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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做贼心虚


    为了不露出破绽,我们格外小心。幸好衣服整理得当看不出异样。我原路返回,岑仰则绕了个圈,回到他方才接待宾客的地方。这样当我们再次出现在爸妈视野里时,正好来自相反方向。


    我还在走廊上慢慢走着,低头理袖口,忽然听见一道老成的声音叫我。一抬头,福伯正站在宴会厅门口冲我招手。我加快脚步走了过去,才知是爷爷在找我。


    心头一紧,面上却板着。我带着几分忐忑迈进屋,一抬眼,齐刷刷扫过来的几道视线又把我吓了一遭。或许这就是做贼心虚。明明爷爷坐在主位,神色和煦,我却觉得他看得我发慌。就因为刚刚那一个小时,我心底认定自己干了坏事。爸妈分坐左右,对面是另一家人,侧着身,我一时认不清轮廓,只能确定是两个女人。


    心凉了半截。岑仰刚给的余温就这样消失殆尽。看来又是一桩破事。


    爷爷笑着朝我招手,催得紧。我咬紧后槽牙,硬着头皮走进去,勉强扯出一个笑。


    来者是近几年势头极猛的科技巨头席氏集团。公司开发的应用横跨生活、科技、游戏等多个领域,市面风评极佳。听说她们有意争取政策支持,便借着一次饭局,通过中间人认识了爷爷。


    合作的事自然不可能全靠寒暄促成。我们趁此机会,推进出版社的数字化革新。自我接手后,父亲将大量精力投入到互联网研究,与席家反复洽谈。他们承诺为我们打造一整套全新数字平台,覆盖社内所有业务部门,提升业务效率、助力商业开发。摄影部将获得更大曝光渠道,电子刊物也能以全新姿态扩展全国市场。


    当然,这些合作内容我都是事后从爸爸那了解的。眼下这场新年拜访,不谈公事,仅仅是朋友间的来往。


    我对面的两个女人气场明显。一位神色凌厉,眉眼分明,是典型的东方骨相,皮紧肉薄,干脆利落的模样与母亲截然不同。另一位年轻许多,五官轮廓更为立体,红棕色中短发轻卷在肩,看起来像是混血。


    哦?母亲是中国人,父亲是外国人?我下意识生出这个判断,目光扫向外头,却没见到什么显眼的西方面孔。


    单亲、女主外?一些零碎的词语在我脑海中迅速翻滚。正当我思绪飘远,爷爷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他似乎早已与对方交谈过,开始向我介绍起这对母女。


    席家有三个孩子,均随母姓,父亲是意大利人,因回国探望亲人未能到场。长子是席氏集团的掌舵者,今日来了,此刻却不在大厅。我正对的是席家二姐,席斯越,比我年长四岁,现已独立掌管一间子公司,年纪轻轻,举止神情间已颇有她母亲的影子。


    她确实是值得尊敬的角色。我可以将她视作姐姐、前辈、学习的榜样,甚至未来成为朋友,但绝不可能是爷爷口中“可以了解一下”的那种相亲式选项。


    就在长辈们谈得正热时,席斯越忽然侧头看我一眼,微微一笑,主动道:“你是Flickr上的Emilian?”


    我有些意外她一开口便提到我的摄影ID,抬眼望向她,轻轻点头。


    “原来真是你。你拍的照片很有想法。”


    她涂着大地色系的口红,唇线分明,笑意自信而张扬,一时间让我想起在法国读书时班里那位脾气火爆的大师姐。听她开口谈起作品,我像遇上久违的知音,心潮顿时翻涌起来。


    “你十五岁那组冰裂在圈子里传得很广。我虽对摄影不太感兴趣,但一向喜欢按图找地儿去旅行。刷到那组图后我就特地去了一趟你拍摄的地方。站在冰上的那一刻,真有种静得出奇、风却像在地下盘旋的感觉。”


    “是的……席小姐。”我指尖紧握,反复搓着掌心。除了岑仰,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真诚地和我谈摄影,谈画面背后藏着的情绪与动机。上班之后,我的作品早已不再是那些我全心投入的人文风光,而接触我的人,对我过去的成果,多半是出于恭维与客套。


    “还有你去年夏天拍的那组,是‘科西嘉南海岸’?”她顿了顿,眼里闪过点光彩,“我回意大利时也去过几次。但你照片里的那个海湾,同其他著名的崖段色彩不同,是蓝绿的,日落时甚至泛出奇异的粉调。我走了很久也没碰到相似的位置,你还记得具体在哪儿吗?我可能会再去一趟。”


    “当然。”我笑出声,半真半假地打趣道,“其实色彩做过后期调整,但整体差别不大。”


    记忆瞬间被带回那个不算热的初夏。我把车停在小镇口,一路沿着海岸走下去。绿壤中杂生着荆棘,岩石硬得硌脚。走到最后,太阳毒得发白,风从悬崖边吹下来,我的背已被汗水湿透。那个小海湾藏在一道断崖后头,四面封闭,颜色深得像泼墨,如梦似幻。我又等到了日落,光线铺在海面上,染出一层粉橘的光晕。


    那次我好像正跟岑仰闹脾气。但也许太累了,回到家我没多争,倒是破天荒地让他给我按了按腿。


    席斯越接着提了不少地方,我几乎都去过。有些地方是她看过作品后决定的,有些则是她旅行时自己选的。她不是什么夸夸其谈的“懂行人”,说起几个摄影师的名字,眼神里有熟稔也有判断。她确实有自己的见识与品位。


    我好久没碰见初遇就聊得投缘的人,一时情绪激动,憋了许久的话接连说出口。等我意识到失态,空气忽地一静,我也跟着闭了嘴。身侧几声长辈的笑随之响起。


    “看吧,这俩孩子聊得挺来。我还是头一次见凝遇跟女孩子这么说话。”


    我愣住了,没再接话。脸倏地一热,从脖颈烧到耳根。不自在地抬眼四顾,视线掠过爷爷满意的眼神,妈妈温和的笑,再往右——我心下一沉。


    爸爸身边,岑仰不知何时站住了,目光落在我身上,唇角挂着淡淡的笑。


    他什么时候来的?


    我那点因热情留下的笑意在看到他的一刻尽数溃散。仿佛当场被撞破了什么,羞愧从胸口一直涌上脸颊。我明明没做错事,却还是止不住心慌。他有没有听见刚才我们说话?他看到我那个样子,会不会不高兴?


    可他没有多余的表情,就那么站着,像尊沉默的雕像。我盯了他几秒,心脏像被挖去一块什么,急忙移开了眼。


    “妈,我有点饿了……想出去吃点东西。”我垂下头,急急开口,只想逃出这个空间。


    “先别走啊。”妈妈轻轻按住我手臂,“我让人把点心端来。”她话音顿住,下一秒又转头笑着说:“小仰,帮阿姨个忙吧。”


    “妈……”我皱眉,听得出她话里的指向,胸口隐隐发闷。可她不肯停,话里话外都是推搡。


    “你想吃什么,让他去拿就是。”


    “是啊,你跟小席聊这么来劲,把人晾着也不合适嘛。”爷爷乐呵着接腔。我心脏像豁了个小口,风一下子灌了进来。土壤里的那棵树苗本就孱弱,此刻还被暴雨和雷鸣劈头盖脸地击着。我死死捏着裤缝,手心全是汗,牙根绷紧,连一个合适的表情都快绷不住了。


    “这样吧阿姨,我也饿了,让凝遇陪我一起吧。”席斯越忽然出声,替我挡了一句。


    我下意识看向她,甚至有些发怔。她眼神坦然,我才终于松了口气。长辈们果然乐得顺水推舟,把我们两人火速“遣散”。


    离开前,我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想确认岑仰还在。他却不见了。


    明明刚刚还在那,怎么转眼就——


    我心猛地一跳,慌忙四下扫过去,大厅里却没有他半点身影。


    他一定是生气了。


    这念头猛然钻进脑海,我心头像堵了一团潮湿的棉,胡思乱想着,甚至忘了自己旁边还站着人——


    我们仰就像个男鬼一样盯盯hhh


    席斯越斯越是四月出生的中意混血,英文名自然就是April


    她弟弟是个重要角色耶。


    第72章 恋爱脑


    “你挺像我弟弟,季凝遇。”


    一阵带笑的嗓音在耳边响起,我这才回过神说,“抱歉,刚刚有点走神。”随即又补上一句,“还有,谢谢你帮我解围。”


    席斯越歪了歪头,漫不经心地道:“那群大人挺烦的,不是吗?”那双浅绿的眼睛定定望着我,勾着唇,“不过你挺有意思,我对你有点兴趣。”


    这话让我心下一跳,连忙张口想说点什么,“我——”


    “不过,我们是不可能的。”席斯越斩钉截铁地说了出来,“你喜欢男人,对吧。”


    “你、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不仅看得出你喜欢男人,我还知道刚刚站在你父亲身边的中法混血是你的伴侣。”


    “你调查我?!”我右手紧握成拳,下意识绷起后槽牙,声音冷了下来。


    “别急着炸毛。”她视线瞬间变得淡漠,“我只是习惯在谈合作之前,把可能的变数掌握清楚。”


    “你爸妈不接受对吧?”她顿了顿,经过认真思索后说,“他们希望我们能够在一起。”


    我沉默片刻,情绪渐渐收敛,低声道:“你应该知道以我的性格不可能答应他们安排的事。”


    “我知道。”她语气平和,“我可以帮你。”


    “我不需要任何形式的假装或演戏。”


    “不是那个意思。”她笑了笑,唇角微挑,“我指的是,我可以帮你在事业上站稳脚跟,站到足够有资格和你父母讨价还价的位置。”


    席斯越的气质稳定到她好像天生就拥有让人听从的能力。我血液倏地涌上头皮,望着她,喉结动了动,竟有些期待后话:“你为什么要帮我?”


    “理由很简单。”她抬手挥着,像是招呼了个服务员,“第一,商业合作。我帮你不是白帮的。你们家背后的资源,你爷爷的影响力,对我们公司是实打实的利益。不过你们家老爷子太精明,我不太想和他打交道。我想和你达成长期合作,我需要你站到更高的位置,为我们带来更多的好处。”


    她没有多解释,神情却自有分寸。就在这时,我忽然感觉身后有什么人,一道目光贴在我后颈,灼得我脊背发紧。我侧过身,偏头望过去——岑仰端着托盘,穿过人群朝我们走来,随后递出两杯酒。


    “第二,”席斯越接过其中一杯,带上话头,“私人方面的事。我需要借你男朋友一用。”


    “嗯?”我怔住,皱着眉没出声。她话里的意味太奇怪,我一时间无法立刻判断。但我还是先转头望向岑仰,低声问:“你……刚刚没生气吧?”他摇了摇头,脸上是温和的无奈,像是早知道这一切会发生。


    “你们认识?”我警觉起来,视线在他们之间来回扫动,莫名的预感压下来,“你说的‘借’是什么意思?”


    席斯越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换了个角度:“我很喜欢我弟弟,他可是我们家的宝贝。我说你像他也绝不是随口一提。”她晃了晃酒杯,深红色的液体泛出光来,“那个傻乎乎的恋爱脑,这阵子栽了个大跟头,被某个狐狸精迷得晕头转向,可把我愁坏了。”


    “我可不是恋爱脑。”我不悦地拉下嘴角,反驳得有些迟疑。


    她轻笑一声,那笑里带着认同,却也像在取笑:“果然恋爱脑都不承认自己是。你要真清醒,就不会和岑仰走到这步了。”


    我一噎,心里有点不服气,却又无从反驳。确实每次只要岑仰靠近,我的脑子总会短路。


    “至于借你男朋友一用,是我需要他扮演个角色,去试探那个把我弟弟迷得神魂颠倒的坏男人。”


    她边说着,边抬手把杯沿贴到唇边,眼神却始终盯着我。我终于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可不知怎的,这事在我心里就格外别扭。让岑仰去演一个等着被勾引的角色——说是演戏,其实也和把他推到别人面前没什么两样。我心里顿时横起股憋闷劲儿。


    “你为什么不去找个专业演员?”


    “你能想到的事我能不知道?那人可聪明得很,是不是包装成的富二代他一眼就能看出来。他现在就赖在我弟弟身上不肯走了。”席斯越谈起那人时,眼里不自觉就浮了层冷蔑。话里话外也将其描述成个无恶不作的狐狸精,让我一时有些不舒服。


    “你不找找你弟弟的原因,怎么把错全赖在那人身上?”


