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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敏感地带


    如果没有发生晚上那场谈话,我想,我的元旦、我新年的第一天,会是个幸福的开端。


    早饭后,我和岑仰约去马场。我很久没照料Austin了,不知它是否还记得我。那匹德国汉诺威马前几日刚做了护理,黑棕色毛发顺滑清亮,对我依旧亲昵。我替它梳毛时,它温顺地用鼻尖轻蹭我的掌心。时间并未冲淡彼此的熟悉,它似乎也随我喜好,从小对岑仰格外友善。


    沿海地区的冬日虽不至于下雪,却也风声凌冽。得空时我们干脆待在屋内,避着长辈,窝在家庭影院,一连看了几部老电影。我拿起好久没玩的手柄,跟岑仰打了几盘游戏,又在沙发上随意聊着。没有大人盯着的地方,我们就是一对无忧无虑的假期恋侣。


    中午照例与家人共进午餐。今年轮到大家来我们这边跨年。下午,爸爸那边的亲戚、小叔陆续到齐。人一多,我越发渴望靠近岑仰,他像是我唯一能抓住的安全感。我只盼着能一直和他待在一起。


    天色将暗,餐厅里灯光亮起,热菜一盘盘摆上桌,汤水咕嘟作响,一切都像往年一样。


    一天原本可以顺利落幕。可饭还没吃上几口,话题就不知怎的绕到了我最不愿听的一处。这次的主角不是我,而是岑仰。他们先是谈起工作,夸我主持的第一期季度项目不错,十分期待成果。话锋一转,小叔便开始调侃岑仰,说他搬出家是不是谈了女朋友,准备成家之类的。


    真令人作呕。我一听那话,心里就闷得发堵,脸上的笑挤都挤不出,只能一口接一口扒着饭,强作镇定,心里却把小叔剜了个遍,恨不得他立刻闭嘴。


    岑仰只是淡淡回了句,他们却仍旧揪着不放。我正憋着火想开口替他说话,外婆先出声了:“我们这些长辈的,别总拿孩子的感情打趣。再说了,谁说就一定得找女孩?”


    “哟,秋姨这话可有意思了。”小叔吊儿郎当地笑着,“也是,外国人本来就开放点。”


    “季韫,说话放尊重点。”爸爸的语气立刻冷了下来。


    “大哥又在这上纲上线。”


    “季韫!”爷爷一声喝止,威严不容置疑,“别在这儿捣乱。亲家母说得没错,小辈的事你少掺和。”


    小叔还不知趣,咬着不放:“那爸,你能接受你家孙子喜欢男的吗?”


    我身子猛地一震,差点被没咽下的饭噎着。


    “怎么,你家那个是同性恋?”爷爷一听,脸色当即沉了下来,狠狠瞪了我那满脸死气的表哥一眼。


    “爷爷,我都订婚了”表哥勉强吭了一声,脸拉得像条快翻肚的鱼。


    “爸,我是真没想到你嘴里能冒出这种话。”小叔仍旧在那里笑,像踩着别人的敏感地带起舞。


    “懒得管你们。”爷爷终于拍了板,语气冷得发铁,“别的都随便,唯独这件事——谁都别给我来真的。”


    这话一出,我整个人的情绪瞬间跌入谷底。


    餐布下的脚焦躁地抖个不停,捏着筷子的手青筋绷紧。我仍低着头,盯着碗里的饭菜。那些我平时爱吃的食物,此刻却完全失了焦,仿佛被一只巨掌揉碎成婴儿辅食,色泽丑陋、质地黏糊,恶心得让我头晕。那饭像是堵在喉咙口,黏住通气的管道,快要窒息了。


    “都别说了!过节呢,别坏了气氛。”外婆强硬地打断,声音像一道拦在我情绪崩塌前的堤坝,勉强带来一点安慰。“老季,就算我们的小辈是那样的,又怎么样呢?我们支持不就好了。”


    “汝秋啊,我不是反对这个。”爷爷的声音一遍遍地冲击着我的耳膜,“但你让我家孩子是同性恋,我接受不了啊。再说了,你去问问老温,他肯定也和我一个想法!”


    我简直要崩溃了。


    别说了,全都别再说了!我根本吃不下饭。外婆的好意我当然明白,可我只想让她别再继续。鼻头酸胀,大腿忽然被一只熟悉的手覆上。换作平时,我肯定会抬头去看岑仰,但现在,我只敢缩着、躲着,在安全的地界老实待着,不敢出声。


    “得得得,都别说了。”奶奶在一旁挥手打断,硬生生把话题转了过去。


    这顿饭吃得极其难受。


    饭后,我坐在客厅沙发上,两眼空洞。岑仰就坐在我身边,但我却几乎感受不到他的存在——他不能在众目睽睽下抱我、环着我的肩,亲我、安慰我。


    没过一会儿,外婆也过来了。她没多说什么,只是走近,把手掌轻轻覆在我后脑勺上来回抚摸,最后才叹了口气,轻声说道:“我乖孙别怕,好吗?你爷那人是一根筋,你外公他也不敢真和我唱对台戏……再说了,你也没必要把我们的看法看得那么重。”


    “外婆。”我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我都知道……”


    院子那头闹哄哄的,传来清晰的喧嚷声,是白天准备的烟花秀要开始了。


    “你俩一起出去看看烟花?”


    “不了。”我迅速扫了眼四周,见客厅里已没人,这才悄悄碰了岑仰一下手,“我去房间阳台看。”


    “行。”外婆摸了摸我的脸颊,温柔地说:“你先上去,我跟小仰说几句话。”


    我抬头望了他们一眼,没多说什么,转身往楼上走去。


    第一束烟花在夜空中绽放时,岑仰还没上来。


    我蜷在阳台的摇椅里,冷风迎面扑来,脖颈不自觉往衣领里缩,双臂紧紧抱着自己。楼下喧嚣声不绝于耳,烟花绚烂明亮,我既感受不到过节的热闹,也无法从那烟花中汲取到半分温暖。好冷,冷到我大脑皮层里像生了层冰霜,连思绪都被冻住了。


    这时,玻璃门因抽拉发出一阵轻响,岑仰走了进来。他手里拿着一条毛毯,刚发射的烟花正好在此刻炸开,光芒洒落在他脸上,映入那双蓝色的汪洋里,闪烁着一瞬的火星。他坐在我身边,将毯子搭在我身上,然后从背后抱住我,头抵上我的肩,温热的呼吸扑在我颈侧。


    “哥哥不看烟花吗?”我一开口,就觉嗓子发紧,说话带着快要哭出来的鼻音。我憋很久了,眼眶直发红,酸痛得厉害。


    “我爱你。”


    岑仰的声音低低的,从右下方飘进我的耳朵,箍在我肩膀的手也收得更紧了,“季凝遇,你要记住,不论什么时候,我都爱你”


    我听他说过“喜欢”,听他在床上用法语跟我告白,但“我爱你”这三个字——这句中文的、郑重的“我爱你”,我倒是头一次听他说。他不曾在我撒娇时说出口,无论我请求多少次,却在这一刻突然给了我。


    “你干嘛突然说这个?”我从毯子里探出手去摸他,顺便把毯子也分了一半,“说这种话……你不会是想离开我吧?”


    我问得小心翼翼。在这种境况下,我远没有以往的自信,心里的情绪翻江倒海,不安像潮水一样阵阵涌来。


    “我说过,我不会主动离开你。我只是想告诉你,在你反复徘徊、内心动摇的时候,不用顾虑我。”他提高音量,语气稳重而清晰,“我不会成为你的负担,你的忧虑。我只想在你不知所措时,给你笃定。”


    他这句话落下时,没有誓言式的沉重,却有着实实在在的力量,拂开我胸口积压的浓雾,很大程度上给予了我真实而持久的支撑感。


    我心里稍微松了些,虚虚地哼笑几声,“嗯,我知道。”偏头,在他脸上落下一吻。


    盯着五彩斑斓的烟花,我想起这几天独自承受的反思与焦虑。那些关于是否坦白的念头,在脑海里一遍遍盘旋。我迟疑着该不该告诉岑仰,可仔细想来,又不愿让他分心忧虑,成为他的负担。那些小心思,被我一口口咀嚼,又悄悄咽回了肚里。


    “我没事。”我悄然开口,觉着这话既是对岑仰说的,也是安慰自己,“外婆站在我这边,我也不必太在意爷爷的想法……你相信我就好。相信就好……我总会承认,总会面对的。”


    一轮烟花散去,趁着空隙,我隔着玻璃俯瞰楼下。院子里坐满了人,借着大灯,我看清他们正有说有笑,那份热闹却与我无关。妈妈不在,我猜她又一个人待在房里。我又盯住了爸爸和爷爷,那两张越来越相似的脸,看了许久,心中又浮起一些模糊的寄托与期望。


    我心跳随着新一轮炸开的烟花“噗通”地攀升到顶端。我有些拿不准了,岑仰的手像是怎么也无法将温度传递给我。我倏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去摸他的脸,捧住那下巴,凑近吻了上去。


    这是一个由我主导、有些暴力的吻,我期盼自己能从这个吻里捞回些温度,捞出些直面真心的勇气。我也是爱他的,我应该可以做到,完成对他的承诺。


    我从不缺乏拥有的东西,那些唾手可得的、被安排好的,总有人替我摆上桌。拜妈妈所赐,我习惯了接受命运分配的温情,却从未真正走出去为自己争一份热烈。但有些东西若不亲手抓住,它就永远不会属于你。感受、爱意,是可以自我找寻、自我创造的。


    起码现在我知道,岑仰绝对属于我。


    这个元旦像一坛还没沉淀到火候的酒酿,只发酵了一半,还差些时间。


    我需要的,也正是时间——


    凝遇的依恋型人格已经转变了一部分,如果觉得节奏出问题了请给我些反馈,loveu


    第62章 归岸


    外婆在家里住下了,她告诉我外公过几天也会来。知道我工作忙,她便劝我安心住在岑仰那儿,好好做事。等他们到了再打个视频电话,过年回来也不迟。


    我本想着抽一天回去吃顿饭,又不是翻山越岭,不至于耽误什么。但我还是高估了自己。原以为挺过前面那段时间就能万事大吉,实在不济也可以松口气,可直到现在我才明白,那只不过是黑色周期的序章。


    上次我刚在设计部发了通火,好不容易才定下版图,文影部交来的文案却一版比一版生硬空洞,还死守着那些过时的时尚杂志腔。我让他们反复改稿,最后的成品还是被我一一否了。我已经没力气再跟关部长吵一架,我们就这么耗着。我讽刺她,说现在想在一堆快烂掉的词句里找个还算鲜活的形容词都很难;她呛我,说她实在没法儿让我这尊“大佛”满意,让我们自己解决。


    不光这事拖着我,印刷厂那边也忽然变卦,说原定的哑光纸断货,要换别的,而且还要涨预算。偏偏那是自家工厂,我还得替别的杂志让出产线,也懒得争,只能临时换纸。可挑的新款不是太稀少,就是质感没法直接套用原先设计,框架也得重调,设计部通宵赶工。


    最恶心的是市场部联合销售部塞给我一份采访草稿,要我提供拍摄期间的纪录,准备当做发售前的主打宣发材料。我实在忙不过来,便找了各种理由拖着不回。


    看着这堆乱七八糟的事,我苦笑,说不清已经得罪了多少人。大概他们都恨透我了。


    每天都要加班到深夜,回到家时差不多已经是凌晨。我几乎把所有精力都压在自己负责的杂志上,可这边还没处理完,其他几本杂志的样本也陆续送到我手里,进入审核阶段。


    白天是开不完的会、看不完的稿、签不完的字。晚上洗漱完倒在床上,眼一闭就是整夜黑梦。


    我就像公园里那个被绳子抽着旋转的大陀螺,连轴转,根本停不下来。


    这段时间我和岑仰说话越来越少,也没什么力气去亲热。但我还是坚持,每晚睡前蹭过去,黏着他亲一会儿。


    如同本能,好像没有他的吻,我就没法活了。


    日程再紧我都能咬牙扛住。某种程度上,我甚至感谢这份压力,它像块压舱石,让我没空去想家里的事,没空去崩溃。可偏偏就在这时候,外婆的视频电话打了进来。


    她说,外公已经在家住了两天,两人现在就在房间里休息。她知道我工作忙,这几天一直没打扰,只是想趁着有空,让我看他一眼。


    我窝在岑仰怀里,看着视频里沉睡的人。外公刚吃完饭,因病体力不济,这会儿已经沉沉睡去。


    我好像很久没好好看他了。那张脸变了许多——瘦小、干瘪,眼窝深陷,甚至可以用“可怖”来形容。


    “怎么病成这样了?”我嘴唇发抖,声音也颤。这绝不是外婆口中所谓的“没事”,这已经严重得让我难以接受。“是什么病?能治好吗?”


    “这都输完液能来过年,怎么会治不好?”外婆还在乐观地安慰我,滔滔不绝地讲,“先前是严重点,我都不敢跟你说,现在真的好多了。”


    “你没骗我?”我揪紧岑仰的睡衣,小声让他抱紧我。我盯着外公的脸庞看了许久,最初的恐惧渐渐被一种诡异的安详替代,可那安详却又给我,他即将永眠的错觉。想到这,我眼泪不受控地泛了出来,不敢再看,猛地埋头,抵在岑仰的胸前,咬着唇,拼死地忍。


    “诶?真的没事!”外婆一急,“乖孙呐,你不用太紧张,不要哭鼻子。”


    我压低哭声,可泪如决堤之水,怎么也止不住,浸湿了岑仰大半边睡衣。


    “外婆,我先挂了。”岑仰说了几句晚安的话,等那头回应后挂断了通话,把手机放到一旁,搂紧我。


    本来工作压力就快让我喘不过气,没想到外公的情况竟比想象中更糟。元旦后我还一直想着怎么跟家里说清楚和岑仰的事。可如今,几件大事叠在一起,压着我心口,我终究没忍住,彻底崩了。


    “我没事!”我上气不接下气,哭得发抖,“我就是难受,过会儿就好了!”


