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时代终末 浮出历史水面。
你见过风暴吗?积聚于天空的巨大云团, 乌云之中闪电狂舞,伴随着那压倒一切的狂风呼啸,子弹一般的雨点密集地砸向地面, 好像海啸从天空中倾倒,要将人间淹没。
当地上的人们呆呆地仰着头, 听到世界广播的内容时,他们都有产生了这种被风暴吞没的错觉。那些曾经坚不可摧的理想与信念,就好像是沙子堆成的堡垒,在狂风的席卷下溃散,被水一冲就消逝无踪。
世界广播说:他们正在建立的奇观,正是他们所有不幸的根源, 产出那些神赐药水的原材料, 就是从他们身上源源不断吸走的存在感。
世界广播说:越是把奇观建造得高大不朽,他们自己就越什么都不是。大图书馆里浩如烟海的书籍,没有一本记载他们的故事;巍峨的白玉京所投下的影子, 足以遮蔽所有人的面庞;大教堂那彻夜不休的钟鸣,一声声掩盖了他们的呼喊……
世界广播拥有最高等级的影响力, 每一个字都是至理箴言, 像刀刻一样把这些认知植入了马赛克人的脑海里。
巴桑完全愣住了, 紧接着他看到工人们发出了愤怒的吼叫, 他们站在高高脚手架上,不约而同地将手中的雕像部件向下一抛。那块精雕细琢、巧夺天工的肩甲,就这样被抛在地上, 发出“哐”的一声巨响!
“砸了它!砸了奇观!”
“放一把火, 全都烧了!”
人们高举双臂欢呼,就好像打破枷锁的奴隶,现在他们都愤怒要烧毁一切!
神使大人一定能感受到他们对爱神雕像的亵渎, 然而他的声音依旧在继续。他的故事从光之时代说起,诉说着他们被压榨、被欺瞒、被侮辱的历史。他们本该是这个世界的主人,然而却长久活成了奴隶,这一切该是改变的时候了。
实际上,世界广播发出的并不是一种声音,地上的人们不是用耳朵听,而是用心灵直接感受到了这一事实,并立刻对它深信不疑。最开始游戏这样设计,是为了更好地操控百姓,谁都未曾想到被死兆星利用后,广播会成为掀起沸腾民怨的导火索。
即使是站在天界向下俯瞰,也可以看到人间是何等景象。愤怒的声音汇集起来,快要冲破天际,到处都奔涌着洪流,燃烧着野火。
金字塔上成吨的黄金,被愤怒的百姓抢夺一空,这本该是属于他们的财富,该喂饱他们饥饿的孩子;大图书馆燃起大火,精装大部头书籍成了最好的燃料,飞舞的火焰与黑灰,从此便是他们的历史;巴别塔最终还是倒下了,却并非因为异族人的争吵,这一次人们齐心协力点燃炸药,看巨塔被齐根炸断,通天之路从此断绝,以后他们所要祈望的,是人间的幸福……
天上的诸神不知所措,赶紧打开自己的广播,然而他们的声音却不足以覆盖世界广播的权限,也不会再有人听他们的话;他们试图降临人间,却立刻被围得水泄不通,马赛克人你一拳我一脚,他们险些被揍得满地找牙。就算想用操作台进行干预,天上的时间流速却是地上的24倍,往往等他们深思熟虑地做出一个操作,地上的形势早已瞬息万变。
人们很快发现死兆星说得一点没错,当奇观被摧毁后,他们的面目果然变得清晰,话语果然变得清楚。没有比事实更有力的证据了,最后一些保神派都倒戈投降,这股革命的浪潮再也无法阻挡。
黎洛和傅幽声称什么都无法改变,是因为他们从未看到人民的力量。
沉默的人们终于浮出了历史水面,属于众神的灰之时代于此终结。
/
“我们被骗了!”
“那个姓王的在哪里?!老娘氪了那么多钱,全都打水漂了,今天必须给个说法!”
“退钱!退钱!”
“不对啊,我都结算了,为什么没有赏金?《我的世界》是个骗局!我们都被骗了!”
人间的失控局面立刻引发了一波退坑潮,按照游戏规则所说,离开这个副本时清理者们理应得到一比赏金奖励,且奖励大小是根据他们的奇观决定的。据说七大神国的神主在通关后,能拿到超过万数的赏金。
然而当他们气呼呼地退出副本时,却发现一毛钱赏金都没有,系统甚至连打招呼都欠奉,散发着一股黑心工坊跑路了的气息。
前期投入的门票、点卡,还以抽卡的巨额花销,此刻得不到一点补偿,清理者们才恍然大悟,他们这是遇到了骗子!
他们不敢找副本主神理论,只好把矛头对准了不知所踪的王老板,这时候越来越多的清理者站了出来,揭露这个所谓的“王老板”,似乎有着累累的诈骗前科……
傅幽被发布悬赏令,被愤怒的清理者们追杀到天涯海角的故事,谢云逐已经不关心了。在清理者们纷纷退出游戏之际,他和弥晏一直留到了最后,以此见证乐土城的结局。
从一开始发布世界广播时,谢云逐就做好了爱神雕像被摧毁的准备。果不其然,他再次朝人间望去时,雕像上那些闪闪发亮的珠宝,那些珍贵的木材、石料和金属都被大伙儿拿着小车搬走了,奇观剩下的只有一片断垣颓壁。
他很高兴看到这些,比起挂在雕像上作装饰,能换来面包的珠宝显然更有价值。
不过有件事出乎了他的意料——在广场中央,仍有一尊小小的雕像被保留了下来。那是一座仅有一人高的爱神泥塑,正是他进入副本的第一天随意捏出来的那座。他和最开始的那批百炼城流民,在旷野和沼泽地上战胜了虫族大军,千辛万苦地将这座泥塑带了回来。
在那场摧毁一切的革命中,由巴桑提议,乐土城的居民们一致同意留下了这尊泥土雕像。这似乎意味着,在众神被唾弃的如今,对于爱神的信仰并没有断绝。那并非是盲信,而是单纯对某种信念的认同——因为爱神大人和神使大人在凡间所做的那些事,百姓们都看在了眼里,从一开始他们就被平等地爱着,所以他们也愿意将同样的爱交与爱神大人。
不仅如此,其他地区的百姓听说发布这条广播的,正是乐土城的神使大人,都纷纷将他视作为天神的叛徒,人类的英雄,为人间盗火的普罗米修斯。大量的人来到乐土城,瞻仰那座小小的塑像,更有数不尽的人口朝着乐土城迁徙。在很短的时间内,乐土城的威望就足以和曾经的七大神国并肩。
这些都是谢云逐不曾想象过的事。他总是预设最坏的结局,然而自由的生命总是能蓬勃生长,创造属于他们自己的奇迹。
当人间那些仍然充满崇敬和爱意的声音呼唤他时,谢云逐也不再回应。对于地上的人来说,不存在的神明就是最好的神明。
他又在天界待了足足一个月,愤怒不已的清理者们也都先后退出了游戏,这期间傅幽和黎洛早就不知逃到哪里去了,不过逃跑之前还是在谢云逐的勒令下,老老实实地交出了系统的最高控制权。到最后,曾经繁华的天界只剩下他和弥晏两个人,过着与世隔绝又悠然自得的生活。
天上过了一个月,人间大概过了两年,通过谢云逐在天上的干预,地上的人们终于摧毁了所有的奇观,这个世界的混沌值也降到了10%左右,只差最后一步,就可以彻底清理这个副本了。
那一天阳光正好,谢云逐和弥晏一起走出家门,忍不住回头看了眼他们这一个月的温馨小屋。三年多了,谢云逐就没有度过如此舒心的一个月,连惰性都和窗台花盆里的小草一样,毛茸茸地长出来了。
念念不舍,终有一别。谢云逐打开了操作台,输入了一条指令。
系统立刻弹出一个巨大的鲜红感叹号:【警告!请再次确认指令!】
谢云逐和弥晏对视了一眼,郑重地点击了确认。
【自我摧毁程序启动,请立刻离开天界!】
【请立刻离开!】
“走吧。”弥晏拉起谢云逐的手,舒展背后的羽翼,就像一开始他抱着他飞上天一样,这一次他们朝着人间飞去。“轰隆隆”的巨响在他们背后炸开,金红的火光摧毁了盛极一时的天国,摧毁了那些高高在上的野心和欲望,也为《我的世界》画上了一个轰鸣的休止符。
爆炸散开的热量几乎要赶上他们下坠的速度,弥晏收紧了双臂将他抱紧在怀中,并拢翅膀如同鹰隼向下俯冲。被困在那咫尺的空间,谢云逐不再能看见神国的毁灭,只能听到耳边呼啸的狂风和弥晏稳定的心跳声。只是几个呼吸间,他的脚就触及了地面,他们已经降落到了人间。
世上总有许多有趣的巧合,尽管并没有特地选明方向,然而弥晏降落的地点,恰好离他们最初登录的那片草原不远。
如今这里和当初也大不相同了,丰美的草原变成了牧场,不再有躲躲藏藏的黑色黔首,取而代之的是成群结队的绵羊。站在草坡上,便可以眺望到远处的乐土城。它的面积简直扩大了十倍不止,却没有再建造城墙,而是张开怀抱欢迎世界各地的来客。
当然,最不同的是天空。在那一望无垠的湛蓝背景下,天界终于显露了它的全貌——尽管是以被炸得面目全非的形式。这座空中孤岛燃烧着熊熊烈火,好像一朵横跨天际的火烧云,似乎昭示着世上所有的伟大和不朽都有终结的一日,这朵云也正被吹散于风中。
唯有人类,生生不息。
【清理者谢云逐,恭喜你完成秩序的任务,获得10000赏金奖励。】
与来时不同,系统播报变得格外清晰,内容却与之前不同。
【通过不懈的努力,你成功将“我的世界”的混沌值从78%降低到0%,秩序之神感谢你的伟大贡献!】
【为了表彰你的杰出贡献,你将获得7800赏金的额外奖励,请继续在混沌的浪潮中激流勇进,勇争第一流!】
【“我的世界”副本已彻底清理,即将飞升乐土。】
系统播报喋喋不休地响起,弥晏忽然道:“天上有东西!”
在被白雾吞没之前,谢云逐迅速抬起头,在天界被炸毁的地方,他发现了某种奇怪的物质。
那是仍在不断变化的抽象形状,这是创造之神的本体!
“创造之神居然还在那里?”弥晏的眼神暗了暗,没想到这一个月黎洛和傅幽居然仍潜伏在副本中当缩头乌龟。可如今眼看着副本就要飞升了,为什么他们还不离开?
来不及细想这个问题,弥晏忽然注意到谢云逐手上多了一把剪刀。那剪刀像是纯银做的,十分精巧漂亮,刀刃上闪烁着寒光,散发着属于秩序之神的气息。
“这是什么?”弥晏好奇地问。
“嗯……是任务奖励。”谢云逐含糊其辞地回答了一句,很快把剪刀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他看起来有点心不在焉,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他不愿说,弥晏就不会追问。
白雾渐渐散去,他们再次回到了游戏大厅。弥晏心里升起了另一种跃跃欲试,一下撑开了自己的领域。
在这个副本里,他的力量空前增强,这一次领域居然展开了几十立方米之大。谢云逐也不由被吸引了目光,吹了声口哨,“不错啊,这次实力提升那么大?”
“我能感受到马赛克人的爱,依旧在源源不断地向我汇聚。”弥晏感受着身上那股充盈的力量,“他们没有忘记我。”
不仅仅是这个领域,还有许多其他的变化,他都想一一展现给谢云逐看。现在的他终于变得强大,强大到他有自信能够保护自己的心上人,给予他幸福。
“我现在应该可以维持领域三天,”弥晏按照脑海中的画面,模仿他们在天界的别墅,重新构建领域的外形,“我还可以把它装饰得更好看。”
如他所说,粉红色的领域里,一座别墅拔地而起,外墙面是奶白色的,湛蓝的窗子看起来像玻璃糖。弥晏继续努力构造,让开满鲜花的草坪如画卷般铺展开来,接着种上几棵树,给天空抹上几片云……
谢云逐第一次亲眼看到这如同创世纪一般的场景,微微有些失神,深蓝的眼眸里倒映着那些璀璨的幻景,如同被霓虹灯点亮的夜空。
“这是我们的房子,”弥晏兴奋地握住他的手,带着他跨出蛋壳,走进自己的领域中,“是我们的‘家’!”
他刻意强调了“家”这个词——迟早有一天,他能够做到像创造之神一样,构建出一整个世界。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如果谢云逐最终没能回到自己真正的故乡,那么他就为他创造一个家。与他一起生活,成为他的家人,漂浮在这茫茫宇宙里,温柔地将他的爱人包裹。
“……”谢云逐看了一眼他握紧自己的那只手,明明有着属于成年男性的宽大骨节,手心却还像孩子一样滚烫。他的另一只手插在自己口袋里,握紧了那把剪刀。他始终没有说话。
第112章 飞升之后 乐土之上有什么?
同一时刻, 现实世界中。
在俯瞰城市的某高档住宅,黎洛睁开了眼睛。
遮光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遮蔽了一切可能的光线, 房间里一片昏黑,好像一个奇怪的异空间。然而黎洛有着非常离谱的生物钟, 他能感觉到现在是清晨,他听到那些遥远的鸟鸣了。
可是他双腿残废,只能像废物一样躺在床上。这是驱使创造之神付出的代价之一,他早已习惯并毫无怨言。他心里甚至有点庆幸,此刻苏醒的是大脑俱全的自己,白痴症尚且还没有发作。
费力地撑起上半身, 黎洛抱住被子, 在黑暗中安静地等待着。
“咔哒——”很快,房门被打开,刺眼的光流泻进来, 一同步入房间的还有面色凝重的傅幽。
他的男友并没有如往常一样给他一个早安吻,抱他去洗漱, 然后把精致的早餐摆在小桌子上, 说一大箩筐毫无营养又腻歪的话。
今天傅幽连窗帘都没有拉开, 仿佛十分恐惧阳光, 他坐在床边,声音里已经藏不住忧虑:“你终于醒了,我们必须立刻搬家, 现在就走!”
黎洛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表达了自己的疑问。
“亲爱的,我们正在被全世界追杀呢。”傅幽捋了把他久未修饰的发型,“那些二百五都疯了, 从游戏里追杀到游戏外,你是没看见那阵仗,乖乖……”
黎洛漫不经心地听着,似乎对自己的生命安全并不在意。他静静地凝视着那厚重的窗帘,忽然道:“‘我的世界’正在飞升乐土。”
“啊,算算差不多是这个时候吧。”傅幽一想起来就觉得肉痛,这可是他们经营的游戏中最费精力也最赚钱的一个,居然就这么上交系统了,想想就叫人生气。更何况他们还被迫签订了耻辱的条约,说是阴沟里翻船也不为过。
“你觉得飞升之后的世界,那个所谓的乐土会是什么样子?”黎洛的语调忽然急促起来,即使在黑暗中他的眼睛也焕发着熠熠神采,往好点说叫兴致勃勃,往难听点说就是神经质。傅幽熟悉那种目光,每次黎洛露出这样疯狂的神情,就是要搞事了。
果然,傅幽甚至没来得及回答,黎洛就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臂,“我把创造之神的一部分,藏在了副本里。祂会随着副本一起飞升进乐土,到时候我就知道那上面有什么了!”
“什、什么?!”听到这句话,傅幽差点心脏停跳。我的小祖宗啊,收收你的奇思妙想,这该死的求知欲就一定要用命来满足吗?!
据说《混沌天途》游戏有三大至高神,其中“秩序”是系统的化身,掌握着全体清理者的游戏进程。除此以外的两位至高神都隐没在幕后,但有可靠消息称,乐土的那位就是其中之一。
黎洛就是利用了这点,设计了伟大伟大神的死亡。现在他居然要自己重蹈覆辙!
“让创造之神回来,现在!马上!”傅幽立刻抓住黎洛的肩膀,“你不想活了,我还要你活!”
“太迟了。”黎洛冷酷地答道,甚至注意力都完全不在他身上。那神经质的绿眼睛越过他,似乎在看向更遥远的地方。
傅幽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知道为时已晚,飞升正在进行,而黎洛恐怕已经借由创造之神的眼睛,看到了那禁忌之地。
而他只能守在这里,无能为力地抓着他的肩膀摇晃:“为什么?你至少告诉我一个理由!”
“蠢货。”黎洛厌烦地瞥了他一眼,却意外看到了他湿润的眼瞳,脸上顿时浮现了一个夹杂着轻蔑与怜悯的笑意,他伸手勾住傅幽的肩膀,轻声道:“你问我为什么一定要去乐土?因为我们所在‘现实世界’是假的,是虚构的,这轮太阳,底下的这些人,飞过的鸟,还有我自己,全是假的——没有一个真实存在的东西!”
傅幽咬紧牙关,这些话他并非第一次听黎洛说。自从开始经营《我的世界》游戏后,黎洛变得越来越强大,同时也越来越古怪。他开始长久地站在这扇窗前,盯着窗外的景色出神。他们所购买的豪宅,无疑拥有最完美的视野和景色,然而黎洛的目光中却流露出深深的恐惧。
“末日就要到来了,所谓的‘现实世界’很快就要不存在……”如今在这个黑暗的房间里,那些恐惧似乎已经变成了某种孤注一掷的决心,黎洛的话音越来越急促,“只有到乐土去,那是唯一的生路,唯一得到拯救的可能……”
“那我也要一起去!你不能把我一个人抛在这里不管!”傅幽一把揽住他的腰,不管不顾地抱住他不放,好像这样就能留下点什么一样。
“那不行,你太弱小了。”黎洛轻轻地拍他的背,就像在安慰孩子一样,“傻子,别哭了……如果我活了下来,在乐土取得了位置,我会来接你——要是没回来,你就当我死了吧。”
“不行!我不允许——!”
