也跑不了。我只是吩咐他们找机会将那位三王子困在隐蔽之处,好将拓拔洵的生母萧王后引出王宫,再借机行事。”


    宁安公主手仍在颤抖,情绪几乎崩溃,“死了的拓跋钧是假的,三王子也没抓到手,那现在怎么办?拓跋成已经到门口了,被他发现我们杀了人,我们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吗?”


    “别着急,我们会想办法的!”


    谈轻安抚完她便看向裴折玉,裴折玉闭了闭眼,没再跟宁安公主争执,很快做了决断。


    “将外面收拾干净,让他们进来。”


    宁安公主急得红了眼,“他进来就会看到假的拓跋钧,看到我杀了人,我们都会死的!”


    裴折玉没有征求他的意见,转头吩咐温管家,“你先去通知其他人,将四皇子和云雀都带过来,其他人藏好了,拓跋成一进来就把宫门关上,我们抓住他,挟持他出宫。”


    宁安公主怔了怔,“挟持他?”


    谈轻想了想,赞同道:“事到如今,是没办法抓到真正的漠北汗王了,那就换成拓跋成,今夜萧王后不在王宫,大王后却在,只要拓跋成在手,我们就能顺利出王宫。”


    裴折玉看向宁安公主道:“不做都做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二皇姐,你来拖住拓跋成。”


    宁安公主咬了咬唇,很快冷静下来,重重点头。


    “我知道了。”


    如手下先前回禀,已经到了宁安公主寝宫门前的拓跋成不过片刻就带着几个近身护卫到了,到殿门前才发觉门前静悄悄的,连一个侍卫都没有,拓跋成朝身后几个侍卫摆手,谨慎地伸出手按住左肩行礼。


    他说的是漠北话,要求见漠北汗王,不一会儿就得到了回应,是宁安公主显然有些慌张的声音,说的也是大晋话,“大汉说,让大王子一个人进来,他有话要与大王子说。”


    拓跋成看向紧闭的殿门,迟疑未动,殿内宁安公主的嗓音越发急切,“大王子快进来吧,大汗喝醉了,只让你一个人进来见他。”


    料想宁安公主一个大晋公主,身边唯一的侍女都被抓去了奉天宫,也没有收到漠北汗王走出宁安公主寝宫的消息,她一个弱女子,对上年迈的老汗王也做不了什么。拓跋成疑惑归疑惑,倒也确实吩咐几个近身护卫候在殿外,独自推门走了进去。


    殿中光线晦暗,只能隔着垂落的轻纱看到宁安公主在灯前的单薄身影,一如往常梳着华美的发髻,穿着华贵的锦衣。拓跋成喉结滚动了下,掀开轻纱近前,先嗅到浓厚的血腥味,他抬头看向宁安公主,便发现她满手是血,身后的桌上趴着一个人。


    那人满身是血,一动不动,借着晦暗的烛光,拓跋成一眼就认出来这人面貌轮廓与着装,他登时僵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着宁安公主,“你做了什么?父汗这是怎么了?”


    宁安公主站在台阶上看着他,面色苍白,平静得有些诡异,“大王子,我把你们大汉杀了。”


    拓跋成瞠目结舌,“你疯了?”


    他频频看向趴在桌上的人,大步想上前,宁安公主忙取出沾了血的金钗。金钗一端被磨得锋利,血迹还没有干透,透出阴冷的寒光,拓跋成便停了下来,没再靠近她。


    “父汗真的死了?”


    “死了。”


    宁安公主看着他说:“我用金钗在他脖子上扎了好几个窟窿,他真的死透了。大王子,你说过,若我求你,你会帮我的是不是?”


    拓跋成脸上有过震撼,闻言冷静下来,又浮现出几分喜色,嘴角止不住上扬,看着宁安公主的眼神也仍旧很惊诧,“没想到你们晋国的公主不只是在本王子面前泼辣,连父汗都敢杀……公主,你让人来找本王子,是为了父汗,还是为了你那侍女?”


    他仍旧不是很放心,一边盯着一动不动的漠北汗王,一边试探着靠近宁安公主,“那公主大可放心好了,二弟宫中今夜走水,都不知他还能不能活着,今后不会有人再欺辱公主了。至于公主那侍女,本王子会让人尽量去找,但父汗的事可耽误不得。”


    宁安公主问:“真的?你看到拓跋洵被烧死了?”


    拓跋成笑道:“他那奉天宫都烧起来了,他能跑到哪里去?公主,你既然叫了本王子来,今夜的事,本王子必定会帮你的。父汗已死,这漠北的汗王之位也应该换人做了,只有我继承王位,公主才能平安无事,届时,本王子一定就让公主做王后。”


    宁安公主拧起秀眉,“我不要做王后,我只想离开漠北。汗王死了,你就只想着王位吗?”


    拓跋成看着她紧握在手里的金钗,只好停在台阶下,哄道:“父汗年纪大了,早晚有一天会走的,公主放心,这回有我在,今夜的事绝不会透露出去,父汗他就是病死的。”


    宁安公主问:“真的吗?”


    拓跋成还有心思哄她,“真的。公主先让我看看父汗吧,万一他没死透,你可就危险了。”


    宁安公主却松了口气,往身后退去,面无表情道:“我就知道,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


    拓跋成正欲再问,后颈忽地一阵剧痛,他只感觉脑袋一阵昏沉袭来,便重重倒在了地上。


    暗处很快走出几人将他捆起来,裴折玉和谈轻也走了出来,宁安公主丢开金钗,跟他们说:“看来假的老汗王不是拓跋成派来的。”


    拓跋成只是有一阵昏沉,被绑起来之后很快就醒过神来,正好听见几人说话,他一眼认出站在宁安公主面前的裴折玉,若非已然被暗卫压着,只怕他都要惊得跳起来。


    “隐王!你怎么在这里?”


    他很快就被暗卫压回地上,本能挣扎几下,再看宁安公主时眼里多了几分了然与怒火。


    “大晋公主……是你!跟隐王联手,杀了父汗!”


    宁安公主没理会他,只问裴折玉:“人抓到了,七弟,你说怎么办?现在就带他出宫吗?”


    拓跋成壮硕的身体剧烈挣扎起来,几个暗卫与束缚双手的绳索都几乎压不住他,“宁安公主,隐王,你们杀了我漠北汗王,是逃不出漠北王宫的!放开本王子,否则本……”


    他的话还未说完,再次被几个暗卫合力压回地上。


    宁安公主有些忧心,“此事绝不能让拓跋成说出去!”


    谈轻看在眼里,走近过去,拓跋成半边脸被碾在地上,警觉地看向他,“你们想干什么?”


    谈轻没有多话,在袖中取出一个小纸包撕开,将里面的粉末撒在拓跋成脸上,“得罪了。”


    拓跋成没来得及再说话,便闭眼倒在了地上,正好这时外面的人手进来跟裴折玉回禀。


    “殿下,都处理干净了!”


    谈轻顺手在拓跋成腰间摘下令牌,起身看向裴折玉。


    裴折玉这便牵起他的手,半是搀扶地护着人,回头朝宁安公主点了点头,“走吧,出宫。”


    趁着宫中侍卫都忙着去奉天宫救火,后厨那边的马车很快便开了过来,几个手下抬着拓跋成上了马车,马车上已经有人了,是裹着厚厚披风的云雀,后面还绑着两个人,四皇子和他的随从都还在昏睡。


    宁安公主先上了马车,原本有些昏沉的云雀见到人立马精神起来,撑着身子起身相迎。


    “公主……”


    看她披风下血迹斑斑,宁安公主忙将她按回去坐下,“没事就好,坐回去,我们要走了。”


    她往里腾了腾位子,又朝马车下的裴折玉和谈轻示意,裴折玉安排好手下,便扶着谈轻上了马车,温管家和燕一也跟了上来。


    马车从宁安公主寝宫后门出发,往漠北王宫宫门前而去,一路上没碰到什么人,半个漠北王宫都空了,忙着去奉天宫救二王子。


    直到走出宫门,与早就换上自己人的宫门侍卫碰头,一行十几人便趁夜离开漠北王宫。


    天色已晚,王城里很是寂静,马车与侍卫们走在路上的声音颇有些响亮,一路上碰到不少巡逻的士兵,但有拓跋成的令牌在,无人敢拦。而他们刚出王宫没多久,就有一队人马匆匆回到了漠北王宫门前。


    手下远远看见,回禀裴折玉,是萧王后回宫了。


    那漠北三王子自然也被找到了,只是被困在王城一处暗娼馆里半日,并无大碍,不过找到他还是费了不少人,费了不少功夫。


    裴折玉吩咐他们尽快出城,握住谈轻的手一直没有放,一直到约定好的地方,马车停下一阵,早已候在这里的洛青洛白十几人跟上队伍,洛白也被叫上马车给谈轻把脉。


    洛白握着谈轻手腕诊脉一阵,便摇头说道:“少爷没什么事,就是有些虚弱,没有中毒。”


    谈轻歇了一会儿,精神也好了七七八八,捏了捏裴折玉手心无声安抚,便看向坐在对面一身伤的云雀,“你也给云雀姑娘看看吧。”


    洛白应了是,背着药箱挪到对面,宁安公主默然让开一些,看向裴折玉牵着谈轻的手,抿唇道:“今夜是本宫冲动了,七弟,隐王妃,本宫差点酿成大错,该向你们道歉。”


    裴折玉这才移开眼睛看向旁人,丹凤眼很是冷淡。


    “还未出城,就还不算脱险,皇姐切莫再冲动了。”


    谈轻扯了扯他衣袖,笑道:“已经过去了,公主别想太多,何况若不是公主动手,我们也不知道那老汗王是假冒的,还被蒙在鼓里。”


    宁安公主攥紧衣袖的手松了几分,却拧紧了眉心,“是啊,本以为我今夜能杀了拓跋钧的。”


    马车里响起一身轻哼,几人都听见了,低头看去,就见半个脑袋露出麻袋的四皇子裴泽睁开了眼睛,先是看到身边同样被捆起来昏睡的拓跋成,便惊得大叫着往后缩去。


    裴折玉递给燕一一个眼神,燕一随即隔着剑鞘将剑插进四皇子面前,隔开他与拓跋成。


    四皇子裴泽被吓得瞪大眼睛,沿着剑鞘抬眼看去,才见到移动的马车里还有几人,就着马车里微弱的烛光,不可思议地看着裴折玉和谈轻,“老七,谈轻……怎么是你们!”


    宁安公主看着他鼻青脸肿的模样,不着痕迹露出了嫌弃的神情,“他叫你老七,他是谁?”


    “他就是随瑞王和王贵妃兄妹逼宫不成后叛逃的吴王,四皇子裴泽。”谈轻道:“我们是在漠北王宫抓到的他,也不清楚他在跟拓跋成密谋什么事,不过我想,应该是要找漠北借兵帮他们打回朝堂抢皇位吧?”


    他心说这人早不醒晚不醒,偏偏在这时候醒来。


    裴泽一张嘴就牵动脸上的伤,疼得直抽气,也没忘记拓跋成还躺在自己身边,又看到和裴折玉、谈轻一同坐在马车里的宁安公主,他的眼神防备而疑惑,“你是宁安公主?”


    宁安公主本就厌恶拓跋成,听闻此人与拓跋成勾结,又是求助漠北的逆贼,对他也很是厌烦,“这种人,怎么会是大晋皇子?”


    裴泽急道:“二皇姐,你一定是二皇姐对不对?皇姐别听老七跟他那唯恐天下不乱的男王妃妖言惑众!真正的逆贼是老七,是太子!他们一个在西北拥兵自重,与朝廷为敌,一个软禁父皇,把控朝堂!他们才是祸乱朝纲的逆贼!二皇姐,我和三哥还有母妃只是想回京救出父皇……”


    不等他将话说完,裴折玉一个眼神示意,燕一便抽出长剑,剑锋贴近了四皇子脖子上。


    四皇子浑身一震,紧张得一动不敢动,嘴上也没闲着,“二皇姐,救我!我也是你的皇弟啊!自从你和亲后,多年来我母妃对祥妃也多有照拂,自太后薨逝后,祥妃的……”


    裴折玉眸光一暗,燕一手中的剑便在四皇子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他总算闭上了嘴巴,将祥妃的丧事也是他母妃操办的话咽回去。


    “别,别动手!”


    宁安公主还是听见了前话,她怔了下,“太后薨逝?我在漠北王宫十几年,都不知道原来太后已经……难怪,宁王和大公主也失宠了,这十几年来,宫中发生了很多事吧?”


    谈轻暗松口气,说道:“这几年宫里发生了太多事,三言两语的说不清楚,等回到大晋之后,公主想知道,自然有机会知道。”


    宁安公主点头,“是啊,回去之后,本宫要先去拜见父皇,本宫这个和亲公主难得回朝,太子不会还捆着父皇不让他见本宫吧?”


    谈轻迟疑了下,问道:“公主就这么想见皇帝吗?”


    “公主回朝,自然是要先去拜见父皇的。”宁安公主反而觉得他这话问得奇怪,“本宫是公主,是晋国的臣,也是父皇的女儿。你们回到凉州后,不是也要打回京中救驾吗?”


    打回京城是有可能的,可这救驾,就不一定了。


    谈轻哑然。


    裴折玉指腹在他手心画了一个圈,淡声道:“会回京。到时,皇姐想见父皇,我送你去。”


    宁安公主笑道:“好。”


    正好洛白给云雀诊完脉,宁安公主偏头询问:“这丫头如何了?没有被拓跋洵喂毒药吧?”


    洛白摇了摇头,“姑娘只是受了些外伤,并无大碍,只需上药包扎就好了,只怕会留疤。”


    宁安公主道:“不碍事,等本宫回了宫中,求父皇将宫中祛疤的药赐给你,多擦一阵药什么疤都消了。本宫幼时不慎摔倒,手上留了疤,也是母妃去求了药抹上就好了。”


    听见她话里话外对裴璋这个父皇的敬崇,谈轻与裴折玉相视一眼,俱是摇头。谈轻索性将注意力放在四皇子身上,“看我们干什么?被我们打成这样,你可一点都不冤。还记得你跟你母妃王贵妃曾经算计孙俊杰给我设了什么局,吃了什么药吗?”


    裴泽俨然心里有鬼,眼珠转了转,没有直接回答谈轻的问题,反问他:“你们想干什么?”


    谈轻接过燕一手里的剑,拿剑锋拍了两下他的脸。


    “你觉得呢?你害过我,现在落到我手上了,我怎么报仇都行吧?你要是怕,那就把你们跟拓跋成密谋之事说出来,求我放过你?”


    裴泽恐惧地往后缩了缩,几乎贴到车厢板上,奈何双手被捆在身后,双腿也被绑着,他不似拓跋成这样壮硕勇武,挣扎不开,便哆嗦着回道:“你不都知道了?我们是逃了,虽然大晋忙于与漠北开战无暇顾及我们,可一旦打起来,就凭我舅舅手里的几万兵马,我们还是很快就会被攻破的,我来漠北,本来就是要求漠北联手。”


    谈轻又问:“然后呢?”


    裴泽看着他手里锋利的剑,只好又说:“三哥说,若拓跋成助我们回到朝堂,漠北跟大晋议和时谈的条件,我们能给,甚至能给更多,只要漠北愿意出手助三哥坐上皇位。”


    谈轻皱着眉头那剑身敲了敲他脑袋,“你们疯了?为了皇位,把大晋半数疆土拱手让人?”


    裴泽痛呼一声,狡辩道:“反正我们已经被逼逃出大晋,孤立无援,既然父皇不仁就休怪我们不义,一半疆土算什么?等你们腾出手对付我们,我们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谈轻懒得理他,回头看向裴折玉,裴折玉便接过他手里的剑,只问:“当年设局让王妃吃药的,除了你和王贵妃外,还有什么人?”


    在裴泽眼中,裴折玉显然比谈轻更不好惹,看着悬在眼前的长剑,他飞快摇头,“没了!真的没有了!三哥虽然也知道,但他没有动手,这事也是母妃交给我去办的。我本来也不想这样的,谁让太子当众瞧不上我?我就是,想给太子一个教训而已!”


    裴折玉眉心一沉,他依旧很厌恶旁人将谈轻跟太子联系在一起,谈轻也觉得这话很荒谬。


    “太子羞辱你,你不找他算账?反而跑来算计我?”


    裴泽道:“当时父皇那态度,所有人都以为你是未来的太子妃,不是吗?何况你还有卫国公这个外公,万一你顺利嫁给太子,生下皇孙,那卫国公必然会帮太子,他若是回到西北军中,我舅舅该如何自处?太子有了兵权,我们又如何斗得过他?”


    谈轻气笑了,“你还理直气壮是吧?真不怕死?”


    裴折玉将剑尖送到裴泽喉间,裴泽登时求饶,“别,别杀我,我也是被逼无奈!谈轻,要怪你就怪太子好了!你我立场不同,倘若你是我,当时也一定不会希望太子好的!”


    谈轻嗤之以鼻,“那是太子的事,跟我谈轻何干?”