    岑仰没急着回话,只是紧紧抱着。他掌心覆在我背上,轻拍着,替我顺气。


    “我不知道怎么让你不难受,”他低声说,嗓音发哑,带着自责,“但你难受的时候,我就在这儿,我一直都在。”


    他不再多言,只是抬起手,用温热的指腹,一遍又一遍拭去我咸湿的泪。我因那巨大的恐惧总觉得自己在虚浮地飘着,而他的触碰却次次把我从空中拉回,确认我真实的存在。


    我一手揪着他的衣服,一手紧拽着被子,心中既感悔恨又觉痛苦。我怎么还像个孩子一样,总是哭鼻子?这段时间什么都做不好,工作频频出岔,和妈妈的关系也没缓和,反而比从前更僵。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一步走错了,才会被命运这样惩罚。


    脑子里像灌了浆糊,烦乱得连最熟悉的拥抱都感受不到。喘气间,我茫然地抬起头,问他:“我们的心靠在一起吗?”


    他望着我,眼神沉静得像深夜无风的海水,没有回避。俯下身,轻轻吻了我额头、鼻梁、嘴角,再一字一句地说:“我们的心,从来没有分开过。”


    我得了答复,又轻声让他哼歌。焦虑已经让我离不开岑仰的声音,没有他的哄睡,我几乎无法入眠。


    我闭上眼,耳边的歌声今日罕见地有些不着调,却让我在那片漆黑的海面上,捕获到了那么一点儿微弱的光。挂在温柔的怀里,我终于沉回了我心的真实、我心最深处的归岸。


    第63章 军令状


    季凝遇在我怀里睡过去。我瞥了眼时间,快凌晨一点。小心解锁他的手机,点开备忘录,满屏的待办事项还挂在上面,后头的截止日期几乎全逼到极限,难怪他会崩溃成这样。


    我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把他安顿好,细细地把被子包紧。他哭累了,睡得很沉,一动不动地蜷着,呼吸深而绵长。


    睡衣湿了一大片,全是他的眼泪。我先换了件干净衣服,再去接了杯温水,放在他手可及的位置,醒来口渴了也方便。做完这些,我去了书房,重新坐回桌前。


    我大致明白他为何如此焦头烂额。文影部交来的稿子我也看过,内容空洞、语言老套,像堆发黄的废纸,死气沉沉地摊在那里。文字是我熟悉的领域,本该帮上忙,但时尚板块毕竟是我首次涉足,难免需要摸索适应。


    这几天,我翻阅了不少同类杂志,试图摸索品牌调性和语感节奏,结合Elysian提供的关键词与市场部的受众数据,重新构建了原稿。


    文字的精度决定气质,就像做饭,步骤要稳,调味要准。我重拟了目录与引言,配合现有排版,最终敲定了文字部分的成稿。


    至于印厂的纸张问题,我前日查过供货链。他们临时把高端哑光纸转供给另一本奢侈品年刊。那就换。筛选了几家备用供应商,质量和货量都达标,只等季凝遇点头,我们就能立刻切过去。


    宣传部那边要主推项目纪录,打算上线前做一轮幕后宣传。我已发通知,让组内相关人员上传拍摄素材,同时联系剪辑团队。


    我把一件件工作清理干净,写进日报,发到季凝遇的邮箱。等他醒来,只要按流程推进,大部分事情就能重新运转起来。


    做完这一切,我估摸着还能睡三个小时。


    推开卧室门,他换了个姿势,抱着枕头,把脸埋着。我掀开被子,摸了摸他发顶,柔软而发热。抽出那枕头,我躺了过去。贴近他,感受着彼此同频的呼吸。


    我轻声念着:“等你醒来,一切都不会那么糟了。”


    “哥哥……哥哥……”


    耳边响起一阵熟悉的声音,我好像置身于辽阔的海洋,随着波浪的节奏沉沉浮浮。


    “岑仰!”


    鼻头一痛,呼吸一滞,我睁开眼,看到季凝遇那张凑得极近而形变的脸。我说怎么一晃一晃的,原来是他推我,还正拿手捏着我鼻翼。


    我抓住他手腕,另一只手揉了揉眼睛:“几点了?”


    他已经穿戴整齐,连头发都收拾了。我愣了愣,难道快迟到了?


    “抱歉,我今天醒得有点晚。”


    “没有。”他抽回手,走过去递给我一套衣服,“是我昨晚耽误了休息。今天我体验了一下你平时的起床时间。”他伸出手,我握住借力坐起,他一板一眼地说着:“今天终于让我有机会叫你起床。快去换衣服洗漱吧。”


    我怔怔应声,顺从地站起身,换衣服时目光落在他身上。


    “睡了个好觉?”我直勾勾地盯着季凝遇问。他不同于平日起床时那一脸没魂的模样,今天神采奕奕,甚至还抓了个头发,状态出奇地好。


    “我可不是随便会被打败的人。”他挺直腰板,语气坚定,眼神却漫不经心地在我身上游移,“我今天非得一项一项把他们解决掉。”


    “很好,很有精神。”我穿好裤子,准备去洗漱,擦肩而过时摸了摸他的脸,笑着说,“我就喜欢你这样。”


    “什么意思?”季凝遇斜睨我,闷声问,“那其他样子就不喜欢了吗?”


    “都喜欢。”他跟着我走进浴室,我透过镜子望着他,问,“今天看手机了吗?工作日志。”


    “还没。”他倚在门边,一边应声一边拿出手机,“怎么?我才收拾好自己,还点了份早餐,没来得及看邮箱。”


    “看看。”我把牙刷送进口中,转头看他。


    季凝遇的指尖在屏幕上滑动,目光迅速扫过文字,看完后抬起头,微张着嘴,讶然道:“你昨晚整理的?”


    我点点头,嘴里含着泡沫,只能含糊回应一声“嗯”。


    “三点多才睡?”他语气里的惊喜掺着责备。我眯眼笑他,他走过来,隔着衣服轻捏我手臂,“下次不许这样。”


    说完,他凑过来,双手环住我腰,要亲我。我推开他,指了指嘴里的泡沫。等我洗漱完,他迫不及待地吻了上来。


    他双手托着我后脑,用力吮吸我的舌尖,直到我们喘不过气才分开。


    “给我点成长空间。”他微喘,蹙眉抬眼看我。


    “可我是助理,这些都是我该做的。”我拉着他的手往外走,一边收拾公文包准备出门。


    “这太坏了。”季凝遇拉着我衣角,“你让我以后离了你怎么办?”他自说自话地担忧起来,“我甚至都不敢去想没有你,我能做成什么事。”


    “那就别离开我。”我一手提包,一手搂着他往门口去。


    “开玩笑的。”我补了句,“你能成事的,你以后也一定能独立做出很多决策。我只是帮你理理头绪,是你自己在备忘录里留下了前置规划,没有那些,我也帮不上忙。”


    他静静听着,出电梯时叹了口气。上车后,他无奈地说:“我是真的离不开你了。”


    我没说话,侧头看他,用大拇指轻轻抚摸他泛红的眼下。即使收拾得再体面,昨夜的泪痕依旧明显。


    “那就陪我一辈子。”我笑着启动车子,“别硬撑,亲爱的。”


    等到了公司,吃过早餐后,季凝遇便开始处理我昨晚发给他的工作日志。琐碎的细节逐项厘清,任务清单一条条划掉。很快,只剩下最棘手的一环:定稿后的首批印刷数量。


    这是最后的关口。我们必须在保证印厂有充足工期的前提下,与市场部正面对线,拍板定量。


    Elysian需求明确。本期极光系列虽为冬季拍摄,但内容设计覆盖四季,主打全年礼服风格的延展。计划于春节上线,作为开年首刊,抢占新年度时尚市场的话语权。


    这段时间,我们一直与西里尔先生保持对接。他主要负责统筹欧美市场的发行事务。我们将杂志电子版发过去后,对方根据自身长期合作渠道,调整选用了不同纸张材质。


    此前,他们在港澳地区已有一定市场基础。此番与我们合作,正是为了借助这次策划,进一步向内地市场渗透。


    下午三点,会议准时开始。市场部早早入场,脸上各自挂着不善的神色,空气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像一场暴雨前的沉闷。


    “你们怎么敢提初印三十万本?”林部长率先发难,语调陡高,“你以为你们是销量稳定的老刊,上来就狮子大开口!”


    季凝遇对这一环节没太多经验,经摄影部高层开会讨论后,我们请来了叶部长陪同谈判。


    她语气平稳,却不失锋利:“我们在前期宣发上已经投入大量预算,预热铺得够广,为什么不能放量印制?这一期的内容并非季度限定,而是合作方Elysian主打的全年项目。他们今年的市场重心就是围绕这一组系列展开的。我们也参考了他们近几年海外杂志的销售数据,数字完全撑得起这个印量。”


    “那是在他们欧美市场!”林部长眉头紧锁,脖颈因激动而涨红,“这本刊物是我们出版社新设立的子刊系列,尚无过往发行数据可供参考。你凭什么断定内地市场消化得了三十万本?”他顿了顿,语调一挑,声音拔高:“更别说国内消费者对这品牌有多熟悉,既没明星代言,也没有粉丝效应,你凭什么觉得它能卖得动?”


    “那你不妨看看港澳的实际销售?”叶芩边说边将报告向前推,“这是他们过去三年的销量曲线,年年增长,甚至有两个月处于断货状态。而且内地群众对其品牌早已有消费习惯,长期通过跨境电商购入,转化率非常高。”


    “就算这样也不行!”另一位副部长不客气地打断,“我们市场部不是你们的印钞机,这种没有销量基准的刊物,压货就是烧钱。最多二十万,这已经是我们能接受的极限!”


    双方各执己见,言辞一来一回,会议室里的温度也仿佛随着争执声一点点升高。


    “其实我今天来,就没想着和你们商量”坐在一旁沉默许久的季凝遇开口了,“我只是想亲眼见见,传说中的印量谈判到底有多难缠。”


    他的目光扫过所有人,眸色沉静,唇角却勾出一抹讥笑:“都说了是全年主打,Elysian也已经把海外资源押进来了,我们内部调研之后得出的数据,已经够保守。林部长还这么锱铢必较,搞得我们出版社像是扣扣搜搜的小作坊,我怎么好意思去跟合作方交代?”


    他抬手,手指在桌面敲了两下,语气一顿一转,凌厉起来:“就按这个数字定,我是通知你,不是跟你协商。”


    林部长脸色“唰”地涨红,猛地坐直了身,拧着眉,怒目圆睁,“赔了怎么办?!你以为你在做什么,小型项目?在这儿过家家呢?”


    他一掌拍在桌上,整个人往前探去,几乎咬牙切齿:“这是整个出版社的发行结构!我们市场部要统筹的是所有刊物的销售!只要出一次错,上头就会质疑我们对市场的判断是否专业,你拿什么担保?”


    “那赔了的钱我补。”季凝遇淡淡开口,“我可以去和董事会立军令状。”他偏头,姿态慵懒,面对这样的大场面再也不畏缩,“我从不做小本生意。如果连这个数都保不住,那我情愿不做了。林部长,你最好尽快签字,不要耽误印厂排期。”


    会议室陷入片刻沉默。


    “特殊决策,我们需要请示。”有人语气软了下来,试图缓和局面。


    季凝遇不再多言,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拨通了季叔叔的工作电话,按下免提,将手机放在会议桌正中。


    “我现在就给你机会请示。”他说。


    电话很快被接通,那头的语气一如既往从容:“凝遇做决策我信得过,他要是担了责任,我也能担着。董事会这边都通过了,放心干就是。”


    市场部彻底哑了声。短暂的寂静后,他们终于认可了三十万册的首印数量。


    这是一场漂亮的胜仗。


    会议散场后,我们一行人回到自己楼层。叶部长走在前头,回头看了一眼季凝遇,忍不住笑了一声:“啧,没想到啊,以前和市场部打交道,几乎从来占不到便宜。他们那群人,向来是全公司最难缠的角色。看来部门里有个太子爷,有时候还真挺好用的。”


    季凝遇被夸得耳尖微红,嘴唇嚅嗫一二又没反驳。我便代他把话接了过去:“叶部长正常称呼就行,‘太子爷’这称呼,凝遇不喜欢。”


    “行吧。”叶芩笑着摆手,脚步一转准备回办公室,临走前又补了一句,“这阵子你确实也够拼了,项目收尾后可以好好休息几天,辛苦你了,大少爷。”


    第64章 物有所值


    印刷数量终于敲定,我们进入了最后的收尾阶段。西里尔先生因需兼顾本地市场,无暇远程处理细节,便派出港澳地区的团队前来与我们协商确认。季凝遇提前安排好接待人员,一早将人接到公司。


    上午,我们准时连线。屏幕两端同步推进,就杂志的发布时间与广告宣发节点做最后确认。此前所有流程已基本对接完毕,今日不过是例行的收口工作。


    港澳团队表示,杂志正式发行后,他们的调研人员将实时追踪市场反应,监测销售曲线的动态变化。


    我们负责出版与发行,Elysian则统筹娱乐资源,与超一线影视明星对接。本期中国区代言人最终确定为一位近年来在内地发展颇为红火的港星。整个宣传节奏围绕春节节点展开,采访安排也已一并敲定。


    “今年我会趁着假期来找你们玩,等我忙完。”远程视频那头,西里尔撑着下巴,语气懒散。


    “随时欢迎。”季凝遇笑了笑,“定当隆重接待。”


    会议后,又是一顿应酬性质的中餐。没有午休,季凝遇继续与港澳地区总裁沟通,探讨Elysian早年适应中国市场的路径与策略,试图从中提炼出第二期杂志发行的灵感。


    等这一切忙完,我与他返回办公室,已是下午四点左右。他在椅子上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语气轻松地感叹:“终于忙完了,比预期还早。”


    “真棒,这几天可以恢复到以前的节奏了。”我将他的椅子往后拖了些,站到他面前,整理起办公桌上杂乱的稿纸,“能过个好年。年中的发布事项我们也不用亲自操心,都交给一线宣发团队去处理。”


    我念着日后的安排,腿侧却忽然感到一阵骚扰。季凝遇那双修长的腿正不安分地探过来,皮鞋隔着西裤慢慢蹭着。


    “别闹。”我叹了口气,将文件堆整齐,顺势往旁边挪了点。身后的椅子在地毯上发出轻微的滑动声,下一秒,我腰间一紧,腹部传来一阵收力——季凝遇似乎从后扯住了我的皮带。


    “距离下班还有一个半小时”他靠过来,手落到后背,缓缓游移,嗓音低哑,“我们可不能早退。但现在又没别的事了,你说,我们还能干些什么呢?”


