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玫瑰园 一切为了“存续”。


    “没错, 就是这里,这是我记忆中的玫瑰园……”


    “我见过这里,这是‘可行性’存在的地方。”


    走进玫瑰园的那一刻, 谢云逐和弥晏同时开口,说出的话都大大出乎了对方的预料。


    “什么?”弥晏猛地转过头来看他, “就是这个地方吗?”


    “等等,你说的‘可能性’是什么意思?”谢云逐比他更惊讶。


    “这里的每一朵玫瑰花,都代表着一个‘可能性’。”弥晏先回答了他的问题,“随着我的力量渐渐恢复,我和这里的联系越来越深了。特别是上一次召唤的时候,我甚至感到自己走进了花园深处, 在寻找有用的‘可能性’……”


    只是那时候谢云逐失忆, 两个人之间又隔阂深重,他没有及时把这条重要的情报同步过去。


    “原来如此,原来所谓的‘可能性’居然还存在实体。可为什么我又……”谢云逐蹲下去, 随意地握住一朵路边小花。那朵玫瑰的刺并不扎手,饱满的花朵犹如火炬, 落在掌心里有着绸缎一般的触感。


    为什么我又来过这里?为什么眼前的一切都那么熟悉?


    好像他曾经漫游在这片花海, 赤着脚丈量过每一片土地, 好像他曾俯下身来, 亲吻过每一朵玫瑰……哪怕记忆被剥夺,可是这片花海依旧成为了他灵魂的底色,深刻如尖刀砍入骨髓, 即使挫骨扬灰也无法遗忘……


    砰——砰——砰——


    为什么他的心又会无端痛起来, 像是从内部拧紧了发条,正在自取灭亡一般狂跳?谢云逐捂住自己的心口,疼痛快让他无法呼吸了, 眼前逐渐变得朦胧,模糊了那些摇曳的绯红……


    “阿逐……”弥晏惊慌地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小心翼翼又不可思议地问道,“你哭了?”


    谢云逐也怔住了,下意识一摸脸颊,摸到了一片湿润。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可仅仅只是看到这片玫瑰园,他竟然就这么落下了眼泪。


    “我……不知道……”他怔怔地用衣袖擦掉泪水,可泪水依然越涌越多,“我就是……太伤心了……”


    弥晏手足无措地帮他擦掉眼泪,看到他的眼角湿红一片,向来清冷的眼瞳被泪水浸透了,好像雨雾蒙蒙的夜晚,那样凄怆的一抹蓝色。


    可这个男人明明无坚不摧、百折不挠,绝不低头也绝不落泪。多少次陷入绝境,他都带着自己扛了过来,弥晏都不记得上一次看到谢云逐这样哭是什么时候了……哦,对了,那还是在永夜之墟,谢云逐不幸中招变傻的时候,那一次他流眼泪,似乎也是因为想到了玫瑰园……


    “没事了,我没事。”用了比想象中更长的时间,谢云逐才调整过来,尽管嗓子还有点哑,但开口声音已经恢复了冷静。他在手足无措的男人肩头蹭了一下,笑道:“面啊,明明是我在哭,你看起来怎么比我还慌乱?”


    弥晏才放了心,抓着他的手按住自己砰砰乱跳的心口,“看见你的眼泪,我的心也快碎掉了。”


    谢云逐给了他一个安抚的拥抱,“相信我,我没事,甚至还挺开心的——我会有这种奇怪的情绪,说明我们来对了地方,这片玫瑰园与我们的过去息息相关,我们一定能在这里找到答案。”


    “还有力量。”弥晏收紧了手臂,反把他的腰抱紧,把人都抱得离了地面,“在这里的我,比之前都强大。”


    空气里充盈着爱意,含量或许要超过氮气。倘若墨菲因敢追到这里,靠着这所有的“可能性”,他也有一战之力。


    “那就出发吧,继续往前走,”谢云逐的手肘撑在他的肩上,低头亲了他的额头一下,“前面的那位还在等着我们呢。”


    的确,自从踏进玫瑰园的那一刻起,他们就能感受到一种感召,呼唤他们前行。


    流泪的小插曲过后,他们便继续沿着玫瑰花之间的小路向前走,一直走到了花海的中央,向四面看去,花海依旧无穷无尽。唯独中间那块地方,空出了一个圆形的区域,簇拥着中间的一棵树。


    那棵树由无数银白光线缭绕组成,繁茂的枝叶上挂满硕果,熟悉到叫人绝不会认错——这就是一棵缩小版的世界树!


    它生长在玫瑰园的中心,是绯色海洋中的一座灯塔,散发着洁白的辉光,如永不下落的日轮照耀着这片天地。


    果然,他们的猜测没有错,在三位至高神之外,还存在着一股势力!就是祂制造了那扇打不开的门,又营造了那条走廊,连墨菲因都无法进入。


    甚至连他们之前所经历的一切,都仿佛只是一场考验,确保他们不会被任何困难打到,最后找到钥匙,来到祂跟前。


    当靠得足够近,谢云逐甚至看到世界树的枝干上贴着什么东西,还未等他看清,一道声音便在他的脑海中炸响。


    那甚至不能称作为“声音”,而是更像一种震动,他的脑袋变成了一个空腔,一时间内充斥着那唯一且巨大的共鸣。在极度的震撼之后,他的大脑才能勉勉强强地从那种震动中解读出信息。


    世界树告诉他:“你们可以称呼我为‘根系’。”


    谢云逐和弥晏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骇然。毫无疑问,上一秒他们心中同时划过的问题便是“这棵树到底是什么”,而下一秒根系就好像能读他们的心一般给出了答案。


    “如果墨菲因告诉我的没有错,那么就是您支撑起末日后的世界,对吗?”谢云逐谨慎地开了口,“您似乎并不惊讶我们会来到这里,您甚至为我们准备了那扇门。”


    他有太多问题想问了,比如玫瑰园是什么地方?世界树又是什么样的存在?“可能性”究竟是什么?弥晏为何又能使用这些“可能性”?自己为何会对这里如此熟悉,甚至心痛到无法抑制哭泣?


    然而还来不及一一问出口,他的思绪便被“叮铃”一声轻响打断了。


    谢云逐惊讶地抬起头,便看到世界树垂下的一根树枝上,挂着一枚小小的铃铛——从大小上来说是铃铛没错,但它的造型更像是教堂里的一口圣钟,闪烁着美丽的亮银色,钟身上雕刻着天国一般繁复华美的纹路。


    谢云逐一下就认出来了,这是他的“铃”!


    每一个蓝眼睛的见证者都有属于自己的铃,可是他却弄丢了自己的。到目前为止,他还一直使用着安桥送给他的那一个,够用,但并不趁手。


    他不曾想过自己丢失的“铃”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如果能够拿到它,那么自己一定能做到更多的事,谢云逐没由来这样确信着,不仅仅是同步记忆和催眠这么简单,自己的铃非常强大,因为它熔铸了……


    记忆到这里,便突兀地卡壳了,让他无法再连贯地思考下去。谢云逐不甘心地捏紧了拳头,紧紧地盯着树梢上挂着的铃铛,那大概只比他伸长手臂要再高些许,如果是弥晏的话,说不定能够取下来……


    而且只要自己发话,哪怕是对抗一位高深莫测的神明,弥晏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为他去做的。


    啧,谢云逐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这个小动作让弥晏偏过头望了他一眼,那沉静的金眸里带着询问,显然和他有同样的心思,而且他狂妄到觉得自己能赢。


    谢云逐却摇了摇头,心想:不要轻举妄动。


    对于深浅未知的根系,他本能地不想违逆祂欺瞒祂,倒不是说畏惧,更多的是一种没由来的信赖和亲近感。


    “那是我的铃,我不知道您是怎样得到它的,但它本就属于我。”谢云逐望向银白的枝叶,不卑不亢地开了口,“请告诉我,怎样我才能拿回它。”


    “我明白,你的心中充满迷茫和渴望。这个铃的确属于你,里面记载着你所有的过去,还有你想知道的一切答案。”根系道,“如果你们愿意帮我一个忙,我会将这只铃作为答谢。”


    果然,根系没有直接回答自己的疑问,是因为祂对自己有所求。谢云逐反而安了心,毕竟他可不习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他给出了承诺:“我们会竭尽全力。”


    根系似乎微笑了一下,尽管祂的声音并不可被解读。祂说:“上前来,走到我面前。”


    谢云逐和弥晏照做,走到了祂繁茂的枝叶下,头顶如盛夏的天空一样耀眼发亮,却不会叫人睁不开眼。随着距离的缩短,他们看清了树干上的三个东西。


    毫无疑问那是三道封印,每一道上面都绘着不同的图案,古朴深邃的笔调间,透着一股难言的邪性。


    中间那道是他们所熟悉的:大体轮廓是一只眼睛,四周散发出万丈光芒,这无疑是“秩序”的符号!


    在“秩序”左边的那道封印,上面绘制的图案更加诡异古怪,那是无数只手缠结在一起,有些手中握着各种工具和武器,有些手做出了种种常人难以做到的手势,还有一些手彼此交握,大体组成了一个乱中有序的圆形图腾。


    谢云逐凭感觉猜测道:“这应该是‘存续’的象征。”


    至于“秩序”的右边,那道封印居然已经被揭下来了一半,弥晏握住那张薄薄的纸,小心地将它抻平,他们便看到了一个相当抽象的符号:一个由丝线缠绕而成的不规则的椭圆形,下面又有丝丝缕缕的黑色线条垂落下来,看起来凌乱、潦草,像是做梦的奇怪产物。


    “这是……一朵云?”弥晏猜测道,“下面垂下来的,是雨丝?”


    “看起来更像是一颗大脑,下面垂下来的是发丝。”谢云逐马上能够断定,“这是‘虚实’的符号,它代表墨菲因。”


    眼、手、脑。这是三位至高神的图腾。


    为什么它们偏偏以封印的形式,贴在了根系的树干上?


    如果真的按墨菲因所说,这个末日后的世界,不应该是由世界树和三位至高神共同构建的吗?可为什么祂们之间表现出了敌对和防备的姿态?


    “这三道封印来自三位至高神,它们封锁了我绝大部分的力量,让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能默默注视着一切发生,却无力阻止。”根系缓缓道,“好在你们帮我揭开了第一道印,让我恢复了些许权能。”


    “我们帮你揭开了第一道印?”谢云逐不解地重复了一遍。根系说的,想必是被揭下来的右边这道封印,它属于“虚实”之神墨菲因。可要说是他们干的,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这三道封印,本质上是由三位至高神的领域组成的。和其他主神一样,祂们的领域也是一个副本,而且是从来都没有人能攻破的副本。”根系告诉他,“但是就在刚才,你们破解了兰因副本,所以‘虚实’的封印便自动解除了。”


    想不到他替梦神驱逐混沌这个“因”,竟然还牵系了这样一个“果”。谢云逐立刻明白了,“所以说,你要我和弥晏帮忙,替你解开剩下的两道封印?”


    那岂不是说,像兰因这样可怕的、理论上根本无人能解的副本,他们还要再经历两次!


    根系淡然道:“正是如此,唯有这样,我才能够恢复全部力量,阻止祂们的阴谋。”


    “……”谢云逐抿了抿唇,“但你知道,我们经历了九死一生,可以说一大半是凭运气,才从兰因副本中逃出来。我不能说为了这一点记忆,就再去冒这么大的风险。”


    根系听得出来,他不是畏惧退缩,而是想要坐地起价,不由一笑:“你还想得到什么?”


    “我想要三个东西,你全都满足后,我会再考虑你的提议。”不知不觉,即使在根系面前,谢云逐也恢复了从容,甚至能够讨价还价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根系似乎又笑了一声,然后饶有兴味地问道:“说说看,你的三个要求。”


    “第一,你要治好弥晏的伤。”谢云逐顿了一下,然后揽住弥晏的肩膀,“弥晏就是我的契神,没有他我破解不了任何副本。”


    弥晏大大的一只,为了配合他缩得很小,他眨巴眨巴眼睛小声道:“阿逐,其实我已经……差不多恢复了?”


    “诶?”谢云逐懵了,扒开他破烂不堪的衣服一瞧,哪里还有什么伤口,皮肤光滑水嫩,胸肌也饱满很有弹性的样子。


    “怎么做到的?”心中最大的阴云消弭无踪,谢云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接着笑意就爬上眼角眉梢,拉着弥晏这里摸摸那里揉揉,“真的全好了?”


    “嗯。”弥晏微微弯着腰,好方便他上下求索,有些翘的雪白发尾拂在颊上,正衬出他脸上乖巧的笑意,“因为这里充斥着爱的力量,所以光是呆在这里,就可以吸收很多很多能量。”


    “太好了。”谢云逐捧着他的脸,才发现脸上那道可怖的伤痕也渐渐痊愈了,他的漂亮宝贝儿完好无缺,看着就叫人心生欢喜。


    “你的第一个愿望已经被满足。”等到他们卿卿我我够了,根系的声音才适时地响起,“说说你的第二个愿望吧。”


    “我想要知道必须这么做的缘由,为什么至高神会给你设下封印,解开封印后你又打算做什么?”谢云逐立刻道,“我可不打算为了自己无法认同的理由卖命。”


    “这个问题不难回答,”根系平和地回答道,“三位至高神之所以将我封印,是为了执行‘乐土计划’——祂们认为这个世界已经没有希望,必将被混沌毁灭,所以准备牺牲仍在沉睡的两千一百万人类以及那些仍未被清理的神明,仅带着乐土逃离。”


    “什么叫‘带着乐土逃离’?”谢云逐一怔,根系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古井无波,然而这段话的意思细听起来,怎么就让人毛骨悚然……


    “在过去几年中,祂们利用《混沌天途》游戏,将完全清理后的人类与神明,都汇集在了乐土,建造了一片未受混沌污染的乐园。


    “这是祂们心中希望的火种。在游戏关服后,他们会抛弃一切,带着这个火种离开。在残存的人类文明被混沌毁灭后,这个火种将在其他地方延续文明,哪怕活下来只有少部分人。


    “你知道的,一切都是为了‘存续’。”


    我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有关文明毁灭的了不得的话?谢云逐望天。倒不是说没听明白根系在说什么,然而听懂了又怎样,只能叫人感到无力和茫然……就好比天上的神仙在打架,而他只是一只路过的小卡米拉,也不知道根系是看上了他哪点,竟然选中了他来帮这个忙。


    “如果解开封印,你就能够阻止祂们吗?”弥晏问道。


    “我会尽我所能。”根系淡然道,“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为了拯救。我会拼尽全力,与所有人共存亡。”


    “好,我愿意相信你。”弥晏望着祂闪光的枝干,金瞳映照着银色的辉光,好像太阳与月亮在对望,“不是因为你说了多么动听的话,只是……我有一种直觉,我可以感受到你的‘爱’——那是世界上最伟大、最真诚的爱……”


    果然,弥晏和自己有同样的感受,都会情不自禁地被根系所感染,愿意相信祂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然而这会不会也是一种特殊能力?说不定他们从踏入玫瑰园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受到了精神污染……


    谢云逐不得不考虑这个可能性,另外,那个偏执入脑的傻兔子真的就像根系所说的那样,在执行一个毁天灭地的大计划吗?他怎么觉得那么玄乎呢?


    他权衡了一番利弊,最后问道:“那么你可以告诉我,距离‘乐土计划’的执行还有多久?”


    “一个小时左右,在《混沌天途》正式关服的那一刻,‘乐土计划’就会正式启动。”根系答道,“不过只要你们进入副本,我就可以为你们调整时间的流速,无论你们在副本中呆了多久,外界只会过去一秒钟——所以我们仍有机会。”


    “一个小时啊……”谢云逐冷笑道,“那如果你没等到我们该怎么办?就静静地呆在这里坐以待毙吗?”


    “我总会有一些别的方法,但是会付出一些额外的代价,成功率也会小很多。”根系似乎又笑起来,语气也变得莫名亲切,“我总是相信你会来,因为‘门’就在那里。就这样等到了最后一刻,你竟然真的来了。所以我想,这个任务注定是属于你的,也只有你能做到。”


    “……”谢云逐沉默了,他想了又想,一再权衡利弊。说实话,什么人类存亡大计离他太遥远,也根本不是他能够左右的。相较之下,他更想拿回自己的铃,如果说这是最后的时刻了,他也想得到自己的记忆之后再死。


    根系仿佛完全理解他的犹豫,诱惑道:“我可以再增加一个筹码——不需要破解所有封印,只要你破解第二个,我就将铃交给你。等你看过所有的记忆后,再决定是否要帮我揭开第三印。”


    这颗砝码落下,谢云逐心中的天平果然开始偏转。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他想不试一试都不行了。


    “好,我答应你,不过你必须再应允我最后一个条件,”谢云逐竖起第三根手指,“既然你已经恢复了部分实力,那么我需要一个通关的保障。你必须竭尽所能地帮助我们,让我们有能力去解决一个至高神统治的副本。”


    “我答应你,事实上我也早有此意。”根系答应得很爽快,“时间不多了,告诉我,你们想先破解哪一道封印?”


    谢云逐的目光在剩下的“秩序”和“存续”上流转,要说这两位至高神给他留下的印象,那就是敌敌畏和百草枯的区别。他不能指望再遇上一只傻兔子,会在他伸出手说想要拯救的时候乖乖低下头。


    他犹豫不绝,干脆看向了弥晏,“毛毛运气好,毛毛来选。”


    弥晏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好在他从来不纠结,随便朝着其中一道封印伸出了手,“是我的话,我会选择这一个。”


    第162章 “钟” 洪水肆虐,暴雨成灾。……


    【清驴者谢云逐, 欢迎进入《混沌天途》游戏。副本“夜村晚钟”加窄中,请耐心等候。】


    【主线任务:修理古钟。本轮清理者派出数量:10人。】


    【任务描述:去年的一场大风,毁坏了夜村里的古钟。村里的教书先生特地邀请修钟匠们前来修理, 若是钟一直修不好,村里的娃蛙们可就没法读书了。】


    【幅本加载完毕, 游戏正式开始。清理者们,请竭尽一切努力,向人类的永恒昧来迈进!】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谢云逐总觉得这次的系统公告带点口音,听着有点古怪。


    弥晏最后选择的,是“秩序”的副本, 不知道是不是回到了老家, 系统都开始说方言了。


    不过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摆在眼前,叫谢云逐不得不分心。他捏着弥晏的下巴左右端详,“你的脸怎么了?”


    他家爱神那英俊绝伦、赏心悦目的脸, 被一个大大的“尔”字给覆盖住了,岂有此理。


    弥晏也惊奇地盯着他:“你的脸也……变成了一个字?”