傅幽激烈的话音戛然而止,因为黎洛轻轻地在他的嘴唇上吻了一下,封印了所有的话语。
就如同之前每一次,傅幽无法阻止他近乎自取灭亡的行为。他只能看着,看到黎洛的双眼睁大,似乎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他的瞳孔紧缩,似乎处在了极度的震惊和激动之中,然后他的嘴唇哆嗦着,似乎要说些什么。
傅幽紧张得一塌糊涂,凑近了想要去听,然而这时候黎洛转过了头,看向了他。那双眼睛里竟然蒙着一层泪水,洗亮了其中无数复杂的情绪。
“黎洛!”傅幽心慌到无以复加,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让他死死地抓住了那纤细的胳膊。可黎洛很快就挣脱出来,匆忙地在手心里凝聚出一个抽象的小气泡,塞进了他手心里:“去找谢云逐,把这个交给他!”
傅幽怎么也想不到,这就是黎洛对他说出的最后一句话了,甚至都尾音都被吞没,他的爱人就这样凭空消失不见。
“黎洛?黎洛!”傅幽惊骇地跳起来,没头苍蝇一样在房间里四处寻找。难以相信一个大活人竟然就在自己面前凭空消失了!
他不顾一切地拉开窗帘,清早的阳光将房间照得一片敞亮,可是什么都没有,被窝里还残留着黎洛的余温,他的轮椅还摆在门边,没有自己和轮椅他本来哪里都去不了,可是他就这样去了乐土……
唯一留下的,只有那个在自己掌心上缓缓浮动的小气泡。
这个像是语音聊天气泡一样的图形,代表着“信息”,然而傅幽却无法解读,因为他不是被指定的那个人。
要把这个带给谢云逐……为什么?有什么是他不能知道,而非得交给谢云逐的?
再往前回想,傅幽的眉头越皱越深。他忽然想到,在那场决定胜败的大战中,黎洛和谢云逐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一开始他以为是黎洛耗尽了创造之神的力量,重又变回了白痴,所以才输的。然而他越想越吊诡,甚至感觉黎洛被挟持这件事,更像是一场合谋。
黎洛和谢云逐,一定是进行过某种密谋,达成了某种约定。而自己从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哈哈,不仅是自己,那个可怜的小爱神,恐怕也毫不知情呢。
傅幽脸上扯出一丝凄惨的笑意,他重又拉上了窗帘,制造了绝对黑暗的环境,然后爬进了黎洛的被窝里,用那仍带温度的被子蒙过自己的头。
他吞了好几颗安眠药,才勉强摒除了杂念,在浓烈的困意中,他开始在心中默念守门人“墨菲因”之名。
很快,更深层的黑暗逐渐吞没了他,通过那扇深不见底的门,他又回到了《混沌天途》游戏中。
他会找到谢云逐,他要找到那个真相,将黎洛夺回来!
/
“所以说,这就是你来找我的原因。”谢云逐好整以暇地喝了一口茶,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傅幽坐在小桌的另一头,低声下气地“嗯”了一声。
好消息是,找到谢云逐根本就不困难,这家伙打从一开始就在等着自己的,显然早就知道这一切会发生。傅幽走进了爱神的领域,这里面被改造成了一个小家,看起来并没有经营很久,但已经充满了生活的痕迹,显得格外温馨。
傅幽来的时候,把他打得满地找牙的两个人,正挤在沙发上一起看电视,抱枕和拖鞋都是成双成对的,看得他一口牙快咬碎了。
“所以黎洛真的去了乐土?”听完他的讲述,谢云逐兴味满满地问道,他觉得这一切可真有意思。
事实上,一些非常优秀的清理者,可以通过完成“秩序”的任务,被选拔进入乐土。然而这种方式无法接触到上层秘密,也无法再回到人间。因此黎洛选择了一个更激进的策略,他借着创造之神卡bug卡进去了。
对于系统来说,黎洛将不再被识别为一个清理者,而是一个危险的病毒。
傅幽苦笑了一声:“他是当着我的面消失的……我甚至什么都没看清,一个大活人就像是被直接抹除了。他只给我留下了这个无法解读的信息。”
谢云逐不客气地伸出手,“给我看看。”
傅幽下意识攥紧了拳头,这是他最后的筹码了:“我可以给你,但你必须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威胁我啊?”谢云逐嗤笑了一声,“到现在你依旧认为,自己是在平等地与我交易吗?”
“当然不是,这只是我的恳求。”傅幽苦涩地一笑,忽然站起来走到谢云逐面前,“要我付出任何东西我都无所谓,我只是想找到他。”
他一站起来,弥晏也跟着站起来,一把推在他的肩膀上,将他推回到了座位上。
“离阿逐远一点。”他不无警告地说道。
“饶了我吧!”傅幽倒在座位上,仰头哀叹,先是老婆没了,现在还要在小情侣这里吃狗粮受气,他真的快抑郁了。
谢云逐看了一会儿乐子,觉得差不多了,才慢悠悠地开口道:“想知道真相,那你就更需要把东西先给我了,毕竟只有看到黎洛记录的信息,我才能告诉你究竟发生了什么。”
傅幽凝视着他,再次意识到了双方的不对等。对于自己来说这是值得豁出性命去完成的使命,然而对于谢云逐来说这是无可无不可的一件事。
除了屈服,他别无选择,在对方布下天罗地网,黎洛以身入局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满盘皆输。傅幽伸出了手,交出了那个虚幻的气泡。
谢云逐伸手接了过来,耳边立刻响起了提示音。
【是否展开黎洛的记忆?】
【是。】
气泡符号就像一个小小的投影仪,向上射出一片光幕,光幕中开始播放一些闪烁的片段。不仅仅是他,房间中的傅幽和弥晏都可以看到这一幕。
闪烁的画面呈现出一种上升的趋势,周围都是光怪陆离的幻影,好像在穿越一条时空隧道。画面逐渐变得清晰,他们看到了荒芜宇宙中那棵巨大的世界树,看到了树枝上挂着的无数闪光果实,这一切都在远去,画面仍在上升。
“原来从内部观察飞升的过程,是这个样子的。”谢云逐不由感慨,黎洛的确提供了一个崭新的视角。
“接近了,就快要抵达乐土了。”傅幽紧张地攥紧拳头,怪不得那时候黎洛对自己如此漠视,原来他正通过创造之神的眼睛,注视着这样一幕……
很快,气泡投射的画面便被一阵盛大的金光所吞没,画面亮到发白,什么都看不清楚,只能感受到那种上升还在继续。傅幽和谢云逐都已经眯起了眼睛,人的眼睛根本无法忍受这样强烈的光照刺激,只有弥晏还在一眨不眨地看着,并“咦”了一声。
在炽盛的光芒掩盖下,他看到了一片广袤肥沃的田野,还有远方的树林和村庄,这是一副宁静的乡村图景,在农田上甚至可以看到拖拉机和耕作的农民。
这就是乐土吗?看起来的确就如同它的名字一般,是一个田园牧歌的世界,难道这就是清理者们前赴后继将副本清理,最终要实现的目标吗?
心中冒出的无数疑问还不待回答,弥晏的目光忽然望向了在站在田埂上的一个男人。不,不能说是他望过去的,更像是有一块磁石强烈地吸引着他,迫使他的目光只能集中于那一点。
那个男人的背影相当高大,头顶斗笠,身披蓑衣,手中提着一个鱼篓,站在蒙蒙细雨笼罩的田野上。他只是随意地站着,便与远山旷野和谐地融为一体,好似一副淡笔勾勒的水墨画。
原来这就是黎洛消失前看到的画面。那个男人是谁?会是他们猜想的那一个吗?
正当他们猜测之际,披蓑戴笠的男人忽然回过了身,然而不是看向身后,却是微微抬起头,朝着天空望去——朝着他们的方向看了过来!
被看到了!
气泡光幕之外的三人都不禁后退一步,他们根本没看清男人的脸,却一下子被那锐利的眼神看穿了,好像被鱼叉穿透动弹不得!
第113章 一场合谋 他俩合伙算计了所有人。……
下一刻, 谢云逐只感到眼球灼烧一般疼痛,美丽的田园风光都变成了扭曲的线条,这些金色线条在空中狂舞, 渐渐组合成了某种图腾——那是手,无穷无尽只手, 每一只手中都握着一样不同的器具。这些手围绕着中间那个不可直视的男人,呈放射线一般散开,组成了一个日轮般的圆形。
这是至高神的图腾!谢云逐一眼就认出来了,和“秩序”那全知全能的“眼”不同,这一位至高神的象征是“手”。
“祂的权柄是‘存续’!”而这是,弥晏也喊了出来, 他始终没有挪开眼睛, 眼珠灼痛到好像要烧起来一般。
“该死!”傅幽咒骂一声,在看到“存续”的那一刻,他就知道黎洛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赢。
那一刻, 他们三人思绪万千,而那个图腾依旧在不停闪烁, 那无数条手臂都处在永恒的律动中, 就这样缓缓靠近画面, 向四面八方延伸, 越来越近,直到那些手都要伸出画面来……
不,已经伸出来了!弥晏猛地上前一步, 将谢云逐护在身后, 就看到无数只手臂钻出画面,金蛇出洞一般密密麻麻地朝他们扑来!
在他们后退的同时,傅幽却是直直地上前一步, 主动迎向了那些手臂!他脸上浮现疯狂之色:“来啊,带我到黎洛那边去!快,带我走!”
然而他一把扑向了空气,“哔”的一声,气泡播放的画面结束了。
傅幽不甘心地在空气中抓了抓,画面中的那个家伙明明已经察觉了他们的存在,可是祂没有抓自己走,好像连杀死他都不屑一顾,为什么?!该死的!
“现在你看到了,黎洛是被这些手带走的。他在试图窥探乐土的那一刻,就已经被至高神察觉了。”谢云逐坐回了扶手椅上,依然有些心有余悸,他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这是刺探秘密的代价,他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所以受到了惩罚。”
“但我们不也看到了吗?!”傅幽的手猛地一拍桌子。
“冷静一点。我只能告诉你我的推测,不能告诉你那位大神到底是怎么想的。”谢云逐又端起茶杯,润了润干涩的嗓子。
傅幽沉默了两秒,黑眸中的思绪变幻万千,最后他仿佛是坚定了某种决心,不能说是完全冷静下来,但至少是找回了曾经那种玩得起的风度。他看向谢云逐:“我必须感谢你——哪怕你和黎洛联手把我耍得团团转。现在我必须要走了。”
听闻这话,弥晏的神色微变,不解地看向他,谢云逐却只是淡然问道:“走哪去,乐土?”
傅幽一口饮尽主人准备的茶,利索地站起来,“对,去乐土。只要能通过秩序之神的试炼,凡人也能成功抵达乐土,这是找到黎洛的唯一方式。”
“那些试炼,即使是神契者都九死一生。”谢云逐道。
“我没问题。”傅幽露出了惯有的臭屁嘴脸,“因为我超厉害。”
然后他很欠地朝谢云逐鞠了一躬,“您老爷还有用得着小人的地方吗?请尽管吩咐。去乐土当然很重要,但是您老爷的吩咐,小的也绝对不敢怠慢。”
谢云逐好笑地摆了摆手,“暂时没事了,小幽子,你退下吧。”
“得令。”傅幽冲他粲然一笑,“再会再会,有朝一日,说不定我们还能在乐土相见。”
他大步走出了爱神领域幻化出来的小房子,走进了外头的那个小花园中,弥晏一言不发地跟了出来,送客似乎送得有些远了。
傅幽插着口袋转过身,看到他执着的神情,吹了声口哨:“怎么了,小朋友,你好像有话要说?”
弥晏盯着他,直白地问道:“你刚才说阿逐和黎洛‘联手’是什么意思?”
“啊?我说了吗?”傅幽有心想逗逗他,嬉皮笑脸地说道,“我都忘了这回事了,可能就是随口一说,你知道我这人嘴上也没有一个把门的……”
与他相对的,弥晏脸上毫无笑意,只是不耐烦地听他说了半天废话,忽然开口道:“我会以爱神的名义诅咒你,让你永远无缘和黎洛相见。”
“哎哟,别——!”一听这话,傅幽吓得那叫一个屁滚尿流,连忙举手投降,“祖宗诶,我错了。真的不是我不想告诉你,我是怕你家那位生气,说我挑拨离间你俩的关系。”
“就凭你?”挑拨我和阿逐的关系?弥晏露出了一个轻蔑的笑意,“现在是我在问你,我们的事不用你操心。”
傅幽擦了擦脸上的冷汗,也不再嬉皮笑脸了,如果再把眼前这个散发着强大压迫力的男人当作之前的小毛球,他有预感自己会死得很惨。
更何况,他从一开始就有心想要让弥晏知道这件事——他可太好奇这家伙听到真相后的反应了。
“那么,我先把结论告诉你吧——你们在副本里经历的一切,从一开始就在谢云逐的计划之中,每一步都在按照他的心意推进。即使后来遇到了黎洛这个变数,他俩也很快达成了合谋。不仅你和我始终被蒙在鼓里,他们甚至还合伙愚弄了秩序之神和乐土之神!”
这句话就像是在平静的水面上投下一个炸弹,所掀起的惊涛骇浪,足以改写他对整个事件的认知。若说之前的冒险已经算得上波澜起伏,然而事实上,还有一个深藏在水底的怪物,正要缓缓浮出水面。
弥晏沉默地听着,竟然没有提出任何反驳——事实上,一些幽晦的证据和隐隐的猜测,让他不得不去思考傅幽所说的可能性。
傅幽很满意他的反应,“那就让我们从头说起:爱神大人,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进入‘我的世界’副本吗?”
那是因为阿逐看到了论坛热帖,发现这是一个不错的休闲副本,所以带他来度假……弥晏刚要脱口而出,忽然就发现了问题所在:事实上他们的登陆地点和其他所有清理者都不一样,他们甚至没有自己的初始领土,也不知道天界的存在……
结合后来他听到的一些信息,弥晏谨慎地开口道:“因为这个副本被你们鸠占鹊巢了,所以‘秩序’才派我们来清理副本。”
所以根本不是巧合,打从一开始,谢云逐就是带着任务进这个副本的。
傅幽点了点头,“‘秩序’的确干预了这个副本,偷偷地将你们放了进来。黎洛在很早的时候就感知到了你们的存在,然而我们动用所有力量在天界搜寻都没有结果,这是因为‘秩序’从一开始就有意隐藏了你们的存在。”
也正是他们筚路蓝缕,从无到有地建起了一座城邦,才能切身体会到百姓的疾苦。到了天界,看到了奇观的真面目后,谢云逐才能一下子看清混沌的本质。现在想来,这一切似乎严丝合缝,没有一处闲笔,他们所有的经历都在为最后的广播与革命做铺垫。
从一开始,阿逐就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必须得到什么。所以他永远都是那样胸有成竹,好像从容落子的棋手,每下一步都已经算到了百步之后。这的确是只有阿逐能做到的事,弥晏本该为他感到骄傲的,然而现在却止不住地泛起了心酸——为什么只有自己从头到尾什么都不知道?在他们相拥而眠的日日夜夜,他在想着明天要烙什么饼造什么楼的时候,阿逐脑海里盘算的一直都是这些事吗?
傅幽继续道:“再说我和黎洛吧,其实在你们来之前,我们就已经玩脱了。如你所见,我们骗走了大量的赏金,用来供养创造之神,这个窟窿已经填不上了。而黎洛的身体越来越差,一旦他支持不住,我们的生意就会完蛋,阴谋败露,被那些清理者满世界追杀……
“就算没有你们,‘秩序’也会持续不断地派来别的使者,说白了从被‘秩序’盯上的那一刻起,‘我的世界’是注定要飞升乐土的。
“总之,那时候我们也在考虑如何脱身。但是黎洛他比我更加贪婪,他想要榨干这个世界最后的价值——比如说,借着被清理的机会,上那个传说中的乐土看一看。”
听到这里,弥晏忍不住打断他:“但这一切都是你的一面之词和揣测而已,我没有看到任何证据。”
“揣测?”傅幽哈哈一笑,“如果我告诉你,那天在商场,黎洛从头到尾都是在装傻呢?”
“什么?”弥晏一怔。
他很清楚地记得那一天,他其实已经被傅幽逼到了绝路。就在他的身体快要消失的时候,电梯门打开,阿逐和黎洛走了出来。那时候的黎洛显然已经变回了小傻子,所以才会被阿逐摆布,他们也因此取得了胜利……然而现在傅幽告诉他,那天黎洛根本就是在装傻?!
“就这么和你说吧,我手上的创造之神权限,只有黎洛的十分之一不到,如果黎洛认真想赢,他只要动一下小手指就能把你们抹除。所以那天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黎洛会输?在我和你斗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他们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直到今天,他要我把记录着信息的气泡带给谢云逐,我他妈才反应过来,操,他俩根本是一伙的!”傅幽越想越气,“我都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勾搭上的……要么谢云逐手上有什么精神类的道具?要么他俩根本没有失去记忆,呵呵,还‘小云哥’……”
弥晏暗自攥紧了拳头,因为傅幽完全猜对了——阿逐手上真的有一个精神类的道具,那就是安桥给他的指环。只要摇响指环上的铃,听到铃声的人就会被拉入一个共鸣领域,实现深层的精神交流,乃至精神攻击……
傅幽不可能知道指环的存在,但是他聪明到可以通过种种反常的细节,敏锐地逼近真相。
“可是他们没有任何合作的理由。”弥晏道,无论从何种角度考虑,双方都站在绝对的对立面。
“我一开始也这样想,所以才会上当,事实上这个想法大错特错,他们从这场合作里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傅幽咬牙道,“黎洛精心策划了一场表演,他故意输给‘秩序’看,得以从这个副本里完美脱身,并且在谢云逐的默许下,将创造之神藏在了副本中,好偷偷潜入乐土!”