    我扫了眼干净如新的办公桌,低笑着转过身,眯起眼,装作不懂地问:“不知道,你想吩咐我做什么?”


    他没有说话,只抬头扫了眼门口,朝我点点头:“去把门锁了,记得亮黄灯。”


    我照做。返回时他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伸出手,招呼我坐过去。我被季凝遇推到舒适的办公椅上,刚一坐下,他就毫不客气地跨坐到我腿上,动作干脆利落,一语不发,手指却已探向我腰间的皮带扣。


    “嘿,亲爱的,”我没有制止,只是扶住他的腰,出声提醒,“这里空间太小了,不舒服,要不要去休息室?”


    季凝遇果断摇头,眼神灼热地盯着我,舌尖舔了下嘴唇,“那太没意思了,还不如回家。”


    “没意思?”我愣了愣,挑起眉,还没来得及说更多,下一秒,只听“唰”地一声,他已经将皮带抽了出来,腰间骤然一松。


    “我们不废话了好不好?”季凝遇欺身压过来,搁在我耳边低语,“满足我嘛,求求你了,哥哥。”他说着,拉起我的手,一点点去解他衬衫的扣子。


    “你确定要这个姿势?”我惊讶于他迫不及待的行为与毫不掩饰的饥渴。季凝遇却误解了我的意思,在我侧脸印下一吻:“我相信你的水平。”说完,他的手也不老实,探进我衣服里,摸向腰腹。


    我失笑,凑近他鼻尖回吻:“我当然确信自己的水平。”轻声补了一句,“我只是担心,你的腿会很痛。”


    他的唇又送了过来,气息滚烫:“那就多换几个位置。”


    “到底谁教你这些的”我笑着悄声问他,好奇中又掺着警觉。季凝遇从小和我一起长大,青春期那阵子他很羞涩,格外避人,话不多,但偶尔还是会跑来问我些事。他的成长轨迹我可以说是了如指掌,除了那三年。


    “是在法国学坏的?”我垂眸望着他大腿裸露出的雪白肌肤,指尖触碰,“回答我,亲爱的。”心里迫切地希望,他不是在我离开的那段日子里,跟别人学来了这混沌。


    “无师自通,你信吗?”他眼中起了雾,整个人像被蒸得软烫,黏黏糊糊的,“没有你脑子里想的那些。我只是在这时候,想要你了。而且,换个地方有新鲜感,不是吗?”他面上泛起潮红,热度于某处集中,发散至全身,“左边第二层抽屉,打开,里面有。”


    “好。”我托着他,把椅子往里蹭了些,伸手开了一盒新的。


    季凝遇摘下眼镜递给我,“帮我放在桌上。”我没接,望着他,轻声请求:“戴上,好不好?想看你戴着……晚点再摘掉。”


    他脸更红了些,轻啧一声,动作却比嘴快,还是答应了我的请求,顺从地将眼镜架回鼻梁。


    我不得不感慨,这张老板椅的质量实在是太好——季凝遇跪坐在我大腿两侧,动作起伏之间,椅背只是晃动,不致倒塌。皮革与肌肤摩擦时会发出细密的声响,亲吻声也一下接一下。


    他脸上的眼镜被汗意打湿,镜片起雾,位置早已歪斜,却又添了几分凌乱的诱惑。我埋在他脖颈处,贪恋地吮吸着那体香,热气交叠,气息灼人。


    他时而撑着我肩,任自己整个上身弓起,在我胸口上方颤抖地喘息;一会儿又突然垮下来,手臂圈住我脖子,低低哼着。


    “腿伸长,架起来好不好”


    我凑近他耳边,担心他膝盖折得太久不舒服,便试着让他靠向身后的桌沿,“我抱着你去拿沙发上的毯子,垫一下,别让后背那么搁着,嗯?”


    季凝遇含糊应声,接着又轻轻摇头,“别走……用外套就好了……滴到地上……会不好清理。”


    我听话地将厚外套铺在桌沿上,将他双腿拉开,搭上椅侧的扶手。汗水让肌肤有些黏滑,他自己也知道这样局促,我低声笑:“你都选在这里做了,还怕事后清扫?”


    “Dontspeak”他哑声打断我,手指却在我身上游移不止,像是不够,像是再怎么都不够。他抬眸望我,眼里氤氲着潮意,嗓音黏腻。


    我故意没按照他的要求,只是一手抓着他的腿,抬起,亲着内侧的肌肤,牙齿摩挲着,他不满地打我一拳,嗔怒道:“Move,please”


    “求也没个求人的样子。”我不逗他了,手已扶住,将他安稳托起。


    椅子终归太碍事,我干脆将他整个人抱起来放到办公桌上,按下升降按钮让高度贴合。


    “亲爱的,”我俯身靠近他耳边,轻轻一咬他的耳垂,“你这升降桌真是物有所值。”


    他被我带得气息不匀,双腿挂住我的腰,身子发颤,断断续续地问,“几点了?”


    我瞥了眼墙上的挂钟:“还有四十分钟左右。”


    他笑着眯起眼,手指在我胸前写了个数。


    我会意,贴近他唇边,轻笑道:“好,那就正反,再各来一次。”


    季凝遇的眼镜最后被搁在左上角,桌面的玻璃被他的呼吸打湿,氤氲层层雾气。他的气息热烫,缠绕着清淡的体香,在那一层白雾里蒸腾、回旋,像一场无声的余韵。


    我们算是加了会儿班。季凝遇被我穿好衣服,躺在沙发上休息。我弯着腰,清扫掉那些凌乱与遗留的痕迹。离开时,办公室看起来和往常无异,只是空气中还残留着一种说不清的气味,带着暧昧与疲惫。我关掉空调,打开窗透气,拎起一袋藏着秘密的垃圾。


    还好最近部门里也都清闲了不少,大家到点就迫不及待地下班走人。季凝遇几乎是贴着我下去的,动作别扭地钻进车里,坐下那瞬间还嘟嘟囔囔个没完。


    “不抱怨了,好不好?我提前跟你打过预防针了。”我既心疼,又觉好笑,发了车。


    他没立刻回我,只是倒在后座,埋着脸小声说:“嘘……让我好好休息一会儿。”


    那晚,我们难得睡了个沉实的觉。


    连日来的高强度工作终于告一段落,生活节奏也渐渐恢复如常。我们就这么在平稳又松弛的日子里,调整情绪,安顿身心,静静地等待着、等待杂志的正式发布,也等待着那个逐渐临近的春节。


    第65章 霸王别姬


    腊月二十七那晚,电视正放着《霸王别姬》,我与凝遇看过很多次的老电影。沙发上,他枕着我腿,我指尖轻柔地在他太阳穴和头皮间来回打着转,一圈又一圈。


    “真不用带点东西?”我低声问。下午回来前我还问过他外公外婆的喜好。他们不常来,我与他们也算不上熟。但不管怎样,那终究是凝遇的长辈,逢年过节,不带礼,心里就不踏实。


    “你为什么总惦记着这事儿?”我垂下头,他抬脸看我,眼里递出一个不解的神色,又晃了晃手,“而且你也知道,他们什么都不缺。”


    我没回话,心里堵着一句,说不出口,只啧了啧嘴,手上的力道不自觉重了些。


    “怎么,把自己当上门女婿啦?过年还要带礼回去?”他笑着打趣,动动手指,隔着衣服,点蹭着我的小腹。


    “我要说就是这个原因呢?”我顺着他的话应了一句,没掩饰那点惊讶。听他主动提起那个词,心里多少有些动容。


    “他们肯不肯认还两说呢,”他低声嘀咕一句,勾起唇角,笑得浅,“你倒上赶着这么积极?”


    我闻言愣在那,瞬间拉下脸来,冲他摇头,“亲爱的我不喜欢你说这种话。”有股情绪像水面泛起涟漪,暗潮倏地涌上来,不猛却冷,横亘在我心头。有点像是不被认可的心酸,更多是使不上力的无奈。


    “对啊,”我气不过,别开脸,盯着电视,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语气也凉了几分,“我本来就是个外人。既然如此,上门带点礼也算合情合理了。”


    “岑仰”


    我没去看他,只听到他的声音失了原先的调子,没了笑。“哥哥。”原本游走在我小腹上的手移到我下巴边,指腹轻轻地勾住脸侧,抚摸着。


    “仰哥哥,”他音量弱下去,换着法儿地叫我名字,“你看看我嘛。”


    他拍了拍我的脸,想让我低头。我没动,就那么杵着。换作以前,我绝不会这样僵着他。但如今不一样了,我想重新评估他的状态,评估我们的相处。也确实被他那句话惹恼,实打实气了遭。


    他不说话了。屋里只剩电视的台词在飘,我心里默数着分秒。果然,不出半分钟,他从我腿上坐起,抱住我,脑袋伏在我肩上,声嗓沉沉地,说:“好哥哥,我说错话了,你别跟我计较了。”


    他的唇贴过来,轻蹭我的嘴角,舌尖软软地舔了一下,“真错了,原谅我。”


    我们刚洗完澡,他的呼吸、他的肌肤,都是温热的,带着香。我自是不可能真跟他置气,眼睛虽没回过去,但嘴唇还是贴了上去,“你们家不认,你认不认?”


    “我认”他的手在我胸口乱摸着,“我当然认。”


    “都怪我,说话没个分寸。你不喜欢,我以后就不说,好不好?”他按住我心口的位置,反复地抚,“你就是我们家的人,不是外人,当然不用送礼。”


    “但我很久没见你外公外婆了,”我抓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摩挲着他后脑,“该有的心意还是要的。”


    “我置办了很多东西,直接寄回家了,就当一起送的,反正我们是一对。”


    “他们不知道就还是得分开送。”我挪动视线,看他那副偷偷找补的样子有些想笑,缓和面色,贴着他,“你就跟我说说他们喜欢什么吧。”


    季凝遇仰头亲了我一口,没答话,身体慢慢朝旁边躺去,腿搭上我大腿,“你给我按按,我就告诉你。”


    我应了声,抓住他放松的小腿,柔软温热,指腹按下去有种粘人的踏实感。他望着天花板,嘴巴叭叭讲着,指头还一根根举着数,“外婆喜欢外公喜欢不过他现在生病了,这些都尝试不了。”


    他讲得很是周全,总能记得别人的喜好,也不忘念着别人的好。我总是能被他这份细致打动,便低声应他:“谢谢乖乖,我记住了。”


    季凝遇动了动脚趾,脚掌贴着我小腹,卷着睡衣那块松松垮垮的布料,声音低低的,带点赖劲儿,“你别太破费,不要买贵的。”


    我有分寸,清楚他们家不缺,送礼更多是心意而非贵重。季家也值得我花心思,毕竟他们保护我与爸爸多年,让我安然长大,终生感激在心,这辈子都觉愧欠。“前几年送的东西他们都挺喜欢的,我心里有方向。”


    “你早就开始送了?!”季凝遇音量忽地抬高,眼睛瞪向我,“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


    “你那阵整天避我,不知道也正常。”


    他那条搭在我腿上的小腿开始扑腾,嘴里一连串抗议:“难怪那两年他们老拿我和你比,说什么‘你看看人家岑仰多懂事’,有些话听着就阴阳怪气……”他一边说,一边不满地踹我,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原来罪魁祸首是你啊!”


    “好了好了。”我忍笑,把他脚踝捉住。他力道不重,却踹得我大腿内侧痒得要命,“那是你在法国不听话,跟我没关系。”


    季凝遇不依,哼哼着又换了个由头,“你怎么不给我礼物?”我抓腿抓得越紧,他就扑腾得越欢。他一个不注意,我猛地“嘶”了一声,“Ae!”痛呼出声。


    他动作顿住,立马撑起身来,凑过来扶我肩,关切地问,“我踹到了?”手已经不安分地往我睡裤里伸,“疼不疼,没事吧?”


    我抬起头,盯着他发笑,伸手拦住,“你别乱来。”他不乐意了,噘嘴拍我一下,“我摸摸嘛。”


    “你急成这样干嘛?”