    “呵。”她笑着冷哼,“你要是看过我做的背调,并且认识那个人,你也会赞同我的看法。”


    闻言,我挑了挑眉,觉得颇有意思,好奇心倏地被勾了起来,“你让我来试试吧。”


    “你来?”她犀利的目光从头到脚扫遍我,“宝贝,你看起来可达不到他的要求,他多半会把你当成姐妹。他喜欢我弟弟那种,像岑先生那样。”


    “你开什么玩笑!”被人这么一说我顿感不爽,“我在法国可是——”


    “我知道。”她抬手止住我,“他与你差不多,只不过更清瘦单薄些。”


    “但我有钱啊,你既然说他热爱金钱与权势,这些我都能给他。”我双手交叉抱于胸前接着道:“而且岑仰可演不来那角色,我不允许。”


    “亲爱的,你真傲慢。”岑仰冷不丁笑着插了句嘴。我心下一紧,不知是羞是怒,抬眼看向他:“你对不感兴趣的人跟块木头似的,为什么要答应帮这个忙。”


    岑仰笑弯了眼,语气上扬:“我没答应。”


    我怔住,过了会儿才缓神。可席斯越接得更快,将另一杯酒递给我,笑着碰杯,“既然让不出岑仰,那就麻烦季先生配合我了。”


    “合作愉快。”她将杯中最后的红酒饮尽,像达成一笔交易,接着转向岑仰问,“你不介意吧?”


    岑仰只是耸了耸肩,眼神温和地看着我,却回给她听:“凝遇觉得有意思。他要玩,那就让他玩。”


    我看着他,竟有片刻失神。那张脸上没有一丝波澜,像往常一样,情绪稳得叫人发慌。无论我母亲如何明枪暗箭地试探挑衅,无论我和别的女孩怎样谈笑风生,他都不为所动。


    “你怎么能对我这么放心。”


    “这才是真正成熟的人该有的心态。”席斯越抢先替他答了,“被爱的人有底气。而你,似乎给足了他底气。”


    “我吗?”我愣愣盯着岑仰,“真的?”


    脑海将近几日的行为仔仔细细过了遍。我并没有对岑仰做什么特殊的事,甚至我们还因为爸妈的缘故被迫分开了些。他又是怎么在这样的状态下,还能更加确信我的心意?我心绪不定,随时都有可能因为家庭的原因与他分手,我更有可能向爸妈妥协……


    我想不明白,但嘴巴像脱缰的野马,不满地吐槽道:“可我还挺喜欢看你为我崩溃的样子,我想要你吃醋。”


    “你这不是犯贱吗,”席斯越毫不留情地吐槽道:“就不怕哪天他真让你气跑了?”


    “他不会!”我立刻顶了回去,声音不自觉抬高。我最听不得别人说他会离开我,“这是情趣,我会掌握好分寸。”


    岑仰没说什么,只留下一句:“小醋怡情,大醋伤身。”说完便被人叫走了。


    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一时竟分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刚刚在爷爷那儿被层层簇拥、被嬉笑填满的片刻,像场密不透风的雨,压得人喘不过气;可此刻,那雨停了,风吹过来,紧绷的、不安的情绪都被带走。我那些自以为是的不确定,他可能的醋意、潜藏的怒火,竟都没有按剧本登场。


    站在舞台中央的不是他,而是我自己。


    先是热烈、轻狂地与人言笑,又在说出口的瞬间后知后觉地慌了神;再是满心忐忑地等待波澜,却只等来他那份不动声色的温和。我像经历了浮躁而无序的心绪风暴,而后被缓缓纳入一汪安静温热的泉水。而托住那颗被池水包裹的心脏的,是岑仰那双从未失手的掌心。


    不确定的,也在确立中慢慢变得确定。我感到肩上的担子被卸下一角,胸腔里那口气终于吐出,连带着许多没来由的挣扎与忿忿,一并被交还给夜色。


    之后我顺从地配合着父母的安排,在众人面前演着家庭和睦的戏码。他不在我身边,我也无从再去汲取他那深沉的目光与热烈的亲吻,但我却不像从前那样,渴求得近乎缺氧般地离不开了。


    复古落地钟敲响十二下,大厅的灯应声熄灭。热闹的人语仿佛被突如其来的黑暗冻结。爷爷对我今晚的表现似乎格外满意,回房休息前还拉着我的手拍个不停。我悄悄瞥了眼,爸妈的神情也写满了喜悦。


    只是因为我一直和席姐待着,就能让他们这样高兴吗……我一边想,一边心里隐隐泛起说不清的惆怅。


    “你喜欢席斯越吗?”爷爷问我。我点了点头,实话实说:“和她聊得来。”


    “我就说嘛,我家孙子跟寻常男人有点差别,他不一定喜欢小姑娘,姐姐可能更合你心意。”


    他这话让我皱了皱眉,却没有出声。我知道这不是三言两语能扭转的观点,沉默已是我最大的反抗。


    一番打趣后,我终于回到了房间。推门那刻,我没料到沙发上竟坐着个人——我的外婆。


    她是既在为外公操心,还在担心我的事吗?像瞬间苍老了几岁,眼神惆怅地落在我身上。我似是懂了她的想法,便先行开口向她交代。


    我坐在地毯上,仰头看她,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在意我和岑仰的感情。她会为我们之间的疏离而忧心,会为我可能的妥协而愤怒,眼底是藏不住的关切。


    可外婆只是说,她从不在乎我爱的人是谁,也没想过替我挑个“合适”的人。她所在意的,是我有没有困在难以逃脱的情绪里,困在家庭、责任,还有那些剪不断的执念中。她希望我找回自己,也找到真正属于我的幸福。


    我听着她的话,心里忽然一阵酸软。看着她这么晚了还陪我说话、替我分忧,竟说不出一句反驳。我轻声劝她早点休息,别总为我操心,说如果我真需要什么帮忙,第一个想到的,一定是我最亲的外婆。


    她终于点了点头,叮嘱了几句便要起身回房。我送她到门口,看着瘦小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才合上门。屋里倏地就静了下来。


    洗漱得匆匆,我穿好睡衣坐在床边,手指却在亮着光的屏幕上来回徘徊,犹豫着要不要给岑仰拨个电话。自从我们三人那场对话之后,我就被爸妈牵着四处应酬,一直没能好好跟他说上几句话。


    点开通讯软件,置顶的红圈里还标着未读的数字,他连着发了好几条消息——


    【仰:乖乖,我今天太累,先休息了。】


    【仰:你也早些洗漱,明天没什么事可以睡个懒觉。】


    【仰:窗台上摆放着要穿的衣服。对了,记得看床头柜。】


    【仰:我爱你】


    这些消息都是在半个小时前发来的。我心头一阵美,又一阵懊悔,像在蜂蜜和苦水里同时搅了两勺,明明是甜的,却也泛起微妙的酸意。他大概早就睡了,没等到我的回信,也许会有些失落。


    可我也没有急着回复,掀开被子躺下,又很快转身挪到另外半边。在他所说的床头柜上,我发现了那酒红色信封——


    其实快到尾声了,不会详写席家的剧情(因为或许是下一本的hhh


    第73章 酒红色信封


    亲爱的凝遇:


    你的变化,我一直都看在眼里。


    还记得一年前的你吗?会故意忽视我在公寓里的存在;会因为作业太难,把气撒在我身上,找各种借口来发泄不满。你脑子一热,总能想出些招数来激我,比如借着别人的存在,来刺痛我的心。


    你做的这些我都知道。那对我来说,是一段颇为艰难的时光。


    起初我会幻想,这只是你小孩子气的方式,是你在用另一种方式向我示意。可后来我发现你并没有慢慢停下来,你报复我的行为反而变本加厉。直到你换了第三任男友,许叶。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你允许另一个男人走进你的房间,还给了他与你同床的机会。


    就是从那一刻起,我才第一次真切地动了死心的念头。我认了栽,明白我和你已经不可能,也明白你变了心,爱上了别的男人。


    要不是后来你喝多了,耍酒疯时说出的胡言乱语,或许我真的会就此止步。


    我从未向你提起过那夜——我把你从聚会中接回来。下午我们才因为你着装的问题吵过一架。你喝得醉醺醺的,神志不清。我帮你善后,你却在浴缸里哭着痛骂我,说我总是沉默不语,说我对你那些刺激我的行为总是无动于衷、毫无反应。


    你赤裸着身体,揪着我的领口,哭着问我:是不是根本就不爱你


    当时的心绪早已混乱不堪,我记不清太多细节。可有一个念头,在我心底一遍遍回响——那就是我爱你。


    如果没有那一遭,或许我永远都不会明白。你会因为我的沉默而恼火,因为我的包容而愤怒,甚至因为我的满不在乎而做出更为激进的举动。


    那个夜晚再一次点燃我余火未了的心。我仿佛又回到那个带着香气的夜晚,坠入你主动向我抛来的甜蜜梦境,无法自拔。


    第一次,我没抓住;而第二次,我应该是抓住了。


    回国之后,我承认自己变了许多。以往我总顾忌爸爸的警告,担心叔叔的看法。但在你漫长的坚持与沉默的爱意面前,我最终是想通了。


    我把所有能奉献的东西都毫无保留地摆在你面前——我的真心、我的耐心,我全部的付出。


    那段时间大概吓到你了吧?但你也看见了一个全新的我,一个赤忱的我,一个主动去爱你的我。


    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我们真正坦诚相对,也不过才几个月。但我从不觉得我们的感情只值这几个月的分量。我们只是把过去的时间弥补回来,把那年未能点燃的火苗重新续上。


    甚至,我愿意更疯狂一些——把你在法国做过的那些“伤人之举”,也看作是你爱我的一种极端方式。


    你是爱我的,你一直是。不过我越不回应,你的感情就越浓烈。


    你的问题,我一直在想办法解决。这是我向你承诺过的。如今,我知道你也在配合着那无声的治愈,在努力做着改变。


    爱会让人变得有底气。曾经我们不稳定的情感就像茫茫海面上东倒西歪、漂泊不定的帆船;可如今,你把我纳入了你未来的命运中;你成为了那个想着办法、主动解决问题的人;你开始拥有了直面自身命运挫折的勇气。


    多少次我都会极端的遐想,若你命运中注定要独自面对的痛苦,能变成我们两个人共同承担,那该多好。可我也清楚,这终究是你的路。


    只是,我从未如此想要仰望、保护一个人。


    阿姨的心思我都懂。看到你坐立难安,我也不好受。你能和席小姐聊得开心,在某种程度上,是拯救了我。


    你总是这样。连我的情绪都猜得那么精准。你共情我的痛苦,还要思量他们的期待。但我只想说,放心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就好。我不会无理取闹,不会不明事理,更不会让没由来的负面情绪困扰、为难你。


    你问我怎么能这样信任你,其实答案很简单——因为我感受到你百分百的爱,毫无保留的情意,还有无止境的努力。


    我想明确告诉你,我的沉默并不是无动于衷。如若我爱你方式让你感到平淡或乏味,我会想办法去改变,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是爱你的。


    Jet’aime.


    我的爱,你是纯洁无瑕的,你也是色彩斑斓的,总之你是神圣、美丽的。


    Youarealwaysmyangel.


    ——岑仰——


    是岑仰来信。


    第74章 Imissyou


    小时候,我常在闲暇时写些小故事、记点心事,或者完成父亲布置的练笔。长大以后,写的内容变了,成了各类公文和工作报告。唯独信件,我始终只在重要节日写上一封,郑重地送出。


    我已经很久没写过信了,而我写信的对象,也始终只有两位:一位是我的父亲,一位是季凝遇。过去每逢重大事件,我都会悄悄递给他一封信。我始终觉得,只有手写的文字,才能表达我最赤诚的心意。


    年岁渐长,父亲去世,我的笔也沉寂了许久。


    凝遇是个敏感的孩子。这大概就是我今晚提笔写信的动机。


    今日,季宅开启了最大的宴会厅,四方宾客登门贺岁,场面格外热闹。为了不让自己因前几日那件事陷入停滞,我索性跟着福伯,重拾起旧日的杂活。温姨对我的举动颇为满意。毕竟这样,我就不会一整晚都缠着季凝遇。


    端盘子原本不属我的分内之事,但我还是拿了个托盘,在人群中穿行。因为唯有这样,我才能从不同角度观察凝遇的状态,又不至于引人起疑。


    他今日穿着那身米白色休闲西装,是意大利顶奢品牌Kiton的,剪裁一丝不苟,既得体,又不显拘谨。那衣服衬着他,更显儒雅温柔,像是从某部老电影里走出来的人。


    我站在人群之外看他,想起自己太忙,连替他准备衣服的时间都挤不出来。那一瞬,我竟觉得有些愧疚和遗憾。


    整场宴会,他始终跟在叔叔阿姨身边,礼貌周全,见了许多客人。说起来,他这几日都很乖,乖得像是忽然就长大了。


    我正站在左侧的餐台边补酒水,一个混血面孔的女人走了过来。她不加寒暄,径直表明来意:她知道我和季凝遇的关系,还说她可以帮我们。她讲得很清楚,来龙去脉、代价与筹码,一样不落。我没回应,只是沉默地看着她。毕竟,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没有理由轻易相信一个陌生人。