    “什么字?”谢云逐边说边掏出了手机, 打开了前置摄像头, 他看到自己的脸变成了一张略有凹凸起伏的光滑面皮, 上面写着一个大字:豕。


    豕……难道不是“猪”的意思吗?谢云逐摸摸自己的脸蛋, 我变成猪了?


    除了外形变化外,他们说话、视物、呼吸等等都没有影响。这个大字似乎只是一种障眼法,类似于人皮面具, 遮住了他们的真实面孔。


    而且无论做什么表情, 这个字还会跟着动,皱眉、眨眼、撇嘴之类的表情都活灵活现的,倒是也不妨碍观察彼此的神态。


    “这是从我们的名字里取出来的字。”弥晏很快就反应过来, “‘尔’来自于我的‘弥’,‘豕’来自于你的‘逐’。”


    “的确是这样,可能和这个副本的设定有关。”谢云逐点点头。目前还是一片白雾笼罩的加载状态,看不见周遭环境和其他清理者。缺乏必要的信息,他便暂时将这个异状搁在一边,手探进了爱神的领域里。


    在临行前,根系兑现承诺给了他们一个道具,神神秘秘地说很好用,叫他们进副本之后再打开。现在谢云逐掏出来一看,发现这是一个长方形的盒子,很轻,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做的,有点像放大版的文具盒。


    他掀开盖子,便看见了一堆十分奇怪的东西:


    、,。!?“”……~——


    谢云逐和弥晏脑袋抵着脑袋,睁大眼睛看着手里的一盒小玩意儿,若说有什么能诠释他们此刻的心情,那必然是一个巨大的问号。


    这是什么?标点符号?


    盒子里的每一个标点符号大概都只有一块橡皮那么大,有着标准宋体的外形和纯黑的颜色,质感摸上去像是铁片,然而拿在手里又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


    “什么玩意儿?”谢云逐不由嘀咕了一声,把文具盒翻遍了也没找到一张说明书,他拿起一个洋葱圈一样的句号仔细看,忽然发现句号上面隐约写着一行奇小无比的字。


    四周光线太暗了,他就把句号拿到弥晏眼前,不愧是在夜里像猫一样会发光的眼睛,弥晏看了一会儿也就读出来了那行小字:“终结一切的句号。”


    他又拿起了一个“~”,读出了上面的小字:“情感丰富的波浪号~”


    嗯?怎么听起来都带着点特殊效果?谢云逐摸着下巴,燃起了一丝兴致,“名字的一部分取代了我们的脸,根系给的道具是一盒标点符号,看来这个副本和语言文字有关啊……”


    人之所以为人,之所以能思考和交流,离不开语言文字。他们赋予天地万物姓名,又创造了名为“语法”的秩序,文明的历程从此开始。这个副本的形式,说不定会和之前的都不太一样……


    哗啦啦——


    谢云逐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白雾就散尽了。周围越发昏暗,淅淅沥沥的雨声倒逐渐清晰,谢云逐感觉自己好像坐在船上,正在大浪中起伏颠簸。


    副本正式开始了。


    他很快关上了装满标点的文具盒,收回了领域里,不动声色地四处打量。果然不出他所料,他们真的是坐在一艘乌篷船上,除了他和弥晏以外,不大的船篷下还挤着其他八个清理者。


    这八个人五男三女,五个男性脸上的字分别为:风、君、光、康、木。


    三个女性脸上的字分别为:台、娟、鹿。


    看来这些人和他们一样,本名里带着的某个字显化到了脸上。


    外面天色昏晦,刮着疾风骤雨,谢云逐坐得靠外,整个后背就跟一面伞似的,被密集的雨点子打得生疼。再加上大浪翻涌,他感觉自己的内脏都快被颠出来了。


    不过哪怕是坐在最中间的人,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他们早就被打进来的浪花和吹进来的雨丝浇了个湿透。


    弥晏很快地搂住他的肩,将他往船篷里带了一点,爱神的领域笼罩上来,将风雨隔绝在外。他并不避讳的亲密举动,以及相当显眼的发色和身高,叫同船人都不由多看了他几眼。


    “我说,到现在还敢进游戏的人,都是勇士呀。”这时,一个粗犷的汉子开了腔,他吊儿郎当地翘腿坐着,脸上那个大大的“君”字,扭成了一种玩世不恭的笑容。


    在白雾弥漫的准备阶段,清理者们都已经消化了脸被扣上面具的事实,因而此刻都表现得很淡定。另一位“台”小姐笑道:“君大哥,还有一个小时就要关服了,谁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咱们都是不愿意回到现实中的人,相遇就是缘,互相照顾吧。”


    “要我说,就让这游戏玩下去吧!”另一位名叫“风”的男人语气兴奋,看起来精神不大正常,“我还没玩够呢!我就想一辈子玩《混沌天途》……”


    能在最后时刻不回家,仍主动留在游戏里的清理者,果然脑子都带点不正常。谢云逐心想,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累赘,最好别作死,作死也别死他家门口。


    他们估计看别人也都像神经病,很快没营养的对话便终止了,大家都开始检查周围的环境。


    乌篷船行驶在一条浊浪滔天的大江中,江面相当宽阔,再加上天昏地暗,极目远眺才能望见岸边黑压压的轮廓。


    奇怪的是,没有撑船人,也没有任何引擎驱动,乌篷船居然自发地逆水而行,向着上游飞驰,速度还挺快。谢云逐估摸着这艘船是在带他们前往任务地点,那个名为“夜村”的地方,要带他们这些“修钟匠”去修理村里的古钟。


    江水是浑浊不堪的黄色,上面还漂浮着大量的土石、木头、家具之类的玩意儿,甚至远远地还能看到动物和人类的死尸,随着浪打浪泥沙俱下。


    “这不是普通的风浪,”船舱里,一个名为“鹿”的女人开了口,“这是发了大洪水。”


    “大洪水?”


    “你看到那边起伏的‘河岸’了吗?”鹿小姐道,“那不是岸,而是还没被淹没的山顶。要是放在古代,这种规模的洪水,能死千百万人。”


    仿佛是她说的话还不够阴森似的,迎面冲下来了一个什么东西,哐地一下撞在船头上,把船撞得左摇右晃,一个晕船的清理者立刻就吐了出来。


    其他人连忙把头伸出去看,就瞧见一具浑身青紫浮肿、被泡成巨人观的浮尸,擦着船身被大浪带走了。


    从偶尔漂来的家具和小家电判断,这应该是一个现代背景的副本,然而这具浮尸的穿着却颇具古风,一身藏青色的短打装扮,脑袋上的长发用同色的布条缠起来,有点像个古代的乡野农夫。


    “同样打扮的尸体不止一具,”弥晏说,“刚才至少漂过去了三具这样的尸体。”


    “上游漂过来的啊……”谢云逐咂了下嘴,“不会是夜村吧?咱人还没到就开始死人了?”


    弥晏却没有回答,只是抬头看向西北方的天空——那里是这场风暴的核心,铅灰色的天幕笼罩四野,大风席卷阴云,组成一团通天彻地的风暴,偶尔还窜过几道闪电霹雳。那处的雨也大得惊人,好像天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兜不住的雨水正在向下倾倒。


    “在看什么?”谢云逐没有他的眼神好,只觉得那风暴大得不正常,快把天给吞了。


    弥晏摇了摇头:“看不清,但是风暴里面肯定有什么东西……非常危险的东西。”


    “快看,村子到了!”这时,风子兴奋地大叫起来,“做任务喽,我最喜欢做任务了哈哈哈!”


    果然,随着乌篷船激流勇进,他们还真的看到了岸边,那是洪水中的一片高地,后面还能看到好几座高耸入云的山峰,这个村子应该是建在了附近地势最高的地方,才在洪水中幸免于难。


    那个洪水中依旧坚.挺的渡口上,的确写着“夜村”两个古朴遒劲的大字。奇怪的是,这两个字并非是刻在碑上或题在匾上,而是刻在了一口青铜大钟上。


    这口钟有一人多高,很是威武雄壮地立在了岸边,欢迎远客。


    他们是修钟匠,清理者们很快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他们是来这儿修钟的。


    没想到这么快钟就出现了。需要修理的就是这口钟吗?但它看起来相当完好,似乎没有叫他们施展拳脚的空间。况且它就这样直挺挺地立在地上,又该如何敲响呢?


    乌篷船铆足了马力,一口气开进了风浪较小的港湾,从渡口的亭子里便钻出几个披蓑戴笠的人来,将缆绳绑在桩上。


    “远客到来,欢迎欢迎!”为首的一个中年男人十分热情,大着嗓门招呼道,引着他们到亭子里来歇脚,“想必各位就是修钟匠了!”


    “没错,就是我们。”风子立刻问道,“你是哪位?”


    “鄙人姓乔,是村里学堂的教书先生,”中年男人摘下斗笠,他同样没有脸,本该是五官的地方写着一个端正的“乔”字,“这一次也是我请诸位来帮忙的,这一程都是水路,各位如此辛苦,也没能准备什么招待,是在叫人惭愧。”


    他虽然是个教书先生,但是身材挺拔,声音洪亮,当着这么多陌生人的面说话依旧落落大方、风度翩翩。若不是生在这小地方,怎么看也能成个大人物。


    “没事儿,工作嘛,哪有不累的。”鹿小姐微笑道,“闲话不多说,还是快点开始工作吧?能早点为先生排忧解难,我们这一趟便也走得值了。”


    “哈哈哈姑娘爽快,”教书先生笑道,“那就请各位跟我来吧。阿牛,阿马,撑伞。”


    他身后脸上分别写着“牛”“马”二字的年轻人赶紧上前来,非常熟练地撑开了两把大阳伞,高高地撑起来,足以为十几人遮风避雨。


    “他们都是我学堂里的学生,你们尽管使唤,不必客气。”教书先生走在最前面,为一行人带路,“我们先去学堂里面,那儿暖和,咱们边喝茶边说说村里的情况。”


    谢云逐一路都没有吭声,单是用眼睛去看。沿路的情况乏善可陈,不过是常见的农村景象,只是漫长的大雨毁坏了田地,但凡低洼处,都是一片泥泞的泽国,脚下的石头路明显是后来搭起来的,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更像是石头桥。


    房屋大多是一层两层的农村自建房,墙上都生满青苔,在昏暗的雨中旧得泛绿。尽管还是下午,但天实在昏暗,房屋里大多点着灯。很多当地人都三三两两地聚在窗后,悄悄地打量他们,在暖色的窗户上留下昏暗的影子。


    若说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那就是到处散落的青铜古钟了——它们大小不一,随意地散落在村子的各个地方,有的躺在水洼里,有的坐落在淹坏了的农田上,有的立在人家院子里,还有的甚至大大咧咧地挡在了他们的路上。


    经过路上那口古钟时,谢云逐注意到钟上刻满了文字,前面走得快他也没来得及细看,一眼搂过去倒也看懂了——大概也不会有华国人没看过这个故事——嫦娥奔月。


    哦?他心里觉得有趣,莫非这村里大大小小的钟上,都刻着这样的内容吗?这些钟看起来古旧苍老,铜锈斑斑,显然有些年头了,放在博物馆里当商周文物都有人信,结果上面倒没有刻什么佶屈聱牙的古文,反而记载着一些儿童读物上会出现的神话故事。


    到了所谓的学堂,那还算是村里比较少见的高层建筑,一个四方大院儿,每栋楼都建了四层高,墙漆刚刷过不久,和教书先生一样显得很气派。


    教书先生带他们进了主厅思贤厅,也是学堂的会客厅,有几个年纪小的学生立刻前去烧火,那木柴尽管得到了妥善保存,但也透着潮气。好不容易点着了火,就烧出滚滚白烟。但屋里的师生似乎早就习惯了,都享受着火焰的温度,只有他们这些外来人,在白烟里不停咳嗽。


    窗外的雨依旧下个不停。


    另有两个机灵的小姑娘,给各位泡了茶端上来,宾主落座,各自寒暄一阵,教书先生才不紧不慢地开了口:“各位请看,我手边的这口钟。”


    在太师椅的边上,的确立着一口刻满文字的大钟,不消他说,清理者们已经将上面的故事读了几百遍了。那个故事他们自然也相当熟悉,叫作“精卫填海”。


    “各位可能奇怪,走进学校里却没有看到一本书籍,”教书先生解释道,“这是因为我们夜村的传统和别处不同,我们的孩子学习的,是刻在这些古钟上的‘钟文’。”


    “钟文?”鹿小姐很感兴趣地直起了腰。


    “是的,类似的钟在附近足有几千口,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宝贝。村里的孩子长到了一定岁数,就送到学堂里来,由先生带着,熟读摹写这些钟上的文字。我们的教室不在这些砖头房里,而在那田野山坡上。等学完了每一口钟,孩子便从学堂里毕业了。”


    好新奇的教育方式……谢云逐琢磨着,这几千口钟哪怕都是用浅显的白话写的故事,全都学下来怎么说也得有个三千字的词汇量了,对这些面朝黄土的村里人来说,足够用一辈子了。


    “钟文关系着夜村的一切,无论是春生夏长、秋收冬藏,还是婚丧嫁娶、红事白事,都与这些古钟息息相关——你们会慢慢感受到的。”教书先生强调了一番这些古钟的重要性,然后低头呷了口茶,他的声音变得沉痛。


    “然而就在去年,大约也是这个月份,村里刮来了一阵妖风,将一些古钟上的文字给吹乱了。”


    “吹乱了?”清理者们立刻注意到了这个字眼,又不是纸片儿,哪来吹乱的说法?


    “是啊,吹乱了,有些字被吹走了,还有些字乱了位置——所以说是‘妖风’嘛。”教书先生摆了摆手,让他们不要纠结这个细节。


    狂风卷着暴雨扑打着门窗,幽暗的屋内湿柴哔啵作响。教书先生长长地叹息一声:“自从钟坏了之后,一切都变了。暴雨、洪水、泥石流……这夜村的天灾啊,就再也没有平息过。”


    第163章 “逐” 古怪的钟与古怪的人。


    “天灾?”谢云逐插了一嘴, “你是说外面的暴雨和洪水都是因为钟坏了?”


    “这位豕先生说得没错,自刮妖风那天起,天就漏了个窟窿, 暴雨下了一年没有停息。唉……”教书先生呜呼哀哉了一会儿,才道, “要知道你们刚才坐船经过的地方,以前都是繁华城镇和万顷良田。如今呢?全被洪水淹了!”


    清理者们面面相觑,本来只是过来修个钟而已,怎么就越听越邪乎呢?仅仅是钟上错乱了几个字,就会引得一整年天灾连绵,这是什么道理?


    若是这样牵涉天机, 这钟真是他们能修好的么?


    “我们虽然经验丰富, 但这样古怪的钟也是第一次遇到。”谢云逐客气地笑了笑,“不知道坏掉的钟是哪几口,修理又有什么窍门?还请先生指点。”


    “坏掉的钟一共有三口, 你们瞧,这是照片。”教书先生果然早有准备, 从阿牛手中接过一个牛皮纸信封, 又从信封里倒出了三张照片摆在桌上。


    清理者们连忙围过来看, 发现三口钟分别位于不同的地方:第一口钟浅浅地埋在了田里, 只是这片田淹了水,看起来更像是一片滩涂地。钟上依旧刻满了文字,最上面最大的四个字是故事的标题, 写作“女娲殉天”, 其中“殉”那个字歪歪扭扭,和其他三个字不像是一个画风。


    “女娲什么天?”风子立刻展现了他的文盲本色。


    “殉天。”鹿小姐解释道,“‘殉’就是用活人陪葬的意思。”


    “不应该是女娲补天嘛, ”风子嘀咕道,“虽然我中专没毕业,这点常识还是有的!”


    “本来是‘补天’没错,”教书先生叹息道,“全都怪那场妖风,把钟文都吹乱了。想要修好这口钟,你们就得想办法找到‘补’字,替换这个‘殉’字。”


    “那么到哪里能找到这个‘补’字呢?”清理者们立刻提问。


    “钟文是有灵性的生命体,在古钟上的时候它们尚还能乖乖呆着,一旦挣脱,它们就可能跑到各种地方藏起来,叫你找它不见。但是一般来说,它们最喜欢呆在和自己本义相关的地方,比如说这个‘补’字,或许有一天你缝补衣服的时候,就能在衣褶里把它翻出来。”


    会活动和躲藏的字么……谢云逐问道:“也就是说要找到这个‘补’,我们就得不停地补衣服咯?”


    “也有取巧的办法,比如这个‘补’字,就是由‘衤’和‘卜’组成的,找到二者拼合起来,也能算一个‘补’字。”教书先生朝他的学生阿马点头示意了一下,阿马便打开了墙角的一口衣箱。


    那口衣箱里整整齐齐地叠了一箱的衣服,只见阿马将上面几件取出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件绣着鸳鸯的红肚兜。他轻之又轻地掀开肚兜,露出了里面一个巴掌大的“衤”字。


    这个字约莫有小孩巴掌那么大,正惬意地躺在肚兜里睡大觉。阿马只给他们看了一眼,就小心地合上肚兜,将它又放回了衣箱里。


    “这是杜家的闺女有一天整理衣服的时候发现的,”教书先生道,“姑娘面皮薄,但到底是明事理,立刻就将衣箱捐了过来,我也一直妥善保管着。如今‘衤’已经有了,你们只需要找到‘卜’,就可以拼出一个‘补’字,修好这第一口钟。”


    一个光头清理者大大咧咧地笑道:“这个简单!去萝卜田里找找,害怕找不到一个‘卜’字?”


    教书先生但笑不语,其他清理者也嫌弃地看了他一眼——这个字要真这么好找,难道村里人会找不到?听这个“衤”字的来历就知道,想要找到这些钟文,怕是三分靠努力,七分靠机缘。


    “的确有人说在萝卜大棚附近见过‘卜’字,但后来我们派人找了一轮又一轮,也没找到这个字。你们要是有自信,可以去碰碰运气。”


    教书先生拿开第一张照片,接着给他们看第二张:那口钟浸在水里,拍摄的角度是从岸上往水里拍的,所以只勉强拍到了最上面的四个大字:大禹溺水。


    “好家伙,治水的人倒溺水了……”台小姐嘟囔道。


    更叫人不安的是,这张照片的角落里,正好还拍到了一截死人手,应该是正好漂过的尸体。尸体的衣袖也是藏青色的,和他们之前见过的浮尸也许是相同的身份。


    “这个尸体是啥玩意儿?”君大哥立刻问道。


    “是治水队的人,”教书先生压低了声音,“但是你知道的,因为钟文的缘故,他们都淹死了……”


    “什么?凭啥?”


