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无钥囚笼 你是真的恨我啊!


    一共六把钥匙, 在空中飞旋颤动,散发着蓬勃的力量,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自从脱离了手链, 它们便仿佛拥有了自己的生命,拼命地试图挣脱束缚。


    弥晏深吸一口气, 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然而他的手依然很稳,目光冷静如寒星。他的手凌空握住,强行以自己的力量去压制,直到所有颤动的钥匙都趋于稳定。它们竖起各自的尖端,锚定了各个不同的方向, 仿佛在等待着属于它们的那扇门。


    谢云逐一眨不眨地盯着,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即使眼睛能捕捉画面,理智却无法分析。然而他是如此为之着迷, 仿佛他天生就属于“那一个世界”。


    婚礼的乐曲抵达了最高潮,“可能性”中那颗女人的头颅忽然高高仰起, 口中发出高亢的呼喊, 空间被撕扯变形, 六道巨大的裂隙中, 凭空降下了六堵墙壁!


    这些墙壁形态各异,有贴着精美墙纸挂着祖宗肖像的,也有破败不堪写着巨大“拆”字的, 像是从不同的地方强行搬过来的那样。唯一的共同点在于这六面墙都有着一扇门, 每一扇门都对应着各自的那把钥匙。


    这一切发生得极为迅速,只在毫秒之间。因此当安眠划开层层白纱的迷障,故技重施地来到谢云逐身边时, 他第一眼看清的,正是这铺天盖地降下的六面墙,歪歪扭扭、却也严丝合缝地组合成了一个六面体,将他严严实实地关在了中间!


    咔哒——咔哒——咔哒——


    接连响起了落锁声,清清楚楚的六道,好像断头台上的铡刀落下一般清脆。


    “……”


    安眠环顾四周,只看到了一片纯然的黑暗。什么也看不清,然而他知道自己被关进了一个由六面墙和六道上锁的门组成的空间里。他成了一只被关进囚笼的困兽,而钥匙和他想要的人都在笼外。


    上锁的门只能用它注定的那把钥匙打开,这是连副本主神都不可违逆的、兰因的底层逻辑。


    即使是他,想要出去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


    安眠静静地浮在囚笼的中央,低头看了眼自己仍未愈合的伤口,浓稠的黑暗物质还在源源不断往外淌,像云一样飘满了整个空间。


    他的确受伤了,但这不是输的理由,他输在紧紧地咬着诱饵不放,就这么踏入了爱神的陷阱。


    他输在了谢云逐从一开始就选择了爱神。


    输在了这日日夜夜无言的守望,以及在一切都要毁灭前,仍想要拯救一个人的恻隐之心。


    /


    四周烟尘弥漫,巨物的碰撞声震耳欲聋,掀起的气浪几乎将谢云逐掀飞出去。他用胳膊挡住眼睛,踉跄后退两步,便挨到了男人胸膛。下一秒,他的腰就被坚实的胳膊牢牢环住了。


    “咳、咳……”因为那一瞬灼人的光芒快把他的眼瞳刺穿,谢云逐其实什么也没看清。明明对局势一无把握,然而那个怀抱还是让他感到心安,“结束了吗?”


    男人温热的手掌覆盖在了他的眼睛上,刺痛感一下子便得到了缓解,“嗯,结束了。”


    狂暴的时空湍流应声散去,只留下了震荡的余波,谢云逐拂开眼前的重重白纱,震撼地看着那个畸形的建筑——那是由六面完全不同的墙壁拼接成的六面体,约有五层楼那么高,悬浮在半空之中,正在缓缓地自转。


    “这什么东西……安眠真的被关进去了?!”


    必须有钥匙才能打开门,谢云逐清晰地记得弥晏告诉他的话,没想到他竟然把规则里用到了这个地步!


    那么,从一开始他就有备而来,手上带着那串钥匙登门拜访,是因为知道安眠一定会回来救自己;把自己带在身边,是知道安眠一定会不顾一切靠近,踏入这个陷阱……


    真是个可怕的家伙,谢云逐眯起眼睛看向白发男人,就看到那六把钥匙在弥晏的手心上缓缓浮动。


    唰——他的手骤然捏紧,六把钥匙一下子被捏成了齑粉!


    “为什么要毁掉钥匙?”谢云逐迫不及待地发问,“这样安眠不就永远出不来了吗?你接下来准备拿他怎么办?等他在里面自己饿死吗?”


    “出不来?不至于。”弥晏看起来有些遗憾,“这个陷阱能困住祂几天,已经是万幸了。至于杀死祂,我到现在也没有找到切实可行的方法。”


    “那就这样把安眠丢在这里?”


    “不然呢?不做万全的准备,最好连靠近都不要靠近祂……”弥晏说着,忽然想到了什么,“不过还要多亏你背刺的一刀,祂这次恐怕需要多花一些时间疗伤了。”


    谢云逐有意忽略他话里的讽刺意味,问出了最关心的那个问题:“所以,安眠到底是谁?他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你知道有什么用?”弥晏的金瞳里闪过一丝讥诮,“无论祂是谁,你不是照样下得去手吗?”


    “?”


    又怎么了我的大小姐?谢云逐莫名其妙地被他刺了好几下,他发现弥晏对自己似乎充满了意见,而且一整个小肚鸡肠。和他简直没法正常交流,一不小心就会踩中不知哪个地雷,让他露出那种不近人情、浑身尖刺的态度。


    “讲讲道理,”谢云逐摊手,“你的计划完全不合格,如果不是我刺中了安眠让他受伤,要不是我乖乖呆着当你的诱饵,现在站在这里的是谁还不好说吧?”


    弥晏从一开始就是针对安眠来的,波比是一个专门为安眠设计的对手,弥晏原本应当是指望他能拖住安眠更久,好留给他召唤出那个怪物的时间。没想到安眠比他想象中更加强大,而他也在召唤上浪费了更多时间——当安眠逼近自己身旁的那一刻,谢云逐立刻意识到了这点。


    所以必须拖延时间,而且只能靠他自己。谢云逐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口袋里的那把剪刀。他没有随身携带任何东西的习惯,那把剪刀既然一直贴身带着,这能说明它具备某种意义,只有自己才能诠释的意义。


    一旦“醒”过一次,他就再也不会被那种拙劣的幻象蒙蔽了。因而他的慌张有一半出于假装,他的动摇则完全是种表演。


    当他跌跌撞撞地走向安眠张开的怀抱时,他心中早已将刺杀他的动作排演了一万遍,然后他狠辣果决地刺出了那把剪刀——因为他必须为弥晏争取时机,他必须醒来,他也想赢!


    可弥晏这家伙不知道在想什么,似乎对他背刺安眠这件事相当不满,甚至拍开了自己攥住他衣服的手。


    “我做错了什么吗?”谢云逐的神情也冷下来,不仅没有缩手,还一把攥住了他弥晏的衣领,“我正确判断了局势,拖延了时间,找到了胜机,你到底有什么好不满的?”


    最该不满的明明是他好吧!平白无故要受这场无妄之灾!


    挺拔的男人被他气势汹汹地推了一把,依然不动如山地站着,无机质的金瞳俯视着他,“在你的记忆里,安眠依旧是相处了二十多年的邻居哥哥不是么?但是为了达成目的,你可以毫不犹豫地对他下手——你永远是这样,无论有没有记忆,本性难移。”


    他的眉宇间压抑着愤怒,说完这些,似乎连多废口舌的意愿都没有了,推开他的手转身就走。


    我永远是这样……永远是哪样?!谢云逐的心里腾地升起了一股无名火,对,他是对青梅竹马的哥哥下手了,可那都是为了谁?他怎么能一边腆着脸享用自己的忠诚一边对自己指手画脚的?!


    “那是因为我选择了你,是你让我选择了你。”他望着男人的背影,一字一顿道,“是你告诉了我玫瑰园的事,是你突然出现打破了我平静的生活……如果你那么恨我,那么从一开始就不该出现在我面前!”


    “恨”这个字眼像一支毒箭,从背后洞穿了弥晏的灵魂,让他感到一丝寒意渗入了四肢百骸。从见面之初,他就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因为现在的谢云逐没有记忆,所以那些痛苦、悲伤、愤怒、质问和思念都开不了口,他也竭力不展现出真正的自己。


    可是谢云逐何等聪慧,他能感受到自己身上那个扭曲的情感漩涡,而且他也不可避免地被卷入其中。


    “玫瑰园……”弥晏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他想起了那片无穷无尽的玫瑰海,每一朵都代表着一个可能性。那到底意味着什么?弥晏不知道答案,但非常清楚那一定是与他们的过去息息相关的、极为重要的一个地方。


    甚至谢云逐什么都不记得了,然而他的脑海里却依旧留有关于玫瑰园的印象。


    在安眠到来时,他附在谢云逐耳边说出的那句话就是有关玫瑰园。


    他说,我了解你,我知道你真正的“唤醒点”是什么,你一直觉得家门外应该有一片玫瑰园对不对?每次看到,你心中就会涌起一种违和感,分不清梦幻与现实……


    就是因为这一句话说进了他的心坎里,谢云逐才会临阵倒戈,站在了他这一边,帮他对付安眠。


    弥晏攥紧拳头,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而谢云逐执着地跟在他身后,一直来到了那个“可能性”身旁。


    这个双头的怪物依旧没有消失,却在弥晏到来时微微俯下身躯。弥晏的手挨个摸了摸他们的头颅,“结束了,你走吧。”


    “可能性”于是乖顺地闭上双眼,口中发出了高亢的吟唱,已经超出了人耳能接收的频率,所以谢云逐只能看到他们的嘴巴阖动,耳膜感到一阵难受的鼓胀。


    在某一时刻,他忽然一灵醒,那种感觉类似于在梦里一脚踩空,忽然整个人都打了个激灵。


    垂着婚礼白纱的领域消失不见,困住安眠的六面体囚笼也跟着不见,不知消失在了哪个时空的缝隙里。


    他回到了现实之中,然而眼前的画面简直比噩梦还噩梦:


    别墅院落一片狼藉,墙塌了,上面还残留着放射性的血迹,地砖被刨飞了,地上插着的……莫非是骨头?老树都倒了,树杈上还挂着一副肠子……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波比,他一边撕扯着自己一边试图摆脱安眠的影响,最后在拆了自己之前,成功拆了家。现在他正奄奄一息地躺在那个皮衣女人的怀里,一簇纯白色的火焰在他的身上燃烧,烧出了滋啦滋啦的烤肉声,院落里充斥着他嗷呜的惨叫和烤肉的焦香味……


    “治疗怎么样了?”对着波比,弥晏露出了关切的神色——呵呵,对别人永远那么温柔,对自己就没个好脸。


    “没问题,在治了在治了。”女人应道,只见她大手一扬,那火焰顿时烧得更旺,火光直冲天宇。波比的嚎叫顿时都变了形,然而他被包裹在纯白火焰里的皮肉,却在飞速地愈合。


    烧烤治疗吗?有点意思……谢云逐眼巴巴地看着,站在自家屋檐下没动。


    因为除了之前的三个闯入者外,他家院子里又多了好几个不认识的家伙。


    他们显然是弥晏的同伙,看到弥晏出来,脸上都浮现了惊喜之色,热情地打招呼道:“太好了大人,您平安归来了!”


    “不愧是爱神,没想到这招真的有用!”


    “快快快,让我看看你没有受伤吧?!”


    这些人争先恐后地围上来,挤在弥晏身边叽叽喳喳地兜售关怀,连受伤的波比,都躺在人群外围汪汪大叫,试图博得一点关注。


    “嗯,我没事,楠姐,不用担心我,把你的药留给更需要的人吧。”


    “计划很成功,梦神受了伤,这都要感谢大家的配合……”对于这些人的热情,弥晏也都报以体贴的应答,谢云逐第一次发现他居然会这样笑,好像众星包围的月亮,散发着点亮夜空的温柔光芒。


    “特别是波比,帮上大忙了。”他甚至伸长手,就着火焰摸了摸波比那头红毛,“谢谢你。”


    “呜呜呜呜——”波比太兴奋,居然激动得哭了出来,周围人对此似乎习以为常,七手八脚地帮他抹眼泪,抹成了一张大花脸。


    谢云逐一个人站在一旁,看他们其乐融融,有种格格不入之感。这帮人男女老少都有,穿衣打扮也都奇奇怪怪的,但即使以他浅薄的见识,也能看得出他们的强大,像波比这样的高手,绝对不止一个。


    然而这群强大的家伙们,居然都甘当绿叶,簇拥在弥晏身旁,好像众星拱卫着北辰。而被他们所崇拜的弥晏,的确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魅力,在这个黑暗残酷的世界里他是就是春风与暖阳,好像只是为了他的一个微笑、一句温柔的言语,就值得抛头颅洒热血,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可是这样的人,对着自己永远只有一张臭脸,动不动就发脾气放狠话,还掐他脖子……该说这样的对待,也是一种特殊性的体现吗?


    谢云逐在一旁观察他们的时候,那群人也在明里暗里地打量他,那个皮衣女人忽然没好气地开了口:“弥晏,这就是你要找的那个人?怎么处置他?”


    她这一句话,让那些明明暗暗的目光都集中过来,变成了不加掩饰的审视。谢云逐站在自家门口,手中还抱着弥晏的风衣外套,和那帮人大眼瞪小眼。


    好在他的性格里没有怯场这个词可言,很快就把那些目光瞪得一一败下阵来,然后他转向弥晏冷笑道:“好问题,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经历了这一切,他已经不可能再回到平凡的日常了,即使弥晏愿意放过自己,他自己也放过不了自己。他不能容许一扇打不开的、装满秘密的门摆在自己面前,他想要知道在记忆里若隐若现的那个玫瑰园到底是什么……从一开始决定站在弥晏这一边时,他就已经决定好跟他走了。


    但是主动跟人走,和被绑走,还是有着天壤之别的。


    弥晏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径直走过来,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谢云逐只感到有一条温热的小蛇在自己手腕上游走,再一眨眼,他就看到自己的手腕上多了一条红线,缠得死紧。


    而红线的另一头,就绑在弥晏的右手小指上。


    换言之,他被绑住了!


    红线能看见却摸不着,谢云逐可以自由地活动手臂,然而无论怎样都无法挣脱。试了两下他就放弃了挣扎,抬头看向男人,脸上浮现了一个凉嗖嗖的笑意:“哎,绑我做什么?我本来也不打算逃。”


    “是吗,”弥晏也对他笑,“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作者有话说:放心,以这俩人的造作程度,很快就会恢复记忆了,那之后就是第一次砰砰砰了咳咳……


    第132章 隔壁住着鬼 噩梦复现。


    弥晏身后那帮人看到这一幕, 窃窃私语声便响了起来——什么叫光是站在一起就充满了前任感啊,今天他们算是见识了!


    弥晏一回过头,那群人马上又四处转头看风景去了。弥晏挑了挑眉, 对着一个法令纹很深的年长女人喊道:“楠姐,请帮忙看一下, 他被梦境侵蚀了,有没有办法让他醒过来?”


    楠姐走上前来,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白兔子还是黑兔子?”


    “白兔子。”


    “那就是关于‘他者’的梦境。”楠姐举起手臂,五指张开,谢云逐清晰地看到了她手指上爬满了血管神经,然后越靠越近, 一直贴到了他的脑门上。


    因为被红线绑着, 谢云逐一时逃不开,就感觉那些神经像热乎乎的虫子一样落在了自己头上,可把他给恶心坏了。


    “虫子”开始往里钻, 倒没有什么痛苦,只有微妙的被侵入感。楠姐用了不少的时间, 她的身上渐渐爬满了密密麻麻的鲜红脉络, 最后连脖子和脸上都布满了神经网络。


    我的老天鹅啊, 这还是人类吗?!谢云逐被迫完整欣赏了这一幕,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不过话说回来,同样是能力者,为什么弥晏人长得帅招式也那么帅?老天爷真的很不讲道理……


    好半天, 楠姐无能为力地缩回了手, 整个人看起来都老了几岁。她疲惫地摇了摇头,“做不到,他的心防太强大了, 别说我无法打开,我怀疑即使梦神自己,都无法再将它取出来。”


    弥晏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从一见面他就用上了死亡威胁,可是谢云逐毫不买账,后来又一起经历了种种,他有看起来慌乱、疑惑、恐惧的时候,可是实际上呢,他的心始终坚硬如铁,没有露出丝毫破绽。


    ——可没有记忆的谢云逐算什么?他无法承受自己的愤怒,也无法直面自己的罪过,永远只会在他面前没心没肺地晃着,一遍遍撕扯他的理智,践踏他的心。


    谢云逐察言观色,知道脑神经检查的结果恐怕叫男人失望。他晃了晃手上的红线:“那怎么办?我也不是故意要忘记的啊,你还打算带我走吗?”