    “这可关乎我后半生的幸福!”季凝遇扒开我手,放缓了语速,正色说,“我先揉揉,等会儿好好检查一下。”


    “怎么检查?”我弯下腰,欺身压过去抱他,话音刚落,他一只手已经从我腰侧悄然探入,带着点试探和挑逗。


    “还能怎么?”他另一只手也没闲着,顺手摸到遥控器。


    我耳边响起那句经典台词,熟悉到不看屏幕也能想象出程蝶衣双手紧抱木凳靠背,眼尾浓艳,眉心紧蹙,望着段小楼开口:“不行!说的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


    “啪”的一声,电影关了,屋内瞬时安静。他揽紧我,埋头在我肩窝,催我去卧室,“当然是实践出真知。”


    回家前一晚,季凝遇罕见地失眠了。他趴在我胸前许久,无论我怎么安抚,他始终都没法儿安然入睡。他说胸腔仿佛压了块石头,喘不过气来。


    “我听到你跟外婆通电话,是不是妈妈那边的亲戚都来了?”我皱着眉,心疼他此刻的焦虑,抚着他头发,继续问:“是在担心明天要面对很多人吗?”


    “不,远不止如此,”他吐出一口热气,透过薄薄的睡衣浮在肌肤上,“我们家很少有这么大的团聚,说实话,上一次这样的场面都记不清是几年前了。”他动了动脑袋,抬眼看我,问道:“你还有印象吗?”


    “你成人礼不就是吗?”我凝望着季凝遇,记忆中他的成人礼办得相当盛大,庄园整个院子都被布置成他最喜欢的主题。


    “这也没过去多少年啊,怎么就不记得了?”我故作轻松,面上挂着淡淡的笑,心里却紧紧揪着,因为我知道他的焦虑已开始侵蚀他的理智了。


    “你看我这记性。”季凝遇懊恼地抱怨,挪开视线,深呼吸几口气,倏地颤颤巍巍说了句,“岑仰——我怕。”


    我圈紧了腰间的手,轻轻将他往上提了提,让他的额头贴近我的唇,“我在这儿。”


    “我没想到小姨、舅舅他们都会过来。我觉得他们是跟着外公过来的。”季凝遇的声音低了下去,恐惧在黑暗中蔓延,要吞噬他。“或许外公病得很严重。他、他可能”他说不下去那个危险的猜测,猛地揪紧我的睡衣,声嗓中溢出哭腔。


    “不会的,”我急忙安抚,“如果真有什么事,他又怎会来到这里?外公应该会选择留在——”


    “不!你不知道!”


    话还没出口,季凝遇已经抢先一步,语气急得发抖:“外公的根就在这座城市,他是为了外婆才搬走的……他现在回来了,回到他出生的地方。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摸着他侧脸,感受到一阵温热的湿意。他哭了,我懂他话中的分量,却不知该如何给予安慰。


    “亲爱的,生老病死,是每个人终需学会的课题。”


    话出口的一瞬间我就后悔了,思忖着这话是否太冷,太过理性。可除了这些,我竟也找不到更柔软的词,只能轻声说,“我们还是得往前走。”


    “抱歉。”季凝遇颤颤巍巍跟我道歉,嗓音哆嗦着,“姥爷他们走得早,我那时还小,几乎没留下什么印象。这几十年来,家里又一直平顺,从没真正经历过这种事……我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接受。是不是我太脆弱了?”他顿了顿,呼吸变得急促,“我忽然想到了你,想到了岑叔叔。亲爱的……你当年一个人面对那样的离别,是怎么熬过来的?你痛吗?你怕不怕?你一个人是不是很孤单?”


    季凝遇最终被情绪打倒,捂住脸,哭了起来,“对不起!我想到你失去了父亲,那时候我竟还在跟你赌气。你身边只剩下你自己了,还要替我各种情绪擦屁股……我真的……真是太混了。”


    我鼻头发涨,像有团火在里面烧,一烧就往眼睛里顶。他就那么哭着,一声不吭地为我、为我爸、为我那时孤零零的处境落泪。他不说自己当下的恐惧,只记得我的辛酸。老实说,那段记忆我自己都快记不清了,可从他嘴里说出来,反倒一下子真切了起来。


    我盯着他看,喉咙发紧,许久才挤出几个字:“谢谢你。”忽地就明白,有些人是活着替你回望过去的。爱人的眼泪有时比自己的还沉。


    我俯下身,额头贴住他的额头,唇在他发热的皮肤上一点,“别再怪自己了,”我说,“我爱你。”


    我们靠得更近,“那以后……你愿不愿意让我陪你一起去面对那些未知的事情?”


    我把这句话递给他,像递出一只空杯,任由他选择是否接下。季凝遇沉默一瞬,眼神动了动,而后叹气:“可你没有义务去承受我的痛苦。”


    我摇头,放轻语气却字字笃定:“从我喜欢你的那天起,我就开始下意识地顺着你的影子走了,不管你回不回头。你不让我靠近,我也照看你情绪的天气;你一句话不说,我也能听懂你沉默的响动。”


    季凝遇红着眼角,瞪我一眼,忽地就笑了,泪水泛着光:“岑仰,你好像不太正常。”


    “我当时不知道这算不算爱”我跟着他笑,伸手摸了摸他湿漉漉的脸颊,“反正我乐意,那就不是病。”——


    提两个点:最后对话内容我斟酌了很久,思索着岑仰的说话方式是否太过文气,但想想还是保留这种感情。一时他本身就从事文学,说话细腻无可厚非,其次是我水平还不够,用通俗的话难以表达。


    另一个让我纠结的是少爷的情绪表达。他本来就是一个敏感细腻的人,但最近我总在想,自己是不是写他流泪的场景太多了。但男人可以掉眼泪,我觉得哭哭都正常【并没有让他看起来软弱,更不是女性化】


    第66章 现实


    季凝遇昨晚哭得厉害,早晨起来,眼圈红得像熟透的樱桃边。他不想顶着这张脸太早回去,我也没催。中午的安排推了,等到下午才动身。


    快下车时,他攥着我的手,力道比平常重了些,低声道:“我想和你一起,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更不会把你晾着。”顿了顿,又补了句,“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听你的。”


    我摇了摇头。不想让他迁就到这个地步,只答:“做你自己就好。”


    下了车,站在门口,透过敞开的门缝就能看见客厅里人不少,是这些年少见的热闹。他怕我不自在,放不下心又交代道:“没事的,他们都认识你。我爸对外都说你是他干儿子。”


    季凝遇站得笔直,深吸口气,端起那副见长辈时惯用的笑容,推开门,走了进去,一一打招呼。我跟在他身后,只随着他往里走。有人望着我,眼里有疑有猜,但只要季凝遇在我身旁,这一切就变得好受。


    “妈妈,这有个外国人!”孩子突兀地喊。声音还没落下,一个面生的女人就把她抱起,朝我看了眼,打量中带着些许歉意。


    季凝遇贴近我,低声解释,“她是我舅舅的外孙女。”


    我点头,不会跟小孩子计较什么。只是觉得家里又添了新人。孩子们如雨后春笋,一茬又一茬地冒出来。有人忙着生养,有人奔波事业,也有人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而我们好像什么都没变,只是在潮水一波波涌来又退去中,依旧停留在原地。


    打完招呼,又是一阵熟悉的寒暄。季叔捧着话夸儿子出息,温姨笑得恍若从前。她恢复了当年那个做得一手好人情的太太模样,像是披了层皮,把所有面子都照得住,挨个应酬,说话得体,甚至还主动同季凝遇说了几句。


    我站在一边,瞧见凝遇先是怔了怔,很快便适应过来,随即恢复常态,脸上勉强应着,眉心却压着情绪,五味杂陈。


    他没久留,转去外婆那边坐了,得知外公在楼上休息,吃饭时才会下来。


    我又陪着他坐了一会儿,等热场过去些,就听温姨唤我去厨房打下手。季凝遇朝我看一眼,没说话,只点了点头,我们就分开了。


    厨房里热气浮动,嵌入式蒸烤一体机发出轻微运转声;几口锅稳稳架在在感应灶上,内里的汤汁翻滚冒泡;海鲜的香气交叠弥散,干净却不失丰腴。


    温姨没插手,只在中岛边站着,等总厨送来一勺汤,她低头试味,再交代调整。我被安排处理糕点和水果。摆盘时,耳朵里还时不时钻进不远处孩子们奔跑的脚步声,客厅里交谈的低声笑,音量虽轻,却像层层水波,悠悠地晃进来。


    温姨让我端着水果,她拿着甜点,和我一齐往客厅走去。刚踏入一角,我便看见季凝遇蹲在沙发边,正逗着那个小女孩玩。他笑得真诚,毫无防备,那一刻我仿佛看见了他未来成为父亲的模样,那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感觉。


    “凝遇会是个温柔的父亲。”温姨的声音忽然从旁边飘来。我斜睨她一眼,心里泛起别样的意味,不知该如何回应。她面色平和,嘴角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轻声问:“你难道不觉得吗?”


    我咬紧后槽牙,没法儿应承这话,只能继续行走,将碟子放在茶几上,迅速转身准备离开。可刚打算走,季凝遇就叫住了我。


    “要吃饭了,我们跟外婆上去,把外公接下来。”


    我顿住步,递给他一个眼色,低声道:“可是你妈妈那边……”


    “我让福伯捎了话,”他语气轻淡,“你跟我走就行。”


    外婆走在前头,季凝遇和我走在后面。脱离了嘈杂的人群,气氛也随之安静下来。


    我心里有些忐忑,脑中还挂着刚才的情景,想起他对着孩子笑的模样,便忍不住低声问:“你喜欢小孩吗?”


    季凝遇恍惚一愣,侧头朝我看过来,没有直接回答,“怎么突然问这个?”


    “只是看你刚才笑得很开心。”


    他大概明白了我话里的意思,先是凑近我,握紧了我的手,随后郑重开口:“我对小孩说不上喜欢。她很乖巧可爱,我才逗她玩玩,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想成为一个父亲。”


    我“嗯”了一声,勉强挤出个笑容,“温姨说你会是一个称职的父亲。”


    季凝遇叹了口气,“不会有那一天的。”随后扬起嘴角,玩笑似地说,“除非有一天我们考虑去领养一个。”


    这话落下,我没再多说,只是看着他,嘴角一点点翘起来。心穴的火种复苏;血液恢复往常的速率,温热流淌;迷蒙着蝰蛇的潮湿与阴暗被一并驱散。


    外婆留着门,我与季凝遇松了手,走进去。外公精气神看起来没视频中那么差,坐在床边,挥舞着拳头,嘴里念念有词。


    “我不要坐上轮椅,我可以自己走!”他在奋力抗拒着外婆搀扶他的行为。


    “外公。”季凝遇向前走,轻轻唤了声,我跟在后面也打了个招呼。


    老爷子将视线定在季凝遇身上,先是怔怔地望了几秒,随后喜笑颜开。他瘦得不成样子,面颊塌陷,眼窝深凹,黝黑的眼珠子却难得放着光。古铜色的皮肤干瘪紧绷,布满细密的皱纹,像黄土高原风蚀出的沟壑。原本枯槁的面色,此刻确也染上些不同寻常的红润,眼尾上扬。


    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干燥起皮的嘴唇哆哆嗦嗦。场上一时寂静,直到外婆出声:“凝遇来看你了,老头子说话啊。”


    “凝……凝遇。”他像是这才缓过劲来,猛地向前倾了下身子,紧紧抓住季凝遇的手。


    我轻皱了皱眉,心里对外公的状态有了点判断。可能是许久未见而激动,也可能是因病衰退导致了记忆力下降。


    “我、我乖孙来了”


    季凝遇刚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朝我靠近几分,这会儿呼了口气,稳住情绪,迅速扯出一个笑容跟老爷子说起话来。


    那抹幽深的目光又移到我身上。外公盯着我,有好奇,有打量。我竟在这位古稀老人的脸上,看见了孩子般的稚气,那眼神过于清亮,反倒更让我确信了他脑中的混沌。


    “这是小仰。”外婆赶紧介绍,语气带着些歉意地看我一眼,“老咯,脑子不太记事了。”


    季凝遇也张嘴补了几句,无非是关心他的病情、饮食起居。外公慢吞吞地张口回答,乐呵呵地点头。我站在一旁,帮着外婆整理轮椅,身侧却总能感受到一股炽热的目光,时不时从外公那边投来。


    那道视线越来越强烈,我不自在,心想是不是我碰轮椅的举动让他不满。正准备开口询问,刚一回头,他却突然出声:“孩啊,你爸爸呢?”


    我猛地怔住,心跳倏然加快,像是被什么击中了要害,下意识地朝季凝遇看了一眼。


    “哎呀,爷爷。”他快步上前,半弯着身低声说,“我牵你下楼吃饭,好不好?我们好久没牵过手了。”


    外公点了点头,我们便得了准,放弃轮椅。我扶住一边,和季凝遇一同将他慢慢搀下楼。


    晚餐前,季叔朝我招手,笑着让我等会儿跟他们坐一块儿,那是个除了长辈之外最前边的地方。可我知道那不是我该在的位置,便婉拒了他的好意,还是打算坐到最后面。


    季凝遇显然对我的选择不满。开饭前,他趁人不备扯着我衣袖,将我带到隐秘的一间客房。他没开口,只抱着我的头,像是在补偿,亲了许久。他眉头始终拧着,眼神里是没掩住的悲悯,对我念着“抱歉”、“爱我”的话语,一遍又一遍。


    我明白他的难处,也希望他能谅解我的选择,说了许多话,就是想让他安心。可我话语越多,他就越不安分。那种敏感自打见完外公起,就再也藏不住了。


    临到最后,我问他缘由。他扯出一个笑,很是勉强,忧心忡忡的,小声对我说:“外公迟钝了许多,说话得提高嗓门才能听清……可更让我难受的是他手背、胳膊上的针管。”


    他抬眼看我,眼神像一块濡湿的布,沉沉的,“他轻得不像话,像只剩下一副骨架!咱家治疗绝不会缺钱,可都损耗成这样了,还没治好……或许,真的要到那一步了!”