    偏在这时,马车行进的速度缓了下来,有手下在车窗边低声回禀,“殿下,快到城门了。”


    谈轻立马警觉起来,“不能让四皇子坏了我们的事。”


    裴折玉颔首,手中剑锋一转。


    裴泽便惊慌失措地往后退去,摇着头急道:“老七!你不能杀我,我可是你的亲四哥……”


    他退得太快,最后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出来,后脑勺就轰地撞上了车厢,那声音太清脆响亮,裴泽晃了晃头,翻白眼晕了过去。


    谈轻眨了眨眼,“这家伙……”


    他们就是想打晕他而已。


    燕一蹲下探了探他的鼻息,回道:“晕过去了。”


    裴折玉将手中长剑还给他,丹凤眼扫过马车中众人,说道:“就要出城门了,都小心些。”


    宁安公主正色点头,看裴泽的眼神依旧是十分嫌弃,“胆小如鼠,真是丢尽皇家颜面!”


    谈轻笑了笑,没再说话。


    马车里也彻底静了下来。


    马车缓缓驶过长街,到了城门口便被守门将士拦下来,说着谈轻听不太懂的漠北话。燕一将拓跋成扶起来按在车窗边上,温管家则整理好衣衫,带着拓跋成的令牌下马车。


    在城门前交涉了几句话,守门将士抬手扶肩朝马车行了一礼,便匆忙催手下打开城门。


    可就在这时,一声疾呼自长街上而来,喊着谈轻难得听得懂的漠北话——“拦住他们!”


    谈轻睁大眼睛,看向裴折玉和宁安公主,裴折玉眉头紧锁,宁安公主也紧张攥紧衣袖。


    随即而来的是铁骑的声音,裴折玉面无表情抽出座下的一柄长剑,来的铁骑不算太多,但是城门还没有开。裴折玉思索片刻,瞥向拓跋成,吩咐燕一,“把拓跋成叫醒。”


    “我来!”


    谈轻看着被五花大绑还堵了嘴巴的拓跋成,朝宁安公主伸手,“公主能否借我一根簪子?”


    宁安公主向来满头珠翠金钗,今夜虽说匆忙逃走时比以往少了一些,但金簪还是有的。


    谈轻一开口,她便自头上取下一根金簪,没有问为什么,谈轻悄悄在簪子尖端上抹上一点异能毒素,便将金簪插进拓跋成肩上。


    拓跋成闷哼一声,被疼醒了,双眼黑沉沉地看着他和裴折玉,在看见宁安公主时更骇人。


    “醒了。”


    谈轻哪管他为何瞪自己,让燕一看好拓跋成,便看向裴折玉。裴折玉点了头,将长剑架在拓跋成脖子上,在他的怒视之下压着声音说:“还请大王子带我们出城,否则,大王子应该不会想跟我们鱼死网破。”


    他话音刚落,外面赶来的漠北铁骑已经朝着城门方向用漠北话喊道:“大王子刺杀汗王叛逃!萧王后有令,活捉大王子回王宫!”


    拓跋成怔了下,瞪大双眼。


    不只是他,马车里其他人也都很是吃惊,尤其是宁安公主,“刺杀汗王的人成怎么成了大王子?萧王后和三王子究竟是在干什么?”


    谈轻猜疑道:“公主宫里的汗王明明是假的……但萧王后和三王子或许希望死的是真的漠北汗王,而正好今夜大王子出宫前来过公主寝宫,他们会不会是借机除掉大王子?”


    “不无可能。”


    裴折玉看向拓跋成,“萧王后和三王子刚刚回到王宫,这么快反应过来,想来已经把控了王宫。大王子,我们今日只想离开漠北,你如今身处困境,想想你还在王宫里的母后和弟弟,何不与我们合作?让我们离开漠北,你便趁早回去,夺回王位。”


    拓跋成皱着眉头沉吟须臾,到底闭着眼点下头,而后抬起下巴示意他们扯下口中的布团。


    见裴折玉点了头,燕一才动手,拓跋成先喘了口气,而后黑着脸目光沉沉地盯着对面的宁安公主,“让我下车,我亲自跟他们谈。”


    宁安公主攥紧衣袖,面色冷漠。


    裴折玉却道:“先出城,再下车。”


    拓跋成咬了咬牙,垂眸闭眼。


    这片刻功夫,足够让那一队铁骑到了城门口,将他们这架马车与二十多个护卫围起来。


    裴折玉掀开车窗帘子,让燕一将拓跋成押到车窗边,那队铁骑将士为首者便勒住马儿,摆手让众人停下来,用漠北话叫了一声大王子,裴折玉将剑架在拓跋成脖子上。


    “说吧。”


    拓跋成敛去眼底屈辱,睁眼用漠北话怒斥外面那将领,那将领犹豫须臾,摆手让众人退下,朝守门将士喊了一声。守门将士再次匆匆让人打开城门,这次没有再被阻拦。


    谈轻低声问:“他们说了什么?”


    宁安公主道:“拓跋成手中握着漠北兵权信符,就算是萧王后命令,这些漠北将士依旧不敢动他,所以才会听他的让我们出城。”


    谈轻有些惊愕,“公主能听懂这么多漠北话吗?”


    宁安公主自嘲一笑,“我到底也到了漠北十几年,就算说不来,大部分漠北话都能听懂。”


    谈轻知道自己问错了,轻咳一声,低头道:“抱歉。”


    宁安公主摇头,“无碍。”


    拓跋成听见他们的话,又看了宁安公主一眼,冷笑道:“贱人!若不是你,我不会落到今日的地步,你可得给我在晋国好好等着。”


    云雀怒道:“你说什么?”


    宁安公主按住她让她坐回去,神情依旧冷漠,还有些厌恶,“我也等着,看你什么时候死。”


    城门开启,裴折玉看了他们一眼,拓跋成这才别开脸不再废话,裴折玉递给车窗下的温管家一个眼神,温管家便抬手让众人出城。


    城门两侧都是漠北士兵,知道漠北大王子车上的人挟持,都没敢乱动,任由马车走过去。


    谈轻不自觉屏住呼吸,一边盯着外面的漠北士兵,一边盯着拓跋成,短短一段路,他愣是感觉过去了很久,直到马车出了城门口一段距离,车下骑马的暗卫手下也都出来了,谈轻这口气也没有放松下来。


    那些骑兵跟到了城门口,马车还没有停下,拓跋成没有催,却突然暴起用肩膀撞向裴折玉,竟不顾脖子上的剑。裴折玉好险收回剑,扶着车厢站好,见拓跋成双手双腿被捆仍想跳出马车,急斥道:“抓住他!”


    燕一刚刚起身,脚下却是一个趔趄,这一晃神的功夫,让拓跋成钻着他手边滚了出去。


    人一下子就跳下了马车,宁安公主几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这才发现燕一脚下的四皇子裴泽不知何时醒了,正用身体绊在他脚下,在拓跋成跳车后还喊道:“大王子快走!”


    谈轻扶着裴折玉站稳,见到这一幕,简直恨不得拉起裴泽再揍一顿,“你有病吧!放走他就是放虎归山,我们要离开漠北就难了!”


    燕一甩开裴泽,忙不迭拱手请罪,“属下无能……”


    裴泽扬声笑起来,格外挑衅地看着裴折玉和谈轻,“逃不出漠北的是你们!大王子与我三哥已经联手,他一定会派人来救我的!”


    “你真是疯得不轻。”


    裴折玉难得也有骂人的时候,此刻车外传来阵阵惊呼,竟有箭矢射进车窗。谈轻眼疾手快推倒裴折玉,那箭便刺入躺在地上的裴泽脚边,吓得裴泽惊呼出声。谈轻也不管他,急道:“那些漠北人动手了!”


    这时,车外的洛青急道:“少爷,漠北大王子跑了!”


    人突然滚下马车,差点被他们的马踩到,等他们反应过来时,漠北人突然动手,他们忙着防备,竟真的让拓跋成滚着逃出去了。


    裴折玉当即朝车外吩咐道:“别管他了,快走!”


    车外温管家和洛青等人齐齐应声,架着马车的手下扬起马鞭,马车也飞快地跑了起来。


    拓跋成一脱困,城门口的漠北将士就追了出来,为他解开绳索,而后又听他命令追上去。


    “那是晋国隐王!把他们都杀了!活捉宁安公主!”


    这人怒到连大晋话都飚出来了,铺天盖地的箭雨紧跟在马车后方。马车上众人因为马车走得急太颠簸被甩得难以安宁,谈轻闻言忙拉着裴折玉蹲下,“你们也快躲起来!”


    云雀前脚刚拉着宁安公主蹲下,靠着车厢躲好,后脚就有不少箭矢穿过车窗刺入车厢。


    忽地,一只粗长的铁箭从天而降,穿破马车顶,直直扎进车厢里,马车猛然一震,顶棚登时破开一个大口,能看见夜空,也能见到更多缀着火的箭矢射进来。宁安公主吓得惊呼连连,裴泽却是惊喜不已。


    左右无人管他,裴泽给自己解开腿上绳索,趁机跑出去,在马车前朝身后的漠北将士招手大喊:“大王子,我是大晋吴王!救我!”


    谈轻正被裴折玉护着躲开箭矢,听到声音才发觉裴泽跑了出去,但很快又有箭矢射进来。裴折玉拉着谈轻躲到车板后,谈轻便指向裴泽,外面太吵了,他说的话裴折玉几乎听不清,但裴折玉果断地摇了头。


    “别管他!”


    箭雨似乎有过一瞬停滞,很快又更密集地覆盖而来。


    护在马车四周的手下有的已经受伤,一边往城外逃去,一边还要顾着身后的安危。赶马车的手下是第一个想抓回裴泽的,未料他刚伸手裴泽就一脚踹来,手下险些被踹下马车,很快站稳,裴泽又喊了起来——


    “大王子!我是……”


    数百箭矢落下,其中一箭正中裴泽胸膛,让他还未说完的话戛然而止,他愣了一下,看向马车后那些追赶来的骑兵。拓跋成就在其中,手中正拉开一张大弓,指尖一松,又一支铁箭带着冷风穿进他的心口。


    裴泽倒下马车时还震惊地死死瞪着眼睛,但没人顾得上他,谈轻看见了也只来得及拉着裴折玉躲开箭矢。裴折玉握着长剑斩断箭矢,奈何箭太多了,马车已经烧起来了。


    裴折玉道:“是火油,这马车上不能待了,上马!”


    护在马车周边的侍卫让出了一匹马,在高速移动的马车和马匹间,裴折玉手脚极利落,躲开箭矢跳上马,回头伸手,谈轻没有犹豫握住他的手,被拽着稳稳跳到他怀里。


    燕一与驾车的手下断后,让人过来先接宁安公主,宁安公主不似他们那般,她穿着华服,也没有学过武,到底有些恐惧,在手下伸手过来时没敢跳过去。就是这片刻迟疑,极速飞来一支对准她心口的箭。


    “公主小心!”


    云雀想都没想推开宁安公主,虽说避开了箭矢,却也倒在了马车底下的草地上。宁安公主在草地上滚了一圈,一身狼狈草屑不说,还浑身难受,而云雀护在她身下摔得更加严重,也加重了原本满身的鞭伤。


    看见这一幕,裴折玉不得不停下来,带人回去接宁安公主。宁安公主和云雀互相搀扶爬起,见温管家策马回来停在她们面前,宁安公主就将疼得说不出话的云雀推过去。


    “快!”


    到底是亲妹妹,温管家搭了把手,把人拉上马背。


    裴折玉也很快带着谈轻回来,挥剑斩断不时袭来的箭矢,催促身后的燕一,“带公主走!”


    燕一应了是,收了剑弯身朝马下的宁安公主伸出手。


    宁安公主也是满脸惊慌无措,喘着气抬起手,不料一支箭矢冷不防从暗处射来,射中她的左肩,将她整个人带着往身后草丛倒去。


    谈轻惊道:“公主!”


    裴折玉斥道:“燕一!”


    燕一急忙应声,跳下马扶起宁安公主,宁安公主脸色惨白,肩上全是血,箭扎得很深。


    裴折玉骑马靠近。


    “如何?”


    宁安公主额头疼出了一层冷汗,硬是咬唇摇头,回头看到追在他们身后的漠北骑兵时,她看见其中一个人,眼里涌上恨意,伸出手指向那边,哑声道:“七弟,杀了他!”


    然而暗箭太多,即便有几个手下在四周护着,裴折玉仍要小心防备,他当即吩咐燕一。


    “快上马!”


    宁安公主也急道:“杀了他!今天不杀他,以后就很难再找到机会了,不杀他,他就会一直跟着我们!他们就是这么阴魂不散!”


    “先上马!”谈轻回头朝不远处背着药箱与兄长洛青共骑一马的洛白喊道:“小白,枪!”


    洛白远远应声,打开怀中药箱,却掏出藏在里面的一把燧发枪,朝谈轻这边扔了过来。


    “少爷,接着!”


    裴折玉伸手接下枪,递给怀中的谈轻,看着宁安公主被燕一带上马,当即策马带队离开。


    谈轻五指飞快在枪上摸索一阵,转过身将枪架在裴折玉肩头上,瞄准身后的苍茫夜空。


    裴折玉问:“这么远,能打中吗?”


    “能!”


    谈轻心说不能也要能,宁安公主说的没错,拓跋成紧追不舍,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他们,这里还是漠北地界,最好是先把他杀了!


    马背上起伏不停,加上距离也很远,夜色太黑,谈轻找了一阵,才找到拓跋成的身影。


    这是他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次对人开枪,谈轻深吸口气,眯起一只眼瞄准拓跋成,分明还在躲避逃杀,他的心却慢慢沉静下来。


    这些简单的枪都是谈轻带人一起做的,他都试用过,对它们的熟悉也几乎深刻入骨子里。


    ——軉口兮口湍口√……


    看到拓跋成在同时架上箭拉开弓,谈轻不再犹豫,抿紧唇开枪,砰的一声,远处追杀他们的漠北将士当中为首者轰然倒下马背。


    谈轻松了口气,顾不上因为后坐力微微发麻的手心,抱着枪又开了几枪,几声枪响之后身后的漠北骑兵又倒下了几人,一片混乱。


    看漠北骑兵离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谈轻才抱着枪回身靠进裴折玉怀里,长出一口气。


    裴折玉躬身驱马回到队伍中间,低下头亲向谈轻唇角。月夜冷如刀,他的吻却暖如春风。


    “我的轻轻真厉害。”


    拓跋成中枪落马,漠北骑兵再顾不上追他们,一行人骑着马朝漠北境外而去,一步也不敢停,一步也不敢歇,连疗伤的时间都没有,只匆匆止了血。等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前面探路的手下就急急回来报信,“殿下!前面有火光,应该是有官兵夜巡!”


    此时已经远离漠北王城,在这里仍会有漠北的兵马巡逻,在王城外夜巡却是很少见的。


    谈轻紧张起来,“怎么办?”


    裴折玉道:“绕道!”


    手下正领命要退下,很快前面又有一名手下骑马赶回来,“殿下!那些人好像不是兵马!”


    一会儿说是官兵夜巡,一会儿又说不是,这大漠空茫茫的,要是碰上漠北官兵躲都没地方躲,谈轻便问:“那会是什么人?这么晚了,在这大漠边缘出现,总不能是鬼吧?”


    到这时候,他还有心思开玩笑,也就只有裴折玉真的笑出声,揉着他的耳尖说:“再探!”


    手下领命而去。


    一行人照旧往前行,过了一阵,手下骑着马回来,语调比先前要轻松不少,也比先前要激动不少,“殿下,是骆驼!是西北军!”


    裴折玉与谈轻相视一眼,策马往队伍前方而去,身下马匹穿过众人,很快到了沙丘之上。


    远处是一队在夜色中打着火把,在草原与大漠边缘穿行的队伍,约莫百十来人,也早就发现了他们,正朝他们挥舞着西北军的旗帜。驼铃的声音由远及近,为首之人也在朝他们招手,一个大的一个小的。


    所幸谈轻视力不错,从那两人包裹严实的大致模样与他们的声音中认出了他们的身份。


    “小公子!隐王殿下!”


    “殿下!王妃!”


    火光之下,师枢和唐十九一大一小两张脸上都挤满了笑容,远远呼唤着谈轻和裴折玉。


    谈轻眨了眨眼,也被他们的兴奋感染,扬唇笑起来,回头看向裴折玉,一颗心安定下来。


    “裴折玉,我们安全了。”


    第217章


    一行人与骆驼队伍汇合,师枢立马跳下骆驼后背朝他们飞奔过来,唐十九紧跟在他后面。


    裴折玉扶着谈轻下马,与他们碰面,师枢头一句话就问:“你们这趟怎么样?都没事吧?”


    唐十九乐颠颠跑到了谈轻和裴折玉身边,喊人喊得很响亮,裴折玉笑着点了点头,牵着谈轻过来,“我们无事,你们怎么会来漠北?”


    “隐王殿下还用问呢?”