    弥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没有被放过的理由。”


    他径直向前走去,谢云逐一开始还站着没动,想着再刺激他两句,然而弥晏走出一段距离后,他立刻感到手腕一紧——敢情这是一条松紧绳!


    他被猛地向前一带,毫无尊严地被牵着向前走,心里实打实地浮现了一股愠怒。那是一种很微妙的心情,并不是说想报复或者让他痛苦,但最好是让弥晏跪在自己脚边,低下那傲慢的头颅等待自己抚慰,望着自己露出全心全意信赖的目光,或者是干脆被自己弄哭……就像以前一样。


    以前?什么来着?


    谢云逐恍惚了一瞬,忽然快走几步,一直走到弥晏身边,“等一下!我不是不想回复记忆,你听我说,我有办法——”


    弥晏果然慢下了脚步,但目光中毫无信任可言,仿佛在说:以你现在的样子还能做到什么?


    谢云逐一直走到他身前,语气相当认真:“按照你的说法,我是被安眠植入了虚假的记忆,现在正被困在一个梦里醒不来。清醒的唯一方式就是我的心防出现破绽,对不对?”


    弥晏“嗯”了一声。


    “打破心防,意味着我的情绪必须出现剧烈波动,或者对现实产生巨大的怀疑。”谢云逐快速分析道,“但是你以死亡威胁了我,我也没有出现情绪动摇;即使带我见识了那些奇幻的玩意儿,我对现实的认知还是非常稳固,你知道这说明了什么问题吗?”


    弥晏盯着他,没有说话。


    “说明只要是外界强加在我身上的东西,都没有用,因为我不吃那一套。”谢云逐扬起嘴角一笑,“只有我打心眼里自己产生动摇,才能真正起效——比如我对玫瑰园的记忆——你提起这个,让我对你产生兴趣,这是你目前为止唯一做对的事。”


    处在这样的劣势,甚至双手都还被红线绑着,他居然能镇定自若地、口若悬河,甚至最后一句还习惯性地带上了夸奖的口吻。弥晏心中又是一阵愤恨,感觉自己就像训练有素的狗一样,竟然难以自抑地为他的夸奖感到欣喜。


    “所以呢?你想怎么做?”话一开口,弥晏自己都能感受到那种让步和妥协——又被牵着鼻子走了。


    果然,谢云逐得意地扬起眉梢:“我想去安眠家里看一看。我现在回想起来,我竟然一次都没有去他家里过,那里一定藏着什么东西。趁他现在被困,我们可以进去一探究竟。”


    弥晏想了想,安眠这样的人,早就不需要“房屋”这种概念,他家里大概率什么都没有。不过看着谢云逐期待的目光,他还是点了点头:“不要花太多时间。”


    “谢谢你,弥晏。”谢云逐眼睛亮亮地望着他,施加着他那该死的影响力,让他心烦意乱。


    弥晏索性不看他,转头对他的同伴们说明了情况。依旧是那个皮衣女人,阴阳怪气地问道:“为什么要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人身上?弥晏,你忘记我们来这里,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吗?”


    “你们先回去。”弥晏没理她的问题,“我很快回来——晚饭想吃什么?我从夜市给你们带回来。”


    “谢谢老大,来点泡椒鸡!”


    “烤肠和手抓饼!”


    紧绷的气氛因为他的一句话很快又松弛下来,大伙儿报了一长串的菜名,连皮衣女人也不情不愿地说:“我吃沙拉就好。”


    谢云逐冷眼旁观,感觉这家伙就跟个刺猬似的,尖刺全朝着自己,柔软的肚皮都露给别人。这个认知让他不爽,超级不爽,他就觉得软乎肚皮该是自己的,这家伙凭什么对自己那么坏,对别人那么好?


    他抱着胳膊跺了跺脚,等弥晏和他的朋友们热络完了,就见他转头朝自己走来,跟变脸似的,脸上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


    “走吧。”弥晏冷淡地招呼了一声,再次走在了前面,这几乎是一种时刻保护他的本能。


    即使安眠一时被困住了,和他相关的东西都有非同一般的危险。


    推开安眠家厚实的大门,铰链发出了尖锐的吱呀声,一阵灰尘扑面而来。谢云逐咳了一声,用手捂住了口鼻,封闭的室内灰尘弥漫,看起来许多年没人住了。


    家具摆设就是普普通通的大富之家,上面都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原来每天安眠和他道过晚安之后,就是回到了这样的地方……等等,那么他每天带来的食物都是怎么做的?用洗手池里那个生了锈的锅吗?谢云逐忧心忡忡,很担心那些美味都是石头和癞蛤蟆变的。


    他们很快地扫荡了整个一楼,没有任何发现,弥晏道:“这并非安眠真正的家,你以为你看到祂走进了这扇门,实际上祂可能迈入了另一个你无法想象的时空。”


    好吧……谢云逐承认他说得对,但心里就是非常在意,他的直觉告诉他这里一定存在什么东西……况且房子的灯还可以打开,甚至能连上WiFi,如果安眠真的不住这里,为什么还要按时交电费?


    他的目光在室内逡巡着,忽然落到了厨房里那个双开门冰箱上。


    昨晚的梦忽然浮现脑海,叫他打了一个寒噤,他快步走上前去,一把拉开了冰箱门。


    “卧槽!”


    在看清那一幕时,连谢云逐都没忍住发出一声惊呼。


    空洞、冰冷的死人眼睛,在那扑面而来的腐臭冷气中望向他。


    一颗被冻成青紫色的死人头,被放在冷柜的上层。即使温度开到了最低,这颗头依然腐坏严重,密密麻麻的蛆虫在他溃烂的眼睛、嘴唇和脖子断口中进进出出。


    但是死人头并不是谢云逐惊叫的理由,他惊恐的点在于,这个死人长了一张属于“安眠”的脸。


    冷冻柜有四个格子,“安眠”的身体也被工整切割成了四份,整整齐齐地塞满了四格,蛆虫掉了下来,在地上乱爬,谢云逐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捂着自己的口鼻,恶心得只想吐。


    “这是你原来的邻居,”弥晏冷静地上前观察,“被梦神取代的那个本尊。”


    那个怪物杀了他,把他切成了四份,塞进冰箱里。然后就这样心安理得地使用那张脸,装作安眠和他打招呼……


    胃部仍然有些痉挛,然而谢云逐直起了腰,他或许搞不懂那些神神鬼鬼的勾心斗角,但是他朴素的价值观不可能赞同这样残忍的行径,那个假安眠就该被抓起来判个死刑。


    弥晏观察着他,尽管神色有异,不过谢云逐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动摇。即使看到了记忆中青梅竹马的邻家哥哥的尸体,他也很快冷静地接受了这一切。


    “走吧,去楼上。”谢云逐关上冰箱门,想着之后再联系殡仪馆给这个可怜人埋了,眼前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上了二楼,他径直走向最里面的主卧,“这是安眠的房间,每天晚上从我的卧室看出去,能看到他的房间里亮着灯,有时候还能看到人影在晃动……”


    说到这里,谢云逐微妙地停顿了一下,“还有的时候,是一高一矮两个人影,隔着一道窗纱看着我的房间——之前我一直以为是安眠的父母来着……哦,对了,我还看到过他们怀里抱着兔子……又是兔子!”


    过去习以为常的事,放在如今这个节点,却叫人毛骨悚然。


    “你是说,除了安眠之外,这幢别墅里还住着另外两个人?”弥晏皱了皱眉。怪不得谢云逐一定要进房子查看,这个情况他也始料未及。


    “是人吗,不好说……”谢云逐抿了抿唇,“也可能是鬼吧……”


    越靠近那个房间,谢云逐的不安感就越强烈,好像门后正藏着洪水猛兽,正在危险地窥伺着他。他忽然抓住了弥晏的衣袖,好像在风雨飘摇的小船上寻求一丝安全感。


    这个动作叫两个人都愣住了。


    弥晏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谢云逐别开了眼睛,灰溜溜地想缩回手。这时弥晏却主动握住了他的手,扣在了自己的掌心里。


    他的另一只手握住了门把手,“不管门后有什么,不要怕。”


    谢云逐才知道自己刚才流露出的神情,是害怕。对他来说,这是一种非常陌生的情感,当然了,再陌生也陌生不过现在这种被男人护在身后的安心感。


    “吱呀——”一声,弥晏轻轻推开主卧的房门。两个人挤在门缝边,悄悄朝里面望去。


    没有呛人的灰尘,倒是吹来了一阵清新的风,这个房间居然一直有在开窗通风。漂亮的白窗纱在微风中飘荡,一男一女两个纸扎人站在窗前,正一起往窗外——也就是谢云逐的房间——观望。


    他们的身体完全是由竹竿撑起来的,身体则糊满了各色的纸浆,高大的男性穿着笔挺的纸西装,矮一些的女性则穿着体面的纸套裙,很像摆在棺材旁的一对金童玉女。


    他们看得那样认真,简直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连身后门开了都没有察觉。


    一会儿,那个女人率先开口了,向来爽利的声音里藏着担忧:“这个点儿子都会在房间打游戏,怎么今天没见着人?”


    那个男人回答道:“也许是和朋友出门玩去了。”


    “他那么宅,真要有朋友就好了!”女人拿出了手机,“不行,我得给他打个视频电话。”


    女人说着,忽然回过了身。她那惨白的纸脸上用笔随意地画出了五官,两个浓墨重彩的大黑眼睛,洇开的黑眼珠完全占满了眼眶,下面则是一笔勾勒出的简易鼻子。那张用胭脂勾抹的大红嘴巴,永远保持着一副渗人的笑脸。


    谢云逐一下子捂住了自己的嘴,否则口中一定会发出惊叫。


    那个女人是他的母亲。


    第133章 凡有所相 皆是虚妄。


    扑面而来的残酷现实, 直接把谢云逐给打蒙了,有那么一会儿他只是手脚僵硬地站在原地,大脑几乎无法接受眼前的情况——


    据说在大学里勤恳教书的父亲, 据说在外地忙碌着大生意的母亲,原来就是纱窗后偶尔会出现的一双人影。在他以为相隔千里的日日夜夜, 他们就在那里,日夜窥视着自己。


    可他们为什么只是用木杆和纸扎起来的假人?一旦走起路来,两条竹竿腿一前一后僵硬地摆动,那张恐怖的脸也在空中左右摇晃、前后摇摆,好像一出无声的滑稽戏。


    母亲似乎没注意到房门打开了一条缝,只是走到了另一面墙边, 低头拨打电话。谢云逐跟着看过去, 看到那堵墙上画着一副拙劣的水墨画,大概画出了一个办公室的样子,家具的摆设和他母亲的办公室如出一辙。


    “看看乖儿子在干什么。”纸人的嘴咧得更开了, 几乎到了耳朵根,这显然是一个代表“喜笑颜开”的表情。她打出了视频电话, 下一刻, 谢云逐的手机便震动起来。


    谢云逐深吸一口气, 掏出了自己的手机, 就听纸人爸爸提醒道:“别忘了开滤镜!”


    “记着呢。”纸人妈妈说。


    弥晏关切地看过来,谢云逐摇了摇头,还是接起了视频电话。


    视频那头一下子出现了妈妈的脸, 如此鲜活、如此熟悉的一张脸, 和正常人毫无区别,她的背后就是那个正常的办公室。


    谢云逐抬头看看纸人,又低头看看手机, 里外割裂的场景好像在撕扯他的神经。原来他一直思念着的父母,就是这样一种东西,一对被生造出来的假人!


    “儿子,好久没打电话了,想妈妈没?”电话内外,纸人的声音传过来,在房间里造成了交叠的回声。


    “嗯……”谢云逐艰难地挤出了声音。


    “听听!”纸人妈妈喜笑颜开,对着纸人爸爸做了个口型,“儿子想我了!”


    纸人爸爸羡慕道:“你打快点,一会儿我也要打。”


    谢云逐盯着屏幕,声音艰涩:“我刚才好像听到爸爸的声音了……”


    “啊?那是采购经理在我办公室里。”纸人妈妈面不改色地撒谎,“你爸肯定也想你了,记得一会儿给他打个电话!”


    “嗯,我知道……”


    “儿子?”纸人妈妈看他脸色苍白,也焦虑起来,“怎么啦?怎么脸色那么难看?”


    “没什么,就是没休息好。”


    “这孩子,你啥样妈还不清楚吗?有事别瞒着,和妈妈说!”纸人妈妈急了,频频朝一旁的纸人爸爸使眼色。


    纸人爸爸连忙比划着拍拍口袋。


    纸人妈妈恍然大悟,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只纸折的银元宝——就是在葬礼上会烧的那种——举到了镜头前。


    在滤镜的美化下,视频通话里的银元宝一下子变成了一张银行卡。纸人妈妈关切的声音传过来:“是不是又缺钱花了?没事,妈妈给你打钱,10万够不够?”


    “妈,我不缺钱……”谢云逐感觉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咬紧牙关道,“我还有事忙,先挂了。”


    “忙什么呢?连和妈妈说话的时间都……喂?!”


    纸人妈妈卖力吆喝着,然而谢云逐已经挂了电话。


    “呵,长大了,翅膀硬了!”她的大红嘴巴向下撇,变成了倒U型,嘴角都撇到了下巴上,“还是嫌妈妈老了,不中用了……”


    这样说着,她依旧走到了窗边,隔着窗纱伸长脖子往那头看。清风吹拂着她的脸庞,白生生的浆糊纸簌簌作响。


    “钱不够啊,得多赚点钱……”纸人妈妈嘀咕着,不知何时拿出来一厚叠锡纸,她那竹竿撑起来的手异常灵活,刷刷刷就折了许多纸元宝出来,堆满了她脚边,“多赚点、赚大钱,给儿子花,苦点累点不要紧,赚钱给儿子花……”


    谢云逐没法再看下去,悄无声息地蹲下来,他胃不舒服,心脏也不舒服。


    假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身份是假的,邻家哥哥是假的,父母也是假的,那还有什么可以是真实的?


    可笑之前遭遇危险时,他还在庆幸,幸好父母不在家,他们不在兰因,在某个安全的天涯海角,只要一个电话打过去,他们永远在那里,诉说着想念与爱意。


    那他就还可以是某个人的儿子,某个人的心肝宝贝,这世上还有他的位置,还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家。可现在连这地基都被摧毁了,四年来唯一的念想不复存在,他头一次如此不知所措,像一个走丢了的孩子,天黑了,巨大的游乐场已经关门,霓虹灯光都已经黯灭,而他心里清楚父母或许永远都不会再来接他了。


    弥晏静默地看着这一幕,他像鲨鱼一样嗅到了一个血腥的机会,就像过去谢云逐总能发现敌人的破绽一样,现在他也体会到了那种兴奋的预感。


    他抓住谢云逐的后衣领,迫使他站起来。他可怜的前任契者,那一瞬的神情迷茫而不知所措,深蓝的眼瞳不安地紧缩,喉结也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他在努力收拾自己的情绪,然而这次可没有那么容易做到了,所以猝不及防将他的脆弱暴露在了自己眼前。


    “我们进去。”弥晏强行揽住他的背,将他往前推。


    “为什么?!”谢云逐的反应异常强烈,“我不去!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知道他们是假的了……放开,我都已经说要跟你走了,你还想怎么样?!”


    他们的撕扯惊动了屋里的纸人,两张白生生的脸都转过来,他们走到门边,隔着一道门缝,潦草而空洞的眼睛试图朝外看。


    弥晏毕竟力气大,硬是制住了谢云逐,然后强行推开了门。“哐”的一声,两个纸人都被这大力掀飞出去,撞在了墙壁上,纸人爸爸还不幸摔骨折了,支撑起手臂的那条竹杆断成了两截。


    “哎哟!”他们双双发出惨叫,然而在看清谢云逐的那一刻,声音里又带上了惊喜,“儿子!”


    “孩子爸,是我在做梦吗,儿子来看我们了!”两个纸人互相搀扶着站起来,带着激动和欣喜蹦跶过来。


    “快让妈妈看看,刚才电话里脸色这么差……”


    “儿子,你怎么站在那里不说话?”


    “别过来……”谢云逐想退、想逃,然而撞上了弥晏结实的胸口,简直无处可逃。


    紧接着两阵阴风扑来,他一下子被抱了满怀,纸人爸爸和纸人妈妈僵硬的手臂包裹住了他,在记忆中的温暖气息之下,还夹杂着阴冷的纸钱气味。


    跟被贴了符的小鬼似的,谢云逐僵立着,动都不敢动。父母轻飘飘的,他怕稍一挣扎,就把他们给弄破了。


    他们只是被造出来的纸人而已,一切都是假的,可是那些爱和关心都是真的,那些相伴的记忆也都是真的。只有这个他割舍不下,只有这个触及了他灵魂最深处的痛苦。


    他双眼通红地转过头,看向了弥晏,“够了,你到底希望我做什么?!”