    我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季凝遇心里已经开始有所准备。这是命运掀开的一个章节,今后我们还会无数次站在类似的门槛前,一次次告别又一次次迈过去。


    我没出声。他却一直凝视着我,随后倾身,额头贴上来,嗓音压得极轻:“你要陪着我。”


    我第一次听见他这样笃定的请求。


    “我需要你陪着我,你听到没有?”


    这不再是关于“我们”模糊未来的设想,而是把我,连根带叶,彻底纳进了他家庭的命运中。


    我因这份信任而甜蜜,也因其中分量而缄默。我不敢轻言承诺我能做到全部,但:“只要你需要,我就会做到。”


    今年一大家子难得聚在一块儿,饭桌上其乐融融。在亮堂的顶灯下,外公的面色看起来也不显得那么可怖了。众人很有默契,谁都不提病情,只当是一顿平常饭,围着他热热闹闹地说着话。


    福伯在厨房张罗着,一众帮手各司其职;丰盛的菜一道接一道端上来,碗筷叮当作响;人声鼎沸中,笑声此起彼伏;开饭时,窗外响起一串明亮的烟花声,斑斓的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落在地毯、酒杯和瓷盘上。


    我望着最前头那个一边应酬一边吃饭的季凝遇,才忽然明白,他的焦虑从来不只是因为外公。我也是其中之一。


    人越多,我在这个家的存在就越模糊。对那些与我并不相熟的亲戚而言,我的身份大概与福伯并无太大分别。季凝遇许是担心我,时不时会朝我递来一个迅速且忧虑的目光。


    他谈笑风生,语气温和,可面对亲戚随口的问题,每一个答话前都要思忖片刻。他脖颈白得惊人,在灯光下泛着细密的汗光,那双清亮的眼睛也更显警觉。


    我忽然什么都吃不下了。胸腔里“想带他离开这儿”的冲动疯了一样往外撞。我不求别的,只求他哪怕有一刻能松口气,只求他笑得毫无负担。人生里很多重大的课题注定只能靠自己去答,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痛苦也成了我的痛苦。我迫切想解开凝遇,也解开自己的苦果。


    这顿饭像有一个世纪那般漫长。起初我不敢抬头去看季凝遇,可这终究是种逃避,我也深知这种行为会在另一人心里生出怎样难以愈合的伤疤。


    我心绪扭曲,变态地遐想——这偌大的家庭里,若我是他唯一的依靠该多好。


    我想了,于是试图求证,缓缓抬起头,等着他回望的那一刻。一旦他看向我,我就不闪不避地迎上去。这目光穿透了我们之间隔着的几张陌生面孔。他能感受到我的心意?能感受到我坚定的爱吗?


    季凝遇果真看过来了,对上我赤诚的目光,他不再迅速地闪躲,而是痴痴地愣了一下。我弯了弯唇,这就够了,不是幻想也不是猜测,我懂我是他的依靠了。


    饭后外婆特地来叫了我,她笑着让我和凝遇一起把外公送回房间。一路上三人无言,我原以为这段相处很快就会结束,没想到季凝遇进了房间却没走,还伸手扯住了我。


    “陪我照顾一下,外婆等下才上来。”


    他让我去浴室打来一盆水,整个过程只让我做些下手的活。我第一次见他亲力亲为地照顾人,或许是意识到了什么,于是他想趁着还有机会拼命创造些回忆。总之他是孝顺的。


    一边用毛巾仔细擦着外公的手,他一边低声絮絮地讲着。他说起上班后的趣事,话里话外都没落下我。他反复提到我的名字,频率高得像是故意而为之,那几个字一遍遍地响在屋里,连带得外公也不时朝我望过来。


    他讲了许多,绕了好几个圈子,老爷子就那样乐呵呵地听着。季凝遇终于沉不住气了,忍不住脱口而出:“外公,他对我很好,不是吗?”


    外公缓缓点头,和蔼地望着他,嗓音沙哑:“是啊,就像你亲哥哥一样。”他顿了顿,又低声补了一句,“也算是弥补了当年的遗憾……”


    “遗憾?什么遗憾”季凝遇蹲在一边,眉头微皱,话说一半却忽然改口,像是要追上另一个念头,“你不要说他像我亲哥哥!他是、他是”


    他几乎要把我们的关系说出口。可就在这时,外公猛地剧烈咳嗽起来,止也止不住,吓得他慌了神。


    “岑仰,你快去叫外婆!”


    我立刻起身冲出去。外婆一听,脚步飞快赶回了房。老爷子已被扶回床上,她熟练地取出药瓶,俯身喂药。


    我和季凝遇退到一旁看着。他贴我贴得很近,攥紧我的手,像是迫切要寻个安慰。


    外婆一边喂药一边低声念叨着,没过多久,床上的人忽然笑出声来,紧接着一句话落到我们耳朵里,震耳欲聋。


    “命到了就该走了,我这辈子能遇到你,也就没什么遗憾了。要说心愿,我希望我们家能代代传下去。就是不知道赶不赶得上我乖孙结婚他今年也没带回来个女朋友……”


    “诶!”外婆赶忙截住他的话,拿准劲儿拍了一把,“老顽固别给我说这些话,他找谁都不关你的事。”


    我只觉得季凝遇的手骤然一紧,掌心里传来一种难以形容的灼热。我偏过头,他失神地睁着眼,眼里一点光都没有,只是发呆,唯有手上的力气仍紧得发疼。


    “老糊涂了,瞎说的。”外婆把我们送到门口时低声叮嘱,“别把他的屁话放心上。”


    门关上的那一刻,季凝遇泄了气,整个人软下来,依着我。


    我听见走廊尽头电梯的运行声,一声声滴答开合,令我神经紧绷。我低声提醒:“有人,会被看见的。”但凡他被抓住把柄,我们都别想好过。


    “我现在不想想这些。”他埋在我怀里,声音闷闷的,带着颤,“你今晚必须陪我,好吗?没你在,我会做噩梦的!我睡不着。”


    “好。”事已至此,我什么都顾不上了。


    季凝遇就是我现在唯一要紧的事。


    第67章 为了谁的幸福


    不想定闹钟又怕睡过头,季凝遇难得同意给窗帘定了时。八点,黑漆漆的房间里开始渗进冬日的暖光。我醒了却不想起身,低头,盯着怀里的季凝遇。他面色平静如水,呼吸沉沉,身体随着韵律浅浅起伏。嘴唇是粉白色的,一头柔顺的黑发长了些,衬得五官愈发柔和。


    我伸手拂过他额前凌乱的碎发,落下一吻才起身。替他掖好被角,准备好今天的衣服,我便先行下楼吃早饭。


    好在客房和我们住的不是一栋楼。


    我原以为餐厅会热闹些,没想到只有温姨一个人。她瞥了我一眼,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轻声道:“他们都在西厅坐着。”说完,将一个光洁的餐盘放在岛台上,接着问:“凝遇怎么没和你一起来?他还没醒?”


    我捏紧餐盘,愣了愣。对上她眼角的细纹,眸光里泛着幽幽的光。还没等我回答,她又说:“凝遇昨晚睡得好吗?”


    “温姨这是”我压低眉眼,揣测她话里的深意。


    “这里没有别人,”她坐在高脚椅上,喝着热气腾腾的早茶,“你不用在我面前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醒了自然会下来。”我顺意坦白。她若一开始就摆明态度,也不至于让我试探到现在。


    “别傻站着,孩子,吃早餐吧。”她伸出手指,示意我行动,“我要和你慢慢谈谈。”


    我对这突如其来的“邀请”一时没反应过来,沉重的双腿在得到她许可后终于动了起来。走到餐台,我打开保温箱,夹了盘松露蟹粉小笼包,还配了碗陈皮牛肉粥。她不说话了,就稳稳坐在那。静谧的空间内,我耳边只时不时传来她晃动瓷杯时发出的水声。


    回到餐桌右侧,我提高音量,让温姨明确谈话的意图。


    “前些日子发生的事情我都可以视而不见。”她放下杯子,瓷底撞击盘身发出一声清脆响动,嗓音也随之变得凌厉起来,同以往那副温柔模样判若两人,“我只是想不明白,大家都住在家里了,你们为什么就不能收敛些?”


    我咬下面皮的那一刻,抬眼直视她。温姨看我的神情愈发陌生,眼里亮亮的,却透不出半分温度,就像这冬日里的太阳,只有光却不怎么暖。


    “我知道你对凝遇的心意。但你怎么还敢和他一间房,你们不怕被别人发现吗?”她蹙起眉头,平稳的语气越发激动,“你不在乎他的处境吗?”


    “阿姨。”嘴里的鲜味此刻变得索然无味,我等咽下后才开口,“我们不会被发现。我有胆量和他同住一间房,就有本事承担一切后果。”


    “哼!”她几乎带笑反驳,眼神冷得惊人,“你承担所有后果?你有什么好承担的?你心里明白得很,一旦你们的事被人捅出来,真正受损的只会是凝遇!”


    “我并不讨厌你,岑仰。”温姨深吸几口气,似在克制什么,“我只是开始怀疑起自己,当年同意你住进我们家可能是个错误!凝遇是我的孩子,我不能允许他的人生出现任何重大偏差。”


    “您太激进了。”这些年来,我从未在她嘴里听到过这样的话,“他和我相爱,并不是差错。我一直以为您是个开明的人。”


    “你得看清楚,季凝遇是生在什么样的家庭!”她终于被我逼得情绪彻底失控,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面色带着几分狠意,“跟我去书房谈谈。如果你真是为他好,就该认清现实。”


    又一次踏进季叔的书房。我还记得上一次进入这里,是在安顿好父亲的六个月后。我带着一封信重新回到了季家。叔叔坐在这间书房里,和我说着季凝遇这三年来性格的变化,拜托我去法国照看他。那时的阿姨也不是现在这副模样,她不会像此刻这样坐在沙发上,目光冰冷刺人,吐出那些伤人的话。


    “那日晚饭时老爷子都发了话,想必你很清楚,从今往后你再无与季凝遇在一起的可能。”温姨的语气冰冷理性,或许是念及过往情分,她还愿意以讲理的方式劝我离开。


    她一桩桩陈述着现实:季家这样的大家族,传承是刻进骨子里的事;作为其中一员,季凝遇注定要牺牲些什么;我们之间的阶级差异决定了什么样的土壤栽种什么样的树,而他未来的婚姻早已被视为家族利益流通与扩张的手段。


    “当然,身为母亲,我并不希望他将来痛苦。”她补上一句,“所以我还是盼着他喜欢上一个身份相当的姑娘。”


    她这番话让我只觉讽刺。无论她如何粉饰,把话语包装成家族荣光也改变不了它内核里的封建与落后。我自知该尊重长辈,也不忘她多年对我的恩情,但我不会退让,便也以无可动摇的事实回应她:“阿姨,季凝遇喜欢男人,这件事是没法改变的。他已经无法再喜欢上一个女孩了。”


    “我才不相信我的儿子生来就是同性恋!”她被我的话激怒,说到底,她根本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这都是拜你所赐,如若你不对他”她话说一半又噎了一下,怪罪起自己,“如若存影当年没有许了老岑,如若我当年控制些你们亲密的距离——”


    “感情是双向的。”我端坐着,目光沉静,语气克制地反驳温姨的观点,“其次,性倾向不是可以被‘诱导’出来的。无论是谁,若他本就不会对男人动情,我再主动也毫无意义。”


    我话音刚落,温姨脸上的平静就开始松动。那一向端庄克制的神情像一张薄纸,被戳破了,露出里头无法掩饰的惊愕与怒意。她抬起眼,语气突地拔高:“你爱他,自然就该想着为他好!”她把“好”这个字咬得极重,用季凝遇压在我身上。“你我都清楚,凝遇现在是整个季家的焦点,是所有人寄托期望的孩子!他的爷爷、我们,都盼着他能接管出版社,继承家族的一切!”


    “家族的幸福并不等于他个人的幸福。”我的心跳已经失去节奏,胸口涨得发闷,仿佛有东西堵着,“你也说了希望他开心,可他这样活着不会开心!他只是在配合你们的幻想,不是他自己的愿望。”


    “你思想太狭隘了,亲爱的!”温姨声音骤然尖利,连额角优雅的发丝都被激动搅乱,显得狼狈,“他该奉献,凝遇是清醒的,他知道自己身为这个家的一份子,就必须牺牲某些东西!他愿意这样做。我了解他,他是我的儿子!”


    她视线紧盯着我,目光决绝,但那种“确认”的情绪却不稳固地闪烁着。我看见她那双一向明亮坚定的眼睛里,第一次浮出摇晃的虚影,像是藏着什么说不出口的隐情。她继续说着,声音越来越失控,猛烈地抨击着,失去往日所有温和的光彩,“我的儿子只是短暂误入了歧途!他很快就会清醒!他会认清自己真正的身份、该承担的使命!”


