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藏” 谢:让我瞧瞧猫出门给我叼什么……


    谢云逐带着小队是第二个赶到的, 他快步走进未关闭的院门,走过那大战后的一片疮痍,便看到鹿小姐双手抱着春菱, 正站在屋檐下等候他们。


    春菱已经力竭昏睡过去,身上裹着鹿小姐的外衣, 两条光裸的小腿无力地垂着,上面还残留着斑驳的血痕。隔着屋檐下泼洒的雨幕,鹿小姐的神情十分严峻:


    “‘台’找到了。”


    “什么?!”光头吃了一惊,他们是收到求救信号才匆匆赶回来的,不见那个凶手,反而找到了一个字?!


    鹿小姐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 从里面拆出了那个仍挂着血丝的“台”字给他看。这个字仍在呼吸, 上面那个“厶”的点探到了下面的“口”中,看起来就像一个孩子正在吮着自己的大拇指。


    谢云逐看了一眼,就把手帕重新包好, 塞进了自己的领域中保管。


    “氵”是之前村人就找到了的,再加上这个“台”, 现在他们便有了“治”, 可以修好“大禹治水”那口钟了。


    “那个疯老头来过一趟又跑了, 风子受了重伤, 我刚给他上了药缝了针,”鹿小姐继续道,“但是内脏和骨头都一定程度地受损, 村子里没有医疗条件, 能不能挺过去要看他的命了。”


    谢云逐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在把看守的任务交给风子一人时,他就给了他“逗号”作为保命道具。相比起“顿号”,“逗号”的停顿能力更强, 但他一个人对上四目老头,的确也只够保命而已。


    “三队的情况呢?”谢云逐问道。


    收到了风子的求救后,他们两队都立刻作了回应,唯独三队没有吱声。台小姐很快地翻了一下他们的通讯频道,心里就开始打鼓,“从一个小时前,三队就没有动静了……”


    三队里有弥晏、君大哥和娟姨三个人,任务是去山上找“夸父藏日”那口钟。在分配任务的时候,谢云逐就有意将最强的三人放进了这队里,然而他们竟然还是失去了音讯!


    弥晏不是那种会擅自玩失踪的人,让他无法发送消息,只能说明他们队已经陷入了绝境。谢云逐皱了皱眉头,将手探入了领域中,只要还在同一个副本里,他们就可以用这种方式联络彼此。


    然而弥晏并没有握住他的手。


    爱神的领域中空空荡荡,甚至没有传来任何回应。


    偏偏鹿小姐这时候还雪上加霜,补充了一句:“我刚才看到那个疯老头,好像往山上去了……”


    谢云逐的眼皮跳了一下,因为他突然摸到领域里多了个什么东西,温热黏稠,像是血淋淋的肉块,又像是流成一摊的内脏,手指继续向前,他还摸到了一根类似于骨头的硬硬的东西。


    那是有点奇怪的、不规则的骨头,说实话,有点像人的脊椎骨……


    家猫独自外出,把什么脏东西给叼回来了???


    谢云逐匪夷所思地握住那截骨头,想也不想便用力往外一拉。“哗”的一下,那东西被他拽出了领域,沉沉地摔在地上,好像一头刚杀完的年猪。


    “啊啊啊啊啊——!”


    屋里所有的人在看清那东西的同时,都发出了或大或小或崩溃的尖叫。


    谢云逐闭了闭眼没有吭声,但额头冒出了两滴冷汗。


    躺在地上,毫无疑问是一具尸体,脸上写着一个大大的“君”字,正是君大哥。


    人刚死不久,尸体还新鲜热乎着——三队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弥晏这死小孩怎么什么东西都往领域里塞啊?!!!


    比以上这个事实更加恐怖的是,尸体只剩下了上半截,从腰部被截断,刀口相当整齐,内脏都淌了一地。


    而刚才谢云逐握住的,就是在腰部断面里伸出来的、一截血肉模糊的脊椎骨。


    /


    要说三队这边,从一开始走的就是一条最艰难的路。


    无涯山在村子的东南边,是一座相当陡峭的高山。夜村靠山吃山,也曾修出了好几条上山的路,然而在暴雨的冲刷下,这些路断的断毁的毁,早就无法通行了。


    不过他们这一队的三人,都并非等闲之辈。君大哥是神契者,绑定的却不知道是哪个神,手段相当高科技。他有数十只鸟型无人机,在他的指挥下,这些苍鹰麻雀都舒展羽翼,飞向了高山各处。


    依靠无人机提供的视野,三个人在嶙峋的乱石中,硬是开凿出一条上山的路来。


    再说娟姨,这个女人年龄不小了,然而动作却是三个人里最灵巧的。她一直披着一条黄褐色的毛皮大衣,这毛油亮光滑,雨水淋上去就顺着流走,滴水不沾。弥晏看她走在自己前头,在石头上轻巧地跳跃,活像一只黄鼠狼。


    她也的确是轻。她踩过的石头相安无事,弥晏再踩上去,却一下感到脚感不对。


    “咵哒——”


    猝不及防间,石头脱落山崖,弥晏一脚踩空,整个人也跟着向下滑去!