“至于你的好阿逐,这也是一场不亏的买卖。他成功清理了副本,完成了和‘秩序’的交易,还从我这儿得到了那么多奴隶契约……啊,对了,他甚至也有点好奇乐土之上有什么呢,所以他就说了:‘黎洛老弟啊,等你去了乐土,能不能给哥看看上面有什么?’黎洛就笑呵呵地说,‘好啊,小云哥,我一定把信息带给你。’……操!操!操!”
傅幽越说情绪越激动,最后竟连骂了三声脏的。
然后他瞅着眼前的白发青年,想从他那冷漠的铠甲后面看出什么——然而什么也没有,那双金瞳一如往昔般耀眼,同时也空无一物,叫人看不出深浅。这家伙和自己一样从头到尾被愚弄和利用,可是他竟然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沮丧或愤怒。
“操,你难道一点都不生气?”傅幽再次意识到这只是一个披着人皮的神,他身上简直没有正常人的情感,“你可是为了他,搞得自己命都快没了!”
“为什么要生气?”弥晏歪了歪头,仿佛是真的不理解,“如果阿逐不告诉我,说明他认为这样更好。我们赢得了胜利,而且他也没受伤。”
“……”傅幽深深地无语了,扶着额头叹息道,“敢情我老半天都是在对牛弹琴,难道你看不出来,他和黎洛是同样的人——你看到我现在的下场了没有?你得小心谢云逐!”
“不会的,阿逐爱我。”弥晏笃定道。
“哈,黎洛也爱我,但你看我现在。”傅幽摊了摊手,“别生气,我没有怀疑你们之间的感情,只是像他们那样的人,将感情看得最轻,一旦有了不达成不罢休的目的,他们会不顾一切走下去。黎洛以身入局,他的目标非常清晰,但你有没有想过,谢云逐从头到尾忙活这一通,是为了达成什么目的?”
“当然是为了完成‘秩序’交给他的任务……”
“哈哈,完成任务,然后呢?他有没有告诉你,他从‘秩序’那里得到了什么样的报酬?”
弥晏一怔,脑海中那把剪刀的银光一闪而过,叫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嗤嗤……”傅幽就知道自己说中了,脸上堆出坏笑,刚想说别在哥面前隐瞒,咱俩可是老大说不了老二。然而弥晏的下一句话,直接让他的笑容僵死在了脸上。
他说:“我曾经诅咒过你。”
白发的青年已经长得比他还高,那淡漠的金色眼瞳就这样俯视着他,平静地叙述了这样一个事实:“爱的诅咒应验了,所以你被抛弃了。”
“……”傅幽僵立在原地,心中窜气了一丈高的无名火,从来没有像现在那么破防过,他盯着弥晏那张不通人情世故的脸恨不得破口大骂,好家伙他讲了半天讲得口干舌燥,你就和我说这个?!
好在弥晏不紧不慢地说完了他的后半句:“但是现在,我想要祝福你。”
“什么……”傅幽还未表达完疑问,忽然见到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上延展出了一条红线,就像是在大战时他所拥有的那一条。红线笔直地伸展出去,指向无尽宇宙的高远处,指向光芒盛大的乐土之门,他的心上人就在那里。
他们不能相见,然而爱神的红线将他们紧密相连。无论在天涯海角,他都能沿着红线找到黎洛。
这倒的确是一份厚礼。
“为什么……”这下轮到傅幽愣住了。
“我就是想告诉你,我是爱神,执掌世上所有爱的神明。”弥晏垂下眼睫,望着自己手心里千丝万缕的红线,“阿逐爱我,我能感受到。我对他没有任何期待,只要有这一点爱,我就可以心满意足地活下去……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你可以走了。”
“……”傅幽也是叹为观止,“祝你好运,兄弟,我是说真的,祝你好运,千万不要步我的后尘。”
他骂骂咧咧,但每一个词句都发自真心:“听着,你要像鬼一样缠着谢云逐不放,打折他的腿、弄坏他的脑子都不够,最好是用锁链拴住他的脖子,操他到下不了床……”
“世上多的是你那愚蠢的爱做不到的事,记住哥说的话,你只有变得比他更强大更冷酷,才能彻底征服他。”傅幽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这是哥给你的最后的忠告。”
第114章 “咔嚓” 所有的事都是你教会我的。……
弥晏追出来时很轻快, 然而回去的时候脚步却很沉重。他向来无忧无虑,万事不挂心头,现在心口却好像顶着块大石头, 每一次跳动都能感受到那种沉重的负担。
他并不笨,只是从不去细想;他也不擅长自我欺骗, 谢云逐做很多事的时候根本就没避着自己,他所观察到的很多细节都能与傅幽的话对应上。
他推开门,迟疑地走了进去,映入眼帘的是他亲手打造的温馨小屋:有谢云逐最喜欢躺着晒太阳的那把摇椅,有超级柔软的双人大床,还有足以让两个人自如活动的宽敞厨房……
他这辈子也不知道“家”是什么, 要他说, 这里就是他的家了。
而他喜欢的那个人呢,就在厨房里,认真地对着煮锅研究着什么。弥晏站在门口, 恰能看到他清瘦的背影,后脑勺的黑发看起来很柔顺, 掩映着一截白皙纤细的后颈, 从肩膀到腰的弧度都很漂亮。更不用说他脚上穿着毛绒拖鞋, 腰间松松垮垮地系着一条围裙, 看起来充满了居家的松弛感。
弥晏的心一下变得柔软了,快步走过去,从背后抱住谢云逐的腰, 把脑袋埋在了他的肩上, 深吸了一口气。
“阿逐……”
食物的香气之外,他闻到了男人特有的气息,可能是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一种香味, 好闻到沁人心脾。谢云逐偏过头来瞥了他一眼,对他习惯性的撒娇报以一笑,然后继续低头研究他的锅。
银耳坠凉凉地擦过皮肤,弥晏凝视着他的侧脸,鼻梁的弧度其实很秀气,柔软的嘴唇看起来很好亲,那双幽暗深邃的蓝眼睛,在煮锅的氤氲水汽下,也显得格外温柔。
弥晏情不自禁地吻了一下他的耳垂,心中的一切忧虑都远去了,只剩下此刻的宁静与欢喜。其实被蒙蔽被利用或者为他出生入死都没有关系,他只要此刻的爱就足够了。他就是可以凭借这种东西活下去的怪物。
怎么还越抱越用力了?谢云逐被他压得摇晃了一下,险些把调料包撒出去。但他很快靠着灶台稳住了身形,承受着男人并不轻的分量,继续丢了一把面条下锅。
锅和灶都是领域幻化出来的,但面条、调料和水是真实的,能这样精心煮一碗面吃的日子,对他来说可是一种奢侈。
“怎么出去那么久?”他随口问道。
身后的男人没有回答,光在那里哼哼唧唧,“阿逐,我喜欢你……”
这种告白一天少说也得听个十来次,谢云逐早已免疫。不过这一次,他的动作却微微一顿,向后伸手揉了一把弥晏的白发,“傅幽对你说了什么?”
看吧,他不用看,就什么都知道。
勉强压下的不安又轻轻啄了一下弥晏的心,明明抱得这样紧,然而他总有种无法接近的感受。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谢云逐总是这样冷静,所以常常给人给人以隔岸观火之感——火是他放的,他在隔岸看着,看别人在火里烧。
“他说了很多废话。”弥晏的喉咙有些发紧,再次不安地向他确认,“阿逐,你喜欢我吗?”
“喜欢啊。”谢云逐艰难地在他怀里转了个身,就为了说这句话时可以望着他的眼睛,深蓝的眼瞳如夜空一样明净澄澈,里面都是坦坦荡荡的真心。
还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弥晏想,可是他爱我,千真万确。
弥晏微笑起来,低头用毛茸茸的白发蹭了蹭他的脸颊,这还是毛球时期留下的习惯,“今晚吃面条吗?好香啊。”
“想吃就松手,”谢云逐笑着敲了下他的脑袋,“再这样下去面要糊了。”
撒上一把碧绿的葱花,谢云逐把面条装了两大碗端到桌子上。桌子比较窄,两个人膝盖抵着膝盖,热气腾腾地吃完了面条,谢云逐还坏心眼地往他的面里丢了一大勺辣椒,辣得他眼泪汪汪直吐舌头。
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晚上,这三天他们几乎就这样度过,懒懒散散又平平常常。没有永无止境的战斗、尔虞我诈的算计、深陷谜团的恐惧……而这样的好日子,竟然有三天之多,以后还会更长更长。
到了最后一天晚上,爱神的领域已经不太稳定,弥晏知道自己维持不了多久,他们很快又要回归副本了。不过吃完晚饭后,他们依旧从冰箱里拿了几瓶冰镇啤酒,一起躺在沙发上放空——
谢云逐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枕在弥晏的大腿上,刷着游戏论坛好不惬意。
“我想在楼梯间开个天窗,这样阳光就可以洒下来。对了,浴室顶上也可以开窗,这样泡澡的时候就可以看到天空……”弥晏在琢磨他的装修思路,“嗯……天空的话,还可以加上一些小鸟,云朵也可以做得更逼真……要不要加入雨天呢?偶尔在屋子里听雨,好像也不错……”
无论他说什么,谢云逐都“嗯嗯嗯”,倒也不是敷衍,而是觉得怎样都很好。
“阿逐想要什么样的装修?”弥晏征询他的意见。
谢云逐随口道:“现在的已经很好了……如果可以的话,就在房子外面建一个小花园吧。”
“小花园?”
“嗯,然后种一些玫瑰花。”谢云逐道,“记得小时候我家外面,就有一片很大的玫瑰园。”
“哦……”弥晏想起来了,“在永夜之墟,你就说过玫瑰园的事。”
他一提醒,谢云逐也想起来了,心中感到有些异样——他不是那种沉湎于过去的人,但不知为何那片玫瑰园总是在他的心中占据着某种位置,即使他确信自己的记忆里充满了谎言和欺骗,那段记忆却一定和珍珠一样真。哪怕有一天把他烧成了灰,关于那些玫瑰的记忆恐怕也会在灰中闪闪发光。
“那就种一大片玫瑰花吧。”弥晏愉快地想象着未来,然后他也躺倒下来,硬是抱着谢云逐挤在了并不宽敞的沙发上。接下来想说的话在他心中蓄谋已久,话音都被他的体温捂热了,“阿逐,可以给我讲讲更多关于你过去的事吗?”
谢云逐睁开半阖的眼睛,与他的视线对上了,“知道我的过去干什么?”
“因为喜欢你嘛,所以想了解更多。”弥晏嘿嘿笑起来,脸颊上浮现一个小小的酒窝。
“哦……”谢云逐有些兴趣缺缺,在已经确定记忆虚假的情况下,他所讲述的不过是谎言。但迎着弥晏期待的目光,他还是缓缓开了口,说起了过去的事。
他今年25岁,进入游戏已经三年多。在此之前,他的前21年人生可谓是顺风顺水,完美得写进童话故事里都有人要嫌假。他的父亲是大学教授,所以他从小就受到了很好的家庭教育;母亲则是公司老板,身家上亿,所以从小也不愁吃穿,想要什么都能被轻易满足。
在此之上,他还生了副天妒人怨的帅脸,打小暗恋的人就从市一中排到市十二中。头脑和体育都很好,在学校里成绩从未掉下过前三,小学就跳过一级,最后也是不费吹灰之力地考上了名牌大学。
如果他的人生是被某人编造出来的话,那个人一定对他倾尽了所有的偏爱,将世人所能想象到的最安逸最顺遂的人生安在了他身上。
即使后来发生了大灾变,整个世界都因各种天灾陷入了混乱,谢云逐实际上也没受多大影响。他家所在的兰因市受到的影响很小,衣食住行都有保障。因为外头乱,大学毕业后他也没有出去找工作,就在家里打打游戏做做视频博主。
因而也可以想见,一开始进入游戏发现出不去的时候,他的心情有多崩溃。从一个无所事事的米虫富二代,变成现在无所不能的游戏大佬,不能叫脱胎换骨吧,简直就是再世为人。
“那你最开始为什么会进游戏呢?”弥晏好奇地问。
要知道进入游戏是一个完全自发的过程,必须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下呼唤三声守门人墨菲因之名,才会通过“门”进入游戏。在第一次进入时,守门人也会认真告诉他们代价是什么。往往是那种有所求的人,才会敢于投身于这场赌命的游戏。
“啊,说起这个……”谢云逐闭了闭眼,简直是不堪回首,“说实话,就是因为我以前过得太好了,闲出屁了,所以才会为了一个超级无聊的理由进游戏……”
“是什么?”弥晏的好奇心快爆炸了。
“因为一扇门。”谢云逐苦笑了一声,“在我家三楼走廊尽头,有一扇上锁的门,钥匙丢了打不开,连我爸妈都忘了里面有什么,就说是一个很老的杂物间。我因为好奇嘛,就一直想要打开它,可是请的所有锁匠都做不到,后来我又尝试了你能想象的一切办法,都拿这扇门没办法……再后来,我听说了《混沌天途》游戏,就想知道传说中的赏金是不是真的无所不能……后来的事情你就知道了,我进是进来了,结果出不去了……”
弥晏越听越不可思议,他竟然只是因为这样一件小事进入游戏。若是没有那扇打不开的门,他们甚至都不会相遇。
“等有一天你回去了,就能知道门后面有什么了。”
“是啊,可惜我早就不关心了……你能想象吗,都三年了。”谢云逐惆怅道,“你听说过蓝胡子的故事吗?也许那扇门打不开是有原因的,我从一开始就不该产生那该死的好奇心。”
更何况,他脑袋里究竟有多少可信的记忆?也许那扇门根本就不存在,也许狗屁富二代的人生本来就是假的。
如果有朝一日真的能离开游戏,谢云逐并不想回到那个完美却虚假的人生中去,他想要寻找自己真正的历史——这世上一定还存在他真正的父母和亲人,存在那些真正爱着他的人。亦或者这些都不存在,谢云逐仍然想回去,回到属于他的真实中去。
一个人不是飘浮在天上的空中楼阁,必然是一岁一岁地增长,把那些记忆、知识、阅历、体验一层层垒上来,才成为了现在的自己。拥有虚假过去的自己,连人格都不可信,这是他绝对无法接受的。
当然了,这些弥晏都不需要知道,因为自己这是离开游戏后的事,是他无法陪伴的下一段旅程。所以谢云逐只是用轻松的语调,挑挑拣拣地讲了几件稀松平常的事。
他的叙述很平淡,可弥晏听得很认真。听他十一岁时爬上树捉蝉却被马蜂追的故事,听他翘课和父母一起环游世界回来继续考全年级第一的故事,听他拒绝了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的告白回头却撮合两个人在一起的故事……
和自己见到的阿逐很不一样,这是一个平凡人类在平凡世界的故事。那些最普通不过的人生经历,却是自己无法触及的遥远星辰。
弥晏心中渐渐泛起苦涩——果然,自己到底在妄想什么?
谢云逐不可能是他梦中的那个人,他有自己的人生,那个人生里丝毫没有自己的位置。可随着他想起越多越多的事情,他对记忆中那个人的感情也越来越无法割舍,甚至在一些恍惚不清的时刻,那个人的身影快要与谢云逐重叠,弥晏的心都快被这种矛盾的感情撕成两半。
“怎么了?”谢云逐打了个哈欠,想坐起来,“听故事也这么纠结吗?”
弥晏的嘴唇颤抖着,那一刻他真想要坦白,把关于那个梦中人的一切都全盘托出,告诉谢云逐听。那是他无法忘却的旧爱,他至今仍会梦到他,仍会想念他,他想说他们曾不止一次做过,他学到的很多东西都来自于他……他好想把这所有有毒的荆棘都吐出来,和他赤裸裸的心脏一起,交到谢云逐手上。
然而只是对上了那双平静的眼睛,他就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勇气。他必须藏好这个秘密,他不想被抛弃,也不想谢云逐烦恼或伤心。
为了排解这种烦闷,他伸长胳膊,一把揽住谢云逐的腰——后者刚坐起来一半,就被迫倒回了沙发上。然后弥晏翻身压上来,蛮横地把他压在身下不让他走。
谢云逐一下倒在沙发上,感觉自己像个橡皮鸭子被“叽”地一下压扁了,他无奈道:“弥晏……”
“嗯,让我抱一会儿。”弥晏深谙他的底线,所以越发肆无忌惮,手探进了他的衣摆,一直向下摸到了他的尾椎骨。谢云逐果然难耐地弹动了一下腰,气息都乱了。
“你要用锁链拴住他的脖子,你要比他更强大更冷酷,你才能征服他。”突然间,傅幽的话划过他的脑海,带来了一种深入脊椎的战栗。
心中的欲念开始肆意流淌,弥晏肆无忌惮地掀开男人的后衣摆,看到了自己留下的爱神印记。小时候不觉得,现在看来这玩意儿简直色情极了,那凌乱繁复的图案整体有点像个爱心,烙印在腰最细窄的地方。
弥晏伸出手去触摸那个印记,印记便在他的手心里渐渐发烫,热情地回应着他。他的手指在印记上缓缓画圈,就感到了谢云逐情不自禁的战栗,皮肤都渗出汗水。若是沿着那曼妙的曲线向下,就可以摸到……
“啪。”谢云逐忍无可忍地一把抓住他的手,脸颊上蒙着一层薄红,看起来难得有些狼狈,他的声音都带着仓促的喘息,“玩够了吗?”
