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贺瑛 万千轮回的我,将拯救安桥。……
明明被整个营的伪人搜寻, 贺瑛却没有任何慌乱之色,好像她早就习惯了这刀尖上舔血的生活:“哦,可你还是没有说出, 你判断我是个人类的理由哦。”
以前那些人看到她这样,往往能急得喷出火星子, 然而今天她算是棋逢对手,对面这个清俊的黑发男人也是无比淡定,那微微垂下的眼帘似乎显示出他还有点困。
“自从赵大校告诉我伪人可以无限进化后,我就在想,伪人与人类的真正区别是什么。它们可以藏起自己的异常,可以惟妙惟肖地模仿人类的言行, 甚至可以比人类更加狡猾和有耐心。”谢云逐道, “后来我想,他们和伪人唯一的不同,大概是他们没有情感。”
因为没有情感, 所以能面不改色地杀人,破坏被珍视的一切。
“而从你留下的迷题里, 我感受到了你作为人的情感。”
“就这样?”贺瑛睁大了眼睛。
“就这样, ”谢云逐耸了耸肩, “我有时候还蛮感情用事的。”
“你的确很特别, 说实话,你破译迷题的速度,也是我见到最快的。”贺瑛道, “有好几轮甚至都没有人能走到我面前呢。”
提起那个迷题, 谢云逐的脑袋还有些疼,他得承认这个答案有很多连蒙带猜、靠运气的成分,“我也很意外, 以前破译这个迷题的人很多么?”
“大概有一半的几率吧,毕竟又不难。”贺瑛道,“毕竟我还专门用英语写了一行提示,让你们把首字母连起来看一看。就算不知道轮回是samsara,看到前面的cro,大致也能猜到答案了吧……”
谢云逐和弥晏皆是一愣,重新又把照片掏出来,“什么英文提示?”
“什么?!”贺瑛也惊讶地坐直了,拿过照片来一看,她惊讶地发现照片上只有中文字部分,下面的一行英文提示根本就没有拍到!
“赵大校的行为模式改变了,和之前的所有轮次都不一样——该死,又出现了新的变异方向了么……”贺瑛咬着牙自言自语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了什么,很不可思议地抬头看向面前二人,“所以你们是在没有提示的情况下破译出来的?!”
“不然呢。”谢云逐撇了撇嘴。
贺瑛彻底收起了最开始的傲慢,重新打量这两个人。黑发男人依旧散漫地坐着,手上不得闲地玩着那个白发青年的发梢。那漫不经心的态度绝对不是伪装的,他应该已经疲倦到了极点,所以连对话时都会情不自禁地放空和走神。但若因此就看轻他,那绝对会被他不经意间露出的獠牙咬住咽喉。
至于那个漂亮的青年,在男人面前总是乖乖巧巧的样子。然而贺瑛不会忘记被他用枪指着的感受,那双干净到没有一丝阴霾的眼睛,纯粹得没有一丝人类该有的情绪,他按下扳机的速度会比任何人都快,他是一柄只忠于主人的杀人机器。
谢云逐哪知道她在一瞬间想了那么多有的没的,他单纯地在为自己死去的脑细胞哀悼:“如果你想让清理者来找你的话,直接写个cross就可以了,反正那些伪人也看不懂英文。”
“不,你以为随便哪个清理者都可以来见我吗?”贺瑛扬起下巴,“这个迷题不单单验证你们不是蠢货,还需要你们理解我的信念。”
“什么信念?”谢云逐笑了笑,“比如你知晓一切、不死不灭,是安桥的拯救者?”
“正是如此。”贺瑛倨傲地答道,“我知道你们正在玩一个名为《混沌天途》的游戏,你们是清理者,正在对抗着混沌。而我,不过是一个副本里微不足道的一个NPC,每个周期不超过15天,我就会随着安桥的毁灭被重置,从头开始。”
谢云逐经历过的副本有好几百个,他不是没遇见过高度觉醒自我意识的NPC,然而像贺瑛这样知晓顶层设计,拥有每个轮回记忆的NPC,还是第一个。
他对贺瑛的兴趣,已经超过了完成任务本身,“我很好奇,你还记得的原因。”
“我本来是军区一个普通研究员,虽然我很聪明也很勤奋,但是和其他人也没什么不同。”贺瑛的语速很快,但吐字清晰,每个音节都响亮清楚,“几乎每一个轮回,我都能发明一些对付伪人的东西,比如你们用来滋我的那把水枪,所以我被荣先生选中了。”
“荣先生?”
贺瑛点了点头,“祂拥有你想象不到的强大力量,正是有祂的坐镇,我们才能在伪人的攻势下坚持那么久。每一次轮回之初,荣先生就会找到我,唤醒我丢失的回忆,好让我继续我的研究。”
看来这个“荣先生”,就是贺瑛口中的那个“神”了。更好的消息是,祂是站在人类这边的。
“可是你的每次轮回都只有十几天的时间,”谢云逐有些疑问,“对于科学研究来说未免太短了,更何况还要把纸面上的研究落实到成品。”
这个问题叫贺瑛的面色变得有些古怪,她向来坦坦荡荡落落大方,然而此刻却讳莫如深起来:“其实对于我们来说,足够了……你要知道,你看到的远非‘现实’,而是一种‘象征’。你很聪明,有朝一日或许能参透这个世界的本质,然后你就会明白自己正在经历着什么……”
她顿了顿,声音激昂起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是比你们更高级的生命。你们虽然知道得更多,但是死亡后就会失去一切;我虽然一无所知,然而我的生命在轮回中永无止境。”
“永无止境,但是每一次都必须见证那些徒劳无功的抵抗,”谢云逐道,“看着身边熟悉的同伴很快死去,在伪人的攻击下一个一个变异,看着安桥一次次走向毁灭。”
他不知道她为何始终没有沉沦,就好像一堆死灰里执意燃烧的火星。
“谁说抵抗是徒劳的?至少我还记得。”贺瑛点了点自己的脑袋,“每一次轮回我都可以将我的研究向前推进一点点,那么只要给我一百次、一千次,用我无穷无尽的生命去试错,直到逼近那个唯一的解——‘我’终将拯救安桥,不是现在这个我,而是未来无穷无尽的‘我’。”
直到她掷地有声地说完这段话,谢云逐才确定自己看到了,她眼神中闪烁着炙热的光彩,好像随时能烧起燎原的大火。
这的确是一双安桥国人的眼睛。
“时间不多了,你听我说,这个轮回里,我的研究又出现了新的突破,所以我必须找到一个人,帮我把资料带到新都,带给荣先生。只有祂才有能力把物品保留到下个轮回。”贺瑛说着,开始从下往上解自己的制服扣子,露出了她腰上的战术腰带。
弥晏总算看清了她背后鼓鼓囊囊的东西,那居然是一台小型笔记本电脑和一副战术眼镜。“你看,这副眼镜就是我的最新研究成果,只要戴上它,就能直接看到伪人。”
能直接看到伪人的眼镜?谢云逐十足惊讶了一下,他知道辨认伪人的艰难,所以才知晓这项技术究竟有多么革命性。
靠着贺瑛的记忆和电脑里保留的数据,只要批量生产出这种眼镜,那么在接下来的每一个轮回,他们都将在战争初期就占尽先机,或许真的能从源头上阻止伪人的蔓延!
贺瑛从电脑上拔下一个U盘,交到谢云逐手里,“我设计这个谜题,就是为了找一个值得托付的清理者,我需要一个能安全把资料带给荣先生的人。”
谢云逐没有接,“你为什么不自己去?”
“我吗?我没法离开这里,”贺瑛摊了摊手,“我之所以能躲藏到现在,是因为我熟悉第七营的地形,这样的捉迷藏我已经玩过不知道多少轮了。但是我连车都不会开,一旦离开躲藏地,很快就会被那群伪人发现。”
“况且你要知道,比起带着成千上万个伪人一起奔向首都,我待在这里的价值更大。”贺瑛强行把U盘塞进他的手心里,“只要我在这里一天,上万个训练有素的伪人就会被我牵制在这里一天。这是我从出生就待着的地方,我走不了,我死也要死在这里。”
这的确是一个叫人很难拒绝的家伙,哪怕谢云逐对拯救世界的伟业没有一毛钱兴趣,可是被那双灼热的眼睛注视时,他没法说出拒绝的话。
贺瑛让他想起了多年前的自己,一身倔强的反骨,咬着牙不信命。
自己颓废至此,可她始终没有放弃,困在这十余天的无尽轮回里,她仍想要救苍生。
即使不是出于完成系统任务的目的,他也想帮她。
“我该去哪里找荣先生?”
“只要你到了新都,自然就能找到祂,祂是我们的精神图腾。”
“好吧,下一个问题,”谢云逐把U盘收进口袋里,“我们的车子被扣押了,现在可能连离开军营都做不到。”
“我理解,你要相信我不是第一次经历这些事了。”贺瑛站起来,顺便解下了那个小巧的电脑,露出了腰上紧贴的最后一层东西——炸药。
由于实在见得太多,以至于看到炸药的一瞬间,谢云逐和弥晏同时扶额,已经知道她接下来准备干什么了。
武德充沛的安桥国人,炸药缠腰,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接下来我会为你们创造逃跑的机会。放心,他们最感兴趣的就是我,在我和他们爆了之前,你们不会受到任何追捕。一口气跑到新都吧,有荣先生在,那群伪人还不敢把你们怎么样。”
他们的交谈不过进行了半小时,外面的搜捕声却越来越近了。走出那个逼仄的房间,回到了昏暗的走廊上,谢云逐才发现那连绵不绝的雨又下了起来。
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响,从一个个阴暗的角落里爬出了许许多多的机器人。他们看起来都是最普通的清扫垃圾型号,体型还没有小狗大,但此刻簇拥着贺瑛,密密麻麻爬满了走廊,看起来颇为壮观。
在那些小机器人身上,谢云逐闻到了浓浓的火药味,不久的将来,它们会和主人一起,执行一场名为“和你爆了”的任务。
这么多次轮回没有白活,贺瑛的确有着丰富的应对经验。她把那副伪人探测镜也给了谢云逐,“拿着这个,带给荣先生看,让祂知道我做了什么。”
“好。”谢云逐不客气地接过来,有了这东西,接下来他们的生存几率都会提升不少。
“还有,等你们见到荣先生……”贺瑛第一次露出有些迟疑的神色,她那坚不可摧的自信似乎因为某件事有些动摇,“请你们一定告诉祂,我没有放弃,安桥国的所有人都没有放弃。无论是否知晓真相,我们都努力地活着,拼命地战斗……”
“荣先生比我轮回了更久,承受了更多,祂是一个温柔到容易感受痛苦的人,最近唤醒我时,祂的状态越来越差了……”贺瑛的话语急切起来,紧紧地握住谢云逐的手,好像那样就能传递自己所有的信念,“请你务必告诉祂,不要放弃我们,不要放弃安桥!”
谢云逐郑重地点头:“好,我答应你。”
贺瑛最后用力握了他的手一把,便头也不回地转过身,带着她的机器人向门外走去。
或高或矮、或胖或瘦,体型或许不同,但类似的背影谢云逐已经看到过很多次了。
那是燃尽所有生命扑向火焰的,飞蛾的背影。
“我收到了,”弥晏忽然道,“贺瑛的爱……”
他拿出了那个小玻璃罐子,里面又多了一些东西——贺瑛的爱具象化出来,居然是一颗眼球,大睁着怒视前方。贺瑛铿锵有力的声音好像响在了耳边:“不许放弃!我会一直一直注视着你!”
谢云逐都能想到,那传说中温柔到容易痛苦的荣先生收到这份爱意时,少说得打个激灵。
等待五分钟后,他们走了与贺瑛相反的路,悄悄离开了十字形建筑。
外头暴雨如注,两人站在走廊的屋檐下,听到雨水敲打在铁皮顶棚上的砰砰脆响,就好像天空射向大地的子弹。白天比夜里稍亮了一些,因此也让他更容易看到,万千生灵在暴雨疾风中簌簌颤抖着。
没过多久,剧烈的爆炸声便在四面八方响了起来。
贺瑛为他们创造的逃跑机会,就在此刻。
第72章 无处不在 黑色的积雨云压向北方。……
整个营地的伪人倾巢出动, 追捕终于现身的贺瑛。他们在暴雨中穿行,跑步时发出咵唧咵唧的踩泥声。监视器持之以恒地发出警报,射出的红色激光指着每一个伪人的眉心, 将它们的身份通通标注了出来。
它们终于懒得再伪装,其中的一些伪人甚至摘掉了头罩, 露出它们真正的脸。
这些伪人的面皮都像融化的冰激凌,一层层软塌塌地垂落下来,五官隐没在了一层层的肉褶子中,嘴巴也已经垂到了脖子那儿——怪不得之前赵大校和他说话时,谢云逐总觉得声音是从更下方发出来的……
至于被防护服遮住的身体,不用想都知道皮肉融化成了什么样子, 那咵唧咵唧的声音不是踩到了泥, 而是它们踩在自己的皮肉中发出的声音。
刚才他们和赵大校坐在一起讨论了那么久,原来面罩背后就是这样一个怪物在与自己虚与委蛇。的确如赵大校所说,它们已经进化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
大批大批的伪人没入雨中, 追逐着爆炸的方向,搜寻贺瑛。谢云逐和弥晏躲在门后的阴影中, 很确定自己在某一秒与其中几双眼睛对视了。然而那些无机质的目光淡漠地从他们身上划过, 很快又被爆炸声吸引了注意力。
它们对追捕贺瑛的兴趣, 要远大于追捕自己。
这让他们前往车库的路途变得相对顺利, 弥晏用枪暴力打开了车库的门锁,率先钻了进去,四处警戒。谢云逐在他身后, 正打算掩好库门, 忽然一道阴毒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就好像被冰凉的蛇信子舔了一口,叫他脊背一凉。
伪人中的其中一个停了下来, 站在雨幕里,直勾勾地看向他。
他身上没有防护服,只有一层层包裹起来的衣服,头上没有面罩,只歪歪斜斜地戴着一副眼镜。他的皮肉也才刚刚开始融化,因此谢云逐立刻认出了他的脸——那个自告奋勇去修监视器的理工男。
他的确修好了监视器,现在这个监视器射出的红光就指着他自己的眉心。他看起来要比其他伪人更加智能和情绪化,发现谢云逐的一瞬间,他嘴巴里就发出了尖锐的嘶吼,似乎在呼唤其他伪人一起发动进攻。
“我们……超越了进化的诅咒……我们……不死不灭。”他向谢云逐伸出手,“安桥,属于我们,来……来……”
“咻——”
同一时刻,谢云逐听到耳边一道破空声,弥晏从背后射出了数枚特制水弹,精准地命中了理工男的各个部位,它的身体彻底溃散,开始融化,冒出屡屡恶臭的烟。
谢云逐跟着关上了门,不愿再看这一幕。
“怎么了?”弥晏问,“外面有什么?”