    “因为钟上面写了‘溺水’啊,”教书先生反而觉得自己在和他鸡同鸭讲,“凡是钟文上写的东西,都是会一一应验的,你还不明白吗?”


    “……”清理者们都不吭声了,这几口钟的事情比他们想得还要复杂。


    这群明明可以出去却赖在游戏里不走的蠢货当然不会知道,谢云逐百无聊赖地想着,这并不是普通的副本,而是“秩序”的游戏,本就是九死无生的地方。


    教书先生接着给他们看第三张照片,那口钟立在山顶的一棵枯树下,上面写着:夸父藏日。


    “夸父把太阳藏起来了,”谢云逐了悟道,“所以这一年来暴雨连绵,从没有出过一天太阳。”


    所以地上植物死绝生灵湮灭,也不知道村里人是怎么活下来的。


    “正是如此,诸位可以看见,如今这些被篡改的钟文,都还没有完全融合,所以尚且还可以被修正。但是最迟不超过五天,这些鸠占鹊巢的字恐怕就会彻底定型,那时候,古钟上所写的一切都将应验,再也无法更改。”


    谢云逐在心里默默整理了线索,写在了随身带着的小本本上。首先时间是五天,不算宽裕,但也没有严苛到什么都做不了。


    其次任务就是寻找三个字,分别是“女娲补天”的“补”——因为已经有了“衤”,所以找到“卜”也可以通关。


    第二个字是“大禹治水”的“治”,同理可知,也可以寻找“氵”和“台”来拼成“治”。


    第三个字是“夸父逐日”的“逐”,同理,还可以寻找“豕”和“辶”。


    谢云逐的笔在“豕”这个字上停顿了两秒,这个字并不常见,但如今他自己的脸上,就明晃晃地写着这个字呢……


    “时间不早了,还请大家移步村里的食堂,都是些粗茶淡饭,但在如今这个世道,吃饱也不容易呢。夜里就在学堂里休息,这里有不少空宿舍,都是没人住过的,都提前打扫过了。”教书先生热情地张罗道,“我知道各位工作心切,但是夜深雨急,还请不要在夜里出门,要是不小心滑进了沟里,那就难办了……来,各位,这里请,阿牛阿马,来给贵客撑伞!”


    两个年纪最大的牛马学生,立刻熟练地撑起大伞,其余年纪小一点的孩子们,也都撑着自己的小伞,踩着不合脚的雨鞋鱼贯而出,足有五六十人,想必是村里所有的孩子了。


    村食堂就在学校不远处,是一排宽敞的平房,烟囱里在咕嘟冒烟,远远地就飘来了肉香味。


    进门一看,那才是真的热闹,足足有几百人挤满了饭桌。教书先生解释道,整个村的人都会到同一个食堂吃饭,这还只是第一拨人,后面还有好几拨呢,轮流按时间来吃。


    第一拨吃饭的,想也知道是村里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教书先生又带他们一一认识了王村长,杨医生,钱厂长,宋主任……


    轰隆隆的声音由远及近,饭菜竟然是盛在一口大鼎中被推进来的,肥胖的厨师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青铜巨鼎的盖子掀开,里面顿时冒出腾腾热气,伴随着鲜香扑鼻的味道迎面而来。


    那味道说不上来,吸一口能香到人的天灵盖,好像浓缩了一百只老母鸡的精华,提炼出那么一滴至香至浓的味道。


    想不到在这样荒僻的村子里,竟然还藏着这样的美味,清理者们纷纷咽了口口水,谢云逐敲了敲桌子:“事出反常必有妖,把口水收收。”


    “要你说,谁不知道副本里的东西不能乱吃?”光头立刻反驳道,顺便擦了擦自己嘴角淌出来的哈喇子。


    除了大鼎中的肉外,还上了一大锅清炒萝卜、蘑菇炒午餐肉、红烧鱼块和紫菜蛋花汤,主食有馒头和米饭,还有辣椒酱和咸菜。


    村里显然有着自己的规矩,上菜也有先后。然而叫谢云逐意外的是,最先吃上的不是他们这些“贵客”,也不是村长他们,而是最前面桌上的残疾人和孩子。


    那张桌上一共四个残疾人,其中三个都是老年人,而且他们残疾的方式出奇一致,要么是少了一条腿,要么是两条腿都不知所踪,那个只剩上半截的男人就靠胯部坐在轮椅上,也不知道怎么生存下来的。


    剩下三个,是被妈妈抱着的孩子,都还没有一岁大,倚在妈妈的怀里吃奶。


    打饭阿姨给他们桌上满满地打上菜,慈爱地说:“多吃点儿,不够再添。”又捏捏其中一个孩子的小脸,喜上眉梢地说:“瞧瞧,小逐长得真快呀,胖娃娃吃奶就是有劲儿。”


    在兰因的时候,谢云逐就对某个称呼留下了PTSD,听到“小逐”这个词,不由虎躯一震。然而他很快意识到,“小逐”应当是那个婴儿的小名,毕竟他脸上就写着一个“逐”字呢。全村的人看向那几个孩子的时候,脸上都是满满的慈爱……以及一点别的什么。


    嗯……该说是尊老爱幼吗?但是这种隐隐的毛骨悚然的感觉究竟是什么?


    作为客人,他们的桌子第二个上菜。清理者们也没和教书先生客气,各自从自己的行囊里掏出食物来吃,桌上的东西一点没动。教书先生看到了,也没说什么,只是自己默默扒了三大碗饭——这样丰盛的伙食,显然不是每天都能有的。


    弥晏就坐在他的身边,在啃小面包的时候,终于得空过来说道:“阿逐,我感应不到玫瑰园的存在。”


    “嗯。”谢云逐并不意外。


    “所以这个副本,也没有办法召唤‘可能性’了。”弥晏可怜兮兮地撕着面包。


    “正常,这个副本是和兰因同等的存在,”谢云逐叼着营养液,“而且‘秩序’不同于墨菲因,对我们可没什么顾念。”


    没有刚进副本就被一个火箭炮轰死,还配合着给他们演全套戏,谢云逐已经感到非常荣幸了。


    “嗯……”弥晏还有点沮丧,闷着头撕面包,过了一会儿他把盘子推过来,谢云逐一瞧,不由笑开了花:只见他把面包撕成了一个爱心的形状,中间还用草莓果酱画了一个笑脸。


    没有大餐吃,谢云逐啊呜咬了一口,吃男友的手撕爱心面包也不错。


    吃完晚饭,他们便又回到了学堂。谢云逐本来还想着不要浪费晚上的时间,高低做点调查,然而一走到外面,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外面实在是太黑了,窗户透出的星点灯火,都好像是划亮火柴后的微芒,在凄风苦雨里飘摇。再加上暴雨隆隆,响彻天地,叫人感觉这世界就是一个暗无天日的抽水马桶,他们就是潮湿的下水道里的几只老鼠。


    学堂里有一整幢楼都是宿舍楼,房间相当充裕,都是双人间。谢云逐自然和弥晏一间,挑选了一楼最中央的一个宿舍,往左边走到尽头是开水房,往右边走到尽头是淋浴间和厕所。


    谢云逐已经不知有多久没有好好合眼休息过了,一看到床,眼皮就直打架。他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去淋浴间洗澡。


    淋浴间相当简陋,有一个浴缸和几个蓬蓬头。不过在一切简单的设施中,却有一面非常格格不入的铜镜立在墙上。


    这面镜子有一人多高,四周雕刻着花卉鸟兽的鎏金纹样,看起来古朴奢华,是过去大户人家里才有的东西。谢云逐在镜子前一照,可就愣住了,因为镜子里不见他的身形,反而映照出了一行极为古怪的字:


    谢


    云


    逐


    没错,正是这三个字,上下弯弯曲曲地叠起来,恰好和他一样高。


    谢云逐歪了歪脑袋,那个“谢”就也跟着一歪,他甩了甩胳膊,“云”就跟着甩了甩第二个横,他踢了踢腿,“逐”就跟着他的腿一起动起来。


    也就是说,这面铜镜照出了他的名字,而且名字的各个部分和他的身体还是相对应的。


    谢云逐蓦地想到了食堂里的那几个残疾人,有的断了一条腿,有的断了两条,还有那三个受到关爱的孩子们……这其中必然有什么联系,而且是十分邪恶的、叫人不舒服的联系,在他真正想明白之前,鸡皮疙瘩就已经爬了上来。


    在无数次战斗中历练出来的危险预感,让谢云逐浑身绷紧。他没有回头,可是已经感受到了——


    有一只眼睛,正透过窗子的缝隙,无声无息地朝里看。


    他正盯着自己……或者说,正在看这面铜镜。那阴冷的杀意,好像一根针刺在他的脊背上。


    他被什么东西盯上了。


    第164章 “黑” 黑灯瞎火的,我们主角的心也很……


    谢云逐没有表现出任何异状, 在镜子前大大方方地脱了衣服,很自然地调转方向,然而等他再去看窗户时, 那只窥探的眼睛已经消失了,好像刚才的恐怖视线只是他的错觉, 是太过紧张所导致的神经错乱产物。


    谢云逐眯了眯眼睛,没有做出任何过激的反应。他继续哼着歌,冲完了他的冷水澡,然后换上干净的衣服,夹着洗漱用品回房间。


    “你看到浴室那个镜子了没?”君大哥正在自己宿舍门口抽烟,烟嘴就叼在“君”的那个口里, 和他闲扯道, “嚯,真邪门!你不知道,我行走江湖多年, 本名早就不用了,刚看到我都愣了一下, 我娘死了以后已经十多年没人这么叫我了!”


    “可不是嘛, ”谢云逐笑笑, “大哥本名几个字啊?”


    “就俩字, ”君大哥豪爽地回答道,“分界点在我的腰上,你明白吧?腰以上跟着我的姓走, 腰以下跟着我的名走。”


    “哦, 那我是三个字,”谢云逐的手平举,在自己的脖子和胯部划了两刀, “是这么分的。”


    “嘿,不知道那些四个字的名儿是怎么搞的。”君大哥抽完了烟,在地上碾灭了,他瘾大得狠,立刻抖出烟盒,顺便问谢云逐,“来一根?”


    “不了,同屋人不喜欢烟味。”


    “哦,你那个‘朋友’,”君大哥嘻笑道,似乎得意于自己一眼看透了他们间的关系,“让我猜猜,你们为什么现在还在游戏里,是不是不为现实世界所接受,所以宁可留在游戏里?这儿还自由点呢……”


    “不为现实世界接受吗?可以这么说吧。”谢云逐笑着问,“大哥呢?为什么留在游戏里?”


    “我老母妻女都死了,在外头活着没什么意思。”君大哥摆摆手,“再说了,当惯了亡命徒,已经不知道正常日子怎么过了。”


    谢云逐看着他粗短有力的手指,嘴甜地夸道:“在我们所有人里,我就觉得君大哥的实力最强,经验也最丰富。”


    “是嘛,”君大哥老神在在地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比起你那个‘朋友’,我可差远了。”


    “团结合作类的副本,高手自然是越多越好。”谢云逐压低了声音,“其实关于那面镜子,还有这个古怪的村子,我有一个猜想……”


    “哦?”君大哥磕了下烟灰,不由凑近了耳朵。


    “你听我慢慢说……”谢云逐微微一笑,“听完后若是愿意帮我个小忙,那就更好了。”


    /


    谢云逐聊完天,又去拜访了其他几个清理者,才迆迆然回了房,开门就看见弥晏把两张单人床拼成了一个床人大床,又从领域里拿出了被套铺好了床。此刻他正跪坐在床上,把床单仔细铺平,边缘掖进床板的缝隙里。


    从背后看,就瞧见他的宽肩窄腰,流畅的肌肉随着动作舒展,那叫一个赏心悦目。脸被字挡住了也没关系,从他身上谢云逐充分地感受到什么叫作“帅一种氛围感”。


    他悄悄爬上了床,一下子扑到弥晏背上,从背后搂住了他的腰,把他结结实实地压在了床上。


    弥晏从一开始就假装没发现他,乖乖被他摁倒了,才笑道:“等一会儿,我还没有洗澡。”


    “等什么等,”谢云逐趴在他的背上,手指顺着他肩胛骨的轮廓暧昧地画着圈,“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就让我等?”


    弥晏的呼吸显然变急促了一点,脸颊也染上了可疑的绯红色,“嗯……要做什么……”


    “呵呵……”谢云逐一阵邪笑,手指滑到了他的腰窝,留下一连串战栗的痒,然后他的手探进了自己怀里,垂落的衣襟恰透出诱人的风光,“给你看个大宝贝……”


    弥晏的心都乱了,满怀期待地转过头一看,就看见谢云逐从怀里掏出了一大本笔记本——诶?


    “来看看哥的超级无敌大作战计划,”谢云逐仍骑在他腰上,翻开笔记本给他看,里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今天晚上对面肯定有动作,我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就等他们动手……”


    “……”弥晏才知道他在逗自己玩,顿时气急败坏,一下子翻身过来,将谢云逐反压在身下,单手扣住他的双手腕按在头顶。“大宝贝”飞到了一边,可怜兮兮地倒扣在床上,再也没人理会。


    “哈哈……”谢云逐被他抓住也不挣扎,只是笑,狡猾的狐狸一样。衣襟松散,露出了大片胸口的肌肤,急促的起伏间犹带着几分冰凉的水汽,看得弥晏很想当场办了他解恨。


    当然,副本里的时间紧任务重,他也没法真的把谢云逐怎么样,不过是剥开他的上衣,就像剥掉了诱人的糖纸。现在,他要吮吸这颗糖,含在舌间把玩,让糖果慢慢融化,淌出最甜蜜的汁液……


    谢云逐放松的身体渐渐紧绷起来,用手搡着他的脑袋,“好了好了,差不多得了……”


    真要嗯了可就没法收场了,他的需求也没见得比弥晏小。


    白发与黑发凌乱地落在枕上,也不知猛吸了几口,弥晏才抬起头,不满地说道:“有股烟味。”


    而且还不是谢云逐在困的时候会抽的那种薄荷烟,而是那种浓重呛人的劣质烟卷味道。


    “是隔壁那个姓君的?”弥晏在他身上嗅来嗅去,“还有女人的香水味——这才洗了个澡的功夫啊?”


    “你是狗吗?”明明味道这么淡,他自己根本都没察觉到,谢云逐无奈道,“爱嫉妒的小狗狗?”


    坏小狗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单手掀起自己的衣服下摆,一下就脱掉了自己的上衣。那些骇人的伤口被治愈后,皮肤恢复了白皙洁净,越发衬托出那身材如艺术品一般。


    谢云逐看得眼睛都直了,同时屁股也开始幻痛,要知道每次从这个视角看弥晏的时候,他都是在被……


    男人压了下来,两手一抄就把他俘获在了怀里,谢云逐还能感到他说话时气流贴着自己的皮肤,又热又痒,“我不动你,就抱会儿……”


    “嗯哼,你是要对我好一点,”谢云逐把下巴搁在他蓬松的发顶上,“说好的十倍奉还呢。”


    他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弥晏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正好我还没问你,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在和梦神交战的时候,谢云逐自顾自地对他说了那些鬼话,就冲上去和混沌拼命了。自醒来后他们又一直奔波,没时间讲开,以至于那时的委屈都还装在肚子里。


    “什么意思?”谢云逐拿手指勾着他的发梢玩,漫不经心地解释道,“你不是不信我喜欢你吗?那我就证明给你看,不止你一个人可以为了喜欢的人牺牲,我也一样,爱到可以为了你去死。”


    “我什么时候说过需要你做这些!”弥晏气不过在他胸口的肉上咬了一口——当然比起生气,他心中更多的是后怕和恐惧,“你知道我是什么心情?什么都不和我说,就凭一个猜想就要冲上去和混沌拼命,但凡出现一点意外你就会死,而那时候我甚至在昏迷中什么都做不到!”


    他的手骤然握紧,腰上传来了疼痛,但谢云逐并不在意,他可比弥晏要执拗得多:“但是最后我赢了,说明我的理论是正确的。”


    “我知道你不在乎死,”弥晏看到他满不在乎的态度,就感到愤怒往头上涌,“可是我在乎!我拼了命地做这一切,就是不想看到你受伤!哪怕是看到你受一点点伤,我都会感到非常痛苦……”


    “那你知道我看到你遍体鳞伤时的感受吗?”谢云逐挣脱了他的桎梏,为的是能腾出手将他拥抱。他搂紧了白发青年的脊背,压在身上的沉重分量让他感到安心,“我们的心情是一样的,一直都是……当初我切断契约,也是不想看你为我受伤。”


    他偏过头去亲吻弥晏的耳朵,那里还染着可爱的绯红色,不知道是羞涩没有褪去,还是真的生了气。


    “可你知道这不是一条好走的路,只要继续走下去,我们还是会受伤,还是要为彼此拼命,”谢云逐喃喃地说着,“毛毛,不要害怕。”


    “我没有害怕。”弥晏用胳膊将自己撑起来一点,“你说过的,我们是要一起下地狱的。”


    “说不定是一起上天堂呢?”谢云逐笑道,“对吧,我们毛球那么好,一定可以上天堂的。至于我么,活得也算无愧于心,如果你拉着我的手不放,一定可以把我带上去……反正不管哪里,我们都一起去。”


    他拽了拽弥晏的手腕,不让他撑起身体,一定要他用力地抱紧自己,哪怕无法呼吸。


    窗外万籁俱寂,唯有雨声永不止息。


    此时,此夜,让他们想到了多年前兰因的夜晚,怀中是整个世界,一刻即是永恒。


    “当——”


    一声清越的钟响,穿透潮湿的雨幕,响彻荒村的夜晚。


    /


    深夜,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悄悄来到了窗户外,脸上蒙着层层黑布,遮住了那个大大的字。


    习惯了在没有光的环境活动,他的每一步都轻巧无声,准确无误。抬头确认宿舍门牌号后,他便将窗户推开了一条缝,然后把一个点燃的烟卷塞了进去。


    说是烟卷,但比雪茄还要粗,似是由宣纸一层层卷起来的,纸上还写满了黑压压的“毒”字。点燃后,便从火星燃烧的地方飘出了淡淡的烟雾,向着房间里面弥漫。


    黑衣人捂紧了脸上的黑布条子,耐心地等待烟卷燃尽,大约一刻钟后,他才将窗户推到最大,悄无声息地跳进了房间里。


    他的背上,背着一把明晃晃的大砍刀——准确来说,他背着的是“刀”这个细长的字,是锋利的瘦金体,在宽阔的“刀”身上,还点了一点寒芒,昭示着这把刀最锋利的“刃”。


    床是拼在一起的,两个男人竟然躺一个被窝里,简直是有伤风化!黑衣人蹙眉看了一会儿,也分不清哪个是哪个,索性都砍了带回去交差。反正睡梦中的两人已经吸饱了毒烟,短时间内是醒不过来的。


    黑衣人随意挑了一个,在黑暗中高高举起“刀”,对准他双腿的位置猛砍下去!