    她没有强求,只留下一句:“你可以考虑。”说罢,便转身离开了。


    不久后,我被凝遇小时候的玩伴叫走。也许是我的态度太随意,惹得季凝遇有些不快,甚至带着醋意。等我回过神来,我们已经在他房间里。情绪犹如脱缰野马,撞翻了理智,引了个疯狂的事。


    绕了个远路回到茶室,我刚整顿好心绪,就被一名侍者通知说福伯请我带上那罐陈年的大红袍母株岩茶,去大厅帮忙。我几乎是刚踏入那片地界,就明白了某人的心思。福伯笑着看我,示意我在一旁替季老爷子和客人泡茶。


    凝遇背对着我,坐在老爷子身旁,而他对面,正是不久前来找过我的席小姐。


    我默默回忆着泡茶的工序,耳边是阿姨略带打趣的调笑声,季老爷子的赞许声,还有凝遇与席小姐谈笑时的愉快语调。


    温姨的心思昭然若揭,只可惜这法子对我而言全无作用。席小姐与季凝遇的结识不仅没让我难受,反倒让我松了口气——他一整天都绷得太紧了,能有这样一刻的放松,我替他高兴。她是有备而来也好,是偶然碰巧也罢,只要能帮到他,我都乐见其成。


    我将茶泡好,笑着端到茶几上,又站到季叔旁边。这时,凝遇才注意到我。四目相接的瞬间,他原本眼底的轻松顷刻散去。我几乎一眼就能注意到他不安的小动作,微微绷紧的背脊,攥紧的手指,还有眼神里藏不住的心虚与慌张。


    我明白他的反应,也明白这份不安从何而来。归根结底,是我让他失了安全感。


    所幸,席小姐很识趣,给了我一个开口的机会。几句话,我们将误会一一澄清。他的神情终于缓和,情绪渐渐松弛下来,整晚都显得轻快许多。我既感安心,也由衷高兴。


    我清楚仅凭那几句沟通无法彻底根绝他的焦虑与不安。于是我提前回了房,写好一封信,趁他还在外头的空当,悄悄放到他床头柜边。离开时碰上了外婆,她拉着我的手,又说了些安慰的话。我劝她不必担心我们的事,这才离开。


    回到房间,我拿起手机,给季凝遇发去一连串消息,随后去洗漱。躺下时他还没回复,想来是和外婆在谈话。我一手枕在后脑勺,一手握着手机,等了一会儿仍无动静,心里想着信中的内容,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我无法预知他会如何回应,只希望他能懂我的心意,祈求那段文字可以传达我的感情。


    翌日,我是被窗外的雨声唤醒的。天外灰蒙蒙一片,难得的冬雨,窗户上挂着成串成串晶莹的水珠。今日季宅静下来了,没什么安排,我可以在床上多躺一会儿。


    我向来不会出现早醒的情况,可打开手机发现才六点,着实有些吃惊。毫无睡意,我第一件事自然是查看起凝遇的回信。聊天界面没有任何特殊提示,他还没给我消息。


    以往我或许会担心,是不是我的告白太激进,引得他回避。可今时今日,我选择相信,他只是还没缓过神来。


    不再忧虑,我转头查看待办事项。春假快结束了,再过几天就是杂志首次亮相。明天凝遇要去接达昂先生,而我则要去见之前约好的、给我爸爸资料的段叔叔。


    我望着天花板出神,似有光影在上面浮动。忽然门口响起动静,一条缝被推开,我立刻警觉起来。那缝隙越来越大,我掀开被子正准备起身,一个漂亮脑袋就猛地出现在我视线里。


    “你怎么来了——”


    “你怎么就醒了——”


    几乎同时出声,季凝遇轻手轻脚地关上门,穿着睡衣朝我奔来。他敏捷地钻进被子,扑入我怀里,紧紧抱着我,闷声说:“Imissyou。”


    我挑眉,垂眸看着这个格外黏糊的他,忍不住笑了笑,“嗯?”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醒这么早,还有两个小时,我睡不着。”他乱蓬蓬的头发贴着我的脸颊,摸起来柔软细腻,像极了毛绒玩具,可爱死了。


    “你看了那封信?”我环抱着他,下巴轻轻搭在那蓬乱的发顶。他瓮声瓮气地呢喃着,“看了,所以特别想你。”


    “可是,我们根本没分开过啊。”


    他沙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撒娇,“就是想你。”


    与此同时,被子里有双脚开始不老实地动了起来。先是脚底蹭上我的脚背,带来一阵酥麻的感觉。接着如调皮的孩子般,季凝遇用脚趾灵巧地勾住了我的睡裤下缘,缓缓往上滑,指尖细腻地摩挲着我的小腿肌肤。


    他的手也没闲着,一只不安分地探过我腰侧,一只抚摸着我睡衣下的小腹,感受我身体的温度。没多久,他整条小腿稳稳地压了上来,带着热度紧紧贴着我,无声地索求着更多的亲近。


    “不可以哦”我怕他做出更激进的行为,提前出声打断他的节奏。


    “我又没想做那档子事,”他委屈地反驳,语气还有点怨,“等会儿家里还要拍全家福呢,我当然不会缠着你。我就想摸摸你。”


    “拍全家福啊”我喃喃着望向窗外,透明的雨帘像是牵挂着我的心绪,黏连下坠。


    “你会和我们一起的!”季凝遇有些着急地抬起头,结果没稳住撞上我的下巴,痛得嗷了一声。


    “嘶,给我吹吹。”我立刻回神,伸手撩起他额前的碎发,轻揉他额头,“别这么急嘛,吹吹就不疼了。”


    他嘴里还在嘀嘀咕咕地碎念着,我却有些心神不定,注意力集中不了,忍不住低声问,“拍完全家福,大家就都要回去了吗?”


    “嗯。”季凝遇说,“除了外公外婆,其他人都会回去。”


    “那我们也要分开了。”


    “你不要说这种话好不好!”


    他立刻皱起眉,被什么戳中了情绪,气鼓鼓地伸手捏我的脸。我懒洋洋地任他揉着,心里却悄悄想着别的事——我准备送他的新年礼物。原本是打算分别时再送,但我忽然觉得,没有哪个时刻比现在更合适。


    “亲爱的,”我轻声唤他,“你知道NestedRing吗?”


    “戒指?”季凝遇停下手里的动作,好奇地看我,“还是嵌套的?”


    我嗯了声,与他拉开一小段距离,解释道:“是一枚粗戒圈,中心嵌着一枚细圈,像是小戒指嵌在大戒指里,”说着,我捧起他胸前项链上挂着的那枚,“你的和我的嵌套在一起,象征着我们彼此结合,灵魂共融不可拆分。也代表我心甘情愿依附、仰望你。”


    “”


    季凝遇听完我的话,一时间没能说出什么,只是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看,低声问:“怎么……你是想把我们这枚嵌套起来,还是……你打算给我买一个?”


    我冲他笑着摇了摇头,往旁边挪了挪,直到伸手够到床头柜,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普鲁士蓝的绒盒,塞进他手心。他低头看着手心突然出现的东西,有些发懵,像捧着个烫手山芋不知所措。


    “不打开看看?”我眯起眼笑着看他,“你上次还抱怨我过年没送礼物,今年可是备好了,你傻愣着干嘛?”


    季凝遇缓缓打开盒子,里头安静躺着一枚极简却别致的戒指——双环嵌套,内外圈皆由950铂金打造,在室内柔光下泛着冷白色的银光。戒圈线条干净流畅、厚薄适中,是我亲自设计定制的款。靠近肌肤的内圈刻着我们彼此的英文名字,是只属于我们的永恒印记。


    他盯着那枚戒指看了很久,才小心地捏起它,“为什么突然送我?”


    我接过戒指,替他戴到中指上,轻声道:“我们要分开了。我想送你点什么,我想让你一直记念着我。一环是你的,一环代表着我,紧紧嵌合。只有这一枚,如果有人问起,你也不需要担心怎么解释。”


    他呆呆地望着中指上的戒环,指腹摩挲着,像个小孩捧着心头宝,纯真的眼神里满是珍惜与欢喜。


    季凝遇抱紧我,死也不肯松手,嘴里一遍又一遍呢喃着“谢谢”和“爱我”,似乎想抓紧最后的时间,把所有能说的都说给我听。


    可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走。他终究得回房。依依不舍地从被子里退出去,季凝遇动作极轻,伏在我唇边落下一吻,低声道:“等会儿见。”


    我本想沉默,但没忍住,抬手摁住他的后脑勺,加深了那个吻,“àtoutàl’heure.”


    第75章 家人


    季凝遇有多少岁,季家大宅长廊里便挂着多少幅他们三口之家的全家福。也有些年份换成了与四位直系长辈的合影。至于其他亲属参与的,或者我有幸被纳入的照片,都静静封存在厚相册里。


    季凝遇回去后,我照常起床、洗漱、下楼。刚吃完早饭,福伯就递来一套衣服,说是季先生特地为我定制的西装,用来拍这次全家福。


    我拿着那套折叠得一丝不苟的西装,忽然共情起今早收到戒指的凝遇。面料细腻舒适,冰冰凉凉的,可此刻放在我手中,却像有把火,灼得掌心生疼。


    那场谈话之后,存影叔对我究竟还存着多少芥蒂,我说不清。我原以为他的彻底失望是不可挽回的。却发现,那不过是他一时没反应过来的火气。


    他不计前嫌,依然将我视作家人。我实在不知该怀着怎样的心情直面他的目光,又该以怎样的情绪,去感激他一次又一次的关怀与包容。


    福伯叫我不要站着傻愣,我这才回过神,去换衣服——意大利品牌Brioni的深灰色三件套,面料是高支数羊毛混丝,细密平整,线条干净利落,光泽内敛却透着柔润,藏不住的精致感从每一道剪裁里溢出来,想必又是一笔大开销。


    我一边走着,一边低头理了理下摆。脚还没踏进大厅,沸腾的人声便涌入耳中。


    抬眼望去,大门前,季凝遇与存影叔并肩站在闪光布和高脚架旁。长沙发的主位上,四位慈眉善目的老人紧挨着连坐。外婆微微侧身,替外公理着衣领,身后是各家聚成一团的小辈。我从未见过如此庞大的全家福阵仗——所有人都穿着统一主题的服装,却在款式上因年龄性别而细细区分,雅致而不呆板。


    我的目光很快被统领全局的存影叔吸引。他保养得宜的面庞始终带着温和的笑,正俯身对他宝贝儿子低声说着什么。


    或许是我的注视太过长久、滚烫,季凝遇猛地一个抬头对上我的视线。几乎就这一眼,身边流动的时间停滞了。嘈杂的声音像被抽走,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我仿佛听见他呼吸的节奏,心脏起伏的韵律;闻到一缕混合着麝香与广藿的美妙气息,热烘烘的暖气发酵出安息香和琥珀的苦意。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味道——我思念的气味,我爱人的气息。


    有人在我身旁轻咳,我才回神,侧头避开他的视线,抬手摸了摸后颈,心虚地四下寻找自己的位置。但无论目光如何游移,总会在那道自带光晕的身影上停留。


    季凝遇同样低下了头。以他的性子,若我看得够仔细,大概能瞧见那双耳尖泛起的绯红。


    “大哥哥!站、站我这!”


    稚嫩清脆的童声直钻进耳膜。我顺声望去,走到一位温婉的女人身旁,和她怀里的小妹妹打了个招呼。小女孩洋娃娃般精致的五官,带着童贞的笑,确如凝遇所说般喜人。


    福伯绕着人群走圈,确认每个人的位置。我站在最左侧,旁边的人也差不多都站定了。打着侧光的灯架金属杆泛着微亮,透过光布散出的热度在衣领间慢慢聚起。


    挨得越近,耳朵里就落进低声细语就越多——


    “背挺直些!”是二叔又在训着自家儿子,“每天死气沉沉的,没个精神样!”


    “好啦好啦,”有人跳出来当和事佬,“大过年的不说这话。”


    “存影啊!”季老爷子一出声足以镇住整个场子,就像有人在热闹的水面丢了一块石子,瞬间让右边安静了几分。我侧头朝前看去,只见他身子挺得极直,双手稳稳撑在膝盖上,冲着最前面两人喊:“你父子俩设备调好没?要不要我来看看。”


    “爸,你要是想玩了就直接来前面!何必还催我们一手?”


    “你还别说!我手还真有些痒了。”老爷子笑着,身子前倾了些,却被一旁的奶奶按了回去。


    “老实坐着!先拍完所有人的,等会儿你再去。”


    众人被这番打闹逗笑。老爷子回头朝后方望,眯起眼大声道:“那等会儿我们散了,你们都来找我拍几张啊!”


    “好了,坐正,看前面——”


    凝遇和存影叔已经回到人群中,站在温姨身边。他们一家作为最大的,自然站在长辈后一排的中心位置。以相机为中轴线,右半边是温姨家的人,左半边则是更为庞大的季家。


    “大家伙都笑起来啊!”