刚才谢云逐在关门前犹豫了半秒,似乎是看到了什么东西。他在黑暗的车库里也没看清有什么,只是凭着大致的感知开了枪,好在命中了。
不管门外是什么,是威胁就要剪除,无论是开枪前还是开枪后,他的心跳和呼吸都没有任何波澜。
“没什么。”谢云逐随口应了一声,又薅了一把弥晏的头毛,“做得好。”
送人去投胎,也算是一件功德。要他来做,也不会有这孩子做得干净利落。
他们找到了自己的车,还来得及从其他车里偷了油,填满了皮卡的油箱。安桥更是展现出了非人的韧性,依然在后座大喘气儿。
通向营外的那条路,一路上的门和关卡都被汽车给冲开了,留给他们的是一片坦途。谢云逐怀疑是那个黑瘦的女人或者秃头的男人见势不妙已经提桶跑路,正好给他们开了道。
皮卡一路冲过最后一道营门,他们终于重新回到了大道上。路牌指明了一条笔直的前路,这条大道正通向新都。
这是整个安桥的首都,士兵们誓死要保卫的心脏,前往双峰城的必经之路,也是荣先生所在的地方。
换弥晏开车,谢云逐坐在副驾驶座,摆弄着贺瑛给他的眼镜。这东西看起来有点像潜水镜,戴上去会紧紧箍着头皮,据说可以直接分辨出伪人,绝对是一个革命性的发明。
虽然附近没有伪人给他看,但谢云逐还是无聊地戴上试了一试,调整好镜片的位置,他摸索着打开了旁边的按钮,在嗡嗡的白噪声中眼镜开始工作,清晰的画面失焦模糊了一瞬,很快又再次变得清晰。
只是这一次,镜片上多了很多不一样的东西。
看清的一瞬间,谢云逐的心跳飚到了极致,情不自禁地坐直身体,死死盯住前方,嘴巴里发出了一声“操!”
弥晏还没见过他如此惊慌过,不由踩下了刹车,“前面有伪人吗?!”
皮卡停在了马路中央,大灯照亮了前路,可是除了铺天盖地的大雨,他什么都看不到。
谢云逐没有回答,只是捏紧拳头,怔怔地看了两秒前方,紧接着他偏头看向了侧窗,看向了那风云变幻的天空。
最初的震惊消失了,留在他脸上的,只有知晓一切的释然和绝望。
“到底怎么了……”弥晏抓住了他的衣角,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谢云逐这样不说话。
谢云逐才像是回过神来,解下了头上戴着的眼镜递给他,“你自己看。”
弥晏立刻戴上了眼镜,睁大眼睛去看,那一刻,他也发出了一声惊呼——
他看到皮卡的车窗上,从挡风玻璃到侧窗,密密麻麻地趴满了伪人,层层叠叠无穷无尽,顺着雨水哗啦啦往下淌,雨刮器刮过,它们被东倒西歪地刮成一片,从碎肉里不断地自我繁殖。
相比起之前见过的成熟个体,这些伪人完全是透明的,因而只有戴上眼镜才能看清。它们隐约长出了人形,但是个头都很小,最大的不会长于一个巴掌。至于那些小的,大概只有浮游生物那么大,密密麻麻地贴在车窗上,像是显微镜下的细胞,或者某种虫子的卵。
光是这一面挡风玻璃上的伪人,可能就有上千万个。
弥晏一时被模糊了视线,大脑宕机了一秒后,他才透过玻璃看向了更远处,看到了车窗上这些伪人的来源——那是天上坠下的暴雨,每一条雨丝里都包裹着成千上万的伪人,就好像一个个未孵化的蟑螂卵鞘,里面孕育着无数生命。
紧接着他做了和谢云逐如出一辙的动作,贴紧车窗仰头看向天空。起先他看到了乌云,然后便是乌云中的伪人,就好像一颗颗细小的透明的卵,尚未孕育出人形,可是它们数以亿万计布满了天空,它们就要坠落,它们将要倾覆一切。
卫城的顷刻覆灭,军营的完全感染,士兵们近乎癫狂的自杀式袭击,此刻都有了答案。他们要对抗的是整个自然般无法违逆的敌人,人类只有血肉之躯,而伪人是与他们相悖的一切。
弥晏总是抱有盲目的乐观,从不知道什么叫认输,然而他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实在想不出人类能怎么赢。
“安桥国的毁灭是一次次轮回的必然。”谢云逐的声音有些哑。无论它的人民抱有多么赤诚的热血想要挽救它。百姓和军队看不到真相,所以他们能带着笑慷慨赴死;贺瑛用眼睛看清了一切,所以她几近癫狂,唯有如此才能面对这一次次无可避免的结局。
“但我们没有拯救国家的义务,我们只需要救活一个名为‘安桥’的人类而已。”谢云逐缓缓地吐出一口气,“系统不会安排无法完成的任务,我们只需要把安桥送到医院,然后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嗯……”弥晏心里有些难过,尽管只进来短短一天,可是他的罐子里已经收集到了那么多的爱,他也和这群可爱的人们建立了感情。然而他无力改变他们的命运,就像他无力改变这世上的大多数事情一样。
“风正在向北吹……”谢云逐望向窗外,眉头紧锁,“快,我们要加快速度了。”
如他所言,窗外凛冽的风声呼啸,预示着天灾的蔓延。那低垂的积雨云团如巨大的黑鸟翅膀,扇动着向北方迁徙。沿路暴雨倾盆,就好像一位辛勤的园丁,将灾难播撒在安桥的广袤国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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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三个小时的玩命飞驰后,他们终于接近了新都。
同方向没有任何车子,他们可能是从卫城逃过来的唯一的幸存者。相反的车道上,却可以看到军队的车辆、运送物资的车队大批大批地驶过,驶入那黑暗的雨幕中。
说不清他们是去救援的,还是去送死的。
越接近新都,天象越是变幻莫测。天上就好像有神仙斗法似的,大雨时下时停,下雨的地方恨不得要用盆泼下来,不下的地方他们甚至能看到烈日晴空。
等可以看到新都的轮廓时,大雨已经完全止住了,重新被阳光照耀的一瞬,车上的二人都有逃出生天之感。
有几片乌云的确被吹到了这里,然而围绕着新都居然莫名其妙地刮着北风,不断地将乌云吹散。在两股无形力量的较量之下,乌云环绕在新都之外汹涌变幻,看起来就像是被一道无形的结界拒之门外。
这里的天气太好了,空气像是水洗过一般澄澈,谢云逐甚至看到了双峰城——原来所谓的双峰城就是两座高山,树木青翠,风景如画。新都就坐落在两座高山间的谷地中,被青山绿水环绕着。
皮卡畅通无阻地驶入新都城门,旁边明明驻守着卫兵,然而居然没有拦下他们。
弥晏很自觉地停了车,降下车窗探出头去,看到了非常奇异的一幕:几个士兵没有站岗,居然在那里健身!有的费力地举着杠铃,有的做着深蹲,还有的在跳绳,个个练得满头大汗,喘气如牛。
“您好,”弥晏犹豫地喊了一声,“我们刚从驻军地逃过来,那里已经完全沦陷了。这里进城不需要检查吗?“
“检查?”其中一个举着杠铃的卫兵走过来,运动后的汗水顺着红扑扑的脸颊淌下来,他气喘吁吁地笑道,“没必要,要是有伪人敢过来,进城的一瞬间就会死。”
谢云逐戴着眼镜,默认了他的说法,他们的车窗上本来还沾着“雨水”,然而在靠近新都的过程中,这些水迹和里面附着的伪人迅速蒸发,现在已经一个都看不到了。
同时眼镜也告诉他,这些看起来很可疑的卫兵,的确都是货真价实的人类没错。
“好厉害啊,怎么做到的?”弥晏问。
他装可爱真是浑然天成,那卫兵恨不得上手揉一把他的脑袋,笑呵呵地答道:“因为这里是新都,因为我们有荣先生。”
谢云逐的眼皮微微一跳,不动声色地看了过去。
“荣先生?”弥晏问。
“是啊,荣先生,祂是安桥的守护神,”士兵骄傲地挺起胸膛,“只要祂在一天,新都就永远不会沦陷!”
第73章 荣先生 副本主神抑郁了。
“哇……好厉害!”弥晏亮起了星星眼, “那么在哪里可以找到荣先生呢?”
“荣先生可能在城里的任何地方,但是找到祂很容易。”士兵嘿嘿一笑,“你知道现在不是鲜花盛开的季节吧?你在城里逛一逛, 看到哪里的鲜花盛开了,荣先生就在那里。”
“原来是这样, 谢谢大哥。”弥晏把脑袋缩了回来,那种天真到有些冒傻气的笑就从脸上消失了——他可不是小时候那个笨蛋毛球了,可不会随便对哪个人都傻笑。
皮卡顺利驶上了主城区的大街,谢云逐频频回头看,发现这群卫兵又重新开始了运动,居然就真的放他们这样可疑的人进来了, 而且还大剌剌地卖掉了荣先生的行踪。
除了安桥国人一贯的天真赤诚外, 谢云逐还能感到卫兵身上的乐观自信,好像那个荣先生真的无所不能,所有妖魔鬼怪到祂面前都会化作齑粉。
他甚至有理由相信, 新都外那层无形的结界,也来源于荣先生的力量。这样强大的一个人物, 和那些只能用枪炮作战的士兵, 似乎都不是一个画风了。祂真的就是贺瑛口中的神明吗?如果祂是神明, 为什么又只镇守在新都, 对其他地方的苦难视而不见?
“不愧是首都……这里好大啊,”弥晏一边慢慢开车一边感慨,“大城市的人就是不一样。”
路边的商业街是那样繁忙, 走在路上的人也都那样精神充沛饱满, 带着积极面对生活的热情。人行道上可以看到很多慢跑的人群,街边也到处是体育公园,里面都是锻炼的人, 人们个个高大健壮,肌肉饱满,没有一个包裹在防护服下。
难以想象在濒临毁灭的安桥,还有这样的世外桃源。
弥晏故技重施,四处跟人打听荣先生的行踪。每一次他都得到了热情的回应,一个老奶奶听说他们是从卫城连夜开车来的,甚至还从篮子里拿出了一块巧克力递给他,“吃吧,别饿着了。”
弥晏感动得眼泪汪汪(装的),嗷呜咬了一口巧克力,“奶奶,为什么这里到处都是运动的人啊?”
连这个老奶奶,也一直在路边广场上跳广场舞,两条胳膊舞得虎虎生风。
“小伙子,生命在于运动啊!”老奶奶擦了把额头上的热汗,“你知道为什么新都能成为全国的能源中心吗?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努力锻炼,辛勤工作,才能让整个国家都欣欣向荣地发展!”
她看了眼副驾驶座上没骨没形的谢云逐,不赞同道:“看看,年轻人一点朝气都没有可不行,一看就不好好吃饭,也不好好锻炼!”
谢云逐嘀咕了一声:“我看你们更像伪人……”
话未说完,一块什么东西飞了进来,他下意识想要防御,仔细一看才发现是老太太丢了一块巧克力到他怀里。
“年轻人不要死气沉沉,吃饱了就动起来!”老太太叮嘱完,就小跑去和她的老姐妹汇合。
“……”谢云逐攥着那块巧克力,无言地咬了一口,别说,久违地吃了口甜腻腻的东西,身上好像还真的提起了一点劲儿。
弥晏笑了笑,“我挺喜欢这儿的,这里的人真好。”
要是没有伪人的话,安桥国真像个人间天堂一般。
跟着路人的指示,他们找到了一间医院般的白色建筑,绕到建筑的大门口,他们果然看到桃花在树上灼灼开放,一片粉红的云蒸霞蔚,好像在这炎热的盛夏里,开出了一个小小的春天。
建筑的大门口,写着它的名字:新都第一产院。
产院?谢云逐愣了一下,这偌大的安桥国连第二家医院都没有,居然有产院?难道产院不算医院吗?
不过想想也是,安桥国人虽然不怕死,但毕竟还是要生孩子的。
他们把车停在了门口,弥晏把奄奄一息的安桥也抱了下来。一方面是带在身边更加放心,另一方面产院里也有医生,说不定还有治疗他的设备。
他抱起一个成年男人轻轻松松,走路也不费力。谢云逐两手空着,乐得清闲,在路过那棵桃树时,顺手摘下了一朵含苞待放的桃花。
走进产院,一楼静悄悄的,居然一个医护人员都没有,也看不见什么病人。两人只好沿着楼梯往楼上走,二楼都是病房,从一些打开的门里倒是能看到躺在床上的病人,只不过他们身上盖着被子,看起来已经睡着了。”好奇怪的地方……”谢云逐嘀咕了一声,他久经锻炼的危险预感并没有发出警报,这里给他的感觉并不危险,只是四处透着古怪,无数的疑问就像蚂蚁在身上爬,让他觉得浑身不舒服。
“我刚才看到一张床上,躺着一个男人,被子隆得可高了……”弥晏也小声说道,“这个世界的男人也可以生孩子吗?”
“岂止是男人,刚才我还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躺那儿……”谢云逐啧了一声,“会不会是我们理解错了‘产院’的含义?”
不待讨论出一个答案,他们同时都闭上了嘴,在一间紧闭的病房门前站住了脚步。
因为谢云逐握在手中的那朵花苞,就正对着那扇平平无奇的门,灼灼地盛放开来。
荣先生所在之处,鲜花就会盛开。哪怕是这样一朵被摘下来的注定只能枯萎的花苞,也会绽放出妖异的生命力。
走廊里安静得只剩下他们的心跳声,两人对视一眼,谢云逐率先走上前去,礼貌地敲了敲门。
里头毫无回应。
若不是答应了贺瑛要将东西带到,谢云逐是很不想趟这条浑水的。然而贺瑛牺牲了自己让他们逃跑,她研究出的东西可能会改变安桥的命运,出于感激和道义,谢云逐还是站在了这里。
第二次敲门没有回应后,他直接推开了门。
门没有锁。
弥晏这时候上前一步,把怀里的安桥交给他:“我先进。”
说完也不等谢云逐回答,他就大步推门走了进去。
突然从照顾人的角色变成了被人照顾的角色,谢云逐有些微妙地不习惯,他迅速地跟上一起走进了房间,便将狭小病房的景象一览无余。
房间里只有一张病床,上面躺着一个年纪很大的老人,他看起来已经老得半只脚踏入了棺材,被子下面同样高高隆起,似乎挺着一个大肚皮,看得叫人一阵恶寒。
另有一个深棕发色的男人坐在病床边,背对着他们,听到开门的响声,他依旧一动不动。
然而看到祂的第一眼,谢云逐就已经确定,祂就是荣先生。
不仅仅是自己手里的这朵花,开到好像要绽裂开来,散发着馥郁的甜香,就连他自己——在一整天的高强度行动下,每一寸筋骨都像锈蚀的零件吱呀生痛——也感觉到了一种如沐春风的松快和愉悦。
他甚至感觉自己变成了一株植物,感知到了春天来临的讯息,他想要发芽、想要生长、想要开花,浑身都是用不完的生命力——这还仅仅只是站在荣先生的身后而已。
“打扰了,荣先生。”谢云逐不客气地走到那个男人面前,把安桥随手放在病床上和那个老头挤一挤,自己拖了张椅子坐到了祂的对面。
这下他看清了那个男人的脸,看起来温和儒雅,光洁的脸颊简直像是发着光,光是那长相就叫人如沐春风。荣先生有着一双鲜绿色的眼瞳,此刻却只是漫无焦点地落在一个地方,毫不在意他冒犯的打量。
祂看起来失落、疲惫、颓丧、可能还有点抑郁,乃是进入这个副本以来他见过的最丧的人。谢云逐实在有些意外,他本以为一群打鸡血的家伙们的领袖,应该是个更活泼一点的家伙。
直到弥晏也跟着凑上来细看,荣先生的目光才微微一动,和他炽烈的金瞳对上了。
弥晏浑身一激灵,简直有一种过电般的感受。他感受到了同类的存在,对方毫无疑问是一位神明,而且至少有主神的位阶!