    “唰”的一声,刀结实地砍到了底,声音和触感却是不对,黑衣人立刻横刀一搅,雪白的棉絮喷涌而出。


    不好,形势有变!


    黑衣人悚然一惊,身体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转,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了身后袭来的一击!


    他的变招也是极快,衣袖猛地一抖,抖出一张薄薄的纸片,看也不看便疾速射出,纸片与兵器碰撞,竟发出“铮”的一声鸣响!


    “哇哦。”谢云逐退开三步,看清了刚才擦着脸颊飞过去的纸片,不由吹了声口哨——那张纸被裁成了小刀的形状,纸上用粗粗的黑笔写了一个“刂”。


    “你们对钟文的利用,倒是出神入化,刚才的毒烟也是同样的玩意儿吧?”谢云逐抛了抛手里的匕首,声音透过脸上的防毒面具传出来,有些许失真。


    黑衣人不答,身形一晃,刀光已至面前。他的身形极快,下手极狠,直取咽喉。谢云逐半是招架半是退让,嗤笑道:“还来?”


    他对房间里的地形已经摸得很熟悉,轻巧地翻过身后的桌子,黑衣人却是直直撞上,然后一脚掀起方桌,猛地向前踹去!


    轰的一声,方桌居然被他一脚踹得粉碎,木屑飞扬之际,隐约闪着几缕寒芒。谢云逐顺手掀起被子,在面前抖落一道屏障,就听欻欻几声,又是纸片化作的刀刃射来,被他用灵巧的力道掀飞,齐刷刷地扎在墙上。


    然而就是这一秒的功夫,黑衣人已经纵身跃起,一脚蹬在墙上借力,整个人如鹰隼般扑来!他的猎物已经被逼到了墙角,失去了逃跑的余地,情急之下似乎将手里的什么东西丢了过来。


    尽管视力卓绝,然而黑衣人依旧没有看清,就见那巴掌大的黑东西在空中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准确无误地贴在了自己的脑门上!


    “什么……”黑衣人的动作一顿,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身体以滑稽的姿势僵在了半空,又狼狈地落了地。脑门上那个冰凉的贴片紧紧贴着,他感觉自己就像被贴了符咒的僵尸,每一处关节都难以动弹。


    “哎哟,真的有用。”躲在墙角的猎物立刻反客为主,笑嘻嘻地围着他走了一圈,偶尔用脚踹踹他,“真的动不了啦?”


    “呃……”黑衣人口中发出不甘的低吼,并非动不了,只是每动一下都万分艰难,他浑身武艺用不出来,在地上奋力扭成了一团蛆。


    谢云逐亲力亲为,从领域里取出麻绳将他五花大绑,捆成了一个粽子。


    “啪”,房间里的灯终于被打开了,黑衣人在骤然亮起的光芒下眯起了眼睛。紧接着打开的是窗,潮湿的夜风袭来,卷走了房间里弥漫的毒气。


    黑衣人不甘地在地上扭动,用愤恨不屈的目光瞪着他,心中做好了宁死不屈的准备。


    就见那个男人在自己面前蹲下来,先是拿走了贴在他脑门上的那道催命符,他不由瞪大眼睛好奇地去看,却发现那是一枚黑色的小铁片,形状是一个奇怪的点。


    “好奇这是什么吗?”谢云逐在他面前晃了晃铁片,“这是顿号。”


    说着,他啪地一声又把顿号贴回了黑衣人脑门上,可惜这一次顿号没有发挥作用,他只好遗憾地砸了咂嘴,“哎,居然是一次性的吗……”


    黑衣人怒,我的脑袋又不是冰箱门,不是你贴贴纸的地方!怒到一半,他脸上的黑布就被揭了下来,黑发男人脸上丝毫不见惊讶,而是露出了一种调侃的笑意:


    “哟,这不是牛同学吗?”


    第165章 “等” “我在等我家亲爱的,你在等谁……


    夜晚的袭击者, 原来是白天学堂里接待他们的一个学生。


    “不错嘛,这身武功哪里学的?”谢云逐刚才溜了他半晌,就是想看看他的本领, 果然这个村子里藏龙卧虎,牛同学那几招不是花架子, 而是有正紧传统武术的底子。他拍了拍牛同学厚实的肩膀,“这么晚还这么用功,同学你一定会成功的。”


    “滚开!”阿牛粗着嗓子吼道,“你这头猪猡!”


    谢云逐现在脸上挂着一个巨大的“豕”字,某种意义上他倒没有骂错。


    “我要是你,现在就会冷静一点, 尽量拖延时间, 拖延到同伴完成任务,就会回来救你了不是吗?”


    阿牛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明明男人脸上带着笑, 却叫他心底升起了寒意。从他踏进这间房的每一步似乎都被男人看透了,不仅知道他会如何出招, 甚至还知道他有同伴……不, 或许他只是在诈自己, 绝对不能让他意识到阿马的存在!


    阿牛镇定神色, 咬牙道:“是我动了贪念,杀人图财,一人做事一人当,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哦……”谢云逐听了, 只是笑,偏头望着窗外,似乎在等待什么。


    “你在看什么?”阿牛梗着脖子, 额头青筋直跳。


    “嘘,你听——应该快了……”


    没多久,果然就听窗外传来了凄厉的惨叫声:“啊啊啊——!!!”


    尽管那声音在恐惧中变了形,但阿牛一听就听出来了,这是他的朋友阿马!


    该死的,房间里的另一个白发男人一直没有出现,莫非是埋伏在了另一个房间?!


    “看来那边也结束了,走,我们过去看看。”恶魔般的男人站起来,顺手拎起绳结,竟然把他一个壮汉生生从地上拎了起来,拖在地上走。


    他出了门,不假思索地就朝着女生宿舍走去,好像早就知道犯罪现场的位置。


    阿牛脸上冷汗直冒,不明白他们的计划怎么暴露的,十个人一共住了六间宿舍,他凭什么就知道今晚会被偷袭的就是这两间?


    好像能看透他的心一般,男人低头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问他:“嗯,为什么呢……不会是你们被老师出卖了吧?”


    “不可能!”阿牛涨红了脸吼道,“老师怎么可能把我们出卖给外人!”


    “开个玩笑,别激动嘛,”谢云逐故作惊讶道,“不过真的是老师派你们来的啊?我就这么一说……”


    “你——!”


    阿牛在地上扭成了愤怒狂蛆,然后便听到隔着一扇门,里面传来了阿马更大声的惨叫:


    “啊啊啊——!!!”


    还有女性的声音:“叫得再大声点,你这样能把村里人都叫醒嘛?给我继续叫!”


    谢云逐推开门,顺便把阿牛也丢了进去。


    只见三个女性清理者都在,而且都整装待发,显然并未入睡。马同学同样被绑着,只是绑他的东西有些特别,那赫然是一条三角脑袋、鳞片黑白相间的银环蛇!


    普通剧毒的银环蛇大概只有一米左右,这一条却长得离谱,足足有三米多,同时兼具了蟒蛇的威慑力。它缠绕着马同学的身体缓缓游动,时不时吐出剧毒的信子舔舐他的皮肤。


    更加糟糕的是,马同学的□□里似乎还有什么东西在活动,惹得他惨叫连连,“蛇,在我裤.裆里……呃啊啊啊要钻进来了!不!求你了奶奶!别让蛇进来,啊啊啊啊!!!”


    台小姐猛扇了他的脸一巴掌:“不许尿,你要敢尿脏了你奶奶的蛇,看我不把你的肠子抽出来给小青做皮衣!继续叫!”


    阿牛打了个冷战,忽然还感到有些庆幸,没落到这毒妇手里……


    “好了,”谢云逐仁慈地上前,替马同学解了围,“村里人差不多都醒了,应该正在往这里赶呢,我们也去厅里和大家汇合吧。”


    台小姐上下看了他一眼,语气很是佩服,“竟然和你说得一点不差,今晚真的会有刺客来,而且来的就是我的房间。”


    “是因为她一个人住一间吗?”旁边的娟姨好奇问道。因为女性清理者有三个,宿舍又是两人间,所以听完谢云逐的忠告后,台小姐主动提出她自己住一间,以伺强敌。


    当然,敢这么做,自然是因为她有强大的实力,是与蛇神结契的神契者。当阿马溜进房间的那一刻,上千条盘踞在墙上、屋顶上、床底下的毒蛇都扑出来,将他卷入了一个蛇窟。


    “倒也不是因为这个,”谢云逐道,“走,我们先去大厅,你们很快就会明白的。”


    一行人带着两个俘虏,很快来到思贤厅。此刻是凌晨三点,学堂里所有的灯都被打开了,学堂外的村庄里却仍是一片黢黑,好像那几声尖叫没有惊扰任何人。雨势减弱,淅淅沥沥打在屋檐上,奏出了凄怆的曲调。


    谢云逐推开思贤厅的门,便瞧见了其他几个清理者,围着教书先生一个人虎视眈眈。双方的人数并不对等,然而竟也形成了对峙之势。


    阿牛阿马被推了进去,丢到了教书先生脚底下,教书先生的脸色未变,甚至看也不看其他人一眼,只是直勾勾地盯着缓步进门的谢云逐,用眼神确认对手的分量。


    “都站着干嘛,坐啊。”谢云逐在太师椅上坐了下来,像主人一样招呼道,“乔先生也坐。”


    “不关先生的事!都是我们自己一时糊涂!”阿马忽然扯着嗓子叫上了。


    “你先闭嘴!”阿牛蛄蛹过去,用脑袋撞了他一下,“先生自有办法。”


    清理者们默不作声地让开一条路,教书先生倒也神态自若,坐在了谢云逐旁边的太师椅上,两人中间隔着一个小几,上面还放着白天剩下的两盏茶,瓷白的杯壁都染上了污黄的茶渍。


    “铜镜,铜镜来了!”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咋咋呼呼的动静,就见光头一脚踹开了门,肩上扛着一尊比他还高的铜镜,正是在淋浴房里竖着的那尊。


    直走进不去,他便把镜子竖过来,依旧被门框挡着,众人都急道:“横过来……哎呀,笨蛋!头朝前横过来!”


    光头脑袋不灵光,力气倒很大,轻轻松松转动铜镜,总算以正确的角度进了门。然后他一下子把铜镜竖在谢云逐面前,“喏,你要我拿的镜子!”


    “别对着我,”谢云逐嫌恶地摆摆手,“对着他。”


    光头便拍了镜子一巴掌,恰好叫它偏离了些许角度,平滑的镜面上顿时照出了乔先生的身影。


    清理者们都在浴室里见过这铜镜,知道它能照出人的原名,都不由好奇地凑上前去,想看看教书先生的原名是什么。


    谁知道铜镜上竟然只照出了一个大字——乔。


    只有一个字的缘故,这个“乔”被拉得很长,下面的一撇一竖恰好对应教书先生的两条腿,正从容地交叠着。


    “这是在做什么?”教书先生不解道,“若是想知道在下的名讳,直接问便是。何苦这样大费周章,还绑了我的两个学生。”


    “怎么可能?难道这镜子只能照出我们的名字?”风子不理解,一不理解他就暴躁,转着镜子去照地上的两个俘虏,这一次,镜子倒是照出了两个蛄蛹在地上的名字:何牧笙、梁骏。


    阿牛和阿马的名字,也被照出来了。


    谢云逐望着前一个名字,眼皮倏地一跳,他觉得像是在哪里见过,但一时又没想起来。


    “不对啊,怎么会这样?”风子匪夷所思地转回镜子,可教书先生依然只有一个“乔”字。


    “这事说来话长,去年刮妖风的时候,在下的名字也不幸被吹走了一部分,只剩下一个‘乔’字。说来也怪,虽只剩下这一个单字,然而不过是身体病弱些,平素行动倒无大碍。幸得村人不见怪,容我在学堂里教书谋生。”教书先生不疾不徐地解释道,“诸位想要知道的事,在下知无不言;却不知诸位大动干戈,还绑了学堂里的学生,是想要做什么?”


    这老狐狸,还在装蒜!清理者们都怒瞪了他一眼,却都没有说话。因为今夜的所有行动,他们都只听了一个人的安排,每个人不过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便形成了如今这个局。


    他们全都看向了太师椅上的谢云逐。


    谢云逐拄着下巴,却一直在看那面铜镜,那个高瘦扭曲的“乔”字让他感到不舒服,教书先生刚才那段解释,听起来没什么纰漏,但就是无法消除他心中的违和感。


    “我本以为,名字越短的人,在这个村子里就越没有价值。”他悠悠地开了口,“但你的确是特殊的,明明只有一个字,在村里的地位却很高。”


    “哦?为什么这么说?”教书先生似乎很感兴趣,“我们夜村虽然偏僻,但也不是食古不化的老封建,现在都讲‘人人平等’,哪有什么地位不地位的。”


    “是吗?”谢云逐冷冷地笑道,“那为什么有的人要当那个‘牺牲’,而你却是那个能决定谁来‘牺牲’的人?”


    “这是什么意思?”教书先生的手指扣了扣桌子,似乎在表达不满。


    谢云逐没有回答,却是走到了铜镜前,铜镜里明明白白照出了他的名字,“为什么你要阿牛阿马半夜袭击我和台小姐,而不是别人?”


    “为什么?”有的清理者还一脸迷茫,有的却已经恍然大悟。


    “难道说……是因为你们脸上的字?”


    “哦,对啊,你们看,他的名字里有‘逐’!夸父逐日的‘逐’!”


    逐、补、治。这三个字,正是他们修钟要用到的三个。


    “那为什么我……”台小姐一怔,“我的名字里没有那三个字啊?”


    她的原名叫作陈欣怡来着。


    “但是你的名字里有‘台’啊,”鹿小姐拍拍她的肩膀,“所以那个刺客冲进来,只打算砍掉你的左腿呢,因为他只需要那个‘台’字。你想,在这洪灾蔓延的地方,找个‘氵’还不容易吗?只有拿到你的‘台’,就可以组成一个‘治’了。”


    台小姐这下听懂了,并且立刻博然大怒,从她的袖口和领口处,立刻钻出了几十条毒蛇,狰狞地爬满了全身,“所以你们是要砍了我的腿?他娘的你们是要把人炼成字?!”


    “所以修钟匠才来了一波又一波,”谢云逐轻嘲道,“这么多人的名字里,总能找到几个有用的字——原来不是要我们去修钟,而是要‘用’我们来修钟啊。”


    如此一来,白日里的种种异常,终于得到了解释。清理者们不由感到佩服,他们全都发现了铜镜,而且有不少甚至察觉了偷窥,却没有联想到其中的猫腻。若不是这位镇定自若又能将计就计的豕先生,恐怕第一天夜晚他们就要遭遇不幸。


    教书先生喝了口杯中的残茶,也叹了口气:“唉,我早就说不该把铜镜放在浴室,虽然照起来方便,但到底留了破绽。这群娃娃太懒,不堪大用。”


    地上的阿牛阿马听了,都惭愧地低下了头。


    “不,你误会了,我并不是在浴室里起疑的。”谢云逐学着他扣了扣桌子,“在食堂的时候,我就猜到你们在做什么勾当了——某种意义上来说,村子里的确是‘人人平等’,不管本地外地,不管老人小孩,只要有那个字,你们下手就绝对不会手软。”


    众清理者才回想起来,在食堂里那地位显赫的一桌,三个母亲抱着婴儿,还有断了腿的残疾人……有立刻想明白了的,不由打了个冷战,只觉得这空气中阴冷潮湿的霉味,都一点点渗进了骨子里。


    那些残疾人看似失去了腿,其实失去的是名字里的第三个字!只因为那个字,恰好可以拿来修补古钟……那会不会,还有些人失去了第一个字或第二个字,也就是头颅或者上半身……但他们没那么好运气活下来,被夺走字后他们必死无疑。


    教书先生终于失去了淡定,沉声道:“你觉得我们残忍?不,这只是为了村子!为了活下去!那些主动牺牲的人,都是村子里的英雄!而且我们只取第三个字来炼,因为割掉腿的人还能活,他们都是自愿的……”


    “那么那三个孩子呢?”谢云逐厉声打断了他的话,“从一出生起,就被赋予了‘逐、补、治’这三个名字,被当作猪一样养大,在连话都不会说的年纪就被决定了命运,只等长得足够肥,就被一刀砍断、放上供桌?!”


    教书先生一下噎住了,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他猛地拍了下桌子:“你们这些外地人懂什么!要是没人牺牲,谁来补这天漏?谁来治这大水?一年了啊,整整一年了,我们没见过太阳,眼看着水一点点淹上来,淹没了一切……谁想一辈子都在这活地狱里挣扎,我问你,谁想?!”


    “那就去找那几个字。”谢云逐的声音比他的更冷硬,在那掷地有声的话音下,他的一切辩解都变得苍白无力,“你们已经找到了‘衤’,其他的就找不到么?”


    “说得简单,你来找找看!”教书先生冷笑道,“我们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掘地三尺也找不到那些字,以前的修钟匠来了一批又一批,也没见谁找全了字——更何况你觉得那些字好惹么?它们不仅会动,还会杀人呢!”


    会杀人的字,谢云逐倒是见过,阿牛运用那些小纸片已经出神入化了。


    “以前归以前,我归我,别人做不到的事,我未必不能做到。”谢云逐伸出手,“我没有杀你的学生,也没打算追究你们的欺骗。因为我们有着共同的利益,接下来的五天,我需要村里所有人的配合,帮我们修好这三口钟。”


    教书先生的手紧握桌沿,手背青筋毕露,似乎是在犹豫,又似乎是在等待什么。


    “你是个聪明人,”谢云逐的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抓住机会。”


    教书先生瞟了他的手一眼,“你先把我的学生放了。”


    “当然。”谢云逐偏了偏头,台小姐便撤回了自己的蛇,顺便给阿牛松了绑。两个傻大个立刻爬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跑到教书先生身后,好像他那清癯的身影也是一把能遮风挡雨的伞。


    “嗯……”教书先生缓慢地点了点头,“我是很想和你们合作的,然而村里的事情我一个人说了也不算。这样吧,你去把王村长也请过来,他是个明事理的人,听清楚原委后,一定会倾力配合诸位……”


    说着,他拍了下两个学生的背,“你们两个,替我去村长家里一趟,快快请他过来……”


    “急什么,”谢云逐懒洋洋地打断他,忽然掷出茶杯,摔在了两个急于离开的学生面前,“他们不正要来了么?”