    师枢在他面前向来没大没小,此刻也一样,顶着假胡子说道:“你们留下书信就跑,把凉州和西北军扔给了我师兄和钟惠,他们实在担心你们,又实在走不开,整个凉州城就我一个闲人,可不就得我来了吗?”


    他又跟谈轻说:“福生那小子原本也想来的,可我师兄近来忙得抽不开身,又要守着国公爷和谈将军,怕被外敌发现隐王和王妃不在城中,趁机对凉州做什么,就只能让福生留在凉州伪造你们还在的假象了。”


    谈轻笑道:“没事,有他陪着谈夫人,我也放心。”他看向唐十九,伸手拍了拍他的脑门,“你怎么也来了?不知道漠北危险吗?”


    师枢笑了一声,“说了不让他来,这小孩非要跟上来,还跟进了沙漠,也是难缠,我们也没办法把他扔在沙漠里,就只好带过来了!”


    唐十九嘿嘿笑了笑,完全没有半点心虚,只眼巴巴看着谈轻和裴折玉,“殿下和王妃没事就好,殿下王妃都在漠北,我不怕的!”


    谈轻摇头失笑。


    寒暄够了,师枢也稍稍认真起来,“你们这次顺利吗?”


    谈轻笑了笑,将一直背在身上的包袱扯开一个口子,露出里面笼子里转着眼珠的蜥蜴。


    “都带着呢。”


    师枢松了口气,双手合十朝天拜了三下,“谢天谢地!那东西都带上了,咱们快回去吧!”


    裴折玉颔首,“我们这次在漠北王城险些没能脱身,漠北追兵很快就会追来,快走吧。”


    谈轻又问:“有没有带药?我们有不少人受伤了!”


    “有,什么都有!”师枢拍着胸口说:“快上马吧,我带你们去一个绝对安全的好地方!”


    谈轻虽然有些困惑,但也没有细问,让队伍里受伤的人先行疗伤包扎。师枢也让人清出一架车,让人将宁安公主抬到马车上去。


    宁安公主受伤后一直都未拔箭,现在已然昏迷。


    两队人马汇合,驼铃叮铃响起来,长长的队伍便朝着大漠走去,裴折玉和谈轻依旧共乘一骑,师枢回到骆驼背上,跟他们几乎并肩地走在沙丘上。几十人的队伍扩大到近两百人,加之师枢等人都是有备而来,兵器水粮充足,众人总算能喘口气。


    大漠里风沙大,裴折玉给谈轻围上了头巾,将人牢牢抱在怀里。到这时,他们才有时间说起漠北的经历,师枢和唐十九很是震惊。


    “你们把二王子杀了,把汗王杀了,逃走时好像还把大王子给杀了?那漠北不得乱套了?我说,你们是去偷蜥蜴不是去打仗的吧?怎么才去了半个月就把人父子都杀了?”


    谈轻说:“别瞎说,我们是被逼无奈,而且死的老汗王还是假的,真的都不知道在哪儿。”


    师枢说:“这么看来,这漠北王宫也挺有意思啊。”


    裴折玉道:“若今夜拓跋成死了,王宫便是萧王后与三王子一手遮天,我们走时萧王后已经将老汗王之死宣扬出去,若是老汗王还活着,必定会现身,若真的已经死了……今夜之后,漠北怕是就要变天了。”


    唐十九兴奋地问:“那我们是不是就不用打仗了?”


    谈轻道:“未必,新的漠北汗王是想战还是和还未可知。现在说起拓跋洵和拓跋成我还有些后怕,这两人虽然不是同一个娘生的,可骨子里都是疯狂的,不达目的不罢休。”


    他又有些感慨,“刚才四皇子裴泽……他中了两箭,又摔下马车,估计也是凶多吉少了。”


    师枢倒是幸灾乐祸,“这个四皇子本就没安好心,师兄早就想找他们母子算账了,死了也好,他这是自寻死路,也算是报应了。”


    谈轻点了点头,“是啊。”


    裴折玉揽住他,温声道:“今晚你也累坏了,先是中毒,又逃了一路,先睡一会儿吧?”


    谈轻摇头,他不是很困,或者说,他今夜受到的惊吓太多了,现在心情还不能平静下来。


    师枢和唐十九却紧张起来,“小公子中毒了?怎么回事?那我马上就叫军医过来看看……”


    “别忙活了,我已经没事了。”谈轻看了眼裴折玉,笑叹道:“我真的好了,你们放心吧。”


    先前洛白也给谈轻把过脉,裴折玉便没再多说,只是将他耳边碎发别在耳后,嗓音轻柔。


    “那就睡一会儿。”


    师枢啧了一声,“你俩真腻歪。”


    这还有个小孩唐十九,谈轻轻咳一声,斜睨他一眼,“我们成了亲的,靠得近一点怎么了?”


    裴折玉也看向师枢,丹凤眼里大有不服来战之意。


    “没,没怎么!”


    师枢举手投降,拉着边上的唐十九骑着骆驼往前头走去,“走啦,别吵到人家夫妻睡觉。”


    唐十九人小鬼大,笑嘻嘻附和:“王妃好好休息!”


    谈轻嘴角抽了抽,到底没跟他们算账,靠近裴折玉怀里,与他相视一眼,两人便笑了。


    走了没一会儿,洛白忽然从后面的马车上下来,骑着马过来,“殿下,王妃,公主她……”


    谈轻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下咯噔一下,谨慎地问:“公主怎么了?已经包扎好了吗?”


    裴折玉抬眼看来。


    洛白却垂下头,低声道:“已经上过药包扎好了,可公主身体太弱,虽然那一箭没有伤及心脏,却也伤到了肺腑,先前又流了太多血……属下无能,公主,怕是不好了。”


    谈轻刚才放松下去的心弦一下绷紧了,转头看向裴折玉,裴折玉也不着痕迹拧紧眉心。


    “可是药不够?眼下这样赶路,对她伤势不好?”


    洛白摇头,“不是,公主已经开始发热,属下能做的都做了,用过针,药也喂了,若是运气好,公主还能拖几日,若是运气不好……”


    谈轻咬了咬唇,“怎么样?”


    洛白小心应道:“若是没能熬过来,就是今夜了。”


    谈轻怔了下,回过头与裴折玉面面相觑。洛白想了想,又说:“公主已经醒了,但伤口太疼,马车上又一直很颠簸,公主很难受。”


    裴折玉沉默下来。


    谈轻想了想,在怀里拿出一个小纸包递给洛白,“这药粉让公主少量服用,可以让她少一些痛苦,无论如何,你都要尽力救治公主。”


    洛白接过药包应是,这便骑马回了后面的马车上。


    看着他走远,裴折玉才开口:“我想去看看她。”


    谈轻点头,“走吧。”


    虽然宁安公主今夜是擅自行动惹恼过裴折玉,可到底是一条人命,她也是吃了十几年苦的和亲公主,她若出事,二人都于心不安。


    马儿穿行过长长的队伍,到了马车前,因为先前是装载货物的马车,里面很是宽敞。裴折玉扶着谈轻上马车时,宁安公主刚在云雀的服侍之下喝过药,洛白小心翼翼地躬身退出车厢,让裴折玉和谈轻留下。


    先前摔下马车,又一路逃往,宁安公主的发髻早已散乱,衣裙染血,还能看到肩头包扎的纱布,她正靠着身后的麻袋躺在地上,身上盖着一件厚厚的毛毡毯子,不再端庄高贵,惨白的脸色看去颇有些狼狈。


    谈轻给的麻醉药粉还没起效,宁安公主伤口仍疼得厉害,在颠簸的马车上很痛苦,看见他们进来,宁安公主硬是咬着牙坐了起来。


    谈轻忙看向云雀,说道:“公主受了伤,躺着就好。”


    宁安公主确实没什么力气,只能白着脸躺回去,云雀在一旁紧张地扶着她,掖了掖毯子。


    裴折玉顿了顿,弯身蹲下来,“可是疼得厉害?”


    谈轻跟着蹲下,安慰道:“公主别急,喝了药很快就不疼了,再过几日就能回到大晋了。”


    宁安公主脸色喘着气缓了缓,看着他们,忽然笑起来,有些自嘲,“本宫现在的样子一定很狼狈吧,七弟,本宫是不是要死了?”


    云雀登时攥紧毯子一角,嗓音含着哭腔,“公主……”


    谈轻忙道:“公主放心,小白说了,那一箭没伤到心脏,没事的,等伤口愈合就好了。”


    宁安公主看向裴折玉,因为伤及肺腑,她声音极其沙哑,呼吸对于她来说都变得艰难。


    “当真?”


    裴折玉缓缓点头,“会好的。”


    宁安公主眨了眨眼,低笑一声,庆幸道:“只要死不了,疼一时半儿,本宫也是能忍的。本宫还未回到大晋,也还未见到父皇呢。”


    她又颤抖着手抓住云雀带着鞭伤的手背,“还有你这丫头,本宫也还没有带你回大晋,你自小随本宫陪嫁到大漠,对大晋只怕印象不深,更不清楚京中的繁华。你跟了本宫十几年,一心回乡寻亲,如今找到了亲大哥,还有什么想要的,本宫赏你。”


    听谈轻他们说公主没事,云雀也松了口气,抹了眼泪摇头,“奴婢什么都不要,只要公主好起来,我们一起回大晋,一起回家。”


    “笨丫头……”


    宁安公主疼得抽了口气,闭眼缓了一阵,才故作嫌弃地接着说:“你在漠北跟了本宫十几年,年纪也不小了,回去后,本宫给你指一门好亲事,让你能风风光光出嫁……”她松开云雀的手,抬手在发间摘下仅剩不多的一根珍珠簪子,塞进云雀手里。


    “这簪子,你不是一直很喜欢吗?本宫今日赏你了。”


    云雀忙不迭摇头,说道:“这是公主最喜欢的簪子。”


    “本宫赏你你收着就是……”宁安公主眼底到底有些恐惧,“今天不给,本宫怕明日就忘了。”


    她说着看向裴折玉和谈轻,又道:“今日七弟也在,本宫有一事相求。云雀跟了本宫十几年,吃了不少苦,以后若本宫不在了,望七弟看在本宫份上,替她寻一桩好姻缘。”


    裴折玉道:“云雀姑娘的兄长追随本王多年,往后云雀姑娘若不想留在宫里,便与她兄长团聚,本王不会忘记他们兄妹的功劳。”


    宁安公主这才放心,闭眼笑叹一声,“好,好。”


    谈轻到底不忍心,又问:“公主都帮云雀姑娘安排好了,那公主自己呢?公主想做什么?”


    宁安公主疼得意识有些模糊,反应也有些迟钝,过了一阵才看着马车顶棚说:“本宫想做的,便是回大晋见父皇,若是今夜死的是真的拓跋钧就好了,本宫还想杀了他。”


    裴折玉问:“为何要执着见父皇?父皇被太子软禁已久,万一已经出事……二皇姐一心要见父皇,可是有什么事想与父皇交待?”


    宁安公主被问得一愣,放空的双眼有了焦距,拧眉道:“若父皇已经出事……”她朝裴折玉抬手,似乎有些急切,裴折玉便伸出手,让她紧紧抓住手臂,“二皇姐想说什么?”


    宁安公主定定看着他,“七弟这般问本宫,是不是收到京中的信,父皇已经出事了吗?”


    裴折玉道:“还未,只是有这个猜测。正如生死未卜的漠北老汗王,父皇的处境也不妙。”


    宁安公主闭了闭眼,摇头说:“父皇一定不会有事……但就算出事,本宫也要见到他!”


    谈轻有些不解,“为什么?”


    分明比起荣安长公主,被推出去和亲的宁安公主在裴璋面前并不得宠,她母妃也不得宠。


    可宁安公主一心回大晋见裴璋,她不恨裴璋吗?当年可是裴璋点头让她替大公主和亲的。


    宁安公主喘着气说:“若父皇出事,母妃怎么办?本宫一定要回宫,父皇当年答应过本宫,本宫去了漠北,他便会善待母妃。如今本宫回来,本宫只想求他一个恩典。”


    裴折玉问:“皇姐要求什么?”


    “求父皇,放母妃出宫……”宁安公主哑声道:“哪怕是去庵里,我们母女在一起就够了。我去了漠北这么多年,母妃一定很想我,她说过,她不喜欢皇宫,我也不喜欢……”


    “父皇眼中的女儿,只有裴宝华一个,我算什么?”


    宁安公主讥笑道:“母妃也只不过是他后宫中一个可有可无的妃嫔,父皇见一个爱一个,母妃早就被伤透了心,只想跟我安安静静在后宫过好自己的日子。若非当年要大公主去和亲,父皇又怎么会想起我?”


    “我隐忍多年,只盼着有朝一日能回来与母妃团聚……我们不要跟什么人争,更不想再做父皇可以随意丢弃的棋子。若是能回到小时候,我还是母妃身边无忧无虑的女儿,不是什么宁安公主,那该多好?”


    谈轻愣了下,有些愕然。


    药效慢慢上来,宁安公主伤口的痛楚慢慢减弱,精神好了一些,近乎急切地询问裴折玉,“太后走后,这后宫之中只怕无人再想得起来母妃,七弟,我母妃这两年可还好?”


    谈轻默然别开脸。


    裴折玉道:“祥妃很好,她如今已经是祥贵妃了。”


    不过是死后追封的贵妃。


    这几年宁安公主几乎没有踏出过她的寝宫半步,自然不会知道大晋后宫都发生了什么,漠北也不会有人在意一个无宠的和亲公主远在大晋的母妃在大晋后宫病逝的消息。


    祥妃不仅早已病逝,还是因为忧思过度,病了多年,而一切的源头都是因为思念女儿。


    她做过最出格的事,甚至给裴折玉提供了裴璋的动向,让裴折玉有机会刺杀裴璋,只盼着裴璋死后,她的女儿可以在国丧时回来。


    谈轻在马车里有些待不下去,裴折玉也怕说多了会说漏嘴,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安抚地拍了拍宁安公主手背,承诺道:“二皇姐放心养伤,即便父皇出事,他日我们回到京中,也会设法让你与祥妃团聚。”


    得他承诺,宁安公主俨然放心许多,“多谢七弟。”


    裴折玉拉着谈轻起身,又叮嘱云雀,“你陪公主说说话,我们很快就会离开漠北境内,到时候皇姐可以亲眼看看大晋的疆土。”


    宁安公主苍白的脸上浮现期待向往的笑容,“我也有很多年,没有见到大晋的日出了。等天亮的时候,我们应该能离开漠北了吧?”


    谈轻道:“能见到的。”


    裴折玉无声点头,便牵着谈轻走出车厢,吩咐了守在外面的洛白几句,又让人在马车上多铺了几层柔软的毯子,好让宁安公主能少收些苦,看她缓和了一些才回到马背上。


    迎着风沙,裴折玉怀抱谈轻,拉紧缰绳驱马往前走,不一会儿就找到队伍前方带路的师枢。


    裴折玉问:“何时能走出漠北?”


    谈轻也定定看向师枢。


    “着急了?”师枢笑道:“我们走的捷径,还算熟门熟路,估计天亮之后就能走出漠北。你们不是说要睡觉吗?怎么还没睡着?”


    裴折玉没理会他的调笑,只问:“能再快点吗?”


    师枢笑容顿住,“已经很快了,你们急什么呢?”


    谈轻抿着唇叹了口气,如实说:“公主今晚怕是熬不过来了,我们想在天亮前走出漠北。”


    师枢不由一愣,“公主?我刚刚才听燕一兄弟说起,你们这裴家的公主还挺有血性,居然敢杀漠北老汗王……她伤得这么严重吗?”


    谈轻摇头,“小白医术是比不上卓大夫,但还是可以的,他也没有把握能让公主顺利熬过这一夜。要是可以的话,自然能回大晋也好,要是……我们能不能尽快回大晋?”


    “回大晋肯定是不行的,我们走过来都废了好些日子呢!”师枢正经起来,皱着眉头思索道:“不过加快速度,天亮估计能走出漠北。对了,你们这公主多少年没回大晋了?”


    几人俱是哑然。因为时隔太久了,也没有人会想起来去算她到底去漠北和亲多少年了。


    她确实是被遗忘的和亲公主。


    裴折玉也没有回答,沉声道:“那就尽快走出漠北。只要走出漠北,总会比在漠北好。”


    谈轻重重点头,宁安公主对漠北的厌恶和怨恨比他们更深,对老汗王父子也是恨之入骨。


    师枢平时不正经,但关键时也还是用得上的,这就去安排加快行进速度,赶路时马车固然会颠簸一些,但已经尽量让马车内舒适平稳,有药镇痛吊命,洛白还在一侧紧盯着,就看宁安公主自己能不能扛过去。


    此时已经是凌晨,大漠里本就不适合夜晚赶路,奈何如今身后有追兵,不能停下,就必须往前走。谈轻抱紧怀里装着蜥蜴笼子的包袱,在裴折玉怀中几乎一夜都没有睡。


    走了很久,天边浮起一丝鱼肚白,黑夜很快就被驱散,众人也看到了远处戈壁上的界碑。


    师枢指向那边,回过头跟身后不远的裴折玉和谈轻说:“就快到了!我们就要走出漠北了!”