怎么可能够?永远都不够。但弥晏乖乖地松了手,把脑袋埋在他的背上,依然是不让他起来,修长有力的胳膊从他的腰揽到胸口再扣住肩膀,是恶龙抱着财宝的姿势。
谢云逐都快被他气笑了,只要他不严厉制止或者干脆臭骂一顿,小崽子只会越来越过分。照平时他早就该被揪耳朵了,但今天出于某个原因,谢云逐的心异常柔软,也不再挣扎。
如果此刻弥晏想要进一步对他做些什么,大概率是可以得逞的。
可那孩子太单纯,只是抱着不动而已。就这样亲密无间地躺了一会儿,弥晏怕把人压坏了,倒是自觉地翻了个身,改把他抱在自己身上,但仍幼稚地环住他的腰不放。谢云逐安静地呆了一会儿,听到他的心跳有力地在自己耳边跳动,他闭上眼,慢慢酝酿着决心。
其实还有好几个小时呢,他很想要等到最后一刻,一起好好地快乐地度过。那孩子跟着自己总是在副本里奔波,新伤叠着旧伤,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然而他的理性提醒他,越是犹豫不决,就越是难以割舍。
所以是时候了。
大约过了一场小憩的时间,谢云逐轻轻开了口:“时间不多了。”
这句话仿佛葬礼的晚钟,让弥晏的心重重一跳,然后他手足无措地反应了一下,谢云逐说的是领域能维持的时间。对了,他们已经休息了太久,马上就要进下一个副本了。
谢云逐搬开他的手站起来,站在沙发边,居高临下地问道:“准备好了吗?”
“嗯。”弥晏强打起精神,但还是有点没从度假里缓过来的蔫巴。
“我是问,你能做到任何困境都冷静应对,任何挑战都勇敢不退缩,任何迷题都能冷静思考答案吗?”谢云逐的目光幽沉,说的话也很奇怪,“过去我教给你的这些,你都学会了吗?无论一个人碰到了什么,都可以从容应对吗?”
“没问题。”弥晏自信地说道,得到了如此庞大的信仰,他现在的实力恐怕可以与荣先生比肩,“但是我不需要一个人啊,我还有你呢。”
谢云逐没说话,只是眯起眼睛对他笑了笑,随着偏头的动作银耳坠也是跟着一晃。
弥晏的心里一紧,然而自己也说不上是为什么,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谢云逐的手腕。好像不这样做,他就会失去什么似的。
“怎么了?”谢云逐问,“起来做准备吧。”
“我……”透过凌乱的发丝,弥晏把额头也贴在了他的手腕上,“阿逐,给我扎头发吧。”
于是谢云逐的手温柔地插进他的发丝中,感受那雪白柔软的头发像绸缎一样流淌在自己的指间。本来就已经偏长,经过了这一个多月的副本,他的头发都已经垂落到了肩上。他始终没学会自己扎头发,每天早上还要腻在自己枕边,缠着自己帮他。
明明已经成长到可以独当一面,可偏偏执拗于这样的小事,好像为了证明自己仍是那个受宠的孩子。谢云逐绕到他背后,耐心地揽起他的每一缕发丝,全部汇聚在手心里,他听到了弥晏满是怀念的声音:
“我想到了小时候,我连鞋带都不会系,是你教会我的。”
“嗯。”
“还有后来的很多很多事,都是你教给我的。”弥晏缓缓道,“可是我还学得不够多。还有很多事我都没有学会,如果没有你,我连头发都扎不好……”
这回谢云逐没有吭声,弥晏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感到握住自己头发的手忽然收紧了。在过去,他会挑选一根漂亮的丝带,将自己的头发.漂亮地扎起来,但是今天,所有的事情都很不对劲。
忽然之间,弥晏感到一阵寒意掠过后颈的皮肤,让他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紧接着是“咔嚓”一声,一下子他就看到雪白的发丝纷纷扬扬落下,好像一场局部小雪,落在了他的衣领和肩头,有些痒。
弥晏难以置信地回过头,看到了谢云逐手上那把精巧的银剪刀。
就在刚才,他剪掉了自己的长发。现在发尾都凌乱地翘着,再也不用每天麻烦地扎起来了。
“学不会也没关系。”谢云逐的眼神里,已经不再有他看不懂的那种犹疑。不过是片刻之间,他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他的眼神再次变得坚硬、冰冷、遥远,就好像一尘不染的夜晚,清冷到不惹一丝尘埃。
他顿了顿,说完了后半句话:“总会有更好的办法的。”
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冲上了弥晏的心,在光如镜面的刀锋上,他看到了自己慌乱的眼睛:“等等、为什么……”
“傅幽应该提醒过你,我和‘秩序’达成过一个交易,是我主动找的祂。”谢云逐道,“我帮祂清理了副本,然后问祂要了一样东西。”
他晃了晃手里那把剪刀,眼瞳里倒映着那不近人情的寒光:“弥晏,你知道这把剪刀是用来做什么的吗?”——
作者有话说:还有一章本卷结束。
第115章 成人礼 “我想要你好好地活着,好好地……
谢云逐的话音未落, 弥晏忽然对他出了手——这还是第一次,尽管只是试图用领域包裹住他,限制他的行动。
然而谢云逐只会比他更加果决, 立刻扬起手中的剪刀,就像裁切绸缎一般, 行云流水地将扑面而来的领域裁成了两段。
“这把剪刀锋利到可以剪断世间一切,无论是头发、领域、或是秩序本身。”不知道为什么,谢云逐的声音也开始隐隐发颤,“当然,它也可以剪断我们之间的契约。”
不会死也不会痛,没有任何人需要付出任何代价。
这就是他在进入“我的世界”副本前, 向“秩序”索取的东西。
弥晏说不出话来, 好像失去了所有的思考能力,脸上浮现了完全茫然之神,在弄明白他的话之前, 眼泪就先夺眶而出,染湿了脸颊。几次开口, 他才发出了语无伦次的祈求:“你在说什么……不对、不要这样, 阿逐……我、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他的声音凄切, 几乎让谢云逐的心也要跟着碎了, 然而他的决心已定,他要做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剪刀停留在他与弥晏之间,现在他可以看到将他们束缚在一起的那条“契约”之线。弥晏伸出了手试图阻挡, 然而他的速度更快——
“咔嚓。”
当着弥晏的面, 他亲自剪断了两人的契约。
没有盛大的光芒,也没有什么撕心裂肺的痛楚,一切就像是他们结契那天一样, 平平淡淡地发生了。
这段关系,始于一个不期而遇的吻,结束于一把仓促的剪刀。
那一刻仿佛连呼吸和心跳都短暂停止,在极致的静谧与压抑下,谢云逐忽然听到耳边轰然一声巨响,别墅的一面墙壁竟然塌了下来!
这是由弥晏的领域幻化出的建筑,此刻因为他剧烈的心情波动,已经无法维持本来的模样,他们一起挑选的家具接连碎裂,碎成了一地木渣;温馨的墙纸剥落,露出了后面扭曲的时空本相……
“咔嚓”一声,连头顶的吊灯都在剧烈的摇晃下断裂,直直地朝着谢云逐头顶砸下来!
谢云逐也是没有预料到这一层危险,在0.01秒的时间里根本来不及躲避,只能眼睁睁看着弥晏向自己出了手,拳风猛烈地扫过他的脸颊,坠落的吊灯被他一拳轰飞出去,摔在墙壁上发出凄惨的碎裂声。
尘土飞扬,谢云逐僵立着没有动,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那是足以一拳杀死他的力道,那种愤怒的力量是真实的,那种绝望和痛苦也是真的。
弥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双眼通红地盯着他。然而他捏紧的拳头却无力地垂落到了身侧,被玻璃刺伤的指骨上渗出了血,沿着青筋暴起的手背淌下来,一滴一滴落在地上,鲜红刺目。
只是幻想着去伤害那个男人,都叫他痛苦到发疯,他宁可捏碎自己的心脏。
“弥晏……”明明契约已经被他亲手剪断,然而谢云逐还是感觉自己快被那孩子的情绪淹没了。他看到弥晏再次对自己抬起手,心不由重重一跳,然而这一次那只手上弥漫出的却是温暖的力量,撑开了一个小小的领域,将他们包裹起来。
保护伞外的一切都在坠落和毁灭,而他站在伞下,依旧被那孩子毫无怨言地保护着——以保护他继续谋划着摧毁他。
“所以,都结束了是吗?你要赶我走吗?”弥晏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明明盈满了泪水,那双金眸却比之前所有时候都要亮,里面所凝聚的惊人的情感,让谢云逐几乎不敢与他对视。他一字一顿地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要离开这里,离开《混沌天途》游戏。”谢云逐后退一步,“感谢你为我找到的生命力,让我重新振作了起来,我在副本里迷失了太久,差点忘记自己真正该做的事。我已经与‘秩序’达成约定,只要帮祂完成十个任务,就可以兑换回家的车票——我已经完成第一个了。”
“就因为这样,因为你要回家……”弥晏抓住他的肩膀摇晃,“留着契约不好吗?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为你去完成任务,为你去死,还剩下九个任务,你需要我啊!”
“可是我不要你为我去死!我要你好好活着!”谢云逐忍无可忍地吼了回去,“你叫我利用你,看着你一次次出生入死,就为了满足我的愿望——你知不知道,我的愿望里根本没有你的位置!我一旦回了家,就永远不会再回游戏了!”
游戏只是游戏,神明无法进入到现实世界,这是已经被证明的事实。
等到十次任务之后,他的愿望实现之日,就是他们的永别之时。那时候他夙愿得偿,回到故乡,而弥晏身上仍然会带着他们的契约,一个人被抛弃在游戏里,永无止境地等待他归来。
正是因为在乎,正是因为产生了感情,所以谢云逐做不到那样残忍,他宁可自己死一千遍,也不要再看弥晏为自己、为这样的理由出生入死了。
不知道是不是剪断契约真的起了效果,弥晏现在看起来冷静了一些。那双总是凝聚着纯净爱意的金眸,如今也变得叫人捉摸不透。他默默地听着,然后将刚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所以……只是因为这样,你就要抛弃我?”
“我说了这不是抛弃!”谢云逐自己都没有想到,他成了更加不理智的那一个,他加大了音量,“我已经把能教的一切都教给你了,弥晏,你已经长大了,不再需要我了!”
“不再需要你了……”弥晏喃喃自语,然后低低地笑了一声,“你凭什么这么说,你到底了解什么……”
谢云逐皱起眉头,觉得他的状态不太对,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耐着性子解释道:“你忘记了吗?你从一开始就没得选,是契约让你必须爱上我,不得不跟着我。现在的你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不必被契约束缚。这不是抛弃,这是给你自由……”
“这就是抛弃!你这么说只是想让自己的心好过点!”弥晏吼道,忽然爆发的音量把谢云逐吓了一跳,就看到他猛地上前一步,“我不要你给的自由!”
这不是放生,而是弃养,谢云逐怎么会不明白?他说了那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可真正的理由只有一个——他爱得不够多,他不像自己爱他那么爱自己!
“弥晏,你听我说,你还记得马赛克人吗?他们建立了奇观,却因信仰失去了自我。”谢云逐也被逼到了极限,于是一种绝对的理性开始接管他的大脑,他的声音变得出奇地冷静,“你在心里塑造着无所不能的我,对我投射了太多的爱。可你想象中那个美好的形象,并不是真正的我……真正的我,要比你想象得更加糟糕更加自私。说实话,你付出的那些爱,我不值得……我不配。”
“所以你就要亲手摧毁我的信仰吗?!”弥晏在暴怒中不顾一切地吼道,“对啊,真的该毁了你,打断腿,弄残脑袋,锁起来……傅幽说得一点没错,你们只值得这样的对待!”
谢云逐的喉头滚动了一下,冷汗滴落下来模糊了他的眼睛。外头的建筑已经彻底坍塌,仿佛是弥晏扭曲暴戾的内心世界。然而保护住他的这个小小领域却变得更加强悍,缩小成密不透风的牢笼,将他牢牢困住。
尽管手握着剪刀,谢云逐却不准备强行脱离,内心翻涌的情感让他呼吸都变得困难,他仰头看着一步之外的白发神明,不再有熟悉的长发,只有被乱糟糟剪断的发茬。
他再次坚定地退了一步,“弥晏,我能理解你一时无法接受,但是很快就会过去的。时间能治愈一切,而你有远比我更漫长的时间。契约已经没有了,你会慢慢忘记我,就像你忘记那个人一样。”
他就这样不留情面地提到了“那个人”的存在,弥晏就好像被一记闷棍打中了后脑勺,连站着都感到头晕目眩——是啊,谢云逐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他那么聪明,而自已又那样笨拙……
他看透了,可是什么都不说,就是为了这个时候拿“那个人”出来将自己一军,他在说自己薄情寡义,爱得再深也会忘得干净。
弥晏恍恍惚惚地向前一步,听到谢云逐担忧地在叫自己的名字,可是他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太笨了,说不过谢云逐,他前科累累,一开始就是他上赶着缠上来的,然后又死皮赖脸地跟着,是谢云逐好心把自己捡回去养大,可他现在不需要自己了,他还有那么多漂亮的借口……
用锁链锁住他,用牢笼控制他,比他更强大更冷酷,彻底征服他,阴魂不散的声音响在耳边,这样他就属于你了。
弥晏心里发狠了三秒,再想下去,眼泪却大颗大颗地滚过脸颊,声音都模糊在哽咽里,哭得好不狼狈。
做不到,他那么喜欢他,怎么可能做得到……
“弥晏……”看着他失魂落魄地向自己走来,谢云逐不忍再退,想要伸出胳膊接住他,然而弥晏推开了他的手,就这样矮下身,跪在了他跟前。
谢云逐心头大震,他那么高的个子,跪在自己面前却显得如此卑微,被剪掉的头发垂在耳侧,随意地乱翘着,这平日里只会让他感到可爱的细节此刻却叫他眼眶发酸。
弥晏直直地跪着,湿润的眼瞳看向他,爱神在卑微地祈求一点点爱:“你说我是因为契约才爱你的。可现在契约已经没有了,如果我还爱着你呢?”
谢云逐偏过头去,不看他,不回答。
弥晏抱住了他的腿,就是不放,“阿逐,你说过要和我一起下地狱的。”
“……那里不是个好地方,不要去。”
弥晏哽咽了一声,几度说不出话来,以前只要掉几滴泪谢云逐就会实现他的所有愿望,可现在即使跪下来求他也不会有任何结果。明明抱得那样紧,可是他却感觉自己什么都抓不住,“不要抛弃我,不要留下我一个……”
颤抖的话音忽然被吞没了,因为谢云逐也跪了下来,忽然捧住他的脸颊,在他被泪水沾湿的嘴唇上落下一吻。
弥晏整个人都怔住了,心里的最后一点火星黯灭,成了一堆灰烬。
——最开始不过是一次巧合的碰触,他们之间就建立了契约。可如今这样郑重的一个吻,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你看,都已经结束了。”谢云逐的声音疲惫极了。他随手扬起剪刀,裁开了紧紧包裹的领域,主动向那片黑暗出一步,“小毛球,忘了我吧,去过更好的生活。”
失去了领域庇护的一瞬间,谢云逐便被系统传送进了一个副本里。温热的气息似乎还残存在怀中,弥晏徒劳地伸手抓了抓,眼前只有这茫茫宇宙星河,无垠辽阔,无边孤寂。
他仍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消失的方向。
他不再哭泣了,而且自此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忘记了眼泪。
“天堂也好,地狱也好,我会去找你。”
“你哪里也去不了。”
“我会找到你。”
“如果你没法像我一样爱,至少要像我一样痛苦。”
脑袋里充斥着破碎的、狂乱的思绪,无法承受的痛苦好像在发酵为更加疯狂的念头,弥晏蜷缩着捂住自己剧痛的脑袋,在他亲手建立的名为“家”的废墟里。
“天快黑了。”一道杂音钻入了他的大脑,神经像是被咬了一口,弥晏发出了疼痛的呜咽。
他大概是痛出幻觉了,竟然看到了暮色四合的荒野,看到了怪物的尸体堆积如山。
目光投向前方,弥晏恍惚看到了那个背影,走在自己前面不远不近的地方。
啊,他又回到了那个蒙昧不清的梦中。
在安桥副本里,他一个人杀开一条去旧都的血路时,就曾见过这个幻觉。似乎每次他遇到强烈的刺激,都会零星想起关于“那个人”的片段。
走在前面的男人脚步轻快,一下就拉开了距离,和以前一样,看不清他的脸,也不知道他是谁。他的身影几乎淹没在黄昏盛大的光亮中,只余一个孤独的黑色剪影。
然而这一次,弥晏没有再咬牙拼命去追,他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果然,那个身影停下了脚步,转过身问道:“怎么还不跟上?”
“……”弥晏轻声唤道,“阿逐?”
“嗯?”似乎是因为他没跟上,所以那人往回走了几步,握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咦,你的手怎么受伤了?”
“阿逐。”弥晏只是低低地唤他的名字。
看不清面目的男人并没有给他回应,但好像也没有否认,他自顾自地念叨着:“天快黑了,外面很危险,我们要快点回家。回家我再给你包扎,今天的晚饭也我来做……”
“我们的家在哪里?”