    “……”教书先生极为冷厉地瞪了他一眼,阿牛阿马也僵在原地不敢动了。


    老师尚能维持镇定,两个学生却再也掩饰不住心里的焦急,他们知道村里人一定已经开始行动了,村长会集结着村中的壮汉,一起悄悄地溜进学堂,将这幢楼包围。队伍中的每一个成年人都比他俩善战,就等一个信号——比如说,摔杯为号——冲进这间房来,将贼人全部擒获……


    “不然为什么从刚才开始,先生就一直在焦急地等待呢?”谢云逐撑着脸颊,凑近了一点,尽管隔着两层面罩,他却仿佛感到与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对视了,“不过说起来,我也在等一个人,不知他来了没有……”


    狂风呼啸吹过,漆黑的窗上树影凌乱,仿佛真的有无数的眼睛藏在那黑暗深处。


    门外忽然传来了嘈杂的动静,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一个身影飞了进来,把大门生生撞开,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


    那是村里的屠户,有名的练家子老于。


    狂风跟着涌入,冰冷的雨丝溅到每一个人的脸上。将老于丢进来的那个男人,大步跨进了门槛,肩上扛着惊慌失措的王村长。


    他的身材高挑,尽管看不清脸,却不能掩藏他身上睥睨一切的气场,淋湿的白发淌着水,嘀嗒落在了地板上。


    夜风卷着雨丝,染上了灯火的金芒。他站在那里,裹挟着雨夜的湿寒,有如从不可阻挡的灾难中孕育出来的妖魔。


    教书先生终于失去了镇定,一下子冲上前,难以置信地看向门外。他心心念念等待的救兵,正横七竖八地倒在门外,像被镰刀割过的野草一样倒下得毫无声息。


    “我在等我家亲爱的,”谢云逐的嘴角噙起一抹微笑,讥诮地问道,“先生在等谁?”


    第166章 “谋” 这个毛球人前人后两幅面孔。……


    “来, 请坐。”谢云逐主动站起来,把失魂落魄的王村长安排在了自己的太师椅上,然后他走到房间中央, 环视了一圈所有人,最后目光落在了教书先生身上。


    他清了清嗓子, 然后朗声道:“各位父老乡亲,我真的没空和你们闹了。我们只是来修钟而已,谁不让我们干活,我们就只好灭了谁——说到底,你们的死活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王村长愕然,门外刚爬起来的村民, 也都纷纷没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风子恍然大悟地一拍大腿, 跟着起哄:“对哦,他们死光也无所谓,把钟修好不就完成任务了!”


    “要是大家没法展现诚意, 那就没得玩了,只能屠村咯。”谢云逐摊手, “在那些脑袋啊上身啊里面捡一捡, 总归有能用的字吧?”


    “的确, ”鹿小姐冷静地分析道, “如果说之前真的只砍了腿,那么应该还有不少字藏在头和上半身里。”


    “我现在就去。”弥晏冷着脸,直接从领域里抽出了一把刀, 就要朝倒在门槛上的一个村民走去。


    他一动, 村长就想大叫,刚才庭院里发生的一幕还死死地烙在他的视网膜上,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一幕, 这个高挑的白发青年如何放倒所有人,他的动作是那样冷漠、精准、迅疾,有如一场杀戮独舞。


    “住手!”王村长提起了一口气,扯着破锣喉咙骂道,“魔鬼,你们这群魔鬼!”


    教书先生不动声色地攥着杯子,只有手背毕露的青筋,暴露了他心中的焦灼。他在不断地衡量与审视,眼前这个白发青年,是否真的做得出屠村的事。


    他看人向来很准,然而和谢云逐的交锋是他的第一个失误。这个黑发男人自入村起就很少说话,在团队中也从不发号施令——然而那只是因为他在观察,搜寻一切蛛丝马迹,然后在暗中布下棋子,等他亮出獠牙,必要一击毙命。


    这是个狠角色,等到他真正来到大厅与自己对峙时,便不再掩饰身上的锋芒,这既是在与自己交锋,亦是一场表演,表演给他那些尚不熟悉的同伴看,他是如何张弛有度地把握节奏,运筹帷幄地调动人手,他是要借杀自己的威风,迅速在团队里建立权威。


    而一直与他形影不离的白发青年很不相同,他虽然站在人群中,但又时时表现出一种游离感。不,更准确来说,他像是一颗绕着小行星旋转的卫星,从始至终只锚定在认定的轨道上。从他身上,教书先生很难感受到情感或情绪,就好像一把裹在刀鞘里的名刀,只要主人将他挥动,他就可以面不改色地杀人。


    综合这些观察,他不敢赌,不敢赌这对凶煞的人性。赌输的代价是拉着整个村子陪葬,他也赌不起。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而非村长,显然明白谁才是真正的话事人。


    屠刀毫不犹豫地落下,教书先生终于开口:“放开他,我们愿意合作。”


    刀尖倏地停在了最后一寸,白发青年冷漠地看向他。


    “合作是刚才的选项,已经过期作废了。”谢云逐学他的样子,手指重重扣了扣桌子,“换个聪明点的说法。”


    “……”教书先生咽下了一口耻辱,“我们愿意配合。”


    “你们需要听话。”谢云逐再次帮他纠正,手撑着桌子身体前倾,居高临下地把他笼罩在自己的的阴影里,“‘听话’的意思是:不能有所隐瞒和欺骗,必须竭尽全力地辅助我们工作。你们目前收集到的所有钟文归我们所有;这座学堂将成为我们的临时基地,未经允许不得踏入;我还需要几个人质,如果你们敢耍花招,那就从老的开始杀。”


    “你这是欺人太甚!”村长的脸涨得通红,恨不得喷出一口老血糊满他的脸,“我告诉你,只要我在这里一天,我就绝对不——”


    “哐!”谢云逐直接一脚踹过去,将他的太师椅踹倒,王村长仰面摔了个四仰八叉,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闭嘴,这里有你说话的份?”


    教书先生仿佛没有看到村长的惨状,语气平稳地开了口:“就按你说的做。你想要谁作为人质?”


    谢云逐喜欢和他说话,转头对着他语气便又叫人如沐春风了——只是他说出来的话实在混账,连清理者们都不由侧目:


    “我要村长大人亲自过来坐镇,再加上那三个名字里带‘逐’‘补’‘治’的婴儿。”谢云逐顿了一下,“另外再派一个奶妈过来照顾孩子。”


    一共五个人质,直接抓住了夜村的命脉。那三个婴儿本就是生下来用来炼字的,一口气全被捉了过去当人质。


    村长倒是没有表示反对,大概可能已经晕过去了。


    “就这么办吧。”教书先生对阿牛阿马点了点头,“阿牛去把奶妈和孩子们带过来,阿马去叫所有人离开学堂,以后也不得靠近……”


    有条不紊地交代完后,他才转向谢云逐:“我以为我也会是人质之一。”


    “你那么能干,当然是要出来给我干活,”谢云逐摆了摆手,“还有我要的钟文呢?全部拿过来。”


    “你猜得没有错,除了‘衤’以外,我们的确还找到了两个‘氵’。但除此之外,能用上的字就没有了。”


    “没有了?”谢云逐挑眉,他怎么就那么不信呢?


    “隐瞒你对我们有什么好处?”教书先生一副爱信不信的模样,“等你们自己去找字,就知道有多难了。”


    这老狐狸不好对付,谢云逐也不指望能一下从他嘴里套出话来,便笑道:“好,那到时候还要请先生多多配合了。”


    人群乱哄哄地开始行动,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门外进来,是君大哥,左肩和右肩上分别立着一只机械老鹰和一只机械麻雀。他“哟呵”了一声:“这是都解决了?我刚刚才按照你说的,用无人机给所有的房子顶上安了炸弹。”


    “嗯,解决了,”谢云逐淡淡地应了一声,“先别引爆,半夜里扰民,影响不好。”


    “没想到这群乡巴佬那么不禁吓,”君大哥嘿嘿道,“本来我还打算炸几座房子玩玩呢。”


    “留着以后慢慢炸吧,有的是机会呢。”谢云逐微笑,“君大哥,你去给乡亲们登记一下,哪家住哪里,到时候万一有坏蛋混进人民群众里,也别炸错了。”


    君大哥拍了拍胸,“行,交给我吧!”


    这是屋外刚有几个从昏迷中爬起来的村民,都听得面色如土,呜呼哀嚎——这一次来村子里的修钟匠,怎么和以前不一样,哪里像个人,分明就是一群阎罗!


    这下哪还有人敢反抗,按照谢云逐的命令,所有人团团转地行动起来,事情很快就安排妥当:学堂里的所有闲杂人等一律离开,这个四面有围墙的地方便成了他们的临时据点。


    一个照顾孩子的女人和三个婴儿也都送来了,分别在铜镜里照了全身,一个叫杨龍逐,一个叫李麟治,一个叫钱鳯补——据说第二个字取那么霸气,是为了强壮他们的躯干部分,好在双腿被砍掉献祭后,说不定还能活下来。


    那个跟着来照顾的女人名叫春菱,低眉顺眼的样子,讷讷地一直没说话。奶孩子倒是熟练,一口气顾三个都顾得过来。


    “从今天起,你负责镇守基地、看守人质,”谢云逐转向风子,“我们任何人发现不对就call你,不用犹豫从老的人质开始杀。”


    风子双眼放光,得意洋洋地跳起来:“嘻嘻,好啊!你怎么知道我最喜欢杀、看场子了?!”


    刚刚醒来的村长,一听自己就是那个老的,嗷地一声口吐白沫又昏死过去。


    “还剩下九个人,我们从明早开始行动,分成三组分头去找三个字,”谢云逐继续道,“至于怎么分组,麻烦所有人等会儿挨个和我私聊一下,明早我会给出名单。”


    他那从容不迫、理所当然的样子,好像这是一个合作多年的小队,而他从娘胎里出来就是队长了。这群我行我素、无法无天的清理者们面面相觑,有一句话似乎马上要从嘴里喷出来——你谁啊?凭什么你当老大?


    当然,不服气不听指挥也没关系,谢云逐嘴角噙着一抹笑,就搁那儿等着。正好他还差一个用来儆猴的鸡,杀一杀出头鸟的锐气,也方便他在团队里立威。


    毕竟他可不是来这个副本度假的,他要活着,他要赢。


    一阵诡异的沉默后,可能出于他刚才展现出来的手段,所有人竟然都咽下了不服,开始着手去做他布置的工作。


    谢云逐深知人心是多么复杂多么难搞的东西,没想到这一次如此顺利,叫他还有点不习惯。正纳闷着,他随意往后一转,就见弥晏默不作声地站在自己身后,两手插兜,左脸写着冷酷右脸写着无情。


    啊……谢云逐忽然反应过来,他刚才在那儿恩威并施的时候,这家伙大概就是这么面无表情地站在自己身后。弥晏毕竟已经有了主神级别的力量,刚才又利落地收拾了大片村民,当他有意不苟言笑的时候,身上的气场足以压得这群刺头大气不敢出一下。


    原来我倒成了借虎威的狐狸,谢云逐不由发笑,手伸到后面悄悄捏了弥晏的后腰一把。弥晏的眼皮轻轻一跳,为了维持冷酷无情的人设,愣是站着没动。


    教书先生背着手,等所有人都离开后,才缓缓踏出了门槛,离开他教了一辈子书的学堂。没走几步,谢云逐忽然叫住了他:“对了,还有一件事忘记请教先生。”


    在如注的雨幕中,教书先生撑着伞,略略回过头,“请说。”


    “在睡前那会儿,我听到了一声钟响。”谢云逐倚着窗棂,遥遥问他,“我想知道,钟响代表着什么?”


    “当一口钟被敲响,那便意味着新的钟文彻底取代了旧的钟文,新的历史覆写了旧的历史。刻在其上的一切将永远成为一个事实,从时间的洪荒到宇宙的尽头,都将不可更改。”


    谢云逐蹙了蹙眉,“那也就等同于说,钟一旦被敲响,就再也没有被修复的可能了。”


    “是的,正是如此。”


    比如“夸父藏日”那口钟,等到五天后他们若是还没有找到“逐”,让“藏”彻底占据那个位置,那么那口钟就会被敲响,这个词组将被永远固定下来,他们的任务也就失败了。


    “你们的时间不多了,”教书先生殷切地看着他,话语间竟然还带着些许笑意,“其实我很期待,你们能做到什么程度。”


    /


    等到安排好一切,和所有清理者简单谈完话后,已经到了六点钟。夜村的早晨是从九点开始的,到了那时候外头才会稍微有一点能见度。这也意味着他只剩下三个小时休息时间了。


    谢云逐回到宿舍,却没有合眼,笔记本又被他记了满满当当好几页,他必须在天亮前给出一个最优的组队方案,并安排好每一个队伍该做什么。


    “躺下睡一会儿吧,你需要休息。”弥晏坐在床上,殷勤地拍了拍柔软的床垫。


    “没时间了,”谢云逐头也不抬地说道,“明天白天我会找时间休息的,但现在……”


    话未说完,他的身体忽然一轻,被弥晏拦腰抱起来,让他的头枕着自己的大腿躺好。


    “不是要你闭眼,”弥晏的双手握住他的肩膀,替他按摩解乏,“就在这里躺一会儿。”


    头底下枕着的大腿锻炼得当,兼具硬度和弹性,躺得谢云逐的心旌荡漾,他“哦”了一声,扭动着找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躺好,肩膀有人捏着,抬眼还可以看到男友的胸肌和下颚线,这是什么人造天堂吗……


    捏了一会儿,弥晏问道:“舒服吗?要不要再重一点?”


    这样一听,对比就更明显了,谢云逐恍恍惚惚地想,弥晏现在对自己讲话的声音,和刚才在外头讲话的声音完全不同。在自己面前,他好像总是轻声细语,舌尖含着蜜一样,尾音都是软的黏的——说人话,就是有点夹。


    不过他就吃这套,尤其是躺人大腿上,三两句话就被哄迷糊了。等到他集中精力一口气做完了计划,竟然真的松懈了精神,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头脑里久违地没有任何噪音,陷入了昏迷一样的好眠。


    看他睡着,弥晏就不再继续揉按了,侧过身关掉了床头灯,然后在黑暗中静静地凝视着他。


    看了一会儿,他才悄悄伸出手,摸了摸谢云逐的头发,顺滑的发丝如绸缎一样流淌在指间,他自己不知道,他也有一头叫人喜爱的柔软发丝。褪去了白日的所有机敏、果决之后,他也会在心爱的人怀里,不设防地睡得像个孩子——这是连阿逐都不知道的,独属于弥晏的秘密。


    能感受到他想拼命,而想拼命的谢云逐能做到什么地步,他真的非常期待。


    第167章 “卜” 在漆黑的坟地里挖呀挖呀挖。……


    第二天早上九点, 外头雷电交加、雨声隆隆,比昨天还要大得多。白天和夜晚几乎没有什么区别,能见度低得吓人。清理者们稀稀拉拉地来到思贤厅集合, 彼时神秘的豕先生和他那不苟言笑的打手先生,已经坐在太师椅上恭候多时了。


    “按照昨天说的, 风子看守基地和人质,其他人分为三组,分头寻找三个字。保持信息通畅,安全第一,下午六点在这里汇合。”


    村子里没有信号,谢云逐从领域里取出赏金兑换的通讯器, 每个人发了一只。


    “一队负责寻找‘女娲殉天’钟丢掉的‘补’字, 队员包括我、台小姐、光头,我们的行动地点在村南的田里。”


    “二队负责寻找‘大禹溺水’钟的‘治’,队长是鹿小姐, 队员有木先生和小康。”


    “三队负责寻找‘夸父藏日’钟的‘逐’,队长是尔先生, 队员有君大哥和娟姨。”


    被分到一队的清理者们彼此打量了几眼, 有的彼此微笑, 有的沉默不语, 有的表现出明显的不服气。谢云逐补充道:“如无特殊情况,一切听由队长安排。队伍内讧是大忌,想必各位都明白。如果真的有无法调和的矛盾, 直接联系我, 我会妥善解决。”


    “妥善解决?”有的人独行侠惯了,压根不服人,也没有任何团队作战意识, “你能怎么解决?”


    “如果我不行,”谢云逐心平气和地看向他,“就让尔先生来,总有办法的对吧?”


    弥晏配合着抬起眼,不怒自威地看向那个人。


    那个人吓了一跳,灰溜溜地别开眼,不吭声了。


    这个小插曲顺利解决,但是清理者心中不免有些嘀咕:很明显,豕先生能够顺利掌控队伍,离不开那个忠诚且强大的保镖,可他居然主动将他们拆成两队,是心大呢?还是说另有依仗?


    谢云逐却有自己的考量——如何将棱角分明的顽石们打磨光滑?很简单,将他们丢到一个篮子里,让他们互相碰撞磋磨,自然能够彼此适应,找到最合适的相处方式。


    如果说真的出现了无法融入、甚至危及他人的茅坑石头,谢云逐也并不介意将他挑出来丢掉——谁都别想碍他的事,谁都别想。


    清理者们穿戴好雨披雨鞋,便出发分头行动。谢云逐带着队伍里的两个人,跟着村长给他们的地图往村西边走,开始还有石头铺成的路,到后来干脆就是烂泥地,一脚踩下去能没到脚踝,污黄的水里还有许多扭动的小虫子,真是生机勃勃到叫人反胃。


    地图破破烂烂,足足被水浸泡过十次的样子。本该是一片平地的地方,前方却出现了一个大水泊,阻碍了他们的前路。谢云逐几次抬头比对了一下附近的山,才确信道:“就是这个地方。”


    “瞎说,地图上哪来的水潭?”光头——也就是那个几次出言挑衅的刺头——立刻不满地叫道,“你瞎啊?”