    谈轻有些昏昏欲睡,闻言一个激灵回神,抬眼朝师枢所指的方向看去,便见日头刚刚爬上戈壁,第一缕日光照射在遍地黄沙上。


    “日出了……”


    谈轻喃喃一声,抬起手挡在眼前。裴折玉拉紧缰绳停下,回头吩咐燕一,“去告诉公主!”


    燕一应了是,骑马就要回去,便在这时,后面不远的马车上响起云雀哭喊着公主的声音。


    燕一不由一愣,下意识回头看向裴折玉和谈轻。


    裴折玉皱紧眉头,“去看看!”


    燕一跑了回去,裴折玉和谈轻也骑着马跟上。回到马车前时,燕一正撩开马车帘子,洛白蹲在宁安公主身边把脉,而宁安公主紧闭双眼,云雀抱着她咬紧唇瓣眸中含泪。


    没等裴折玉停下马,谈轻就急道:“公主怎么样?”


    洛白收回手,在他与裴折玉的注视下缓缓摇头。


    云雀呜咽一声,一只手握紧精致华贵的珍珠簪子,紧紧抱着宁安公主,哭得肝肠寸断。


    谈轻与裴折玉对了一眼,二人俱默然地摇了头。


    就连师枢靠近过来时也叹了一声,“可惜了。”


    就差这么一点。


    被送去漠北和亲十几年的公主到底没回到故土。


    宁安公主走了,路还是要赶的,一行人接着上路,一路上谈轻都没再说话,也完全没了睡意。直到接近午时,师枢带他们到了大漠中的一处绿洲,他们才有时间休息。


    绿洲里还有一个游牧部族,师枢说多年前,断臂钟思衡带着中毒的谈显迷失大漠时,便是被这个部族的人所救,故而师枢与他们都很熟悉。一行人便在部族里安顿下来,也要做好准备,带齐水粮跨越沙漠。


    谈轻找了点生肉喂了笼子里的蜥蜴,吃过之后,这只蔫蔫的蜥蜴活泼了几分。而宁安公主那边,也安排了人将她火化,她已经断气几个时辰,回大晋还要一段时间,一路上要经历满天风沙和烈日暴晒,他们没办法将她的遗体完好的带回到大晋。


    云雀的哭声不大,却叫人听着有些不好受。谈轻没有再看下去,抱着蜥蜴笼子转身走了。


    裴折玉看见后跟了上来,谈轻也没走远,就是走到了沙丘上,将笼子放到地上,蜥蜴更喜欢沙子,笼子一落地就活蹦乱跳起来。


    看谈轻就地坐下,裴折玉也在他身边坐下,将他揽进怀里,轻声道:“轻轻心里不高兴。”


    谈轻很自然地靠进他怀里,说道:“我现在哪里高兴得起来?我本以为,宁安公主是个愚孝的女儿,后来才知道,她的心愿其实只是想跟祥妃团聚,想接祥妃出宫。宁肯做尼姑,也不愿意再做皇家的女儿。”


    “可惜她到死还没有走出漠北的地界。”谈轻叹道:“到最后她也不知道祥妃已经死了。”


    裴折玉看向远处碧绿的湖泊,拍着他肩头说:“这世道上太多人身不由己,很多事本就无法尽如人意,我们已经尽力了。何况不知道祥妃已死,对她来说反倒是一件好事。”


    谈轻点头,“也是,要是知道祥妃死了,公主才会更难过,更后悔,更怨恨吧?我也不是自责内疚,我就是想,我算是活了两辈子的人了,但我看人的眼光还是一般,我根本不懂人心,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裴折玉垂头亲他脸颊,“轻轻看人还是很准的。”


    谈轻笑睨他一眼,“你想说看你的时候最准吧?”


    裴折玉笑叹一声,就地躺下枕在谈轻腿上,“这几日在漠北,竟像是过去半辈子一样长。”


    谈轻看他眼底乌青,面色疲乏,便将蜥蜴笼子推远一些,以手作梳,将他的发尾梳顺。


    “这几日在漠北王宫过的确实是够惊心动魄的,这么说起来,我还有一笔账要跟你算呢。”


    裴折玉抬眼看他,“算账?”


    谈轻点头,揪住他的耳朵故作凶恶,“在奉天宫里,我中毒那时拓跋洵要动手你为什么不躲?要不是我推开你你就死在他刀下了!”


    裴折玉抓住谈轻手背,丹凤眼望向别处,似乎是在回避,谈轻就皱起眉头,“你躲什么?”


    裴折玉看向他,抬手抚向谈轻脸颊,落日霞光下,他的丹凤眼中清晰倒映出谈轻面容。


    “我怕你那时真的不成了,那我也没必要活了。”


    谈轻这回真气了,用力拧起他耳朵,“你再说?”


    裴折玉像是不知道疼似的,又说:“可你推开我之后我就清醒过来,我要保护我的轻轻。”


    谈轻顿了下,松了手,仍是有些不满意,“我都跟你说过我不怕毒,也知道你是担心我。可是裴折玉,拓跋洵有句话说的也没错,你的弱点太明显了,那就是我。你不能这样,我一出事,你就完全慌了神。”


    裴折玉拉住他的手按在脸颊上,丹凤眼直直看着他,“你若是出事,我也是活不成的。轻轻,你不在,我或许便会回到过去没有你的十九年里那样,我才是离不开你的人。”


    谈轻抿唇道:“那你也不能这样,你知不知道当时你吓死我了,我现在想起来还会后怕。”


    裴折玉道:“轻轻替我挡毒的时候我也很害怕,不要再有下一次了好不好?我真的害怕。”


    谈轻顿时哑然,“我在教训你,你还反过来说我?”


    裴折玉丹凤眼里满是无辜,“轻轻答应过我的,这是你最后一次涉险,不要再有下次了。”


    谈轻还是有些不高兴,“那你也没有在听我的话。”


    “听了。”裴折玉说:“你的话,我都记在心里。”


    谈轻撇了撇嘴,勉强消了气,“那你记住了,不论什么时候,你都要以自身安全为重,我……”他轻咳一声,含糊道:“我也会听你的话,保护好自己,让你没有后顾之忧。”


    裴折玉弯唇一笑,起身将谈轻按在沙丘上,俯身亲吻他,眼睛一直都看着他没移开过。


    “我不想跟谈夫人那样,守着一个昏睡不醒的人十几年,我不想失去你。我以为我已经足够强大,可以保护你,让你不再受伤,可这次去了漠北我才知道,我还是太弱了。”


    谈轻扶在他肩上的手顿了顿,气也消了,安慰道:“你已经很好了。说实话,我也退步了不少,要进步的空间也很大,所幸我们都年轻,我们还能慢慢成长。等到你可以保护我的时候,我也能保护你,裴折玉,我一直都很放心将我的后背交给你的。”


    裴折玉嗯了一声,有些闷闷的,低头埋首在他颈侧。


    谈轻抱住他后颈,语气哄小孩似的,“还不高兴啊?”


    裴折玉偏头亲他下颌,“我很庆幸轻轻有上天眷顾,有异能在身,否则在你中毒的时候只怕……轻轻,不要再出事了,好不好?”


    谈轻心说这也不是他愿意出事的,可看裴折玉眼里的乞求,他总是会为他心软服输的。


    “好,我们都要好好的。”


    裴折玉这才满意,又不安地蹭着他颈侧亲了亲他脸颊,环在他腰间的手力道很大。谈轻有些不适地推开他,“别闹了,你不累吗?”


    裴折玉确实身心疲惫,仍旧不愿松开谈轻,双眼紧紧盯着他,“那轻轻陪我睡一阵好吗?”


    谈轻拍着他后背,笑叹道:“好啦,我的隐王殿下,睡吧,我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的。”


    裴折玉眼里满是红血丝,仍旧不放心地盯着谈轻看了好一阵,又亲又抱的,死活不肯撒手。谈轻只好由着他,等了好半晌,才把人哄睡了,谈轻看着落日也有了困意。


    落日余晖之下,二人在沙丘上相拥而眠。边上的小笼子里,蜥蜴爬了几圈也安宁下来。


    天黑之前,燕一过来叫醒他们,两人回去吃了点东西,便去了部族让出来的木屋里休息。


    沙丘上的火光亮了一宿,天亮之后,休整完备的一行人重新出发,骑上骆驼进入大漠。


    有师枢带路,回去的路程比来时更快,也更顺利,在带去的水粮耗尽前,驼铃空灵的铃声从沙漠一头一直响到大晋境内,穿过风沙,长长的队伍进入了凉州城的地界。


    几日下来,谈轻感觉自己已经快被晒干了,远远看到凉州城的城池时,神色恹恹的他靠在裴折玉怀里抖擞起精神,又走了一段路,前面便出现了举着西北军旗帜的兵马。


    裴折玉靠近谈轻被帽子藏起来的耳朵,温柔提醒道:“已经回来了,前面的好像是谈夫人。”


    谈轻抬眼看去,果然看到带兵守在荒野的钟思衡。他穿着一身朴素道袍,一只袖管是空的,与众将士站在一起,他的身影显得极单薄,远远看着,像是一阵风沙就能吹倒。


    前面的师枢比他们更早看到钟思衡,远远就朝钟思衡招手,待钟思衡带人过来,他直接跳下骆驼,一边喊着师兄一边跑过去。


    裴折玉和谈轻相视一眼,待他们师兄弟说了一阵话,才骑着骆驼走到他们身后,裴折玉先下去,又小心翼翼地扶着谈轻下来。


    离开漠北之后,他这几日一直有些过分紧张小心。


    谈轻也由着他,下来扯开围在脖子上的头巾,想抖掉身上的沙子,钟思衡就朝他们走了过来,谈轻转身一看,笑着跟他打招呼。


    “谈夫人,你……”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钟思衡便上前用他仅剩下完好的左臂紧紧抱住他,若非裴折玉在身后扶住他,他怕是差一点就被钟思衡扑倒。


    谈轻眨了眨眼,很是迷茫,下意识看向裴折玉。


    裴折玉也有些不喜,“谈夫人,你这是在做……”


    “你为什么要去漠北?不知道漠北很危险吗?要偷药引,谁去都可以,你为什么偏要去?”


    钟思衡开口打断裴折玉的话,嗓音沙哑,竟带了几分哭腔,他死死抱着谈轻不放,眸中泛红,苍白面容上有着浓浓的后怕与自责。


    “你明明可以不管我的,可你偏要为了父亲和显哥去漠北……谈轻,我该拿你怎么办?”


    第218章


    钟思衡嗓音越发干涩,“你若出事,我该如何是好?”


    谈轻向来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钟思衡,听见他话中哭腔,更是无措,下意识看向裴折玉。


    “谈夫人,你,你别哭啊。”


    其实一开始是他要告诉钟思衡真相的,钟思衡不得不接受现实,为了与裴折玉联手为让三万谈家军惨死的真相大白、让裴璋得到惩罚,二人都心照不宣地避免与对方碰面。


    对于钟思衡来说,不见谈轻,便不会想起他被谈轻灵魂占了身体的儿子,也不会触目伤怀。


    偏偏谈轻去了漠北,他好像越过了这条无形的界线,去闯那危险莫测的漠北王宫,将蜥蜴带回来救钟思衡此生最重要的两个亲人。


    裴折玉见钟思衡并无恶意,才敛去眼底防备,“谈夫人,本王和王妃这次不告而别跑去漠北,却是有些不妥,但也是为了国公爷和谈将军。我们也都回来了,你大可放心。”


    谈轻小心地伸手拍向钟思衡后背,总感觉钟思衡比他们走时又单薄了几分,“是啊,我们都安全回来了,而且这趟还算顺利,对了!”


    他说着推开钟思衡,将怀里的包袱摘下,眼中浮现出喜色,“药引我们也带回来了,给你!”


    钟思衡今日没戴面具,通红双眼与苍白脸色显露无疑,他怔怔看着被谈轻塞到手里的包袱,手中包袱不大,分量很轻,却极重要。


    谈轻索性直接帮他打开了包袱,露出笼子的一角。


    暗红色的蜥蜴正趴在笼子里,睁着眼睛静静蛰伏,浑身上下都透露出一股危险的气息。


    真正将蜥蜴交到钟思衡手里,谈轻心口大石才算落地,看他神情恍惚,又不放心地叮嘱他说:“这蜥蜴有剧毒,但要是拓跋武没撒谎,这就是能救外公和谈将军的药引!谈夫人小心些,千万别直接触碰它,我们快回去,让卓大夫看看能不能解毒吧!”


    师枢追过来听到这话也很期待,拍着钟思衡肩头说:“好啦,药引都到手了,这一路再危险再辛苦也值得!大家都赶了一路,隐王殿下跟小公子肯定也累了,咱们先回去吧!”


    钟思衡看了看蜥蜴,再看谈轻脸上笑容,心下五味杂陈,有许多话到嘴边不知该从何说起,却有一股暖流自心间升腾而起,不自觉攥紧手中包袱,缓缓点头,嗓音喑哑。


    “好,回去吧。”


    谈轻暗松口气,回头与裴折玉笑了笑,看着钟思衡极珍重地将包袱抱进怀中,他也和裴折玉回到马背上,一行人往凉州城而去。


    回到自己的地盘,谈轻和裴折玉自是无比放心的。


    赶在天黑前回到将军府,等了许久的福生和钟惠一见到裴折玉和谈轻进门立刻迎了上来。


    福生在谈轻面前没大没小惯了,这回又实在担心受怕,愣是当着裴折玉面抱怨了谈轻好久,无非就是怪他以身涉险,还不带上自己。


    他们在沙漠里走了这么久,如今回到将军府,谈轻感觉浑身上下都不舒服。与众人寒暄几句,确定这段时间老国公也谈将军都无事,等钟思衡和钟惠将蜥蜴带去给卓大夫,谈轻便拉着裴折玉回房,换下满是沙子的衣裳,先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


    谈轻都觉得,他们的衣服抖一抖能抖出几斤沙子。


    到底是来回赶了将近一个月路,途中艰辛一言难尽,谈轻是又饿又累,跟裴折玉泡了澡回来,头发还没擦干就先胡吃海塞一顿。两个人饭后又去看了老国公和谈将军一眼,知道卓大夫那边没有那么快出结果便回了房间,抱在一起睡到了翌日晌午。


    这一觉足够谈轻睡饱,精神饱满地起来时,裴折玉已经不在房中。谈轻起身洗漱换了衣裳,在向圆送上迟了许久的早饭时才知道裴折玉去忙军中事务了,就在院里书房。


    都在一个院子,这段时间又天天腻在一起,谈轻不着急找他,边吃边问向圆其他人安顿得如何了,尤其是他们从漠北带回来的云雀。


    得知其他人已经各自回去休息或者养伤,温管家也带着妹妹云雀在将军府安顿下来,谈轻就放心了,吃饱喝足才去书房找裴折玉。


    钟惠和福生也在,正在跟裴折玉禀报他们不在时凉州城的事,左右是自己人,裴折玉直接招手让谈轻过来坐。谈轻没脸皮厚到当着其他人的面坐他怀里,只坐在他身边。


    福生看见谈轻就殷勤无比地问:“少爷醒了,还累不累?渴不渴?我给您倒杯热茶去!”


    谈轻奇怪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干嘛?”


    也用不着福生这么前贴身小厮动手,向圆很快就送上来茶水,福生迟了一步,颇为自责。


    “少爷这一去就是大半个月,到了漠北王城,还进了王宫,那里多危险啊?刚刚殿下还说少爷你还中过毒,等卓大夫忙完,我们请他过来给少爷看看还有没有余毒未清!”


    谈轻斜了裴折玉一眼,又有些无奈,“我早就没事了,不用管我。钟叔,你们昨天把那只蜥蜴送去卓大夫那里,确定是药引了吗?”


    钟惠摇头,“蜥蜴只有一只,要取胆囊试药的机会也只有一次,卓大夫还在钻研,大哥也还在那边守着,应当还需要一段时间。”


    “好吧。”


    谈轻自知是自己心急了,便转而问裴折玉:“刚刚听见你们说起公主,还提到了回京城。”


    裴折玉嗯了一声,毫不介意当着几人面牵起谈轻的手,又将手边的一碟点心推到他手边,温声道:“吃过了没有?我记得这点心是你一向喜欢吃的,若饿了就先垫垫肚子。”


    说完这些,他才回答谈轻:“我们将宁安公主的遗骨带回来,漠北那边还不知道情况如何,但既然答应过宁安公主要让她与祥妃团聚,总是要带上她的遗骨回京的。我打算等回京之后,将祥妃的遗骨从皇陵里迁出来,在京郊为她们母女修建新坟。”


    谈轻摇头,他刚吃饱,现在不饿。说起宁安公主他也叹了口气,“挺好的,祥妃和宁安公主向来也不愿意进皇陵。那我们不在这段时间京中怎么样了?朝中有什么动静?”