    “还不够。”男人的神色看起来比他还偏执和冷酷,眼睛里闪烁的慑人光芒让他看起来像是疯了。他强而有力的胳膊环上来,一把将他抱到了床上。


    “你想做什么?!放开我儿子!”这是纸人妈妈焦急的叫喊,她想扑上来解救自己的儿子,但是一片半透明的力量屏障挡在她面前,叫她无论如何也扑不过来。


    “绑架犯!”纸人爸爸用力敲打着屏障,手很快就拍烂了,“快报警!老婆,快报警!有人绑架了咱们儿子!”


    “对、对!手机!”纸人妈妈费劲地用那僵硬的手拨弄手机,然而下一刻,随着弥晏一把攥紧了手心,两人的手机被隔空捏得粉碎。


    “呃——”谢云逐被扼住喉咙,说不出一个字来,只能焦急地发出呜咽。他现在的姿势相当狼狈,手腕上本来松松垮垮的红线忽然缠紧了,渐渐爬到他的身上,将他捆得严严实实、动弹不得。


    他就被摆弄成这样不堪的姿势,被迫靠在弥晏的怀里,无能为力地睁着眼睛,看着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


    ——是的,他的理智已经猜到了弥晏想要干什么,只是情感上还无法接受他会残忍到那种地步,不愿意接受自己将要面对的地狱。


    “放开我儿子!”纸人妈妈发了怒,像只老虎一般狰狞地大吼,“你要多少钱?!多少我都给你!500万够不够?你说个数!”


    说着,她把口袋里所有的银元宝都掏了出来,纷纷扬扬撒了一地。她有限的智力告诉她钱能解决大部分事情,她也只有钱。


    纸人爸爸也苦口婆心地劝道:“现在放手,我们决不追究,我知道你只是一念之差犯了错。你也有父母,知道做父母的心,我们只有这一个儿子,为了他,我们什么都愿意做……”


    “什么都愿意做,是吗?”弥晏亲昵地从背后抱着怀里的男人,感受他所有的颤抖和微不足道的挣扎,他露出了残忍的笑意,“很简单,我要你们的两条命,来换他的一条命,你们愿不愿意?”


    “唔呃——”谢云逐的口中发出一声垂死般的呜咽,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纸人父母对视了一眼,忽然就开始撕扯对方的身体!


    嘶啦——


    一声清脆的裂纸声,是纸人爸爸笔挺的西装被撕开了,露出了肚子里细细的一根支架。


    谢云逐恍惚想起了小时候,吃了半个西瓜的爸爸,肚子都鼓了起来。自己拿手去拍,爸爸就得意地说自己的肚子里都是墨水,他好奇地把耳朵贴近爸爸的肚子,想听墨水摇晃的声音……


    不,那些都是假的。从来没有那么一个夏日的午后,没有在书桌前看书的爸爸和摇头晃脑的电风扇,没有冰凉的西瓜和永不停歇的蝉鸣……一切都不曾存在过。


    唰唰——


    母亲精致的妆容被撕得粉碎,裂成两半的嘴依旧在大叫:“你说话要算话!”


    当然了,在所有时候都冲在最前面,拼尽全力保护他的母亲,也并不存在。看啊,她的脊梁骨也被打断了,可仍拼命挥舞着断成八截的手臂,以为这样他就能得救。


    “看着,睁开眼睛去看。”弥晏的手松开他的喉咙,强行掰正他的下巴,迫使他面对这一切。骤然得了空气,谢云逐剧烈地咳嗽起来,弥晏能感觉到他在自己怀里躬起了腰,单薄的身体好像也要破碎一样。


    也正是在这时,他的手掌感知到了几滴温热的液体,潮潮地渗进了指缝里。


    弥晏一怔,说不上那一刻心头涌上的滋味,他想自己在谢云逐面前哭过那么多次,撒娇、难过或是祈求,除了最后一次,几乎每一次都奏效了。他才知道眼泪有着多么大的威力,光是意识到谢云逐在哭这个事实,他就感到自己的心都快裂成两半,恨不得替他承受全世界的伤害。


    可惜,现在施加伤害的正是自己。


    更加不幸的是,在这一年时间里他练就了一颗更加冷硬的心,所以在短暂的怔愣之后,他便发出了冷漠的训斥:“不够,为了自己的儿子,你们就只能做到这个地步吗?!”


    纸人父母听了这话,更加疯狂地厮打起来,纸糊的外壳已经被撕得粉碎,现在他们在互相践踏对方的支架,两团东西在地上滚动,已经完全没有了人形。


    他们被造得太简单了,制作者大概也没怎么费心思,外形主要靠滤镜,不露出破绽主要靠距离感。在简单的运转逻辑之下,他们似乎又被植入了过量的爱意,所以才会天真地以为牺牲自己就好,儿子就一定能得救。


    “呜呜——”谢云逐忽然扭动着身体,勉强回过头来,那被泪光浸润的蓝眼睛看向自己,弥晏被那里面的寒意刺痛了一下,微微松开桎梏他的手,他意识到谢云逐有话要说。


    “让他们走……”顾不上呼吸新鲜空气,谢云逐仓促地开了口,“你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做,让他们走!”


    弥晏叹息一声:“即使看到这副样子,你也依然觉得他们是你的父母吗?”


    “……”谢云逐没有回答,他明明清晰地知道答案,可仍然留恋着那一点温度。这对被捏造出来的纸人本该什么都不是,可是他们爱自己,自己也爱他们,在这虚无的梦幻泡影之间,唯有这一点点爱是真实的。


    “你无法醒来的原因,是你自己不愿意醒来,因为你放不开追寻四年的执念。”弥晏怜惜地吻了吻他沾满泪水的脸颊,“但你不好奇吗?真正的你是什么样子?至少我认识的那个阿逐,比你更加强大,他在看到纸人的一瞬间就会放火把他们烧个精光。”


    那个冷酷、果决、算无遗策的清理者,才是他的阿逐。这些眼泪算什么,这世上值得留恋的东西让他变得软弱了。


    光是吻还不够,他痴迷地伸出舌尖,舔掉了那些湿漉漉的眼泪。他的手从咽喉向下,抚过谢云逐起伏的胸膛,一直摸到他紧绷的小腹,他故技重施划开一道裂隙,手指探了进去。似乎是因为疼痛,谢云逐很虚弱地喘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银行卡密码是521203,以后一个人,也要好好地生活,按时吃饭,不要熬夜……”


    “儿子,爸爸爱你。”


    “妈妈也爱你……”


    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纷纷扬扬的碎纸片像雪花一样落了满地,竹条支架也被打得七零八碎。最后从他们破碎的胸膛里蹦出来的,是两颗鲜红的纸折心脏,落在积雪一样的尸块上,仍在突突跳动着。


    同一时刻,弥晏的手伸进了前所未有的深度,似乎一下抓住了什么东西。谢云逐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被他搅烂了,痛到浑身筋挛,好像灵魂都被人扯出来撕碎。


    “啊啊啊啊啊——!”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不像是他自己发出来的,眼睛看不清形象,耳朵听不清声音,神魂几近溃散,也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


    等到他感官一点点变得清晰,三魂六魄归位,再次看向窗外时,才发现天已经黑透了。脸上的泪水已经干涸,口中焦渴,眼眶发涩,那感觉真像自己也生生死了一遭。


    隔着一道窗纱看出去,自己的房间没有亮灯,如果纸片父母还在这里的话,他们一定会焦急地守在窗边,止不住地担忧吧。


    可是现在他们七零八碎地倒在地上,连鲜红的纸折心脏都不再跳动了。


    死掉的心脏的旁边,还躺着一只死兔子——哦,原来在自己身体里作乱的就是这个东西。


    弥晏依旧抱着自己,维持着原来那个姿势,也不知道抱了多久。明明是那样充满占有欲的环抱,可是他的脑袋倚靠着自己的后背,依然像个依恋着自己的孩子。


    他始终保持着清醒,自己不过稍微动了一下,他就立刻意识到了,“阿逐?”


    “嗯。”


    弥晏立刻松了手,好把怀中的人掰过来,心中的不安与期待都攀上了顶峰,连声音都止不住发颤,“你醒了吗……”


    谢云逐眯起眼睛,借着月色定定地凝视着他,然后高高扬起手,对着他的脸颊就是一巴掌。


    “啪”的一声脆响,回荡在万籁俱寂的夜晚。


    弥晏被打得偏过头去,怔怔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火辣辣的脸,这一下可真狠,他用舌头顶了顶脸颊,尝到了血腥味。


    啊,这真的是……


    他转过头,望着那个眉目清冷的男人,由衷地露出了微笑:


    “欢迎回来,阿逐。”


    第134章 做恨 我给你的痛,你要永远记着。……


    二十多年的虚假记忆, 被连根拔起,简直是剥皮剔骨一样的酷刑,留下了一个撕裂性的伤口。不仅仅是疼, 谢云逐还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感——就好像他的身体里有一个黑色的洞,上抵咽喉, 下达尾椎,内里空无一物,呼呼透风。


    因为被拔除的不仅仅是他的记忆,还有他四年来所有的执念:想要回家、想要见到父母亲,想要回归日常生活……这些东西曾成为了他的骨头,支撑起他的躯体, 让他跌跌撞撞向前奔跑。而如今, 这些执念也随着记忆的撕裂变作了虚无。


    来到兰因后,他的确也找到了一些真实的记忆碎片,比如在学校里的童年岁月, 比如他养在心里的那个年幼神明——如今已经长得这样大且让人生畏了——但这还远远不够,只是拼图的一部分, 不足以拼起他的全部人生。


    仍旧是大片空白, 仍旧是无尽空虚, 仍旧是没有终点, 仍旧是没有归途。


    弥晏说得对,是他故意庇护了白兔子,是他自己不愿意醒来。即使是那个梦中无忧无虑的自己, 也意识到醒后的世界将是怎样的荒凉。


    意识不过回转了几秒钟, 谢云逐就被那些沉重的东西压得喘不上气来了,而他甚至没时间自我调解,因为弥晏始终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 熔金般的眼瞳好像要在他的脸上烧出一个洞。


    “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带着脸上未消的印痕,白发男人压了上来,高大的体格带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谢云逐不由自主地后仰,这下没法再用失忆逃避了,他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所犯的罪——按照他睚眦必报的性格,有人敢这么对他,他一定会用残酷百倍的方式报复回去。


    也不知道他的好学生弥晏,有没有学习到整人的精髓,是否清楚只要哪些步骤,就能叫一个人万劫不复。


    不过,报复就报复吧,怒火也好仇恨也罢,他现在正需要一些这样的东西来填满自己。


    谢云逐掀起眼睫,直勾勾地看向他,那目光与其说是无所畏惧,倒不如说是自暴自弃。他也没有再后退,反而伸长胳膊抱住了男人的脖子。


    “惩罚我吧,嗯?”谢云逐舔了舔嘴角,然后眯起眼睛露出一个撩人的笑意,“我想要痛一点的。”


    他的邀请直白而热烈,若是过去的弥晏,大概会立刻脸红心跳吧,毕竟他们以前做过许多亲密的行为,但从来没有到过最后一步。


    然而眼前的这个男人叫他感到了陌生,他连呼吸都没有乱一下,只是用那种略带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自己:“谢云逐,这不是靠你张开腿就能糊弄过去的。”


    这甚至是他第一次喊自己的大名。


    谢云逐“啧”了一声,好吧,今朝不同往日,如果再把眼前这个冷酷的家伙当作亲亲抱抱就能哄好的毛球,他早晚会吃亏的。


    不过谁说要哄他了?他想要的是忘却一切的疼痛,鲜血淋漓的亲吻,什么都好,只要能填满他心里那个深不见底的空洞。


    他伸手握住弥晏的手腕,引着他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小腹上——准确来说,是肚脐略上方的位置,好像为他划定了一个目标。


    “为什么不行?”谢云逐的目光幽晦,“我要的又不多……”


    弥晏的呼吸一窒,他见过谢云逐的无数面,但唯独没有见过这一面——说得难听一点,简直就跟一个婊子一样——没有被碰触就擅自兴奋,素来清冷的眉眼盈满了水色,散落的黑发被他随手拂到耳后,银耳坠摇晃了一下,连耳垂都泛着一层薄红。


    他难以自已地感到喉头一紧,同时又怒火中烧。


    明明刚才经历了这样撕心裂肺的折磨,为什么还能露出这样浑不在意的笑容?明明已经到了摇摇欲坠的边缘,却依旧把自己脆弱的咽喉.交到别人手心里,笑着说捏碎它吧。


    又为什么一句解释都不肯给,他明知道只要稍微退一步,自己就能退十步,明知道自己煎熬挣扎了一年,追逐在他身后,只是想要一个解释——甚至都不要解释,一个道歉也好,他会自己找借口给他辩白,在心里一万遍地原谅他。


    可是什么都没有,只有更加变本加厉的蔑视,和自轻自贱的引诱。


    这个男人没有心,他早该知道的。


    “这是你自找的,”弥晏的眼神冷了下来,“把腿张开。”


    …………………………8051字…………………………………


    谢云逐已经不知道这一切是什么时候结束的了,多亏了他异于常人的意志力,即使最后身体濒临极限,他竟然始终没有昏过去。


    他半阖着眼睛,很缓慢地才眨动一下,感到弥晏将自己抱起来,小心地抱到了浴室里,动作比起刚才倒称得上温柔。


    浴缸里的水已经放满了,氤氲的水汽在浴室里弥漫,他无意中瞥到了镜子,不由也为自己身上的惨状吃惊——从头到尾简直没有一块好肉,屁股尤其惨烈,这辈子都没被谁这样祸祸过。


    然而这还不是最令人发指的,谢云逐的目光凝聚在了自己的小腹上,那里有一个微妙的凸起,从外面看可能不是很明显,然而它在自己体内的存在感简直爆炸——这是弥晏植入他身体的一个小小的领域,里面装着刚才遗留下来的不可言说之物。


    疯子,到底打算把这东西放到什么时候?谢云逐欲言又止,不适感忍忍也就过去了,但这东西的既视感太诡异了,就好像、就好像怀孕了一样……


    始作俑者的目光和他在镜子里交汇,脸上毫无愧疚之色。他就像一块坚冰顽固不化,即使在刚才最失控的时候都没有露出可操控的破绽。


    谢云逐别开眼睛,吞下了沉默,他累到连思考都变得迟滞,然而过往的许多记忆却历历浮现在了眼前。


    他想到了自己剪断契约的那一天,他振振有词地赶弥晏走,其中一个理由便是“他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又忘一个,在自己之前还有其他的契者”。然而在见过黎洛的鬼魂之后,他已经很清楚地知道,那所谓的“前任”就是自己。


    弥晏从未对自己不忠,反而在他们都失去记忆的时候,是他持之以恒地粘着自己不放,努力维持他们浅薄的缘分,是他一遍又一遍努力又徒劳地去回忆,试图抓住他们过去的吉光片羽。


    假如当初就知道这些事,他还会赶弥晏走吗?在昏聩的思绪中谢云逐想了又想,依然觉得这无法改变什么,他的天性本就残酷,对别人如此,对自己更是如此。他当初决定一个人涉险完成“秩序”的任务,那么无论如何他都会达成自己的目的。


    所以不存在如果,弥晏摊上自己,是纯倒霉。他很无辜,也很可怜,但同样坚韧不拔,认死理地一条路走到黑。所以他回到了自己身边,实施了他所能想到的最激烈的报复,然而在谢云逐看来,这也是最矢志不渝的告白——这孩子完蛋了,他永远没法不爱自己,这爱要比恨更加刻骨铭心。


    所以他不想再把弥晏推开了,他的心里太空,正需要这样一个激烈的存在去填满。他想要继续找寻属于他们的过去,从那些旧日鬼魂的口中,拼凑出属于他们的历史。


    问题在于,该怎样让弥晏相信这一点呢?纵然自己可以重申一万次不会走,可是他一句也不会信。


    “弥晏。”谢云逐忽然叫他名字。


    察觉到他郑重地想要说些什么,弥晏立刻低下头,屏住呼吸等待。


    谢云逐没由来也有些紧张,望着他的眼睛道:“我们结契吧。”


    这是他能给出的最高诚意了。结契后他会丢掉剪刀,那之后除了死亡不会再有任何事将他们分开。


    弥晏的动作一顿,本来他的表情只能算是阴晴不定,然而此刻一下子汇聚了愤怒的风暴,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挤出了一个冷笑:“你说——你想和我结契?”