    存影叔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回荡在偌大的厅堂,“五、四、三……”


    我听着倒计时,直视右前方的相机,弯起唇角,笑——两侧的闪光幕布垫着底光,闪光灯连着五次亮起,白光在眼前炸开,晃得眼生疼。


    “好好玩!妈妈!”


    “凝遇,去看看有没有要调整的。”


    季凝遇一路小跑去到前面查看第一次成图,弓着身子扶着相机,过了一会儿举起大拇指,说:“没问题!再来两组!”


    在一声又一声“滴”中,我渐渐对那大功率闪光灯的白光免疫。光一次次落在脸上,又迅速退去,留下短暂的残影在眼底晃动。几息的黑暗还未沉淀,下一道炙亮又砸下来,如此循环。


    渐渐地,那一瞬的光,连带着我感知周边所获的情绪,以及脑中有关这个家庭的所有记忆,都变得像空手捉不住的东西。虚无、转瞬即逝,却沉甸甸地压在心底,加重了我的惆怅。


    我怔怔地站着,一时缓不过神。等回过神来时,身旁的人也已散得差不多了。


    轻轻晃了晃脑袋,朝外边退了几步。季老爷子接过凝遇递去的设备,开始给每组家庭拍照,大厅里闹哄哄的,我的视线却怎么都找不到固定的落脚点。


    凝遇呢?已经被温姨拉去拍三人的全家福了。我想,或许没自己什么事了,便抚了抚衣摆,打算离开。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庭,那是被众人认可的、合法的。我祈愿并笃定,总有一天我和凝遇也会拥有一个家,但不是现在。


    现在的季凝遇,并不只属于我。


    我慢慢转身,朝那条恒久宁静的长廊走去。就在脚步即将迈出热闹的边界时,身后忽然又响起福伯的声音,将我从长廊口生生拉了回来。


    “先生叫您去拍一张。”他依旧板着那张脸,精明的眼不带任何情绪地嘱咐我。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季叔正看着我,像是在等我走过去。温姨站在一旁,扫了我一眼便移开视线;至于凝遇……他甚至连看都不敢看我。


    我走过去,向季叔微微颔首。他没多说什么,可我在那双沉静的眼睛里,还是看到了父亲般的柔和、明晃晃的惋惜,和一层说不清的复杂心绪。


    我站在他身侧,凝遇站在他母亲那边。我们面向季老爷子举起的相机,又拍了一张。闪光灯亮起的瞬间,我分不清那一刻是温度还是光亮,让我胸口一紧。


    接着,我被存影叔单独叫住。他说要和我拍一张。我望着这位“慈父”的目光倍感压力,那些最为真心的话语在唇边转了一圈又一圈,终究还是被咽回肚子里。


    内心向来躁动的蛇窝,此刻却诡异地沉寂下来。它们收起带毒的尖牙,将长尾盘成一圈又一圈,重重叠叠地蜷缩着,安静地栖息。是冬日的水汽太过冰凉刺骨,还是海湾的浪潮太过汹涌激荡?是先生给我的温情太过丰沛,还是我对先生的愧欠太过浓烈看得清的、看不清的,混在一起。事实却只有一个——我要离开这个家了,我对不住他、也对不住他们。


    “好孩子,去帮我收一下设备。”


    与我拍完合照后,存影叔便示意我去收前方瘫软下来的闪光布。弯腰拆收缩架时,脑子里还回荡着刚才季凝遇望着我的那一眼。


    一心二用间,耳边恍惚钻进一道熟悉的声线——


    “妈妈,我求你了……让我和他单独拍。”


    “为什么爸爸可以,而我不行!”


    “我已经按你说的,与他分开了!他就要离开这个家了!就这最后一张!”


    “小仰,过来吧。”我还在分辨自己是否幻想过了头,温姨的声音就在不远处传来。


    原来那并非我思念过度的幻听,季凝遇的哀求真真切切,连同他不加掩饰的急切与执拗。我直起身,拍平西装上折叠的痕迹,抿唇瞧了眼等待着我的少爷。


    “看镜头。”季叔端着另一台相机。我和凝遇并排站着,彼此克制地留出一拳的距离,可我的上半身,却在不受控地向他微倾。


    “笑一个。”快门前,我的牙关咬得发酸。心脏狂跳,低头、目光快速扫过脚尖,恰好捕捉到他右手中指上的那枚我赠与他的戒指。眼皮随之颤了一下,酸意像潮水般涌上来,我发现自己怎样都笑不出以往的从容。


    “小仰,放轻松些。”季叔的语气温和。温姨或许不忍看下去,悄悄离开,这一刻只剩我们三人。


    “哥哥……”季凝遇细得几乎听不见的低喃,“不要紧张。”


    “我们是一家人,永远的一家人。”


    我眨了眨眼,苦得发酸。


    心穴深处栖息的蝰蛇向来是我的保护神——它们的鳞片为我的心脏锻成坚不可摧的铠甲,毒牙则化作隐秘锋利的尖刃。可此刻,它们沉睡无声,既感知不到这具躯体的主宰,也无法捕捉到那心脏的酸软与血液的滞胀。


    它们永远屈服、拜倒于季凝遇低语般的安抚,抬不起高傲的颅骨,只会顺从地仰望与臣服。蝰蛇轻轻甩动信子,宣告着归属——它们与这具身躯一同,皆效忠于那唯一给予它们血脉与滋养的——这身体、这心脏的真正主人——岑仰的季凝遇。


    季叔或许拍了几张,凝遇或许在我身边一连换了几个姿势,但我眼眶模糊,紧绷的泪水仿佛逆流入脑,冲击着我纷乱的记忆与思绪。


    我想起小时候的少爷。那时初次成为他相机里的主角,是我第一次在季家的生日宴上。我性格内敛紧绷,面对他手中的机器怎么也放松不下来。脑海中好似又响起那童稚的声音,一次又一次劝慰着我:“你长得那么好看,就该自信些。”“看着我的镜头,岑哥哥。”“笑一个!你再不笑,我就生气了!”


    “我不笑,你还会生气吗,少爷?”我嘴快无门,话脱口而出。


    “啊?”


    我控制不住侧头垂眸看向季凝遇,望着他愣愣的神情,嘴角勾起一抹笑。


    “对,就这样,最后一张!”


    “爸爸!”闪光灯下,季凝遇迟了几秒反应,疑惑地瞪我一眼,转身跑向存影叔,拿起相机,“再拍几张嘛!我刚才都没摆好表情!”


    “够了够了。”温姨回到这边,喊住他,“外公需要休息了,你去帮外婆扶一下。”


    季凝遇啧了声,带着几分不耐,虽不情愿却无奈地走开了。


    他离去的那刻,缭绕我身边的醉人香气也随风散去,喧嚣的氛围慢慢沉寂。


    那些盘踞我体内的、不听使唤的小东西,早已不再听从我的指令。


    我与他们,永远被束缚于另一个人的意志之下。


    大家陆陆续续地离开,季凝遇也随着外婆上楼。我则依照季叔的嘱咐,将相机拆卸装袋,送回器材室。


    正按编号摆放着器材,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是凝遇发来的消息——


    【Rhodes:外婆说想跟我们一起拍一张。】


    【Rhodes:但外公那会儿已经很累了。】


    【Rhodes:她说一定要找个时间补回来。】


    我捏紧手机,读着那三行文字,手心隐隐发烫。


    “好,一定会的。”我向他承诺,顺便提醒他下午去机场接达昂先生,也把我见段叔叔的行程一并告知。


    一切安排妥当后,我正准备原路返回,回房整理下午会面的材料。临走前,想着先去找存影叔交代几句。


    走到他书房附近时,我瞧见门缝微开,里面隐约传来动静不小的争吵声。


    “我觉得这事很不对劲,存影!”温姨的声音尖锐刺耳,“他们俩怎么可能真的照我们说的分开?我始终觉得,他们背着我们还在保持联系。”


    我眯起眼睛,虽然知道偷听是不对,但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想听个究竟。


    “这一切太诡异了。两个相爱的人,每天都能出现在彼此视线里,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丢掉那份感情?”温姨继续说着,声音里满是不安和愤懑,“我觉得他们是在演戏,早就商量好了要一起骗我们。照我说,当时就该让小仰主动回去。从那件事开始,他就该主动离开。”


    “老婆!岑馥去世多少年了?”季叔提到了我父亲的名字,声嗓中透着克制的愤怒,“小仰没有家了!我们不该做到那个地步不是吗?!你就忍心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过完这春节?”


    “你不是一直在想办法让他们分开吗?”存影叔罕见地对温姨说起重话,“现在事情照你说的那样发展了,你又在担心什么?我相信岑仰不会失信,更不会让我失望!”


    听到这儿,我心里一阵发虚,脸直发烫。我最是对不起季叔,我终究是食言了,我做不到。


    “我有这种想法?”温姨惊愕地反驳:“什么样的想法?如果可以我甚至想管着凝遇的手机!我就是不安!”语气拔高一截,“我看你压根就不关心他的事!”


    “我哪有不关心?”季叔道,“我是说我们没必要做那么决绝!”一阵长久的沉默,季叔叹了口气后放缓了声音,“你不要担心,年后我就会安排调动了,小仰会去法国待几年。而且凝遇不是和席家姑娘也挺谈得来吗?让他们多相处相处好了。一段感情,哪是说断就能断的。”


    “你觉得我们儿子是双,对吗?”温姨慢悠悠地扔出一句,那阴森的语调透过门缝渗进我的背脊,“他能喜欢上女人,对吗?”


    “温芝我就想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你以前从不这样!”


    “我想不明白!”温姨一声厉喝,声音像要从肺里撕出来似的,猛地吓我一跳,“我不知道!”


    屋内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我这才意识到不能再停留,赶紧悄声退了出去——


    我真挺喜欢这个写法的!蛇结是我很喜欢的一本书,作者用对蝰蛇的描写来塑造内心的情感与自己同家人的关系,特别好的表达!


    第76章 陈旧底片


    等了些时辰,临走前我还是去找存影叔,简要说明了情况。他没多说,只让我随便开一台车出去,还不忘叮嘱我注意防寒保暖。我向他颔首致意,提着几份需要辨认记录的资料,便踏上了出发的路。


    段叔叔同我约在东区一家巷尾的咖啡馆里,我只能将车停在外头宽阔的街道上。下了车,冷风跟不要命似的,毫不留情地直扑面门,我眯起眼吐出一口白气,急忙抬手将围巾往脖颈处紧了紧。


    南方的冬日最是要命,空气裹着潮湿的水汽,夹着刺骨的寒风一吹,冷意便顺着衣缝渗进内里。我只觉冰晶在骨缝间滋生,尖刺般凌厉细密,直剌肌肤。


    正值春假,巷子里的商铺多已关门,墙上贴着返工的预告。我双手插兜,靠着灰黑色的水泥石墙快步前行,时而被土堆里点点嫩绿吸引,时而又被墙边火红的三角梅裹挟着目光。


    踩上台阶,我掏出手机确认段叔叔的位置——“落地窗前”,“棕色夹克”。抬头的一刹那,视线正好与一男人对上。他愣了愣,随即向我挥手招呼。我赶忙去到正前方,推门走了进去。


    “段叔叔,久等了。”我把文件袋放到桌边,顺手摘下帽子。


    “点了一杯黑咖啡,你爸以前最喜欢的,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


    我点头,又与他对视,以眼神致意。明明是初次谋面,但我总觉以前在那儿见过他——硬朗宽阔的经典国字脸,眉锋浓密凌厉,嘴角旁那颗黑痣,最是让人难以忽视。


    “诶,叔叔,你是不是——”我话没说完,就急忙翻开手机相册,找到一张老照片递过去,“我爸爸旁边这个人,是您吧?”