    钟惠笑道:“朝中视殿下与凉州为心腹大患,本想将凉州让给漠北,让我们与漠北争,没想到漠北突然出事。如今漠北情况混乱,还不知议和能不能成,朝中这段时间也没闲着,派人传过几回圣旨,命我等撤出凉州。听殿下的,我们都没有回信。”


    谈轻也笑了,是讥笑,“朝中还真是异想天开,凉州拱手送人,他们在京中就能安宁吗?”


    他在裴折玉书房里待了一阵,旁听了一些近来的事务,便带向圆走了,裴折玉走不开,只好让福生跟上他近身保护。现如今的福生也不是当年的小厮了,手下带着兵呢。


    谈轻带着他们去了玉米地里,这段时间他不在,却留了手册让向圆看好他的菜地。地里玉米长得还好,边上的辣椒和番茄长势也不错,番茄都熟了,玉米也快要收获了。


    回去前谈轻顺手摘了几个番茄回去,叮嘱向圆记得过两天提醒他来收玉米,就去了老国公院子里。老国公还在昏睡,自从他们去漠北之后,老国公每几天才醒过来一回。


    谈轻今天来的依旧不是时候,待了一阵就回房了。


    裴折玉就在房里,手里捧着一卷文书,见谈轻回来直接拉着人坐进怀里,谈轻将熟透的番茄洗干净塞他怀里,两人一人一个啃着番茄吃完了,燕一就带了一个老大夫来。


    这大夫是原先给谈显看病的,在凉州城颇有些名气,今日福生说起怕谈轻余毒未清,裴折玉到底不放心,让人请过来给谈轻看看。


    谈轻拗不过他,人都来了,也只好听话地伸出手。


    老大夫把过脉,只说谈轻身体有些虚弱,气血不足,没有中毒的迹象,让他多补补就是。


    燕一把人送走后,谈轻冲裴折玉挑眉,“这回信我了吧?我都说了,我可是不怕毒的!我的异能比那些毒都毒,什么毒我都能消化!”


    裴折玉还是没办法不紧张他的身体,抱着他处理了一下午军务,晚上让人做好吃的给他补补。谈轻是喜欢喝汤的,因为厨子炖的不错,他多喝了几碗,没想到补过头了。


    晚上谈轻翻来覆去睡不着,只好找裴折玉消磨一下精力。裴折玉原本担忧他体内还有余毒,怕再伤了身体,一路都不怎么敢碰他,既然确定毒解了,他就放心饱餐一顿。


    谈轻原本打算过两天收获了玉米继续育苗的,结果闹了一宿后真虚了,换了新的补汤在床上躺了两天,玉米还是福生和向圆收的。


    他们回来第三天,谈轻才又见到钟思衡,是卓大夫那边有了进展,把他们都叫了过去。


    钟思衡、钟惠、福生,还有谈轻裴折玉都在,卓大夫才将那只蜥蜴取出来,跟他们解释。


    蜥蜴只有一只,是拓跋洵喂毒养大的,能解毒的胆囊也只有一个,不是不够分,而是这蜥蜴太毒。卓大夫不敢冒然杀了蜥蜴取胆囊,这几天试过后发现胆汁似乎比蜥蜴的毒液还毒,可它也确实可以解毒液的毒,卓大夫拿老鼠试过,生存几率不大。


    卓大夫道:“小人用银针取胆汁,只需少许便足够作为药引,处理过后加入其他草药应当能消减一部分毒性。但小人到底没在人身上试过,能否顺利解毒,小人也不敢断定。这药要不要用,还看诸位大人。”


    裴折玉问:“还有其他办法吗?”


    卓大夫摇头,“小人无能,这已是唯一的解毒之法。”


    钟思衡和钟惠沉默良久,看着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老国公都没有出声。裴折玉摆手让卓大夫先下去,与谈轻相视点头,出声道:“药引有了,这药用不用,要不要赌一把,还是由谈夫人和钟校尉决定吧。”


    钟惠神色凝重,欲言又止,末了无声看向钟思衡。他的意思也很明显,他都听钟思衡的。


    钟思衡抿唇坐在床沿,看着老国公苍白的脸色说:“还请殿下给我一点时间,我再想想。”


    裴折玉自是应好,钟思衡是老国公唯一的亲儿子,又是谈显的夫人,用不用药,他是握着决定权的那个人。就是不用也没人会说他的不是,用有风险,不用还能再拖一阵。


    裴折玉和谈轻先回房了,过了一日,钟思衡才让福生给他们回话,他决定了,赌一把。


    因为老国公身体越来越差,每天用药吊着,再拖也拖不了多久,每回醒来时都不好受。


    昨夜他们走后,老国公醒来过一回,让钟思衡先给他试药,若是可以,再给谈显解毒。


    老国公年事已高,早晚会有走的那一天,唯独不放心钟思衡,谈显活着,他就还有盼头。


    谈轻知道后心里有些不好受,但既然是老国公自己的决定,他们也都没有意见,等到卓大夫那边把药准备好,又过了整整一日。


    当天夜里,众人聚在老国公院子里,卓大夫用针让老国公醒来片刻。他睡了太久,意识有些模糊,躺在床上换了一会儿,朝钟思衡和谈轻伸出手,钟思衡红着眼近前,裴折玉也松了谈轻的手让谈轻过去,老国公便拉着他的手按在钟思衡手背上。


    谈轻愣了下,“外公?”


    只是一个动作,就耗尽了老国公所有力气,浑浊双眼看着他与钟思衡,哑声说了几个字。


    “你们……好好的。”


    钟思衡咬了咬唇,垂眸不语。


    谈轻原本只是有些不安,闻言鼻子没由来一酸,眼睛有些发热,见老国公仍执拗地看着他,他抿唇郑重地点下头,“我知道了。”


    老国公没醒来太久,又看了钟惠和裴折玉一眼,就闭眼睡了过去。卓大夫在院外将融入药引的汤药煎好时,是师枢将药端过来的。


    他将药送到床边,钟思衡迟迟未动,也没人催,一直等到药快凉了,钟思衡才伸出手将药碗接过,仅剩下的一条手臂一直在抖。


    钟思衡只有一条手臂,喂药需要有人搭把手,钟惠默然上前扶起老国公,他便一勺子一勺子的将小半碗药汁给老国公喂下去,药碗很快就空了,钟思衡倒坐在床脚,药碗也摔了,师枢和福生连忙过去扶他。


    钟思衡摇了摇头,“没事……”


    他扶着床柱起身,坐在床边看着钟惠和福伯小心谨慎地将老国公放回床上,没有再说话。


    药服下后,还需时间起效。


    屋里人太多,谁都没走,谈轻跟裴折玉坐在外间,从月上柳梢,静静地等到月下西楼。


    凌晨时,钟惠和师枢从卧房里走出来,正支着下颌打瞌睡的谈轻一个激灵回神,看向他们正要说话,师枢就竖起手指嘘了一声。


    “师兄睡着了。”


    谈轻捂住嘴点了点头,这几天钟思衡估计都睡不好,今晚难得睡着,就让他歇一会儿。


    他一起身,裴折玉也跟着起身,钟惠面色紧绷,也有几分疲惫,压着声音说道:“父亲现在无事,殿下和王妃先回去歇一会儿吧。”


    现在没事,不代表能熬过今夜,卓大夫说了,服下解药后六个时辰是最凶险的,能熬过去的,毒就解了,不能熬过去也就过去了。


    谈轻摇头,“再等等吧。”


    钟惠没有再劝,默然点头。


    师枢到底不大放心,指着珠帘里头说:“师兄估计一会儿就得醒,小公子进去劝劝他吧?”


    “我?”


    谈轻指着自己,本能回头看向裴折玉,“我行吗?”


    师枢道:“也就只有你能劝动他了,自从你们回来后,师兄就没睡过觉,今晚要是顺利也罢,可他现在这样也得有个人陪他。”


    谈轻知道他什么意思,无非就是他是钟思衡的儿子,但偏偏这具身体时,他的灵魂不是。


    思索一阵,谈轻还是朝师枢伸出手,“有糖吗?”


    师枢被问得一愣,在袖子里摸出来两颗用糯米纸包着的水果糖,“要糖干什么?你都多大了?我就只剩几颗了,你们那糖还没卖到凉州,我托人在南边带回来的,不容易。”


    谈轻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糖,嫌弃道:“小气巴拉。”


    师枢气笑了,“那还回来?”


    到了谈轻手里,谈轻自然不会还给他,何况谈轻以前也给过他不少糖的,谈轻白了他一眼,拉着裴折玉掀开珠帘进了里间卧房。


    钟思衡果然趴在床沿睡着了,福生还在里面陪着钟思衡,不过他也已经困得直打哈欠了。


    见谈轻和裴折玉进来,福生打起精神站起来叫人。


    谈轻点点头,看向钟思衡。


    裴折玉便道:“我们守一阵,你出去透透气吧。”


    福生应了是,小心出去。


    谈轻笑着捏了捏裴折玉手心,裴折玉便无奈地退到了门前,在桌边坐下来,远远守着。


    谈轻攥着糖果靠近钟思衡,脚步放得很轻,只是钟思衡心中不安,他刚走进人就醒了。


    钟思衡慌忙睁大眼睛,第一眼见到谈轻时还有些错愕,谈轻也有些尴尬。但钟思衡很快回头看向床上,按了按老国公颈侧,又摸了摸他手上脉搏,这才放心地掖好被角。


    做完了这些,他才有空闲询问谈轻,嗓音低哑。


    “王妃怎么进来了?”


    谈轻在他身边的凳子上坐下,同样压着声音说道:“进来看看外公,没想到吵醒了谈夫人。”


    钟思衡这才看到坐在远处的裴折玉,他自责地扶住额角,眉心紧蹙,“我不该睡着的。”


    谈轻道:“听说你这几天都没睡,睡一下没事的。放心吧,我和裴折玉在这里替你看着。”


    钟思衡很快摇头,回头看向昏睡的老国公,“不,不用。我不能走,你和殿下回去休息吧。”


    谈轻耸肩道:“反正我们回去也睡不着的。既然谈夫人不想休息,那,这个……给你。”


    他说着朝钟思衡伸出手,拳头打开,里面正是在师枢那里要来的糖,钟思衡不由愣住。


    谈轻解释说:“是你师弟给的,你不想睡,就吃点糖,打起精神,我们一起守夜就是。”


    钟思衡迟疑一阵,才伸出手接过谈轻手里的糖,却没有吃,只是握在手心里,眉眼半垂。


    “对不起。”


    谈轻还以为幻听了,有些错愕地看着钟思衡,钟思衡攥紧手里的糖,又说:“我对不起我的轻儿,既做不好爹,又做不好儿子。”


    “这解药,是我亲手给父亲喂下的,倘若解药不对……”钟思衡道:“该死的明明是我才对,若我当年没有活下来,又或是早一些回到京中,与父亲、轻儿团聚,即便依旧有今日,至少,我们曾经团聚过。”


    他提到原主的话,谈轻就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了,只能说:“先前不知道裴折玉有没有跟谈夫人说过,四皇子裴泽应该是死在了漠北,还剩下他的生母王贵妃,我答应过你会给小公子报仇,我就一定会做到的。”


    “我知道他死了,也知道你们这次去漠北很危险,知道你中了毒,差点死在了漠北二王子手里……”钟思衡看向谈轻,通红眼里有些羞愧,“其实你们去漠北的时候,我想了很久,万一你和殿下在漠北出事了,凉州无主,我就是罪人。明知显哥是中毒昏睡了这么多年,明知父亲上了战场,我却迟迟没有与他相认,让他也中了和显哥一样的毒。我的轻儿已经不在,父亲和显哥也出事了,若连你也……”


    他顿了顿,哑声道:“隐王妃,我对不起你,你去了漠北,我很害怕,怕的却是若连你也不在了,我儿留在这世间的痕迹才真的没了。我有时会想,将你当做我的轻儿也很好,至少父亲是喜欢你的,可这样做,我的轻儿一定会怪我这个当爹的吧?”


    谈轻失笑道:“你是当爹的,出事时心里想的第一个是自己的孩子很正常,我没关系的。”


    钟思衡摇头,“你不要对我这么好。你是个好孩子,为了给父亲和显哥解毒去漠北王宫冒险,拼死将药引带回来,我便不该怨恨你。何况由始至终,错的都是我一个人。”


    他苦笑道:“这么多年来,我总是在做出错误的选择,显哥出事,我选他,放弃父亲和轻儿,从那个时候起,我便注定要失去他们了吧?老天爷为了惩罚我,带走了我的轻儿,如今又让父亲性命垂危……”


    谈轻暗叹一声,钟思衡还是老样子,总习惯把错都归结到自己身上,其实他最怕失去。


    谈轻按住他手背道:“外公病重,不是你的错,是漠北人。至于谈将军,错的是当年给谈将军下毒的人,你也是受害者。你多年不曾回京,没有与外公和小公子相认,有你的苦衷,谈夫人,我不知道小公子有没有怨过你,但那些错怨不得你。”


    “世事难两全。”谈轻说道:“何况这些事发生也不是你想的,你已经在尽全力弥补尽力挽回了。外公刚刚也说,要你好好的。”


    他的手心很温暖,如他往日的笑容那般,他安慰的话语也有些笨拙,却叫人依恋向往。


    钟思衡看着谈轻,忽然问:“此刻在隐王妃眼中的我,究竟是谈轻的生父,还是白观主?”


    谈轻想了想,说道:“白观主与我相识不久,却是我的朋友,虽然有些爱哭,可他待人很温柔,我喜欢温柔的人。我有时会不太放心他,可在他面前说话没有太多顾忌。”


    “而谈轻生父谈夫人,对我来说,站在他面前时,我是心存愧疚的,因为我占了他儿子的身体。我单方面想给小公子报仇,帮他夺回他应得的,但他也不知道,他也未必想要,可这也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了。所以谈夫人怎么对我,我都可以理解的。”


    谈轻摸了摸鼻尖,“在谈夫人看来,我就是个占了你儿子身体的坏人,你会讨厌我怨恨我也是正常的。但你和裴折玉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你忍让我。其实我是佩服谈夫人的,虽然遗憾不能成为一个好父亲,但你对得住大晋,对得住谈家军。”


    钟思衡道:“我没有那么好。若是二十年前,我可能会很自负,可如今,我做错了太多事。”


    谈轻认真道:“人无完人,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钟思衡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又止住,苍白面容满是迷茫,“可我失去的太多了,我错过的也太多了,如今我的儿子还活着,却已经不再是我的儿子。隐王妃,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也正如你所说,在身为白观主时,或许就是你我之间最好的相处之道,只是我太贪婪,想要更多。”


    谈轻道:“你是小公子的生父,你想儿子是应该的。其实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跟你相处,我知道你很好,如果你不是谈夫人,你只是钟思衡,我会很钦佩你,你救过很多人,像师枢、福生,你还能在外公出事时带人救下他。这些年来,你拖着一条断臂和一个昏睡不醒的人做到这份上,一定很艰难,很辛苦,外公定会以你为傲。”


    钟思衡下意识抬手按住自己的断臂,眼中思绪复杂,“这么多年来,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


    谈轻刚才说了太多,一时不清楚他说的是哪一句,这就有些尴尬了,挠着脸颊拼命回想。


    钟思衡没有给他太多时间判断,看着他问:“能再唤我一声阿爹吗?不是在父亲面前那样……逢场作戏,我只是想最后听一声,想象我的轻儿长大之后,会不会这般唤我。”


    他很快又补充道:“等以后,你不想叫就不叫了。”


    谈轻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冷不丁被他小心垂眸近乎卑微的语气击中,看着钟思衡良久不语。


    钟思衡攥紧右手空荡的袖管,沙哑嗓音近乎绝望。


    “你不愿吗?”