荣先生一定也看透了许多东西,然而祂毫无兴趣,很快又疲倦地垂下了眼帘,进入了那种老僧入定的状态。
谢云逐挑了挑眉,他不负责心理咨询,也没有和神打交道的兴趣。荣先生不理他,他就自个儿讲了起来,把在基地里遇到贺瑛的事简单说了说,然后将那副眼镜,以及记载着全部资料的U盘递到祂面前。
荣先生沉默地听着,接过了他递来的东西,然后便毫无兴趣地放到了一旁。
祂客气而疏离地说了声:“谢谢。”
竟然连能拯救安桥的重大发明也毫无兴趣?谢云逐想到贺瑛的担忧,她说荣先生的状态很不好,但没想到会差到如此地步。如果说是为了保卫首都,耗尽了自己的力量,似乎还不至于到这种连精神都油尽灯枯的地步……
谢云逐不由猜测,说不定荣先生经历的轮回要远比贺瑛多得多,祂或许已经知晓了那个注定会毁灭的结局,因而一切都对祂不再有意义。
祂脸上那种疲惫和厌倦的神情是多么熟悉啊,谢云逐可不止一次在镜子里看到过。他靠在椅背上,不客气地给自己倒了杯热茶,他只需要完成自己的任务,“除了这些东西,贺瑛还托我给你带句话,她请你不要放弃她们,不要放弃安桥,她说她会一直一直注视着你。”
说话间,弥晏就从玻璃罐里掏出了那颗由贺瑛的信念化出的眼珠子,放到了荣先生的手里,“这是她的信念。”
那颗拿在手里还有些沉甸甸的信念,让荣先生轻叹了一声:“对了,还有她……这场无止境的折磨没必要再继续下去,她也该休息了。”
“?”谢云逐一时怀疑自己理解错了他的意思,怎么他难得想做回好人好事,却似乎引起了一个很不妙的变化,“你什么意思?下个轮回你不准备唤醒贺瑛了?”
荣先生玩弄着手里那颗信念,轻笑了一声:“贺瑛发明的眼镜,你难道没有戴上看看吗?”
“戴是戴了。”
“那你就应该看到了那些东西。”荣先生缓缓掀起眼皮,鲜绿色的眼眸看向他,“贺瑛的努力没有任何意义,她那样渺小,就像那些积雨云里的一颗水滴。连我都无法改变的世界,她更加什么都做不到。”
啊……谢云逐望着祂,心里彻底明白了,没有任何高深莫测、故弄玄虚之处,坐在他对面的,不过是一个失去所有信念、彻底绝望的神明。
“可你的力量依旧护佑着这座城市,当末日再次来临时,你依旧会开启下一次轮回。”谢云逐站起来,“说实话我很同情你,可惜我同样什么都做不到。现在我必须去完成我的任务了,你还可以坚持到我们送完这个可怜的病人吧?”
“可以。”荣先生应允了,祂抬起头,目光追逐着谢云逐,忽然开了口,“你能通过贺瑛的迷题,说明你一定具备某种智慧,现在我也遇到了一个难题……不,我已经被这个难题困扰很久了。”
“如果你能给我一个答案,我可以护佑你直到通关。”
第74章 告白 选择了你,就等于背弃了我存在的……
“什么难题。”谢云逐抱着胳膊, 靠在了墙上,他的耳朵里充斥着生命监测仪不稳定的滴滴声,以及两个病人苟延残喘的声音。
荣先生望着病床上的那个老人, 用祂那低沉沙哑的声音缓缓道:“现在躺在床上的这个病人,曾经是统领安桥军队的元帅, 也是所有军人心中的精神图腾。可是你看到,他已经很老很老了。他必须依靠一些特殊手段来活下去,这样苟延残喘的生命没有任何知觉,他甚至连结束自己生命的权力都没有……”
“稍等一下,我可以问一下延续他生命的手段是什么吗?”
“就是我待在他的身旁。”荣先生言简意赅地说,“只要我离开他一步, 他就会死。就像你手中的这朵花离开我, 很快就会枯萎。”
“好吧,看起来你被自己的责任困在了这里。”谢云逐问,“你作为一个掌管生命的神, 在犹豫是否要赐予他死亡?”
“元帅是我第一个在轮回中唤醒的人,他与我并肩作战了很多年。”荣先生说, “但直到这一刻, 我发现自己还是不够了解他——我不知道他会选择继续无知觉的痛苦生命, 还是寻求彻底的解脱。他不会再醒来给我一个答案, 而我被迫要帮他选择。”
谢云逐沉默了片刻,他忽然发现自己心中涌现了一个奇怪的答案:若是过去的自己处在这种活死人的状态下,大概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解脱吧, 毕竟都失去自我意识了, 还能称为“活着”吗?
但是现在,他却会给出一种完全相反的答案:他会选择活下去——因为有弥晏在,这孩子一定会竭尽所能地想办法来救自己, 所以只要活着,那么未必没有发生奇迹的那一天。
然后,他就被自己心里的这个答案吓了一跳,闪烁的目光看了弥晏一眼。大概觉得动脑的事和自己关系不大,那孩子正在揪桃花的花瓣玩儿,他可能永远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竟会如此叫他动摇。
“我会选择活下去。”谢云逐给出了答案,“如果元帅是安桥国民的精神领袖的话,那我觉得他自己也会想要竭尽一切地活下去,他没你那么容易放弃。”
荣先生忧郁的脸上第一次浮现了一些别样的情绪,祂再次说了声“谢谢”,望向他的眼神相当真诚,“这样么,我明白了……你现在可以带着你的安桥,前往双峰医院了。我可以向你保证,在你完成任务前,这个世界不会毁灭。”
“嗯,多谢。”谢云逐不觉得自己随意给出的答案能帮到祂什么,但一个神明的帮助不要白不要。
带上自己的安桥,他们很快重新出发。而荣先生坐回了原来的位置,深深地垂着头,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房门关上的那一刻,病床忽然发出剧烈的吱呀一声,那高高隆起的被子底下疯狂扭动抽搐,好像有一个怪物正在分娩。
也就是谢云逐他们走得巧,不然高低要看到这诡异至极的一幕:
半死不活的元帅睁开眼睛,两颗眼球都瞪大到快突出来,脸部的中央出现一条红痕,而且正在越裂越深。
很快,就连被子都被踹到了地上,露出了元帅完全赤.裸的身体,以及身体中央那道裂口——元帅正在从身体的中轴线裂开,缓缓分裂成两个。
这个过程不可阻挡,就好像是有两只无形的手,抓住了他的两只脚踝,坚定地把他向着两边掰开,身体的裂口越来越大,然而伤口处并没有血流出来,取而代之的是嫩红色的还未长大的另外半边躯体。看起来元帅似乎不仅是分裂成两半,这两半各自还能生长的为完整的人。
元帅作为一个人类,居然会像伪人一样自我分裂,好像他们只是同一个枝头开出的两种不同的花。
“他们都说我该救你,我也一直这样说服我自己……”荣先生无神的目光并没有看着元帅,而是空洞地看向窗外,那里桃花灼灼盛开,生命正在为祂起舞,“可是我用尽了一切手段,才发现死亡是必然的结局……安桥,你的痛苦该结束了。”
祂终于站了起来,走出了病房。
在祂踏出房门的那一刻,仪器上稳定的滴滴声终于变成了一声漫长的“哔——”,分裂到一半的元帅则彻底停止了一切抽搐,深深地陷入了雪白的床单中,他获得了长久深眠的安宁。
窗外的桃花渐渐枯萎,北风吹落,纷纷扬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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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得到了一个神明的允诺,但谢云逐并不敢松懈,还是尽最快速度带着安桥前往双峰城医院。
新都本就已经相当接近目的地,导航显示只需两小时不到,然而在过去的路上他们还是遇到了一些麻烦。
从新都到双峰城的主干道上,本来车辆络绎不绝,但是开到一半就开始大堵车。谢云逐探出车窗去看,前路堵得那叫一个结结实实,车流望不见头。
“往前走不通了,您们抄小道吧!”一个士兵挨个敲车窗,“别在这儿傻等了,前面不到半夜闹不完呢。”
“前面怎么了?闹伪人了?”谢云逐递给士兵一支烟。
“那哪能呢?有荣先生坐镇,伪人可不敢在这儿造次。”士兵操着一口地道的新都口音,接过烟先在鼻子前陶醉地闻了闻,“前面是军队里的温和派和激进派闹起来了。”
“哦,军队内讧了?”
“可不是嘛,您看到那些头上缠黑布的没有?那些就是激进派。他们跟温和派谁也说服不了谁,就对着干起来,把路都堵了。”
谢云逐寻思这里的士兵都挺激进的,没想到还有温和派,后面还在挪车,他一时也动不了,索性和军人攀谈起来:“来的路上我好像没见过缠黑布的人,都是安桥的兵,怎么就不团结呢?”
“嗐,就是啊。其实大家本来都是温和派,但最近的形势您也知道,伪人都快打上首都来了,十万火急呀!有人就急得坐不住了,说温和派这个‘顽强作战、视死如归’的方针不行……“
“等等,你管这个叫‘温和派’,那‘激进派’的理念是什么?”谢云逐喷了。
士兵微微一笑:“激进派的纲领只有七个字:‘杀杀杀杀杀杀杀!’”
说着,士兵悄悄掏出一块黑布:“其实我觉得激进派有道理,这都什么时候了,杀就完事儿嘞。我打算看看局势,要是激进派占了上风,我高低也要把这块黑布戴上。”
“行,您牛逼。”那士兵意犹未尽还想再唠两句,谢云逐盯准一个空隙猛打方向盘,就从车流缝里钻了出去,拐到了一条小路上。
也不知道荣先生许诺给他的安全时间,有没有把堵车时间算上。好在小路一直畅通,他们总算是火急火燎地赶到了双峰城医院。
军队内讧的事情似乎闹得挺大,连医院外面都有两派的士兵在争吵。谢云逐抱着安桥匆匆进去,耳边还飘过一长串“杀杀杀”的口号。
一上楼,他们就直接被带进了专家门诊。不愧是全国唯一一家医院,医生看了一眼就知道安桥是什么毛病了,立刻安排了病房给他吸氧。这个医院有着大量和安桥相似的病人,很多都是躺着被送进来,容光焕发出去的。
医生说,只要吸上两个小时氧,安桥就能又变得活蹦乱跳了。谢云逐说谢天谢地,他再不蹦起来,我和他高低要躺一个。
此刻,不过是他们进入游戏的第二天黄昏,然而这一路舟车劳顿,谢云逐只感觉自己的魂儿都要从天灵盖冒出来了。
他在医院的休息室里彻底躺平,累到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了,弥晏殷勤地给他捏肩捶背,明明都走了同样的路,这小子偏偏一身使不完的牛劲。
“哎呀呀……”谢云逐长吁短叹,现在他身体跟块豆腐似的,也禁不住人捏。他就想把小孩卷过来,和以前一样抱在怀里当抱枕——他是这么想的,然而真的把人拉过来,才发现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他似乎总是忽略孩子已经长大了的事实,弥晏也表现出高度的配合性,很乖地缩着身体,像小时候习惯的一样坐在他的腿上,然而那一米八几的分量,很快让谢云逐发出气若游丝的声音:“你下来……”
弥晏也发现了问题所在,很抱歉地站起来对他说:“要不我抱你吧,我抱得动的。”
“……这个家以后不会再有谁抱谁。”谢云逐拍拍身边的座位,“用小狗眼看我也没有用。”
弥晏只好悻悻地在他旁边坐下来。他向来坐得正,柔韧的脊背就像一根笔直的竹苗。不一会儿,他就感觉身旁的男人靠了过来,就好像一根柔软的柳条一样,懒散地靠在自己肩上。
他感受到了谢云逐清浅的呼吸,几乎就落在自己的耳边,痒痒的黑发扫在自己的脖颈上,还有那银耳坠冰凉的触感。
他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直着身体一动不敢动,唯恐柳条随风而去。
谢云逐压根没管他的局促和僵硬,眼神放空地啃着手里的一只苹果。他听到弥晏略带担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最近好像越来越容易累了。”
“嗯……只是延迟性疲劳而已。”谢云逐半阖着眼睛,他对自己的状态很有数,“没必要担心。”
之前他保持高强度的紧绷状态太久了,足足三年凭着超绝的意志力促使自己行动,他的身体变成了燃烧的熔炉,以自己的生命力为燃料熊熊燃烧。而最近一段时间,随着弥晏逐渐能独当一面,他在不知不觉中松弛下来,积攒的压力便释放出来,疲惫感比以往都要强烈。
也不知道这种状态会持续多久,他太累了,好像怎么休息都休息不够。谢云逐放松地把脑袋搁在弥晏的肩膀上,手指缠着他的发尾玩,“怎么了,要是我真的变成了废物,你会养我吗?”
“……”弥晏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什么,然后他羞涩地抿唇一笑,“我宁愿你是一个废物。”
“嗯?”谢云逐掀起眼帘看了他一眼。
“这样你就什么都不用做了,我来保护你,我来照顾你,把你养得好好的。”
谢云逐“哈”了一声,光是想象那副米虫样子的自己,他就觉得很滑稽。也只有像弥晏这样的家伙,能在和自己接触这么久后,产生如此天真的想象。
想到这里,谢云逐忍不住捋了把他的头毛,感慨万千道:“毛毛,你是真的很喜欢我啊……”
弥晏歪了歪脑袋,温和地看向他:“是,我爱你。”
这样的告白他可以脸不红心不跳地说一千次,每一次都和婚礼交换戒指时一样珍重。
只是这一次,他凝视的目光更久一些,仿佛在等待一个回应。
虽然爱一个人是他自己的事,但是终日念念,也会期待听到回响。
那目光如同潮湿的春雨细密无声,然而在不知不觉间就把心都浸湿了。谢云逐想,若是放任不管,这股执拗的情感终有一日将汇聚成海,把自己淹没吧?
难得有喘口气的时间,他觉得很多事有必要说清楚了。谢云逐坐直了一点,认真地望向他的眼睛:“弥晏,你知道我活着的唯一理由是什么吗?”