    为什么那么生气?这反应和他预想得完全不一样啊?谢云逐也是一怔,现在这个姿势是他被弥晏抱在怀里,他很怀疑自己但凡再说错一个字,就会被丢到冰冷的地板上,屁股再开一次花。


    “对,我想和你结契。”他又清晰地重复了一遍。


    “呵……”弥晏闭了闭眼睛,用几个呼吸调整了自己的情绪,时间教会了他耐心,他毕竟没有最开始那样绝望和愤怒了。等他再度睁开眼时,金瞳已经变得冰冷,“你的目的是什么?”


    “目的?”谢云逐一脑袋疑问,“结契还能是为了什么?你想我留下来,我也不想离开你,我们就和过去一样……”


    “为了得到清理者的身份,我也去见了‘秩序’一面,和祂做了交易。”弥晏没让他说完,忽然生硬地打断了他,“我问了‘秩序’许多问题,而‘秩序’的确给了我其中一些的答案。”


    咚咚——谢云逐的心沉重地跳了一下,忽然有种极其不详的预感。


    “第一个问题,”弥晏冷冷地开口,“我问‘秩序’——曾经和我结契,却又被我遗忘,如今只在我的梦中反复出现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秩序’说祂无法告诉我。


    “于是我又急切地追问,那个人死了吗?


    “‘秩序’告诉我,那个人并没有死。


    “太好了,‘那个人’没有死,但是我和他之间的契约却没有了,这是为什么?”说到这里,弥晏甚至冷笑出声,“阿逐,你那么聪明,你知道为什么吗?”


    谢云逐心里一颤,他已经猜到了答案。


    “‘秩序’告诉我,我和‘那个人’的契约曾经被斩断过,所以我们都没死,但是契约结束了——就像你对我做的那样。”


    两人共享着心照不宣的答案,在弥晏梦中反反复复出现的“那个人”,正是谢云逐。


    尘封的历史又似乎揭开了一隅:在他遗失的记忆里,就曾经通过某种方式斩断过和弥晏的契约。那之后,他们彼此遗忘,相隔千里。他在副本中日复一日地煎熬,试图回到那个不存在的“家”;而变成毛球的弥晏走走停停,四处流浪,历尽千山万水,重又回到了自己身边。


    他们因为一个玩笑般的吻再度结契,一起历尽千难万险,也曾几乎像情侣一般亲密无间,到最后自己一刀两断,无情地将他抛弃——这甚至是第二次。


    历史反复重演,每一次竟然都是惊人相似的悲剧,他们在不断地重蹈覆辙。


    “但‘秩序’没说一定就是我切断的,会不会有可能实际不是我,而是其他什么因素导致的……”谢云逐试图狡辩,然而在弥晏控诉的目光中,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好吧,他也知道没那个可能,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弥晏都不可能主动斩断契约,这是只有自己能干得出来的事儿。


    谢云逐叹了口气,他向来活得理直气壮,但头一回有了种无地自容之感。他之所以能这样子伤害到弥晏,完全是因为这孩子有一颗天真赤诚的、完全对自己敞开的心。


    可他居然将这颗心践踏到如此地步,让他反复受自己的屠戮。也难怪弥晏听到“结契”的事情,会如此生气……现在想想,他简直涵养惊人,明明把自己千刀万剐也不算过……


    弥晏凝视着他的神情,这一点愧疚之色也能成为他的食粮,供他在深夜里咀嚼,“我不会再和你结契了,因为我不想被背叛第三次。但我也不会放过你,你哪里也别想去。”


    说着,弥晏将他放下来,水温正正好好,温润地吞没了他的皮肤。


    那些伤口碰到水,开始火辣辣地泛疼,难以启齿的地方更是在受刑。但谢云逐此刻灰溜溜的,愣是没敢吭声。


    “痛吗?”弥晏在浴缸边跪坐下来,撩起水为他擦洗身体。与表达关心的内容相反,他的语气完全就是“你罪有应得”。


    谢云逐痛得脸色发白,不由想起过去,哪怕只是看到自己受一点点伤,小家伙都会伤心到流眼泪,可现在这个黑化版的疯子,只会好整以暇地欣赏他制造出来的痕迹。


    “你不是可以治疗伤口吗?”谢云逐忽然抬起手,握住了男人的手臂,不死心地问道,“你要报复我无所谓,但我需要健康的身体,否则我至少会失去两天的行动能力。”


    “你要行动能力干什么?逃跑吗?”弥晏垂下眼睫,抚摸他脖子上斑驳的痕迹,“再说你明明知道,那不是‘治疗’,而是‘转移’。”


    谢云逐一怔,是啊,不是治疗,而是转移,从一开始就是如此。


    过去他愿意替自己承受伤害,是因为他爱自己。现在他不愿意了,是因为在爱之中滋生了太多的恨。


    说不上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最叫人沮丧的是他居然堂而皇之地提出了那个要求,理所当然地认为弥晏会和过去一样。


    但事实上这孩子已经在惨烈的事故后醒得不能再醒,顺着过往的惯性随波逐流的只有自己。


    谢云逐不吭声了,半张脸埋进了热水里,伤口在发热发痒,时刻提醒他发生过什么。热水渐渐让他昏昏欲睡,弥晏给他清洗的动作便越发轻柔起来,小心地绕开了所有伤口,最后仿佛是为了奖励他的配合,轻柔的吻落在了他的发顶。


    “这是我给你的痛,”一起落下的还有那毫无怜悯的话语,“你要永远记着。”


    第135章 事后 床上恶劣,床下也没好到哪里去。……


    谢云逐醒于一阵强烈的饥饿感。


    而随着他的意识快速回笼, 身体上那种富有层次感的痛感很快就找上了门。的确就像弥晏所说的那样,哪怕他的脑袋忘了,身体也会替他记得, 那一天发生了多么疯狂堕落的事情。


    他艰难地掀起眼皮,看到的是一个陌生的豪华酒店套房。空调和新风系统运转良好, 他身上盖着雪白的被褥,脑袋正陷在蓬松的鹅毛枕头里。


    很好,至少弥晏没有把他丢在那个洒满纸片的房间里……就是不知道安眠会不会回到自己家?看到那个案发现场,也不知道他会作何感受……


    自己睡了多久?按照这种程度的饥饿感来说,应该至少有两天吧?嗓子里好干,要冒烟了……他眨巴眨巴眼, 看到床头就放着一杯水。


    比饥饿感更加强烈和致命的, 是那种睡了两天两夜都补不回的疲惫感和无力感。他明知道该起来,吃饱肚子,去见弥晏, 说服他和自己一起去寻找记忆,可是他现在根本一根手指都不想动。


    “醒来”这件事对他的影响, 比他想象得大得多。他从不觉得自己是一个会轻易颓丧、被打倒就爬不起来的人, 可是这一次连他的本能都在抗拒, 告诉他自己累了, 不想再去折腾,去经历那些创伤。他只有一颗活生生的心,挨了刀也会流血, 经不住这千刀万剐的凌迟。


    不过有件事倒是很让人满意, 谢云逐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平躺着的时候就更能感受到那个微微凸起的领域。之前刚被植入的时候他的确感到过羞耻和难耐,但现在涌上来的情绪反而是满足, 好像心里的空洞都被填满了一点——弥晏说这个领域是为了困住自己,但反过来说,只要领域在一天,就意味着弥晏永远不会离开自己。


    他在这人间了无归宿,好歹被这一根细细的蛛丝牵系住了。


    也不知道躺了多久,脑袋里漫不经心地飘过许多念头,半梦半醒间,谢云逐听到了“咔哒”的开门声,有人进入了这个酒店套房里。


    他攒了些力气,用手臂把自己撑起来——才发现自己穿着一件不属于自己的、过大的衬衣,而下半身完全是光着的——就看到弥晏提着什么东西走进房间。他一身正装打扮,肩宽腿长的,清晨的阳光透过他身后的纱窗洒进来,给他洒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长得帅真是了不起,随便走几步就有上T台的效果……


    而且,谢云逐吸了吸鼻子,真的好香……


    弥晏把早饭搁在床头柜上,态度是一成不变的冷淡,“醒了就吃早饭。”


    谢云逐挪到了床头柜边上,拿起水杯一口气喝干净了,才哑着嗓子问:“我睡了多久?”


    “两天。”


    “哦……”和他预想的差不多,谢云逐抬起头对他笑了笑,“难怪那么饿。”


    弥晏站在床边,不动声色地低头看他。比起一年前分别的时候,男人更清瘦了一些,黑发也略长了一点。可真正让人陌生的是他此刻的神情,那空洞而美丽的眼睛,苍白如纸的笑容,好像可以被轻易弄哭。


    更不用说他此刻裹在自己的衬衣里,领口松松垮垮,露出里面大片白皙的肌肤和未消的红痕,证明他们之间曾发生过什么样的暴行。这所有的一切,都造就了一种陌生感,过去他累积的所有经验都作废了,这个男人依旧叫他捉摸不定。


    很快,弥晏的预感应验了。


    谢云逐伸出手,却不是去拿早餐,而是来解他的皮带。弥晏下意识一把攥住他的手腕,皱眉道:“做什么?”


    “饿了啊。”谢云逐再次重申,迎着他尖锐的目光,舔了舔自己的唇角,“像那天一样喂饱我,不好吗?”


    被抓住了手腕,他的手指却还在作乱,隔着西装裤在他身上画着圈,他的眼神暧昧又危险:“帮你口,好不好?”


    “呼……”弥晏深吸一口气,不得不承认自己被勾引到了,但这不是让他生气的最主要原因。他一下攥着谢云逐的手臂将他拉起来,迫使他赤着脚站在地上,踉跄地向前走了两步,“这件事不由你决定,在我想的时候,会把你喂饱的——现在给我去吃饭。”


    “好吧……”谢云逐甩了甩通红的手腕,脸上依旧是那种虚浮的、叫人厌恶的笑意,“干嘛这么凶?我不是很配合吗,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他拎着袋子走到小餐桌边上,发现里面的早餐可真是丰盛,从粥到小菜,从薯饼到汉堡,中的洋的都给他来了一份。他也的确是饿了,吃不上热乎乎的几把吃这个也不错。


    他坐在那里风卷残云地消灭食物的时候,弥晏就给他整理了床铺,从领域里取出了全套的衣服放在床尾凳上。那适合站在高位生杀予夺的身影,做这些事倒显出别样的贤惠来……也对,毕竟在他还是个小不点的时候,就已经学会忙前忙后做这些家务事了。


    谢云逐一边吃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感觉两个胃口都得到了满足。


    监督他吃完后,弥晏收拾了垃圾,就打算离开了。谢云逐莫名其妙地跟着他走了两步,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那我呢?”


    弥晏回头看了他一眼,“你就待在这里。”


    谢云逐挑了挑眉,尽管不知道弥晏来这个副本的目的是什么,但看他集结了一批人,有针对性地设计了对抗安眠的陷阱,就知道他肯定有事要做。


    “不带上我吗?”他伸出双手揽住了弥晏的胳膊,很诚恳地仰头望着他,“我很好用的,不仅仅是在床上。”


    但凡一个人脑子没坏掉,就不至于把他金屋藏娇。如他所说,他很好用。


    他拉着弥晏的手按在自己微微凸起的小腹上,微笑道:“带我出去又怎么样?反正我逃不了的。”


    弥晏最讨厌的就是他这副虚伪乐观的嘴脸,明明身体已经差到站都站不稳,精神状态更是岌岌可危,但就要露出这副无所谓的笑容,满不在乎地造作和践踏自己。


    “你就待在这里,这是你的房间,没有我的允许没人会进来。”他按住谢云逐的肩膀,让他站着别乱动,谢云逐就乖乖束手站着,然而嘴里说出的话还是一如既往叫人不悦:


    “如果我非要离开呢?”


    “除非你有被人围观的癖好,他们对你可不是一般的好奇。”弥晏打开房门,“乖乖等我回来。”


    撂下这句话,他离开了房间,没有锁门。


    谢云逐眨巴眨巴眼,趿拉着拖鞋在偌大的套房里转了一圈,又百无聊赖地走到了窗边向外看。


    他发现这地方他认识,居然是兰因市最上档次的一家五星级宾馆,其名为“富丽大酒店”,位置正在市中心。不过这家酒店最近有很多闹鬼的传闻,在社交媒体上非常火热,以至于没人敢住进来,员工都吓得跑光了,酒店老板闹得要跳楼。


    也就是弥晏头铁,在这个闹鬼的酒店订了房间——他到底打算做什么?


    谢云逐打了个哈欠,没有去细想,因为吃饱后他又困了,倒在床上卷起被子,他又睡了个回笼觉。


    等再次醒来已经是下午,太阳都要落山了,弥晏居然还没回来。


    这是什么服从性测试吗?谢云逐已经乖了大半天,实在乖不下去了,再不动一下他的身体零件都快锈掉了。


    他换上弥晏给他准备的衣物,才发现从衬衫到外套都是他私人的衣服,落在自己身上就显得有些大了。他情不自禁地做了一件相当痴汉的事,缩起脖子埋在领口深深地吸了一口,闻到了属于弥晏的味道——这个男人极度自律,不抽烟不喝酒,他的味道就是那种淡淡的非常朴素的香味。


    唉,这真是……谢云逐系紧了衣领的扣子,把自己埋在了那股淡香中,紧绷的神经就好像舒缓了一点。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


    酒店走廊上没有窗户,在白天都显得昏暗,两侧点着壁灯,照亮了些许暗红色的壁纸和沉闷的地毯。整体装潢走的是那种典雅奢华的欧式风格,但由于年代久远,一些都显得陈旧,再加上那曲折的走廊和黑暗的转角,谢云逐脑袋里总忍不住蹦出《闪灵》的经典镜头,感觉下一秒就要有血潮扑面而来,或者一对双胞胎小鬼出现在走廊尽头什么的……


    总而言之,真是个适合闹鬼的地方。不愧是他家毛毛,那么会挑地方。


    电梯上来的时候,他还期待了一下,可惜那个吱呀吱呀响的玩意儿打开门,里面什么都没有。坐电梯下了一楼,谢云逐走到酒店金碧辉煌的大厅里,意外发现那里站着不少人。


    其中有他认识的红发少年波比,用脑神经给他做过“治疗”的楠姐,还有那个拥有治愈火焰的皮衣女人——听他们都喊她叫小原……总之就是之前簇拥在弥晏身边的、强大的神契者们。


    他们正在酒店的休息区那里,或坐或站,聚众抽烟,实行一项名为“背后说坏话”的活动。大老远谢云逐就听到了小原愤愤不平的声音:“那家伙凭什么?给他住最好的房间,今天早上弥晏还跑了好几家店给他买早餐!”


    “老大做事肯定有他的道理,说不定那个人身上有什么利用价值呢?”


    “利用价值?呵呵……他连神契者都不是,一昏能昏个两天,我从没见过这种废物!”


    “哈,你们难道看不出爱神和他的关系?”说话者脸上露出暧昧的笑意,“那天爱神可是亲手把他抱回来的,裹在自己的风衣里,谁都不让碰哦。”


    “所以我就说他凭什么?”小原瞪大眼睛,显然更气了,”那个男的除了长得好看一点,还有什么优点?他有什么地方配得上弥晏?!”


    明明看见谢云逐走了过来,她却完全没有降低声音的意思,把“背后说坏话”变成了“当面说坏话”。说完了,就一脸挑衅地看向他,其他人也都露出并不友善的敌意。


    ——除了波比,他对自己露出了傻傻的笑,谢云逐感觉都能看到他背后有一条无形的尾巴在摇。所以他也露出了微笑,单纯只是对着他,友好地打了个招呼:“下午好,波比。”


    小原一眼瞥到波比的傻笑,立刻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笑什么笑?严肃点!”


    波比委屈地“呜”了一声,夹起尾巴不笑了。


    然后那个小原面色不善地看向他,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和弥晏是什么关系?”