    “你竟然还有这张照片!”他那双雾蒙蒙的眼睛忽地亮了,像旧厂房里蒙尘的油灯,被火苗点着,透出一圈微弱却滚烫的橙黄光。


    他的激动感染了我,心口似也热了起来。我迫不及待告诉他,这些照片是父亲从衣柜铁盒里翻出来的,经过十几年的光阴,纸面已泛黄。父亲怕它们有一天会遗失或毁坏,便让我一张张扫描下来留存。


    我一边依他的要求将照片传到他手机里,一边听他低声念叨。粗厚的手指在屏幕上不停放大、缩小,生怕漏掉任何一个细节。


    我跟着他的讲述,仿佛回到了那天拍摄的午后——阳光正烈,风从报社楼顶吹过,所有人都半眯着眼笑着,笑声掺在胶片咔嚓的瞬间定格。照片上的人全是爸爸的同事,他们同属纪实调查部,从事着最隐秘、最危险的调查任务。


    叔叔的声音好似一台陈旧的留声机,唱片被放上转盘,唱针落下的那一瞬,便在细微的沙沙声中播放起斑斓绚丽的旧事。


    他说,他和父亲曾一同负责临江河岸排污工厂的大案,两人伪装成不同身份潜入企业。父亲因文弱的书生气质混在办公室,而他在厂房做苦力,里应外合。他念着那年潜进监控室的惊险,忆着厂房里闷热混浊的空气,痛着被偷偷排入江水的不合规污料。


    “你看我这手指。”话到一半,他伸出左手。我这才注意到他的无名指短了一截,皮肉被缝合得紧紧的,光秃秃的长不出指甲。“企业家做着黑心生意,到处是不合规的机器,工人的作业环境得不到任何安全保障。我的手指就是被机器绞烂的”


    我惊愕地张大了嘴。虽听父亲提起过许多危险,却从未亲眼见过他口中那样的惨况。那些失手的、受伤的,在段叔证明的瞬间,于我脑海中具象成了清晰的画面。


    沉默了几秒,段叔的喉间传来一声断裂般的笑,“不要惊讶,孩子。我还算好的……你无法想象那时的环境。”他的笑很轻,是凄凉,是悲哀,是独属那个年代留下的仇怨与倔强。“我们原本只调查排污案,谁知竟挖出了黑心作坊的大机器工厂。”


    我胸口闷得厉害,像吸进了当年车间的尘雾,一层一层糊在肺上,让人喘不过气、还得了肺痨。


    “岑馥……有给你介绍过这照片上的其他人吗?”他目光始终落在屏幕里那些笑容灿烂的面孔上,眼底深处浮动着数不尽的思念与哀愁。


    “爸爸有个通讯录,我尝试联系过,有三位陆续给我提供了资料,只有您……是愿意见我一面的。”


    “不见面是正常的,是正确的”他说,“这么多年了,上头政策帮忙打击,环境好了许多,但我们谁也不敢保证,自己能彻底安全到老。”


    “联系不到的其他人是都离开了吗?”我右手死死攥着冷帽,仿佛只有用力、让手心热起来,才能抵住心底那股经久不散的寒意。


    谈及敏感的话题,段叔一时接不上话,似是回忆了会儿,才慢吞吞地说着自己掌握的情况。他扒着相片,将每个主角的脸放到最大,颤巍巍吐出一件又一件惊人的事实:“后面这清瘦的,是那个年代很了不起的医科生,被派去药企调查。暗地运送资料时,被人发现了……听说当场打死,埋在厂后的一片土堆里。”


    讲到这儿,他的声音激动地尖利起来,皱纹包裹的眼眶泛起泪光,“活活被打死了啊!他刚和大学女友订完婚,打算参与最后一场报道,就这么走了!”


    我猛吸一口凉气,心跳乱得像被撕扯的鼓皮,眼神模糊着,仿佛真看见一堆单薄的黄土,被风轻轻卷开。胸腔里的那条小蛇翻涌着、呕吐着,蜷得我透不过气来。


    “是HY药企大案吗?”我哑声问。


    “是!就是那群狗日养的!”他的手臂猛然用力,颤抖的上半身带得桌板也微微震动。


    “叔、叔,您冷静些。”我起身弯腰扶着他。耳边传来服务员惊惶的声音:“先生,请问需不需要帮助?”


    我连忙摆手,一边扶稳段叔的手臂,一边婉拒那人的好意。环顾一圈,好在此时店里没什么人,空荡荡的,远处的灯也没开,整个空间笼在棕黄色的暗调氛围里。


    “孩子,叔没事!只是想起以前的事,激动了点。”他或许觉得大男人掉泪太丢人,硬生生支开我的手,半掩着脸,“这事儿……太伤心,让我慢慢跟你说。”


    他强忍着泪意,好似咽下当年每一口危险的空气,牙关咬得死死的。


    “老陈——家里养着半院子流浪猫狗的——自己去查过一起宠物剥皮案。结果搭进几条最爱的猫狗不说,报道刊出没一个月,就被黑贩子摸到家门口,还被他们养的猎犬咬死了。”


    他顿了一下,犹豫要不要继续,“那狗……脖子上还拴着沾血的铁链。最后,那个收留流浪动物的院子,也在深夜里被一把火烧成了黑色的空壳。”


    我记得那场火。案发后的照片,是爸爸亲手拍的,黑痕蜿蜒爬满墙面,如一只烧焦的手,死死攥住了那片地方的空气。底片还在我收藏的最下面,几十次翻找,都不敢多看一眼。


    一桩桩调查,牵扯出一个又一个调查记者沉重的命运。段叔的叙述哽咽低沉,直到提到爸爸身边那个扎着麻花辫的阿姨,声音里才透出一点久违的暖意。


    “小灵花,我们报社里的女神。”


    我顺着他放大的照片去看,褪色的纸面挡不住当年的明艳,细眉下是一双亮得能照出人影的眼睛,唇角含着笑,像初夏风里一枝摇晃的栀子花。


    “当时我还追过她呢,家境好,学识好,连字都写得比印刷体还漂亮。可偏偏,她一心扑在你爸身上。”他说着,还抬眼瞪了我一眼,似是在替年轻时的自己抱不平。


    “那爸爸怎么没和她在一起?”我忍不住问。


    “你爸眼里只有工作。”段叔摇头,“小灵花当时干完最后一年,就得按家里的诺言退出这行。”他的声音终于松下来,“所以她没出什么事,去了美国,嫁了个老外。”


    我脑子一亮,立刻接上,“发资料给我的,有一个美国IP的邮箱!”


    “她的选择是最正确的。”段叔的眼神暗下去,“我们大多数退行的人,要是有条件,就在国外多呆着。内里的人手伸不过去,不至于惹上危险……我啊,也是刚从新西兰回来。”


    说到这他合上手机,抬起头,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看着我,问,“当年我们都奇怪,你爸怎么还没结婚,身边却跟着个大肚子的洋姑娘。你出生前一年,他正好退居幕后、躲了起来。怎么?你妈妈呢?那些年你们……都在法国?”一连串的问题让我有些措手不及。


    “还有你爸怎么,突然就去世了”


    我垂下眼,手指在咖啡杯壁上摩挲,“我没见过妈妈。”我尽量翻找记忆的角落,慢慢回答,“我能想起来的,小时候只有爸爸……陪我住在一个出租屋里。”


    我端起桌上早已温下去的咖啡,抿了一口,苦味是一把细砂,刮得嗓子生疼。


    “我们没去过法国。爸爸为了安全……带我投奔季叔叔家了。”


    “季叔叔?”段叔眉心一皱,“是那个最大出版社的季家——季存影?”


    “嗯。”我点头,“爸爸和存影叔以前一个部队、一个班的。”


    “我差点忘了这茬”他挪开视线,望向窗外空寂的街道,落寞地问,“在那待了有几年,怎么就”


    “十多年吧。”我笑了一下,却有些发酸,“季家一直把我们保护得很好。”


    “他们家手段和背景,我多少知道些。”他说。


    “爸爸他……胃癌晚期。”


    我从没跟季凝遇提起过父亲的死亡,这还是我第一次对外人说起他的离开。


    “其实越长大,我就发现他的身子越来越单薄。我们每天都吃得很好,可他一直养不胖。”我顿了顿,手心沁出一层汗,“我二十二岁那年,他突然说要带我离开季家。”


    我一直刻意封存着那几年的细节。因为我知道,只要说出一点儿,压抑痛苦的努力就会全白费。那苦楚不会随时间消散,只会在伤口被再一次剥开时,变本加厉地袭来。


    “他突然告诉我,要带我去了解那些多年未整理的调查。我知道,在躲藏的这几年,他依然靠着暗地里的人脉在收集信息……就在我陪他回顾那些日子时,他的体重迅速下降,最后一年时不时还会吐血,”我皱着眉头,难受地说,“这些事他从未告诉过我,甚至直到他去世的那一年,我才知道……”


    他拒绝花钱治疗。我就一次又一次在病床前求他再做一次化疗。他温柔了半生,却罕见地对我发了脾气。最后几个月,爸爸脾气异常暴躁,会无端骂我,朝着想救他的医生发牢骚,可骂得最狠的,始终是对自己的痛斥。


    他常常气这儿气那,就是没怨过妈妈。那个记忆中他描绘的法国女人,我很少听他提起,他最终也没跟我讲过她的故事与境况。最后一个月,他反复说着“我爱她”,脾气才终于收敛。临近沉睡时,他紧握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对我说着“对不起”和“我爱你”。


    我说不出口,嗓子被堵得死死的,眼前全是病床上那干瘦得只剩骨架的身影,薄纸般的皮肤、握着钢笔生出的厚茧我想起那诉说不尽的痛苦,想到了唯一能在此刻带给我安慰的温暖——只可惜,季凝遇不在我身边。


    “孩子……”段叔递来一张纸巾,“节哀。”


    “没事的,叔。”我接过纸巾,轻声道谢,“这么多年,不都挺过来了吗?”


    我端起杯盏,猛地一饮而尽,任那极端的苦涩在口中蔓延,冲淡我心中难言的痛楚。过不去的,总该过去;放不下的,总有一天或许也能放下。


    一时无言。店里只剩暖气轰鸣的低声、古典乐曲的余韵,还有彼此沉默中微妙同步的心跳声。等我缓过神来,才伸手拉开公文包,抽出一沓资料,把自己重新塞进正事里。


    “叔,这些需要你帮我整理一下。”我招来服务员,把空杯撤下,转过头全神贯注地投入工作。


    时间悄然流逝,几个小时过去了,我们并肩翻阅着一件件尘封已久的调查案。我向他阐述即将出版的构想,以及季家的支持。


    段叔的手指轻轻搭在我的手背上,粗糙的触感透着温暖和力量,“放手去做吧,孩子。现在环境好了许多,还有个季家替你撑着。我们同行的,都因你而骄傲。你的爸爸……还有你妈妈,也会为此骄傲的。”


    我沉默着收下这份鼓励,心里却止不住地打鼓。那一刻,我的决心更加坚定。这事,我一定要做到最好,不能辜负任何一个人。


    段叔忽然笑了,声音中带着些许怀念和释然,“我好久没回这座城市了,带我去吃顿饭吧。”


    我自然答应,“车停在巷子口,带你去最有名的老字号。”


    “仰啊,”他走在我身旁,嘴里叼着烟,吐出一口袅袅白雾,忽然淡声说道:“吃完饭……买束花,带我去看看岑馥。”


    我喉口猛地一紧,哽住,半晌才挤出一个字:“好。”


    走到停车位旁,我抢先一步替段叔拉开了副驾的门。他呦了声,抬眼一看,“奥迪S8?”刻意抖了抖外套,这才弯腰坐进去。


    “季叔叔借我开的。”说罢我提醒段叔扣上安全带。


    “唉,那也算舍得了。”他一边安顿好自己,一边半开玩笑地叹,“你日子过得不错,叔就放心了。”说着,他不太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你这车也太干净了,我坐着都不自在。”


    我笑了笑,叫他别多想。


    刚按下启动键,裤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是季凝遇专属的来电铃声。


    我冲段叔歉意地点了点头,接起电话——


    “你还在外面吗?”那头开门见山,“我把陆舟、秦哥都叫了出来,和西里尔在東湾吃饭,你来吗?”


    “不了,我要——”


    他难得打断我:“爸妈都在家,他们不知道。”


    我叹口气,柔声解释:“我要请段叔叔吃个晚饭,今天不能陪你。”


    “哦。”他短促地应了一声,带着点失落,又小声嘟囔,“我还想着好不容易找个机会和你单独相处。”


    “对不起。”我提出法子安慰他,“买份甜水好不好?晚上带回来。”


    他思考了一会儿,“好,要去我最喜欢的那家店。”随即又补充一句,“那我等你。”这才满意地挂了电话。


    我勾唇笑了笑,收起手机,双手扶住方向盘,准备发车。段叔立刻探过头来,好奇地打趣:“哎呦,这是女朋友来电话了?”


    “没。”我打着转向灯,脚压着油门,忍不住笑意,“是男朋友。”


    “嘶——你这小子。”他顿了顿。我原以为他会露出难以接受的神色,甚至说几句刺耳的话,没想到只是我自己多心了。段叔反而音调拔高,只是调侃道:“男娃还管你这么严,什么都要报备。”


    我被他逗乐,目光依旧盯着前方,“管得严不严跟性别没关系,再说了,我乐意让他管。”


    “你看你不值钱那样。”段叔倏地压沉了嗓子,学我刚才打电话的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


    我啧了一声,被长辈打趣多少有些脸热,便让他收收劲。


    他倒是听话停了下来,可随即又哈哈大笑,那浑厚的笑声像从胸腔深处冲出来似的:“我是真替你高兴!确实,有人管着就好,就怕没人管啊你看我家那位,老骂我!别人说我没出息,挨骂都不敢反驳。可那些光棍不懂啊,这才叫幸福,骂我也甜滋滋的。”


    “我真该向你学习。”我转着方向盘,被他那字里行间的幸福感染着。


    他也慢了语速,淡淡问:“哪认识的男孩?感觉你们应该也挺长久了……不会是季家那小少爷吧?”