弥晏的心跳立刻变快了,在一番紧锣密鼓的思索后,他还是谨慎地摇了摇头。
“我要知道我不得不承受这一切的原因,我想找回我真正的记忆,以及最重要的,”谢云逐道,“有朝一日,我一定要回家。”
弥晏的喉结不安地滚动了一下,他想起谢云逐在一开始就对自己说过,如果他能离开游戏,那么他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这也意味着他们永远都不会再相见。
在魂牵梦萦的故乡和自己之间,谢云逐会选择哪一个?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如果我选择了你,就等于背弃了我存在的理由。”谢云逐垂下眼睫,心里也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这么说你能理解么……诶,你别哭啊,都这么大了。”
“没关系,我心里明白的……”弥晏垂下头,想说自己没哭,可是睫毛不过一眨,一大颗泪珠就滚落下来。他狼狈地擦了擦脸,感觉一种酸涩的委屈直往喉咙上冒。
谢云逐轻叹一声,对他的眼泪毫无抵抗力,还是张开了手臂。弥晏就像小时候一样钻进他怀里,把眼泪都蹭在了他的前襟上——
作者有话说:写到这里差不多所有伏笔都埋完了,有奖竞猜:有人猜出安桥的真相了吗?
第75章 失控 他每一次都该死地做到了。……
弥晏一个人伤心了一阵, 慢慢就自己调节过来了。归根结底,他的爱是他自己的事情,阿逐愿意让他爱, 还时不时给予回报,已经是一种莫大的慷慨, 他不该希冀太多。
况且,他很有耐心,他可以一直一直等下去。人类总是多愁善感又易于改变,他却始终如一坚定不移。
谢云逐吃完了一半的苹果,剩下一半不想吃了,便习惯性地丢给了他。弥晏没吭声, 就抱着那半边苹果慢慢地啃着, 简直就是只可怜兮兮的小狗。他的眼圈红红的,嘴唇也红红的,就像苹果的颜色。
好嘛, 他看起来倒平静了,但谢云逐的心却很乱, 索性移开目光, 强迫自己想点别的。
现在是下午六点钟, 安桥已经躺进去吸了一个小时氧, 再过一个小时差不多就要通关了。
说起来这还是第一次,都到最后时刻了,他还对副本设定一头雾水。
无限增殖的伪人、古怪的城市和人民、铺天盖地的迁徙、住着男女老少的产院……以及, 荣先生与安桥……这个世界依旧像个巨大的迷题摆在他面前, 但走到这一路的终点时,他感到自己已经收集了足够的信息碎片,只待拼凑出一个答案。
谢云逐凝神思索, 目光虚虚地落在了对面的墙上。就像普通医院一样,墙上挂着医生信息、人体穴位图、病人送的锦旗,还有一些养生小知识。
即使大脑在进行精密的思考,他的感官依旧在持续不断地感应环境。耳朵关注四面八方的动静,十米外风吹动树叶的声音有节律地摩挲着他的耳膜;空调出风口呼呼地吹着冷风,送来一种凉爽的混杂着消毒水的气息……他早就已经习惯了处理如此复杂的信息,并保持高度专注,然而这一次,他却无论如何都无法静下心来。
一段无用的信息,总是让他分神。他的灵感、他的直觉、他的潜意识似乎在不停地提醒他,看向那里,那里有东西——
谢云逐抬起头,视线渐渐凝聚在一点,落在了那副人体穴位图上。
他看到了弯弯曲曲的大肠小肠,上面连接着胃,再往上是肝脏,然后一对肺包裹着心脏……将这些器官连接在一起的,是纵横交错的血管和经络。
等等,这是……
灵感的火花一闪而过,紧接着整条思维网络都被点亮,所有不合常理之处都被解释得如此和谐,真相竟如数学公式一般简洁优雅、包罗万象。
“原来如此,”谢云逐扼腕叹息,“这个世界的真相原来这么简单,从进游戏的第一秒就得到了提示,可是我居然被蒙蔽了这样久……”
“诶?”弥晏想不明白同样都是坐着休息,在他还在黯然伤神的时候,谢云逐就已经什么都想明白了?那真的是人类的大脑吗?
他迫不及待地问道:“阿逐想明白了什么?”
“不要总想着问我,弥晏,你要学会用自己的大脑思考。”谢云逐又开始了“我考考你”模式,“这样吧,要是你能在通关副本前想到答案,我就给你一个奖励。”
“奖励?”弥晏热切地望向了他,不知为何他脑海里第一个冒出来的画面,竟然是那天的梦中,那个看不清的男人翻身坐到了自己身上……他为自己的想象而羞耻,脸顿时红了,“我、我会努力想的……”
殊不知,谢云逐想让他多动脑的出发点是好的,然而他给出了这样的奖励,属实是让他的脑袋变成了一锅煮沸的汤,里面飘满了黄色废料。
呃呃,头好疼啊,要长脑子了……
弥晏感觉自己的思维能力依旧被这具身体禁锢着,而且最近喂能量光球造成的提升也越来越有限了。他努力地回忆每一个细节,隐约能触碰到答案的边界,却始终无法组合成一体。
还不够,他还需要再长大一点,他的知识、他的能力、他的智慧、乃至他能使用的力量绝不只是现在这样,他隐约能感觉到曾有一个更加完美的自己存在——如果是那个自己,一定能很快地跟上谢云逐的思路,能默契地和他一起战斗,能把他肩上的压力扛过来一半。
见弥晏在苦思冥想,谢云逐便百无聊赖地翻起了系统界面。他估摸着游戏接近尾声,还留在副本里的清理者不会太多。果然,一眼看过去,名单上只剩下20多人。
他们中的绝大部分,应该都是完成任务顺利通关的。这个副本并不算难,伪人虽然可怕,但并非不可物理消灭的超自然力量。拯救安桥的主线任务更是简单,足以看出副本主神的仁慈。
因为名单上的人数少,谢云逐的目光一眼就扫过了所有名字,突然有一个熟悉的名字跃入了他的眼帘,叫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这个名字出现在名单的最下面——宋娇。
整个名单是按照进入时间倒序排列的,这也意味着宋娇是第一个进入该副本的清理者。
谢云逐难以置信地“咦”了一声,“不对,怎么是她?!”
他当然不是在副本中见过宋娇,他对这个名字的印象,来自副本外。
《混沌天途》游戏在线时间排行榜,他只排第二,排行第一的清理者ID,正是宋娇。
要知道,他几乎是《混沌天途》最老的一批玩家,在游戏运行之初就在里面了。然而这个宋娇甚至比自己还早进游戏,而且和自己一样再也没离开过,才会有这排行第一的游戏时长!
现在这个副本里,居然出现了一个叫宋娇的清理者!
会是她吗?还是恰好重名?关于他们的命运,宋娇会不会知道些什么?
好像在无垠的荒野里望见了一缕炊烟,谢云逐心中燃起了一丝希望,哪怕宋娇和自己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可是光是看见世上有这样一个同病相怜的人存在,对他来说都是莫大的安慰。
真的也好假的也罢,必须见到她,哪怕是一丝一毫出去的希望,也绝不能放弃。
“宋娇……该怎么找到她?”谢云逐自言自语,飞速运转的大脑很快为他找到了答案,“对了,问军部……赵大校说过的,军部监视着每一个外来者的行踪……时间不够了,必须在的结束前找到……”
弥晏看他一边嘀咕一边站起来往外走去,吓了一跳,“怎么了?”
谢云逐甚至没有心思回答他,大步走到了电梯口。多么意外,他发现命运留下的一扇小窗,仿佛可以窥见真相。他有些惴惴不安,不知道探头出去能看见回家的道路,亦或者一堵更加密不透风的水泥墙。
走到一楼,大街上的嘈杂声更响了,还有一些绑着黑色头巾的激进派闯进了医院大厅,大声叫嚷着什么口号,听来听去都是“杀杀杀”那一套。
谢云逐经过那一张张神情激动的脸,听到他们歇斯底里的吼叫:“伪人就要来了!就要来了!除了新都和双峰,其他所有地方都沦陷了!”
“必须拯救我们的祖国……为了安桥!……不惜一切代价!”
末日的氛围笼罩在大街小巷,道路上的警笛鸣响一片,到处是忙乱奔走的人们,不知要前往哪里去。谢云逐左右环顾,终于看到了一个佩戴着军衔、看起来比较镇定的军官。
“长官!请帮帮我!我和朋友走散了!”他冲上前去,一脸焦急地看向那个军官,“求您帮我找到她!”
如果在其他任何地方,谢云逐都没有把握能得到回应,然而这是在淳朴热情的安桥国。那个军官很快便替他着急起来:“不要慌,你把朋友的情况告诉我。”
“我朋友叫宋娇,是和我一样的外来者……”谢云逐知道军方会监控每一个清理者的行踪,果然听到“宋娇”这个名字,那个军官的神情就是一变。
“你刚才说,你走散的朋友是宋娇?”
“是!长官,您认识她?您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吗?”谢云逐飞快地问道,“这里太乱了,我只能靠您了……”
“我怎么可能会不认识她,这里的每个人都认识她,宋娇可是我们最忠诚最勇敢的战友。”军官的手悄悄移动,搭在了身侧的配枪上。他眯起眼睛看向谢云逐,“但她唯独不可能是你的朋友!”
“什么?”谢云逐察觉了他瞬间爆发的敌意,强行让自己从焦急中镇定下来。他的确是有些太急切了,以至于好像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事……他看到那个军官打开移动设备,将一张地图展开在自己面前。
地图上标注着十几个红点,有的在飞速移动,有的则一动不动。每一颗红点都对应着一个仍然存活的清理者,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集中在了未沦陷的新都和双峰城。
比如代表他的红点,就和军官的位置相重合,旁边标注着他在这个副本里的ID:梁雨随。
只有一个孤零零的红点,静止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一动不动。
那个红点旁边标注的姓名,是宋娇。
她所在的地方,是旧都。
那个从战争之初就早已沦陷的、安桥国曾经的首都。那片荒凉的死域,人与神都无法企及之地——宋娇就驻守在那里。
她是第一个进入安桥副本的清理者,从最开始存活到了现在,她没有死,也没有离开。
“说起来,我倒想起一件事。”军官探究地盯着他,“宋娇有着和你一样的蓝眼睛呢。”
蓝眼睛?!他的同类,那些疯子!谢云逐的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可如果宋娇有办法在旧都存活到现在,很有可能她的理智是清醒的……这可能是唯一的机会,他能见到一个游戏时长比自己更久、有着同样眼睛、且还保持着理性的清理者同类!
必须想办法见到她,不惜一切代价。
然而他也不得不面对迫在眉睫的麻烦:如果宋娇从始至终都在旧都没有离开,自然不会是自己的“朋友”,自己临时编造的拙劣借口,已经被这个气势汹汹的军官给看穿了。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伪人?!”军官逼视着他,从口袋里掏出配枪,在极限的高压下他已经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你的目的是什——”
他的话没有说完,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巨力,一下子擒住他持枪的右手反制在身后——那是一个潜藏在暗处的危险分子,他的另一只手扼住了自己的咽喉,力量大到匪夷所思。
“谁、呃呃……”军官连挣扎都做不到,嘴巴里也无法发出声音,甚至其他士兵也在骚乱中无暇顾及自己,只能用通红的眼睛瞪着眼前冷静的黑发男人。
“好了,弥晏。”谢云逐总算开了口。
从他和军官开始对话的那一刻起,弥晏就装作一个无所事事的普通路人站在了他的身后,胳膊上随意地搭着一件外套,外套底下遮着一把上了膛的枪,金瞳一眨不眨地盯着军官的后背,就像一只潜伏的捕猎者,随时准备跃起咬住猎物的脖子。
所以谢云逐没怎么用心编造谎言,因为他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就不会有危险。
也不知道是谁教会了他这些,这种打配合的意识,经常会让谢云逐有一种他们已经合作了许多年的错觉。
“松手。”
弥晏松开了手,但仍然阴魂不散地站在军官身后,不悦道:“他差点对你开枪了。”
“咳咳咳……你们这些伪人、伪人,该死的你们毁了我们的一切!”军官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喘气声,比起惊恐更多的是愤怒,他怒发冲冠已经失去了理智,也不管打不打得过,“来吧,我要和你们同归于——”
他的嘴巴张成了一个圆形,从里面仿佛要喷出愤怒的熔岩。
这是谢云逐看到的画面,但他没有听见后面的话音。因为那一瞬间从背后传来的巨大爆炸声,让他的耳朵在尖锐的痛楚后陷入嗡鸣。
变故发生之快,转瞬间就在人间降下炼狱——
谢云逐在军官陡然睁大的眼睛里,看到了冲天而起的火光,紧接着爆炸的冲击波从背后袭来,就好像成吨的卡车全速撞击,将他掀飞了出去!
是他身后的医院爆炸了!
疼痛、轰鸣、灼热、晕眩……无数神经信号冲向大脑,在人类根本无法做出反应的那一刻,弥晏反朝着爆炸的方向冲了过去,一把抱住谢云逐的腰,拼尽全力用自己的领域包裹住了他。
爱神的领域质地柔软,并不为战斗而设计,不足以完全抵消伤害。弥晏以自己的身体为肉垫倒在了地上,然后一翻身将谢云逐护在了身下,以免那些飞溅的碎片伤害到他。
他很庆幸自己长高了,长大了,所以正好能将男人遮在自己身下,用手臂环住他的肩膀,用胸膛保卫他的胸膛。阿逐还是完好的,他腹腔里柔软的脏器、轰鸣的心跳、温暖的皮肤……这些都是属于自己的、绝不能被侵害的……弥晏死死收紧手臂,他的背上和脑袋上疼得厉害,但他不在乎。
他唯一在乎的东西就在自己怀里,因为有好好保护住,在这一刻弥晏甚至感到幸福。
“弥晏……”谢云逐失神地抬头看向他,他仰躺在地上,抬头便可以望见双峰城高远的天空,然后是那孩子痛苦喘息的神色,刺目的血从白发间淌了下来,滴滴答答落在了自己的脸上,粘稠、滚烫、血淋淋一片。
他发誓要保护自己,他每一次都该死地做到了。
第76章 一个吻和一个真相 “原来我也是你的一……
“有点晕……”弥晏本来想要撒娇抱怨的, 然而看到了谢云逐那近乎空白的神色,还有那止不住惊惶颤抖的眼珠,他立刻扯出一抹笑, “没什么事,不严重, 我也用领域包裹住自己了。”
谢云逐撑着身体坐起来,手探过去摸了把他的后脑勺,摸到了那个豁开的伤口。还好没有东西残留在里面,只是一道伤口——很大的一道伤口,一只手都捂不住,血从每一条指缝里溢出来。
好像连跳动都忘记了的心脏重又“砰砰”地狂跳起来, 他梗着喉咙, 想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可连声音都在止不住颤抖:“为什么……”
弥晏歪了歪头,不管“为什么”后面跟着什么样的问题, 都问得很多余。难道他没有明明白白地展露自己的心吗?他决定再次重申:“因为我爱你……”
“我告诉过你,我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回家, 我迟早会抛弃你!”谢云逐急促地打断了他, “你永远都没法听明白吗, 你只是我回不去后的第二选择……”
为什么总是这样奋不顾身?为什么总是为了没有结果的事情拼尽一切?