“你发烧了吗?怎么尽说胡话?”男人伸手掀开了他的额发,比他更凉一些的额头贴了上来,这其实是一个大人给小孩量体温的动作,可是他对自己做得如此自然。
“我们的家当然在兰因啊。”
残阳如血坠向虚无,借着幽暗的天光,弥晏终于看清了——
黑发的男人没有戴银耳坠,可是他的确有一双温和宁静的、暮蓝色的眼睛。
第四卷·我的世界·完——
作者有话说:这一卷到这里就结束了,本书还剩下两卷,嗯……虽然会是比较长的两卷……
接下来两人会相继回到兰因,故事也将围绕两人的过去展开,就是不知道再相见时会脸红还是眼红呢[狗头]
下卷也是(就我个人xp而言)最美味的一部分,现在两个人的关系其实是极度不对等和不健康的,毛球虽然各方面都长大了,但精神上还没有断奶呢。所以不破不立,他也需要真正地成为一个独立的人,然后以更成熟的姿态去爱人。
至于小谢,让我们祝他的屁股好运[可怜]
第116章 回家 回了吗?如回。
《混沌天途》的游戏论坛上, 一条飘红的帖子挂在最高处久久不下,讨论热度还在不停增加:
“你们听说了吗?‘诡眼迷踪’被攻克了,那个传说中80%混沌值的副本, 居然直接被一口气彻底清理了!而且听说这一次的攻略者,又是那个‘爱神’!”
“这是什么很新鲜的事吗?自从上次他完成了七难本连打, 我已经不会再感到惊讶了……这巨佬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游戏史上出过那么变态的家伙吗?”
“非要说的话就是那个神秘的小芸吧……多少年了他都排赏金榜第一,最近连时长榜都超过了宋娇,排第一去了。”
“传说级的不算,到现在也没人知道他的身份,高度怀疑是开发者的小号= =但爱神可是实打实能见到的!”
“话说我以前根本不信传闻来着, 直到这次!我亲自在副本里!遇到了爱神!哇擦, 真人比传言里还要帅气一万倍!而且真的非常非常温柔,有事他是真上,队友他是真护啊, 80%混沌值的副本就和宝宝摇篮一样,我第一次体会到躺赢是什么感觉……”
“这就是我们爱神吧, 颜值超绝能打性格超绝温柔实力统治级强悍, 以一己之力拉高游戏上线率的存在。”
“爱神吹又来了, 烦不烦啊!花痴滚一边去。”
“哈哈笑死老娘了, 这里是我的10万赏金截图,老娘在别的本里都是团队carry级别的,你先拿出你的战绩再搁这儿狗叫!”
“+1。这真的不是花痴不花痴的问题, 你要和爱神一起打过本你就知道是什么感觉了。唉, 我现在已经不想和没体验过的人讲话了……”
这条帖子还在以每秒几条回复的速度盖楼,不用想,后面自然陷入了爱神的粉黑大战。自从一年前爱神横空出世, 这样的场景清理者们已经见怪不怪了。
很显然,“爱神”只是一个代号而已,谁也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是什么,也从未有人在现实世界中遇见过他。实事求是地说,爱神的为人比较低调,奈何他长得实在高调,那张脸的确是叫人很难忘记,更何况他那极为团队的行事作风和夸张的战斗力,很快就在游戏里打响了名号。
《混沌天途》里存在着一批相当低调的高手,比如那个常年位居榜一的“小芸”。他们用道具消除自己的存在感,在外也习惯于用假身份隐藏自己的行踪。
但爱神并非如此,尽管他并没有主动宣扬,但对于周围人狂热的追捧和诋毁,他似乎总是笑纳。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希望“某个人”能时刻听到自己的消息——当然,爱神口中常常提起的这个人是谁,也是一个未解之谜。
而现在,这个“某人”正蜷缩在蛋壳里,百无聊赖地刷论坛吃瓜,时不时为那些粉黑撕逼嘎嘎笑两声。
在两个副本的间隙里刷一会儿论坛,看到那个孩子站在风口浪尖搅动无数爱恨情仇——这就是一年来,谢云逐仅有的娱乐活动。
如他所预料的那样,飞鸟是无法藏住自己的羽翼的,当他展翅翱翔于天际,所有人都会抬头仰望他。谢云逐不知道弥晏是怎样拿到清理者身份的,但很明显他立刻就在游戏中如鱼得水、声名鹊起。没有了自己的拖累,他可以活得那样恣意潇洒、闪闪发光。
不知不觉竟已过去了一年,期间他们也曾在副本里偶遇过一次,然而弥晏表现得相当冷漠,显然契约对他的影响已经越来越小了。
谢云逐其实也无暇顾及他,这一年对他自己来说,是渡尽万劫、涅槃重生的一年。
他当真履行了和“秩序”的约定,在完成普通副本之余,为“秩序”完成了剩下九个任务。这九个任务并不比“我的世界”容易,无一不是叫他死去活来、掉几层皮才通关。
今天,正是他完成最后一个任务的那一天,而“秩序”也如同约定的那样,给了他奖励——
一张回家的车票。
尽管花费赏金修复了自己的伤口,然而谢云逐还是有些动不了。一年前弥晏出生入死,为他从荣先生那里换得了些许生命力,才让他支撑到了现在。然而这一年来他呕心沥血的程度还要超过之前三年,早就把身体透支得厉害,即使没有明显的病痛,身体却总是感到虚弱,精神上也不太好。
但这是值得的,毕竟他赢得了最后的胜利,哪怕拖着一副痨病鬼的身体,他也要回家……只要回到家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谢云逐本以为自己会一刻也不想停留,立刻使用车票离开游戏,然而在最后的时刻,他却犹豫了。像个手机成瘾患者似的,又打开论坛开始刷帖。
这是他唯一可以看到弥晏的方式。而那家伙就像是故意似的,一直保持着自己的曝光度,叫他任何时候打开论坛,都能瞧见他的信息。
四年来,游戏里的一切都叫他厌倦,唯独这个孩子叫人割舍不下。谢云逐感觉心口一阵闷痛,捂着嘴咳嗽了两声,心想离开前要是能再见到最后一面就好了。
可若真的见到,他恐怕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会道歉,因为即使是在那些孤独冷寂的夜晚、亦或者刀口舔血九死一生的时刻,他都不曾后悔过自己的决定。
更何况弥晏也未必想要见到自己,与其让尴尬和难堪破坏最后一点好印象,不如抱着那点美好的念想封存在记忆的琥珀里。
三个小时飞快地流逝,谢云逐勉强撑起身体,仅仅是这个动作就让他感觉疲累,每一个关节都像是生了锈,一动就嘎吱生疼,花赏金都修复不了。
不用照镜子,他都知道自己面色苍白、形销骨立——曾经有一段时间他的身体还健康过,但这一年里又切切实实地瘦了下来,皮带扣都要再往里扣一格。
黑发长长了也懒得剪,有时候额发垂下来有点遮眼睛,他就随意地撩到耳后。银耳坠倒是一直戴着,已经形成了习惯,穿衣服更是多年来一个样。变化最大的只有他的眼睛,淡漠到仿佛泯灭了所有情绪、暗淡无光的眼睛,这也是把自己变成任务机器的必然结果。
不过现在,这双眼睛里难得点燃了光亮,像是乌云散去后现出月亮的夜晚。谢云逐打量着手里那张车票,嘴角浮现了一个微笑。
这是一张通向兰因的单程票,没有写日期、时间、车次等关键信息,倒是刻了一个光芒万丈的大眼睛符号,表明这是“秩序”亲自认证的回乡资格。
三小时过去,蛋壳正在逐渐消失,谢云逐握紧了那张票,心里难得紧张起来。他正想关掉论坛,却见一条消息正在飞速攀升,一举飘到了论坛最顶端,把关于爱神的那些讨论都压了下去。
谢云逐只来得及看到那个帖子的标题:《快看外面!!!!!!》
看外面?哪个外面?心里刚冒出这个疑问,就得到了解答,因为蛋壳消失后,谢云逐的目光自然而然地看向了那片黑茫茫的宇宙——依旧是发光的世界树,如果实般缀在枝头的副本世界,脚下那黑暗的现实之门,以及与之对应的高悬于顶的乐土之门。
熟悉的游戏大厅场景,唯一不熟悉的是那漂浮在空中的一行倒数计时:
【距离《混沌天途》关服,还有9天23小时59分46秒,请各位清理者提前做好准备。】
倒数计时中代表秒数的那一栏,还在时刻跳动。这行发光的字太大了,简直横跨整个宇宙,但凡只要往蛋壳外看一眼,就不会错过这条提示信息。
开什么玩笑?《混沌天途》要关服了?!谢云逐心里升起了和所有清理者一样的震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然而其他人是为不能赚赏金逆天改命而惋惜,他的情况却截然不同:他花了整整一年像狗一样为“秩序”做任务,才好不容易换来了回家的车票,现在告诉他十天后游戏就自己结束了?!
那他的辛苦和牺牲算什么?他连那唯一深爱着自己的孩子都亲手赶走了!
该死……为什么他的人生永远像一个笑话一样,除了他自己所有人都大笑出声?命运是看他格外皮实耐揍,所以才喜欢对他拳脚相加吗?
那种荒谬、无力、绝望和愤怒一起涌上来,谢云逐又是一阵胸闷气短,喉咙里竟然溢出了腥血的味道。
他闭了闭眼睛,苦中作乐地安慰自己:别慌,至少这张车票可以确定带自己回家,但游戏结束后就说不好了。他又过不去现实之门,说不定到时候会一个人孤零零地被留在这鬼地方,到时候哭都没地方哭去。
再说了,他得感谢至少有回家这个执念在,否则他也坚持不到现在,恐怕早就自我了结了。
深呼吸了好几口气,谢云逐勉强稳住了快崩溃的心态。此时蛋壳已经完全透明,他几乎飘浮在了虚空中,不由握紧了手中的车票。与过去被吸入某个副本的感觉不同,这一次他手上的票微微发光,一阵白雾包裹住他的身体与神识,有什么东西仿佛从虚空中呼啸驶来,承载着他驶向远方,谢云逐满怀希冀地闭上了眼睛。
整整四年,他终于离开游戏,可以回家了。
“亲爱的旅客您好,本趟列车已抵达终点站‘兰因市’,请尽快下车。再播送一遍,亲爱的旅客,本趟列车已抵达终点站‘兰因市’……”
谢云逐的身体因惯性而微微一晃,飞速行驶的列车便稳稳当当地停住了。体感还没有三秒,就已经抵达了目的地。
他迫不及待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坐在一节普通的列车车厢里。周围的位置上还零零散散地坐着几个乘客,看打扮不像是NPC,更像是清理者——他们不应该是通过现实之门回到现实世界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辆列车上?
谢云逐扭头看向车外,看到了一个普普通通的火车站台,以及站台上“兰因市”三个大字。
一阵熟悉感涌上谢云逐心头,他来过这里。
毕竟是土生土长的兰因人,他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肯定来过这个火车站。但仔细想来,他又记不确切是哪一年来的了,只觉得这里的陈设熟悉到叫人心安。
虽然广播和乘务员一直在催促大家下车,然而乘客们都警惕地没有动。谢云逐率先站起来,走向车门。都已经到这一步了,他决定什么都不去想,只能向前——他连行李都没带,更何况他只有一张单程票。
一下车,清新的风便吹散了他心中的忧虑,站台外的树木苍翠得可爱,屋顶外露出的一方天空也蓝得发亮,就像他记忆中美丽的家乡。
见他安全地下了车,其他乘客也不再犹疑,在车门即将关闭的倒数计时里匆忙下车,挤在一起东张西望。
兰因是一个大站,有数条铁轨并行,然而始终只有他们这一辆列车,站台上也没有其他乘客,荒凉得像是一片死域。
谢云逐走在最前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虽然过了四年,但他还记得回家的地铁路线,爸爸妈妈也不知道有没有回家,他的小猫还好吗?院子里的小树应该长大了吧?
此后不会再有副本和鬼怪,不会再有勾心斗角和亡命狂奔,夜里也能安然入睡,此后不仅仅只是活着,他还要有生活,像个普通人一样,平凡地活着……
谢云逐的脚步越来越快,不顾身后有人在叫他,一直走到了阳光下,深秋的阳光照在他苍白的脸颊上,舒服到快要将他融化,耳边传来火车疾驰的轰鸣,送他回家的那辆列车疾驰而去,很快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那一瞬的轰鸣过后,他的耳边又传来了新的声音,那乏味单调的女声已经听过无数次,然而没有一次像这样惊悚。
刹那间,谢云逐的表情一片空白,紧缩的瞳孔里闪过一丝惊愕——紧接着是难以置信的绝望:
【清理者谢云逐,欢迎进入《混沌天途》游戏。副本“兰因”加载中,请耐心等候。】
第117章 留下来,留下来,留下来,留下来 你被……
谢云逐手脚僵硬, 站着一动不动,新手在遇到突发的危机时常常会这样呆若木鸡,他就从不犯这种错误。可是这一次, 他就像一座雕像似的傻站在那里,硬生生听完了全部系统信息:
【主线任务:留在兰因。本轮清理者派出数量:1605人。】
【任务描述:美丽的兰因是梦境的国度, 留恋过去的人们、向往未来的人们纷纷来到此地。尘世漂泊的旅人啊,此后再也没有旅途的奔波,你已回到了兰因。】
【副本加载完毕,游戏正式开始……清理者、谢云逐……请……留下来。留在兰因。】
无暇去关心那充满杂音的诡异叙述,谢云逐最后一点侥幸心理都被浇灭——毫无疑问兰因是一个副本,他从小到大生活的兰因市, 只是一个游戏副本!
“秩序”不可能骗他, 因为他们签订的条约是对等的,“秩序”也无法违背。
问题只可能出在他自己身上。
那么我是谁?我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谢云逐茫然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修长有力的、战胜过一切困难的手。他有情感、有记忆、有些许不值一提的聪明才智, 也有理性。
这点理性让他无法欺骗自己,既然一个副本是他的家乡, 那么理论上来说, 他就应该是一个NPC。
和那些庸庸碌碌、毫无思想、被混沌扭曲的NPC没有任何本质上的区别。
四年前的他, 可能因为某种机缘, 得到了清理者的身份,进入了游戏里。又因为他只是个NPC,所以回不去现实世界, 所以被困在了无限循环的系统bug里。
瞧瞧, 这样解释多么通畅啊。因为只是一个不重要的NPC,所以记忆被修改得乱七八糟也是正常的吧;他为什么会变成清理者呢?这倒是个值得探究的问题,但是谢云逐现在一点心力都没有了, 他只觉得累,还有他妈的不在乎!
反正他回家了,不管兰因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都是他的家!游戏10天后就要结束了,到时候他会怎么样,兰因会怎么样?
无所谓了,都去死吧。
“喂,你站在那里发什么呆呢?!”一个清理者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在开作战会议,你要不要参加?”
谢云逐缓缓转过身,那个清理者看到了他的脸,心里便是一惊。倒不是说为了那惊为天人的美貌,而是为那双幽蓝色的眼睛,里面刻着深重的悲凉阴郁,看起来鬼气森森。
“呃……我叫郝英俊,叫我俊哥就行,”那个留着韩式欧巴发型的男人顿了一下,才重新捡回了自己的语言,“你知道倒数计时的事儿吧?真的活见鬼了,说关服就关服,‘兰因’恐怕是我们的最后一个副本了,咱们争取努努力,多赚点赏金出去。”
谢云逐看到他额头上有个奇怪的发光印记,但没说什么,就跟着郝英俊走到了大部队边上。加上他一共16个清理者,都是刚才从那节车厢上下来的,暂且形成了一个松散的同盟。
“这次的主线任务又在谜语人了,”一个穿着背心、肌肉发达的女人抱怨道,“我确认一下,咱们拿到的任务都是‘离开兰因’吧?”
大家纷纷点头:“也不知道怎样算是离开,要不我们就留在这个火车站,等下一班列车?”
这个说法很快遭到了否定,因为车站屏幕上一片空白,没有任何列车班次信息。想来出去的方法不会如此容易。
“我看任务描述里提到,要穿过特定的‘门’才能离开。”郝英俊井井有条地分析道,“我经历过差不多的副本,那次是要在码头找一搜特定的船才能渡海离开。这类副本的重点在于收集和辨别信息,找到正确的出口。”
“小伙子说得有理,找出口么,一听就是一个合作类的副本。”一个爽朗的大姐立刻响应,她那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嗓门像大喇叭一样,“时间不多了,咱们人多力量大,一起行动找到那扇门就完事儿了嗷。”
“对了,你们拿到身份卡了没有?我看任务描述上说,要扮演好自己的身份,否则容易撞鬼。”
“有的有的,”一个戴眼镜的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似的小卡片,双眼放光地说道,“我拿到了医生卡——嘿嘿我早就想当医生了,有一个急救的技能,感觉能派上用场。”
“我身份卡上的职业是‘睡眠体验师’,”另一个女生激动地说,“我晕,我以为这个职业只存在于传说里,去全世界各地睡觉就能拿钱!”
“那你的技能是什么?”
“可以随时随地在任何地方睡着,无论是站在首都一号线的地铁上,还是坐在班主任课上的第一排,随时随地,倒头就睡。”女生揉了揉鼻子,“哎,正好是我擅长的领域。”
十几个人你一言我一嘴,把现有的信息盘了个遍,唯独谢云逐始终没有吭声。
因为他拿到的任务根本不是“离开兰因”,而是“留在兰因”;任务描述里也压根没提到关于什么“门”“身份卡”的信息。
好家伙,演都不演了,这就是回家的待遇吗?