    我应了一声,还在想怎么接下去,他就精准追问:“他们家按道理不允许吧?那还是个独子,你们出柜了吗?”


    “叔,你还挺时髦。”我笑了笑,声音却低了下去,“这事说不准,不过我们会努力的。”


    “我看好你。”他说得认真而笃定,叫我一定要幸福——


    虚构的故事,稍显沉重,内容不涉及对现实人物或事件的影射或指控。


    第77章 父亲


    想不到段叔是个酒蒙子,还是那种千杯不倒的主。木桌上摆着三小瓶高度数白酒,第二瓶已见了底,酒液只剩下浅浅一汪,在瓶里荡着。他一个人喝得兴起,脸红得像霜打的苹果,倒三角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仿佛酒香都能把眼皮压下去。他最开始还拉着我一起喝几口,可我向来受不了那种呛得嗓子发辣、鼻腔发酸的烈味,况且我还得开车。


    “找个代驾就是的嘛!你陪叔喝喝能咋的。”他一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晃着小瓷杯。


    我手撑在桌上,打量他的状态,又说了好几遍自己酒量不好。他却全当没听见似的,把酒杯又推到我面前,清澈的酒液还在他的催促下沿着杯壁激烈打转。


    “叔,你喝醉了。”


    桌上的菜差不多都吃光了。他倏地一倒,脑袋趴在桌上,眼睛直愣地望着窗外的江景,嘴里还嘀嘀咕咕。


    “要不我今晚先送你回去,你休息好了,明天我再接你去看我爸。”我无奈地劝。


    “就今晚去!”他执拗地拍了下桌子,“我没醉呢。”


    我扶了扶额,不确定他是逞强还是真没醉。好在段叔酒品极好,就算此刻醉了,也不过是话多了些,没干出什么出格的事。


    “那我敞开点窗,换换气。”冬夜的风透过窗缝钻进来,直往人骨头里灌凉气,我怕他着凉,只敢开一道细缝,让冷意吹在他脸上,好让酒气散些,人也清醒清醒。


    “必须得今晚去?”我看了眼时间,并不算晚,可天已黑沉沉,水面漆黑无声。


    “我昨天梦到他了。”


    我握着水杯的手一顿,还等着他再说些什么,可他却安静下来,再也不开口了。


    心头有些沉重,但也没什么办法。凝遇爱吃的那家糖水,附近正好有家店,我便在手机上下单,顺手付了款,打算等保温袋送到就出发。


    休息了近半小时,我们收拾起身。段叔拎起第三瓶尚未开封的白酒,嘴里嘀咕着:“带给你爸喝。”擦着我肩膀,就先行一步走了。


    我在门口接到订送的一束菊花,等饭店的泊车小哥把车开来,便喊着不远处抽烟的段叔上车。


    一餐饭后,他沉默了许多,或许是酒精和空调一齐发力,催得他昏昏欲睡。就在我以为他要睡着时,他却按下车窗按钮,冷风猛地灌进来。我叹了口气,重新关上窗,提醒他这样容易感冒。可他偏不安地嘟囔,说自己这糙人把我的车弄得尽是烟味和酒味。我心里不是滋味,再三告诉他会有人清洁。


    正跟他犟着,我接到了凝遇的电话。他问我吃完饭没有,我答会晚点回家。他又追问为什么。我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我要去爸爸墓地的事。因为只要一说,他一定会跟来。这天又冷,墓园寂静湿寒,我不想他受那罪。


    “跟我说实话。”我迟疑间,他直接严肃命令,“你要不跟我说实话,我就生气了。”


    我拿他没办法,只好说:“带段叔叔去爸爸墓前看看。”


    那头沉默片刻,一阵平稳的呼吸后,传来铿锵的四个字:“定位发我。”他像怕我不给似的,又紧接着催道:“速度!”


    “亲爱的,喝酒了不能开车哦。”我担心他和朋友聚会时喝了点小酒,便温声提醒。


    “我没喝酒,我就来,你等着我。”


    他连着说了几句,不等我反应,就挂断了电话。


    走在石板砖路上,我抱着一大束花,心里估算着季凝遇抵达的时间。他得从相反的西区赶过来,还要一段路。段叔与我并肩,单手拎着酒瓶,一起向墓地深处走去。


    这是一处建在半山腰处的公共墓地,依山傍海,风水很好,再往中间深入就是大片烈士墓碑。耳边传来冬叶在寒风中簌簌作响的飕飕声,海浪拍击崖岸的浪潮声。今夜虽漆黑,透着萧瑟之感,却并不让人心生恐惧。


    爸爸去世前说过,妈妈住在法国南部一个临海的小镇,所以他格外迷恋大海,觉得海洋能替他传递思念。于是,他在交代后事时特地嘱咐我花大价钱买下了这块直面海洋的地。


    “就是这了。”我走在前头停下,向段叔示意,“叔,帮我拿着花,我打扫一下。”


    石碑上湿漉漉的,坑洼处还积存着昨夜的冬雨,雨珠顺着石纹缓缓滑落。枯叶被风吹得肆意零落,或是散在大理石的台阶上,或是被风刮到角落里堆积成小山。


    我快步跑到自助清洁处,取来抹布,一蹲下便用力擦拭,直到墓碑被我擦得光亮如新。


    我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打扫,只是想让路过的人发现我爸的这块石碑格外干净整洁,这样就能显露出家人在关心着他,儿子在惦记着他,有人在守护他的记忆与存在。


    “好了,孩子,够干净了。”段叔在一旁喊着我。我也不清楚自己擦了多久,只知道秋衣下的背热得湿透,细密的汗水沿着脊背流下,整个人的血液燃烧般滚烫。


    在他一声声确认中,我才从那着魔般的状态中回过神,起身去还了工具。洗手后,才回来整理菊花,小心地将它们放到爸爸的墓碑上。


    “爸,段珩叔跟我一起来看你了。”我伸手把花束理顺,又抚摸着碑上雕刻的字句,喃喃着:“来得有些匆忙,缺的东西我下次给您补上。”


    段叔待我站好后,打开那瓶酒,站在正中央,将酒液反复浇倒,“好兄弟,我带来你最喜欢的小糊涂仙,段珩在此敬你!”他倒了大半瓶,连带着周围的空气迅速染上了辛辣的白酒味。接着,他猛地灌下一口,抬手擦过嘴角,大声地问——


    “昨晚你是不是来找我了?!”


    那声音之大在寂静中遍遍回响。我正惊异间,他突然猛地蹲下,扶着墓碑两边,额头紧贴那透亮的石板,声嘶力竭又惊泣地嚎——


    “你是不是想我了?你在那头过得怎么样?你有和我们其他兄弟们团聚吗?”


    紧接着,他又抬起头,带着怨恨又无奈的声音吼——


    “你怎么都不让我昨晚好好和你说说话!”


    我眼眶发酸,胀得厉害,盯着地上的人。


    乌云不知何时散去,海上升起一轮橙黄的明月,银光弥散,洒在石碑上,也映照出我们的身影。段叔面上的泪一行接一行地淌,整张脸通红,嘴里念着一句又一句想对爸爸说的话。


    “叔,使不得。”我吸了吸鼻子,弯下腰去扶他,抽出纸巾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地上寒,我们有什么事站起来说。”


    “你让我再跟他唠一唠!”他倔强地拍开我的手,“我大老爷们的,不冷!”


    我真是怕他有什么三长两短,于是赶忙去拿他放在一边的手机,想着跟他家人通个电话。就在我征求意见时,右侧耳朵忽然捕捉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就是一声——“岑仰!”


    我呆住,眼睁睁看着季凝遇抱着一束花向我跑来。


    他在我面前停下,大口喘着气,忽地弯腰,一手拿花扶着腰,一手撑着膝盖,看起来累极了。我扫了扫他因寒风微微发红的脖颈和双手,随后伸手抚上他的脸颊,轻轻抬起,仔细端详——那双琥珀色的眼角闪着微光,鼻尖和耳朵被风吹得通红,嘴唇因呼吸急速开合着。


    “跑那么快干什么?”我担心地连连问:“冷不冷?怎么出来都不做好防寒措施?”说着赶忙把帽子和围巾取下,着急地为他套上,“手伸出来。”我从口袋拿出手套,抓着他的手,一只只戴好。


    “笨蛋。”他缓过气,直起身来说我一句,“怎么都给我了,你自己不冷吗?”


    “你才是笨蛋。”我让开位置,问他,“要自己把花放好吗?”


    “当然。”他走到那边、蹲下,小心翼翼地把花放好。


    我则去扶起地上的段叔。他半靠在我身上压着,一条手臂搭着我肩,神情混乱,泪水顺着脸颊不停滑落。凝遇看着这一幕,眉头紧蹙,目光中尽是担忧。他走近我们,轻声提醒,“慢慢来,你先去把段叔叔安顿好。”


    “你一个人在这里不害怕?”我空闲的手隔着冷帽摸了摸他的脑袋。他迅速反驳我,“我一个大男人怕什么?况且这是你的爸爸!”


    “我想单独说些话,你先扶着段叔叔去车里,好不好?”


    我应声,段叔几乎依赖似地抓住我,哭得有些神志不清,我只能先把他安顿好。


    我凝望着季凝遇,橙黄的月光洒在他半边脸上,神圣透亮,像是为那天使般的面容披上一缕静谧的面纱,光辉且圣洁,悄悄落在他身上,也不动神色地吻进我心房。


    我眼睛又莫名发烫,只低声嘱咐一句,“快些出来,”就带着段叔走了。


    段叔被我扶到车里,几乎刚一坐下,就倒向一边沉沉睡去。好在我解锁了他的手机,和他妻子通了电话。


    我站在车边等着,凝遇的车就在前方。目光落在那条通向墓园的小道上,树影斑驳,透着几分阴森,我不由得心忧,他会不会害怕。正打算回去看看,树林间忽然晃动出一道黑色身影,裹得严严实实,缓缓走近。下一秒,他走到我面前,紧紧抱住了我。


    “怎么哭了?”我垂下头,借着月光,几乎是一瞬间就注意到他通红的眼眶,闷闷地问。


    “难受啊,”他抵在我胸口处蹭着脑袋,那力道透过衣服都能传到我肌肤,“就替你难受……”


    我憋了一下午的泪水,此刻终于决堤,吸着鼻子却控制不住泪水滑落,“谢谢你来这里。”我低声对他念着,“我今天想你想得紧,我希望你陪在我身边。你一来,我就没那么孤独了。”


    “那你以后来爸爸这里,必须带上我。”


    我说了“好”,抬手去摸他的脸颊,“之后去法国,还得麻烦你经常来照看。”


    “我会的,一定会的。”季凝遇嗓子哑得不成样,半晌才挤出一句,“他也是我的爸爸。”


    季凝遇抬起头,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蹙眉盯着我。我凝视着他,久久无法移开目光,捧着他的脸颊,吻了上去,“谢谢你。”海边的潮声吞噬着我们的呼吸,晚风也变得柔和,月亮越升越高,像是在我们头顶盘旋,光芒透彻,经久不散。


    “回家吗?”他问。


    我点了个头,却转念一想明天的安排,又赶忙补充:“我今晚就不回季家了。你早点休息,明天出版社见,好吗?”


    “你就要搬出去?!”季凝遇不可置信地望着我,但又语气软软地挽留,“这年还没过完呢,先别走好不好?你明明答应我今晚会回去的!”


    “亲爱的,明天出版社就要召开节后管理层会议,为新一年的工作启动大会做准备,这些你都是知道的,”我温声解释,“今天我也和存影叔谈过,他会在会议上公布我的岗位调动安排。等杂志业绩公布,我就会正式加入文影策划部。”


    “正因如此,我才想让你多待几天!”


    “可我们在家也不自在。”我望着他的眼睛,苦笑着摇头,“何必呢?”