弥晏缓缓地眨了眨眼睛, 白睫毛扑扇着,最后变成了一个弯弯的笑颜——不知为何他看起来竟然还有些开心。他选择性听人说话的毛病大概已经病入膏肓,小声嘀咕道:“原来我也是你的一个选择吗?”
“哈……”很难说是不是被他气的, 谢云逐竟然也能笑出来。然后他伸长手臂抱住弥晏的脖子, 迫使他低下头来。苍白无血色的嘴唇因为惊讶而微微分开,被他一口含住,灵巧的舌头长驱直入, 舔了下他的上颚。
弥晏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从身体到灵魂都像是发生了一场大爆炸。
好痒、好软、好甜……这是什么?一个吻?谢云逐主动吻了他,他怎么可以这么做,这会杀死自己的,他难道不知道吗?
过去的他被毁灭殆尽,然后一切都在这个吻中新生。他的心脏难以承受这种负荷,都快要爆掉了,肌肤紧贴的地方都好像在燃烧,从心底深处生出一种焦渴,他必须拼尽全力攫取水分,所以他很快抢过了主导权,捧着男人的脸颊,用身体压制住他无意识的挣扎,追逐着他退却的唇舌,不惜用牙齿去咬,连呼吸都要全部掠夺。
从始至终,弥晏都没有闭眼,可以说连眨眼都没有过,因为他想要看清那个人,连他的一丝颤抖和挣扎都不想放过。浑身充盈着力量,伤口正在飞速愈合,他把领域张开到最大,包裹住他们,如果他因为过度幸福而死掉,那么可以就地埋在这里。
可谢云逐闭着眼睛不看他,只是尽力地回应这个施暴一般的吻。他的脸颊因缺氧浮现了红晕,鸦黑色的睫毛轻轻颤动,这让他看起来竟然有些深情。
说不上来吻了多久,直到仅剩的一丝理性提醒弥晏,人是可能因为缺氧而死去的脆弱生物,他才恋恋不舍地松了口。
爱神的领域仍包裹着他们,谢云逐喘得很厉害,他摸摸自己的酸痛的下颚和发麻的嘴唇,比起说是被吻了倒不如说像是被狼咬了。
肇事者跪坐在地上,双眼发亮地盯着他,那金黄竖瞳里写满了食髓知味的餍足。
“……”谢云逐抬起手,摸了把他的后脑勺,粘哒哒的血裹在头发上,然而伤口已经摸不到了。
一个吻而已,药到病除,不愧是爱神,真方便啊。
他清了清嗓子,想要声明刚才这个吻完全是出于疗伤的考虑,然而张了张嘴,不仅嘴角生疼,舌头也完全是麻的——这个狗崽子!
弥晏凑上前来,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破皮的嘴唇,乖巧地说道:“我爱你。”
刚才像没进化完全的畜生,现在又像是个天使,这套组合技杀伤力巨大,连谢云逐都不能幸免。他勉强把气喘匀了,哑声道:“起开点,外面怎么样了?”
刚炸完一身伤,他们光顾着啃啃啃了,也没观察周围的情况……全怪这家伙,只要与他有关,自己就失去了理智和判断力。
他坐起来,弥晏依旧跪坐在他身边,将密不透风的领域打开了。爆炸后的灼热和硝烟立刻扑面而来,谢云逐也得以看清了周围的情况:
刚才还在和自己交流的军官,已经被炸成了一个血人,就倒在不远处的废墟上。刚才他俩亲个没完的时候,这具尸体或许就死不瞑目地盯着他们看。
其余大大小小的尸体,有军方的人,也有路过的普通人。很多都被炸得没了全尸,被烧得焦黑一片。
没办法,这里离爆炸源太近了。若不是弥晏及时护住他,他也会成为这些无名尸体中的一具。
谢云逐已经有了一种非常强烈的不祥预感,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回过头。在一阵浓黑的烟雾和冲天的火光里,他看到了双峰城医院的废墟。
整座医院都被炸毁了,爆炸点不止一处,废墟上已经看不到一块完整的建筑,没有人能从这场毁灭中存活下去。若当初没有为了寻找宋娇而走出医院大门,即使有爱神的领域,他和弥晏恐怕也无法在这样恐怖的爆炸中幸存。
“安桥……”谢云逐张了张嘴,“咱们的安桥还在医院里……”
现在怕是已经炸成了火焰、浓烟和偶尔飘落在他脸上的黑灰。
一时间他的脑海里只剩下三个黑体加粗大字:
完蛋了。
一路上历经如此多的艰险,度过九九八十一难才把安桥送到这里,安桥明明喘得要生要死,但也扛过来了。可就在这最安全的医院里,只差一个小时就能醒来的时候,却和医院一起被炸得灰飞烟灭……
一同被炸毁的,还有他们的通关希望。
谢云逐甚至都无法理解为什么,更没有心力去想接下来该怎么做。末日眼看就要到来,可他上哪里去找另外一个安桥去拯救?
如果任务失败,他和弥晏就会被永远留在这里,失去所有记忆,成为一个没有自我意识的NPC,永永远远经历这一场场绝望的轮回。
弥晏挨着他的肩膀,机警地竖起耳朵,望向了被浓雾掩盖的某个方向:“有人来了。”
这时候来人?医疗队的吗?不可能吧,整个安桥国的医生,应该都在这场爆炸中上天了。
谢云逐也听到了脚步声,听起来人数不少。他心思一转,拉着弥晏一起倒了下来,并且闭上了眼睛,“装死。”
两人调整状态,躺得比仙人板板还硬,就听到远处传来了欢呼声和谈笑声,竟然是一队士兵走进了爆炸后的废墟里,他们都绑着黑布,是激进派的成员。
可他们并不是来救人的。
谢云逐的眼皮悄悄掀开一条缝,接下来看到的事,完全超越了他的想象:他看到那些士兵把躺倒在地上的人们一一翻过来检查,遇到还有一口气的,就直接一枪射死,保证没有一个活口。
一个小女孩,被妈妈搂在怀里保护着,还没有死,伤心地哭着喊妈妈。
一个士兵在近处瞄准,射穿了她的头颅。
“消灭伪人!”每一颗子弹伴随着一声欢呼,“拯救安桥!”
“杀!杀!杀!”
士兵们又汇聚到了几具焦黑的尸体前,似乎发现了他们的铭牌,都激动得泪流满面,“向敢死队的英雄致敬!”
“消灭所有人类,才是拯救安桥的唯一方法!”
“杀!杀!杀!”
谢云逐重重地闭上了眼睛,他已经理解了一切。
医院的爆炸就是这些激进派干的,刚才和自己擦肩而过的那些狂热分子,就是安装□□的敢死队。所谓激进派的理念,不仅仅是要杀死伪人,他们是想要杀死所有人类!
因为双峰城很快就要沦陷了,只要有一个人类活着,或早或晚都会被感染成伪人。只有无差别地消灭所有生灵,伪人才会跟着一同消亡。
这些激进派不会思考一秒,失去了一切生灵的死国,失去了能承载文明的人类,安桥最终还是安桥吗?
这是真正的末日:万千国土沦丧,伪人包围了最后的据点,而被神明保护在里面的人类,已经率先一步陷入了癫狂。
“免疫风暴……”谢云逐在自己为数不多的医学知识里面搜索,“好像是叫这个名字?”
在机体面临巨大的威胁时,免疫系统狂暴化,开始无差别地攻击一切,敌我不分地自我摧毁。
这就是在安桥的身体里,正在发生的劫难。
激进派士兵的脚步慢慢走近了,枪声在极近的地方响起,他们会事无巨细地检查每一个倒地的人。
谢云逐感觉自己的手被握紧了,弥晏的手有些发颤,悄无声息地握紧了他的,似乎在表达某种决心。他召唤出了自己的小罐子,现在里面装了许多爱,必要时它们也可以变成杀人的手段。
谢云逐知道他打算做什么,可是这傻毛球,他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几十个荷枪实弹的士兵吗?他就算再强大,也是会死的。
谢云逐反扣住了他的手心,同时睁开了眼睛,喊道:“荣先生。”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但足以叫周围所有士兵都看过来,几十个枪管对准了他,谢云逐不为所动地望着天,“荣先生,我知道你在。”
“如果我死在这里,你就会失去唯一能拯救安桥的方法。”
“还有一个活口!”士兵吼叫着射出子弹,“杀了他!”
然而下一刻,他手上的枪就无端掉了下来,沉重地落在了地上。
所有人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个士兵凋零了。
不是死亡,而是凋零,就好像深秋枝头的落叶,他的皮肤绉缩失水而变得焦黄,他的身体蜷曲而薄脆如纸,他在一瞬之间被抽走了所有生命力,就好像一团无机物一样碎散在地。
穿着黑色长风衣的男人走进了废墟里,谁都没看清祂是何时出现的。祂有着新叶般的绿眼睛,和春日般和煦的面容。祂被视作安桥的守护神,司掌着生命的荣与枯。
当然,此刻祂并非来挽救生命,而是来降下死亡。
祂走过的一切地方,那些疯狂的士兵都开始凋亡,好像寒冬的第一道凛冽之风,带走了枝头苟延残喘的枯叶。
唯有两人没受到影响,当荣先生在谢云逐面前停下时,后者刚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
“我并不认为你有拯救安桥的方法,”荣先生言简意赅道,“我来,只是兑现帮你通关副本的承诺。”
谢云逐冷笑一声:“哦,我的保护对象都被炸成灰了,你知道来了?”
“你的安桥死了?没关系,再造一个就可以了。”说着,荣先生摆了摆手。
不远处的废墟上,一个昏迷的中年男人好像蒙受了某种召唤,忽然直愣愣地站了起来。
“求求你,帮帮我,好心的先生,”他一瘸一拐地走到谢云逐面前,用沙哑的嗓音求助道,“给我口水喝吧!只要一口水就行,求您了……”
谢云逐抱着胳膊看向他,“你叫什么名字?”
“我?”那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愣了一下,“我叫……我叫安桥……给我口水吧,一口水就算是救了我的命了。拯救了我,对您也是有好处的吧?”
可是他脖子上挂着的工牌上,明明写着他的名字叫“杨柏材”。
“不愧是主神大人,可以把任何人都变成‘安桥’。”谢云逐无视了男人的恳求,依旧直直地盯着荣先生。
“把水给他,完成任务,离开这里。”荣先生淡然道。
“贺瑛说得没错,你的确是一个仁慈的神明。”谢云逐叹息一声,“从一开始,系统任务里的‘拯救安桥’,指的就是拯救安桥这个国家。但是我猜这是世界的混沌值超过了80%,根本没有清理者能完成这个任务,于是仁慈的你为我们准备了名为’安桥‘的npc,只要能拯救他们,依旧可以算作通关,对不对?”
就像现在,荣先生随便指名了一个路人来当安桥,只要给这个安桥一口水喝,任务就算作完成了。祂没有违背自己的承诺,在毁灭前保证他们能够离开。
可惜在知道宋娇的存在后,谢云逐可不打算放过祂了,他必须死磕到底。
荣先生蹙了蹙眉:“我不知道你还在犹豫什么。”
“你对我没有耐心,无非是觉得我一无所知,也不相信我有改变一切的能力。”谢云逐上前一步,“可是荣先生,我只用了两天的时间,就洞悉了你藏在这个副本里的一切秘密,你凭什么觉得我做不到?”
在漫长的神生里,荣先生不曾被哪个人类靠得这样近,不曾被手戳着胸膛被告知可以把一切交给我,可是祂望着谢云逐的眼睛,便怔怔地失去了一切言语。那双仿佛燃烧着星芒的深蓝眼瞳,叫祂想起了记忆里另一双美丽眼睛,祂的安桥……
若真的能拯救她,祂愿付出自己的一切。
“从头说起吧,”谢云逐捕捉到了他一瞬的动容,立刻抓紧机会道,“如果我全都说对了,那么你就要相信我有拯救安桥的能力。”
只是被这双执着的眼睛看着,荣先生就无法说出任何拒绝的话,向来如此。祂的沉默表示了他的应允。
于是谢云逐开始讲述,他从医院的那幅图得到灵感,将所有残破的线索缝补成了唯一的真相:
“所谓的安桥并非国家,从始至终都是一个人类。我们现在正在她的身体里——准确来说,我们出生在她的肠道,一路经过了她的胃、肝脏、心脏,最后来到了她的肺中。
“我所看到的一切,不过是一种象征。所谓的安桥国民,其实是安桥的一颗颗细胞,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们保护的那个缺氧的运输队成员,本质上只是一颗红细胞。他必须来到双峰城医院——也就是安桥的肺——来获得氧气。”
荣先生没有说话,然而看向他的眼神,已经带着些许不同。于是谢云逐一口气说下去:
“而我们的敌人,那些无限繁殖、不死不灭的‘伪人’,其实就是癌症。”——
作者有话说:
第77章 决心 他一定会胜利归来,再讨一个凯旋……
“够了, 不用再说下去了。”荣先生那被忧郁笼罩的面容,第一次涌现了名为焦躁的情绪,祂几乎是喝止了谢云逐的话, “就算你看透了一切,那又怎样?!”
“我的确不能做什么, 重要的是你的选择。”谢云逐遗憾地摇了摇头,“你看,你终究离开了产院,在你离开的那一刻,元帅的生命就结束了。”
荣先生低声道:“这一轮就要结束了,他本来就是要死的……”
“不要打断我。”谢云逐根本不给祂自我辩解的机会, “当我终于意识到安桥是一个切实活着的人之后, 我就想起了你在产院的话——你问我‘是否要结束一个无知无觉的痛苦生命’,其实根本不是在问元帅,而是在问安桥, 这个你深爱着的女人。”
荣先生的脸扭曲了一下,被那双幽沉的眼睛注视着, 祂有种自己一丝.不挂的错觉, 没有任何秘密能瞒过他的眼睛, 自己的一切在他面前无可遁形。
“让我们从头说起吧。混沌感染了安桥, 以癌症的形式在她的体内蔓延,连你这个生命之神也无法挽救她。所以你加入了《混沌天途》游戏,将安桥的身体做成了副本, 让一批批的清理者进入, 因为只有清理者才能对抗混沌。
“每当她的病情急遽恶化,你就借助游戏重启轮回。在每一次的轮回开始,你都会唤醒那些有用的细胞, 让他们和你一起并肩作战,贺瑛是这样,元帅也是这样。然而你经历了太多太多次轮回,一次次看着心爱的人濒临死亡,绝望一点点累积,你已经受够了这一切,所以你最终决定放弃。”
他的每一句话,都是在往钉子上施加分量,荣先生那并不坚硬的心防,就这样一点点被他凿开来,露出了鲜血淋漓的伤口。放在平时谢云逐并不会这样赶尽杀绝,可是他也有自己必须达成的目的。
“你的确什么都看透了,可是你无法理解我的痛苦……”荣先生捂住了眼睛,“安桥没有再醒来一次,我甚至都没法问她一声,她是否愿意这样痛苦地活下去。我让她一次次承受死亡的痛苦,全是为了自己的私心,我不想再折磨她了……你明白吗?这一切早该结束了!”