最后还是郝英俊转向他,体贴地问了一声:“哥们,你拿到的身份卡是什么?”
仅仅是一场讨论的时间,人群就自动开始互相观察审视,那些富有领袖魅力的人很快掌握了更高的话语权。随着郝英俊的提问,众人的目光都朝谢云逐看来。这个黑发男人实在是太格格不入,叫人忍不住产生好奇心。
他似乎很勇敢,要么就是很冲动,是第一个走下列车的,而且一言不发地往外走,走到了阳光下,不知道在看什么,又站着不动了。
后来郝英俊把他叫回来,清理者们才第一次看清他的脸,心里不由都发出赞叹。传说中的爱神他们没见过,这家伙的颜值就是他们能想象的极限了。尤其是那双掩藏在略长黑发下的眼瞳,竟然是一种极为美丽的蓝色,好像名贵的宝石,应该陈列在丝绒垫子和聚光灯之间。
他的打扮极为简朴,唯一的一双银耳坠,却极妙地衬托了他那冷清阴郁的气质。只是他看起来有些病弱,精神状态也很恍惚,几乎不与人对视。
现在,在众人的注视下,那双浓密的眼睫缓缓掀起,空洞的蓝眼睛看向他们。连见惯了美人的郝英俊心里都不由发颤,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啊,叫人想起大雨滂沱的夜晚,万物都在风中簌簌颤抖,神魂俱荡。
为了掩饰失神,郝英俊假意咳嗽了一声,拍了拍自己的口袋说:“我们都拿到了一张必须扮演的身份卡,你应该也拿到了吧?我身份卡上的名字是郝英俊,身份是一个偶像明星,技能是社交和魅力。你呢?”
谢云逐于是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果然摸出了一张硬卡纸。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他拿起身份卡看了一眼,然后短促地笑出了声。
众人莫名其妙的,怎么刚才还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现在又笑了出来?难道说是抽到了一个好身份,还是这人真的精神不大正常?
只见他把卡片翻了过来,所有人便都看清了卡片的信息:
姓名:谢云逐
年龄:26岁
身份:无业富二代
技能:有钱
住址:兰因市芳菲区水墨华庭807幢
“不错嘛,富二代,抽到了个好身份啊,有钱做什么事都方便。”郝英俊果然善于社交,“既然你抽到了这个名字,那以后就叫你小谢吧。记住了,要好好扮演自己的身份,不然容易撞鬼。”
“嗯。”谢云逐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在口袋里把那张名片握紧成了一团废纸。
扮演?
用不着,他已经是谢云逐了。年龄和身份都一致,而那个地址,分明就是他家的地址。
那与众不同的任务和这张身份卡,连缀成了一句昭然若揭的暗语——
做你自己,留下来,留在兰因。
/
介于这个副本里有一千多号人,大家讨论过后,决定先出站,看看外面的情况。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遇到清理者前辈,获得一些信息。
兰因是一个大站,然而只开放了一个出口,他们便沿着电梯下去,一路走到了出站口。刷完自己的车票后,出站也很顺利,大厅里人明显多起来了,就是一个热闹的火车站该有的样子。
“哟,可琳,来新人了!”出站口外,一个席地而坐的男人笑容满面地站了起来。
“操了,这一趟车就这么点人?!”他身旁的女人不耐烦道。
“你没听说嘛,游戏要关服了,很多人直接退游了吧。”男人笑嘻嘻地说。
他们一边谈笑,一边迎面走来,显然是冲着他们来的。
清理者们纷纷站住不动,警惕地打量着这一对奇装异服的男女。
其中那个嬉皮笑脸的男人,身高本来就已经超过了一米八,脚下居然穿着一双超大码的高跟鞋,走起路来那叫一个阿娜多姿;而那个女人呢,明明长了一张甜美的娃娃脸,却剃了个大光头,表情相当凶恶。
高跟鞋男人张开双臂,做了个热情欢迎的姿势:“欢迎来到兰因,朋友们!”
走在最前面的郝英俊猝不及防被他的热情袭击,犹豫地张开手臂,和他抱了一下,然后就被他身上复杂且浓郁的香水味惹了个喷嚏。
“不好意思、抱歉……”郝英俊尴尬地捂住嘴偏开头。
“呼呼,不要紧……”高跟鞋男人朝他抛了个媚眼。“我叫宋丞熙,身份是夜店男模,比你们早来半个月,算是你们的前辈吧。”
“我叫可琳,操了,是个网球教练。”娃娃脸女生骂骂咧咧道,“我们特意在这里等你们,是为了帮助你们尽快熟悉这个副本,他奶奶的,避免你们死得不明不白。”
明明语气凶恶,然而她的脏话说得都极为别扭,像是硬加进去的一样。
郝英俊的反应很快,立刻道:“那真是太好了!我们正愁没有引路人呢。”
别看这两个家伙古怪,血泪教训告诉他们,副本中的古怪那都是有原因的。
“知道就好,傻逼们,跟我来。”可琳撩了撩她不存在的长发,带他们走向候车大厅的一家咖啡店。
郝英俊没有犹豫地跟了上去,十几个人便也都跟上,把角落的几张桌子都占满了。
“现在可以问了吗?”一坐下来,郝英俊就迫不及待地问道,“前辈们为什么要装扮成这种样子?”
“你很聪明,我们这幅样子的确是有原因的。”宋丞熙翘起了二郎腿,红色高跟鞋在空中一晃一晃的,“这其实是在故意制造不符合常理的‘唤醒点’,防止我们彻底陷入梦境,就好像用夹子夹住自己的皮肉,可以用来防止睡着一样。”
一番话说得大家云里雾里,谢云逐则是在听到“梦境”二字时,微微抬了抬眼皮。
“美丽的兰因是梦境的国度。”这是副本介绍时他听到的话。据他所知,他的副本介绍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彻底陷入梦境?”果然,郝英俊不解地问道。
“是啊,梦境……”宋丞熙神神秘秘地笑道,“帅哥,你现在就在做梦哦……当然,不只是你,你们,还有我和可琳,所有来到兰因的清理者,都在梦境之中。”
“什么,我在做梦吗?”有人狠狠地掐了自己的胳膊一把,“哎哟,好痛!”
“我说怎么拿到了那么好的身份卡,果然是在做梦啊……”
可琳吸了口咖啡,兴致勃勃地看着新人们犯蠢,她翻了个白眼道:“傻X,别掐了,会痛很正常,你只是‘入梦’了又不是变成尸体了。”
新人们都尴尬地放下了手。
“接下来我说的话非常重要,你们即使没法理解,也一定要牢牢记住,这是能救命的忠告。”宋丞熙郑重道,“我们现在都处于‘浅层睡眠’的状态,你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谁,需要做什么。然而你在兰因呆得越久,就会睡得越来越深,直到忘记一切,永远留在兰因,再也无法离开。”
新人们都有些惶惶然,“做梦”这件事不比其他,几乎是不可控的,一旦人睡着了,理所当然就会越睡越深。
“别担心,我们可以主动制造一些‘唤醒点’,来防止自己入梦太深,”宋丞熙抬起他鲜红的高跟鞋,“比如我的高跟鞋,可琳的光头,这种外貌上的矛盾可以不断让我们察觉不对劲,意识到这是有违常理的梦境;还有我的故作热情,可琳的脏话口癖,也是同样的道理。”
“当然了,还有一个重点,我们必须团结起来,时刻互相提醒,不要让同伴入梦太深。”宋丞熙说,“这就是我们来这里迎接新人的原因。以后你们成为了老玩家,也不要忘记帮助新人。”
新人们都感激地点了点头,这些情报都是无价之宝,这两个前辈的确慷慨。
“对了,刚才前辈们说自己在这里呆了半个月,”郝英俊提问,“那岂不是说明出去的门很难找?”
“哎哟,你们终于提起‘门’的事了。”可琳翻了个白眼,“出去的门会随机出现在兰因市的各个地方,有可能你随便打开一扇车库门,前面就是出口;也有一些门上着锁,需要找到钥匙,或者完成前置小游戏才能打开。门的数量很少,我见过有清理者被困在这个副本里一年都出不去的……”
说了一大段话,可琳发现自己忘记凹人设了,连忙大声说了三句“操了”,才继续道:“还有一些门的背后隐藏着危险,切记进任何门前,都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了。”
清理者们都咽了口口水。
“还有什么问题吗?”宋丞熙环视众人。
“你刚才说,我们现在都在做梦。”忽然,角落里传来了一道冷冷清清的声线,“即使有意制造一些唤醒点,也只是让自己不要睡得太深罢了。是这样么?”
这还是那个蓝眼睛男人第一次开口,大家都不由望了过去。
宋丞熙看到他的脸,声音就是一顿,然后才点头道:“对,就是这样。”
“那么你知道有什么办法能醒来吗?”谢云逐盯着他的眼睛,“我是说,彻底的‘醒来’。”
“除非你通关游戏,离开兰因。”宋丞熙耸了耸肩,“如果你仍在兰因,强行把自己唤醒的话,也没法回到现实。你只会落入现实和梦境的夹缝中,那是一个非常可怕的地方……”
“操,这里不就有一个么?不然干嘛带他们来这儿。”可琳插嘴道,她叼着吸管指了指某个方向,然后露出了恶劣的笑容,“新人必打卡景点,兰因火车站咖啡店男厕所。”
“哈哈说得也是,我已经迫不及待看他们的表情了。”宋丞熙说着站起来,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地走到了咖啡店的洗手间门口。
他径直走向了男厕所,毫不犹豫地拉开了那扇门,“来吧,请欣赏现实和梦境的夹缝。”
新人们都睁大眼睛朝里面看,映入眼帘的画面是白色的瓷砖,那种老式陶瓷的洗手池和小便池……以及更多的瓷砖、各种形状的水池、设计不合理的拐角、向某个奇怪高层空间攀爬的梯子,以及从不知哪个角度照射进来的扭曲阳光,照亮了波光粼粼的湛蓝池水。
洗手间的门后,竟是一个无尽延伸、永无尽头的水池世界。光是看一眼,就感觉目光迷失在了那无穷无尽的拐角深处。
清理者们下意识退后了一步,有人颤颤巍巍地问道:“这、这是什么东西?!”
“什么鬼地方?!”
“……阈限空间。”谢云逐喃喃道。
郝英俊抓了抓头发,“呃,所以说,什么是阈限空间?”
“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并非梦境也并非现实,永远处于模糊的过渡状态。”谢云逐走到门口,声音里带着浓重的悲哀,“你被永无止境地困在这里,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来,也不知道该向何处去……”
“这里是活人的地狱。”——
作者有话说:厕所门后的景象可参考“池核”,谢会感到悲哀是因为他感觉自己的人生就像被困在这样的空间里出不去……
第118章 来玩吧一起来玩来陪我们玩游戏 小云哥……
也不知道是这个男人本身就散发着一种鬼魅般的气质, 还是他所描述的阈限空间太过可怕,大伙儿都打了个寒颤。
宋丞熙关上了洗手间的门,用高跟鞋点了点地面:“所以说, 不想被吞进去的话,每次进门前都要看仔细了, 任何你习以为常的门都有可能发生突变,这鬼地方是完全不讲道理的。”
这可以说是一条能保命的信息了,大家都纷纷对两位老玩家表达了感激。
“好了,我还有夜班要上,得先走了。”宋丞熙摆了摆手,“有时间来我店里玩啊, 芳菲区那家‘午夜迷情’就是我工作的店。不过要注意一下自己的人设, 未成年和假正经就别到夜店里来了,容易遇鬼。”
“操,我一会儿也有网球私教课, ”可琳也道,“有钱的可以报我的课, 这样就有符合逻辑的见面机会了, 1000块一小时——别这么看我, 我可是退役运动员, 只做高端客户的。”
大家都看向人设是富二代的谢云逐,然而谢云逐并没有什么表示,似乎对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不屑一顾。
接下来, 大家都拿出手机连了火车站的wifi, 彼此加了联系方式,拉了个大群。他们已经耽搁了太久,必须尽快回到身份卡上的那个地址去, 以免不符合人设。
大家对了下各自的住址,住得近的便抱团一起行动。很快人走得七七八八,谢云逐则一个人走向了打车点——既然回来了,他也该回家看看。
忽然,一阵浓烈的香水味从背后袭击了他的鼻子,一同凑过来的还有宋丞熙的脑袋。此人斜着眼瞧见他打车软件上的地址,语调便扬了起来,“帅哥,你住水墨华庭?那个土豪云集的别墅区啊。巧了,我的店是一个方向,我带你一程。”
放在过去,谢云逐是绝对不会随意上一个陌生人的车的,然而现在他万念俱灰,对什么事都无所谓了,于是便点头说了声谢谢。
宋丞熙的车停在车库门口,居然是一辆银紫色的保时捷,没想到做夜店男模这行还挺挣钱。
“放点歌听听,摇滚乐怎么样?很劲爆的那种哦。”他上车第一件事就是打开音响。
“没关系。”
“啊,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宋丞熙微笑,在哐哐哐的摇滚乐中摇头晃脑,“我就是想提醒你注意欣赏~”
“……”谢云逐闭上嘴巴看向窗外,决定一毛钱的注意力都不再给他了。
于是这一路上,光是宋丞熙在那儿叭叭叭,慷慨地给他科普了更多在这个副本里的生存法则:
首先最最最重要的是,一定要扮演好自己身份卡上的角色,否则就容易被鬼缠上,而这个世界的鬼和其他世界还都不一样,它们长得很像你过去的熟人。
“长得像熟人?”谢云逐的目光从窗外的风景转回宋丞熙的脸上。
“对啊,比如说有一天你下楼,看到你死去的奶奶坐在摇椅上织毛衣,她邀请你过去帮她缠毛线,你去不去?
“再比如你走在街上,发现一只快要冻死的小猫,你把它抱起来,发现它正是你养了十几年后去世的宠物,你会不会把它抱在怀里带回家?
“又或者说,你那念念不忘的前女友,忽然有一天给你打了电话,告诉你她还单身,约你出去喝一杯咖啡,你是不是马上就忘乎一切了?”
宋丞熙一拍大腿,“这就是鬼魂的套路,防不胜防!”
谢云逐听他说了许多,才缓缓开口:“也就是说,鬼会扮演我们过去熟悉的人,来引诱我们——然后呢?如果真的被引诱了,会发生什么?”
听到这个问题,宋丞熙的脸色微变,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他讷讷道:“其实也不会发生什么,顶多就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是啊,你越来越沉湎于过去无法自拔,忘记了自己需要扮演的角色,忘记了这只是一个游戏,忘记了自己是清理者……到最后,你就被困在了无法割舍的回忆里,成为了这个副本的一部分——你也变成了一只鬼。”
“原来如此。”谢云逐意识到这个副本的难度所在了:事实上清理者面临着二重危险,第一重在于他们必须扮演好身份卡上的角色,但决不能过于沉浸在角色中,否则便会忘记自我。
第二重在于,他们又不能不扮演这个角色,否则就容易被鬼魂找上门。沉浸在鬼魂营造的过去中,一样会失去自我,永远无法离开副本。
这就好比在往天平上加砝码,必须保证两侧微妙的平衡,天平向任何一侧倾倒,都会满盘皆输。
不过嘛……他的鬼魂会以什么样的形式来找他呢?谢云逐不禁想,他的记忆都是虚假的,说不定连找上门的鬼魂都没有呢……
不,也不对,说不定弥晏会来,以男鬼的形式狠狠地缠上自己。那个天使一样的孩子,鬼里鬼气会是个什么样?
谢云逐光是想象了一下,就笑了出来。
宋丞熙瞟了他一眼,觉得他的精神多少有点不正常,这个笑容也是偏神经质的。他重重咳嗽了一声:“我不知道你是想到了什么才在那里笑,反正你别妄想用这种方式去见你想见的人,除非你想永远留在这个鬼地方出不去。”
“嗯,我知道。”谢云逐道,“谢谢提醒。”
跟着车载导航,他们很快开到了芳菲区。这是兰因市比较老的一个城区,背靠绿水青山和名胜古迹,是有名的富人区。周遭的建筑越来越眼熟,开过一个谢云逐经常去吃饭的商场,远远地就可以看到水墨华庭的建筑了。
“是这儿吧?”宋丞熙朝窗外张望,“嗬,房子可真气派!”
“嗯……”谢云逐坐直了一些,皱眉看向路边,“是这个小区,但对面的建筑不对。”
水墨华庭的对面,本来应该是一个小公园才对,然而现在居然建着一座看起来很像学校的建筑,门口还有小孩子在那里玩。
然而由于他说话慢吞吞的,宋丞熙又开得那样快,等他的话音落下,保时捷已经接近了学校门口。
“遇到不对劲的建筑一定要绕着走,容易撞鬼——卧槽!”
“砰”的一声,车胎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扎破了,车子猛地一打滑,幸亏车速已经慢了下来,不然准冲进校门里去。
“哎哟,我刚提的新车!”宋丞熙心疼坏了,这可是富婆送他的生日礼物!他急忙下车查看,发现果然是前轮爆了,轮胎里面正嵌着数个闪闪发光的大头钉。
谢云逐跟着下了车,发现这段路上不知被谁撒满了图钉,看起来十分缺德。当然了,在副本里这时候会跳出来的一般不是“邪恶的修车铺老板”,而应该是……
“快跑吧。”他走到宋丞熙身后,说了一句。
由于他平淡的语调和说话内容严重不符,以至于宋丞熙先是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啊?”了一声。
他缺乏那种在副本里磨炼出来的危机意识,而谢云逐则缺乏干劲,以至于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一秒后,后果已然来临——
“凯英哥哥,和我来玩吧!”一道脆生生的女声从背后传来,紧接着一双细瘦的胳膊伸长了,一把抱住了宋丞熙的腰。
从谢云逐的角度看,正巧可以看到那小女孩梳着可爱的羊角辫,可是她的脸却异常恐怖,整个就是一片凹凸不平的土丘,上面布满大大小小的坑洞,坑洞里又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在爬。
小女鬼一说话,嘴巴里便喷出许多蚂蚁来:“陪我玩嘛,我们去玩蚂蚁!”