    她的问题也是所有人的问题,每个人都好奇得要死。


    谢云逐不紧不慢地找了个沙发坐下,被十来双眼睛盯着,他却丝毫不见紧张,“我和你们算不上相熟,本来没必要回答你的问题。”他拿出了友好的态度,“不如这样,我们来做个交易:一个问题换一个问题,我也有不少好奇的事呢。”


    小原和其他几人对了下眼神,在他对面大马金刀地坐下来,“好啊,不过你先回答。”


    “嗯,说到我和弥晏的关系……”谢云逐想了想,觉得一切语言都很苍白,不如现实来得有说服力。他拉开自己的衣领,露出了痕迹斑驳的脖颈,微微笑道,“就是你们看到的那样。”——


    作者有话说:咱小云一坐下就是正宫的气派[狗头]


    第136章 你不在的那一年 他将自己埋入纯白的棺……


    捕风捉影的猜测, 比不上当事人的亲口承认,小原的脸立刻就绿了,人群里发出了止不住的窃窃私语声, 似乎惊讶于他坦荡的态度和不要脸的精神。


    然而他们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身上存在着某种极为惑人的特质, 倒不是说他那张清俊的脸和优越的五官,站在爱神身旁也毫不逊色,真正动人的是他的气质,那种历尽风尘而处变不惊,淡然平和地掌控全局的气质。


    偏偏他的身体又被另一个男人的衣物所包裹,明明白白地彰显着所有权, 宽大的领口出露出了暧昧的痕迹, 好像红梅落进了雪中,清冷的表象被玷污,洁白之下似乎另有颜色, 引人蠢蠢欲动地想要窥探。


    目光纷纷扰扰,谢云逐完全不受影响, 笑眯眯地问道:“该我提问了, 你们来到兰因的目的是什么?”


    “游戏快关服了, 我们很快全要回到现实中, 这种时候来到兰因的人,无非是在寻找‘梦’。”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回答道。


    “梦?”谢云逐愣了一下,他拼死拼活想要摆脱的东西, 这群人却在主动寻找它, 为什么?


    “这是另一个问题了!”小原立刻道,“你先说出你的身份。”


    她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能够让爱神都为之倾倒。


    “我叫谢云逐,以前是个无业富二代,但现在不好说……对了,我还是清理者,进入游戏的时间应该比你们都早。”


    “楠姐是开服玩家,你能比她还早?”小原立刻发出质疑。


    尽管严格来说这算是另一个问题,但谢云逐还是配合地点了点头,“我想应该是这样吧。”


    “好吧,就算你也是开服玩家,经过了四年,居然还没成为神契者?”小原投来了鄙夷的目光。


    “这个问题之后再回答——借支烟好么?”谢云逐看向了一直在吞云吐雾的楠姐,后者痛快地把一支烟丢给了他,“先告诉我,为什么你们要来到兰因追寻梦?”


    “哈哈,你说你和弥晏是那种关系,可是他甚至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没告诉你!”小原龇牙咧嘴的,谢云逐觉得她像是和波比不同的另一款小狗,吉娃娃那种,因而也不生气,叼着烟笑眯眯地问她讨火。


    小原翻了个白眼,手指在空中打了一个响指,细细的女士香烟头部就亮起了火光。谢云逐道了声谢,朝沙发椅背上一靠,作出了洗耳恭听的姿势。


    “兰因是梦神的世界,在这里人们会做各种不同的梦,而且都是美梦。我给你举几个例子,比如‘黑兔子’的梦是关于‘过去’,你可以选择抛弃一切变成鬼,回到你渴望的那个过去;‘白兔子’的梦关于‘他者’,只要你认真扮演角色卡上的角色,就可以渐渐变成另一个你想成为的人,过上理想的人生……”


    “哦,巧了,这两种梦我都做过。”谢云逐又听了一遍这个世界的运转法则,显然比宋丞熙告诉他的更有逻辑。在关于“过去”的梦中,他回到了曾经的学校里,和那帮小鬼玩了捉迷藏游戏;关于“他者”的梦则持续得更久,梦神曾将一段不属于他的身份和记忆强行安排在他头上很多年。


    所以这帮高手聚集在这里,就是为了追逐这些乱七八糟的梦?他们一个个眼高于顶,却对弥晏心悦臣服,想必是弥晏能用某种手段帮助他们达成目的。


    “我来问个问题,你真的不是神契者?那你有什么特别的本领没有?”正思忖着,一个男人的声音插进来,问了一个比较现实的问题。


    “以前是,但现在不是了,”谢云逐也诚恳地回答道,“至于本领么,我比较擅长分析策划、破解谜题、领导作战。如果你需要帮忙,可以来找我。”


    “呵……”那个一看就很老练的男人轻蔑一笑,不说话了,显然对他的说辞嗤之以鼻。


    谢云逐没理他,继续看向小原:“该我提问了。”


    “问。”小原昂了昂下巴。


    “我想知道关于弥晏的事,”谢云逐的下一句话却叫她失去从容,又露出了狰狞之色,“请告诉我我不在的这一年里,他身上发生的事情吧。”


    这句话透露出来的信息叫人心惊,什么叫“他不在的这一年”?他和爱神过去到底是什么关系?猜疑和审视在眼神中流转,小原却已经怒气冲冲地开口了:“哈,你居然还好意思问!”


    “提问是我的权利。”谢云逐镇定地回答道。


    “那你算问对人了,”小原抱着胳膊道,“因为我和他认识最早,当初的事我最清楚不过。”


    在所有的同伴中,她和弥晏认识得最早,因而也只有她见到过弥晏最初是什么样子,也见证了他如何打破泥壳、脱胎换骨、救自己于水火。


    “洗耳恭听。”谢云逐的身体前倾了一点,他是真的在意,也是真的在乎。


    “我第一次见到弥晏,是在一个危险的副本里……”小原的声音缓缓响起,“我本以为是我救了他,但事实上是他救了我……”


    一年前,朔北雪原副本。


    小原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跋涉,从头顶的寒天到脚底的霜原,诸天四野都是白茫茫一片。尽管佩戴着专业的护目镜,雪地上的反光还是让她头晕目眩。她越走越吃力,感觉自己就像走在冰晶内部一般,那些刺目的反光像冰棱一样刺伤了她的眼睛。


    这是她第二次进游戏,似乎是有新人光环保佑,她找到了一张地图,地图上标注了庇护所的位置。现在还是早晨,她必须在太阳完全升起之前赶到目的地,否则就会发生非常可怕的事情。


    远远地,小原已经可以看到那座被大雪覆盖的石头小屋,冻僵的脸上不由浮现了微笑。然而也正是这个时候,她看见前面的另一个方向,立着一座突兀的雕像,高大、笔直、一动不动——


    那就是她第一次见到弥晏的场景。若不是望见朔风吹动他耀眼的白发,她真的会误以为那只是一座雪地上的神像。


    “喂!那边那个,你还好吗?!”小原扯着嗓子问道。


    雕像动了动,似乎是朝她的方向偏了偏头,但没有回答。


    可能是被冻傻掉了。小原咬了咬牙,果断调转方向朝他走去,一步一步艰难地靠近了,她才发现男人真的很高。凛冽的北风吹乱了他的白发,脸颊和嘴唇也如白霜一般毫无血色,然而那双眼睛那么亮,是烈火融金,耀眼到叫人无法逼视。


    谁也说不清他在这里干什么,站了有多久,在等待什么。


    所以当小原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会觉得他像一尊雕像、一只误入人间的妖精、或者一位超凡绝尘的神明,但唯独不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出于谨慎,小原在三米外站定了,出于善心,她这样喊道:“跟我去庇护所吧,外面那么冷,而且很危险!”


    说来也怪,这个看起来无法交流的家伙,居然乖乖地点了点头。她往前走,他就在后面跟着,一直跟到了地图上庇护所的位置。


    小原走进屋子,意外发现屋内有个壁炉,甚至还有砍好的木柴和休息的桌椅。在看起来像是厨房的地方,还有一口大锅,房间里隐隐弥漫的肉味,说明前不久还有人使用过这里。


    对于凛冬清晨的旅人来说,没有比这更安逸的地方了。她绕着小屋走了一圈,紧紧地拉上了每一扇窗帘,然后不太熟练地点起了壁炉。


    火光蓬地一下亮起,小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坐在壁炉旁烤火。那个奇怪的男人也跟着坐下来,火光照亮了他的侧脸,给他带来了两份血色和一点人气。小原又看得有些失神,到现在也不确定他到底是不是一个人类。


    “……为什么帮我?”好在那个家伙发出了人类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沙哑——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开口说过话了。


    “不救你,等着你活活冻死吗?”小原理所当然道,“再说了,你不知道这个副本的设定吗?等到太阳升起来,雪上倒映的阳光会让你患上‘雪盲症’,你会迷失在幻觉中,到时候那些生活在雪原上的精怪就会把你吃掉!”


    男人单手托腮,安静地听着,半晌才道:“可是很多时候,其他清理者比起鬼怪更加危险。”


    “哎,我同意你的话,但是我有我的判断——你知道你看起来就像什么嘛?”小原挖了一口罐头塞嘴里,然后拿勺子指着他,“像是被抛弃的家养宠物,没有任何野外生存能力,就傻等在被主人抛弃的地方,以为还有被捡回去的一天!”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比喻太恰当,那个男人抱着腿坐在火边,把头埋在自己的膝盖上,呆呆地望着火光又不吭声了。


    哎哟,一个大男人,怎么这幅颓丧的德行?


    “哎哟,给我说中了?你是真被同伴给抛弃了?”小原又拿出一个罐头,隔空丢给了他,“你问我为什么救你,很简单,因为我就看不惯那些丢猫弃狗的家伙!”


    “我在现实世界里是做宠物救助的,我曾经租了一个很大的厂房,救助了一百多条流浪猫狗,后来还有一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什么的,我也把空场地给他们住。所以你放心吃吧,我的东西都是好的。”


    男人接过罐头,捧在手中端详,他抓住了一个关键词:“曾经?”


    “是啊,曾经。”小原咔吧咔吧活动着指骨,“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群人恨我恨得要死,说我是什么极端动保组织——他们自己还极端反人类呢!有一天晚上趁我不在,这群畜生往厂房里放火。我平时都是很负责的,门都关得很紧,我救助的那些小猫小狗就被关在里面,一个都没逃出去……”


    男人一怔,“全都被烧死了?”


    小原抹了把脸,“你知道吗,后来我查监控,看门的大狼狗还对放火的人摇尾巴,一点戒心都没有……火烧起来后,你就能听到它们发出的惨叫声和抓门声……”


    事到如今,一遍遍地咀嚼那种愤怒,她已经能做到若无其事地讲述这个故事。而那个始终非常游离的男人抬头望向了她,眼睛里竟然闪烁着泪痕。这一群与他毫无关系的小猫小狗的悲剧,似乎给他带来了深切的痛苦。


    “这是一个爱很少的世界……”他喃喃道,那神情就好像第一次发现了世界的残酷似的。


    “是啊,你知道那群疯子去害动物的原因是什么嘛?”小原盯着跃动的火光,恨恨地说道,“他们说这个世道连人都吃不饱饭,我却要去管小猫小狗,所以他们嫉妒、他们发疯,他们自己不好过所以谁都别想好过!”


    “你进入游戏是为了救那些小动物吗?”


    “不,死去的就是死去了,人和动物一样都救不回来。”小原很现实,现实而冷静地执行她的计划,“我就想那些人得到惩罚,最好是被关在着火的屋子里,我要听着他们的惨叫看他们活活被烧死。在现实中我做不到这些,所以我进入了游戏——我也不算好人对吧?”


    “不,”男人真诚地说,“你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的好人。”


    “哈哈,你说话真好听……”小原低头继续挖自己的罐头,又从包里找到了小镜子丢给他,“你还是先吃点东西吧,吃饱了再看看你那副倒霉样子,长这么帅,干嘛把自己弄得那么狼狈?”


    男人直接拿起了镜子,凝视着自己的脸,不知道在看什么。屋子里没有风,小原才注意到他的头发非常乱,略长的白发没过了耳朵,凌乱地垂在脸侧,发质看起来倒很软,像一只潦草的白毛小狼狗。


    不知是看见了什么,男人的瞳孔忽然紧缩,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他忽然一把抓住自己的头发,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匕首,就这样直愣愣地朝着自己的头发割去!


    沙沙——一簇白发被他揪紧在手心里,锋利的刀刃划过,它们像雪片一样纷纷扬扬地落下。他的手在发抖,然而又如此果决,和自己的头发有仇一般,把长过耳朵的头发都削了个干净。


    “喂,你干什么?!”小原都看傻了。


    她算知道这家伙的头发为什么那么乱了,原来每次都这样胡乱地削掉吗?直到那短短的发梢凌乱地翘起,男人凌乱的呼吸才安稳下来,额头上不知为何已经布满冷汗,看起来有点像PTSD的症状。


    “太阳出来了……”紧接着他站起来,又做了一件叫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他径直走向门口,走向那个遍布幻象和精怪的雪原!


    “该去见他了……”他恍惚地喃喃着,竟然就这么推开门,盛大的纯白光芒溢进了昏暗的房间,他的身形很快淹没在白光中消失不见。


    “喂,你他妈找死啊!说了外面很危险!”小原情不自禁遮住眼睛,慌忙找自己的护目镜。即使戴着这个也不保险,外面已经变成了一片白光之海,什么都看不清。她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咬咬牙,冲出了门口。


    唰——跟遭了闪光弹似的,白光充斥了她的视野,眼球开始发烫刺痛,眼泪顿时溢满了眼眶,小原适应了好半天,才勉强能够看清一点东西。


    于是她看清了,那个一头白发、披着白袍,近乎纯白的男人,一直走到了雪原中央。他仰头看着天空,直视那硕大苍白的日轮,盛大的光芒沐浴他的身躯,仿佛一场灵魂的试炼,要拷问出他身上比纯白更洁净的颜色。


    呼啸的北风中,显现出那些精怪的影子,它们从四面八方向着男人聚集,在他耳边诉说着惑人的低语,在他眼前演绎虚假的幻象。


    男人果然受了蛊惑,开始诉说什么,话音都隐没在了狂风中,可他的嘴角竟然浮现了微笑,过了一会儿,又露出愤怒和悲伤之色。到最后,连话语都消失了,他只是尽力睁大眼睛去看,凝视着那虚无的幻象,也许是被阳光灼伤了眼睛,金色的眼瞳里溢出了泪水。


    而接下来的一幕,更是让小原永生难忘,她甚至忘记了躲回房间,只是傻站在那里看着——


    那个男人忽然直直地跪在雪地里,然后匍匐身体,仿佛最虔诚的信徒,俯身亲吻大地。他将脸埋在雪中,可是滚热的泪水还是流淌出来,大雪渐渐落在他的白发和肩背上,一点点将他掩埋,好像一座纯白的墓碑。


    小原的心也跟着感到了痛楚,她才意识到为什么男人一直站在雪里——他其实一直在等待着日出,等待着被幻觉淹没,等待着把自己埋入雪中、万劫不复。


    第137章 宣示主权 喜报:他超爱!


    小原情不自禁地发颤, 眼睛越来越痛,精神也越来越恍惚。如果她有丰富的副本经验,就会知道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 然而对她这种新手来说,意识到危险往往意味着为时已晚。


    精怪发现她了。


    那些精怪正在向她聚集, 嬉笑着、飘摇着,它们半透明的皮肤闪闪发光,它们的獠牙像水晶一样。


    小原动弹不得,只是觉得眼睛疼,不知道是不是出血了,视野竟然开始泛红, 白茫茫的世界泛上了一层奇异的粉红色。


    好像春天的风一样, 当那粉色的浪潮弥漫过来时,她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和舒适,简直想伸个大大的懒腰。然而那些精怪却在这温暖中融化了, 它们发出尖细的叫声,身躯化成了淅淅沥沥的水滴落在地上, 她的身边下起了一场粉红色的雨, 那是成千上万个精怪死亡后滴落的尸水。


    “闭上眼睛。”男人的声音忽然近在咫尺, 原来他并没有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中, 意识到自己有危险后他来救她了。


    然而小原什么也看不清,这才暴露在阳光下多久她的雪盲症已经变得很严重,她用力闭上眼睛, 同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弥晏。”


    “我叫江小原, ”小原说,“很高兴认识你。”


    “不要相信地图,这里没有庇护所, 那间小屋是精怪的居所,厨房里的大锅是用来煮人肉的。”弥晏淡然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往南方走,不要睁眼,一直走到风声消失的地方,你就可以通关了。”


    “不会有危险吗?”


    “不会有危险,因为我在这里。”


    “草……”小原暗骂了一声,怎么回事,明明以被抛弃的伤心小狗形态出现,怎么正经起来又如此靠谱啊?!