“你为什么会觉得她无法回应?”谢云逐问,“你看不到她的身体那样努力地想要活下去吗?她的胃在努力吸收营养,餐馆的老板娘告诉我要好好吃饭;她的免疫细胞在拼死战斗,用自杀式袭击和癌症作战;她的心脏那样努力地跳动,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这些你都看不到吗?
“还有贺瑛,她只是一颗小小的免疫细胞而已,她的确很渺小,但她想要拯救安桥的意志比你坚定百倍,别告诉我你感受不到。”
“我……”荣先生的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了,半晌才道,“可那只是安桥身体的求生本能而已——安桥已经感染五年了,成为副本也有三年。我不想在这里和你讨论生命哲学,你只需要知道,大脑才是人的灵魂所在,人的意志和本能是两回事,不然世上也不会有自杀这回事了。”
三年来作为副本一直都昏睡不醒的安桥吗?谢云逐微微一怔,脑海中忽然察觉一丝不对——新都对应心脏,旧都对应大脑。旧都早已沦陷,失去了一切联系,这对应着病重的安桥失去了意识,无法醒来。
而那个军官告诉他,从最开始那个名叫“宋娇”的清理者,就驻守在旧都——也就是安桥的大脑。
她为什么会在那里?她为什么始终没有离开?这个“一开始”,是从这轮游戏开始,还是要追溯到遥远的三年前?
宋娇、安桥……他不过稍微一琢磨,两个名字便在脑海里渐渐重合了,它们的结构如此相似,有着同样的汉字零件……
等等,这只是一个简单的拆字重组而已,谢云逐恍然大悟:宋娇就是安桥,宋娇只不过是安桥在外行动的化名!
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宋娇在游戏里的时间会比自己还长,这不是因为她比自己更能熬,而是因为她从一开始就昏睡不醒!
那个军官还说,宋娇有一双和自己一样的蓝眼睛……
荣先生已经厌倦了无休止地争论,祂没指望任何人能理解祂心中的绝望,转身便欲离开。然而这时,一双手却按在了祂的肩上,死死地掐住祂的骨骼直到祂感到疼痛。
谢云逐极近地逼视着祂,那双蓝眼睛几乎让祂恐惧,情不自禁地别开了目光。
“你从始至终都不敢和我对视,为什么?”谢云逐轻声问道,“是因为我有一双和安桥一样的眼睛吗?!”
荣先生的呼吸一错,太近了,近到祂被那双眼睛捕获,深沉的暗夜笼罩了四野,祂也不过是一个夜色下颤抖的生灵。被迫去注视,被迫去凝望,荣先生忽然有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感受:好像对方能感受到自己的痛苦,因为他以一个人类的身躯,承受了同样的沉重命运。
“带我们去旧都,去安桥的大脑。你做不到的事,我来做,我来唤醒她。我必须要见到安桥!”谢云逐咬牙切齿地一口气说完,最后的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我有想从她那里得到的答案,只有你能帮我……这是我的……恳求。”
“……我做不到。”
“你可是神明!”
“我做不到。在混沌以癌症的形式出现在她身上后,安桥每天都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所有的镇痛剂都对她无效,她每天都活在炼狱里。所以有一天,她终于再也承受不了这一切,她昏了过去,然后再也没有醒来。”荣先生闭了闭眼睛,“安桥的大脑已经彻底封闭了,即使是我也无法打开。”
“我想试试。”
“你也做不到。”荣先生平静地阐述事实,“我是生命之神,也是安桥的爱人,连我都做不到的事,你更不可能。”
“站在你面前的也是一位神明。”谢云逐看向弥晏,“你的罐子呢?”
弥晏立刻掏出了那个随身携带的小小玻璃罐,里面已经收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东西。
“这是我们一路走来收集到的、饱含爱意的信念。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这其实是一条条的神经信号。只要受到足够的刺激,植物人也有可能醒来,我想试试。”
荣先生的神情微微一动,祂意识到这的确是一条可行的方案,眼前的神明虽然还很弱小,但是他的确可以做到一些自己做不到的事。然而……”我明白了。”荣先生第一次主动上前一步,平和地注视着谢云逐,“请你为我去一趟大脑,试着唤醒安桥,我会给予你祝福,护佑你一路平安顺遂。”
哦?这就把祂说动了?
谢云逐想不到说服的过程还这样顺利,心里甚至感到有些违和。还没等他咂摸出那一丝不妙的来源,微凉的手指便落在了他的眉心上。
伴随着手指的触感,所有的思绪都停滞了,谢云逐脊背发凉地意识到,他得到的恐怕并不是祝福。
意识飞快地涣散,在陷入昏黑的最后一秒,他看到废墟上开满了细小的白花,环绕着那个面容悲悯的神明,在37度的风中轻轻招摇着。
“阿逐!”弥晏都没反应过来这瞬间的变故,本能地上前接住昏迷的男人。他的面容恬静,看起来似乎只是睡着了。
“你对他做了什么?!”他愤怒地望向高高在上的神明。
“我只是让他暂且休息罢了,他太累了。”荣先生面无表情道。祂在手心里汇聚了一团水,丢到弥晏面前,“去把水喂给那个男人,完成你们的任务,离开游戏。”
“为什么?你明明已经答应阿逐了!”弥晏愤怒地挥手把水团打散,“到最后你还是不相信他!”
“我没有不相信他,他的确提出了一条可能拯救安桥的方案,”荣先生平和地说道,“但是我不能让他踏上如此危险的旅途,我可承受不了害死他的代价。”
“什么……”弥晏有些懵了,荣先生这样说,好像谢云逐是什么重要的人物一样。
“我执掌着一部分生命的权柄,我能看到你所看不到的东西。”荣先生的眼神悲悯,“你看到的他始终都非常强大,那是因为他有无与伦比的意志,让他燃烧自己的生命撑到现在。但凡事都要付出代价。我看到他的三盏火非常微弱,生命力已经接近枯竭,而强弩之末的他只会更加用力地拉紧弓弦——直到某一天,弦崩然断裂。”
“不,不可能,阿逐一直都很强大,他不会……”弥晏下意识地否认。
“内在的生命力枯竭,他会越来越明显地表现出困乏和疲惫,我不信你发现不了那些征兆。”
荣先生用平缓的语调说着,可是也逐渐开始不忍,因为那个白发的青年悲伤地望向自己,眼泪无声地滚落下来,沾湿了他的脸颊和衣襟,那太阳一样明亮的眼瞳,也被泪水浸透了。
对比自己记忆中那个强大无匹的天神,荣先生不由叹息,现在的这位到底还只是个孩子……
“让我去。”可弥晏很快擦干了泪水,大声地说道,“我去一趟大脑,帮你叫醒安桥!你能看到我的命吗?我还年轻,我还有很多生命力。“
荣先生看不到他的命,但是也能感到他的命硬。
这的确是唯一的机会了,或许祂真的能再见安桥一面,问问她的想法。如果她想活,那么再轮回一万次自己也愿意,如果她想死,那么就让她在自己的怀中安静离去……
荣先生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即使是你,这一路也很难,你会受伤,也许会死。“
“没关系,”弥晏满不在乎道,在听说谢云逐的生命力枯竭后,他满脑子只剩下了一个执念,“但是我要和你做个交易,如果我能成功唤醒安桥,你就要让阿逐的生命力恢复。”
“……这很难,为了安桥,我已经用去了太多太多力量。”荣先生伸出了手,“但如果你真的能做到,我愿意耗费自己一半的神力,来滋养他的生命。“
“我们说好了。”弥晏很快地握住了祂的手。他感到掌心一热,从荣先生的手心里传来了温暖的力量,那是一团温热的风,萦绕在他的指尖,好像春天在亲吻他的手指。
这一次,弥晏得到了货真价实的、来自生命之神的祝福。
他把昏睡过去的谢云逐交给了荣先生照料,荣先生脱下自己的风衣,盖在沉睡不醒的谢云逐身上,然后很轻松地就把他抱起来,“我会代你照顾他,无论你是否能平安归来。等他醒了,我会告诉他你为他做了什么。”
“多谢。”弥晏调试着荣先生为他找来的车子,这趟前往新都的旅程只有他一个人。
“我已经很久没去过新都了,我无法告诉你你会遇到什么。唯一能确定的是,沿路会出现大量的伪人,你要小心。”荣先生叮嘱道,“我会镇守在心脏,再为你争取一天的时间。”
“足够了。”弥晏最后深深地看了谢云逐一眼,看到他有些破皮的嘴唇,关于那个吻的甜蜜回忆便浮现心头。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他不会死,因为他一定会胜利归来,再讨一个凯旋的吻。
第78章 城门开 这是一个充满爱的世界。……
从旧都到新都, 从心脏到大脑,路程同样超过1000公里。
不过这一次,路上不会再有阻碍了。弥晏将车开得飞快, 懒得去管前路会撞到什么,他的路线就是一条直线, 没有路他会生生撞出一条路来。
越是靠近大脑,就越少受到“象征”的影响,越来越显现出真实。天空和大地都呈现出赤红的颜色,伴随着心跳和脉搏它们在有节律地跳动。
咚——咚——咚——
弥晏的耳边,就时刻弥漫着生命不息的律动声。放眼望去,无数伪人在大地上、在天空中匍匐爬行, 有的非常细小, 空气中漂浮的淡红色水滴里包裹着它们小小的脸;有的非常巨大,顶天立地,四处奔走。
它们无处不在, 组成了山川河流,它们本就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是机体自身孕育出的魔鬼, 是无序扩张的死亡之癌。
这一切恐怖至极, 好在弥晏基本什么都看不清, 大脑的影响力太可怕了,他开始不断地产生幻觉。安桥的潜意识、情感、记忆和梦境强烈地影响着他,他眼前几乎只剩下幻觉, 都是破碎的、模糊的、无意义的片段。
被包裹在这些幻觉中, 弥晏只能依靠本能去杀戮。
好在荣先生送给他的祝福,是一阵风。在旧都时,这阵充满生命力量的风护卫着城市, 抵御伪人的黑云压境;而在他手中,这阵风变成了摧毁一切的风暴。
弥晏先是放弃了车,因为风可以带着他前进;后来放弃了枪炮,因为没有效率。
他从后备箱的武器里,挑出了一把刀。普通的制式军刀,为杀戮而制造,冰冷且绝对高效。
也是看到这把刀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也是会使用冷兵器的,而且恐怕相当擅长。
他挥出刀刃,割开了一个童年的清晨望见日落的记忆,割裂了一个巨型伪人的身体,千万道风在冰冷的刀刃上吹拂,天地间荡开一色清冷的寒光。
他不断向前,不断挥刀,万物都在碎裂和变形。白发被风吹起,风在耳旁呼啸,他闭上了眼睛,听到耳旁传来遥远的声音:
“为什么突然想学用刀了?”
啊,是他……那个在雨夜里被自己拥抱着的男人,自己的“前任”。明明无法听清他的音色,可是弥晏一下就知道是他了。
“因为很帅啊。”这是自己在说话,“你教我嘛。”
“你以为我什么都会吗?你自己学。”男人道,“有枪的时代,谁还用刀啊。”
自己当时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隔了不知多久的岁月,弥晏依旧记得那未说出口的缘由——因为用刀的人,总是要冲在最前面,把重要的人护在身后。把迎面而来的伤害都斩断,他的刀刃只知道向前。
当然了,帅也是一个原因。那段时间他习惯于穿全套正装以便在杀戮的间隙谈个恋爱,戴上手套以免触摸爱人的手沾上血迹。
他学会了如何优雅地驯服这柄冷兵器,以及如何俘获恋人的芳心。他可以用刀锋一点点从下到上,一颗颗割开纽扣,挑开他的衣襟,让他的皮肤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为自己战栗和兴奋。他的恋人喜欢这种刺激,若是用刀尖轻轻挑弄果实,它们就会变得鲜艳欲滴。
在怪物的尸山血海之间,他的恋人会主动吻上来,世界如此苍凉,唯有他鲜明又热烈,是他记忆中永不枯朽的玫瑰。
“天快黑了,”他温暖的呼吸萦绕在自己的唇齿间,“我们要快点回……”
回到哪里?弥晏没有听清,都离得那么近了,男人的面目依旧模糊,隐没在昏暗的暮光下。
他走在自己的前面,弥晏想追上,却发现无论无何都迈不动腿。他被钉死在了时间长河的下游,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坝决堤,绝望的潮水铺天盖地。
“等等,别走——别留下我一个人!”背影越来越远,弥晏急切起来,口中发出嘶吼,猝然睁开了眼。
唰——
回忆湮灭无踪,他看到的,只是被风刃割断的巨型伪人,泼撒的热血中增殖的伪人,还有缓慢蠕动的暗红色大地。
他怔怔地回过头,看到了一片被他屠戮出的血路,堆积在路旁的伪人堆积如山。荣先生大概也没想到自己那温和的力量会被如此残暴地使用,此刻那些风环绕在自己身旁,痒痒地呵护着自己的伤口。
对了,伤口,弥晏低下头,看到自己身体上纵横交错的伤口。最大的一条从胸口蔓延到肚腹,若不是那阵风努力兜着,内脏恐怕都要流出来。
哦,怪不得那么痛……好在不影响活动。
只是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弥晏就继续向前走去。自己果然还是太弱了,如果是记忆中的那个自己,他甚至不会把西装和手□□脏。
继续向前,他就看到了旧都的城墙。
那是一座巍峨壮观的城市,比他在安桥国见过的任何城市都要大。新都的城墙高耸,并且向内弯曲,最后将城市的顶部完全遮住,形成了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
因为无法承受剧烈的痛苦,所以安桥昏迷不醒,将自己的大脑关闭了。
唯一一扇城门紧闭着,荣先生说祂进不去,那些伪人也进不去,只能徘徊于城墙外。
当弥晏走上前,那些伪人甚至没有攻击,只是用冷漠呆板的眼神望着他,仿佛在伺机而动,又仿佛是不相信他可以打开这扇门。
弥晏走到城门前,抓起了铜环轻轻扣了扣。
“咚咚——”铜环敲打在木门上的声音很沉闷,久已不开,簌簌的灰落了下来。
弥晏拿出了小小的玻璃罐。不知不觉里面已经装满了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都是他这一路上收集到的爱。就像他最开始感知到的那样,这是一个充满爱的世界——这具身体对安桥这个生命的最纯粹的爱意。
弥晏最先拿出来的,是那颗来自饭馆老板娘的鸡蛋,寄托着她要好好吃饭的嘱托。握紧它贴在门上,鸡蛋便化为光束渐渐消融在门内。
从胃里传来了饥肠辘辘的信号,身体渴望着进食,好让她健康、强壮、充满力量。
血红的大地上,腥热的风中,门上的铜环轻轻摇晃。
然后弥晏拿出了那枚士兵的信念化成的金色勋章,他仍记得那个雨夜,与他们逆向而行、前往死域的军队。
免疫细胞无畏地冲向癌细胞,它们识别、厮杀、吞噬,直到自己粉身碎骨。即使没有大脑的意志,他们仍一往无前,生命会自己捍卫自己。
甚至连那些激进派的士兵们,都在他的小罐子里留下了他们的爱意,为了生存走向疯狂的免疫细胞,在为求生存的自毁中发出了疯狂的嘶吼:
活下去,活下去——活着就是一切!