    谈轻没有回答,他飞快眨了眨眼,展开双臂轻轻抱住钟思衡,“阿爹,这些年来,辛苦你了,你也该歇一阵了,不要再为难自己。”


    钟思衡全身僵硬,慢慢的喉间发出一声与抽噎极相似的轻喘,用他的左臂环上谈轻后背。


    “对不起,我的轻儿……”


    哭腔可以故作平静掩饰,湿润的双眼可以垂眸藏起来,因悲伤而颤动僵硬的身体藏不住。


    这一抱,钟思衡许久没有松开,谈轻也耐心地拍着他后背,越过他肩头与裴折玉相视。


    头一回假扮原主,在他的生父面前说这种话,这让谈轻有些许赧然,裴折玉与他天天睡在一起,哪里能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可这是谈轻想做的,裴折玉回了一笑,有些无奈。


    过了许久,钟思衡平复情绪松开谈轻,他没有再说话,谈轻也没说,都安静地守在床边。


    钟思衡低着头靠在床柱上,手中一直攥着两颗糖果,眼眸半阖放空,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这一夜过得极漫长,谈轻回到裴折玉身边,被他按着靠在他肩上,闭眼打了一会儿瞌睡。


    晨光熹微,院外传来阵阵鸟鸣声,谈轻从裴折玉怀里醒过来,卓大夫已经提着药箱过来了,在床沿坐下,扣住老国公手腕把脉。


    谈轻动了动发麻的双腿,让裴折玉扶着站起来,两人便走到床边。钟思衡几乎一宿没睡,遍布了红血丝的双眼紧紧盯着卓大夫。


    静默片刻,卓大夫收回手,也由衷松了一口气,“解药和剂量都是对的,国公爷的毒解了。”


    本该是让人欢喜的消息,谈轻和裴折玉没有第一时间笑出来,只松了一口气。只是就在裴折玉要开口时,他身边的谈轻便被钟思衡紧紧抱住。谈轻猝不及防,有些无措。


    “谈夫人……”


    “太好了……”


    钟思衡的声音沙哑得只剩气音,他好像被抽去了全身力气,忍了一夜的泪水涌出眼眶,滚落在谈轻肩上,烫得谈轻全身僵硬起来。


    “谢谢你,谈轻。”


    谈轻眨了眨眼,转眼看向裴折玉,两人视线刚触碰,便都弯唇笑了起来,也都放松下来。


    恰好一束日光透过窗纸照进屋中,落到了谈轻身上,他抬起手,轻轻地拍着钟思衡后背。


    “好了,没事了,白观主。”


    第219章


    九月的凉州,秋风送爽,落了一地的胡杨与枫叶。冰川雪水汇入草原,祁连山下的古城时而传出羌笛声,似要一直吹到万里黄沙。


    前几日的沙尘雾霾过去后,今日是难得的晴天,凉州城一派安宁。有信使匆匆入城,赶往将军府,带来的信件正是源自漠北王城。


    钟思衡收到消息到前院时,裴折玉和谈轻正站在沙盘前说话。原本是亲密无间的,见钟思衡来了,两人便松开一直牵着的手,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故作避嫌,朝他打了个招呼,见到他还将刚刚醒来不久、还坐着轮椅的谈显带来了,二人都有些吃惊。


    谈轻问:“谈将军怎么来了?”


    老国公解毒已有半月,之后谈显也服了药,但他躺在床上昏睡太久了,恢复的没有年迈的老国公快,这两日刚下床,说话利索了,还不能走路,最多只能让人扶着站一阵。


    “在屋里闲着也是闲着,听说漠北有消息,到底是老对手,臣便求着阿衡带臣过来听听。”


    谈显很健谈,逢人就笑,原先躺了太久有些瘦脱相,这阵子养回来一些,笑起来颇有些俊朗,加之钟思衡心细,他看去除了脸色苍白憔悴了点,还是个干干净净的大帅哥。


    不知道钟思衡是怎么跟他说的,反正他在裴折玉和谈轻面前一向很和气,也一直称臣。


    裴折玉朝他们二人点了点头,便拉着谈轻在边上坐下,“谈将军这两日气色是好了不少。”


    谈显笑道:“臣已无碍,再养几日,就能回军中。”


    钟思衡淡声道:“你连路都走不动,还想回军中?”


    谈显笑容微顿,有些无奈地抬头看向他,“在殿下和王妃面前,夫人不能给我留点面子?”


    钟思衡没理会他,看向裴折玉和谈轻,语气变得柔和不少,“听说漠北的老汗王病死了。”


    谈轻嗯了一声,将手中的密信交给他,“漠北老汗王已死,据说是被大王子拓跋成毒死的,拓跋成还把二王子拓跋洵给杀了,叛逃未遂被乱箭射杀,如今漠北的新王已经定下来,是萧王后所生的三王子拓跋煜,而新王在不日前称帝,国号为狄。”


    “北狄……”


    钟思衡拧眉接过密信,一目十行看完便递给谈显,“拓跋煜称帝之后,便该同大晋宣战了吧。可这老汗王真的是拓跋成杀的吗?”


    谈显面露错愕,匆匆看完密信,却也松了口气,“早知漠北野心不小,称帝是早晚的事,也不知拓跋煜比起他老子拓跋钧实力如何,一继位就把他老子没做到的事给做了。”


    钟思衡道:“漠北这些年越发壮大,不过这漠北新汗王有称帝的野心,也未必守得住。”


    他习惯地摩挲手指,才反应过来自从谈显醒过来,他手上那套做道士时用的拂尘珠子早就不知道扔到了哪里去,便扶住轮椅椅背。


    裴折玉笑了一声,将手中另一封密信交给他们,“这是国公爷在漠北的细作给我们送回的密信,拓跋成并非死于乱箭射杀,而是死于枪伤。也就是说,那天我和轻轻逃出王城之后,他就死在了轻轻枪下,至于拓跋洵,也是我们所杀,而这个拓跋钧,在拓跋成死之前,他早就已经死了。”


    谈轻道:“就在我们逃出漠北当夜,拓跋洵的奉天宫被焚烧倒塌,露出了底下的密室,拓跋钧的尸骨就在里面。我猜在拓跋成赶回漠北王城那次,拓跋钧就已经死了。”


    裴折玉点头,“拓跋钧确实是死于中毒,但他这些年本就有病在身,需服用拓跋洵的药,拓跋洵又是用毒的行家,怕是一直在用毒给他吊命,两个月前已经熬不住了。”


    钟思衡接过密信看了一眼,恍然道:“拓跋洵依靠拓跋钧的信赖在漠北王宫里肆意妄为,与生母、兄弟关系皆不亲近,拓跋钧死了对他没有好处,所以拓跋钧死了之后他就将拓跋钧的尸骨藏起来,让人冒充拓跋钧,却没料到人会被宁安公主给杀了。”


    谈轻耸肩,“难怪拓跋洵根本就不怕我们挟持拓跋钧,但他也未免太过自负,以为自己能掌控一切,没想到忙活半天是在为他人做嫁衣,他费尽心思做了这么多,最后还是让他的同母弟弟拓跋煜占了便宜。”


    回来这大半个月,他们一直都猜不透漠北王宫的迷雾,如今真相大白,也是叫人唏嘘。


    钟思衡反而有些后怕,放下密信看着裴折玉和谈轻,“漠北王宫如此凶险,你们能平安回来已是万幸,殿下和王妃都是千金之躯,不容有失,若有下次,万不可以命相搏。”


    谈轻摸了摸鼻尖,转移话题,“对了,拓跋洵说过,当年谈将军中的毒就是他主动献给拓跋钧的,还早就猜到有人会去找他偷蜥蜴,但他就一直这么留着药引,看起来好像又不是想要谈将军的命,而是要你生不如死。谈将军跟他是有什么过节吗?”


    谈显被问懵了,“过节?拓跋洵吗?我年轻那时,也的确见过他,但我自认没得罪他,还帮过他,那我该是他的恩人才对吧……”


    钟思衡垂眼看向他,“听闻漠北二王子相貌极美。”


    谈显立马警觉,笑道:“他相貌如何,都与我无关。我都是一把年纪了,阿衡紧张什么?”


    钟思衡下意识看向裴折玉和谈轻,眼神闪躲别开脸,“你老了,我也不再年轻了。但这拓跋洵,你说你见过,我却没印象。我在凉州长大,倒不知道漠北二王子来过大晋。”


    谈轻和裴折玉默默相视一眼,都忍着笑看热闹。


    该说不说,看别人夫妻拈酸吃醋还是挺好玩的。


    谈显对枕边人的了解比他们都深,忙道:“我这一觉睡了十几年,阿衡却一点也没变,跟年轻那时一样。还有,阿衡,你也是见过拓跋洵的,不过当时他并不叫拓跋洵,他有一个晋国名字,叫,元清客。”


    钟思衡怔了下,眉头紧拧。


    “那该是在二十三年前,我初至西北,与阿衡相识不久,有回我们出城办事遇见有贼匪劫道,不是救过一个叫元清客的少年吗?他好像比阿衡小一些,当时只有十五岁。”


    钟思衡道:“我记得当时那少年满身伤痕,虽长得好看,却不爱说话,总爱躲在角落里不吭声,阴恻恻的。我们问他是哪儿的人,他回答时说的大晋话也是磕磕绊绊的。”


    谈显回想了下,接着说道:“他说他叫元清客,是凉州城外放牧而生的羌族人,我们要送他回去,他应了,可晚上在郊外露营,我看见他偷偷跑出去,差点被毒蛇缠上,我就把毒蛇杀了,当时他看我的眼神就很古怪。后来有一伙漠北人不知道为什么缠上我们,等我回去找你,解决了那些漠北人之后,这人就消失不见了,过了几日我才知道,他应该是漠北人。”


    “我看见他藏起来的玉佩,是漠北的东西,当时找人打听了一下,说是漠北的二王子丢了,那些漠北人才会跑到我大晋的凉州找人。”谈显一五一十说完,摊手道:“但当时军中事务忙,阿衡与我又只是点头之交,我便没告诉你,后来也就忘了。”


    钟思衡脸上有些赧然,“漠北二王子到了凉州,这么重要的事,你早该跟我与父亲说的。”


    谈显脾气很好,点头笑应:“好,下次不敢瞒了。不过现在说起来,我虽然不知拓跋洵当年为何会流落到凉州,我杀了那毒蛇说不准就是他养的,他才给我下毒报复吧?”


    钟思衡道:“就为一条蛇?”


    “不管他是叫元清客也好,是叫拓跋洵也好,人是我和阿衡一起救的,毒蛇是我杀的,我与他的结交仅此而已。”谈显说着朝谈轻和裴折玉眨眼睛求助,“殿下,王妃,你们是见过拓跋洵的,还跟他交过手,你们看,他会不会因为一条蛇给我下毒?”


    谈轻也不看戏了,轻咳一声笑说:“据我们所知,拓跋洵确实残暴,只因宁安公主宫中大宫女夸了他一句好看,他便将人折磨得生不如死,为了报复宁安公主在老汗王面前告他的状,抓走宁安公主宫中不少人去试药,他也可以说得上睚眦必报。”


    谈显递给他一个感激的眼神,抚掌道:“阿衡听听,王妃跟拓跋洵打过交道,比我们更熟悉他,他就是不讲道理的人啊。当时我杀他蛇时,他看我的眼神就怪怪的,要不是他打不过我,兴许会当场杀了我。”


    裴折玉道:“十五岁的拓跋洵,或许毒术和武功都一般,但当日我与轻轻碰见的拓跋洵,若非我们侥幸,两人都未必斗得赢他。”


    谈轻和裴折玉无疑是在帮谈显说话,钟思衡耳尖微红,睨了谈显一眼,正色道:“也幸得拓跋洵性格如此,才会留着药引,让我们十几年后还有机会拿到药引为你们解毒。”


    谈显很识趣地把话题拉回来,“不错,如今拓跋洵已死,漠北也有了定局,我们接下来该应付的是北狄的新帝拓跋煜和萧太后。”


    “你们在聊漠北的事?”


    老国公的声音从门前传来,几人一回头就见钟惠正扶着老国公进来,他拄着拐杖,走得缓慢,倒也还算稳健。几人都站了起来,除了谈显,可是谈显嘴上也没少献殷勤。


    “父亲大人,您来了,您这几日腿脚好多了吧?”


    老国公由钟惠和钟思衡二人一左一右搀扶进来,闻言斜他一眼,颇有些嫌弃,“你小子……躺了十几年,醒来了还是这么讨人嫌。”


    谈显颇为冤枉,“小婿只是想孝敬父亲大人罢了。”


    老国公没搭理他,走到裴折玉和谈轻面前,躬身要行礼,裴折玉便先抬手虚扶住他手臂。


    “外公不必多礼,你腿脚不便,先坐下说话吧。”


    老国公应好,慢慢地坐在了他下首,裴折玉便也拉着谈轻坐回去,“外公也收到消息了?”


    老国公点头,“方才听你们提起拓跋洵,老夫对此人也有些了解。这个漠北二王子,是漠北的大萨满养大的,在回王宫前,老汗王对他一直不闻不问,直到他毒杀大萨满逃出漠北。我想,应当就是你们方才说二十多年前在凉州见到他的那一回吧。”


    谈轻惊道:“他杀了养大他的大萨满?为什么?而且我听说他十六岁回王宫之后老汗王对他是要什么给什么,但也跟他的生母兄弟一样对他避而不见,这也太奇怪了吧?”


    钟惠站在老国公身边说道:“方才听大哥和谈大哥说起,这拓跋洵流落凉州时满身伤痕,怕是在大萨满那里过得并不好。但老汗王将他接回去,或许是因为,他继承了大萨满的医术,能缓解老汗王的头疾。”


    裴折玉道:“头疾?”


    老国公颔首,“老汗王拓拔钧年轻时受过重伤,落下头痛之症,这也是他当年会答应议和的原因之一,唯有大萨满的药能让他缓解。拓跋洵毒杀大萨满,大萨满的药或许便落到了他手中,当年老汗王才会派那么人来抓拓跋洵,还将他接回王宫。”


    钟惠迟疑了下,说:“听闻那漠北的前大萨满也擅长毒术,不仅喜欢用人试药,还喜欢长得漂亮的少年少女,炼那采阴补阳的邪术。”


    谈轻沉默下来,长得漂亮……拓拔洵确实对上了。


    拓拔洵身上还有抗药性,明显也是吃毒吃出来的……


    钟思衡说道:“若是这样的话,一切就能说得通了。”


    谈轻不再去想那阴柔狠毒的拓拔洵,但这事他听着总感觉哪里不对,他思索了下,出声问:“能查到拓跋洵给老汗王用的药吗?”


    钟惠应道:“我们在漠北的人也去查过此事,只知道拓跋洵每隔一段时间会去给老汗王医治,当时会屏退所有人,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怎么给老汗王治病的,只知道他每次走的时候,都会留下一些药香。”


    “药香?”


    谈轻睁大眼睛,看向裴折玉,裴折玉也猜到了什么,清俊眉心拧紧,看得谈显很好奇。


    “殿下,王妃,怎么了?”


    裴折玉道:“前两年,裴璋也患了头疾,废太子之所以复立,虽有左相扶持,也是因为他将一种毒香献给裴璋,让裴璋得以缓解。”


    谈轻说:“我在宫里侍疾那段时间时不时去给裴璋请安,他宫里总有毒香的气味,越烧越多,确实能缓解他的病痛。可那香里终究有毒,他又不是多健朗的体格,在我来凉州那段时间,他身体就已经坏了。”


    今日说起拓跋洵说不准就是用毒香控制漠北老汗王,如此巧合,谈轻免不得想起裴璋。


    钟思衡脑子转得快,一点就通,“殿下和王妃的意思是,宫中的毒香,或许源自漠北?”


    裴折玉神色凝重,“不无可能。”


    老国公沉默须臾,长叹一声,“裴璋这皇帝,做到这份上,也是到头了。但倘若那毒香源自漠北,或许朝中早已混入漠北细作。”


    谈显倒是心大,笑说:“如今漠北怕是暂时腾不出手来应付我们,拓跋钧死的急,很多事都没有交待,原先兵权是握在拓跋成手里的,拓跋煜和萧太后要将兵权收回来还要费一番功夫。朝中离凉州太远了,就算有细作,我们要回去还得从长计议。”


    谈轻想来也是,他们离得太远了,远水救不了近火,何况裴璋那里还有他的毒藤吊命。


    除非裴乾和左相决定动手杀裴璋,否则裴璋这条命能拖到他们回来的时候,就是过程痛苦了些。不过以裴璋的性格,活着肯定比死好的,或许他也在等何时夺回皇权。


    众人聚在一起谈了一阵如今北狄与朝中的局势,就都散了。正如谈显所言,北狄新帝还忙着收复兵权,朝中也还在与他们僵持。


    谈轻去了菜地一趟,看了看新种的玉米苗长势,又问了一下先前收获后让军田那边试种的状况,正好谈明过来有凉州城的事找裴折玉,他想去看看,却先收到了叶澜的信。


    信是陆锦送过来的,她大哥陆昭每隔一段时间会给她写信,叶澜给谈轻的信也顺带着送到了她那边。她平时都跟着宋瑜在城中道观玩,今天拿到信,便给谈轻带了回来。


    若非出什么大事,谈轻和叶澜的信从来没有间断过,每个月至少会有一封。这次叶澜的信拖了半个月才送来,信上说进来朝中频繁给宁川驻军传信,让凉州多加小心。


    谈轻不知道他这信是不是背着陆昭写的,但叶老师也是关心他们,他带着信去了书房跟裴折玉说了这事。裴折玉知道后让他照常回信,他们的私交无需掺和进权势纷争。


    谈轻也不愿意让叶澜为难,就回了信,叮嘱他在宁川照顾好自己,自己这边一切都好。


    至于其他事,他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问叶澜。


    信送出去两天,凉州依旧安宁,正好到了秋收的时候,福生抓了几头羊回来,又在院里烤了一回羊肉。一行人聚在院里,陆锦和宋瑜也来了,还带了葡萄酒,只有谈显不能吃,全程坐在轮椅上看着眼馋。


    老国公精力不足,早早回去休息,钟思衡嫌弃谈显嘴馋,怕福生这个徒弟真的偷偷听谈显的孝敬他这师公,也推着轮椅带人回去了。


    谈轻机智的吃饱了肉才开始喝酒,葡萄酒度数低,甜甜的,他喝了一小壶,自觉没有醉,就是有些眼花,还是被裴折玉带回房了。


    谈轻心说裴折玉看不起谁呢,他这还没喝够呢!