    “你会通关,得到一些赏金,”弥晏道,“如果还不够的话,你就来找我。”


    “找你干什么,烧死我的敌人吗?”小原微笑道,她闭着眼睛,向南方踏出了一步。


    “这世上有太多背弃了爱的人。”弥晏的声音在她的身后响起,“他们必须得到惩罚。”


    “对,这世界必须是公平的,任何事都必须有报应。”小原狠狠攥紧了拳头,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如果还不够公平,那就必须有人去矫正。”


    她一往无前地向前走,不知走了有多远,呼啸的寒风在耳边停滞,她听到了通关的播报声。


    原来人人所恐惧的副本,在一些人手里就像游戏一样简单。然而视副本为游戏的他,又被谁给玩弄和抛弃了呢?小原不得而知,她的确回去找弥晏了,后来甚至还成为了神契者,这意味着她可以用自己的拳头做到更多想做的事。


    而她也始终没有忘记那一幕,弥晏如何背负着比整个寒冬更深的苦难,将自己埋身于雪中。她平等地憎恶着每一个丢猫弃狗的混蛋,因而在谢云逐出现的第一秒,她就开始讨厌他了。


    /


    谢云逐听完了她三言两语的讲述,显然小原并没有对他知无不言,然而仅仅是那些只言片语,他也能感受到弥晏曾经历了什么。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更何况他的毛球本是那样阳光开朗的孩子。到底曾经历过怎样的绝望和挣扎,他才将自己重新拼凑起来,挺直腰背走到自己面前,说着报复,说着惩罚,字字句句又不掩情深?


    心脏又开始阵痛,阴雨天般连绵不绝。可现在连痛苦都带着某种快意,因为他觉得自己的确该受这样的惩罚。


    “该你了,我的问题很简单,”小原见他沉默不语,便扬起了声调,“要怎样你才愿意离开?你自己心里明白,你根本不配留在他身边。”


    “哦,是么……”谢云逐在自己的手心里磕了下烟灰,除此之外连姿势都没变一下。他会感到抱歉,然而那只是对弥晏。旁人可没有资格对他们的关系指手画脚,规定他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从头到尾都是这个女人咄咄逼人地和自己作对,但观察其他人的表情不难看出,他们心里都抱有同样的想法。在他们心中,强大又体贴的爱神一定占据了一个很崇高的位置,自己和他摆在一起就是叫明珠蒙尘。


    他们是一个一致对外的小团体,在这一年里和弥晏建立了某种他没有参与的关系,在这里自己的确才是那个外人。尽管不是第一次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然而这一次谢云逐心里却格外有些戚戚然,大概是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这世上的处境,无论走到哪里,都和现在一样孑然一身,腹背受敌。


    他正想开口,开一个阴阳怪气的玩笑,或者说点叫人暴跳如雷的嘲讽。然而这时所有人忽然都转过了头去,齐刷刷地看向了酒店门口的位置。


    谢云逐也跟着看过去,就见那个身材高挑、神色冷峻的白发男人,和昏黄的落日余晖一起踏入了厅堂。


    那一刻,大概不只是他,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点亮了一下,然后他们露出了微笑,热情地打招呼,简直像是磁带翻到了B面,和刚才对自己时完全两个嘴脸。


    呵,大明星回来了……谢云逐心里哼了一声,脸上却也挂起了轻浮的微笑,力求笑得比其他人都恶心一点。


    然而面对那些热情的招呼,弥晏只是敷衍地应对了事。他径直穿过人群,直接走到了自己面前。谢云逐本来是放松地靠在沙发上的姿势,不得不仰起头来看他,看到他高大的身躯遮蔽下一片阴影,背光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迫于那种有实质一般的压力,谢云逐渐渐笑不出来了,喉结不安地滚动了一下——明明早上还没有这样,可是听完小原的诉说后,他揣了一肚子的心虚和愧疚,干巴巴地没话找话:“呃、下午好啊……”


    弥晏上下扫视了他一眼,倒是没有质问他为什么擅自离开房间,反而关心起了另一个无足轻重的细节:“怎么鞋都没穿就出来了?”


    谢云逐一怔,因为没打算离开酒店,所以衬衫外面裹了件弥晏的大衣就出来了,脚上依旧穿着酒店的棉拖鞋。深秋的季节寒气逼人,他的脚趾脚跟都被冻红了,只不过他自己也不在意,他身上不适的地方可不差这点。


    那幽幽的目光盯得他发毛,谢云逐顿了一下,才露出了虚与委蛇的微笑:“知道你要回来,所以提前下来等你——顺便认识一下你的朋友们。”


    弥晏的目光掠过周围所有人,不用谢云逐说,他都能感到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尽管打心眼里认为是谢云逐自找的,但是他一秒都无法忍受谢云逐受到这样的轻蔑和侮辱。


    他只是对不起自己,这些无关紧要的人凭什么这样对他?


    “我告诉过你在房间里等我。”他一边说着,一边自然而然地单膝跪下,从领域中拿出一双鞋,然后握住了谢云逐冰凉的脚踝,替他穿上了右边那只,“还有,要照顾好自己。”


    人群中响起了一片倒抽凉气的声音,小原更是惊讶到快把眼珠子瞪出来了。别说他们,谢云逐自己的心都跳得没了分寸,身体完全是僵硬的。


    男人的手掌很大而手心很暖,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脚有多冷,被触到的地方变得很烫很痒,他连脚趾都蜷缩起来了。


    他的毛毛已经长得那么高了,因而哪怕是单膝跪在自己身边,也只稍微矮自己的视线一点,从他的角度,能清清楚楚看到他平静的面容,微微垂下的雪白睫毛,还有淡然自若的眼神。


    哦,他没有疯……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谢云逐大概能理解这是弥晏表明立场的方式,但这一切都太超过了,在最初的震惊后,小原看向自己的表情已经是勃然大怒,其他人也都投来了惊讶与费解的目光。大概他们都意外弥晏在这段关系里居然爱得那么卑微,卑微得又那么坦荡。


    几秒钟像是拉长到了几个世纪,从始至终神态自若的只有弥晏一个人。他帮谢云逐穿好了鞋,就拉着他的手站起来,“回去吧,我给你带了晚饭。”


    听听,是给“你”带了晚饭,其他人都没份。谢云逐感觉自己快被那些灼热的目光烫出洞来了,可弥晏还嫌不够似的,揽着他的肩膀走到快要抓狂的小原面前,认真看向她的眼睛:


    “小原,我答应过实现你的愿望,你也答应会听我的安排。”


    “对,没错,但是——”


    “既然如此,我不指望你能像守护大家一样守护他,但至少不要为难他。”


    “为什么?!”小原气得脸颊鼓起来,她快气炸了,“凭什么啊这个人?!”


    “因为他对我来说很重要。”弥晏的目光环视所有人,用平淡的语气说出了什么了不得的话,“我们都是为了追寻‘梦’来到兰因,而我要追寻的‘梦’就是他。”


    “什、什么……”小原气得手指发抖,“弥晏,你忘记了吗?当初就是这个人,把你害得有多惨!”


    “我不会忘记,”弥晏平静地告诉她,“我也没有原谅。”


    小原怔怔地望着他,在那双晦暗不明的金瞳中,她分明读到了还未说完的最后一句潜台词:即使如此,我依旧爱他。


    谢云逐已经顾不上去欣赏那些人脸上的表情,只是定定地望着他,望着他陌生的身高、体格、神情和态度,和包裹在这所有冷硬伪装下的、熟悉的炽烈真心。


    回房间的路上他始终没有说话,然而打开自己房间门的那一刻,谢云逐突双手环上去,一把将白发男人推到门板上,迫不及待地吻上了他的唇。


    弥晏后背靠在门板上,被动地领受了他唇舌的掠夺,然后他挑眉笑道:“不会吧,就因为帮你解了个围,就感动到要主动献吻吗?”


    以前那么多次为你出生入死,也没见你怎样把我放在心上。


    “这是谢礼,”谢云逐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你收着就好,不用客气。”


    感谢你每一次都坚定地选择了我,至少在这个世界上,我不是孤立无援的一个人。


    他意思意思地就把弥晏往自己房间里推,尽管屁股很痛,但耐不住心里很痒。


    然而弥晏只是从领域里拿出了晚饭的外卖塞到他手里,然后单方面把他推进了房门中。


    “早点休息,晚上不要出门。”


    “为什么不一起住?”谢云逐卡着门不让他关,“不是说酒店里闹鬼吗?你既然监禁了我,就要肩负起保护我的责任啊。”


    “晚上和我一起睡?”弥晏伸手虚虚握住他的脖子,手指在淤青上摩挲一圈,“我比鬼可危险多了。”


    说着,他不留情面地关上了门。


    “砰——”


    对着紧闭的大门,谢云逐抱着胳膊跺了跺脚,这小子现在段位太高,还真的有点拿捏不住。


    但他也不急,现在扑上去只会自取其辱,他必须步步为营,就不信拿不下这小子。


    他拎着沉重的外卖盒子走到桌边,拆开来才发现里面的食物丰盛到可以开国宴,看来这家伙是有在很认真地想把自己喂饱。


    吃饱喝足,谢云逐一个人无所事事地躺在床上刷手机,尽管从那些人口中打探到了一些情报,然而他也没什么分析的动力;尽管知道饭店里可能有鬼,然而他连害怕的力气都提不起半点。


    这样浑浑噩噩的状态也不知道要持续多久,所有的一切都叫他郁郁寡欢、提不起劲。深夜,他一个人趴在窗台上抽了会儿烟,然后剥了一片安眠药吃掉,关掉灯盖上被子倒头就睡。


    安眠药的药效很给劲,谢云逐睡得很沉,到后半夜他就开始连篇累牍地做梦。


    他梦到了生命中的许许多多过客,百代千世,滚滚向前。他就好像河底的一颗沙粒,仰望着白水青天,看着那些人如同过江之鲫般从自己头顶游过,永远不再归来。


    水流里升起了一串泡泡,泡泡里映射着七彩虹光和父亲母亲的脸,他没有办法伸手抓住任何东西,因为他只是河底的一颗沙砾。泡泡悠悠地向上飘,在水面啪地破灭,消失在了一朵白浪花间。


    紧接着他梦到了倒数计时,正是在世界树上亮着的那个巨大数字,在梦中它们就像读秒一样快,很快就滚动到了“0”,好像心电图停跳的那一瞬,他人生所有的跌宕都归于一条死寂的直线。


    周围的一切都开始溃散消失,无数的清理者们回到了现实之门,在守门人的指引回到了现实世界。


    很快,游戏大厅里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失去了清理者,副本便不再有任何意义,那些闪光的果实就好像深夜的街灯一样一盏盏地暗淡下去,紧接着头顶的乐土之门,在轰隆隆的铰链声中永远地关闭了,最后甚至连世界树的枝条都开始枯萎……


    所有的一切都在消逝,最后只剩下他自己,飘浮在永恒的虚空之中,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活在一个寂灭的宇宙里,直到时间的尽头……


    “哈啊——”谢云逐一下子从噩梦中惊醒,背后已经被冷汗打得湿透,他抚着胸口急促地喘着气,咚咚咚的心跳声伴随着神经绷紧的跳动,他不舒服到想要干呕,手更是抖到快无法支撑自己。


    不,还好、没事,只是噩梦而已……他还在酒店里,倒计时还没有结束,他没有被一个人抛在时间尽头——暂且没有。


    谢云逐抓着胸口的衣服,艰难地给自己顺着气,太阳穴突突直跳,脑袋里一片嗡鸣,整个人的状态都差到了极点。


    “嘎吱——嘎吱——”


    偏偏这个时候,他听到了一阵低微且刺耳的噪音,从门口处传了过来!


    这是五星级酒店的套房,在床边看不见大门,那个声音也相当轻,类似于野兽用爪子挠门的声音,一旦注意到,就无法忽略,整个脑袋里都充斥着那刺耳的抓挠声。


    大半夜谁家鬼没关好跑出来挠门啊?!


    谢云逐烦躁不已,强忍住不适爬了起来,一把打开卧室的灯。


    啪嗒一声,酒店极有情调的氛围灯照亮了卧室,在看清周围环境的那一刻,谢云逐只感到毛骨悚然,险些要惊叫出来!


    操!这他妈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没有看到鬼,房间里也没多出别的脏东西,然而偏偏整个房间的布局发生了诡异的变化:


    咖啡桌、两把椅子、大衣柜、梳妆台……所有的家具都微妙地变幻了角度,正面朝向了床的方向,就好像他们长着两双眼睛,正在黑暗中扭过头来看他。


    不止如此,这些家具都往前挪动了一段距离,更加靠近了他的床……那是因为他醒得早,所以只有几步路,然而它们的确都在朝床的方向“走”过来!


    这些家具是活的!


    如果他一觉睡到天明,那么这些家具就会走到他的床边,它们会围成一圈,低下“脑袋”,用不存在的双眼盯着他……


    谢云逐越想越觉得毛毛的,下意识往被窝里缩了一点,然而手却按在了一个柔软的东西上——


    那是床上的另一只枕头。


    那只枕头在睡前是板正地摆在另一边的,然而不知什么时候,它已经爬进自己的被窝里来了!


    第138章 请抱紧我 “还是毛毛对我好。”……


    “操!”谢云逐暗骂一声, 被惊出一身冷汗的同时,他也算醒了个彻底。身体分泌的肾上腺素让他暂时忘记了不适感,找回了一点行动力。他想也不想就下了床, 发现两只拖鞋都搭在床脚柱上——它们一直在试图向上爬——于是连拖鞋都没穿,就直接走到了房间最空旷的中央。


    理论上来说, 他应该立刻离开这个诡异的房间,然而出门真的是一个好选择吗?刚才那轻微的挠门声就是从大门处传过来的,显然有什么东西正在门外等他……


    谢云逐侧耳聆听,挠门声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夜晚万籁俱寂,唯独虫子的嗡鸣声比平时更响——正从他的窗口处传过来。


    谢云逐权衡了一秒, 目前的情况虽然诡异, 然而危险并没有立刻爆发,比起紧急避险他更倾向于搜集情报。再不对劲的事情,也必定有其固定的运转逻辑, 而他很擅长寻找藏在面纱背后的魔鬼。


    谢云逐的脚步一转,朝着床头柜走去, 然后按下了“拉开窗帘”的按钮。


    顶级套房的窗帘都雍容华贵, 缓慢地朝着两边分开, 仿佛为典礼揭开盛大的帷幕。谢云逐屏息等待, 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然而接下来看到的一幕却依旧叫他心惊肉跳:


    整面落地窗上,趴着好几十个黑色扭曲的鬼脸, 空洞的眼睛睁到最大, 都在往房间里窥探。伴随着窗帘缓缓揭开,鬼脸的视线终于聚焦,齐刷刷地朝他看了过来!


    等等——那东西根本不是脸, 它们在扭曲变化,在发出嗡嗡响声。谢云逐定睛一看,才发现那些脸都是由虫子组成的,每张脸都凝聚着成千上万只,这些虫子还在不停地砰砰往里撞,试图钻进房间里来。


    谢云逐:“……”


    惹不起我走还不行嘛,这间房归你们了!


    窗户上的鬼脸让他果断坚定了逃离的决心,也不管外面有没有挠门的小猫或小鬼在埋伏他了,谢云逐一手召唤出“铃”,一手抄着领域里掏出的武器,果断打开了房门。


    哗——


    一阵凉飕飕的阴风吹过,他看到了富丽大酒店那略显陈旧、格外阴森的走廊。


    电梯门口的垃圾桶、走廊上的花架、装饰用的漂亮工艺品……全都密密麻麻地挤在了他的门口。和房间里的家具一样,它们围成了紧密的一圈,都在试图挤进房间里。


    如果你玩过“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一定会对此情此景有着强烈的既视感。谢云逐都可以想象,在他没有“看见”的时候,这些东西是怎样疯狂挪动和朝里钻,而一旦他投来目光,它们就故意僵立着一动不动,等待着下一次行动的时机。


    到底有什么好看的?没看过帅哥睡觉?


    闹鬼的传闻果然是真的,谢云逐已经完全镇定下来了,既然弥晏敢把他一个人留在房间里,就意味着他认为自己足以应对这种情况。况且前半夜自己睡得那么香,这些东西也没对他怎么样,说明它们要么不具备攻击性,要么还没达成攻击条件。


    他挥动手中的武器,果断将眼前的花架劈开,花瓶和木头碎裂一地,没有任何异状发生。


    果然如他所料……谢云逐收刀,没有再动其他的物件,就着那个空隙挤出了包围圈,来到了走廊上。


    加快脚步,他径直朝弥晏的房间走去,此人的房间在顶层的另一头,隔得还挺远。


    离开他的房间越远,周围的物件看起来就越正常,但不知怎么的,谢云逐总感觉有些毛毛的,仿佛异常仍然存在,只是他还未曾察觉。


    第三次经过某绿色发光图标时,他猛地停顿脚步,匪夷所思地倒退了几步。


    话说……楼梯口是在他身前没错吧?


    可为什么这个“紧急出口”的图标,箭头的指向是朝后的?