大地颤动,伪人们纷纷向着此处聚集,那些死人一样的眼睛凝视着他。
弥晏没有理会它们,只是抱着那些炙烈的爱意,一次又一次、执着不懈地扣响安桥的城门:
咚——咚——咚——
/
谢云逐感觉自己睡了很好很长的一觉,睡得浑身骨头都酥软了,皮都展开了。他甚至没做一个梦,好像连大脑都停工休息,每一颗脑细胞都睡得饱满圆润了。
他睁开眼,看到了熟悉的病房。
之所以说熟悉,是因为安桥国的病房都是一个样式,无论是在产院还是在双峰城医院,天花板上的圆形灯泡与他大眼瞪小眼。
自己睡了很久,然而这里不是游戏大厅,副本还没结束,弥晏在哪里?
三秒之内,谢云逐想起了昏迷前的一切,所有的困意都坐上了云霄飞车并且还没系安全带,从脑壳里飞了出去。他的眼睛睁圆了,一把将酸软的身体撑起来,然后飞快地掀开了围绕病床的帘子。
“你是——”
他咬住了自己的舌头,并且遗忘了所有话语。
第一眼,他看到了床头柜上的花瓶里,插着一朵犹带露水的玫瑰。紧接着他看到在一米之隔的另一张病床上,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年轻女人。她的脸上有着长期患病的消瘦和虚弱,然而她还是对着自己露出了微笑:
“你好,我是安桥。”
啊,是唯一正版的那个安桥,她是荣先生深爱之人,亦是这个副本本身。
自己不在她的身体里,而是回到了真实世界,自己昏迷后发生了什么?安桥为什么会苏醒?弥晏在哪里?这所有的问题堆积着亟待解决,可谢云逐只是长久地失神,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带笑的眼睛。
安桥的确有一双和自己极为相似的、如夜幕一般深邃的蓝眼睛。
可她没有疯,她或许是这世上自己仅存的同类。
一切魂牵梦萦的秘密,眼前的这个女人或许都能为他解决,然而谢云逐自己都没想到的是,那一刻他对弥晏的担忧压倒了一切。
不顾周身的酸痛,他一把掀开被子翻身下床,问出了他醒来后的第一个问题:“我的契神在哪里?”
“你说那个白发的孩子吗?他正在门外等候呢。”安桥说。
谢云逐赤着脚,三两步走过冰冷的瓷砖地板,推开了病房的唯一一扇门。入眼并不是医院的走廊,却是一个小花园。
他愣了一下,没想到这个副本竟然只有这么点大,加起来或许没有100平。花园看着还有一条延伸出去的小路,但仔细看看远处的风景,就会发现那只是一块布景。
弥晏就坐在花园的唯一一条长椅上,和荣先生在一起。见到他也是很惊讶地抬起头,“阿逐,你醒啦!”
下一秒,笑意就染上了他纯净的眼瞳,他雀跃地跳起来,扑过来抱住了他的腰。
好像有一头小狮子扑进了他的怀里,谢云逐后退了一大步,才承受住他冲撞的分量。他高悬的心一下子落回了原地,能跑还能笑,看来这家伙一点事都没有。
也不知道刚才自己为什么会有如此不祥的预感。
他捋了一把弥晏的头发,“好毛毛,你做了什么?”
“我去了安桥的大脑,用那些爱意唤醒了她。”弥晏得意地说,“然后荣先生把我们从安桥的身体里带了出来,回到了真实世界。”
“你一个人去了大脑?”谢云逐掰着他的肩膀仔细检查,“受伤了吗?”
“没事,都是一些小伤。”弥晏的脸色有些苍白,不过神情却很轻松。
谢云逐便松了一口气。直到彻底放松下来,他才意识到刚才的自己有多紧绷。他捏了一把弥晏的脸颊,“看出来了,你都有闲心做这种事。”
“嗯?”弥晏故意装傻,“什么事?”
谢云逐伸出舌尖,舔了舔自己被咬到鲜红还有点破皮的嘴唇,眯着眼睛对他一笑,“这种事啊。”
这些伤和红肿在昏迷前还没那么严重的,想也知道是谁趁他昏迷就吃起了自助餐。
“啊……”被当场抓包,弥晏一点都不脸红,那目光反而直勾勾地追逐着他的舌尖,欲望热烈又直接。
“对不起,那时候我以为自己会死掉,”他的道歉毫无诚意,“下次我先和你说一下。”
这死孩子,才多大就这副德行,谢云逐心中暗道,等将来真的长大成人,不知道会放肆到什么地步。
“安桥还醒着吗?”这时,荣先生弱弱地插进来问了一句。
“嗯,我出来的时候还醒着。”谢云逐与祂对视一眼,便见祂满心满眼都是遮掩不住的焦急。
“她的时间不多了……”荣先生哀切地看了他一眼,“她说想把时间留给你。”
“我明白。”谢云逐也知道,自己应该在醒来的那一刻就争分夺秒地追问安桥真相。可是不亲眼看到弥晏平安无事,他的心难安。他安抚道:“不会让你等很久的,请放心。”
“快去吧,”荣先生闭了闭眼睛,“安桥说,你应该有很多问题想问她,她也有很多话想对你说。”
谢云逐再次回到病房,掩上了那扇门。面对病床上那个形容枯槁的女人,他补上了自我介绍,用的是自己的本名:“你好,我叫谢云逐。”
“嗯,你好呀。”安桥微笑着对他点了点头,“那个孩子还好吗?”
“没什么事。”
"那就好,请坐近一些吧,我恐怕不能大声说话。"
谢云逐于是坐到了自己的病床上,隔着一道狭窄的过道,他们用相似的眼瞳凝望着彼此。他并不认这位安桥,安桥看起来也不认识自己。他们此前的人生并无交集,可是为什么他们都会有这样异常的瞳色?
“我想知道关于这双眼睛的事。”谢云逐开门见山地问道,“我有清晰的记忆,在五年之前,我的眼睛还是和大部分人一样的棕黑色。然而就在大灾变之后,它们变成了深蓝色,我没有感到任何不适,甚至不曾为此感到惊讶——我的认知绝对被人做过手脚。后来,我在游戏中还遇到过几个有着同样瞳色的人,然而他们无一例外都是疯子。”
安桥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你说你有清晰的记忆,但我不那么认为。这双眼睛只有在你完全自愿的情况下才能拥有。在你缺失的记忆里,你曾决定为了全人类而战。”
"什么?”谢云逐陷入了茫然,他进入游戏有三年了,但在此之前他一直是一个普通人,过着富裕自在的生活。他的家庭富裕美满,五年前的大灾变发生时,他也是生活受到影响最小的一批人。
安桥轻轻抚摸着自己的眼睛,“拥有我们这样眼睛的人,被称为‘见证者’——我们自愿在大脑里,存放了整个人类的历史。”
第79章 见证者 他不是故作天真,他只是善于遗……
“全人类的历史?”谢云逐茫然地重复了一遍。
安桥点点头:“当然了, 历史太过庞大,即使我们在神明的帮助下激发了大脑的潜能,一个人类所能储存的信息量也是有限的。所以在我昏迷过去之前, 见证者已经有几千人之多,你可以将见证者想象成一台台会呼吸的信息储存器, 当我们组合在一起,便铭刻了整个人类的历史。而蓝眼睛就是我们的标志。”
谢云逐沉默了,他完全没有自己参与过如此庞大工程的记忆。他都忘记了是哪天早上照镜子时忽然发现自己的眼睛变了,然而他毫不惊讶,又啃着零食打游戏去了——如今想来,记忆中那个麻木不仁的自己, 简直叫人毛骨悚然。
“但是为什么?”他整理好情绪, 继续问道,“为什么要将历史存储在人脑里?人脑并不是什么值得信赖的容器。”
相反,人类还极容易产生错觉和幻觉, 有意或无意地篡改事实。
“好问题,”安桥道, “人脑不可靠, 然而这已经是我们在对抗混沌时, 唯一能依仗的东西——你认为的大灾变是什么?是蔓延的天灾, 还是变异的怪物?不,那些东西只是混沌的表象而已。混沌的实质是宇宙急遽的增熵,它会不可逆地扭曲规则, 破坏一切秩序, 直到万物都陷入热寂。”
安桥那微弱的嗓音颤抖着,谢云逐也情不自禁地滚动了一下喉结,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知晓, 他们要对抗的究竟是什么。
“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情,你应该可以想象了——混沌无时无刻不在修改我们的历史。曾有那么一段时间,每个人对于过去的认知都是混乱的:一个法官认为秦朝一直持续了两千多年,根据他心中的刑法,他判决一个小偷当街车裂;一个大宗族里的每个人都错乱了家族的历史,为了重修族谱,族兄弟之间拿刀械斗死伤一片……
“这都是当时真实发生的事情,连书本和影像资料也不断被篡改,曾有一个绝望的历史学家找到了封存多年的竹简,试图寻找历史的真相。谁都不知道他在竹简上看到了什么,只知道他把那些竹简全都烧了,最后自己跟着跳进了火坑里……
“如果我们失去了历史,就会失去现在;失去现在,我们也不会有未来。这就是混沌侵袭的最初,人类受到的灭顶之灾。”
即使是聆听这些话语,谢云逐都感受到了沉重,他缓缓开口:“我明白了,但是正如你所说,历史已经被篡改了,那么即使储存进我们的脑海里,怎么能保证那是正确的历史呢?”
“因为我们被神赐予了一项天赋。”安桥举起了自己的手。在她那被疾病侵蚀得瘦骨嶙峋的手指上,戴着一枚金色的戒指。很普通的款式,但随着安桥轻轻晃动中指,那枚金色指环的下面,出现了一枚小小的半透明金色铃铛。
铃铛!谢云逐悚然一惊,他想起了在永夜之墟遇到的那个疯子,还有在铃声的幻觉中所见的可怕画面!
然而安桥很快竖起了中指对准他,那枚铃铛“叮铃铃”地晃动起来。
谢云逐的心神一震,被铃声祸乱神智的感受又来了,只是这一次没有那么强烈的攻击性,安桥所传递的信息是温和的。她始终没有说话,然而一段信息却流入了他的脑海:
“看,这就是共振铃,每一个见证者都可以使用铃铛与他人共振,同步我们的记忆。
“因为混沌的影响是随机的,所以我们可以通过共振来消除随机性的影响,核对出唯一正确的历史。”
用铃声传递的信息比语言还有迅速和清晰,谢云逐立刻明白了操作原理。简单来说,“共振”就相当于某种“对答案”的纠错机制。
假设一张卷子上有10道题,100个人参加考试,他们的水平差不多,每个人都会随机错其中的一两道题。在考试后,这100个人聚集在一起对答案,发现第一题有85%的人选C,其余15%的其他答案,那么便可以说,这道题有极大的概率答案就是C。
由此,只要统计每个人每道题的选项,采取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就有极大的概率拼凑出一份标准答案。在这样的共振之后,每个人的记忆都会被同步刷新成标准答案。
况且据安桥所说,自愿成为见证者的人,有上千个之多。每个人都彼此独立地保存着一份历史,每隔一段时间就聚集在一起“对答案”,通过铃声共振,同步出正确的记忆。
可以这样说,见证者们扮演着原子钟的角色,校准了历史的精度。只要这个制度能持续运行,人类就能够对抗混沌,保存自己的历史。
可是后来他们都疯了。
他所知唯二没有疯的,只有失去了这段记忆的自己,已经昏迷了许多年的安桥。
“我曾经遇到过一个疯了的见证者,在他的铃声中看到了一段历史。”谢云逐道,“我看到了上百个见证者聚集在一起,他们说着‘错误必须被销毁’,然后纷纷自杀了……”
“那恐怕是在我昏迷之后发生的事情了。”安桥虚弱地摇了摇头,“但是我能理解,自愿成为见证者的家伙们一个比一个执着,他们都是一群可以为了真理而死的人。如果他们发现自己脑海中储存的历史被扭曲了,可能真的会自杀。”
“可是你说过,见证者可以通过铃声互相纠错,为什么会有上百人都出错?”谢云逐攥紧了拳头。
有一件事他没有告诉安桥,那就是在那个幻觉中,他自己就站在那上百人的对面,听到他们说:“你是对的,是唯一的最后的正确。”
然后那些人集体自杀,而自己活了下来,全无记忆。
让他们产生生死之别的那段历史,究竟是什么?
如果说他真的是唯一知晓正确历史的见证者,现在却完全失忆了,那么这样惨烈的牺牲究竟有何意义?
“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因为我昏迷得太早了。”安桥遗憾地告诉他,“不过在见证者之间,一直以来都有一个无法统一的争论,我想说不定会与这件事有关。”
“什么争论?”
“你知道,混沌并非第一次袭击这个世界,在上古时代,曾经也发生过一次,那时候连天地都融为混沌的一体,这件事在很多神话传说中都有记载。”安桥缓缓道,“这个争论便是:古神和上古的先民们,是否真的战胜过混沌?真的发生过盘古开天辟地、女娲补天这样的壮举,还是人们只是苟且偷生,直到混沌的潮水自己退去?”
“……这个问题的答案很重要吗?”谢云逐问。
“当然重要。因为相当一部分人相信,人类从未战胜过混沌,古神不能,现在的普通人更加不能,所以失败主义、投降主义的风气在当时盛行。至少在我昏迷前是这样的。”
谢云逐默然,他才知道见证者之间发生过如此多的故事,可是他空有这样一双眼睛,却什么都没有记住。对于一个见证者来说,失去记忆本就是一种失格。
“原来如此,看来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谢云逐有些失落,又有些释然。关于自己的迷,又被解开了一道,尽管这个答案之下,似乎还牵扯着更多更深的迷题。
安桥望向他的眼神中充满同情:“我能理解你的不幸,因为混沌本就更容易侵蚀那些强大又健全的人。你越是完好,混沌就越容易找上你,因为它的存在本身,就是要把世界变成一片无序的废墟。”
所以我承受了这一切,就是因为我很强大和完好吗?所以他才要被一遍遍地打碎和践踏,因为命运的残忍兴味?谢云逐又看向了安桥,这个虚弱地躺在病床上的女人,曾经也是一位强大不屈的战士吗?
安桥仿佛读懂了他的眼神,轻笑道:“你认为呢?我曾与阿荣并肩战斗,守护着万顷良田不受混沌侵蚀,让农作物得以生长,让上万人不至于饿死……结果呢?混沌找上了我,把我变成了这副样子……”
“阿荣……你是说荣先生?”谢云逐一愣,他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在五年前,祂就是你的契神?”