    他向前一步,隔了好久才点头,双手环住我的腰,又抱了好久。我将下巴搁在他柔软的头发上,这才真正意识到离别的到来——不久后,我们将不再同处一间办公室,甚至连部门都隔了好几个楼层。工作上的交集变少,凝遇还不爱去食堂,除了上班下班运气好些能偶遇,我不清楚还能在哪种场合见到他。


    “我舍不得你。”


    “我知道。”


    “我会想你”


    我哭笑交织,亲了亲他的额头,抱着他轻轻晃悠,感受着风拂过我们后彼此的余温。一句“照顾好自己”,终于把季凝遇送上了自己的车。我把打包好的糖水从车窗那递给他。我向他承诺,送完段叔叔就马上回家;我要他注意安全,到家后及时给我个电话。


    第78章 我的所有物


    我脚踩油门,一路疾驰在环海公路上。这次与岑仰的分别不似从前那般阴郁沉闷,心绪正如车顶划破黑夜的长风般轻快。脑子里正盘算着怎么跟爸妈开口说搬出去的事。是的,等上班后我就能搬去岑仰那儿,哪怕只是上下楼,也比在家被监控着好。


    提着保温袋,我刚从小门上到正厅,就被坐在沙发上的爸妈吓了一跳。看了眼腕表,九点出头,按道理这会儿他们该各自回房休息。还不待我开口,爸爸便招手让我过去坐下。


    他的目光落在我放在茶几上的东西,半开玩笑地调侃我是不是没吃饱还打包回家。我今天没午休,在外应酬也有些疲惫,不想多解释,只顺势提起刚安顿好达昂先生入住酒店的事,就把话题引了过去。


    爸爸接着我的话题聊到了工作,我猜他今晚特意等在这儿,也是为了和我谈明天的安排。于是我一边从袋里取出甜点开吃,一边听他念叨。这东西要是隔夜就不好吃了,晚餐前岑仰答应会给我带,我便故意少吃了些,这会儿正好有点饿。


    爸爸的嘴像上膛的机关枪,连珠炮似地交代着:明天是春节后的高层管理会议,要为全社的新年全员启动大会做最后准备,他提醒我注意发言提纲、核对杂志发行与宣传的时间表,最后又问起助理岗位交接的进度。


    “你新PA确定是李芒了?”他喝了口茶,又道,“要是他业务能力跟不上,就换一个,总得找个和小仰实力相当的。”


    我的味蕾正嚼着清凉的茶冻,听到他口中那个名字时还是有些别扭。“他可以,我已经适应过一阵了。”其实我无比想把“岑仰是最好的PA,没有之一”直接甩出来,但碍着妈妈的面,只能憋住,补了一句:“而且我不想再花时间训练别人了。”


    “那行!”爸爸长呼一口气,语气也轻快了几分,温声叮嘱:“吃完赶快上楼休息,明天可别起晚了,和我一起去公司。”


    我余光瞥到妈妈用胳膊肘轻轻碰了他一下,一时心生警觉。果然,还没等我主动提起搬出去的事,他们先开口了。


    “儿子,你之后想搬到公司附近住是吧。”爸爸干脆直接宣布,“妈妈早就帮你看好了个楼盘,在公司附近也临海——侨湾。已经装修好,明天就能拎包入住。”


    “嗯?”我放下叉子,皱着眉问:“半岛那套不要了?”


    “不要了。”妈妈顺势接过话,“这是我为你第一次企划成功准备的礼物,收下妈妈的心意,好吗?”


    我愣了片刻,胸口闷得发紧,牙齿咀嚼食物的力道不自觉加重。明知无法正面反驳,也不想让刚缓和的关系再僵,只能抬高音量勉强应了一声。


    气死了,又是这样。要是不想让我和岑仰有更多见面的机会,大可直说,何必打着为我好的幌子,暗地里拆散我们。妈妈最擅长的,就是给每一个控制我的动作披上一层甜蜜的糖衣。


    “我上楼休息了,你俩也早些休息,晚安。”我飞快收拾好垃圾,带着火气重重一扔,踩着拖鞋上楼去了。


    我自然是跟岑仰控诉了这件事。他听完只是笑,还调侃着说,如果这点儿程度都受不了,那以后我们分别两国要怎么办。


    我气,被噎得更不高兴,让他别用这种嬉皮笑脸的态度敷衍我。最近他特别爱先打趣我一番,再慢悠悠来哄人。往常只要我语气一丁点儿不对,他就会立刻凑过来低声顺毛。


    分别的设想已不知听过多少个,在我脾气几乎要爆发的那一刻,他才收了笑意,笃定地说,“没有机会,我就会创造与你一起的机会。”这句像是把心口那团闷气捻散了,我一下被哄好,也就没再追究。


    一天下来忙了好几件事,精力几乎耗尽。我把手机放在床头柜上,被子一提一盖,像是钻进个小小的避风港,闭上眼,很快睡着了。


    跟爸爸一起去上班似乎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刚走进公司一楼大厅,尽管普通职员还没返工,但那股陌生又熟悉的气息还是让我想起入职第一天——被人打量、注视的怪异感。尤其是岑仰,当时站在我身后跟着,我每经过一个人,不仅能听到别人对我的揣测,还能清晰觉察到那些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身材高挑,混血长相,长得惹眼极了。当时不敢表现,但如今可以坦然承认,那时我不爽的态度里,已经夹着露头的嫉妒和疯长的占有欲。十几年跟在我身后的陪伴早已深入骨髓,三年的别扭与分别,根本撼动不了他在我心中的位置。我发现自己没办法不把他视作我的所有物。


    一路想着,不知不觉就上到了顶楼会议室,也不知怎么已经坐在爸爸身旁的位置,被一句“怎么板着个脸”叫回神来。


    我双眸聚焦,视线四下扫遍整个会议室。岑仰坐在文影策划部部长旁,正低头和那人说着什么。他不是我的助理吗?我心想:他怎么不坐在我身边,居然已经跑到那边去了?这个叛徒。我咬着牙,暗暗在心里骂。


    “好了,人都到齐,我们开始今年的第一场工作会议。”爸爸的声音沉稳有力,手上翻开那本厚得跟砖头似的启动案,“今天的议程会在十一点半左右结束,之后Elysian的西里尔达昂先生会抵达,与我们一同见证《éclat》杂志的全球同步发售时刻。这是我们年前筹备多月的重点项目,也是今年开局的重要一役。”


    会议从年度战略规划开始,接着是预算安排、市场推广方案、创新项目及活动改革等,每一项都在去年工作的基础上进行了优化和强化。紧接着才是关键的人事安排。爸爸昨晚还提醒我要提前准备发言内容,但到现在,除了听一些标准的官方表述,我几乎没什么需要立即回应的部分。耳朵里是条理清晰却枯燥的陈述,我翻着文件,提不起兴趣。


    百无聊赖之际,左腿突然被踢了一下,我下意识蹙眉,抬眼望去,爸爸正一脸严肃地瞪着我,做了个“认真听”的手势。我这才挺直背脊,赶忙专注听着。关部长正在详细阐述策划部新年计划。我朝她看去,却发现岑仰正朝我微笑,手指轻轻点向桌上的手机。


    口袋里的手机恰好震动,我拿出解锁,看到消息——“乖乖,这不是在家,太随意也不好。”“我很快就发言了,你会认真听吗?”


    原本毫无波澜的心情,被岑仰这轻轻一碰搅得慌乱。我顺势扫了下周围其他暗暗瞟着我的人,脖子一热,脸颊发烫,浑身都觉得不自在。


    不知是否出于弥补岑仰的缘故,爸爸对他格外重视,直接任命他为副部长,同时兼任法国分公司策划部部长。如此重大的人事任命,在所有调动中被列为最高优先级。岑仰还将负责牵头中央级的《调查记者人物志》项目,需在会议中进行汇报,向各部门明确后续执行和分工安排。


    我板着脸,看着岑仰按下话筒开关,开始介绍他将要带领的计划。我毫不避讳地凝视着他,比这场会议的任何时刻都更认真,目不转睛地从他今日精心打理的发型到光洁的额头,再到那双澄澈的蓝灰色眼睛,最后停在那双与我亲吻时柔软且温热的唇上。


    他的声音像流水般流入耳中,不会贸然从另一边消散,而是在大脑里荡漾开来。刚刚的燥热感再次升起,不再是最初的羞耻,而是凝视着他的渴望。我伸出舌尖轻轻舔了舔唇,他的目光一会儿落在手中的企划书上,一会儿又抬起四处扫视,每次落在我身上时都犀利而明亮,仿佛向我释放着别样的思绪与情感。


    我有些招架不住,在端起杯子喝水的间隙避开那灼热的目光,到最后彻底败下阵来,与他对视已被证明是个错误的选择。


    有关他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会议接近尾声时,我因为要与达昂先生对接,便没有再理会其他无关事项。向爸爸打了个招呼,他扫了一眼场上的情况,等最后一项宣布完毕,便遣散了多余的人。岑仰收拾桌上的文件,站起身似乎准备离开。


    我瞟了眼爸爸,又看向他,心里倏地一紧。


    “爸,我下去接待达昂先生了。”我拔腿就要走。


    “我跟你一起去。”他留下办公室其他董事,紧随我身后。


    前面零零散散的人群中,岑仰落在最后。我顾不上爸爸,追上去喊他。


    “你走干什么?你跟我一起去接待。”我并排与他走着,压低声音质问,“你认清自己的职位了吗?你还没有调动,仍然是我的PA。”


    “可我在无关人员名单里。”


    “我不许你走。”我咬牙切齿地说,随后又伤心地问,“你就迫不及待地想换职位吗?你不喜欢……待在我身边的位置吗?”语气越发低沉,生怕被别人听见。尤其在爸爸刚踏进电梯的那一刻,我彻底哑了声。


    我与他拉开些距离,挪向爸爸身边。紧接着听到他开口,“小仰,跟我们一起。”


    “好的。”他装得正经地答了。


    我咬着下嘴唇,心里不是滋味,这算个什么事情,我是不是最近给他脸了?


    第79章 夹心糖


    接待达昂先生的团队抵达会议室时,已近正午十二点。


    岑仰按照爸爸的安排,提前布置好了中午聚餐的包厢,并负责协调其他后勤事宜。我们就去年的合作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工作人员随后将大屏幕切换至发售倒计时界面。杂志正式发布后,将同步显示全球销售数据的实时情况。我们即将共同见证此次合作刊物的正式上市。


    实际上,从春节前期一直到正式发售,国内外宣传工作已经全面铺开。尤其在欧美市场,达昂先生在既有公关体系基础上进行了创新调整,提前拉升了跨国合作的曝光度。我们这边同样不落后,出版社向来以传统风光与文化故事类杂志见长,此次合作意味着公司在保持传统优势的同时,将版图拓展至高端时尚领域。


    前几日推出的宣传预告片引发了广泛讨论,网络舆论反响热烈,社交平台上相关话题阅读量迅速攀升。许多观众表示,原以为是一部纪录片,却没想到竟是一则杂志广告。由经验丰富的传统杂志出版社支持的时尚项目,必然会引发关注与讨论。


    爸爸和达昂先生聊着没空顾我。还有三分钟的倒计时,我目不转睛盯着不断变换的数字,心脏也随着倒计时更为猛烈地跳动。


    “紧张?”岑仰坐在我旁边,递来一杯温水,小声问我。


    “废话!这是我主导的。”我脱口而出,但转念又想到他之前的行为,白了他一眼,赌气道,“别问我,我不想理你。”


    “刚刚是我的错。”他趁周围讨论声盖过我们,轻声向我道歉。


    “别跟我说话。”我板着脸。


    “只是逗你玩儿呢。”


    我没忍住在桌下踢了他一脚,“昨晚也是这样逗我?”


    他顿了顿又补了句,“但刚刚我没接到命令前,真不知道要不要跟着你。我在先生遣散的那堆人中,没道理自作多情地留下来。”


    “你是我的助理就不能走。而且你跟我同负责这个项目,也没理由离开。”我心里明白他的性格,听着他那小声的可怜劲儿,愧疚感涌上心头,最终妥协,“算了,这次不怪你。”


    “但昨晚的事你总得跟我说清楚,你逗我玩的心理算个什么事?”


    “倒计时10秒了。”岑仰没有立即回应我,转而低声提醒了一句。


    我立刻被屏幕吸引,视线再也没有离开,场上似乎也安静下来,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电子屏上。


    数字跳到12:00,屏幕下方的“预售”字样变为“现售请购”,初始为0的销售量成了上下跳动的影子,由个位迅疾地跳到十位,再到百位、千位!就像雨滴落入池塘,激起一圈又一圈繁复的涟漪,又像蜂箱里成群的蜜蜂围着巢穴盘旋,不知疲倦地划出一个又一个圈。时间跳到12:03时,销售量的数字逐渐清晰,以23万册为基础平稳增长。


    这仅是国内市场的销量,若加上欧美等海外市场的强劲长时销售,总销量预计将突破约100万册。我第一次亲眼经历这样的场景,紧握双手,心跳激烈,有些难以平复地问道:“这样的增长情况怎么样?”


    “非常了不起!”爸爸平时稳重的声线中也难得透出一丝颤动。耳边随即响起其他董事的惊呼声。那些带着惊讶与赞叹的低语,在我看来就是对我与团队努力的认可与肯定。


    “比我们公司去年年度企划首日的销量高出近两倍,表现极为出色。”达昂先生投来赞赏的目光,嘴角微微上扬,“和你们合作开拓国内市场,果然没有错。”


    我的手机在桌上连续震动,不用细想,我已明白是哪个群里掀起了信息洪潮。兴奋难耐,血液奔涌的激动感,比我获得青年组国际摄影奖时还要强烈,下意识揪住身旁岑仰的衣角。


    “快回个消息给他们。”


    岑仰明白我的指示,拿起手机录下大屏幕滚动的数字,迅速发送到团队小群。


    达昂先生团队的专业市场分析师在第一时间对这波增长做出评估,并以此预测未来销售走势,他称之为一次“数据高光”。有人低声议论,称我们出版社很少见到如此激增的销量。爸爸的喜悦更是溢于言表,立刻让唐助理整理庆祝公文,并在内部发布,让全体员工共享新春喜讯,为今年开了一个好头。我无需多言,自是明白,自己已兑现了对爸爸的承诺。胜仗——完美的胜仗!