    不仅箭头的指向是反的,连图标上那个简笔画成的小人,都在朝自己房间的方向跑。


    而现在,当他蹲在图标前仔细凝视时,那个代表脑袋的圆形就微微颤动起来,努力朝着他的方向扭过来、扭过来……


    就好像他的存在是一个黑洞,吸引着世上一切事物的存在,它们因某种强大的“重力”而偏移轨道,无限趋向于自己。


    谢云逐后退两步,攥紧了手中的铃,甚至有点怀疑自己还在噩梦里没有醒。他什么都不再去看,很快走到了弥晏房间前,“咚咚咚”地狂敲门。


    叫人意外的是,门很快就开了,好像弥晏也一直没有睡。


    “怎么了?”隔着一道半开的门缝,白发男人居高临下地问道。


    “我房间闹鬼了,借我睡一晚。”


    “是吗?”弥晏丢下一句不含任何信任度的反问,就想把门合上。


    谢云逐眼疾手快,坚决地把一条腿和一只手插进去,就是不让他得逞,“为什么不让我进去?你房里藏人了?”


    说着,他坚决地把脑袋也挤了进去,亲眼扫视一圈,证明房间里的确没有藏人。弥晏无法,也不想在门口和他拉扯,还是退后一步将他放了进来。


    然后他皱了皱眉:“怎么又没穿鞋?”


    这回更好,是干脆拖鞋也不穿了,就赤着一双脚在寒秋的夜里走进他的房间,脚趾都冻得通红。


    “拖鞋活了,正往我床上攀岩呢。”谢云逐丢下一句满嘴跑火车的话,好像巡视领地似的,在他房间里走了一圈,“白天你还说什么我是你的梦,现在却又躲躲闪闪的,到底哪里有问题?”


    弥晏没有回答,只是反手关上了门,又习惯性地落了锁,然后就这么背靠着门,静静地打量着夜晚的不速之客。


    今晚的月光很明亮,他没有拉上窗帘,那个男人的皮肤好像也变成了霜雪的颜色,银耳坠闪烁着星点微光,明明白白地惑人心神。


    他仍穿着那件充当睡衣的衬衫,略长的下摆勉强遮过屁股,露出一双光洁笔直的腿,上面依稀留着被虐待过的痕迹。


    即使过了三天,弥晏依旧清晰地记得那一天的全部事情,他如何桎梏着他的腰挤进那个狭小的深处,如何一次又一次不知节制地索取,听到他哭泣的声音于是完全失控。


    他耗尽了所有的自制力,就是为了避免单独相处,因为害怕那天的事情重演,只要谢云逐有心激他,他很难保证自己不会再发一次疯。


    谢云逐转悠了一圈,最后确定他房间里一切正常,悬着的心才落下来。闹鬼的危机暂时解决了,他的注意力回归,才注意到弥晏盯着他的眼神,简直比鬼还危险。


    不过……这算是他挺喜欢的一种危险。


    “喂,”他径直走到弥晏跟前,一把拽住他的衣领,迫使他低下头来,“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为什么要避开我?我是瘟疫还是鬼魂,还是你不敢在深夜面对的噩梦?


    这一次弥晏终于坦率地给出了答案:“我不想强.暴你。”


    “哈哈哈哈……谁说是强.暴了?”没想到会听到这个答案,谢云逐笑得不停,“那明明是合奸,是我引诱了你啊。”


    “你对我做的,和我对你做的,是两码事。”弥晏完全不被他的思路干扰,他对这件事有着自己的判断。


    “我有告诉过你吗?那天我很舒服。”谢云逐贴近了他的耳朵,说话间轻轻地吐息,让他的耳朵尖都泛起了粉色,掩映在雪白的碎发间,怎么看怎么可爱。


    一切都像是那一日的重演,不过这一次可以玩的把戏更多,他拉着弥晏的手贴在自己的小腹上,“没关系,还可以放进来更多,领域胀满了的话,我的肚子说不定会像怀孕一样鼓起来哦?”


    “……够了!”弥晏一把推开他的手,眉宇间染上一层薄怒,他厌恶谢云逐说出如此自轻自贱的话,更厌恶自己被这样轻易地引诱到。


    必须把他赶出去,就像必须把蛇隔绝在伊甸园外,否则永远是重蹈覆辙。他握紧了谢云逐的手,不容拒绝地牵着他往外走。


    谢云逐挣脱不开,踉踉跄跄地被他拽着走,眼看就要被他丢出去,“弥晏……!”


    弥晏下意识回头,借着朦胧的月光瞥见了他那一瞬的神情,心脏都错跳了一拍。


    不知为何,他在谢云逐脸上看到了一瞬的受伤之色,那双夜空一样清冷淡漠的眼瞳里,深藏着某种他无法解读的悲哀。就连他刚才那些轻慢的话语和举止,都仿佛是一场无声的求救。


    悲伤、脆弱、求救……太陌生了,谢云逐从没在他面前露出过这样的情绪,所以他只是隐约碰触到了一点,却又不敢确认。


    见他迟疑,谢云逐反握住他的手,他垂下头隐藏了自己的神情,声音放得很轻:“我能留下来吗?就今晚。”


    只是一句话,弥晏的心就好像被重重捏了一把,伸出手的动作甚至都没经过大脑的允许,一把用力地抱住了他。


    被有力的胳膊环抱住了,谢云逐满足地轻叹了一声。弥晏留意到了他仍光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就揽着他的腰把他往上提了一点,好让他踩在自己的脚背上。


    谢云逐把脑袋搁在他的心口,在温暖的怀抱中安心地闭上了眼睛,“谢谢毛毛,还是毛毛对我好。”


    那是我犯贱。弥晏心里冷冷地想,你对我这样,可是我还是无法自控地想要对你好。


    可是这个怀抱太美好了,如果不算床上那些粗暴的蹂.躏,这应当是他们在重逢后的第一次拥抱。皮肤紧贴在一起,明明体温相近,可是却在彼此的碰触下迸发出更加炙热的温度。还有更加温暖的呼吸,鼓噪的心跳……所有的一切都久违了,爱和恨都在此刻隐去,弥晏心中只剩下了一种很酸很涩的滋味,一路弥漫上来,让他的眼眶也有点发酸。


    静默无声的拥抱持续了很久,两个人都有些情不自禁。最后还是弥晏留意到了他的虚弱,一把将人抱起来,放在了自己的床上。


    床上被褥一片整洁,显然他根本就没睡。


    谢云逐倒也没再开“操操.我啊”的玩笑,盘膝坐在他的被子上,弥晏倒了一杯热水递给他。


    “我不要水,”谢云逐瞟瞟冰柜里的名贵洋酒,理直气壮地说,“我要酒。”


    “不行。”弥晏想也没想就拒绝道,自己端着杯子喝了一口,坐在了床边。


    这下两个都没了,谢云逐只好凑过来在他的杯子里啜了一口,然后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我是说真的,我房间里真的闹鬼了,所以我才来找你。”


    他便讲述了那些家具、鬼脸和逃生图标的事,弥晏怀疑的神情渐渐消失,变成了另一种沉思。


    他想了想开口道:“这不是鬼——至少不是这家酒店的原住鬼。”


    “为什么这么说?”谢云逐纳闷道。鬼还分本地爷和外地硬盘啊?


    “因为这家酒店的原住鬼都具有强攻击性和低智商,最喜欢吸食活人的精气,有吓你的功夫它们早就扑上来嗦了。”


    “但是这个世界的鬼形态很丰富,”谢云逐指出他的漏洞,“你才进这个副本几天,就能保证了解全部的鬼怪形态吗?”


    “不能,”弥晏大方地承认道,“但是自从我住进来后,这里所有的鬼都连夜搬家搬走了。”


    “什么?”谢云逐一怔。


    “就是字面意思,鬼可能存在于兰因副本的每一个角落,但唯独不可能出现在这家酒店。你遇到的一定是别的东西。”


    “所以刚才你觉得我在说谎?就为了半夜进你房间?”


    “你没有说过谎吗?”弥晏故作惊讶地问。


    谢云逐“啧”了一声,这旧账怎么就翻不完了!


    也难怪弥晏会把自己单独留在房间,原来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没有鬼,所以刚才他才会表现得那么不信任,认为自己在说谎。


    “走,眼见为实。”他一下从床上跳下来,拉着弥晏往外走,“我带你去看。”


    刚才一路过来的时候,他可谓是胆战心惊,然而此刻带着身后的男人,他那叫一个走路生风。他一路带弥晏看了扭曲的图标,挤在门口的家具和围在床前的家具——那些东西都维持在原来的地方没有再动,至于趴在窗子上的那些虫子鬼脸,倒是全部飞散无踪了。


    弥晏渐渐沉默下来,即使已经有所耳闻,亲眼看到这些东西,依然会觉得万分诡异。他不敢想象谢云逐一个人在半夜惊醒,独自面对这些东西时该有多么惊慌……


    然而他就那样对他的话不屑一顾,试图将他拒之门外,把他一个人抛弃在这种地方。


    后悔和后怕涌上心间,弥晏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卑劣和不堪,他甚至有些迷茫,是什么把自己变成了这样?


    不过谢云逐似乎完全没在意这点,也压根没有算账的意思,他陷入了兴致勃勃的思考中,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摸那些家具:“如果不是鬼的话,那会是什么?某种梦吗?白兔子、黑兔子还是其他种类的兔子?”


    “不是梦。”弥晏否认道,“如果中招,我能感觉到。”


    “那就是某种能力,其他神契者或者这个世界的变异生物,对旅馆里的东西施加了影响,让万物趋向于我——但是为什么?”这正是谢云逐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这种‘趋向性’的目的是什么?作案人的动机是什么?如果没有伤害的意图,就只是为了恐吓吗?啊啊啊这未免太奇怪了!”


    弥晏望着他凝神思考的样子,那样专注,那样锲而不舍、不死不休。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褪去了那种死气沉沉、自暴自弃的模样,有了几分过去的奕奕神采。


    “话说回来,我倒没想过你这么厉害啊?”谢云逐转换思路,走过来一拍他的肩膀,“你一来,那些原住鬼就害怕得跑走了?那这件事的幕后主使为什么不怕你?你当初到底对酒店里的鬼做了什么?”


    拍肩也是一个久违的动作,没有那么亲密,但却足够平常,是能磨穿顽石的涓滴细流。弥晏深深地看了一眼他的手,才答道:“没做什么,那些鬼在我来之前就闻风而逃了——并不是我厉害,是我抽到的身份卡厉害。”


    谢云逐一下子想起来,还是宋丞熙告诉他的,这个副本里有一张相当厉害的身份卡,拿到它的清理者都有福了,因为鬼魂听到这位的名号,就会逃之夭夭……


    “等等,你拿到的身份卡难道是……”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想,弥晏从领域中取出了那张薄薄的身份卡,上面印着的名字,赫然是——艾深。


    姓名:艾深


    年龄:?


    身份:清理者


    权柄:爱


    住址:富丽大酒店


    第139章 这一路走来 看到你的第一眼就想吻你了……


    光是看到身份卡上的内容, 谢云逐的脑袋都快被信息量撑爆了,他毫不留情地锤了弥晏的胸口一下,“你要死啊, 这么重要的东西不早点拿出来!”


    “咚”的一声,声音相当结实。弥晏晃都没晃一下, 反唇相讥道:“你也没对我坦白任何事。”


    为了得到情报,谢云逐投降得比谁都快,立刻道:“哎哎你说得对,我们的确应该对彼此坦诚一点,好了,现在有什么没说的, 都赶紧告诉我!”


    弥晏轻哼了一声, 似乎是对他伸缩自如的态度嗤之以鼻。按照他对谢云逐的了解,这个人主动退让只能意味着一件事,那就是他在以退为进、谋求更多。


    “不坦诚的只有你而已。”他撩起谢云逐鬓角垂下的一缕黑发, 帮他别到耳后,“说吧, 你想要知道什么?”


    “一切, 所有, 关于我们的所有事。”谢云逐将自己的那张身份卡拿了出来, 和弥晏的摆在一起。紧接着他掏出了纸和笔,大脑迅速进入兴奋状态,指间灵巧地转了几圈笔。


    拼图碎片已经收集得足够多了, 弥晏的这张身份卡更是交叉印证了他脑海里很多悬而未决的猜想, 他倒要看看最后能拼出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谢云逐率先在纸上写下了第一串信息:20,10,国家非自然研究院附属学院, 结契。


    “这是什么意思?”弥晏问。


    “20年,我10岁,在这所学校上学,我的同学都是一些有特殊能力的孩子,其中有一个你认识,黎洛。”谢云逐简单讲述了他在那所学校里经历的捉迷藏鬼故事,“我无父无母,是个孤儿,从很小的时候就一直生活在这所学校,我人生前10年,都是在为这一天做准备。”


    弥晏的心砰砰跳起来,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他屏住了呼吸。


    “那一天,我和其他孩子被带到了一个叫作‘孵化所’的地方,在那里我们要与同样年幼的神明结下契约。我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被所有人寄予厚望,然而那一天,我选择了一个弱小到快要消失的幼神……”


    谢云逐停顿了一下,抬起眼睫看向弥晏,无需话语,所有的情愫都好像在这深深的一瞥里。尽管早就知道他们曾有过契约,然而弥晏的话音还是在发颤:


    “是你选择了我,还是我选择了你?”


    “当然是我把你捡走了。”谢云逐笑了笑,“因为你天资不行,虚弱到快要消失了——真不知道当初的我怎么想的?难道是你偷偷下了咒,让我对你一见钟情,非你不可?”


    “我会认为那是命中注定。”弥晏也笑,金瞳熠熠闪光,不知是不是因为讲起了过去的事,相遇后他第一次露出这样有点孩子气的笑。


    谢云逐怔愣了一瞬,忽然有些理解10岁的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把他捡走,大概无论这家伙是什么形态,在自己眼里都在闪闪发光吧。


    “咳咳……总之,因为你太虚弱了,所以我一直把你养在心脏里。”


    “心脏里?”弥晏伸出手,按住了他的左胸口,他一下想明白了很多事,“怪不得以前我虚弱的时候,总是想钻到这个地方去……”


    原来这里是他曾经的家。


    所以夜里只要贴着谢云逐的心口,他就能睡得很安稳。哪怕是矛盾重重的现在,只要感受到那颗心平稳有力地跳动,他的心也就跟着变得喜悦和安宁。


    “那是第一次,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后来你大概也有了人形,和我并肩作战。我们一起为研究院工作,作为特工处理一些非自然现象。”这些是谢云逐的推测,因为从他10岁到20岁的经历,目前还是一片空白。


    紧接着他在纸上写下了第二串信息,非常短,只有一串数字和三个字:29,19,大灾变。


    弥晏的心重重一跳,“大灾变”这三个字改写了整个人类的历史,那一年天灾频发、天象异常,到处一片末日景象。


    人类有历史记录的最高地震等级为9.5级,然而在那一年,这种等级的地震可以在同一时间爆发数百起。超过50度的高温可以持续一整个夏天,紧接着又是极寒地狱……


    当然,这些都是普通人视角下的天灾。事实上,他们这些有特殊能力的人都知道,世界正在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劫——那东西不是一种物质,也不是一种能量,然而它所到之处,所有的物理法则都会被扭曲,它甚至能够篡改历史和记忆。


    于是人们将其称为“混沌”。


    那一年谢云逐才19岁。


    “29年,大灾变爆发,我和你作为有特殊能力的人,应该一直抗争在最前线。为了对抗混沌对人类历史的扭曲,当时有很多人自愿成为‘见证者’,”谢云逐眨了眨蓝眼睛,“我应该也是在这一年,成为见证者的吧。”


    紧接着,他在纸上写下下一串信息:30,20,兰因。


    看到“兰因”这两个字,弥晏的眼皮就是一跳,他想不到这个词会在他们的人生里如此早地出现。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在大灾变爆发后不久,我和你来到了兰因市,而且在这里呆了一年多的时间。这应该是我们第一次来到兰因市,我猜我们是被派来做清理任务的。”


    “为什么这么肯定?”时隔许久再次目睹谢云逐推理,弥晏依旧有种脑子跟不上的感觉。如果说他的脑海里还存在一些零碎的片段,谢云逐应该是完全没有在兰因的记忆的,这些推断都是如何成立的?


    “因为你的身份卡。”谢云逐将自己和他的身份卡并到了一起,“按照副本设定,每个人在进入副本时都会得到一张身份卡,那往往代表着他们内心深处最想成为的角色,只要坚持扮演,就能真的成为这个人,并且再也无法离开兰因。也就是说,每个人都有可能陷入‘黑兔子’的美梦里,成为理想中的‘他者’。”


    “但是请注意,我和你的身份卡有问题:我们卡上出现的人物,是真正存在着的!”谢云逐攥紧了自己的那张卡,上面的名字就是他自己,一开始看到的时候,他甚至以为自己是一个游戏里的NPC。


    现在想来,这个想法大错特错。


    “我猜你拿到的任务也是特别的,对不对?”谢云逐望向弥晏的眼睛,“其他所有人的任务都是‘离开兰因’,而我们的是‘留下来’!”