    关上房门,裴折玉从来不废话。既然谈轻非说自己没醉,还精神得很,裴折玉也就将人抱回床上,剥了衣服帮他消磨一下精力。


    谈轻意思意思挣扎了一下,伸手摘下裴折玉的发冠,让他的长发散落下来,半遮美人面。


    一双桃花眸被惊艳得呆呆看着人,还咯咯傻乐起来。


    裴折玉看他面上略有醉意,全身都软绵绵的,喉结滚动了下,捧起他脸颊垂头亲吻下去。


    床帐被放下来,房门外忽然传来了燕一的声音,“殿下,宁川来信,是陆世子的亲笔信。”


    裴折玉撑着手想起身回话,却被吊得不上不下的谈轻伸腿牢牢锁住,急道:“不许走!”


    他眼神迷离,眸光湿润,带着三分醉意,双手环住裴折玉后颈,半阖着眼在他下颌啄吻。


    “玉哥哥,你今晚怎么这么磨蹭,是不是不行了?”


    裴折玉呼吸一紧,伸手按住瞎胡闹的谈轻后腰,紧绷面色朝门外吩咐,“放着,退下吧。”


    他嗓音沙哑,像是在压抑着什么,门外很快传来燕一小心而迟疑回话,之后飞快离开。


    等人一走,看着跟八爪鱼似的缠在自己身上的谈轻,裴折玉深吸口气,将人按回床上。


    半个时辰后,房中平静下来。


    谈轻闹腾许久,醉意消了大半,软软地躺在床上,舔着唇角看着下床穿衣服的裴折玉。


    裴折玉被他勾得心头悸动,又俯身亲了亲他绯红微肿的唇角,哑声问:“要不要叫水沐浴?”


    谈轻大大方方地瘫在床上,揉着依稀有些不适的小腹,眼眸半阖,脸上还未散去的潮红满是餍足,“我再歇会儿,刚刚是不是有人来过?我听到有人说陆世子给你写信了。”


    裴折玉嗯了一声,系好了腰带,伸手拉过薄毯盖住谈轻小腹,这才起身出门,很快就回来了,手上多了一封书信。他一边拆信一边走来,坐在床边看信,谈轻缓了一阵,腿不抖了,便爬起来趴在他背上。


    “写什么了呀?”


    裴折玉偏头在他唇上亲了一下,展开书信让他看到,“陆世子说,他夫人,也就是叶先生不日要来凉州一趟,将郡主接到宁川去。”


    谈轻都听他说完了,哪里还要心思看信,眼睛登时睁大了,亮晶晶的,搂住裴折玉肩头。


    “老师要来?真的吗?什么时候?我要去接老师!”


    他顿时精神起来,“凉州跟宁川相隔甚远,老师这一路过来会不会很危险?会不会水土不服?老师身体弱,路上应该很辛苦吧?不行,我要去找向圆给老师收拾房间!”


    赶在他起身前,裴折玉先一步将人搂进怀里,无奈道:“今日才来信,还不知叶先生何时出发,何况他如今是陆世子的夫人,身边自然会有护卫保护,轻轻无需太过着急,明日再让人准备客房也还来得及。”


    谈轻腿上还没什么力气,被他这么一扯摔进他怀里,身上裹着的小毯子都掉到了手臂上。


    “早点准备,要是有什么问题,也能早点解决啊!”


    “叶先生只是来接郡主,大抵只会在凉州城停留两日,能有什么问题?乖,明日再去。”


    裴折玉眯起眼看他,问他:“若是我与轻轻分别许久未见,轻轻也会为我如此费心准备吗?”


    谈轻看他又吃醋了,只好抱住他脖子亲亲,撇嘴说:“我哪天不好好伺候你了?你身上穿的头上戴的,进嘴吃的,我每天盯着,我自己都是交给向圆的,没这么费心呢。”


    裴折玉稍微满意了些,扶住谈轻后腰揉了揉,亲了亲他的嘴角,笑问:“轻轻不累了吗?”


    都做了几年夫妻,谈轻还不至于看不出他在暗示什么,他心知裴折玉说的有道理,现在大半夜的让向圆起来收拾客房确实没必要,回想起方才的滋味,他又舔了舔唇。


    “今天本王妃高兴,就让隐王殿下再来侍寝一回吧。”


    裴折玉失笑:“好,本王今夜定会叫王妃满意。”


    本以为今日刚收到信,叶澜该在半月后才来,没想到过了三天,叶澜就带人到了凉州城。


    收到消息时,谈轻还在地里拔草,知道叶澜已经到了城门,裴折玉派人去接了,谈轻立马跑出菜地,连衣服都没有换。刚到了将军府门口,就碰到朝门前来的裴折玉。


    裴折玉拉住满脸笑容的谈轻,笑问:“来接叶先生?”


    谈轻敷衍地点了点头,拉着他走向大门口,“刚刚听说老师进城门了,现在快到门外了吧?”


    裴折玉无奈摇头,随他出门。


    说来也巧,两人刚出门,街上就有一队车马过来,骑马走在前面的是方才出去接人的福生,他也见到将军府门前的裴折玉和谈轻,转头看向身旁马车,好像说了什么。


    车窗随即由内打开,露出一张许久未见的熟悉面容,是戴着谈轻当年送的金丝眼镜的叶澜,镜框边缘垂下长长的精致的金色链条。


    “是老师!”


    谈轻激动地回头晃了晃裴折玉的手,又冲叶澜招手,没等裴折玉说话,就撒开他的手跑了过去。快到将军府门前的马车也停了下来,叶澜被护卫扶着下来,向来斯文的人朝谈轻走去时步伐也有几分匆忙。


    不一会儿,谈轻就跑到了叶澜面前,先打量他一眼,看人都好好的,比之前还圆润几分,他暗松一口气,才上前用力抱住叶澜。


    “老师,我好想你!”


    第220章


    自从叶澜跟陆昭成亲,至今已有近两年,他婚后随陆昭去了宁川,就没有回过京城,也没有再跟谈轻见过面。时隔两年再见,一贯冷静的叶澜心中也有几分激动,抱着谈轻许久才松开,看着他便笑了起来。


    “两年未见,王妃变了许多,我险些都认不出来了。”


    谈轻笑问:“哪里变了?”


    “长高了。”


    叶澜看向他发顶,两年未见,谈轻都比他高了,相貌也越发出色,也不知是不是夫妻相,与裴折玉那清冷气质颇有几分相似,但笑起来还是叶澜记忆中那个狡黠可爱的少年。


    “王妃长大了,也瘦了许多,这两年来,从京城辗转到凉州城,王妃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谈轻笑了笑,看向叶澜,他已经是世子夫人,原本洗得发白的书生袍子被换下,他依旧喜欢素色长衫,衣摆上却多了暗纹,看去也比从前矜贵了几分,不变的是他眸中坚毅。


    谈轻道:“老师也变了,看来老师跟陆世子在宁川过得不错,比在京城时胖了,也更好看了!”


    叶澜按住小腹,欲言又止。


    “王妃,我是有……”


    便在这时,闻讯赶来的陆锦提着裙摆跑了过来,远远冲他们招手笑喊:“嫂子!你们来了!”


    “阿锦。”


    叶澜只好先回应陆锦,等她近前,裴折玉也慢慢走了过来,有些无奈地看了谈轻一眼。


    看他那眼神,大有对谈轻见了叶澜就扔下他这个正经夫君不管的谴责,叫谈轻心虚低头。


    陆锦高兴归高兴,也没直接扑嫂子怀里的,叶澜见她走得急,连忙伸手扶住她,“慢些。”


    陆锦哎了一声,激动地拉住他,“嫂子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啊?我还以为能在凉州多住一段时间呢!嫂子这一路上赶路累不累……”


    今日日头大,她正想拉着叶澜进将军府歇会儿,身后就传来一声熟悉的轻唤——“阿锦。”


    除了叶澜,裴折玉和谈轻、陆锦几人都呆了呆,循声看去,就见马车上走出来一个人。


    正是穿着一身锦衣的陆昭。


    谈轻有些惊愕。


    陆昭走到叶澜身边,先朝他跟裴折玉笑着点头,才看向陆锦,“看来这段时间你在凉州一切都好,都胖了,辛苦隐王和隐王妃了。”


    陆锦也是一脸吃惊,笑容里多了几分咬牙切齿,“大哥,不能随便说姑娘家胖的,我没胖!”


    陆昭敷衍一笑,便揽住叶澜,朝裴折玉颔首道:“两年未见,隐王殿下和王妃近来可好?”


    叶澜神色微变,垂眸不语。


    谈轻看他脸上笑容都没了,不着痕迹皱了下眉头,裴折玉已然走到他身旁牵起他的手。


    “本王还是老样子,没想到这次陆世子也会来凉州。”


    陆昭拱手一礼,脸上带笑,看向后面的马车,“今日不只是我来了,还有人也想见见隐王。”


    裴折玉抬眼看去,就见后面的马车门帘被人掀开,露出一张稍显苍白却雍容矜贵的脸。


    是安王裴玉衡。


    他远远与裴折玉视线相撞,笑得意味深长,“早就想来这凉州转转,今日不请自来,冒昧叨扰隐王和隐王妃,还望诸位有怪莫怪。”


    裴折玉从容道:“来者是客,安王客气了。府中备了茶水,安王路途辛苦,先进府吧。”


    安王自是笑着应好,让随从扶着下马车,便随裴折玉一同进了将军府。谈轻随他们一道,他藏不住心事,频频看向安王和陆昭,就见到陆昭拉着叶澜落后安王身后一步。


    不说安王跟陆昭这对表兄弟是怎么凑到一块来的,进门这一路安王跟陆昭虽然没怎么说话,可看这两人的相处似乎关系很亲近。


    带着满腹疑惑,谈轻跟着几人进了前厅,早知道叶澜来了,府中已经备了茶水点心,也早就备好了客房,但没想到来的还有陆昭和安王。几人就坐后,陆昭就吩咐陆锦带叶澜先去休息,理由是他赶路累了。


    谈轻不放心地和裴折玉对了一眼,见裴折玉暗暗点了头,也找借口跟着两人溜了出去。


    陆锦跟叶澜相处的还挺好的,虽然原本并不亲厚,但叶澜与陆昭成亲两年,时有信件往来,她与叶澜这嫂子的关系也随信件交流慢慢亲近,不过到底男女有别,不能太亲近,她也清楚叶澜跟谈轻的关系,见谈轻一来,她就笑着将叶澜推给了谈轻。


    “不知道你们来这么快,我还没来得及收拾行李呢,嫂子,就让王妃带你去房间好不好?”


    她说着冲谈轻眨了眨眼,“你们师生也好好叙旧?”


    谈轻给了她一个感激的眼神,“没问题,郡主放心!”


    陆锦回了他一个笑容,又朝叶澜摆了摆手就先走了。


    她一走,叶澜俨然松了口气,谈轻看在眼里,越发困惑,递给向圆一个眼神,向圆便拉着叶澜那小厮退后几步。谈轻这才拉着叶澜往早就收拾好的客房走去,一边说道:“我以为只有老师一个人来,所以让人安排了离我很近的院子,我带老师去吧?”


    叶澜点头,“王妃费心了。”


    “老师跟我还是那么客气。”


    谈轻看了眼身后那小厮,拉着叶澜进了院子去堂屋,又吩咐向圆,“你先带人去给世子夫人去房间里收拾着吧,我跟世子说说话。”


    向圆应是,那小厮见叶澜点了头,才低头跟着退下。


    谈轻拉着叶澜坐下,先给他倒了杯茶水,“老师从宁川赶过来累不累?这次来打算待几天?”


    叶澜接过茶杯,缓缓摇头,“看安王和世子如何打算,想来应当也不会在凉州待太久。”


    谈轻颇为遗憾,看门外没人了,才又问叶澜:“安王怎么会跟你们在一起?老师这次来凉州,安王妃和他家那小胖子没一块来吗?”


    叶澜笑道:“赶路辛苦,大哥和濯儿才刚到宁川安顿下来,安王不想让他们太过劳累。”


    谈轻点点头,看着他问:“老师是不是不太高兴?”


    叶澜被问得一愣,“没有。”


    “骗人。”谈轻盯着他的脸说:“刚刚见面时还好好的,陆昭一出现老师就不笑了。老师,是不是在宁川的时候,陆昭欺负你了?”


    叶澜没料到谈轻如此敏感,很快摇头,“没有的。”


    谈轻便问:“那你们是吵架了?”


    叶澜迟疑须臾,笑容有些无奈,“有这么明显吗?”


    谈轻眉头紧锁,“看来我猜中了,老师你说,陆昭怎么欺负你了,我这就找他算账去?”


    “不必。”


    叶澜放下茶盏,似乎做了什么决定,双眸定定地看向谈轻,“我有个问题,想问王妃。”


    他看去未免太认真,谈轻不由自主跟着紧张起来。


    “怎么了?老师你是不是在宁川过得不开心?”谈轻立马说道:“那你留在凉州吧?陆昭不行就踢开他,咱们换下一个,老师待在凉州城,我种菜养你,绝不让你受委屈!”


    叶澜怔了下,没忍住弯唇笑起来,摇头说:“王妃听我说,我只是想问,王妃和隐王殿下可有打算回京,王妃……可想做君后?”


    这明摆着是在问裴折玉想不想争皇位,谈轻眨了眨眼说道:“我们现在这个处境老师是知道的,我们不想争也要争。不只是为了我们自己,还要为我们背后的西北军着想。”


    叶澜问:“那若是,有人要与隐王争夺皇位呢?”


    谈轻很快就猜到了一个人,“老师说的是安王吗?”


    叶澜摇头,“是陆昭。”


    诚然,这个答案是让谈轻迷茫且震惊的,“谁?”


    叶澜轻叹口气,靠上椅背轻抚小腹,“如今安王和陆昭已经找上隐王,我想该说的他们应该已经说了,我不想隐瞒王妃,陆昭也不曾让我隐瞒你,今日有些话我便直说了。”


    谈轻莫名有点紧张,“老师,你到底想说什么?”


    叶澜道:“陆昭告诉我,当年先帝猝死,皇帝匆忙上位,先皇后是被逼死的,她临终前服药催生,产下一子,用一名死婴换了二皇子,命人送出宫去,带到建安长公主府。”


    谈轻愣住,“什么……”


    他与叶澜视线相撞,叶澜郑重点头,“陆昭并不是陆家子,他也不是建安长公主的儿子,他是安王的至亲弟弟,是先帝的遗腹子。他这次来凉州,是想与隐王联手,打回京城,但这皇位……他势在必得。”


    谈轻良久不语。


    这消息给他带来的震撼不小,别说他,估计裴璋都想不到,他的皇嫂会在临终前给他来这一出狸猫换太子,但换来的,是二皇子的生机,也是二十多年后先帝一脉的复仇。


    “所以,安王早就知道陆昭是他的亲弟弟了?”谈轻问道:“安王一直没有争,是在等他的弟弟长大,安王这次拖家带口逃出京城去了宁川,不是因为安王妃是老师的堂兄,而是因为,那里有他的亲弟弟?”


    谈轻说着又觉得有些好笑,“建安长公主贪慕权势,却甘愿冒着被抄家砍头的风险,抚养了先帝的遗腹子二十多年,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所以这一次,陆昭已然决定要报仇,夺回先帝一脉的皇位了吗?”


    叶澜不敢看谈轻的眼睛,咬了咬唇,垂眸道:“我拦不住他们,我也不想与王妃为敌。”


    谈轻回过神来,听叶澜这话,他笑了起来,拉住叶澜的手,“安王他们兄弟要复仇,老师拦他们做什么?看来他们已经谈好了,安王无意王位,但陆昭野心不小……不过,老师难道就是为这个跟陆昭吵架吗?”


    叶澜抬眼看向他,神色为难,“王妃帮了我很多,若是你们想争,我会帮你们拖住陆昭。”


    谈轻有些好奇,“怎么拖?”


    叶澜反过来拉住他的手,按在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上,“王妃,我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谈轻这次沉默的时间比上次要长很多,他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叶澜。叶澜苦笑道:“我本不想要,发现时已经迟了。像我们这些服了孕子丹的人,有孕是不能落胎的,陆昭也将这孩子看得很紧。”


    谈轻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小心地摸着叶澜肚子,“真的,老师肚子里真的有小师弟了?”


    叶澜嗯了一声,“有了。”


    谈轻在脑子里复习了好几次孕子丹的功效,借此说服自己,心中高兴之余又很担心,“都说服下孕子丹的男子在生产时极凶险,很多人熬不过去就这么走了,老师,你……”


    他抬眼看向叶澜,才发觉叶澜眉眼间的疲惫,谈轻慢慢冷静下来,说道:“老师不开心?”