宋丞熙的背上奇痒无比,无数蚂蚁从衣服缝里爬了进去,正满背乱爬。他完全不敢回头,甚至不敢抓挠,只是欲哭无泪地看着谢云逐:“你、你身后……也有东西……”
谢云逐双手插着口袋,先是回了头,然后又略略低头把视野下调,就看到一个金发的小男孩站在自己身后,怀里抱着一只小熊玩偶。如果他有脸的话,此刻应该是乖巧地仰头看着自己,可惜他那张脸上只有白皙软嫩的面皮,除此之外一片空白。
那么他的五官哪里去了呢?这就不得不提那只小熊玩偶了,棕色的毛绒布料上,用黑色的线缝了两只眼球,瞳色还是很罕见的绿色,然后是一只小巧的鼻子,两片血淋淋的嘴唇,全都紧凑地缝在了小熊巴掌大的脸上。
此刻,那两片血呼啦咋的嘴唇分开,小熊玩偶说话了,声音还蛮卡通的:“哥哥,来玩捉迷藏!”
“……”谢云逐盯着小熊那乱七八糟的五官,总觉得这妖孽有点面熟。
“滚开!”正在他们互相打量之时,宋丞熙瞅准时机忽然发难,中气十足地爆发出一声怒吼。他肌肉发达的大腿猛地向后一踹,鲜红的鞋跟里竟然弹出了一条刀片,凌厉生风地向着女鬼划去!”啊!”女鬼猝不及防被划出了一道口子,从身体里喷出的却不是鲜血,而是黑压压一大片蚂蚁。宋丞熙动作极快,扭身挣脱她的怀抱,蹬着高跟鞋健步如飞,不管不顾地朝前跑去。
“傻逼,快跑啊!”发现谢云逐站在原地不动,他还极有义气地吼了一嗓子。
喷洒出去的蚂蚁,飞快地沿着小女鬼的小腿往上爬,重新填补进她的伤口里。女鬼晃晃悠悠地站稳了,沟壑纵横的脸上现出极为凄厉的神情,怨气大发朝宋丞熙追去。人和鬼的速度不能一概而论,被她盯上的东西绝对不能逃脱她的手掌心!
谢云逐目光一凝,将银剪刀扣在了手心,毫不犹豫地朝向女孩的背上刺去!
他对准的是脊梁骨,人身上极为坚硬的地方,稍微有战斗经验的人都不会选择从这里下手,然而他却无所谓——因为这把来自“秩序”的剪刀,能剪断世上一切坚硬之物。
他面无表情,下手却极狠,将分开的剪刀插进去后,便是用力一剪,柔韧的神经迎刃而解,坚硬的骨头应声断裂,女孩的整个上半身都歪斜了一下,好像被抽走了丝线的傀儡木偶,啪叽一声倒在了地上,黑压压的蚂蚁从伤口喷了出来,好像巧克力喷泉。
他平时的动作有多迟缓,出手的速度就有多惊人,逃跑的宋丞熙都看呆了一瞬,爆出了一声“牛逼!”
然而此刻,那抱着小熊的金发男鬼趁机抓住了谢云逐的一只手,小熊嘴里发出了一串欢快的笑声。宋丞熙不敢跑回去,光是着急地大叫:“跑!你快跑啊!”
谢云逐甩了甩剪刀上的蚂蚁,然后把它放回了口袋里。他没有理会宋丞熙的大吼大叫,而是低下头对那个金发无脸的小鬼说:“捉迷藏吗?我喜欢。一起玩吧。”
金发孩子作出了欢欣雀跃地样子,他怀里的小熊玩偶笑道:“你都把她惹生气了,现在只能和我们一起玩啦,不然一会儿蚂蚁就要把你吃掉了!”
金发孩子用力踩了几脚聚集起来的蚂蚁,一把拉住他的手,往学校里面走,“我们快进去,其他人都在里面等呢,就差你了!”
“谢云逐!”宋丞熙扯着嗓子大喊,仍试图阻止他,“不要玩鬼魂的游戏,你会被困在过去出不来的!”
谢云逐只是摇了摇头,回握住那金发孩子小小的手,毫不犹豫地跟着他走进了学校的大门。
相识之人的鬼魂?回到过去的游戏?
这正是他想要的。
他否认被安排为“谢云逐”的现在,既然他的身份是被捏造的,既然他的记忆是虚假的,那么一定还存在他真正的过去,和真正的记忆。
如果答案只有鬼知晓,那他宁愿与鬼魂为伍;如果只有在鬼魂的游戏中才能寻找到真相,他将孤注一掷,赌一个未来。
至于危险?那可能是现在的他最不在乎的事情了。
谢云逐一脚踏进校门,正是那一刻,他的身体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他的身体连带身上的衣服都在极速缩小,居然缩水成了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
视野一下子变矮了一大截,身体一下子变得轻快起来。谢云逐愣了一下,低头打量自己的小手和小脚,又匪夷所思地打开了手机前置摄像头,仔细端详自己的脸:乱翘的黑发,嫩生生的小脸,黑亮有神的眼睛,这不是小时候的他是谁?!
“啊——”他张开嘴,发出的果然也是清亮的童音。
见鬼了,所谓“回到过去”,居然是物理性的么?
走在前面的金发小鬼似乎对他的变化浑然未觉,只是一味地拉着他朝里面走。谢云逐一时没习惯自己腿长的变化,不得不小跑了几步,才跟上他的步伐。
“快点快点,他们肯定等急了,捉迷藏就差你了。”金发小鬼一直在催促,怕他跑了似的。
“如果我赢了游戏的话,就可以得到‘门’离开这里吗?”谢云逐想起了副本设定。
“什么‘门’?你想离开去哪儿?”金发小鬼嘟哝了一声,“再说你也没赢呢,可别得意得太早!”
哦?看来完成游戏也不一定能解锁门吗?还是这个小鬼对他有所隐瞒?谢云逐暗自思忖,不过找不找得到门都无所谓,毕竟他的首要目的并非离开兰因,而是寻找真相。
一路上,他左顾右盼,尽力收集信息。这所学校看起来极为高档,各种设施都是顶级的,葱郁的花草树木簇拥着教学楼。在最前面的那幢建筑上,谢云逐看到了一行鎏金大字——国家非自然研究院附属学院。
而在教学楼前面那个花坛里,还有一块造型古朴的大石头,石头上刻着两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契阔。
嗯?这两个字?
谢云逐还记得之前安桥送给他的指环,戒指内圈刻着的正是“契阔”这两个字。当时听安桥提到过,这是一个古老组织的名字。
如果宋丞熙的情报没有错,他真的被鬼魂拉入了属于他的过去,那么这所学校,很有可能就是他小时候真正待过的地方!
很快,他就被带到了一幢豪华别墅前。在路标上他看到了几个惊人的大字:学生宿舍A栋。
这幢不比自己家差的大别墅居然是学生宿舍么?现在小孩的生活条件哦……
“这是初级部排名前十二的学生才能住的宿舍。”金发小鬼得意洋洋地上前推开了门,“能住进这里的,都是最厉害的高手!”
话音未落,谢云逐已经被他拽了进去,客厅里那些做着各自事情的孩子们,在同一时刻转过了脸,齐刷刷地看向了他。
即使是见惯了妖魔鬼怪的谢云逐,也不由为这一幕感到震撼,这些孩子们长得那叫一个群魔乱舞,创意十足:
有生着数条肢体,像蜘蛛一样爬来爬去的男孩,同时操作两个手柄打街机游戏;有一个倒挂在吊灯上的女孩儿,长长的黑发像瀑布一样垂下来,另外一个长着蛇尾的女孩在帮她编小辫子……
他们鬼里鬼气、不似人类的眼神就这么看过来,把谢云逐看得浑身不对劲了。这十二人里,只有他长得人模人样,倒让他觉得有点儿格格不入。
他对那些小鬼露出了微笑:“不好意思,来晚了。”
“没事没事,你一直都很忙,我们可以理解,”金发男孩走到别墅中央,怀里的小熊摇头晃脑地喊道,“人到齐了,终于能玩捉迷藏啦!”
“好耶!”小鬼们举双手欢呼。
“我来宣布一下规则:我们一共12个人,其中4个扮演‘鬼’,捉人时必须遮住眼睛,捉到所有‘人’就赢了。另外8个人扮演‘人’,只要逃跑就好啦,在两个小时内不被捉住就赢了。捉迷藏的范围就是这座别墅,无论到什么地方,都不可以关门。规则就是这样!”
小熊喋喋不休地说完了规则,然后那些兴奋的小鬼们都转向了他,兴奋地齐声问道:
“来吧小云哥,你想当‘人’还是当‘鬼’?!”
第119章 另一个孩子的尸体也躲在这里 头发海潮……
光从规则来看, 这绝不是一个公平的游戏。“鬼”仅有4人,而且需要蒙上眼睛。这里还不是什么面积狭小的开阔地带,而是一个满是房间和家具的多层空间。
谢云逐目测了一下, 这幢别墅一共有三层,整个客厅都做了挑空, 向上看是二三层的走廊,每层又至少有四个房间。尽管他的瞬时记忆力极佳,已经基本把地形铭刻在了脑海里,然而等真正蒙上了眼睛,他依然会陷入那种孤立无援、完全盲目的状态。光是上个楼就能把自己滚下来,更何况还要去找这些奇形怪状的小鬼。
任谁都能发现选“鬼”的巨大劣势, 然而这也是谢云逐的纠结所在。孩子们的游戏讲究公平, 捉迷藏的双方必定都要能感受到乐趣,这个游戏才能玩下去,成为“人”一定藏着他还没有意料到的陷阱, 而成为捉人的“鬼”也一定拥有某种优势。
见他不回答,玩具熊便大声催促道:“快选呀, 大家都在等你呢!”
“我先问一下, 如果赢了有什么奖励, 输了有什么惩罚?”
那个手臂比较多的男孩子爽朗笑道:“就是玩儿嘛, 什么奖励惩罚的。”
“要不这样,输的人要请赢的人吃棒冰!”蛇尾巴女孩提议道。
“就这个,就这个, 输的人要请棒冰!”孩子们都高举双手欢呼起来。
棒冰啊……别是把自己剁成百十来段, 骨头上冻着一层血水的那种棒冰吧?谢云逐不动声色地看向金发小鬼,“如果是你,你会选什么?”
金发小鬼怀里的玩具熊露出微笑, 不假思索地答道:“我会选‘鬼’哦!”
谢云逐于是做出了选择:“嗯,那我就选‘人’吧。”
“诶?!”玩具熊的五官都惊讶得展开了,然后又撅起了嘴,“我以为你会想和我一队呢!”
“哈哈,小云哥才不要理你,上次就是你把任务搞砸的,害他给你擦屁股!”
“啊啊啊怎么还在说这个,我都说了不是故意的了,谁知道城隍庙里藏着个邪神啊,是个人都会搞砸吧!”金发小鬼生气地跺脚。
“那小云哥怎么赢了呢?他那个契神就和没有似的……”说话的小女孩一边对金发小鬼比了个鬼脸,一边跑到谢云逐身边,“我要和小云哥一组,我也要当‘人’。”
很快小鬼们就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站在对面的便是四个‘鬼’了:除了那个金发没有脸的小鬼外,还有那个叫“小桃花”的长发女孩,那个名叫“蛛蛛”的手臂很多的男孩,以及一个眼睛很大一直没说话的女孩子,她的名字叫“阿布”。
——这些听起来都不像大名,更像孩子们彼此称呼的昵称。但他们对自己的称呼倒很统一,无论年纪长幼,都管自己叫“小云哥”。
四个鬼纷纷用丝巾绑在了眼睛上,在众人的监督下,还在脑后打了好几个死结。然后四个鬼背对背站在客厅中央,不太整齐地开始倒数计时:“300、299、298……”
捉迷藏游戏,正式开始。
倒数五分钟后,他们就会开始四处寻找。
“哈哈,快跑!”对于其他小鬼来说,这似乎只是一个放松的游戏,嘻嘻哈哈地就开始各个方向跑。
谢云逐站在楼梯口,脚步微微一顿。他现在有三个选择,一个是上楼,躲到二三层的房间里去;一个是躲到一楼,这里有厨房、餐厅、娱乐影音室等公共房间;一个是下楼,楼梯通向一个阴暗的完全看不清的地下室。
他的七个队友,往哪跑的都有,甚至还有躲在客厅花瓶后面的,露出白骨森森的半张脸,一直在桀桀偷笑。
按照“鬼”的思路,一般会从最近的地方开始搜,因而躲在高层说不定会是个好选择。然而鬼说不定会预判他的预判,故意从最顶楼开始搜起。他们甚至可以打配合,两个从下往上搜,另外两个从上往下搜,形成包夹之势。
所以最重要的是,先确定“鬼”的行为模式。
犹豫一秒后,谢云逐果断调转了方向,朝着一个偏僻的小房间走去。那是这间别墅的储藏室,没有窗户,相当阴暗。门口的方向正对着客厅,按照规则他无法关门,正好可以将四个鬼的行动一览无余。
“180、179、178……”倒数计时转眼已经过去了一半,谢云逐倒也没急着躲起来,储藏室里的一些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一排排的不锈钢架子上,陈列着标有标号的黑色皮箱,一共有12个,显然属于这栋宿舍楼的孩子们。
其中一个敞开着,谢云逐打开一看,看到那丝绒垫子上陈列着匕首、手枪、撬棍、锤子等趁手的杀人工具,以及绷带、止血剂等医疗急救用品……
不是,这间学校教的东西,看起来好像有点不太妙啊?
联想到这所学校的名字,以及刚才小鬼们的对话,谢云逐很难不这样猜测:这些孩子们从小被聚集在这里,接受严酷的训练,去对抗一些非自然的力量,比如“邪神”。
问题在于,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存在?那些小鬼这样亲昵地称自己为小云哥,仿佛他就是这里的一员。难道说在他丢失的记忆里,他曾经在这里上过学,结识了这些朋友,甚至成为了神契者,一直在与非自然的现象对抗?
以至于后来大灾变来临时,他也毫不犹豫地冲在了最前面,自愿成为了见证者。在雪亮的刀锋上,谢云逐看到了自己的眼睛。即使里面装着一个成年人的疲惫灵魂,然而那双属于孩子的眼睛依旧清亮有神。
即使可以用理性一步步推导,拼凑出答案,他依旧觉得混乱和矛盾。因为眼前的这一切都与他脑海的记忆强烈地冲突着,什么神契者、什么超自然学院,听起来都像是别人的故事,曾经的朋友也都像是陌生人,无法让他的心产生一丝波动。
他甚至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在这里玩这个游戏,他很想叫嚷着不玩了——就像个真正的孩子一样——甩手离开这里,过一条马路就回到自己家,他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大少爷,过着人人艳羡的顺遂人生。
“10、9、8……”
倒数计时快要结束,谢云逐深吸了一口气,还是缓缓躬下身,选择了一个货架躲起来。
或许就是他爱犯贱,平坦的康庄大道和布满荆棘的小路之间,他永远会选择后者,因为他好奇那条小路的尽头会有什么。
必须感谢他的身体缩小了,所以躲进狭小的货架里刚刚好,而且这个角度非常巧妙,正好可以看见门外的情况,监视四个‘鬼’的一举一动。
谢云逐看得太专注了,以至于他把自己的身体塞进去后,才感到自己的身后仿佛有什么东西。
冰冷、僵硬、略有弹性。
那是一具孩子的尸体。
砰砰——砰砰——!
谢云逐的心脏极快地跳了两下,把血液泵向紧绷的四肢和大脑,他僵硬地一点点转过脖子,借着门口流泻进来的一点点微光,他看清了那张青白的死人脸。
那是一个死掉的孩子,脸上已经长出了淡淡的尸斑,皮肤虽然是软的,但关节已经变得僵硬,他从最开始就藏在货架的深处,严丝合缝地把自己扭曲成这种姿势。等再过一会儿他完全僵硬,恐怕都很难从这个狭小的地方出来。
谢云逐一动不动,睁大眼睛努力将他的脸看清了,并且和记忆中的一张脸对应起来。就在刚才游戏还没开始的时候,这个男孩子还活着呢,他坐在钢琴凳上,在众人聊天时欢快地敲动琴键,摇头晃脑地沉浸在乐曲之中。
可是转眼他就死在了这里,鬼都没来追,自己先嗝屁了,这上哪说理去。
谢云逐咬了咬牙,他悲哀地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再换地方的机会了。倒数计时完毕,四个鬼已经开始四处搜寻。他不得不和一具尸体藏在一块儿,忍受他死不瞑目的眼睛盯着自己。
也正是这一瞬间的错愕,等谢云逐再度把注意力转回客厅时,发现鬼只剩下两个人,分别是那个没有脸的金发小鬼,和那个大眼睛的小女孩阿布。
金发小鬼正在四处乱逛,怀里的小熊嘻嘻哈哈地叫道:“啊哈,别躲了,快出来,我已经看到你咯!”