    “比起凝遇,原来温姨更在乎季家吗?可季家对您来说又算什么?它甚至只是您丈夫的家庭,而不是您真正的归属。”我试图弄清她那几近崩坏的情绪来源,这反应太不正常了。


    “不、没有!”温姨身子一震,眼神陡然移开,右手抬起,不自觉地抓住自己的左臂。


    “我当然希望我的儿子幸福。”她尖锐的声嗓弱了些,“我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去爱他。我在乎他性向曝光后会不会遭到老爷子的白眼,怕他被放弃、怕家人失望……而这一切,最终也会影响到存影。凝遇可是我们最宝贝的儿子……”温姨说到这儿,情绪倏地就崩了,敏锐的字眼刺痛了她,我却找不到其中的症结。只见她哽咽起来,喉咙堵住似的,低低反复地呢喃着:“独子独子啊”


    我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一时慌了神,望着开始落泪的温姨,拿不准办法。恰巧,房门忽然被推开,季叔站在门口,拧着眉,茫然地望向我们。


    “福伯告诉我你在这儿。”他随手关上门,视线只在我身上掠过一眼,便径直走向对面的沙发,坐下,伸手抱住了温姨,“怎么了?在和小仰谈什么,这么严肃?”


    “存影……”温姨靠在他的肩膀上,垂着头,轻声叹息,“我们儿子是gay啊,两个孩子都是。”


    “”


    我怔在那里,脑子一片空白。先是没想到她竟会下意识地把我也称作他们的孩子,更没想到季叔的面色会在那一瞬间变得呆滞,像被重锤击中。我心头血液翻涌,只觉五脏六腑都一齐沉了下去。就在我还来不及做出反应时,温姨拿起茶几上的手机,解锁,递给了季叔。


    我看着他盯着手机屏幕,目光一点点变得僵硬。他的眼睛瞪大,嘴角微微颤着,眉毛也跟着抽动起来,连五官都失了协调。


    他盯了许久,缓口气,下一秒看向我的目光中渗着难以言喻的怒火和失望。他把手机往桌上一甩,我看去,照片竟是那日图书馆里季凝遇坐在我腿上的一幕。我很早就意识到有人在暗处盯着我们了,阿姨终究是拿到了她需要的、确切的证据。


    “叔叔”


    “你先不要叫我!”


    一声怒喝,如同惊雷炸响在我耳边,炸得我心跳骤停。顷刻之间,刚刚还在急速奔涌的血液,以极快的速度冻结着,僵硬、钝痛、哑口无言。


    “小仰,算阿姨求你了。”温姨偏头望我,那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藏不住的绝望,“凝遇的外公活不了多久了,他的心脏根本经不起刺激……我求你们,过年这几天能不能稍稍分开一点?”


    我脑子“轰”地炸开,一时无法思考,头皮发麻,那哀求的语调一遍遍袭来,把我带进一个更黑的深渊。


    “为凝遇想想,为我们想想,更是……”她声音陡然尖起,“为了你爸爸想想!”


    她落泪了,在季叔的保护下终究是哭了出来。拿出我最无法拒绝的筹码,搬出我始终背负的愧疚。


    “我和你季叔一直把你当亲生儿子养。对你和岑馥,我们尽心尽力、全力帮衬。看在这些年的情分上,你就放过凝遇,好吗?还他一个正常的人生。”


    “放过、正常?”我瞬间呆滞没了思想,反复咀嚼这尖酸的字眼,心脏被捏紧,像脱了血水,瞬时干瘪瘪,空落落的。


    “我对你还不够好吗?我可是一直把你当做凝遇的哥哥看!”


    那汹涌的钱塘江再次涨了起来,猛地要将我吞噬,我看着这股滔天巨浪高悬头顶,又一瞬砸下,把我拍进水底。


    “好了好了,老婆,先冷静一下……”季叔终于出声,试图安抚。过了好一会儿,他的视线才落到我身上,那双眼里再无往日的温情,嗓音低沉,冰冷地交代出一个惊人的事实:“凝遇本来有个哥哥的……”


    他说着,像一瞬间苍老了十几岁,声音沙哑发涩,“如果他顺利出生,今年也和你一样大。”


    我怔住了,动弹不得。


    原来如此——


    我终于明白了他们对我复杂的情绪,从温姨第一次见我时的短暂失神,到日后那种既亲近又隐隐排斥的微妙气氛。尽管我们之间并无一丝血缘,也没有外貌上的相似,可我就是和那个未能出生的孩子……恰好是同一年。


    “我们并不是将你当成他的替代……”季叔一边叹气,一边低声解释,话说到一半,却突然顿住。他望了眼身侧情绪尚未平复的温姨,语气放缓些许:“我和他谈谈好吗?你先去休息一下。”


    温姨只轻轻点了下头。季叔朝我使了个眼色,起身扶她离开书房。


    我呆坐着,血液仍在震荡,在胸腔里冲撞不休。双手握紧又松开,一遍又一遍,脑子空了,像装满风的铁壶,嗡嗡响。我试图梳理情绪,可每一道念头都像被钩住,刚一浮起就被拽进更深的混沌。


    他们视我如己出,给了我一个家,一条退路。而我回报给他们的,却恰恰是他们最难以承受的事。


    我该怎么办?


    我还能怎么办?


    “砰”的一声轻响,门再次被推开。季叔走了进来,手里夹着一根烟,罕见地当着我的面点燃。烟头一点红,映着他眼底浮起的疲惫。


    “她一直困在那年。”他靠在门边,缓慢地说:“那年她怀了孩子,是个意外。当时正好赶一个大项目,医生建议保胎静养,但她不肯放下手头的事,说‘不是生个孩子就得把人废了’。”


    他停下来吐了口烟,白雾一缕缕在空气中盘旋,“我那时候也太忙,想着她身子一向健康,也就没怎么劝。但谁想到她那阵子状态早已透支,失眠、焦虑、连着加班……等我们反应过来,孩子已经保不住了。”


    回忆起往事,人的脸总会泛起一层枯黄色,就像陈旧的胶片。他说这些的时候,脸上没有什么大起大落的表情,可那股沉重的力道就是压得我喘不过气。


    “她没说过喜欢小孩,但还是期待。那是我们第一个小孩。她始终认为那是她的错,是自己太固执、没听长辈的劝。”


    我听着,嗓子发紧。一口烟从他唇间吐出,在空气中描摹出一个早已失去形状的苦果。


    “我爸那时说了几句重话,说我们太年轻,心太大。”他顿了顿,眼睛发直,“她就彻底走不出来了……我一直知道她的敏感,知道她的情绪起伏,更知道她是爱我的。”


    他停下,抬眼望我,眼眶发红。那个一向随和且坚忍的中年男人,此刻却泛了泪,“她其实……真的很喜欢你。岑馥是我们多年的老朋友,我们佩服他那样坚持做记者。当年得知你和那个孩子同岁,我们也觉是一种缘分。”


    “叔叔。”我嗓子已干哑得发不出正常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吐出来,“对不起。”胸口仿佛堵着一团乱麻,越是想解释,越是堵得慌。


    “我们是真心对你好……可现在,你和凝遇……怎么就闹成了这样?”季叔望着我,语气并不严厉,却句句落在心口,“我希望你能明白我们培养凝遇的良苦用心。让妻子畏惧我的家庭,自始至终是我作为男人的失败,作为丈夫的失败。我改变不了父辈那些旧观念,只能尽力护着她走出自己的路。可孩子没保住后,她好像就失去了表达热情的方式。回归家庭是自我惩罚?是妥协?我说不清。但我知道,她把对那个孩子的期待,连同这个家庭压在她身上的那些期待,全都倾注到了凝遇身上。”


    我垂下头,声音几不可闻:“我懂,我都懂了……”


    “了了我们的心愿,好吗?”


    我没能回答。剧痛翻涌上来,像有两股力量在我体内撕扯:一边是凝遇,我们共同承诺的炽热、坚定、无法动摇的感情;另一边,是这两个对我有恩,如今又露出最脆弱模样的长辈。他们没有给我下命令,可我却从未如此清楚地意识到,这请求是无法拒绝的。


    我抬起头,看见季叔眼底的疲惫。


    “我们仍旧爱你,小仰。你依旧……是他的哥哥,是我们家的一员。”


    喉口一紧,我终于撑不住了,眼睛直发酸,“谢谢季叔,我都明白的。”肩膀一点点垮下去,被瞬间抽走了所有气力。


    我泪眼模糊地看着。他走到茶几前,把余下的火光摁灭在烟灰缸里;我大脑嗡嗡地听着,耳边响起一口茶水咽下的声音。我失魂落魄地等着,存影叔走近,将我抱住,说了句:“孩子,我对不住你”


    视线彻底被深色覆盖,我埋在他身前,倏地就想到了爸爸的样子。后脑勺覆上一只厚实的手,我拼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流下懦弱的泪水。


    “年后我就给你进行职位调动,可以吗?”


    我闷声应着。父辈的关怀是一堵墙,拦在前边。头顶再次传来厚重的声音,“我希望你今后都好好的。”——


    根据我国法律法规,禁止非医学需要的胎儿性别鉴定,故事中的特殊设定仅为推动剧情需要,请读者勿与现实混淆。


    我没有给任何人物扣上重男轻女的观念,我也没有重男轻女的观念,只是设定如此。


    第68章 爱蒙蔽心智


    尽管我心乱如麻、思绪一团混乱,但在岑仰的陪伴下我还是睡了个好觉。醒来时他不在。透过纱窗看,外头亮堂堂的,今日又出了太阳。


    按理说我还能赖会儿床,可比起被窝的温暖我更想见岑仰。他大概已经吃过了早餐,却没来找我。或许又被福伯拉去忙事了?我想着想着,掀开被子,一鼓作气地洗漱穿戴好,下楼去找那个我爱的身影。


    餐厅只有总厨和阿姨在,他们这会儿已开始忙着准备中餐。王叔正好搬着一箱新鲜的海产进来,乐呵呵地同我打了个招呼。有人递给我盘子,让我先吃点东西垫肚子。


    “你们刚刚有看到岑仰吗?”我夹了几块温热的糕点,坐在高脚椅上,一边望着阿姨清理海鲜,一边问。


    “没呢,我们才忙活。”亮堂的顶灯打在她们的脸上,那笑容透着几分实在与轻快。虽然没听到期待中的答案,我的心情却莫名也松了些。


    我又紧赶着问王叔,“他早上有没有同你做过事?”


    王叔边擦手边摇头,回我时声音里满是兴奋:“少爷去问问老福吧!他在西厅,先生他们应该都在那儿!”那张晒得黝黑的脸使劲咧着嘴,笑开了花。


    我咽下嘴里的点心,看着眼前这片热热闹闹的景象,不禁眯起眼笑道:“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开心。”


    “那还用说,老福今天给我们下发了春节补贴。”王叔一刻没歇,利索地帮着阿姨处理虾蟹,“工资比去年高不说,调休的假期还多了三天!”


    “先生真是心善啊。”


    我轻笑出声,望着那张张愉悦的脸,也被春节热闹的喜庆感染着。大家都高兴就好。思及此,我吃完,擦擦嘴,和众人道别,去西厅寻人了。


    去到那边得穿过大堂。我哼着小曲,一路走着,先碰上了指挥布置的福伯。我照例问他岑仰的下落,他竟也说不知道。我追问一句是不是去了西厅,还是摇头。


    “真是奇了怪了……”我收了笑,眉头拧起来,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准备打电话。盯着屏幕,一秒、两秒,对面没动静。


    “凝遇,跟我来一趟。”爸爸的声音突兀响起,从走廊尽头传来,吓了我一跳。


    “爸!我在等——”


    “我安排他去买东西了,你先到我这来。”


    他打断得干脆利落,甚至不用我说完就知道我话里指的是谁。我心口一紧,盯着他脸看了几秒,那神色和平时差不多,却也说不上好,温和里透着股说不清的怪。我扫了眼手机,岑仰没接,只好应了声,苦巴巴跟着爸爸上楼去了。


    他肯定是要同我谈些事,但我没料到会被带到妈妈卧室门口,心里一哆嗦。那扇门被轻轻推开、露出内里一角,我的紧张攀附至顶,再也忍不住了。


    “爸,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下意识捏紧衣角,停在门口犟着,不愿进去。


    爸爸慢慢转向我,我少见他脸上露出如此疲态。深吸一口气,似乎还能闻到他向来干爽的气息上带着些刺鼻的烟味。一闻那味儿,我心里就闷得难受,眼下像被浑浊的烟气包裹着,皱起眉,屏着气。


    “不要露出这副表情,”他抬起下巴,示意我赶紧进去,“我们需要和你好好谈谈。”


    闻言我心下一沉,对即将发生的事有了猜测。该来的还是来了?我内心狐疑,脑子飞快检索昨天和岑仰相处的点滴——到底是哪一个举动暴露了我们的关系?我一直以为我们掩饰得很好。越想越烦躁。但或许只是我自己吓自己?他们找我谈话,不一定就是我想象的那件事。


    斜眼一扫,妈妈坐在窗边,只给我一个单薄的背影。她透过阳台望着花园,不知在想些什么。见我还站着,父亲语气变得有些不耐烦,催促起来。我自知怎么也逃不过这一劫了。


    找了个空位坐下,我双手紧握着手机,心里期盼岑仰能尽快回个电话,哪怕发个消息也好。爸爸与妈妈贴得很近,似是在说着悄悄话,语气也柔了不少。我有些不自在,便低下头,余光瞥到妈妈转过身来,两人坐在对面,正对着我。


    有人喊我的名字,我这才敢抬头,视线落在那人脸上,倏地愣住了。好久没和妈妈正眼对视过。她向来乌黑的鬓发里已夹了几缕银丝,眼尾也添了几条纹路。日子竟过了这么久了吗……我记得上次认真看她时,她还没有那么憔悴。


    不再是那种冷漠、甚至怨毒的目光,我的父母,嘴角挂着淡淡的笑,以一种极其平和、甚至有些慈祥的神情注视着我。我虽然对即将发生什么没有太多头绪,但或许是出于血缘亲近的本能,内心的焦躁还是缓了些,眉头不自觉舒展开,腿也微微岔着,等待他们的后话。


    这一秒,我还是庆幸的。可他们一开口,我眼神就倏地一木,失了焦。渐渐明白下一秒、下一分,甚至下一个小时,都将是我人生的至暗时刻。


    “你和岑仰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


    我放松的腿不受控制地轻轻抖动起来,握着手机的手臂愈发用力,后槽牙紧紧咬着。他们不再开口,是在等我反应?还是在留给我反思的空间?