    叶澜似乎犹豫了下,而后自嘲道:“我嫁给陆昭,去宁川,本是不想再拖累任何人,也想尽自己全力,将来有朝一日能够保护大哥和王妃,没想到……安王来时,我才知道,陆昭一直在隐瞒我他的身世,我大抵也只是被他利用的棋子,帮他避过朝中的赐婚,也或许只是先帝一脉对我们这些被皇帝铲除的忠臣之后的补偿……”


    他说着用力抓住谈轻的手,眼神极认真,“王妃,若是你想做君后,我会尽我全力帮你。”


    谈轻心情有些复杂,感动是有,也有心疼,“老师当时还跟我说,你是自愿嫁给陆昭的?”


    叶澜道:“他给我我想要的,我便嫁给他,不过是兼顾了他夫人与幕僚的身份,一样的。”


    “不一样的。”


    谈轻摇头,起身走到叶澜面前,俯身轻轻抱住他,“我不要老师为我做什么,我只是想要老师开心,老师想奔自己的前程,我当时才没有阻拦你,我没想到最后会这样……”


    因为陆昭长得像末世的师娘,他对陆昭还挺放心……


    谈轻心酸道:“老师不要光顾着别人,也想想自己。陆昭要是对你不好,以后我就帮你打他,至于其他事……安王和陆昭既然敢带你到凉州,自然会好好跟裴折玉谈。我们不说这些,我也无法阻拦任何人,王妃也好,君后也罢,我都无所谓的。”


    或许是有安王作保,又或许是知道叶澜和谈轻的关系,陆昭才如此大胆带他到了凉州。


    谈轻此刻也心大了一回,“无论如何,起码我们现在还没有争起来,老师不要想太多,有了宝宝就好好养身体,听说服了孕子丹的男子生育时很艰难,我可不想老师出事。”


    叶澜攥紧五指,到底缓缓环上谈轻清瘦的脊背,垂眸靠在他肩上,“若王妃后悔,我随时都会帮你,我也想……为王妃做一些事。”


    谈轻笑了笑,只拍着他后背说:“不说这个了,老师累了就先歇会儿,对了,老师有孕了可有什么戒口?老师爱吃酸的还是辣的?”


    他一下把话题拉远了,叶澜也确实有些疲乏,打起精神与他聊了几句,就回房歇下了。


    谈轻给他掖好被角,看着他与末世的叶博士一模一样的容颜,暗叹一声,悄悄退出房间。


    叶澜之所以为难,无非是因为不想与他为敌,或许也有些迷茫自己是否成了陆昭的棋子。


    这难题该怎么解,谈轻也想不通,他回房时裴折玉还没回来,他就在房中翻看谈明近来送过来的文书,看累了就支着额角眯会儿眼,这一眯眼,再醒来时已经到了黄昏。


    一只手拿走了他手边的文书,谈轻当场就醒了,一抬眼,就看见了裴折玉。裴折玉笑意温柔,伸手扶住他脸颊,顺手捏了捏。


    “醒了?听向圆说,王妃送叶先生去了厢房之后就回来了,今日怎么有兴致看起文书了?”


    谈轻蹭了蹭他的手掌,揉着眼睛,绵软还有几分沙哑,“等你回来,太无聊就随便看看。”


    裴折玉揉了揉谈轻发顶,柔声道:“轻轻还睡吗?”


    谈轻摇头,“睡够了。”


    裴折玉笑问:“那轻轻可要出去走走?已经快日落了,轻轻想不想随我去城楼上转转?”


    谈轻在他脸上根本看不出来半点忧愁凝重,心里猜到什么,笑着点头,又朝他伸出双手。


    “背我。”


    谈轻就喜欢让裴折玉背他,感觉比抱着他更舒服,裴折玉笑着应好,这就背起人出门。


    正值落日时分,集市也到了散集的时候,裴折玉背着谈轻在归家的人潮中逆行,走向城楼。


    他这张惹眼的脸,整个凉州城无人不认得,到了城楼前也无人阻拦,顺利地背着谈轻上城楼。谈轻让他放自己下来,坐在城楼上的草垛上,抬手挡在眼前,看向天边落日。


    无论看过多少次,大漠上的日出日落总是叫谈轻着迷,他伸手抓向落日,“好壮观啊。”


    他的手没有抓空,因为裴折玉先握住了他的手。裴折玉在他身边坐下,将人揽进怀里。


    “轻轻有心事?”


    谈轻靠在他怀里,懒懒地看着天边彩霞,“该是我问你吧,你就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裴折玉笑了笑,叹道:“轻轻一眼就看穿我的心思,看来我以后想在你面前藏什么都难了。也好,陆昭的事,叶先生都说了吧?”


    谈轻点头,“老师跟我说,陆昭是先帝的遗腹子。”


    裴折玉一双丹凤眼看着他,“轻轻想不想做君后?”


    “这话今天不止一个人问过我了。”谈轻思索了下,抓住裴折玉修长的手把玩,如实说道:“其实老师这么问我的时候,我想的不是要不要做君后,而是我能不能做好君后?”


    裴折玉张开手掌包住他的手,“那轻轻想好了吗?”


    谈轻道:“我估计我做不好。君后,也就是皇后,是大晋的颜面体统,是大晋百姓的表率,我不会做文章,不懂朝堂上很多事,我只会种菜养猪,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富余的时候会帮一帮我看得到的遇上苦难的百姓,但这肯定是远远不够的。”


    他拉着裴折玉的手指,一个一个细数,“我不会治水,不会用兵,管账一般般,写不来好的文书,要我破案我也不会,当然,你可以说皇后可以什么都不会,只管待在后宫里享受就好了,但是我不行。我很任性的,我怕我给你丢人,我还怕,我什么都管不好,这天下不需要一个无能的君后,如果是老师,他会比我做得好。”


    最关键的是,谈轻看向裴折玉,“你也知道的,我不喜欢皇宫,我不想一辈子待在宫里。虽然我现在说这些还太早,我或许可以慢慢学,可我最早肯定做的不好,肯定会有很多地方要让你为难,那你呢?”


    谈轻问:“你想做皇帝吗?”


    裴折玉耐心地听着,五指扣紧谈轻的手指,他的嗓音依旧温柔,却也极果决,“我不想。”


    谈轻顿了顿,笑了起来。


    “理由呢?”


    裴折玉道:“我想杀裴璋,是为了报仇,后来遇到了你,慢慢改变了我的想法,也改变了我的初衷,我在争,不是因为我想争,而是被裹挟着不得不争,我也还记得,我想打回京城,是肩负着责任,我与谈夫人有过承诺,我要让谈家军的真正的死因公之于众,要让裴璋下罪己诏。但其实我私心很重,还记得有一年新年,我问过你,我适不适合做皇帝吗?”


    谈轻回想起来,笑道:“记得啊,当时你也跟我一样不自信,还问我,这天下到底需要一位什么样的明君,才能护佑大晋安宁?”


    裴折玉亲了他一下,跟奖励似的,又笑着问:“那轻轻还记得我当时是如何回答你的吗?”


    谈轻眨了眨眼,没说话。


    裴折玉垂首亲他唇角,虔诚道:“我希望你开心。”


    谈轻怔愣道:“可这是皇位,是大晋至高无上的权柄……裴折玉,我们经历过无权无势任人鱼肉的时候,一旦退出争夺皇位的赌局,我们就会回到从前,我怕我们赌不起。”


    裴折玉笑道:“安王这次带陆昭来,为他作保,想与我联手打回京城,并且承诺我,他日陆昭称帝,我便是与他并肩的亲王。”


    谈轻仰头看他,“你信了?”


    裴折玉低头在他唇上留下一串轻柔的啄吻,“我还在考虑,不过,陆昭确实险些说服了我。他说,他会继承先帝的遗志,先除北狄隐患,再开盛世。而他需要我为他稳住朝纲,他也不怕我会像当年裴璋背叛先帝那样背叛他,还有安王,会从旁协助我。”


    “至于安王……”裴折玉道:“裴璋这些年将他当做眼中钉肉中刺,即使他身中之毒已解,到底伤了底子,他依旧病弱,以他一人之力难以坐镇朝堂。但他们的愿景让我动摇,或许与他们联手,大晋真的能重现盛世,届时百姓安居乐业,天下太平。”


    谈轻点头,“然后呢?”


    裴折玉知道他是支持自己的,又亲了他眉心,笑道:“当年我问过轻轻,这大晋需要什么样的皇帝,轻轻说,只要让百姓吃饱穿暖,就是好皇帝。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其实最早的时候,我只想杀了裴璋,一了百了,为娘报仇,也算是了结了我在宫中多年来受过的侮辱怨恨。后来遇见轻轻,你哄我对付裴璋,我们还可以将他从皇位上踢下来,我信了,我也在为此尽力。”


    裴折玉叹道:“到后来二哥被贬斥,太子被废,我真正走到了争夺储君之位的权势中心,接触到更多朝中事务,我才知道民生疾苦。我便开始迷茫,我的初心并不能支撑我成为一位轻轻想要看到的明君。”


    谈轻一开始确实是哄骗他的,但后来也在为之努力,听他这么说起,谈轻便有些赧然。


    “我看到的你,已经很努力,也越来越强大了。”


    裴折玉摇头,“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当裴璋要给我选侧妃时,我才清醒过来,我不能太过贪婪,要了轻轻,又要天下。所以当时我选了轻轻,其实那时候,我已经试探过安王,若他为帝,我愿为辅臣。”


    谈轻目光惊愕,“你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过?”


    裴折玉笑叹道:“我也只是想想,安王并没有给我答复,我想,是因为安王明白他的身体撑不住。后来到了凉州,我才知道我该学的还有太多,在领兵打仗这方面,我只是刚入门。没有外公,没有钟惠,没有西北军,我在凉州这一年什么都不是。”


    “如今北狄称帝,处理外内务,定会挥军南下。”裴折玉道:“届时,我守得住凉州吗?”


    谈轻哑然。


    裴折玉也很快给出了答案,“很难。如今大晋各自为营,就是一盘散沙,等北狄缓过神来,要攻下大晋不难。陆昭十几年在军中跌摸滚爬,年纪轻轻,就已经把控了宁川驻军,他手中的兵比我们想的还要多,而安王手里也还有先帝当年留下的人脉,我们三人联手,才能顺利回到京城,将太子和裴璋赶下来,肃清朝纲。到那时,我们也才有余力应付北狄。”


    谈轻问:“你已经决定好了?”


    裴折玉看向他,眼里泄漏出几分不安,“若是我不能让轻轻做君后了,轻轻会不会生气?”


    谈轻皱起眉头瞪向他,“你怎么会有这种问题?光你不想做皇帝是为了让我开心,为了看到大晋重现盛世,为了大局着想,我就舍不得放弃那个还没到手的君后的位子吗?”


    裴折玉明白他的意思,笑着亲他脸颊,“没有,我是在想,先前听轻轻说过,在谈淇的前世里,谈轻做了太子妃,还是太子的君后。我却不能让轻轻做君后,难免会遗憾。”


    “不说谈淇的那个前世是不是这个世界,就算谈轻当了君后,也是原主,不是我这个谈轻。”谈轻没好气道:“我跟你说过的,我不喜欢皇宫,我也不想做什么君后。我还是想要自由自在的生活,我想养猪就养猪,想种菜就种菜,不生孩子也没人管!”


    “还有你!”


    谈轻睨他一眼,又抱住他的手,“你说过,你自小的愿望就是做一个画师,将大晋的山水人情全都画下来,我也一直记得的。我希望你开心,如果你的愿望还是没变,那我会一直支持你,你要是变了,想做一个好皇帝,我也会支持你,我们共同进退,同生共死。就算咱们做不好,以后史书上骂你是昏君,我也陪你做妖后。”


    裴折玉被他逗笑了,将他抱进怀里,“我不想要轻轻做妖后,挨骂的只有我一个就够了。”


    “花言巧语。”


    谈轻嘀咕了一句,又不免好笑,“你跟老师都是怎么了,都问我要不要做君后,我要是真的想做的话,你们不会真的推我上位吧?”


    “叶先生如何我不清楚,即便轻轻想做的是皇帝……”裴折玉道:“我也会尽力让你如愿。”


    “你别害我啊!”


    谈轻哆嗦了下,双手交叉,“我连个隐王妃我都做不好,我还做皇帝?我白日做梦呢?等以后北狄打过来,我直接跳城楼投降吗?”


    裴折玉笑出声来,蹭了蹭谈轻耳廓,再偷亲一口。


    谈轻感觉他有点腻歪了,拉住他衣袖提醒他,“这还是在外面呢!都成亲多久了还腻歪?”


    裴折玉道:“不管成亲多久,我就是很喜欢轻轻。”


    谈轻都懒得笑他了,只说:“你不用管我,无论怎样我都支持你。虽然你老是吃醋,觉得我对其他人比对你好,但裴折玉,我是在意很多人,能让我甘愿生死相随的人只有你一个,你才是最重要的。我在这世上的根就是你,裴折玉,我不能没有你。”


    裴折玉抱紧他,“我知道。”


    谈轻与他相视一眼,自己先脸红了,轻咳一声别开脸,“你别只跟我说这些,这一路以来支持你的人太多了,你想不通,就去跟外公、跟谈夫人和谈将军商量。我们一路走来多得他们帮忙,到最后要怎么样,都要跟他们商量一下,不能让他们失望。”


    “我知道的。”


    裴折玉环住他腰身,下巴抵在他肩上,丹凤眼映着天边残阳的灿金光芒,悠闲而惬意。


    “我跟外公聊过,也在等他的答复,我想,外公应当也会大局为重,而打回京城,将裴璋的罪行公布天下,也是我们和安王、陆昭兄弟共同的愿望,他们比我年长,比我看得更广,我也会跟他们慢慢商量。”


    谈轻点了点头,“那就好。”


    裴折玉偏头看向他,说道:“照轻轻的说法,叶先生是站在我们这边的。看来我果然没有看错叶先生,我已想好,在许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与安王比肩的辅政贤王之位外,陆昭愿意许我三个条件,厚待西北军、将瑞王母子交给我们,还有一个……”


    谈轻不自觉抓紧他的手背,“还有一个是什么?”


    “尊叶先生为大晋君后。”


    裴折玉道:“他若愿意,我愿与他联手称臣。但我辅佐的并非是陆昭,而是,当朝君后,以及君后腹中还未出生的未来大晋太子。”


    谈轻怔住,“为什么?”


    裴折玉笑道:“我不能什么都让给陆昭,君后必须是我们的人,亦或者是,他必须是对轻轻好的人,叶先生与轻轻情谊深厚,他愿意倒戈帮我们,将来想来也会护好轻轻。”


    “我虽不能为帝,轻轻却必须要是大晋天下最尊贵的人,不管是谁,也不能伤你、辱你。”


    裴折玉道:“唯有叶先生能做到,他做君后一日,你便是他护着的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谈轻忙摇头,“这么好的条件,别浪费在我身上……”


    “不浪费。”


    裴折玉哄道:“说不定到时我还得背靠轻轻,才能在朝中站稳脚跟。轻轻和叶先生不仅是我的后盾,也是外公、谈夫人谈将军、福生、钟叔,甚至是整个西北军的后盾。”


    他思索了下,换了个说法,“轻轻且当这是裙带关系吧,不管陆昭以后会不会有其他妃嫔,只要我们拿到他封后立太子的亲笔书,同样我们也是叶先生的后盾,互惠互利。”


    谈轻被说服了,他们背后还有太多人,他是赞同裴折玉的做法的,“我总觉得有些委屈了叶老师……老师现在还有了宝宝,陆昭为帝,以后会对他好吗?我不想利用叶老师。”


    “我会与他谈。”


    裴折玉捧着他的脸颊吻他,“别担心,我只是与你说说,还没跟陆昭谈妥。何况叶先生腹中已经有了陆昭的孩子,想来陆昭也不会轻易放他离开的。轻轻什么都不用想,将来依旧做我的隐王妃,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自由自在,天塌了有我们顶着。”


    谈轻叹道:“你们好好商量就是,我跟老师一样,拦不住任何人,但怎么样的结果我都能接受。”他说着又笑了起来,“以后还是隐王妃……也不错,不过我记得,你那隐王的封号,裴璋当时是没安好心的吧?”


    裴折玉不以为意,“隐王的隐,也可以是隐世的隐。这几年来,许多事我都已经想通,只要轻轻还在我身边,其他事都是小事。”


    谈轻抿唇笑了笑,心中有些疲乏,又有几分解脱的松快,他伸手环住裴折玉后背,靠在他怀中看着一半没入了大漠的落日,轻声叹息,“都听你们的,一切也该有个结局了。”


    落日残阳慢慢消失在大漠边缘,红霞散去,候鸟飞越天际,不知要从凉州城飞到何处去。


    天地广阔,长风万里。


    两日之后,朝中正式向凉州隐王宣战——隐王谋逆,派宁川驻军陆昭带兵前往凉州平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