而那个大眼睛女孩呢,居然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摸索到遥控器打开了电视,就坐那儿美美地看了起来——也不知道被蒙住眼睛她还能看到什么。
另外两只鬼呢?这么短的时间里,都去哪里了?
黑暗中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一起一伏,还有脑海中无数的思绪。诚然,他并没有被立刻找到,然而那未知的等待变成了最让人焦灼的事,谢云逐一眨不眨地盯着门口,直到眼睛酸涩,等待着危险有朝一日降临。
他不喜欢捉迷藏,他讨厌那种不可掌控的感觉。因为他总是过度思考、过度想象、极度敏感,永远把自己弄得很累。在他的游戏生涯里,只有在弥晏长大的那段时间里,他真正地放松过,因为知道有一只永远忠诚的小狗威风凛凛地守护着自己,抵御那黑暗中不可名状的危险。
然而也正是他自己,亲手断绝了这让人沉溺的安全感,残忍地赶走了弥晏。
在过去一年里,他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个事实,几乎隔绝了对那个人的所有念想。他成功做到了,因为他对待自己可以比对待任何人都残酷。
然而自从他回到了兰因,经历了重重幻灭,那颗冷硬的心也变得脆弱,裂开了数道缝隙,渗出了酸涩的汁液。
黑暗里,谢云逐枕着自己的胳膊,允许自己陷入短暂的怀念。即使只是想起那双明净的眼睛,想起揉捏白发的触感,也得以让他从那种高度紧张中偷喘一口气。
“啊啊啊啊啊啊——!!!”
忽然,一阵惨叫从上方传来,那样凄厉,简直快要震破他的耳膜。
有一个“人”被“鬼”抓到了。
过去了多久?十五分钟有吗?谢云逐一动不敢动,也不敢打开手机查看时间,他总感觉那一点微弱的光亮会被察觉。身后的尸体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快速地变硬了,但谢云逐依旧不敢离开——
他总觉得外面有东西。
这样想着,他的手指忽然有些痒痒的,似乎摸到了毛发的质感。当然了,并不是他在幻想的弥晏那顺滑柔软的头毛,而是有点刺刺的湿湿的手感,像野兽被打湿的鬃毛。
他本能地一缩手,废了一些功夫才看清了,自己摸到的是一簇黑色的头发。而那头发是从门口流淌进来的。
“流淌”,他只能用这个词去形容,因为那黑发太多太密了,简直就是一团漆黑的潮水,散发着一种淡淡的霉味。
该死的,是那个头发很长的女鬼!
转瞬之间,更多的头发还在从客厅的天花板上往下流淌,就好像一场绵延不绝的黑色暴雨。那些发丝如此稠密,灯和窗户很快就被遮蔽,黑暗极快地降临了客厅,只有电视屏幕发出五彩缤纷的光亮。
尽管那些发丝只在客厅下落,然而它们还是太多太密了,以至于无可避免地涌进了储藏室。
这时候,谢云逐果断地做了一个之后被认为相当英明的决定,他手脚并用爬出了那个靠近门口的货架,蹲着走到了储藏室的深处,沿着货架爬上了最高层,把自己藏到了里面。
除此之外,他还设计了一个小小的避险机关,只期望不要被用上。
当然了,他不是鬼,动作间难免发出了些微的动静。仅仅是胳膊碰到货架的擦碰声,在这个静谧的小屋子里都如此鲜明,和他的心跳呼吸一起在耳膜里共振。
几乎是他离开地面的下一刻,头发就溢了进来,乱糟糟地铺在地上。如果他还在原地,那就会变成掉进下水道的一块肥皂,被头发缠得动弹不得。
也不知道那具尸体现在怎么样了。由于垂下来的头发彻底遮住了门口,所以现在里面是一点光线也没有,他什么都看不清。
就在这样完全的黑暗里,谢云逐只好继续忍耐,他感觉过去了半个世纪,但理智告诉他应该只有半个小时不到。这期间外面又传来一声惨叫,“人”只剩下了6个。照这个效率,等两个小时过去,“人”的阵营基本没活路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高度紧张下产生的错觉,他总觉得门口那层头发帘子晃动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进来了。然而无论他怎么用心去听,都无法捕捉到任何动静。
谢云逐不会忽略自己的直觉,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倚仗的东西。他默默地屏住呼吸,僵硬着脖子看向架子外,连眼睛的眨动都强行忍住,唯恐自己的睫毛扇出风声似的。
终于,在一阵微风吹拂过那发帘的时刻,微暗的灯光照进了储藏室里。谢云逐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一团黑暗,刹那间一声尖叫卡住他的喉咙里,冷汗爬满了背。
他看到了,就在半米外的地方,一颗人头倒吊在天花板上,正朝四处张望!
那颗头之后,是属于小男孩的躯干,和至少七八条胳膊或腿,它们都以扭曲的角度反折在身后,将他挂在了天花板上,以至于他看起来很像一只硕大的人头蜘蛛。
这是那个肢体很多的男孩“蛛蛛”,捉人的“鬼”来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由于头上绑着带子,蛛蛛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半米之外的自己。
谢云逐一动不敢动,还没来得及把跳到嗓子眼的心咽回去,忽然就瞧见他的两条前肢向前爬了一步,后面的肢体也都像蜈蚣腿一样,跟着有韵律地动了起来——
他正在向自己爬来!
第120章 从黑暗里伸过来你的手 裹起了毛球留下……
那是危在旦夕的一刻, 留给人的反应时间不足0.1秒,但凡只要是个人类,就无法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从极端惊恐的状态下恢复冷静, 并做出自救措施。
然而谢云逐委实有点不似人类。他的确受到了些许惊吓,但通过长久以来严苛的训练, 他极好地控制住了身体的本能反应。他的心并没有疯狂乱跳以至于出卖自己,他的头脑更是冷静到了极致——这一刻他会比鬼更像鬼。
他轻轻勾了一下手指,绑在手指上的那根极细的鱼线,便也跟着一动。这根线穿过了架子上的一个小凹槽,一直向下延伸,绑在了那个小孩尸体的胳膊上。
尸体僵硬的胳膊被鱼线拉起, “哐”的一声就撞在了低矮的货架上, 声音不算大,然而在这个极端静谧的空间里,简直是震耳欲聋。
阿弥陀佛, 谢云逐在心里默念道,死道友不死贫道, 对不住了兄弟。
听到此等动静, 蛛蛛一下转过了头, 腿脚窸窸窣窣, 飞快地朝着货架下面爬去。
同时,那具“尸体”奇迹般地复活了,身上长满尸斑的男孩努力向着门外爬, 可惜还没爬出两步, 就被从天而降的大蜘蛛逮了个正着,七八条胳膊腿一下子缠上来,把猎物缠成了一个肉球。
蛛蛛哈哈大笑:“不许跑, 抓到你啦!你以为变成尸体就能躲过我的侦查吗?我大老远就闻到你的尸臭了!”
“嗬……我输了行了吧,快松开,你重死啦!”尸体男孩抱怨道。
“你输了,要请我吃巧克力雪糕知道吗?”
“滚蛋,5毛钱的赤豆棒冰,爱吃不吃!”
“鬼”和“人”就这样打打闹闹,勾肩搭背地离开了黑暗的储藏室。
谢云逐依旧一动不动,脑子里琢磨着刚得到的信息:果然,规则是非常严格的,说是遮住眼睛,鬼就真的一点都看不到。他们寻找猎物的方式,是依靠极其灵敏的其他感官,其中嗅觉和听觉又是最主要的。
他不禁闻了闻自己的衣服,也不知道自己身上是不是带着不一样的气息。
一个房子住久了,就会带上主人独有的气味,而他的嗅觉很敏锐,每次走进别人家里,都会捕捉到那种味道。
可是当他走进这个别墅里的时候,他竟然没有闻到一丝异样的味道。不是这种气味不存在,而是他太过熟悉了,他的灵魂记录了这种味道的存在,把这里当成了家一样熟悉放松的地方。
对那些孩子来说,自己大概也散发着可以被识别为“朋友”的气味,所以看向他的目光才如此赤诚善良。就像他刚才出卖了那个尸体孩子,他本可以平等地报复回来,出卖自己。可是他不光没有这么做,还揽着鬼很快地离开了这个房间。
从很多清理者身上都没得到的善意,谢云逐倒是在这里得到了。
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苟过了第一个小时,谢云逐浑身发麻,浑身上下每一个零件都在报错。不得已,他极小范围地活动了一下身体,忽然就感到脖子上湿湿痒痒的——该死的,那头发又来了!
只不过这一次,不是从门外的大厅里涌进来,而是从头顶的通风管道上落下来。一同淌下来的还有滴滴答答的血迹,楼上的房间肯定有人被抓了,这个小小的储藏室也很快会被头发淹没的。
果然,鬼有的是力气和手段,想要苟完两个小时并不现实。谢云逐只犹豫了一秒钟,就决定冒险。他活动四肢,轻手轻脚地爬下架子,来到了储藏室门口。
掀开头发帘子,他悄悄向外看去,第一眼就看到了十分震撼的一幕——他的两个“人”队友被头发捆成了粽子,从天花板上吊下来,倒挂在了客厅里,显然他们都是被那个长发鬼抓到的猎物。
当然,他们也并不觉得沮丧,反而极其悠闲地在空中晃来晃去,把长发当秋千玩。
谢云逐和他们对上了眼睛,那两人就朝他挤挤眼,作出了“加油”的手势。然后其中一个伸长手,指了指沙发的方位,用嘴型比道:“小心!”
谢云逐顺着那个方向看过去,便看到了沙发前的大彩电。电视始终没有关,正在播放一条很吵的广告,但是坐沙发上看电视的那个名叫“阿布”的小女孩已经不在了。
那为什么还要他小心?谢云逐皱了皱眉,电视广告还在继续,那是一个运动饮料广告,正好放到一群玩滑板的孩子在饮料海上冲浪。其中一个孩子极为古怪,脸上居然蒙着一条丝带!
谢云逐注意到她的一瞬,那个广告里的女孩也抬起头,朝着他的方向“看过来”,谢云逐的心漏跳一拍,立刻认出了她就是那个本该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鬼!
只是不知为何,她看着看着人就跑到电视里去了,看来电视瘾有点重啊。
此刻,不仅仅是蒙着眼睛的女鬼了,电视广告里其他小孩都一同停下滑板,看了过来。欢快的背景音乐卡壳在那一帧,发出了磁带损坏的刺耳噪声。然后那个蒙着眼睛的小女孩,就这样一手拿着饮料,一手夹着滑板,向着电视外面走来。
“跑!快跑!”两个被吊着的小孩,疯狂对他比口型。当然不用他们说,谢云逐已经飞快地开溜,他一口气跑到了楼梯口,决定去楼上探一探。
一楼让他很不舒服,不仅仅是那个电视,还有很多地方,都有叫人毛骨悚然的视线。
刚爬到了二楼楼梯口,谢云逐的脚步就是一顿,墙上的挂画映入他的眼帘——那是一副乡村田园的装饰画,其中一个抱着麦穗的少女背对画面,看向了画面中的风车和磨坊,这是一副多么恬静美好的画面啊,如果那少女的后脑勺上没有绑着丝带还打了好几个死结的话。
此刻,那个少女的后脑勺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朝画面转过来,她的肩膀没有动,只有一个脑袋在转,以至于脖子快要脱节。
不好,她要看过来了!
谢云逐不会傻到等她完全转过来,毫不减速地继续向着三楼跑上去。
电视也好、画也好,这个名叫“阿布”的女鬼好像能在有图像的地方自由穿梭。他得迅速找到一个没有图像的地方。
二三楼的布局是完全一样的,楼梯口连接着一个小客厅和小阳台,除此之外每一层还有三个独立套房。
每个套房住两个学生,所以这幢别墅里一共有12个孩子。
整个三楼都没有电视、画框之类的东西,但是那种被注视的感觉挥之不去,谢云逐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脑子里的危险警报一直在响,然而就是找不到那种危险感的来源。
站在三楼的楼梯口,谢云逐习惯性地朝左转,冲向了左边唯一的一个套房。那是完全属于直觉的一刻,没有任何理性参与的成分,好像冥冥中他知道那个方向可以找到些什么。
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笃定,直到他冲到了那间宿舍的门口,看到了门上的小黑板,然后脑袋就像挨了一记重锤似的,头晕目眩。
小黑板上用横平竖直的小孩字体,认认真真地写道:谢云逐&黎洛的宿舍,不需要打扫,进来前敲门!
……谁的宿舍?
于谢云逐来说,那并不是完全的惊讶,而是一种预感终于被兑现的恍惚。
而这样的预感,可以追溯到他本能地跑向这个房间的那一刻,追溯到他闻到自己身上气味的那一刻,甚至再往前,追溯到在铃声的幻境里见到黎洛的那一刻。
之前在“我的世界”,他通过铃声与黎洛共振,其实就隐约看到过些许过去的片段。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共情体验,他和黎洛才能在这样短的时间里达成共识,一起谋划了那个惊天的计划。
然而谢云逐没有想到,他和黎洛不仅仅是“过去认识”那么简单。他们甚至还住过同一间宿舍,是这样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关系。
那个金发的没有脸的孩子,的确就是黎洛,他的五官在玩具熊上面,虽然缝得歪歪扭扭,但那欠揍的感觉还是有两分本人的神韵。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谢云逐也顾不上犹豫,立刻推门进入房间。按照游戏规则,他无法关门——事实上尝试后他发现也的确推不动——飞快地巡视了一圈房间,扑入眼帘的景象让他止不住地心悸。
因为所有的一切,都太熟悉了。
那两张并排的单人床,书桌和柜子,一切家具的摆放他闭着眼睛都不会认错。那淡蓝格子的被套,光看到就能想象睡进去的感受,甚至连那紧闭的窗帘,不用拉开他都能想象窗后的风景。
这是他真正住过的地方,十岁的他毫无疑问就生活在这里,他居然真的活过,居然真的曾有归宿,居然有一段不可磨灭的历史被这样记录下来。
何等讽刺,在他梦寐以求的现实中,他得到的只有蒙蔽和欺骗;而这鬼魂的游戏,却如同琥珀般包裹着他遗失的记忆碎片。
那么这样的话……谢云逐没有四处探索,而是直接掀开了自己的床单。这是很简单的木板床,然而在薄薄的床垫下面,应该存在一个……很轻易地,谢云逐就摸到了那个小小的拉环,一把拉开,下方就出现了一个一米见长的储物空间,大小恰好够塞进一个小孩的。
整幢别墅里,只有他们房间的床是这样的,似乎是因为他的室友有太多东西要储藏,所以特地换了这样的床。
所以除非黎洛找过来,否则这个地方绝难发现,值得一赌。
谢云逐重新铺好被子,然后一翻身就躲进了狭小的暗柜里,躺得比咸鱼还平。
完全的黑暗笼罩了视野,小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了他平稳的呼吸声。谢云逐拿出手机来看了一眼,发现距离游戏结束,只剩下45分钟了。
不知为何,明明躲在一个连视线都被屏蔽的地方,那种不安感却愈发强烈,那道阴冷的视线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要近,好像冰冷的蛇信子舔舐着他的皮肤。他禁不住疑神疑鬼地用手朝边上摸索,然而什么都没有摸到。
是因为年龄变小了吗?毕竟只有十岁,害怕未知的恐惧也是理所当然。谢云逐深深地吐了一口气,自从进入了这个副本,他的精神状态就一直都不太好,很难控制自己不去胡思乱想。
冷静一点,专注于眼前的游戏,他暗自告诫自己,已经走到了这里,没理由在最后一步倒下。而现在,他只需要一点点的慰藉,一点点的温度,来安抚自己的心。
这样想着,他悄悄打开了爱神的领域——自从和弥晏一刀两断后,这该死的领域却并没有消失,一直陪伴在他左右。这是一个大概两立方米的空间,他一直用来储存一些物资……以及在最脆弱不安的时候,将自己包裹起来。
也是这一年他的心理越来越濒临极限,所以用到这个领域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像吹起一个巨大的泡泡一样,他悄悄地将领域张开,覆盖自己的身体。还存放着物资的缘故,这点空间并不足以让他完全躺进去,只能像条小被子似的,把他的大半身体裹起来。
但这也足够了。
很难形容被领域包裹的感受,就好像在冰冷的寒夜得到了一条温暖的小被子,绵软、暖和、安逸,就像他曾经在那孩子的怀抱里所得到的那样。
在分别时刻,谢云逐想他永远不会为自己深思熟虑后做出的选择而后悔,但在后来一次又一次的独自挣扎中,在那望不见尽头的踽踽独行中,他也逃脱不了一个凡人的劣根性。他会一次又一次地咀嚼后悔和失落的滋味,止不住地回想起那一天,那双沾满泪水的眼睛。
即使是一种混杂着酸涩的缅怀情绪,也极大地抚慰了他此刻的不安。谢云逐蜷缩起来,在悠长的呼吸间静静数着自己的心跳。
砰——砰——砰——砰——
然而命运的玩笑总是来得猝不及防,不知在哪次平缓的心跳间,忽然有个什么温热的东西探了过来,触碰到了他的手臂。
那是一只手!
这一惊吓非同寻常,谢云逐的心都险些跳飞出去。那不是一只假手,也不是死人的手,而是一只活的、会动的手。而且手甚至不是来自外部,而是来自爱神的领域里面。
因为只有半个身子裹在领域里,所以谢云逐实际上什么都没有看见,在碰触的瞬间,他下意识地向外一缩,试图躲避未知的危险。而对方似乎也惊讶了一下,然后就非常坚决地探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作者有话说:面出场了(一只手)[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