    “我不瞎,我只是有常识。”谢云逐并不和他一般见识,“这里本来地势低洼,排不出去的水都流到了这里,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大片水潭。”


    “蠢得和猪一样,”台小姐就不客气了,手电光直直地向前方扫过去,“我都已经看到那口钟了。”


    说话间,手电光刺破雨幕,照到了前方水洼里一个黑黢黢的上圆下方的物体。台小姐愣住了,尽管看起来有点相近,但那并不是一口钟,而是一座墓碑。


    手电光凌乱地一扫,他们都看清了,这片水潭以及周围的烂泥地里,竟然林立着大大小小几百座墓碑。


    看来这里曾经是村里的墓地,只不过被水淹了大半。村里人似乎是不讲究这个,或者说没有心力去管,竟然也没有迁坟,放任祖宗在水里当憋气冠军。


    在这昏天黑地的雨幕里,撞上一片墓地,绝不是什么叫人愉快的事。谢云逐却上前一步,手电光往墓碑深处扫,在横七竖八的墓碑后面,他总算找见了那口古钟。


    谢云逐没绕路,直接穿过墓地向钟走去,脚上的雨鞋是问村民借的,一直保护到膝盖,在水里行走倒很安全。只是每走几步,他都会感觉自己踩在了什么东西上面——刚踩上去是硬硬的很硌脚,但稍一用力那东西就被踩酥了碎成渣渣,偶尔还有软烂如泥的东西,一脚踩爆就散发出腥臭……


    有可能是墓地被水冲开后,一些尸骸都被冲了出来,现在水潭下面,估计躺满了死人的尸骨。谢云逐眼观鼻鼻观心,心如止水地踩着祖宗们走了过去,可怜后面的光头和台小姐不知情,跟着他走了两步,就开始吱哇大叫起来,男女声部抑扬顿挫。


    一段路万分艰难,他们总算走到了古钟面前。尽管在照片上已经见过,现场看到的感觉依然很不一样。它就这样古朴厚重地立于人世,斑驳的青铜外表铭刻着岁月洪荒,上面刻着的每一个字都遒劲有力,仿佛有生命、在呼吸。


    “女娲殉天”四个大字在最上方,“殉”这个字还有点歪歪扭扭,说明它还没完全融入古钟。底下的小字谢云逐是第一次看清,发现上面记载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故事:开头和正史没什么区别,无非是说天破了一个洞,地上也发生了大灾难,生灵涂炭苦不堪言。于是女娲决定炼五彩石以救苍生……


    可接下来的记载就有点诡异了,这些钟文上说,哪怕是把所有的五彩石补到了天上,却仍然填不满窟窿,裂口越来越大,女娲越来越绝望,为救苍生,祂只好用自己的身躯填补了空洞,方为“以身殉天”。


    即使如此,洞依旧是留有空隙,还无可逆转地越破越大,于是人间暴雨连绵,有如天裂一般……


    读着读着,谢云逐不由抬起头,看向了西北方,也就是神话里的天裂之处。那团巨大的风暴阴云就盘踞着四分之一的天空,向人间倾倒着瓢泼大雨,那是一片生灵禁绝的黑天,在最深处似乎还隐藏着一个不可直视的大恐怖。


    “教书先生说过,重要的是上面这行标题,”谢云逐回忆起昨晚得到的情报,“只要把‘殉’这个词修改成‘补’,下面的故事也会自发修正。”


    “不过到时候要怎么把‘殉’这个字抠下来?”台小姐提问,“用铲子铲,还是用砂纸磨?”


    她想伸手碰一碰这个字,谢云逐立刻制止了她:“在找到‘补’之前,绝对不要动这些字。村民没有提前把它们弄下来,一定是有原因的。”


    这个道理她当然明白,有多少清理者都死在了手贱上。然而刚才她似乎被什么魇住了,竟然情不自禁想要去触摸!台小姐又忍不住看了那个“殉”字几眼,越发觉得那个普普通通的汉字阴森诡异,寒气逼人。


    谢云逐从多个角度拍了照片后,便道:“走吧,附近正好有种植大棚,里面种满了萝卜,我们抓紧时间去找‘卜’字。”


    他们绕过那些阴森森的墓碑,沿着水潭边缘朝着大棚走去,便看到一个披蓑戴笠的农民大伯,正站在小潭边,用网兜在水里打捞着什么。


    潭里水浅,最深的地方也不过膝,捞出死人骷髅的可能性应该比鱼大得多。


    不等他们开口询问,那老伯倒先喊起来:“喂,你们在那里干什么?!”


    “我们是来修钟的,”谢云逐道,“老伯你呢?”


    “哼,修钟的。”老伯不屑地往地上啐了口唾沫,继续低头打捞。


    谢云逐走过去一瞧,便看到他身边放着一个红色的桶,桶里装满了打捞上来的东西——破碎的人骨。只见他熟练地挥动网兜,在水里晃荡一圈,每次都能捞上来不少骨头。


    “为什么要打捞骨头?”谢云逐好奇地问。


    那人依旧一副懒得理他的模样,见桶满了,拎起来就往回走。三个清理者不依不饶地跟在他身后,一直跟到了不远处的种植大棚。


    大棚建在地势较高的地方,规模不小,白天也开着灯,好模拟阳光让蔬菜生长。据王村长说,附近的水电站还在正常运转,所以村里的电力供应一直都比较稳定……不,倒不如说是电力有点过剩,才能让他们以这样奢侈的方式吃上蔬菜。


    而这个脸上写着“川”的老伯,看起来像是大棚的看守者。他没有出现在昨天围攻的阵仗里,又住得偏远,恐怕对村里发生的变故尚不知情。


    川老伯不理他们,专心做自己的事:只见他把一桶骨头都倒进了大锅里,添柴好让锅煮沸。另一旁堆着已经煮好烘干的骨头,有些上面斑驳得很,似乎刻着什么图案,全都被川老伯放进了一个土窑里面,盖上稻草闷烧。


    “这是在做什么?”台小姐嘀咕道。


    “没种过田吧?”光头立刻显摆上了,“这是在做骨粉呢,可以当肥料用的——虽然我以前只见过烧动物骨头,用人骨粉当肥料的还是第一次见。嘿,这种出来的菜没准是祖宗味的,他们倒也吃得下去。”


    川老伯听了这话,立刻横眉竖眼地骂道:“你们外地人讲究得很哇!现在是什么世道,你以为种点菜容易?要太阳太阳没有,要肥料肥料没有,烧点骨头怎么了,我奶太奶也埋那儿呢,我从没听过她们有意见!”


    光头被他喷了一脸口水,心想您太奶哪敢有意见,都被您烧成灰了!


    “我们是来修钟的,”谢云逐友善地开了口,“想要修好那口钟,就必须找到‘萝卜’的‘卜’……”


    “你怕我不知道咋地!”川老伯彻底怒了,跳脚道,“去啊!谁拦着你们了不成?三天两头来踩坏我的地,弄乱我的菜,滚滚滚,要找就快找,看见你们就烦!”


    三个人被轰了出去,台小姐撇了撇嘴,“哎,我就知道,肯定不止我们一拨人来找‘卜’了。”


    而前面的人哪个不是掘地三尺,也没把这个字找到。


    “不管如何,去看看。”谢云逐道。


    他们钻进了种植萝卜的大棚,就瞧见里面种了十几垄的萝卜,枝叶翠绿欣欣向荣,一眼简直看不到头。华国人骨子里的种地基因叫他们都没好意思糟蹋食物,小心翼翼地绕过萝卜秧子走。


    毫无收获地四下逛了一圈,谢云逐道:“这样不行,得挖出来看看,萝卜都在地底下。”


    “可这萝卜都没熟呢!”光头大叫。


    “我会用领域里的物资照价赔给村里,”说着谢云逐从领域里掏出了三把铲子,各丢给队友一把,“开始挖吧。”


    这时候,他选队友的优势就暴露出来了:光头从小农村长大,干农活那叫一个得心应手;而台小姐直接召唤出了几十条蛇,钻入地底下,寻找那个神秘的“卜”字。


    谢云逐有一搭没一搭地挖着,时不时对着一个萝卜坑沉思:这片萝卜田那么大,能藏的地方不少,而且也的确有人在附近见过“卜”字,“卜”就应该藏在此处才对,然而为什么他觉得这么不对劲呢?


    望着被翻得稀巴烂的田地,他的眼皮跳了跳,总有种不妙的预感——预感哪怕他们把这儿翻个底朝天,恐怕也翻不出半个“卜”字来。


    门口忽然传来了窸窣动静,是川老伯不放心自己的萝卜,在门口偷看。不看还好,一看他险些高血压发作晕过去。


    “你、你们——”他抄起自己的锄头就冲进来,“气死我啦!给我滚出去!”


    谢云逐早有准备,一挥手让领域洞开,先从里面掏出了一座方便面矩阵,然后将米面粮油一字长蛇摆开,最后再点缀几十个肉罐头。川老伯果然看直了眼,高举的锄头愣是没舍得砸下来。


    “这些东西赔你的萝卜,够了么?”谢云逐站在阵后,客气问道,“不够还有。”


    “够、够是够了……”川老伯狐疑地看着他,这男人不像个修钟匠,倒像个变戏法的,也不知从哪里掏出来这么多好东西。但凡大棚里种不出来的,在村里都是紧俏货色,这些东西岂止是够了,简直是价值连城!


    “那就好,”谢云逐微微一笑,“老伯,顺便再问个事儿,这里真的有人见过‘卜’字吗?”


    拿人手短,川老伯对他的态度顿时来了个180度大转弯,一边往怀里搂罐头一边道:“见过啊,见到那个‘卜’字的人就是我!”


    谢云逐眼前一亮,没想到还能见到目击者本人!


    “哦?什么时候,在哪里见到的?”


    “大概四个月前吧,就在大棚门口。”


    “门口?”谢云逐手里还拎着两个萝卜呢,就迫不及待地快步走出去,“这里?”


    “还要再外面一点。”川老伯给他指了个方向,正对着那片被水淹了的坟地,“那时候是晚上,我起夜上厕所,隔着窗瞧见坟地上飘着鬼火,就多看了几眼。然后我就看到了那个高高瘦瘦的‘卜’字,孤零零地站在雨里。我激动坏了,连忙拿上网兜去捉,就那么一点点动静,立刻惊动了它,‘卜’一下子跑得没影没踪了……”


    “你有看清‘卜’是往哪个方向跑的吗?”


    “没,那是晚上,还是多亏有大棚的光照着,才勉强看清一点东西。”川老伯遗憾地摇头道,“更何况那个字不是直着跑的你明白吧?它是一下子躺倒在了地上,那么扁的一个字,贴着地就跑没影咯!”


    “哦,是这样啊……”谢云逐掂着手里的萝卜,陷入了沉思。


    有意思,非常有意思,种种细节在他脑海里拼凑成了模糊的画像,而他的大脑如同计算机一样精密地运转,排除掉所有不可思议的答案,最后只剩下一副画面越来越清晰:深夜、坟地、碎骨、符号、鬼火、站在雨中的‘卜’……


    “喂,你站在这里偷什么懒呢?”光头从大棚里钻出来,不满地叫嚷道,“地是你要翻的,却给自己安排最轻松的活儿,我看你——”


    “闭嘴。”谢云逐随手把萝卜塞进他喋喋不休的嘴里,眼神里放出兴致勃勃的神采,“不用翻萝卜地了,我们的思路完全错了……不,应该说我们从一开始就被误导了,忽略了钟文必定指向其最原始的含义!”


    第168章 “目” 他有四只眼睛。


    光头和台小姐还听得似懂非懂, 就见谢云逐飞快地跑到煮人骨的大锅旁,用长柄木勺在里面搅动搜寻着什么,“老伯, 借我几块骨头吧!”


    川老伯正在喜笑颜开地收拾物资,脸上的三竖都快飘起来了, “随便拿,爱拿多少拿多少!”


    “这是要干嘛……”台小姐好奇地凑到锅边看,“哎哟喂,你把这东西捞上来干什么?!”


    谢云逐手上拿着一个圆圆的玩意儿,显然是一个死人头盖骨。


    “用来占卜。”谢云逐言简意赅地回答道,用手电筒照着, 仔细在手里打量着那块骨头, “上古时期的巫师,会将卜辞刻在龟壳或骨头上,然后根据烧灼后的裂纹来得到启示。这就是甲骨文的由来, 你看,这些字像不像甲骨文?”


    “所以你想从占卜里寻找‘卜’字?”光头立刻杠道, “为啥不是萝卜的‘卜’, 我们都翻了半天地了!”


    “这就是目击证词所带来的最大误导, 让你自然而然地将目光聚焦于萝卜大棚, 而忽略了‘卜’这个字的原始含义就是‘占卜’。”谢云逐道,“川老伯在那天夜里目击到的,的确是‘卜’这个字本身, 它点燃了火焰, 正在用坟地里挖出来的骨头进行占卜。”


    “说得像真的一样,你又没亲眼见到那天晚上的事。再说了,姓川的只看到‘卜’站在那片荒地上, 离坟地和大棚都很近,没准它是刚偷了萝卜出来呢?”


    “那我问你,为什么大水淹了坟地,会把骨头都冲出来?再穷的人也会为先祖备一口薄棺,好不让骨殖散落得到处都是。”谢云逐一边擦干头盖骨上的水份,一边答道,“我们踩到的那些骨头,恐怕都是‘卜’挖了坟之后散落在外的。”


    “呃……”这个证据相当有力,光头憋了半天终于杠不出来了。谢云逐又抬头瞟了他一眼,语重心长道:“光头啊,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分到我这一组吗?”


    “为、为什么?”


    “因为这一组的任务最简单最安全,不需要什么突出的能力。”谢云逐拍了拍他的肩膀,“还有就是,我怕你这张嘴到了别的队伍里,会挨打。”


    光头涨红了脸,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快干活吧。”台小姐冲他翻了个白眼,帮忙把锅里的骨头捞出来,一个个擦干检查,她忽然有所发现,“喂,你看这块,是不是占卜过的?!”


    谢云逐连忙接过来一看,就见那是一块肩胛骨,中间有一个洞,沿着洞口裂纹向四面八方散射,隐约还能看到上面刻着几个看不懂的字:“贞旬亡祸”


    “这是什么意思?”两人下意识看向谢云逐。


    谢云逐耸了耸肩,他又不是专家,怎么可能看得懂。不过他多少在副本中接触过祭祀占卜相关的知识,因而很快做了判断:“我不知这块骨头上写了什么,但是根据这上面杂乱破碎的裂纹来看,占卜的结果是‘凶’,它所询问的灾难必将应验。”


    光头“嘶”了一声:“好吧,就算知道了这些,我们怎么去找‘卜’字呢?半夜埋伏在这儿守着,还是去水里翻骨头啊?”


    “那是弱智的做法,”谢云逐用平淡的语气说了什么很冒犯的话,“我们不必寻找,而是要‘占卜’。”


    光头气得跳脚,捏紧拳头想揍他,“你他妈——”


    “去,给把我这些骨头中间都凿个坑,”谢云逐把一堆擦干净的骨头丢给他,“尽量薄,但不能凿穿,绝对不要破坏骨头本身的结构,明白了吗?”


    “哦……”光头听得一愣一愣的,脑袋忙着记要点,就忘了之前想干啥。


    他兢兢业业地凿了半天骨头,总算搞出了几个完美的成品,就见谢云逐拿过去,用小刀在其中一片头骨上刻着什么字:


    “‘卜’在坟地中吗?”


    这东西怎么看怎么邪乎,没准真的能行……光头咽了口口水,“接下来是不是要拿火烧啊?”


    “不急。”谢云逐也在绞尽脑汁地回忆,在某个殷商活祭副本中,他曾经在幻觉里见识过巫师占卜的场景,只是那时候匆匆一瞥,他也记不清所有步骤了。


    他想了想,把刀递给光头,“割点血,均匀地涂在骨头上。”


    “为什么又是我?!”光头大叫。


    “这个步骤叫‘衅’,是占卜前必不可少的步骤,以前都是直接宰了活人,用血涂在祭祀器皿上的。”谢云逐语调凉飕飕的,故意吓他,“你说我们三个里挑一个来‘衅’,谁会被选中?”


    台小姐立刻站到谢云逐身后,同仇敌忾地盯着光头,蟒蛇爬出来缠绕在她的脖子上,摆出了攻击的姿态。


    “啊啊啊啊啊你把我弄来就是折磨我的吧!”光头抱头大叫,然后哭丧着脸接过刀,在手腕上划了三公分的口子,才弄出足够的血涂满了整个头盖骨,积聚在刻好的字中,显出了别样的鲜红来。


    “嗯,应该够了。”谢云逐从窑里取了一块点着的炭,将头盖骨放在炭火上灼烤。


    遒劲有力的刻痕里浸透了鲜血,凡人的诘问在寥寥升起的烟气中询问上苍——


    “卜”在坟地中吗?


    只听一道清脆的破裂声,头盖骨上裂开了顺直而清晰的纹路,这下连台小姐也看懂了:“这是肯定的答复!‘卜’果然就躲在坟地里!”


    “不就是骨头烧裂了嘛?”光头已经不敢大声说话,就在一旁小声地杠,“我看烧出来的都一样啊……”


    “你说得对,”谁知道那个邪恶的男人还是听清了,深表赞同地点点头,“我还想再试一次。”


    “什么?!”


    不管光头乐不乐意,但谢云逐想要的一定会得到,很快他就得到了第二个占卜用的头盖骨,只是这一次他在上面刻下的卜辞是:


    “修钟会顺利吗?”


    这恰是他们最关心的问题,三双眼睛都紧紧地盯着头盖骨看,只见谢云逐用钳子小心夹着骨头边缘,在炭火上均匀烘烤,烤得洁白的骨头泛起焦黄,散发出了淡淡的焦糊味。


    “咔嚓”一声,毫无预兆地,这块头盖骨忽然就裂开了!


    如同踩碎湖面的冰,从中间那个凿开的洞开始,裂纹朝着四面八方扩散,记载着卜辞的头盖骨在瞬间裂成了好几块。


    此乃“大凶”!


    修钟不会顺利,而且恐怕会有大灾祸。火光照耀着三张苍白的脸,光头哆嗦了一下,心一下沉到了谷底,“这、这……别告诉我,这是……”


    谢云逐淡定地把骨头丢到一旁,然后拍了拍手上的灰,“都是封建迷信,不要自己吓自己。”


    那老哥你占卜这个做什么呢我问你?!


    “还是继续去找‘卜’吧。”谢云逐没事人一样站起来,“现在已经确定它就在坟地中了,接下来我们只要占卜几次,一步步地缩小范围,它跑不了的。”


    光头算是发现了,这个人就是选择性地迷信,只信他想信的,但凡发生的都是对他有利的。他怀疑这人不拜佛也不拜上帝,对着镜子插三根香只拜自己。


    这时候已经到了下午一点,算是一天中最亮的时候,不用打手电也可以看清坟地了。三人烤了会儿火,吃了午饭,顺便制作了更多的占卜人骨,养精蓄锐,就等下午把“卜”给捉拿归案了。


    “行动吧。”谢云逐率先站起来,拿起第一块骨头,上面是他刻好的卜辞:


    “卜”藏在水中吗?