    包厢内,除去不喝酒的董事,剩下的几乎都是喝酒高手。我原本计划只喝两杯低度葡萄酒,但爸爸实在太高兴了,还嚷嚷着要让达昂先生尝尝中国好酒,自然让岑仰端来了飞天茅台,还是标准的53%vol黄金度数。白酒向来不合我口味,平时只敢偶尔抿一两口,可今天却被足足灌了三小杯。


    酒液入口时,像是丝绸般的泉水,从舌面悄无声息地滑入食道,最初带着一丝清凉,但片刻之后,辣味、苦味接踵而至,后劲直冲喉咙,灼得我咽喉生疼。这才是第一杯,第二杯下肚时,脖颈已经火热,脸颊泛红,那酒液像在我胃袋中倾下了一场暴雨,卷得天翻地覆。


    眼前开始闪烁着星光,我在心里痛斥爸爸简直疯了。他竟当个没事人,嘴里还说着让我“好生适应,以后这种场合可少不了”。


    岑仰没有坐在我身边。我挑眉、眯眼四处寻找,他正一脸担忧地盯着我,手里捏着纸巾,似乎想冲过来,用口型对我说:“别喝了。”


    然而我手中已端起第三小杯,达昂先生的杯盏也凑了过来。我只能对岑仰回望一眼,低下头碰杯,又猛地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火辣的灼感愈发猛烈,仿佛要将口腔黏膜彻底烧灼。我轻拍爸爸的手背,头有些晕,连声说道自己要去洗手间。他点头应允,继续与其他人举杯畅饮。


    我双手撑在洗手台上,听着冷水流出的咕咕声,脸上还滴着冰凉的水珠。镜子里的自己有些失衡,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水声,随之是岑仰焦急的呼唤。


    “你还好吗?快开门。”他着急地叫着我的名字,嗓音里满是担忧。


    脚底的世界有些颠倒,我握住门把手往下按,门一开,便栽在了他的身上。


    “喝醉了?”好听又熟悉的声音贴近我的耳朵,像音符在脑海里跳动,“哪里不舒服?想不想吐,晕了吗?”


    我贴着他的外衣,抬起头,一个劲儿地冲着他傻笑。我不太清醒,但大概是踮起脚尖,把嘴唇凑上去,恬不知耻地吐出舌尖,描摹着他的唇线,然后用力顶开他的口腔,去寻他的舌头。


    “哥哥,你还没喝过这么烈的酒吧……”我撩开他的下衣,将手伸进去,乱七八糟地摸着。


    我的手烫得发热,全身也热得离谱。相比之下,他的肌肤就凉滋滋的,摸着就叫人好受。我不记得他在我耳边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就褪下了他的外裤,只记得自己神志不清地跪在他锃亮的皮鞋上。


    我或许是一条青蛇,悄然攀附上他的躯体,静静缠绕在他的大腿之上,收紧。舌尖若有若无地探出,在他小腹、肌肤的沟壑间游走。


    “你皮肤怎么凉凉的,嗯?好舒服”


    我自顾自地说着,眯着眼,忽而,触到一处灼烫,火苗似乎要从那里蹿出。我愣了一下,抬头、半阖的眼里映出他胸膛起伏的影子,痴痴地问,“哥哥怎么就这儿温度最高?”


    我贴着的身体猛地一僵、颤动。岑仰的大手抚上我的脸,他嘴里低声念着什么,我却只能捕捉到他混乱的呼吸和轻笑。


    我是被奖励了吗?像一个学习成绩优异或是得奖的孩子,手心里放着一颗温热的蜜糖。妈妈小时候总说吃甜的会蛀牙,可我也不觉得此时嘴里的有多甜,或许是海盐味的吧。我从没这么大胆地偷吃过,我努力、奋力地吮吸。后脑勺被触碰的地方也滚烫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腥甜黏腻的浆液在我口腔中爆发,我猛地一呛,咳嗽起来,下巴被手托着,疑惑地询问,“怎么还是颗夹心的糖?”


    “亲爱的,你吃的我好辣,”岑仰的声音忽然就在我耳边放大,他的喘息也愈发明显,我被他扶起、抱着放到了洗手台上,身下面料一凉,“你真是醉得没边了,我都有些疼了。”


    “我不管”我听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只关心自己,依靠在他胸腔上抱怨,“屁股好冰。”


    “你坐会儿就烫了。”他手里不知忙着干嘛,没好气地说着:“你简直是个火人。”


    “亲亲我嘛?”我顾不上其他,只想他低下头来吻我。我听见裤链收拉的声音,这才辨认出是岑仰在收拾裤子。我以为他要走了,急忙扯住他的衣服,“别走。”


    他的话语比热气更先打在我的脸上,“想要了?”


    “嗯……”我抓紧手里的面料黏糊糊地乞求,“想要了。”


    “还能走吗?”他问,“去你休息室,我会和叔叔沟通。”


    其实我是想让岑仰抱我,但怕一出门就有其他人,便还是让他搀着我。一路畅通无阻到了我的办公室。我出了些汗,神智也清醒些,开了空调,脱了外套和裤子,往地上一扔,就倒上了床,嘱咐道:“放水,洗个澡。”——


    艰难过审。蛇蛇那段原本太直白了。


    第80章 恶劣


    岑仰从床头柜摸到了需要的东西。我抬头发蒙地盯着天花板,岔//开腿,腿中央的软床忽地陷下去一块,一双手顺着我的大//腿//根摸上来,好痒。


    “前面还是后面?”我听到仿佛从虚空中飘来的一声,混沌地答道,“都想要。”


    “贪心。”那只手随着声音落到我更为滚烫的地方。我猛地一颤,膝盖一曲,打起弯来。


    “不要出声哦,我在跟唐助理打电话。”


    我只觉被人拿捏住了命脉,一股快意直冲脑门。可岑仰那说话声断断续续——


    “唐助理,麻烦你转告先生,少爷醉了,状态不太好,现在在休息。”


    “哦,先生也喝高了……”


    他顿了顿,或许在听那边的安排,接着应承道:“好的,我会安排好达昂先生后续休息,你请放心。”


    这人没有羞耻心吗?我咬紧嘴唇,不让自己发出比喘息更大的声音。他的手依旧游移着,我死死攥紧床单。粗糙的指腹懒散地打着圈,仿佛在我体内点燃一簇簇火星。


    MyhipsjerkedbeforeIcouldstopmyself,ashuddertearingdownmyspine.Heatcoiledlowinmystomach——toomuch,toofast——Iwasontheedgeofunraveling.


    “嗯?!”我憋不住,低呼一声。岑仰却笑了,似在嘲弄我,戏谑地说,“电话刚挂了,你可以大声些。”


    小腹//湿//凉凉的,底下的凉意也阵阵渗开,像潮水漫过床褥,浸得我全身都敏感发颤。


    “好了吗?”他问。我气息凌乱,根本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只能带着颤意追问:“什……什么好了吗?”


    “我在打下一通电话,亲爱的。”他手指停顿,像轻轻撩开一层帘幕,坏笑着说,“小声点哦。”


    “你这不混蛋吗?”我借着点力使劲踹他一脚,愤愤地骂。


    “嘘”


    清凉的SliquidSassy早已涂满,我的腿被支起来,微微颤抖着。岑仰的每一次逼近都像在撩拨我最深处的神经。


    我呼吸急促,心脏狂跳;我被初步填满,但仍渴望更多,渴望彻底被占据,被彻底充实;我想要呐喊,想要声嘶力竭,却又只能死死咬住唇,把涌上来的颤意压下去。每一次的律动,像火焰沿着血脉延展,灼得我神智模糊,几乎快被烧成灰烬。


    “已经安排车辆了是吧?”


    “嗯、嗯,好的。请务必跟经理交代好。”


    “麻烦你们了。”


    我像个被玩弄于掌心的虫,竭力扭动身体。一股痒意顺着进进出出的触感蔓延,我等得有些烦了,竟憋出眼泪,却仍喊道:“好了没有?!”


    “Alright,alright”岑仰俯下身,靠过来抱我,“Keptyouwaiting,sweetheart.”


    他脱着我衣服,又褪着自己的,出声安慰我,“I’msorry,hmmLetmeapologizetoyou,okay”


    “Idon’twantyourapology!”我举手搂住他的脖子,“Ijustwantyou—faster…comeinside,please”


    “嘶。”他应着我,抬起我的腿,终于开始行动,嘴里调侃:“你喝醉后的样子真不一样。”


    是吗?我被人推动着,眯着眼,喉咙里发出撕裂般的喊叫。


    Justlikeashamelessbottom,Iopenedmyselfwideforhim.


    Icouldfeelitwitheveryriseandfall——eachpull,eachdeeppress,asifmyverybeingwasseizedandfilled.


    Thefeveredclosenessleftmetremblingontheedgeofcontrol,mybodyshudderinghelplesslywitheveryrhythmthatsurgedthroughme.


    Desire,unrestrainedandraw,sweptoverlikeatidalwave——greedy,overwhelming,consuming.Itstolemybreath,unraveledmyreason,untilallIcoulddowasyield,againandagain,yearningformore.


    结束后,岑仰抱着我到浴室清洗,又利落地换了张床单,这才抱着我休息。酒精催生的疯劲全部都献给了一场运动,只余下我的疲惫,身体的酸软和头痛。


    “晕吗?”他嘶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手指轻捏我的太阳穴按摩,“那就好好睡一觉吧,有消息我会帮你留意。”


    “等等……”虽然累,但有些事情得不到答复,总让我睡不着。


    “你最近为什么老是逗我?”我问。


    “你不喜欢,我就改。”他打了个马虎眼。


    “理由。”我拍了他一下。


    “我也怕,”他说,“怕离不开你,只能先让自己适应适应。”


    “趁着能在一起的时间多在一起,这不才是正确的决定吗?”我眼皮打着架,默默念着。


    岑仰没马上答复,但我从他抱紧我的手臂感受到了答案。


    “你真的变了好多……”他说,“你变得……让我愈发无法自拔,越来越爱你了。”


    “我也是。”快要睡着时,我细声说,“我爱你,所以我们珍惜这点时间,好好在一起可以吗?”


    “Merci,monamour.”


    呼吸声,呢喃声,肌肤相贴的我们,一切都刚刚好,偌大的公司或许只剩我们两人,没有家人的窥探,没有妈妈的警告。沉睡之际,我竟生出个大胆的想法,想在接下来的时间都在公司与岑仰偷//情。


    我醒来后还是和他待着腻歪了一会儿。


    结束了今天的高层战略会议,明天就是最后一天假期,部门还有场启动会议。


    今晚我就要入住侨湾。岑仰让我给妈妈打个电话报备,我照做了,同时顺便关心了一下酒醉后的爸爸。她没说什么,只是提醒我一个人照顾好自己。


    我打算和岑仰一起吃晚饭——我好久没吃过他亲手炒的菜了。接着我提出今晚去他家过夜的想法,可他反问我去侨湾看过没有。我说没有,他便劝我今晚还是先住那儿,说侨湾的负责人会在我领房入住后通知购买人,届时妈妈就会知道我的动向。


    我听得瞬间心里不爽,觉得太拘束,烦得要命,可又没点办法。


    坐在车里,我翻着手机地图,告诉他我们两栋房产其实相隔不远,让他先带我去家里休息,吃完晚饭再送我过去。


    中午喝酒前我只吃了半碗饭垫肚子,几个小时下来早已筋疲力尽,饥肠辘辘。脑袋发晕,全身酸痛得发烫,我侧躺在副驾驶上忍不住抱怨。


    “晚上吃清淡点的番茄清汤火锅可以吗?”岑仰一边开车一边安慰,“不过冰箱里没什么吃的了,还得去趟超市。”


    “那要多久啊?”我望着他的侧脸撒娇,“求你快点嘛,要饿死了。”我摸了摸空瘪的肚子,感觉自己像几天没吃饭的僵尸,小腹都凹陷下去。


    “你在车里休息吧。”车窗外景色暗下来,我才发现已经进了超市的地下停车场。岑仰解开安全带,从储物格里拿后会员卡,随后俯身亲了我一下,“还想吃什么?”


    “嗯……”我摸着他的脸思索,却一时得不出个结果,只能道:“你看着我喜欢的买,如果我想到特别馋的,就发消息给你。”


    他应声,坐回去准备下车。我手离开他温热的肌肤,疲软地垂下,“快点回来。”——


    我没招了,看英耽帮大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