五年前,连《混沌天途》这个游戏都不存在呢。
“不是五年前,而是十五年前。”安桥纠正道,“在我还非常年轻的时候,我们就相遇了。我是农民家的女儿,祂是诞生在田野上的自然神……在祂还很弱小的时候,就只是长在稻穗间的一棵杂草,如果你想拔掉祂,祂就生气地用叶子划伤你,但是如果你把祂种在院子里辛勤浇灌,等到春天祂就会开花……”
说起了久远的往事,安桥的眸中浮现了怀念,谢云逐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在此之前,他一直理所当然地认为“神明”这种东西只存在于游戏中,神契者自然也是从三年前才开始存在。然而安桥的话一下子将他惊醒,意识到这是一个长期以来被自己忽略的常识——
神不是《混沌天途》游戏创造的,反过来说,应该是神创造了这个游戏,让他们来对抗混沌。神本身已经存在了千万年,留下了神话传说。祂们与人类结契的历史,也远比自己想象得要久远。
那么弥晏那个孩子,他的历史又有多久呢?或许他和荣先生一样,是个刚出生不久便与人类结契的神,又或者,他的过去远比自己想象得要悠久。
或许他不是故作天真,他只是善于遗忘。所以才能把遇见的每一任眷者,都当做初恋来掏心掏肺,又把过去的每一任,当作空中的尘埃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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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晏坐在小花园的长椅上,垂着脑袋盯着自己的手指看。
身后一墙之隔,便是那个小小的病房,但房门隔绝了一切,他听不见里面的声音。
荣先生坐在他身边,看起来比他还要紧张,盯着那堵白墙望眼欲穿。
祂并不比自己强大多少,弥晏好奇地打量着身边的男人,而且为了维系爱人的生命,祂已经疲惫至极了。祂只是坐在那里,很快脚底便开了一地的小白花,还有的顺着长椅爬上来,开在祂的怀里。弥晏想如果祂一直坐在那里不动,身上也许会开出一座鲜花丛林。
荣先生实在无法忽略他那如有实质的目光,轻叹道:“你想知道什么?”
弥晏立刻道:“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吧。”
荣先生哑然失笑:“在‘生命’这个领域,我只占据了很小的权柄,有的是比我更厉害的生命之神。你现在所看到的,才是真实的我,连救自己心爱的人都做不到。所以在《混沌天途》还在实验阶段的时候,我自愿报名成为第一个小白鼠,因为光凭我自己的力量救不了安桥。”
“但是你的爱很强大,我能感觉到。”弥晏微笑道,所以他喜欢这个看起来颓丧忧郁、看起来有点好欺负的男人,“对啦,我是爱神,你能看到我有多少‘爱’的权柄吗?”
荣先生沉默了片刻,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你是问‘你’吗?”
弥晏歪了歪脑袋,“当然是问我啊,我强大吗?除了我之外,还有其他更厉害的爱神吗?”
荣先生摇了摇头:“你并不强大,不,简直可以说是可有可无……但是我想,对于爱着你的那个人来说,你非常非常重要。”
弥晏听完这话,并不感到沮丧,他好像能自觉屏蔽前半句似的,眉飞色舞地笑起来,“真的吗?我真的对他特别特别重要?”
荣先生用那双碧绿的眼睛,温和地注视着他:“至少我知道的是这样。”
他轻轻拂去怀里开满的花,又道:“不用担心,我的确很衰弱,但是用生命力救你喜欢的人还是足够的。你为我唤醒了安桥,我不会违背自己的承诺。”
“你当然不能。”弥晏理所当然地说,“如果你做不到,我会杀了你的。”
他带着那样明媚的笑容和战后未消的戾气,这样说道:“如果把你煮成一锅碧绿的汤,喂他喝下去,会有效果吗?”
眷者不在身边的爱神,看起来和之前简直是两个人,荣先生蹙了蹙眉:“还是担心一下你自己吧。你对自己受了多重的伤,好像没有概念。”
弥晏下意识低头一看,一层衣服下面是几乎透明的身体。起来一切如常,那是因为荣先生为他做了紧急处理,暂且将他快要散架的身体撑了起来。
弥晏揉了揉自己的肚子,很痛,但是因为没有可以撒娇的人,所以他也懒得露出痛苦的表情,“没关系,能撑过这个副本就好。”
然后阿逐会为他处理伤口的,每次都是这样。
荣先生担忧地还想说些什么,然而此刻病房门被打开了,高挑的黑发男人出现在门口。
坐在长椅上的两个神,立刻就像被关在门外的小狗一样眼巴巴地抬起了头,一个望眼欲穿他身后的病房,一个对着他摇起了尾巴。
“进来吧。”谢云逐道,“安桥说,这是最后的道别了。”
第80章 喵喵叫的可能性 “就靠你了,咪咪。”……
荣先生听闻此言, 立刻站起来,飞快地奔向房内,什么告别不告别的, 祂快哭了。
走进病房,祂看见病床上形容枯槁的爱人, 眼泪当真说来就来。祂坐在床边,泪眼婆娑地将脸埋在她的掌心,倒是安桥一直在温声软语地安慰,只是她的声音越来越虚弱了。
“我用尽了所有的办法,可还是没法救你,我知道你在昏迷中也每时每刻承受着痛苦……”荣先生紧握着她的手, 那痛苦的语调接近于忏悔, “姐姐,我想过无数次就这么让你解脱,可是我没有权力这么做……”
泪水浸透了安桥的掌心, 让她想起很小的时候,她的小神明为家里干涸的田地降下春雨, 也是这样温热绵延。她想要安慰或是诉说爱语, 然而几乎已经不能发出声音。这具身体已经走到了油尽灯枯, 剧烈的疼痛让她生不如死, 心脏紊乱而沉重地跳动,似乎在为她敲响告别的丧钟。
何其幸运,不是无知无觉地在睡梦中离去, 她还能够醒来片刻, 与所爱之人作最后的道别。
谢云逐望着这一幕,忽然开口道:“安桥,你想活下去吗?”
不待安桥作出回答, 荣先生猝然抬起了头,“想,当然想!”
谢云逐谨慎地开口道:“我先前告诉过你,我有办法。只不过这个办法未必能成功,如果失败了,死亡还是难以避免……”
“什么办法?”荣先生的眼睛里燃起希冀,然而更多的是怀疑。
“比起说是‘办法’,倒不如说是寻求一种‘可能性’。”谢云逐将手搭在了弥晏的肩上,“弥晏,你收集到足够的爱意了吗?”
弥晏望了望他的小玻璃罐,曾经为了敲开安桥的心门,他将爱意消耗一空。然而荣先生不过与安桥拥抱片刻,小罐子很快又要满了。荣先生的爱凝聚成了一棵闪闪发光的小草,舒展碧绿的枝叶,几乎占据满了整个罐子。
迎着荣先生不解的目光,谢云逐用三言两语解释了一番,在永夜之墟时弥晏如何用爱意召唤出那位天神,那位天神又是如何轻松地干掉了天狼星。
然而毕竟样本太少,谁都说不准能起效的概率究竟是多少,也说不准是否会发生什么坏结果。毕竟,那只是一个“可能性”而已。
安桥的癌症本质上是由混沌引起,连生命之神都对此无可奈何。这世上有能力拯救她的,唯有更高层次的力量。
对于他自己而言,这同样也是一个绝好的机会,探究可能性的本质。
“我先出去,等你们讨论出结果。”谢云逐体贴地想把时间留给他们。
“不必了。”谁知道安桥很坚决地回答道,“请为我召唤一个可能性吧,不管结果如何我都想试一试。即使我因此而死,阿荣,你也不许迁怒别人。”
“姐姐……”荣先生颤抖着喊她,看起来就快要碎了。
“阿荣,你把我唤醒,不就是想要我自己做决定吗?”安桥怜惜地抚摸着祂的脸颊,“你从来都不是一个可以下定决心的人,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荣先生的眼泪沾湿了她的指缝,开在祂头顶的小白花都垂了下来,蔫蔫地垂在脑袋边。
“从你还是棵小草的时候,我就一直照顾你长大,我什么时候被打倒过?”安桥抱着祂的肩膀,“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守护了我那么多年,一直等到我醒来。接下来的一切都交给我吧,你只需要像以前一样相信我就可以了。”
谢云逐和弥晏站在门口,呼吸都不敢使劲,唯恐打扰了小情侣互诉衷肠。看到在副本中强大不可一世的荣先生,变成了依偎在姐姐肩头的一朵娇花,谢云逐心里与其说是震撼,倒不如说有一种微妙的照镜子感——
要是他就这么把弥晏一手带大,不会养出同款娇花吧?!
由于安桥绝对的话语权,召唤可能性的方案很快就被确定下来。连诉说告别与爱意的时间都没有,安桥已经非常非常虚弱了。
她深陷在病床的枕头里,微微倚靠着荣先生的肩膀。弥晏站在床前,各握住他们两人的一只手,“要开始了。”
这一次的爱意,似乎比之前收集到的要多得多,所以弥晏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与意识深处的某个存在产生了感应。当光芒盛大地亮起时,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有那么三秒的时间,谢云逐的视野被炽盛的白光所淹没,他只能分辨出在那光芒中心逐渐清晰的影子。
那影子逐渐扭曲,又逐渐变得像个人形,然后影子迅速地朝着自己靠近,甚至没给他任何的反应时间!
谢云逐浑身一震,只觉得被一只野兽所捕获,修长有力的胳膊环住了他,紧接着是扑面而来的温暖香气,还有胸前诡异的柔软触感……
“呃……”谢云逐的人生里第一次大脑完全空白,连连后退,毫无招架之力。
而随着那光芒的隐没,病房里的所有人终于看清了被召唤出来的那个……尤物。
那是一个身材玲珑有致的女人,留着垂落到地的漫长白发,发尾还蓬松地打着卷儿,颇像一只冬天爆毛的狮子猫。不可忽略的是,她脑袋上的确长了一对雪白的猫耳朵。
她就这么紧紧地抱着谢云逐不放,背后蓬松的大尾巴兴奋地摇来摇去,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愉快声音。
“你松开!”弥晏暴怒地大喊一声,就要冲上去。
那长条又柔软的猫女立刻炸了毛,手依然扒着谢云逐不放,凶狠地回头瞪了弥晏一眼,对着他狂哈气。
在看清她那张脸的一瞬间,弥晏终于明白了谢云逐死机的原因。他的大脑中也一片空白,难以置信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因为这个猫女,长着和他几乎相同的一张脸——当然了,更加成熟也更加女性化,圆圆的眼睛也更像一只猫。
“喵?”猫女盯着弥晏的脸,也很疑惑地喵了一声,不过她很快被其他事情吸引了注意力,伸手不住地去玩谢云逐的银耳坠,好像在玩逗猫棒。她的指甲很尖,不过在玩的时候会有意蜷起手指,是只有猫德的好猫。
谢云逐也终于抗拒不了诱惑,把手伸向了她的头毛,插入那顺滑蓬松的白毛间,大力揉了一把,猫女立刻“呼噜噜”地开起了拖拉机。
啊,好久没撸猫了,撸猫真爽……
“阿逐!”弥晏直接炸了,委屈地大叫一声。
“咳……”谢云逐这才装作无事发生地收回了罪恶的手。那边荣先生看起来更忧虑了,“这、这就是可能性吗……”
谢云逐也觉得不好说,没准这个可能性就是一个只会赖在主人怀里撒娇的猫猫呢?你能要求一只猫猫做什么呢?
谢云逐按住猫女的肩膀,把她推到安桥的病床前,“就靠你了,咪咪,救活她。”
“喵?”猫女不理解地歪了歪脑袋,连迷惑的样子都和弥晏一模一样。
比没能力更糟糕的是,她似乎完全无法交流。
“那就继续召唤下一个好了,反正我收集到了很多爱,就召唤到能用的为止。”弥晏一脸黑线地走过来,坚决站在猫女和谢云逐之间充当人肉隔离带,除此之外他还得提防着下一个会不会也是个撒娇怪。
“你的身体没问题吗?”谢云逐发现他的脸色苍白,看起来远没有之前健康。
“我没……”弥晏说了一半,又迅速改嘴,“我有事,要阿逐摸摸才好!”
谢云逐轻笑一声,大力揉了揉他的脑袋,别说,虽然头发没那么长,但摸起来的手感还真的差不多。啊,如果他家面面也有一双猫耳朵就好了,一定会更加可爱……
弥晏这下便神气活现起来,得意地望了猫女一眼。猫女傲娇地偏过头,似乎对铲屎官的移情别恋不屑一顾。
对于已经召唤出来的可能性,他们也不知道如何处理,见猫女看起来也没什么危害,就叫她待在一旁。她睁着好奇的眼睛东张西望,一会儿四处嗅嗅闻闻,一会儿用爪子扒拉一下荣先生脑袋上的小花。
安桥虚弱地微笑了一下,握住了她的手,“小猫咪,你好可爱。”
猫女睁着圆圆的金色眼瞳,直勾勾地望着她。在那一尘不染的纯净底色中,安桥看到了自己行将枯萎的生命。
猫女主动依偎上来,蓬松的脑袋倚靠在了她胸前,似乎想要聆听她的心跳声。荣先生害怕她压着病人,手忙脚乱地想把她推开,然而接下来看到的一幕,却让他完完全全地怔住了——
猫女尖尖的指甲按在了安桥的胸口上,紧接着整双手都融了进去。并非开膛破肚,而是更像探入了水中。她的手在安桥的身体里摸索,鼻尖也贴在她的身体上不停嗅闻。
“这是什么?捉老鼠吗?”谢云逐完全被她吸引了注意力。
弥晏本想召唤下一个可能性,此时也不由屏住了呼吸,仔细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安桥的鼻尖沁出了汗水,显然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不得不咬着荣先生的手才不至于惨叫出声。荣先生自己呢,更是紧张到快要昏过去了,猫女摇摆的蓬松大尾巴拍在祂身上,祂简直快要站不住。
终于,猫女似乎发现了什么,眼睛紧紧地盯在一处,她的身体维持着狩猎的姿态,连尾巴都停止了摇动。在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的三秒后,她猛地一头向下钻去,半个脑袋都埋进了安桥的身体中!
“嗷呜呜——!”伴随着凶猛的叫声,猫女猛地一扬脑袋,只见她尖利的牙齿间叼着一团巨大的黑东西,对着天耀武扬威地甩动。
那漆黑一团、还在疯狂蠕动的东西,竟然是混沌本身!
那东西就像老鼠一样挣扎,然而猫女的表情更加狰狞,嗷呜一口就把混沌整个地吞了下去,咕嘟一声咽进了肚子里。
吃饱喝足,她优雅地舔了舔手背,圆圆的金色猫瞳看向谢云逐,得意地晃起了大尾巴。
“喵呜~”——
作者有话说:写剧情向太杀脑细胞惹,下一本一定要写黄暴狗血爽一爽(不是
预收换了一个更想写的梗,大概是豪门先婚后爱之类的,大家可以看一看捏[让我康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