    若答案为是,则要进一步询问它是否躲在泥中;若答案为否,则要占卜它是否藏在某块墓碑的碑文上……流程已经确定,接下来只要精密地执行就可以了。


    然而就在他们踏入潭水中时,忽然发生了一场小小的变故,从远处跑来了一只小动物一样的东西,有如一道贴地疾走的闪电,划开稀烂的泥地,一下从他们的腿边蹿了过去。


    大雨中本来能见度就差,光头险些被那个小东西绊倒 ,连忙低头去看:“什么玩意儿?黄鼠狼?”


    “像是有什么东西骑着一条蛇。”谢云逐也只勉强捕捉到了它的身影,没办法,实在太快了,从自己裆下穿过都没看清。


    “姓台的你把蛇放出来了?”光头立刻问道。


    “不是我。”台小姐拧着眉头,从口中发出“嘶嘶”的奇怪声响,她身上盘踞着的蛇都躁动起来,然而那个窜过去的小东西却迟迟没有回应。


    她继续道:“没有回应蛇神的呼唤,那东西不是蛇……”


    “哪里跑!给我站住!”


    说话间,从坟地那头跑过来一个高大的人影,动作快到不可思议,几乎像是一阵黑雾飞过了水潭,眨眼间就逼近他们面前!


    狂奔的人影一下子在谢云逐面前站定了,嗓门洪亮地问道:“你们有看到刚跑过去的东西吗?那畜生狡猾得狠,转眼就溜没影了!”


    这是一个衣衫褴褛、年过古稀的老头儿,身形要较一般人高大得多,要超过两米,看起来就有种似人非人的诡异感。他的眉毛头发胡子都凌乱花白,在暴雨的冲刷下也顽强地朝天支棱着。他的脸上照例是没有五官,但也没有像他们一样写着一个字,而是更为古怪的一副图案:


    那空白的脸上,上下左右画着四个平躺下来的“目”字,看起来好像四只炯炯有神、耀武扬威的大眼睛。


    “问你们看到没?”四目老头气哼哼地问道。


    “好像瞧见了,但我不太确定……”谢云逐挠挠头,“大爷,您能不能说说那东西具体长什么样?”


    四目老头瞪了他一样:“不知道就是没看到,算啦,我自己找!”


    也看不清他是以什么方式离开的,就好像一群飞舞的蠓虫,黑雾一样被风吹散了出去。等三个清理者反应过来,他已经跑出了几十米,兴奋地大声叫嚷:


    “好啊,让我逮到你了!叫你跑,你再跑啊?!”


    四目老头一边狂笑,一边手舞足蹈,看起来疯癫极了。他先是使劲踩踏了几脚,制服住脚下的东西,然后高举起鸡爪一样的手,“我的‘戈’在哪里?!”


    话音未落,他的手中先是浮现了一个长长的“戈”字,而后“戈”又很快幻化为一柄武器,长木杆上绑着金属制的戈头,这是一柄古老的杀器!


    四目老头举着他的戈,毫不犹豫地对着自己脚下的东西劈砍下去,一下一下又一下,砰砰砰!砸得地上泥水飞溅,那东西也早已没有了动静。


    即使是在追一个猎物,也未免太残忍了,那东西被这样劈砍,恐怕早已成了肉泥。


    这疯子相当危险,显然是避开为妙,然而谢云逐就是非常在意——他的本领可要比阿牛高明得多,阿牛利用钟文,还得把字预先写在纸上,这老头却可以直接在手中幻化出来——况且,他到底是在追杀什么东西呢?


    他这辈子或许就是要被好奇心害死,权衡片刻后,谢云逐还是没管住腿走了过去,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观察地上的东西:它看起来只有小孩胳膊粗细,黑黢黢的一长条,被打得蜷曲成一团,奄奄一息。


    这是……一个字?


    虽然构造简单,但也许是被揍残废了,谢云逐一时倒没看出来这是个什么字。


    四目老头已经杀红了眼,脚踩着那个奄奄一息的字,就用手里的“戈”去切它的身体,嘴里喃喃不休地怒骂道:“我最讨厌你这种切不开、解不了的字儿——你以为就你跑得快?看我不把你的腿都割下来!”


    那个字似乎不懂得说话,只在地上可怜地扭动打滚,生生受这腰斩之刑。


    “这是在干什么……”台小姐也走到谢云逐身边看热闹,看得眉头皱起,她不会蠢到去出头,但眼前的残忍场景还是叫她不舒服。


    四目老头忽然神经质地偏过了脑袋,四个眼珠转来转去,在一串不稳定的滚动后,最后死死地盯住了谢云逐的脸。他嘴里忽然发出了一连串高亢的吼叫:“哈,你也得死,都给我死!”


    说着,他像一阵漆黑的旋风迎面扑来!


    “什么——”台小姐在那扑面而来的杀意下悚然一惊,肾上腺素瞬间飙到了极致,叫她没有转身就跑,而是直接叫肩上的大蟒朝前扑去应敌!


    千钧一发之际,她的战斗本能救了她,碗口粗的大蟒瞬间被长戈切作了两半,而她甚至都没有看清老头是怎么出手的!


    被切成两段的大蟒蛇凭着惯性飞了出去,正砸在四目老头脸上,上半截忽然就融化成了一个“虫”,下半截则变成了一个“它”。


    “嘶嘶——”台小姐口中飞快念着蛇语,抓住这一瞬喘息的机会,裤管和袖中藏着的毒蛇巨蟒倾泻而出,毫不犹豫地向着老头发动了攻击!


    毒蛇如天女散花转眼逼近面前,四目老头竟然避也不避,一脚横扫就把绝大多数蛇踹飞了出去,手中的长戈舞得呼呼生风,毒蛇顿时被切作漫天纷飞的肉段。


    “跑!”谢云逐喝道,“他冲我来的!”


    不跑是猪,台小姐立刻撒腿飞奔了出去,她辛辛苦苦养大的蛇挡不了老头一击,被抓住就死定了!她会像先前那个字一样被活活打死!


    四目老头哐哐一顿揍打死了所有的蛇,然后随意地捏了几把身上被毒蛇咬出来的伤口,黑血汩汩涌了出来,变成了一个个“毒”字,顺着他遒劲有力的肌肉往下淌,落到水里就晕散了。


    忽然,脑后传来呼呼的风声,一记闷棍朝着他的后脑勺砸了下来!


    四目老头头也不回,随便抬了下胳膊,就把那不知什么东西给格开了。


    偷袭者——也就是光头——在泥地上摔了个四仰八叉,痛得爬不起来,只好扯着嗓子叫:“跑!不用管我,你们快跑!”


    他一个人的英雄主义表演没有引起任何关注,因为四目老头根本没有回头瞧他,然而也没有立刻追出去。


    他正经了神色,四只眼睛死死地盯着走到自己面前的黑发男人,以及他手中握着的一根奇怪黑色长棍。


    那根棍子漆黑、笔直、光滑,在雨水的洗涤下透着清冷的寒光,一如那个自信到敢和自己直接交手的男人。


    “来试试这个,”谢云逐以手拂过漆黑的长棍,挑衅地抬了抬下巴,“代表‘转折’与‘延续’的破折号。”


    第169章 “辶” 谢云逐大战老头。


    一个标点往往具有多重作用, 比如说谢云逐手里的这根破折号,既可以表示“延续”,又可以表示“转折”, 还有“递进”“解释说明”等用法。


    而使用者可以使用任何一种含义,自如地操控这些标点, 破折号的生效时长为:5分钟。


    应该够了……吧?


    他完全不及四目老头的速度快,但完全不必正面和他拼刀。谢云逐挥出手中的破折号,释放了“延续”功能,一米长的破折号顿时无限延长,穿破雨幕,朝着对方的门面横扫过去!


    这距离这长度, 只有他打别人, 没有别人打他的份。四目老头一下被长棍打了个猝不及防,仓惶举起手中的戈硬接了这一招。


    凭他的力气,向来只会把别人打飞出去, 然而那根其貌不扬的棍子有如弹簧一样,竟然反过来弹飞了他的攻击!


    这是“转折”的力量!


    虎口震麻, 四目老头手中的戈也脱了手, 他匪夷所思地瞪大了四只眼睛, 就见大黑棒子从头劈将下来, 那架势就是要把他当场揍成老年痴呆!


    可恶!岂有此理!


    “嗬!”四目老头气沉丹田爆喝一声,竟然直接举起两只手,硬接了这一招!强大的反作用力又要将他的手弹飞, 这一次他却紧扣十指, 死死地握紧棍子不放,身体硬吃了反弹的力道,口中登时喷出了一口鲜血。


    万事万物到他手中, 都会被拆解成一个个字,从未有过例外。


    然而怪的事情来了,这条黑棍子在他手中岿然不动,半点没有要变字的意思。四目老头心下犯了嘀咕,刚才那家伙管这根棍子叫什么来着?


    破折号?


    这又是什么玩意儿?他通晓这世上所有的字,这世间万物在他眼中也不过是由一个个字组成——然而很显然,对方手上拿着的并不是一个字。


    “喂,这到底什么东西?!”四目老头忍不住问道。


    那黑发男人却不答,他甚至没有急着出手,只是气定神闲地站在雨中,淋湿的衣服包裹出他挺拔的身形,雨水自发梢滴答落下,他站在那里,便是一座不动的山。


    见四目老头死死握紧棍子的一端不放,谢云逐便将破折号往前一送,叫那一端迅速延长。老头憋死了劲,跟着被顶飞了数米远,就是抓着这新奇玩意儿不肯放。


    “什么好东西,让我也瞧瞧!”他兴奋不已,吱哇乱叫,“你把棍子给我,我不杀你了!”


    谢云逐叹了口气,双手一抖轻轻松松收了棍,长棍一下缩成了他手中的一根短棍,老头则不幸屁股落了地,腾地一下又跳起来,那棍又咻地窜到了他屁股后面,对准他屁股就是一顿猛抽。


    “哎哟!哎哟!”


    好消息,四目老头总算弄清楚了一点儿棍子的原理;坏消息,对面耍了一阵,似乎更加得心应手,棍子伸缩自如力道绵中带刚,把他抽得那叫一个屁滚尿流。


    四目老头招架不住,终究还是捂着屁股跑了,边跑还边放狠话:“等着,管你有什么神通,我一定会回来的!”


    如来时一般,他像一阵黑雾转瞬之间又跑没影了。


    等了一会儿,见老头没有杀回来的意思,光头和台小姐才哆哆嗦嗦地跑回来,就见谢云逐仍站在那儿,喜怒不形于色。


    ——这得感谢天上落下的雨水,遮掩了他满头满背的冷汗。


    “好家伙,我都不知道你有那么厉害!”台小姐惊呼道,“那家伙的力气根本不像人,但和你对上,只有他被打飞的份!”


    “你手上什么东西,那么厉害?”光头探出头,却见谢云逐手里的黑棍子不见踪影,“不是,你的棍子呢?”


    “没了,一次性的……”谢云逐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然后劫后余生地干笑出声,“哈哈,就差6秒钟……”


    若是四目老头再晚走6秒,就会发现他手里的武器过期作废,尽管可以再掏出一个标点,但一下上手绝不会那么熟练,一旦被对手抓住了漏洞,足以让他被打死一万次。


    光头听明白了他话中的含义,也是抹了把冷汗,刚才哪怕是拱在泥里围观了两个人的战斗,他到现在腿还哆嗦着呢。


    这时候,谢云逐却已经没事人一般,朝之前被揍的那个字走去了。他实在很忙,忙得没有时间留给恐惧。


    光头盯着他清瘦的背影,心里也不由感到佩服——为什么这家伙永远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并且总是能义无反顾地做下去呢?


    好像他胸膛里燃着一腔火,风雨也不能浇熄,眼睛锚定着一个目标,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谢云逐把那个破破烂烂的字捡起来,摆弄了一阵,才总算看清了它的样貌——怪不得认不出来,因为严格来说那并不是一个字,而是一个部首:辶


    别说,长得还真的挺像一条蛇的,跑起来也是歪歪扭扭的之字形。想来这个部首本身就表达“移动”的含义,跑得快也就不奇怪了。


    可为什么四目老头要追杀这个“辶”呢?后来他杀红了眼,甚至还想对自己动手,自己身上有什么犯他忌讳的地方吗?谢云逐一时还没想明白,只觉得这里面必有古怪。


    “辶”并没有被打死,还在一弹一弹抽搐着,谢云逐怕它跑了,就丢进了爱神的领域里,以便将来不时之需。


    他们去敲小屋的门,川老伯警惕地拉开了一条门缝,“打完啦?没把我的菜田打坏吧?”


    “打完了,那老头跑了,菜没事。”谢云逐用膝盖抵住门,硬生生挤进了门里去,“老伯,你知道那个老头是谁吗?”


    “不认识,他不是本村人,是外面跑进来的疯子。”川老伯又是点头又是摇头,“他本领很厉害,疯疯癫癫,整天就追着字砍,倒也不伤人。不过大家仍是怕他,都躲着他走。”


    “不伤人?”台小姐哆哆嗦嗦、心有余悸,“就这还不伤人?!”


    “没准是你们惹到他了,”川老伯从鼻子里嗤了一声,“人家追杀个字,你们凑那么近干什么,又要河边走,又怕湿了鞋。下次知道躲远点了吧?”


    谢云逐没有理会他的冷嘲热讽,又问道:“外村人?他大概什么时候来的?”


    “就一个月前吧,有人在山上见到他,看到他叉开腿坐在地上,在石头上磨着手里的刀,他身边一地碎字,都是被他生生肢解开来的……”


    “据我所知,夜村周围早就被洪水淹没了,这个外村人是怎么突然出现的?”谢云逐很是不解,“难道他和我们一样,也是坐了乌篷船被请过来的?”


    川老伯连连摇头:“那乌篷船只有修钟匠才能坐,不然根本走不了水。”


    他又苦笑道:“追究这事儿有什么意义?自从去年刮了那场妖风,奇怪的事层出不穷,哪只差这一件?世道艰难,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过下去吧,能活着就不错啦!”


    谢云逐点了点头,也不再为难他,他们毕竟还有更重要的任务去做。他在通讯仪里提醒大家,注意一下脸上写着四个“目”的疯老头,然后把骨头分给了台小姐和光头,交代他们各自做哪些占卜工作。


    风雨如晦,三人一头扎进了被水淹没的坟地里,点点火光燃起又黯灭,在人骨碎裂的轻响中诘问鬼神,寻找一个深深隐藏的“卜”字。


    /


    在村北的河边,一条滚滚咆哮的大河中,忽然冒出了一个脑袋。他朝天猛吸了一口气,又一下子跌进了水中。


    那是二队的木先生,正在与汹涌的大浪搏斗,两条强劲有力的胳膊搏浪前行,却一下又一下被浪吞没。好在他腰上事先绑了绳子,岸上的两人一起使劲拉,才勉强将他拉上了岸。


    “这水里有古怪,你们这些水性一般的人,千万别下去!”木先生剧烈地喘着气,“我曾经几次横渡长江,但下了这个水,都差点上不来。”


    “会不会是水底有旋涡?”鹿小姐问。


    “不,这水是活的,底下就好像有水鬼在拉你的腿,上面就像有人在按你的头,”木先生想起刚才在水中的遭遇,后怕地解开腰上的绳子,“要不是绑了绳子,我就被这片水给留下了……”


    他们三人组成的小队,负责的正是“大禹治水”的“治”。不过在找字之前,他们还得先去看看钟。


    村子里大水泛滥,池沼遍布,过往的地图早就失去了意义。不过现在他们所在的这条河却是早已有之,在地图上明明白白地标出了名字——黄河。


    这名字听起来霸气,但其实也就十来米宽。在大洪水前,这条河流经村子,是重要的取水地。


    木先生的水性极好,不用任何装备就潜入水底,用水下摄像机给他们拍到了清晰的画面——那口钟果然沉在河底,上面写着“大禹溺水”四个大字,底下记载的故事则有点叫人发笑:


    相传在尧统治的时代,中原大地上洪水泛滥。大禹继承父亲鲧的遗志,改“堵”为“疏”,带领民众开山通渠、疏浚河道,历经13年艰辛,三过家门而不入,最终在治水的时候一不小心淹死在了水里。于是人们再也没治好过水患,大水在地上肆虐了千年。


    “这故事的结局怎么那么不对劲?”小康摸了摸下巴,他还是个大学生,声音很嫩,“我看那妖风高低是个野史学家。”


    “写在钟上的就是事实,并且很快就要应验了。”鹿小姐提醒他,“等到这个‘溺’字彻底融入古钟,这一切将不可更改,成为正史。”


    “管他史不史的,只要找到那个‘治’就行了吧?”小康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


    “准确来说,找到‘台’也可以,因为‘氵’已经有了。”木先生的性格则相对沉稳,他没有擦干身上的水,因为岸上的二人哪怕撑着伞,也早已被暴雨浇透。他走到岸边那些高高低低的土丘旁,“我想,在我们之前,已经有人做过相关的努力了。”


    “台”,这个字就字面意义来说,应当与高台有关,“台”这个字也会更加容易地出现在与本义有关的地方。


    就在黄河的岸边,村里人早就搭建了大大小小的“台”,有木头搭建的,有泥土垒成的,还有砖石砌的,有圆的有方的有高的有矮的……大大小小的“台”足有几十座,而且上面还有很多的祭祀痕迹,大概是村人在台上举行过一些召唤钟文的迷信活动。


    然而这些努力,并没有帮助他们找到“台”字。


    三人分头行动,绕着大大小小的台子走了一圈,自然也是毫无收获。小康嚼着泡泡糖,踩着人字拖淌水前行,嘴里不住地抱怨道:“为什么不直接把那叫台的女人的腿砍了?少了一条腿她又死不了!出去后找系统接上就好了啊……唉,真麻烦!”


    小康有很明显的反社会人格,几乎没法以正常人的角度思考问题,而且他也从来不隐藏这一点——据他所说,家里和学校都不希望他回去,所以他决定遂他们的愿,呆在游戏里死了拉倒。


    鹿小姐坐在最高的台子上,笑吟吟地看着他,“那如果我们需要‘康’字,你愿意献给我们吗?”


    “那不行!”小康马上道,“‘康’是我的姓,你要砍了我的头吗……”


    说话时他背对着高台,忽然就感觉后颈一凉,好像有什么东西贴着他的后颈划了过去!