    “对……”弥晏有些头皮发麻,在发现自己的任务特殊时,他也有过诸多推测,但怎么也没想到现实会如此丝丝入扣地联系在一起。


    “我们的任务是副本主神篡改的。”谢云逐一把攥住他的手臂,“告诉我,兰因副本的主神是谁?”


    “梦神。”弥晏立刻接上他的思路,“祂曾化身为你的邻居‘安眠’,也是祂用白兔子的梦篡改了你的记忆,试图将你留下来。事实上,我来到这个副本,也是追踪着祂的蛛丝马迹而来。”


    “所以一切都通了,这个‘梦神’认识我们,因为我们曾经来过兰因,与祂发生过一点什么。”谢云逐丝滑地推理道,“而在那个时候,你的名字叫‘艾深’,你的身份是‘清理者’——在这个时间点《混沌天途》游戏甚至还没有开服呢!”


    这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如同巨石落水,在弥晏心中激起千层浪。他早就习惯了“弥晏”这个名字,习惯到甚至都忘记了,那不过是从一个玩笑般的绰号演变而来的姓名。


    在“弥晏”之前,他是“毛球”,在“毛球”之前,他一定还有一个别的名字——证明他真的活过,像人一样活过的名字。


    “你就是‘艾深’的第二个证据,”谢云逐竖起两根手指,一脸严肃道,“这个名字绝对是我取的。”


    “为什么?”弥晏还没从惊异中缓过神来,就见谢云逐无力地闭了闭眼睛:


    “因为我这个人取名的时候,超他妈爱玩谐音烂梗。”


    因为是“面”,所以写作“弥晏”;因为是“爱神”,所以取名为“艾深”。


    “……”弥晏沉默了。


    他真的是从孵化所里领养的,而不是从垃圾桶里捡来的吗?!


    如果他真的是“艾深”,那么事情就有意思起来了。在兰因本地的鬼魂中,流传着这位大佬的传说,据说他十步杀一鬼,千里不留行,可止小鬼夜啼。


    他一来,整个富丽大酒店的鬼都闻风丧胆,抄着细软连夜搬家,风评可见一斑。


    然而这一切,与他零星的记忆碎片是有出入的。


    在他的记忆里,他与“那个人”形影不离,要说杀鬼如麻,他俩都有份。然而在兰因本地的传说中,只有他的赫赫凶名留了下来,谢云逐这个名字,却完全被抹除了。


    他说出了这个矛盾,谢云逐也是深吸一口气,“你说得对,这就是整件事里最诡异的地方!”


    他在“兰因”这个词下面画了一个盲盒,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然后他用笔尖狠狠地戳了两下这个问号:“就是这段时间,在我的20岁到21岁,和你一起在兰因的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即使聪慧如他,也失去了可以推测的线索,陷入了完全茫然的境地。角落里的拼图已经拼贴得差不多,唯独中间这一块空缺着,好像一个丑陋的疤痕。


    他只能在下面继续写:31,21,大灾变结束,《混沌天途》开服,进入游戏。


    “尽管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但好在整个事情的后续我们都看得很清楚了。”谢云逐有节奏地用笔敲着纸上的文字。


    “首先,从大的角度看,长达三年的大灾变终于结束了,世界千疮百孔,但好歹恢复了正常,只是偶尔有人还被记忆错乱所困扰。


    “也就是在31年年底,《混沌天途》开服了。人们可以自愿进入游戏,成为清理者,帮助清理副本中的混沌,赚取赏金,赏金又可以实现他们现实中的愿望。


    “这样看起来很有趣不是吗?为什么现实世界中的大灾变一结束,《混沌天途》就开服了?莫非是现实世界中的混沌,转移到了副本中?你我都知道,这一个个的副本,本质上来说就是一个个主神的领域,只不过有的像荣先生的一样小,有的像‘我的世界’那样大。


    “听起来,就好像是诸神替人类承受了混沌的侵袭一样。反过来,人类又在帮助诸神清理混沌。嗯,这倒是一个互惠互利的过程。”


    说到这里,谢云逐微微一顿,出于逻辑他很顺畅地给出了上述推理,然而本能却隐隐感到一种不对劲——《混沌天途》游戏给他的感受要更加阴暗,这个游戏的规则本身就掺杂着邪恶。


    “所以你成为了开服玩家,”弥晏替他说了下去,“你进游戏的时间要早过绝大部分人。但是这个时候的你,忘记了我是谁,我们之间的契约也被斩断了。你被植入了一段完全虚构的记忆,也被禁止回到现实世界,只能徒劳地追寻那个虚假的故乡。”


    “你也一样,被抹去了记忆,甚至失去了身体,”谢云逐叹息道,“你只能钻进一个毛绒玩具里面,一直浑浑噩噩地四处流浪……”


    那个被自己放在心里呵护着长大的、传说中强大无匹的艾深,最后竟然沦落到这种地步,怎能不让人感到心疼和遗憾。


    “不,我没有在浑浑噩噩地流浪,”弥晏忽然激动起来,一下握住了他的手,“我不记得你,但是我一直在找你!一直在找你,凭借着爱的本能……我去了许许多多不同的地方,但都没有办法停留,因为我总感觉自己有一个地方要去。我也见到了许许多多的人,但从来没有产生过结契的冲动,直到我遇见你——”


    在永夜之墟,在那片荒芜炽热的大地上,他们遇见了彼此。那不是偶然,而是千千万万次日暮穷途的追寻,是不愿就此沉沦的爱所激起的回响。


    “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想亲吻你了。”


    第140章 坦诚 你爱我多少,我十倍奉还。……


    也不知道是谁先起了念, 嘴唇自然而然就黏在了一起。他们交换了一个吻,彼此都察觉到了异样的心动——不是刚见面时充满算计与挑衅的吻,也不是在床上那种恨不得将彼此吞下去的吻, 而只是轻轻地碰触一下,像微风拂过水面, 一触即分,却又掀起久久不息的涟漪。


    弥晏的脸有些发热,谢云逐也被他传染得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了一声。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摸了摸弥晏的白发,“小毛球,谢谢你一直在找我。”


    “嗯……”弥晏很乖地让他摸, 脸颊似乎更红了一点, “我想我当初会失去力量和记忆,应该和契约被斩断有关——当初我们之间的契约为什么会被斩断呢?”


    不好!某前科累累的嫌疑人浑身一凛,这个问题就像寒风一样, 一扫之前的旖旎气氛。弥晏本来是很自然地提出了问题,然而随着他深想下去, 看向谢云逐的眼神就不对了。


    当初我们之间的契约为什么会被斩断?会不会又是因为某人……


    “咳咳咳!”谢云逐被他盯得一阵冒汗, 连忙转移话题道, “这个问题缺乏线索, 目前还不好说!我们不如想想更有建设性的问题,比如——这一切的幕后黑手是谁?他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就说我失忆这个事情,很有可能是梦神干的, 作为兰因的副本主神, 祂的确拥有这样的能力。”谢云逐头头是道地开始分析,“但我并不认为把我们拆散,各自丢进游戏的人是祂。”


    弥晏赞同地点了点头:“祂对你没有敌意。”


    岂止是没有敌意……回想起自己和“安眠”相处的那几天, 谢云逐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安眠是真的在把他当作弟弟照顾,比谁都热衷于这场过家家游戏。


    “篡改记忆也好,篡改任务也罢,梦神千方百计地试图让我留下来,而且又给我编造了这样美好的一个假身份……”谢云逐只感到越盘越顺,眼前的迷雾逐渐清晰起来,“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梦神其实是在试图保护我,保护我们?”


    外面的现实是残酷的,兰因的美梦是安全的。如果他没有醒来,也许真的会一辈子幸福地活在梦神编织的谎言里。


    “你说得对……”弥晏喃喃道,“兰因是安全的,我们曾在这里度过了非常美好的时光……一切悲剧,都发生在我们离开兰因之后。”


    那些破碎的梦境在他的脑海里闪烁,弥晏还记得那些交换亲吻的清晨、并肩作战的黄昏、相拥而眠的夜晚……他们曾在兰因度过了一段幸福的时光。直到那一天,谢云逐说该走了,他们该离开了,梦中的自己感到了多么撕心裂肺的痛楚啊。


    那场悲剧一定过于深刻,即使记忆被抹除了,然而恐惧都印刻在了他的本能里——当年他们离开兰因后,一定发生了什么极度不幸的事情。


    如果梦神真的是友非敌,那么试图将他们留在兰因,看起来的确是一件可以理解的事。


    “所以问题又绕回来了,”谢云逐一敲手心,“必须找到当年事件的亲历者,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方面,这个副本里存在大量旧日的鬼魂,有他曾经的朋友和老师,如果能有机会见到黎洛口中的那位“沈老师”,说不定会大有收获。


    至于另一方面……谢云逐看向弥晏:“如果再遇见梦神,你有几分胜算?”


    “现在的话,三成。”弥晏扬起了手臂,他的手腕上已经不再缠着那串钥匙了,这个计谋用过一次后必定不可能再起效,想要像上次一样一举制服梦神,就必须制定新的策略。


    “太低了,不值得冒险。”谢云逐蹙了蹙眉,“既然祂想要保护我,不知道有没有沟通的可能性。”


    “比起和你沟通,祂看起来更想直接将你囚禁。”弥晏冷笑道。


    “唉,好吧……”谢云逐也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是对的。他把手搭在了弥晏的肩膀上,相当乐观道,“但也不是不值得一试,你一个人就有三成,再加上我,岂不是就有了六成。咱们联手,再和梦神碰碰,高低从他那里搞出点情报来。”


    被他的手碰触到的肩膀,一下子变得紧绷和滚烫,弥晏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就见他轻松的笑容背后,是相当执着与认真的眼神。


    谢云逐握紧了他的肩膀,“弥晏,你听我说。我们一定、一定要找到那些丢失的记忆,找回属于我们的过去,只有这样我……我才能更好地面对你。”


    弥晏的心沉沉地一跳,直到这时他才真切地感受到,谢云逐这一年里也承受着不亚于自己的煎熬。他心中五味杂陈,正想要说些什么,然而接下来他听到的一句话,却叫他忘却了一切——


    谢云逐郑重地望向他的眼睛:“对不起。”


    “那个时候……我做了正确的决定,可是我伤害了你的感情……对不起,我没有照顾好你的心。”谢云逐的声音沉缓,对他来说道歉是一件陌生和艰难的事情,但是有些话他必须说出来,“我不该那样草率地把你丢下,如果我再顾念你一点,我再相信你一点,说不定能找到别的出路,我们就不会这样……”


    这样错失一年,各自在各自的地狱里煎熬。


    “阿逐……”弥晏的眼眶酸涩,蒙上了一层水汽,几乎要落下泪来。原来经历了这一年所有的痛苦和愤恨,他想要的竟然只是一句道歉。


    “我也知道现在说这些,没法弥补什么。但我可以向你发誓,以后绝对不会再独断专行,绝对不会再抛下你不管……所以,可以原谅我这一次吗?”


    回应他的,是一个有力的拥抱。弥晏一把将他揽入怀中,收紧了手臂,直到要把他的骨血融进自己的骨血里。很奇怪,他很轻,也很瘦,但同时也很强大,很温暖。他小到一双手臂可以抱满,又大到整个世界都装不下。


    弥晏转头去亲吻他冰凉的耳坠,咬着他的耳垂半是妥协半是威胁地说道:“原谅你了,但这是最后一次。你也不用做什么承诺,因为我不会再允许那种事发生了。”


    谢云逐耳朵发痒,笑着避了避,立刻打蛇随棍上,“那你还喜欢我吗?”


    平时把喜欢挂在嘴边的人,重逢后竟然一次都没有再说过,难免让他的耳朵感到怀念。


    “那得看你的诚意了。”以往那个一被撩拨就脸红心跳的小孩也不知到哪里去了,眼前的白发男人只是游刃有余地回应道,“你能给我多少爱,我十倍还给你。”


    听听,还散发着怨气呢,这分明是在指责自己爱他不够多。谢云逐拍拍他结实的胸口,“我可是把你养在心里养大的,这还不够爱吗?”


    弥晏微笑:“那你说我们之间第一次的契约,到底是怎么断的?”


    ……又来?!


    “那也未必是我干的……”谢云逐嘟囔道,“你不能因为我干了一次,就把所有锅都推到我头上吧!”


    话虽这么说,他也再次感到,还有很多谜团和误会横亘在他们之间。就如同他刚才说的,必须要找到过去那些真相,他才能够更好地面对弥晏。为所有所有的错误忏悔——假如真的是他干的——再去弥补那所有所有的裂痕。


    接下来,他们又聊了一些作战策略,关于如何对付梦神以及寻找记忆。不知不觉就聊过了整个夜晚,微明的曦光透过窗帘洒了进来,谢云逐打了个哈欠,实在有点困了。


    弥晏起身想要离开,谢云逐下意识抓住了他的衣摆,然后两个人都是一愣,都想起了一些过去的片段,只不过做这件事的人似乎发生了变化。然后弥晏笑了起来,主动握住他的手,“你继续睡吧,去我房间睡,鬼不敢去那里。”


    “你呢?”


    “我还有工作要做。”弥晏绅士地伸出手,“我抱你过去?”


    “不用。”随着太阳升起,独属于夜晚的脆弱在他身上消弭无踪,谢云逐利索地爬起来,穿好自己的鞋,“我再去睡四个小时就好。等中午吃完饭,我和你们一起行动。”


    他是人不是神,没有充足的睡眠脑子转不起来,他现在浑身上下最值钱的可就是这个脑子了。


    “好,我会先着手调查昨晚的异常,你好好休息。”弥晏陪他回了自己的房间。


    弥晏的房间同样是一个顶层的豪华套房,床不止一张。不过谢云逐很自觉地就选择了他的大床。虽然被褥整洁到像是没有被睡过,但把脸埋在枕头里的话,好像能闻到弥晏身上浅淡的香气。


    莫名其妙的安全感俘获了他的心,困意马上就涌上了脑袋,谢云逐阖着双眼昏昏欲睡,而弥晏就这么坐在床边看了他一会儿,替他掖好了被角。


    他说:“希望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


    哪一句?谢云逐迷迷糊糊地在脑袋里检索,忽然福至心灵。


    “你能给我多少爱,我十倍还给你。”


    对了,就是这个。


    他是花言巧语的骗子,会把话说得诚恳又动听,骗得人晕头转向。弥晏已经深深地上过一次当,所以他变得更加警惕和狡猾了。他可没有说不爱,但是在付出他那的炙热滚烫的爱之前,他想要自己的投名状。


    作为一段关系中理所当然的索取者和享用者,若非这一次惨痛的教训,谢云逐恐怕一辈子也意识不到“想要得到就必须付出”的道理。


    想要挽回他男人的心,是他该付出诚意的时候了。


    他本来骨头都躺软了,在脑袋转过弯后,又施施然地撑着胳膊坐起来,揽住弥晏的脖子,给了他深长的一吻,“再见,宝贝,虽然只分开一个上午,但我会想你的。”


    弥晏错愕了一瞬,虽然大概能猜到他在算计什么,然而这种事情他一时仍无法习惯。在短暂的怔愣后,他立刻享用起了对方的奉献,在他的口中攻城略地,恨不得把他的舌头都吞下去。


    谢云逐只好受着,被他亲到大脑缺氧舌头发麻,亲完后弥晏倒是潇洒地走了,他还躺在床上双目失神气喘吁吁……又掀开被子低头看了一眼自己下面,谢云逐大声叹了口气。


    快别十倍奉还了,就是现在这个旧恨难忘疑窦未消的状态,爱神给出的一点点爱,他就已经快消受不起了。


    /


    弥晏离开房间,却没有立刻下楼,而是走回了那个闹鬼的房间门口。


    他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在紧闭的门口站定了,目光紧盯着暗红色的地毯,似乎在搜寻着什么。


    酒店的走廊完全没有窗户,即使是清晨也只靠那几盏昏暗老旧的壁灯照明。地毯是一种很脏的暗红色,就像陈旧的血迹,弥晏看了一会儿,忽然蹲下来,从地毯中拿起了一根细细的毛发。


    那是一根红色的毛发,大概也就他的食指长。在早上出门的时候,他那异于常人的眼神就隐约瞥到了什么,现在回来检查,果然发现了这东西。


    对着壁灯,弥晏打量着那根细软的红毛,默默思索片刻。然后他把红毛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若无其事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