    我脑海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不少念头如洪水猛兽又如天马行空,嘈杂地叫嚣起来。知道了又怎样?我心一横,胸口没来由地生出一股火气。知道了反而更好,索性就此摊牌了!


    “既然你们都知道了,”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那我就明说。不管你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劝,我都不会和他分开。我喜欢他,我爱他,我这辈子只要他一个人。”


    我死死盯着他们的脸,想从一点表情里揣测出情绪波动。但爸爸妈妈互相看了一眼,挑挑眉,竟没有如我所料般勃然大怒。


    “我小时候就该少带你看点文艺片。”妈妈的面色也出奇的平静,没有责备,没有辱骂,只剩一腔克制与沉着,“这句话说得可真像从哪部经典片子里翻出来的。”


    我脸色一黑,抬手摸了摸鼻子,浑身不自在,没好气地道:“妈妈没必要这样打趣我。我是认真的,你们到底想说什么?”


    “我可没在说废话。”妈妈冷不丁笑了笑,“我只是在提醒你,我们的生活不等同于艺术作品。你的那腔深情热血,不要舞到我面前来。”


    “或许我的话是说的有些恶心。”我心脏狂跳着,像是抛去了身为儿子的身份,严肃同他们谈着,“但意思表达得直接明了,爸妈不会听不懂。”


    “那你有听懂我们的话吗?”爸爸接上了话,语重心长地说:“孩子,你若这辈子只要他这一人,那我们呢?你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你就可以都不要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最怕的就是他们把整个家族搬出来说教我,“只要你们能接受我和岑仰,我们还是一个家,还能跟以前一样。”


    “接受?”妈妈的鼻息中响起一声轻嗤,“你活在梦里?爷爷的话你怕是都忘了。”


    这语气彻底惹毛了我。我胸口的火气噌地窜上来,语调一下子拔高,“这并不是板上钉钉的事,我相信他们可以谅解我!”


    “冷静点。”爸爸见我按耐不住,冷了些面色命令道。


    “看来我们还真是把你惯坏了。”他们一唱一和,像在从两边夹着把我压住。“认真听我们接下来要说的,这不是你能任性的时候。你必须活在真实中。”妈妈对我下着最后通牒。


    我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这才意识到刚才那点沟通不过是暖场。真正的重话还在后头。他们收起了所有温情,好戏才刚刚开场。我突然觉得自己像站在地府门前,穿着囚服跪在地上,等着阎王宣判。


    那阎王终于坐定,正色翻起旧账,一项项细数那些“罪过”,对我清算。


    我先是听到外公被放弃治疗的真相。他不是好了,而是到了医生也无力回天的地步,这才回了家;再是听到我入职的背后。爸爸虽是最大董事,但为了我的任职仍担着很大风险。出版社历史悠久、肩负传承,但如今面临网络媒体的全面冲击,业绩每况愈下。若从我此次革新且主导的新刊成绩不佳,就意味着“季家后继有人”的神话会在我手里崩塌;最后谈到家里。爷爷虽最看好我,却始终觉得我性子太急、太软、不够稳重,尤其在婚姻大事上更放心不下。若不是爸妈在旁边劝着,他早想插手干预。


    听完我只觉胸口发紧,呼吸困难。坐不住,我站了起来,浑身颤着,几乎控制不住情绪地冲他们吼:“外公病重我当然难受!但我和岑仰之间根本没做什么出格的事!而且他是真心待我们家的,外公也不是不喜欢他!”我挥着手臂,言辞激烈,从未如此气血上涌,“至于公司!我有失职吗?哪一件事没在尽力做?我的恋爱、我的性取向,什么时候影响过我的工作?!”


    我喘得快,把那些话全扔回去:“你们为什么要把不相干的事混在一起,统统压在我身上?”


    “季凝遇!”爸爸猛地一拍桌子,怒声打断我,“我们不是在拿这些事绑架你!你都多大了?!你不想想公司,不想想家庭,不想想你自己的责任?!你以为你今天拥有的这一切,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你能有今天,是靠家里、是靠我们!”


    “你怎么能只顾自己,你怎么这么自私!”


    “自私?”我踉跄后退,脑子发晕,气也提不上来,整个人像被迎面捶了一拳。“不是你们说过让我自由长大的吗?!”我声音发抖,泪水上涌,没有任何前兆地痛哭起来,“小时候你们让我学什么我都学,我乐意,也努力,从来不让你们失望。你们一向说不干涉我选择……


    可为什么,到了现在,反而开始逼我了?!”


    第69章 无法违抗的命令


    我一头倒在身后的沙发上,像棉被落进浴缸,沉得发闷。大口喘着气,胸口不争气地急促起伏,心乱如麻。我想岑仰,好想岑仰,像是病了,我需要他。我从未如此清楚地意识到他在我心中的分量。


    我爱我的父母,他们一辈子为我操心,从没让我吃过苦。但如果连我亲手选择的恋人都比不过他们,那我宁愿不要。过去爸妈在我心中永远是最重要,可如今岑仰比他们更甚,是无可置疑的第一位,谁也撼动不了。


    爸爸没有回应我的任何一句话,只精准地踩在我最软的那根神经上。


    “你来之前,我们和岑仰谈过了。”


    “啊啊啊”我崩溃地哀嚎出声,缩在沙发上蜷着身子。我讨厌他们那些先入为主的“劝诫”讨厌死了!


    “他向我们保证,会离开你。”


    “他在撒谎!他在骗你们!”我揪着胸口,嗓子发紧,像疯了一样在沙发上胡乱摸手机,眯起眼,却什么未读消息也没看到,“他怎么能——怎么敢!”


    “他才是一名真正的成年人,儿子。”爸爸像是被我吓到了,嗓音低哑发颤,带着些许不忍,顿了顿又道:“他还是我们的家人,是……你的哥哥。”


    “谁说他是我哥哥了!!!”我再也憋不住那口气,彻底露出小孩的脾性。我气死了,气得发疯,抓起手机朝地上一摔。


    “季凝遇!”一声惊天般的厉呵,“你是想气死我吗?!”


    “算了算了,”妈妈的声音发哽,拦住爸爸,劝慰道,“你让他先冷静一下,安生过个年。孩子一时接受不了。”


    我就躺在那,整张脸被泪水打湿,热的、咸的,一股脑往下涌。眼皮沉重,鼻子发酸,憋闷得像溺水,胳膊失了力,垂着抬不起来,全身发麻。


    “妈妈……妈妈……”我下意识地喊,胸腔剧烈起伏,气怎么也吸不进来,“我……我心脏难受。”


    “儿子!”身侧传来一声响,我肩膀被人从后面按住,是妈妈的手,她在慢慢转动我,“过来,朝我这边,别闷着!”声音一抖一抖的,“别闷着——快呼吸。”


    “存影!”她许是见我颤得厉害,急了,扭头去喊,“你快来帮忙,把他翻过来!要不要叫医生?”


    “不要……”我竭力喘气,话音几乎是从喉头挤出来的,“别叫医生……家里其他人会知道……”


    “怎么就闹成了这样!”


    爸爸过来抱住我,把我转了个身,脸朝着外面。冷空气一拥而入,贴着我火热的脸。我大口呼吸着,鼻涕口水全流了,脸上黏糊糊的。真狼狈啊,我心想。但我顾不上,只想叫,“我要岑仰,你叫他过来!我向你们保证,我就和他谈这一次,让我们好好谈谈。”


    “快打电话!”妈妈推了爸爸一把,又回头扶着我,顺着我的气低声哄着,“好好好,别哭了,就来了。”


    她一边拍我背,一边拿纸巾擦我脸、擦我鼻涕、擦滴在地板上的水。


    我终于安静下来缓了些神,但气息仍不稳,嘴唇打颤。眼前模模糊糊,我透过纱帘望着窗外,冬天的阳光晃眼刺目,却一点暖意也没有。


    没过多久,门“吱呀”一声响,紧接就是我想念已久的声音。


    妈妈的手抚过我红肿的脸,柔声叮嘱:“好好的,我知道你最听话了。”


    他们离开,岑仰又走过来。他没说一句话,弯下腰,先是撩起我浸湿的碎发,又轻轻摸了摸我的脸颊。我把腿往后缩了缩,给他让出个位置。他没坐,只是跪到沙发前,同我平视。


    他手里拿着张湿巾,替我擦擦脸,又去捏我的手臂,帮我放松肌肉。我们谁也没说话。我默默看着他的动作,目光沿着那修长的手指,再一点点挪向他的眼睛。眼尾红红的,同昨日完全不是一个样子,疲惫极了。


    “你选择离开我吗?”我喉咙疼,说不清楚,但还是逼他给个答复,“你要违背你先前的承诺,真的要离开我吗?”


    他眼皮颤了下,睫毛动着,红血丝爬满眼白,眼眶里蓄着水。我盯着不放,声音低下来:“回答我。”


    他没停下手上的动作,过了一会才开口:“这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你还是放弃了。”我凝视着他,心里直发酸,却说不出软话,“你不爱我了吗?”


    “我怎么可能不爱你。”岑仰收了手,对着我看了很久,倏地大掌掩面,哭了起来,声嗓里满是无奈。


    “叔叔阿姨对我那么好,我没什么能回报他们的。我和你在一起于他们而言是一种痛苦,我怎么能看在他们对我的恩情下不去回报?叔叔甚至都求我了我又怎么能承受那份感情?爸爸要是知道也会责骂我的”


    “我不是责备你,我也不该质疑你对我的爱。”我心疼,伸手叫他靠近些。他挪过来,我环着他脖子,小声说,“可这些问题不解决,我们注定以后都得分开。”


    “我知道你气。”岑仰此刻应当是处在非常高压的状态,他的面色异常,“抱歉,凝遇。我没有能力,我没法去为你争个稳定的保障,我太、太差劲了。”


    “你爱我一辈子吗?”我不想听他的自责,大哭一场后,我就想问个肯定的答案。


    他没回我,贴过来,亲我的鼻尖,亲我的脸,亲我的唇,这才说了个“爱。”


    岑仰灼热的呼吸“烫”到我了,我轻轻推开他的脸,见他一直跪在地上难受,心头发紧,特地又往旁边挪了位置,想让他上沙发歇一歇。可他执拗得很,竟少有地跟我较起了劲。他说只有这样,才能看着我的脸,才能凝视着我的眼睛。


    他盘腿坐着,无视我刚刚的举动,重新把脸贴得更近了些,脑袋枕在我手臂上。


    极度兴奋后分泌的体液随着时间冷却——汗水、泪水、滚烫的脑袋,此刻却像是冰箱里黏稠的浆糊,渐渐发寒。身体的温度一点点褪去,唯一的热源就是肩头那一口口呼吸,厚重而缓慢,却藏着些微的紧张与不安。


    我看向窗外,又把视线落到那金棕色的头顶。有岑仰的陪伴,内心这才逐渐被平和取代。我们本该这样度过整个新年,我们也本该以这样的平静度过余下半生。我从未求过什么别的,这样平淡的生活反而难得。


    犹豫片刻,我终究还是伸手去抚摸他的脸颊、发丝与脖颈。


    那段无言的时间里,我脑子反倒清明起来,许多事似乎都理顺了。于是我开口,把接下来的打算告诉他。虽是一步一探的冒险,但总好过原地打转。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我的面上,他边吻边说着,“我们确实该冷静一阵了。年后叔叔会把我调去文影部,我会先在那里适应一段时间。之后他会将我送到法国分部,让我整理爸爸的手稿,在那边我的安全会更有保障。我不想离开你,可这是无法违背的命令。”


    “你做你自己就好了。”我想清楚了一些事情。从小到大我总是站在岑仰保护的羽翼下,这会儿,也该我挡在他面前,“我来想办法解决,一定会。你要真敢离开我,我定会恨透你。”


    他点了点头向我承诺,又沉默片刻,说时间不早该走了。我应了。他像是没忍住,忽地又贴过来吻我,一遍又一遍,眷恋从未如此浓烈。


    当熟悉的气息与柔软的唇瓣抽离,我便知道他是真的要走了。这一走,就意味着我们在住家的日子里得小心保持距离。我也没久留,从沙发上起身回房,去换了套衣服。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被迫分开。只要在家人齐聚的场合,我们就得佯装分离,给爸妈留下彻底断了的错觉。好在这距离仅仅是地理意义上的,不同于先前那种宛若从骨缝中生长而出的隔膜,能隔绝我们本能的亲密。


    戒断反应总是很剧烈,尤其是对我这样一个亲密成瘾的人而言。


    说到底我本是该恐惧这份亲密,采取一贯的回避。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本能的逃避被岑仰一点点改变。他不急不躁也不逼迫我,他只是在靠近我后,又老实待在我身边。他让我重新学会依赖,习惯有人守着,也让我彻底栽了进去。