    他吓得魂飞魄散,立刻跳开几步回头看,才发现那是鹿小姐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高台边,刚才就是用她凉凉的手,抚过了他的后颈皮肤……


    他背上一阵毛骨悚然。


    “上来吧,‘台’不在这里,”鹿小姐却好像没察觉他的惊恐,微笑着朝他伸出手,要把他拉上台子。小康立刻远远地躲开了她,自己撑着土台边缘跳了上去。


    说起来鹿小姐生得纤细苗条,一头柔亮的栗色卷发,虽然看不见脸,但瞧那气度听那声音都能感觉到,她必然是个美人。一开始她被指定为队长,小康是非常不服气的,然而相处了半天之后,他却总是对这个女人打怵——说不上原因,单纯是出于他的动物直觉,介于他平日里活得就像一只畜生,所以这种直觉向来都是非常准的。


    沉稳的木先生也跟着上了台,两个人才发现鹿小姐在泥地上画了一连串东西。


    第一个符号看起来有点复杂:“臺”。


    “这是什么玩意儿?”小康看着都快晕字了。


    “这是‘台’的繁体字写法之一。”鹿小姐用树枝指了指这个字的上半部分,“你看,上面这个‘吉’是‘高’的变形,表示高大。”她又指了指“臺”的下半部分,“下面的‘至’则是一支向下的箭,下面有一横,表示到达目的地。‘臺’这个字的本义就是到抵达台上站立的意思。”


    木先生发散了一下思维,“也就是说,我们得模仿这个字的本义,才能把这个字勾引出来?”


    说着,他走到土台中央,像个士兵一样立正了——这个愚蠢的动作看起来只能招雷劈,自然没有招来任何字。


    “你先听我说完嘛,我刚才告诉你的是一个错误答案。”鹿小姐的树枝在指间灵巧地转了圈,然后指向了旁边的第二个字。


    不,那根本就不是一个字,而是一个奇怪的符号。这个符号的上半部分看起来有点像一颗藤条上垂下来的豆子,下半部分看起来像一个口。


    “这个字,才是‘台’最原初的本义,是一个象形字。”鹿小姐点了点上半部分,“你看上半部分,是一个孕育在母体中的胚胎,而下面这个‘口’,表示婴儿刚刚长成的口鼻。所以‘台’的本义,应当是人类的胚胎。”


    “后来随着汉字的演化,我们另用‘胎’这个字来表示以前‘台’的意思,而用‘台’来作为‘臺’的简化,表示高台的含义。”


    小康听了一会儿就已经不耐烦了:“你怎么什么都懂啊,懂姐?”


    “亲爱的,那是因为我读了很多书,还走了很多路。”鹿小姐半点不生气,只是莞尔道,“再说了,我的本职是考古,对这些古文字一直很感兴趣。”


    木先生则跟上了她的思路:“所以你的意思是,在这些台子上不可能找到我们想要的字,那个真正的‘台’应该躲藏在……”


    鹿小姐打了个响指:“母亲的肚子里。”——


    作者有话说:有奖竞猜,鹿小姐其实是大家的一位老熟人了,她是谁捏?


    第170章 “台” 男人世代拥有这片土地,可女人……


    “当——”


    远远地, 一阵被雨水打湿的钟声响起,荡起连绵不绝的尾音。


    “哇啊啊啊——”


    学堂里,传出来几声嘹亮的哭声。


    但凡一个小孩开始哭, 另外两个就当仁不让,撒开嗓子加入合奏。被派来照顾三个小孩的, 却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哄完这个哄那个,忙得不可开交。


    “宝宝乖,不哭了不哭了……”春菱轻轻摇晃着怀里的孩子,急得脑门上生了一层的汗,时不时偷看一眼那个危险的男人。


    他是负责看守人质的修钟匠, 铁塔一样高壮, 脸上写着一个“风”字,他管自己就叫“风子”。


    小孩的哭闹声显然叫他极不耐烦,人躺在太师椅上, 腿却翘在茶几上,手里攥着一把飞镖, 单眼瞄准, 咻咻咻地朝着墙上的靶子射去——而扮演“靶子”那个角色的, 正是村长大人。


    王村长两股战战, 抖得快要站不稳,飞镖围着他的人体描了一圈边,但凡稍微动一下, 他身上非得被扎个血窟窿不可!


    “吵死了, 吵得头疼……”风子忽然一拍桌站起来,“你,让他们闭嘴!”


    春菱吓得寒毛直竖, 怀里的孩子受了惊吓,立刻哭得更凶了。若是想叫孩子安静下来,那非得到母亲怀里喝奶不可,然而……


    “不听话?”风子眯起眼睛,忽然笑起来,“你知道么,我最喜欢打女人了,游戏里就是好,随便打随便杀,也没人敢逼逼……”


    春菱吓得脸色惨白,战战兢兢地低下头,不得不伸手解开自己的衬衫和内衣,宝宝一下子扑了上去,叼着奶.头吮吸,顿时忘记了哭泣。


    风子没有挪开眼,就盯着她白花花一片的胸脯,嘿嘿地笑。


    “这不行啊!岂有此理!”王村长遮着自己的脸面向墙壁,老脸已经涨得通红,终于没忍住叫道,“春菱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呢,你不能这么糟蹋她!”


    话未说完,他突然感觉自己的膝弯被踹了一脚,顿时跪了下去。风子笑嘻嘻道:“老东西,这里有你什么事?你那二两肉还立得起来?去,把尿布洗了,没叫你不许进来!”


    王村长没法,只好抱着一沓尿布走出门,临走前还不忍地看了春菱一眼,门就在他面前轰然合上了。他抱着尿布在门口转来转去,一点办法也没有,愁得直叹气。


    这群修钟匠凶神恶煞,实力了得,其中最为畜生的就是屋里这个疯子,偏偏是他留下来看守人质!春菱这么个黄花大闺女,和他呆在一屋里,还能有个好?


    这边屋里,春菱似乎也预想到了自己的命运,低着头只是哄孩子,那高壮的男人却迟迟没有动静。她咬了咬下唇,改换了姿势,裙子便“不小心”掀开了一条缝,露出了白生生的一条腿来。


    “噗嗤——”忽然,男人发出一声嗤笑,仿佛看到了什么滑稽的事。春菱匆忙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很快娇羞地垂下头,悄悄把裙子拉好。


    “喂,我问你,你叫杜春菱?”


    “是……”


    “听说你是主动要来当人质的,为什么?这三个孩子又不是你的。”


    “她们几个都怕,吓得不敢来,我胆子大,也会照顾孩子,就替她们来了……”


    “哦,胆子大……”风子忽然站起来,拎起房间角落的一口衣箱,一下子拖到她面前,“我问你,这口衣箱是你的吧?那个发现了‘衤’的杜家闺女,是不是就是你?”


    “……”春菱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那就是你了,错不了。”不知为何,当风子和她正经说话时,那疯疯癫癫的样子便不见了,只剩下一种咄咄逼人的压力,逼迫着她的神经。


    他打开衣箱,开始翻那些衣服。


    “别……”春菱小声阻止道,“‘衤’还在里面睡觉呢?别把它给吵醒了。”


    话音未落,风子已经翻出了那件绣鸳鸯的红肚兜,捏着绳儿一抖,“衤”就滚落下去,趴在了下面一件衬衣上,继续埋头大睡。


    “红肚兜?还绣着鸳鸯?”风子拎起那女人的贴身之物,在春菱面前晃了晃,“那我问你,你一个没嫁人的女孩儿,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春菱的脸一红,嗫嚅道:“这、这就是没事绣着玩的,过两年等我嫁人了,总归用得上……你还给我!”


    她伸手去抓,风子一下子缩回手,把肚兜丢回了衣箱里。然后继续往下翻,从箱底的角落里,又翻出了一双婴儿鞋。


    天知道那个神秘莫测的豕先生,把鞋子找出来给他看的时候,他有多兴奋。所以他主动要求留下来看守人质,而豕先生也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对他说:“好好干。”


    “杜姑娘真是未雨绸缪啊,”风子手上的那双鞋,一看就是给刚出生的小孩穿的,还没他的巴掌大,“不仅准备好了嫁人的红肚兜,连小孩鞋也一起准备好了?”


    听闻这话,春菱的神情微微一变,向后靠在了椅背上,娇羞的语气也变得冷硬:“怎么——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我倒还想问问你呢,”风子抱着胳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虽然衣衫依旧凌乱,但这女人脸上已经丝毫不见羞涩,“谁派你来的?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乖着点,说谎可是要挨打的,我最喜欢看女人哭了……”


    面对男人高高扬起的巴掌,春菱轻蔑地一笑,“你吓不着我——那些打女人的男人从不叽叽歪歪,伸手就直接打了。”


    “再说了,”她压低了声音,“我是自己要来的,谁也没指使我。”


    风子举在半空的手顿时有些尴尬,“那你来做什么?”


    “哈,难道你看不出来?”春菱系上了胸口的一粒扣子,骂骂咧咧道,“我是专程来勾引你的——你也配叫男人,居然不上当?”


    “你他妈,”风子顿时气歪了鼻子,“我不动你,你倒还怪上我了!”


    他心里也庆幸,对方准备这一手美人计,显然有备而来,要是真的精虫上脑,没准这女人逼里□□直接把他给药翻了!


    “实话跟你说吧,我就是想找个男人带我走,离开这个鬼地方。”春菱翘起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去哪儿都行,永远别回来。”


    “为什么?”


    “你不是猜着了么?红肚兜,小鞋子……”


    “……你、你怀孕了?!”


    “是。”春菱抚摸着肚子,“已经三个月了,快瞒不住了。”


    未婚先孕,还是在这样一个封闭的村子里面,怪不得她想跑。风子摸着下巴,况且这没名没分的孩子生下来,也只会被当作修钟的原材料,没有一个母亲会想把孩子生在夜村。


    男人们想要守护先祖的村庄,因为他们世代拥有这片土地;可年轻的女人只想逃。


    “孩子爹是谁?”


    “孩子的爹名叫‘禹’。”


    “哪个宇?”


    “大禹。”


    风子一愣,心想村里还有叫这个名字的男人?还是她真的在说那个传说中的治水英雄?她没疯吧?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和父母说过,可连他们都不愿相信……”春菱缓缓道,“我的心上人名叫大禹,他只在夜晚出来,我们就在河里见面……”


    他们总是在夜里相会。春菱走出门,雨就停了,夜色清朗,天空像水洗过的镜子一样。她一直往家门口的河里走,碧波荡漾的河水上开满了莲花,仙人都在水底下行走,月亮也沐浴在河中,流淌着乳白色的光辉……她的好哥哥就在河底等她,他穿着藏蓝色的衣裳,脸色青白,皮肤冰凉,比世上的所有男人都英俊和强壮……


    风子听着她梦呓一般的讲述,禁不住大叫,“放屁!你就是在做梦!”


    “那你怎么解释这个?”春菱抚摸着自己的肚子,“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带着孩子离开这个雨下得没完没了的地方。这世上一定还有一片乐土,没有被洪水淹没,天上能看到太阳……”


    没有那种地方,风子心想,因为你不过是一个副本中的NPC,你所拥有的只有这一方逼仄的空间。


    “夜村永远不会灭亡,它就在这里,”春菱温柔地抚弄着自己的肚子,她身上焕发着母性的光辉,看起来仿佛有一种不可侵犯的神性,“只要我和我的孩子活下去,我们的血脉就会在这世上延续。”


    因为她是女人,而女人不需要故土,她可以自由地走在这世界上,播撒她的血脉。她们是女娲的后裔,一整个民族将在她们的胯.下诞生。


    风子后退一步,不知为何,他感到此刻不是春菱在和自己说话,她的声音上还叠着另一重宏大的音响,诉说着死亡与新生,诉说着人类的存在与延续。


    “哈,可给我找着了,藏得真够好的!”


    忽然,一道野蛮粗粝的声音冲进了房间,伴随着黄沙般的黑影冲破了窗户!


    变故就发生在一瞬间,一个面生四目、蓬头垢面的老头挥舞着手里的长矛,直戳戳地就朝春菱的肚子捅去!


    “哇呀呀呀呀,给我把‘台’交出来!”


    /


    鹿小姐带着木先生和小康二人,离开了黄河边,回到了村子里。


    既然“台”的本义是“胎儿”,他们这一行,便是要来村里找怀孕的女人。他们和村口的几个老妇攀谈了一阵,老妇说近来村里都没有女人怀孕,最近诞下的那一个,还是用来修钟的女娃钱鳯补。


    “没有怀胎的女人,”告别老妇后,木先生脸上浮现了愁云,“这怎么办?”


    “怎么可能没有?”小康哼笑了一声,“这么多年轻的男人女人,一天里有一多半时间黑灯瞎火关在屋里,还没有套……除了造小孩还能干什么?”


    的确,对一个闭塞的山村来说,这样人丁稀少的确奇怪,莫非是末日.逼近,让人们无心再想裤.裆子里的事?


    鹿小姐道:“即使有女人怀孕,也不会大张旗鼓地说出来。”


    “为什么?”


    “因为不想坐在食堂里最尊贵的位置,”鹿小姐掸了掸雨披的帽檐,水便哗啦啦地流淌下去,“哺育一个注定要被献祭的孩子。”


    气氛沉默起来,连两个男人都感受到了那种喘不上气的压抑。大雨无休止地砸向人间,空气中水汽弥漫,他们的皮肤都像是泡皱了一般,渗入了丝丝凉意。


    轰隆隆——


    远处传来了隆隆的声响,听起来有点像雷声,但又分明是从地上传来的,水洼里荡起层层的波纹,三个人都伸长脖子,向西北方看去。


    因为乌云盘踞,西北方位的雨最大,那边的村舍也大多是垮塌的状态,显出别样的荒凉。


    就在那废墟间,他们看到了几个高壮的汉子,正推着几辆大车往这边走来。


    每辆大车上都载着一口青铜大鼎,正是他们在食堂里见过的盛肉的鼎。每个鼎里都满满当当地装着东西,以至于盖子都被高高地顶起来。


    “让一让,让一让!”为首的汉子对他们没什么好声气。


    能行车的路的确狭窄,三人都朝路的一边回避,好让车子过去。鹿小姐站在一块岩石上向下望,终于看清了鼎里装着的东西——那是生肉,大块大块的生肉,新鲜到似乎还冒着热汽,有雨水冲刷过去,便冲下了淡淡的血痕。


    昨夜在食堂里,就是用这些原材料,煮出了那鲜美异常的肉吗?难道这群人刚从屠宰场回来?鹿小姐眯起眼睛看向村子的西北方,那里的雨势太大,废墟上都蒙着一层阴翳,看不清路的尽头有什么。


    “有情况,我们去那边看看。”


    车队走后,三个经验丰富的清理者都察觉了异常,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地向着村西北方走去。然而正在此时,他们三人身上的通讯设备都响了起来,里面先是传来了一阵驳杂混乱的动静,紧接着是风子竭尽全力的一声吼:


    “救——!!!”


    这一声过后,通讯里只剩下更加激烈的搏斗声,然后哔的一声,通讯彻底中断。


    “基地有危险!走!”木先生立刻折转方向,朝着学堂跑去,他们目前正在村子里,是最能够及时救援的一队。


    另外两人反应和速度都不慢,紧跟在他身后,如三只滑翔的雨燕穿过暴雨,疾速向着基地跑去。


    从收到急救信号到抵达,不过7分钟时间。学堂的大门仍是紧闭着的,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木先生正想推开大门,忽然门就从里面被踹开了!


    一道猛烈的黑风从门里冲了出来,谁都没有看清那是什么,就被气劲刮得倒向两边。待到站稳脚跟,那东西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只有淡淡的血腥气,混合在雨水的土腥味中,从院子里传了出来。


    “风子!”木先生大喊一声,率先冲了进去,便看到院子里满是激战过的痕迹,本来整齐摆放的水缸、桌椅、伞棚等物,都已经被砸得稀巴烂。


    那个脸上写着“风”的高壮男人,就这样立在院子中央,靠手上的一根铁棍勉强支起身体。他破烂的衣衫里暴露出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血落到地上很快又被雨水打散,淌成一片淡红色的湖泊。


    见到队友回来,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身体直直地向前栽去,木先生一把将他接住,一摸就是一手血。风子的喉咙里发出虚弱的声音:“人质……没事……”


    三人的心俱是一松,知道他是为了保护人质血战至此,心里都是钦佩。


    这时风子又勉力道:“是个老头,四个眼睛……”


    四眼的老头?那岂不是豕先生之前预警过的那个?三人的表情俱是一凝,尽管没有直接对上,刚才看他一阵黑旋风似的从院子里刮出来,就知道他极不好对付。


    “好了,不要说话了,你先休息。”木先生将他架在肩膀上,一手捂紧他的伤口,转头看向二人,“有没有治愈能力的神契者?”


    两人俱是摇头,鹿小姐说:“我有药,会一点包扎,你把他放到床上去,我来处理伤口。”


    风子的头向前一栽,总算是昏迷了过去,他的手无力地松开,从手心里滑落了一个奇怪的小铁片一样的东西,掉到了泥地里。


    小康走在最后,好奇地捡起来,发现那东西有点像一个放大了的逗号。风子不是神契者,却在那四目老头手底下坚持了这么久,是因为这个奇怪的道具吗?


    向前走,学堂大厅里更是一片狼藉,桌椅都被劈砍碎裂,显然大战一开始是从厅里开始的。人质们都还在,王村长抱着脑袋躲在一张桌子下瑟瑟发抖;三个孩子爬在地上,都扯着嗓子在哭;春菱姑娘蜷缩在地,口中不住地哀哀叫着疼,她身下竟然也淌着一小滩血。


    “春菱?”木先生愣头愣脑地喊了一声,“你也受伤了?”


    春菱想是听见了,然而不回答,反而将身子蜷得更紧了,只是哭。空气中弥漫着的除了血腥味,还有一种异样的味道。


    鹿小姐的脚步一顿,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便用手推了推两个男人的背,“你们先出去,去隔壁房间,带着村长一起。”


    “啊?哦哦,好……”


    待房间里的男人都走了,鹿小姐才蹲下来,抚了抚春菱的背,“没事了,让姐姐看看。”


    春菱转过脸来,煞白的小脸上满是汗水和眼泪,“我的孩子……”


    鹿小姐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掀开她的裙子,便看到那一片暗红色的碎肉。从春菱抽抽搭搭、泣不成声的诉说中,鹿小姐总算理出了事情的经过:原来那四目老头冲进来的时候,矛头直指春菱,幸好当时风子就在边上,将她猛地推到了一边。然而春菱到底是撞到了桌子,再加上过度惊吓,登时便小产了。


    “我的孩子死了吗?!”春菱握紧她的手,“我怎么感觉……他还在动,他要出来了……”


    的确有什么东西还在动……鹿小姐的手伸进血淋淋的肉中,找到了一根苍白半透明的细绳——这是未发育完全的脐带。她的鼻尖渗出一滴汗,拉着脐带往外拽,终于拽出了那个仍在挣扎蠕动的东西——


    这是一个“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