    表面上我们避着彼此,但仍通过手机联系。可这点手段远不足以缓解我内心的焦灼。他的讯息像水珠,一点一点滴进来,润不到喉咙,只能止痒,可偏偏越止越痒,越痒越难耐。


    我们隔得是那么远,呼吸无法交融,肌肤也无法相贴。


    最开始我差点撑不住。胸腔发闷,嗓子像塞了棉,心口堵得要命,恨不得冲过去拉他的手,抱他一下,哪怕看一眼也好。


    可不行就是不行。


    外婆察觉了些风声,悄悄把我叫过去。她问时我没躲,什么都说了。她听了又气得不行,说要替我出头去找爸妈评理。我摇头,只求她给我一点空间。


    我说这事终究得我自己走一遭,由我自己来处理。


    第70章 男德


    接下来的几晚,我都睡得不踏实。心像散了架,一闭上眼梦里全是岑仰。常常半夜惊醒,耳边还残留他的声音,可一睁眼,身边空荡,什么都没有。


    那是一种奇怪的状态,混合着渴望与克制,像常年吸入某种特定且熟悉的气味,突然被迫抽离。身体空落,思绪却迟迟不肯断尾。想靠近,却又必须后退;想说话,却只能噤声。那份控制感陌生得让人窒息,又苦涩得足以令人无处安放,像用绷带勒住一颗跳动的心,实在是太过残忍与煎熬。


    岑仰呢?为了从情绪中抽身又干起了以前的活,跟在福伯身后跑来跑去。妈妈对他的态度也莫名其妙地缓和下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切就如从前般。


    可我跟他不是一类人,我心里一旦不踏实就会对很多东西丧失兴趣,工作?更是不可能。我只能在烦闷憋屈的时候靠捣鼓捣鼓新入手的设备与相机解闷。爸爸叫我去给别人拍照,我便拍。反正也没别的事做,索性多和他们搭几句话。这样混着混着,最难熬的那几天就算过去了。我也逐渐有了“戒断”的经验,不像最初那般手足无措,也不再被情绪轻易拉扯。


    可谁知道就在一切渐渐好转的时候,初五那日,占有欲忽然就冲上来了,毫无征兆。


    家里办了一场更大规模的聚会,不只是亲戚,还有许多爸爸的旧日故交。我知道祁嫒也会来,但不确定那件事后她和她姐会怎么看我。


    往常一到这种时候,岑仰都会自觉地出现,不用我开口,就帮我把衬衣理好、扣子系齐。而今年,我等了半天也不见他人影。我坐在椅子上,衣服半穿着,手里攥着袖口,一直盯着门口。实在耐不住性子,我给他发了条消息。他回我,说太忙。


    我看着那条信息,手指悬在屏幕上,忍了忍,还是问:“连帮我穿件衣服的空都没有吗?”


    他说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多出一堆杂事,走不开。


    我心下一紧,不用问,我就觉得这八成又是妈妈的安排,只能认栽。


    最大的会客厅早已开启,门如巨口,吞吐着一波又一波的人流。灯影斑斓,身影涌动。长桌上摆满鲜美甜点和上等佳酿,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气息。宾客的交谈声与悠扬的音乐声交织,散布在厅堂的每一个角落。


    我站在爸妈身边,随着他们依次和客人打招呼。见了几个出国前一起疯玩的兄弟姐妹,一时紧绷的心也松动了些。等到祁叔叔领着一家人走进来,我倏地变得局促,像是被人揭了底细。


    我勉强挤出笑容,向那两姐妹点头致意。祁嫒比前些日子沉稳了许多,却再不似从前那般亲近我;她姐姐看我的眼神,也不像看普通朋友,隐隐带着深意。


    胸口闷闷的,我呼吸变得急促。长辈们谈笑风生,我的眼神却不听使唤地飘向远处。年轻人聚成了一小团,在不远处热热闹闹地谈笑着。我认出那群人,自是我小时候的朋友。


    在那群人堆中,我一眼瞥见最高挑的——我的岑仰。他像一块落入盛宴的羔羊,被人虎视眈眈地盯着;我看到同我玩得最好的江从谦凑上前,踮着脚,像只热情过度的蜜蜂,追着一朵将开未开的花;我看到岑仰微倾着腰,脸上挂着浅浅的笑,似乎正和其中一个人说着什么,熟络而温和。


    我面色一僵,心头一阵火起。刹那间,往昔的记忆纷涌而来。小时候,岑仰默默跟在我身后,被我带进了朋友圈,起初寡言,却慢慢同大家玩得越来越熟,后来竟成了我们这一片公认的大哥。他长得好看不说,身上还带着一股天生的安抚力,大家都喜欢他,我更是如此。那时候,因为他是我家的“哥哥”,我在朋友面前还骄傲得有些不可一世。说到底,我那点小脾气,多半也是他一点点惯出来的。


    我喜欢他只听我的命令,喜欢他跟在我屁股后头走,更喜欢在人群中,他总是贴我最近,还一味地护着我。


    想到这儿,我后槽牙咬得更紧,远处的热闹也变得刺眼。我有点站不住了,脚像踩在棉絮里,晃了两下。我想冲过去,想把他拉出来。


    我偏头看向爸妈,说想过去和朋友们聊聊。爸爸这会儿情绪不错,大手一挥,说:“去吧,让祁家的两个姑娘也陪你一块去。”


    我应了声,转头便走,没再多看他们一眼,加快脚步朝那边去。挤进人堆,我径直隔开岑仰面前的江从谦,冷着脸开口:“别离岑仰那么近。”


    “你怎么还是这么小气!”从谦抱着胳膊皱起眉,装出一副吃痛的样子,“大少爷,我们不过就是和岑哥聊聊天而已。”


    我抬眼朝岑仰扫了一眼,他收了笑,默默朝我这边靠近了些。我白了他一眼,只盼他能恪守点男德。


    说到底,我也不是那么小气。可眼下的日子跟从前不一样了,我明里不能与他亲近,心底又怎容得下他与旁人太过热络?只要他靠别人近些,我这心里就拧巴,非得跟自己过不去。


    我定会较劲儿。


    趁着人多眼杂,岑仰眼疾手快地掐了我侧腰,动作不重,却掐得我心里一跳。他没说话,只淡淡瞥我一眼,又很快把注意力转到人群中。


    大概是怕爸妈察觉,他随即接过了工作的话题,问朋友们要不要玩桌游、或者去下沉式影厅。大多数人都要跟着他走。临走前他还朝我使了个眼色。江从谦凑过来问我去不去。我盯着岑仰看了一会儿,最终只是摇摇头,捏紧了手机,心里生出些别的打算。


    祁家两姐妹和几位零零散散的人留在我身边,我们坐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我正拿着银叉吃樱桃,一抬头,正撞上妈妈的目光。她站在那头,正和一位阿姨低声交谈,眼角却不知何时偏了过来,噙着笑望着我。我只微微一笑权作回应,旋即低下头。


    耳边的对话还在继续。易淇姐说她如今有了稳定的男友,是家医药企业的继承人,两人即将订婚。我皱了皱眉,误以为她也像许多人一样向家庭妥协,被迫接受一桩门当户对的婚约,不免生出些惋惜。可当她提到“真心喜欢”时,那句带笑的话让我也松了口气。


    祁叆的变化最大。我瞧了她好一会儿,竟难以在她身上再捕捉到过去那股未褪的稚气和小姐脾气。她说她专注在做设计工作,忙得抽不开身。我这才恍然明白妈妈为何在我一众好友中总对她偏爱有加——不仅是因为她也喜欢设计,更多的是流露出的性情,与我妈年轻时如出一辙。


    年纪比我小的脸上总是堆着笑,我总能从那略显青涩的表情里看见几年前的自己;而年长一些的,不是在企业中独当一面,就是早已在人生的棋盘上落下了确定的子,订婚、成婚,或与深爱之人并肩而行。


    最让我意外的是虞韫。他是我们这一群人里最沉默寡言的一个,小时候说话永远慢半拍。几年不见,没想到他竟已坦然出柜,而且还得到了父母的支持与祝福。


    我像被困在一段不上不下的坡道上,进不得也退不得。望向虞韫时,心底不自觉漾起一阵羡慕。或许是因为他有个哥哥,所以家里没有把所有的期望都压在他身上?真羡慕他。我不敢奢求父母的认同,只希望有一天,他们至少能给我一点基本的尊重。


    我低头捻了颗樱桃,正要继续出神,肩膀忽然被轻轻一撞。易淇姐意味深长地看我,问:“和岑仰情况如何?”


    我一愣,随即想起祁叆向她告密的事,扯出一个艰难的苦笑,低声应道:“可能……还需要点时间。”


    她没再追问,只叹了口气,柔声说:“没关系的,总会成的。”


    “嗯。”我也是这么在心里一遍一遍祈愿的。


    手机震了两下,应该是岑仰发来的消息。他当时给我那眼神我就懂了,他一定会主动找我。我低头瞥了眼聊天界面,他说他在我房间等我。


    我朝不远处的妈妈望了一眼,见她正忙着别的事便悄声起身告辞。人群正往热闹处聚,我却逆着方向,溜出了大厅,一路穿过长廊,往电梯口直去。途中遇上几个熟人,寒暄几句便匆匆错身而过,心思早已不在此。


    终于站在熟悉的门前,我左右扫了眼,空无一人,便轻轻推门钻了进去。灯没开,窗帘紧闭,空气凝滞如水,房间就像潜伏在海底的暗礁。


    “岑仰?”我背靠门轻声唤他,一边试探着向前,一边抬手摸索墙上的开关。


    指尖即将触碰之际,一只手忽然攫住我的手腕,“ava,maprincesse”熟悉的低语贴近耳畔,岑仰的手指从我侧脸慢慢滑到颈后,指腹停在发根揉捻。


    “你吓死我了。”我低声抱怨,膝盖抵了一下以示回应,“Pasdutoutbien,monprince.”没犹豫,我吸了口气,仰头凑上去,不加迟疑地吻上了他的唇。


    他贴着我嘴唇,喉间溢出轻笑,葡萄酒的香气在我脸上扑散开来。没急着深入,只是贴着我唇线磨蹭,像在确认这片属于他的疆土。直到我主动启唇,他才探入,舌尖如羽毛般轻扫我上颚,接着是更深入的一次吮吸,卷起一阵潮声般的水响。


    我被亲得有些缺氧,脚步踉跄,连连往后退,岑仰顺势揽住我后腰,贴着我行走,直到我脊背再次被按上冰冷的墙。那是一股无法拒绝的力道,我伸手抵着他胸膛,使力推了推。


    “你喝酒了?”我喘着粗气,睁开眼,不可置信地问他。


    他点了点头,笑着答道:“抿了几口,壮壮胆。”


    我挑眉,黑暗中他盯着我的眸子,像夜空里沉静又炽热的恒星,一闪一闪,亮得让人不敢久看。我知道他不爱酒精,却也一直不信他酒量能差到哪去。若只是抿了几口,断不至于醉成这副模样——他现在望着我的神情、贴在我脸上的吐息、那微微发烫的呼吸里,分明染着一股醉后的疯劲。


    我刚被他吻得失了方向,沾染酒气后更是晕了些头。混着酒味的气流打在我面上,我全身的热都往皮肤底下钻,衣料成了阻碍。尤其是腿间,憋了几日的那物正躁动着,顶得人发疼发热,连喘息都变得黏腻难耐。


    “为什么不开灯?”我向下伸着手,控制不住地去扯他的皮带。指尖有点颤,喉咙好痒,似被什么软软的、缠着热气的东西从里面挠了一遍。那股无法遏制的痒劲再次涌上来,我像病了,一闻到岑仰的气息,就立刻沦陷、变得贪恋。


    “我不想开,亲爱的。”岑仰修长的手指扯出我的衬衣,指腹在我腰腹间游移,“黑暗能使我们的感官更加敏感。”带电的风在灼烧每一寸皮肤。我浑身一颤,腿一夹,后头也痒得发紧。


    “可、可这不对……”我丢掉他的皮带,褪着他裤子的手却根本止不住,膝盖一软,往下跪的冲动也停不下来。“我想吃糖了,哥哥。”我隔着薄薄的面料握住滚烫的一团。脑海中另一个声音却不知疲惫的、竭力劝我停下:“不行、不行,万一等会儿妈妈没同时看见我们,会起疑的。”


    “开弓没有回头箭。”岑仰贴着我耳垂轻念,带着笑意,也带着哑着嗓子的渴求,“帮帮我,可以吗?我求你了。”


    以前总是我主动,这是头一次听见他低声求我。我一下被勾起了兴致,“你怎么求我?”他的裤子敞着,我凭着记忆和屋里一点点的光,推着他坐走到沙发那。


    “那我先帮你解决?”


    我站在他腿间摇头,“不要,”随即双手抵着他的大腿,慢慢蹲了下去,暧昧地说:“哥哥给我个枕头垫着。”


    岑仰照做,我膝盖有了柔软的支撑,这才放下心来,低头,贴近,开始。他或许也憋坏了,一手埋进我的头发里,另一指尖扣紧沙发边沿。那些细微的喘息在黑暗里发散开来,潮湿的气息包裹着压抑的情绪,慢慢将我们淹没。


    我们不敢消失太久,最后岑仰也只是用手和口帮我潦草解决了。那份暧昧又压抑的快意在狭小的空间里膨胀又被强行按捺着。房间里短暂迷乱的声音,被黑暗紧紧收容,更添一层偷情的实感,既刺激,又染上了几分荒唐的清醒。


    岑仰偏头靠在我大腿上喘气,他捧着我的手,呼出热气亲着。我眼角还挂着几滴泪,他抬眼看我,我却挣扎地说:“这不对,是吗?”


    我心里一阵懊悔,做又没做全,起不到止渴的效果,反倒被撩得更难受。心痒难耐,还破了这几日好不容易铸起的坚守。


    “我是觉得对不起叔叔阿姨。”岑仰笑着对我说,“但我不后悔。”


    他的道德底线一向比我高,能说出这种话,真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太坏了。真的,哥哥,我们太坏了。”——


    翻译:还好吗?我的公主。


    一点儿也不好,我的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