    走在他后面的君大哥唬了一跳,正准备用肩膀硬扛住他,却见那白发男人矮下腰,手臂一捞,竟是为了接住那块坠落的石头,以免砸到下面的人。他随手将石头掷入了山涧中,然后劲腰一摆,身体便轻巧地荡了回去——从头到尾支撑他的,只有握紧岩石的一只右手而已。


    “还走得动吗?”君大哥以第一视角目睹了全过程,目瞪口呆之际,便听到头顶传来白发男人的声音——他不再刻意压低后,声音其实是很干净透亮的,像刚长成的青年。


    “……”君大哥汗颜,他的能力不在爬山方面,也就不和这怪物客气,腆着脸伸出手,“拉一把,谢了啊。”


    青年的手握住了他的,那只手修长有力,连一个老茧都没有。而且这穿山越岭的,他的手竟然还非常洁净,指甲缝里都没有泥……君大哥还来不及发出感慨,就感到手上传来一股巨力,白发青年几乎是将他提了起来,硬生生带着他这个百十来公斤的负重,一步一步向上爬。


    凭着这条无人机勘测出来的捷径,他们很快就抵达了山巅。照片还是前几年拍的,那时候山上的树木还很茂密,和如今的情景大不相同了。不过村里的老人告诉他们,那块山崖很有特点,以前还是个景点,叫作“猴子偷仙桃”,他们看见就晓得了。


    三人几经寻找,终于找到了那块很有特点的山石。


    “这块石头是猴子,对吧?”君大哥比对着手里的照片,“这块小的石头,就是桃子了,别说,还还真挺像的。八成就是这儿了。”


    然后他两手一摊,“问题是,钟呢?!”


    本该立在山崖上的“夸父藏日”钟,不见踪影。


    “你看这一圈岩石的颜色,放过钟的痕迹还在,”娟姨蹲下来仔细查看,“说明钟之前还在这儿的,却被人拿走了。”


    拿走?说得轻松。且不说一人多高的钟如何搬动,就说这片陡峭的山崖,光是爬上来都费劲。除非……


    “除非几个人硬推着钟,一直把钟推进了山崖里。”娟姨又道,“但如果这么做,一定会在岩石上留下痕迹,但地上却没有任何拖拽的印子……反正我感觉,这事儿邪乎得很,不像是人做的。”


    三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看通讯仪里的消息,其他两队都已经找到了要修的钟,一队已经拍好了照片,二队也准备下水去拍了,他们却是上来就碰了一头灰,连要修的钟都没找见!


    “这口钟是被‘藏’藏起来了。”弥晏忽然道。


    君大哥瞥了他一眼,心想这小子怪可爱的,说话还说叠词呢。


    娟姨却是听懂了他的意思,“你是说,这口钟的失踪与‘藏’这个字有关?!”


    他们找的钟上面写着“夸父藏日”,鸠占鹊巢的正是这个“藏”字。若钟的失踪非村人所为,这个“藏”字就难免叫人在意了。


    弥晏点头,“从山顶开始,我们从上到下搜山,运气好的话,这口钟说不定仍被藏在山里。君大哥,麻烦你的无人机尽量贴地飞行,洞窟之类的地方也不能放过。”


    他说话时温和有礼,总是一副好商好量的口吻,没有半点盛气凌人,这就和他那个黑发的同伴很不同。君大哥和娟姨心里都犯了嘀咕,若不是之前见过这家伙单挑村民的恐怖战绩,恐怕还会觉得他好欺负呢。


    他俩都点头如捣蒜:“晓得晓得,这就出发。”


    “还有,留意野猪。”


    “明白明白。”


    以前没下暴雨,山林还茂密的时候,村里人就常见到野猪,还有村人说曾看到过“逐”这个字,骑在一头奔跑的野猪背上。


    “逐”的本义,便与追逐野兽相关,走之底上面这个“豕”字,最开始就代表野猪。所以这个目击证词相当具有可信度。他们这次上山,既是为了找钟,也是为了从野猪身上找这个“夸父逐日”的“逐”字。


    可惜他们一路上来,看到都是被泥石流摧毁的山林,和泡在水中腐烂的草木。人都快活不下去的世道,真的还会有野猪幸存吗?


    于是个各自分散搜山,到了中午,总算有所收获,君大哥在通讯里大喊道:“快来,这里发现了一口钟!”


    弥晏和娟姨连忙赶过去,发现那口钟的位置的确刁钻,竟然在一片悬崖壁上的山洞里。若非有无人机,他们找到天荒地老也不可能找到。


    君大哥已经绑了安全绳,将自己从峭壁上吊了下去,贴着崖壁爬进了洞里。


    弥晏单膝跪地,站在山崖边朝下张望了一下,近千米高的落差,下面是滚滚奔流的洪水。正常人看一眼都会恐高的画面,他心里却没有掀起任何波澜——他迈出脚,直接从山崖上跳了下去。


    “啊啊啊!”君大哥站在山洞里,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影跳下来,吓得心从喉咙口起飞。然而那个挺拔的身影却没有直直坠下去,他定睛一看,才发现他在翻身下来的同时用一只手抓住了崖壁,整个人就这么稳稳地吊在悬崖边。


    大眼瞪小眼两秒,弥晏的声音幽幽飘了过来:“往后退两步。”


    君大哥蹭蹭退了好几步,直到背都贴上了崖壁。


    弥晏前后摇摆身体,瞄好角度,便朝着那个崖壁上的山洞跳过去,不多不少,正跳进来两步的距离,又为了矫正重心退了一步。“咔哒”一声,他身后的小石子滚落下去,半天都没落地的声响。


    “我去,你要吓死我啊……”君大哥目睹了这惊险的一幕,直拍着自己的心口给自己降血压。他今天的所有惊吓都是这个怪物一样的家伙给的。


    “下面还有空吗?”娟姨的声音传下来。


    “没位置了。”弥晏也冲上面喊道,“你在上面接应吧。”


    “好嘞。”


    他所言不虚,这个悬崖壁上的山洞本来就浅,再加上一口大钟两个人,更是快没有下脚的地方。


    “刻字的地方都朝着里面,看不清。”君大哥打开了好几个应急灯,把山洞照得亮堂堂,“也不知道是不是‘夸父藏日’那一口。”


    弥晏自然也发现了,手贴在钟壁上感受了一会儿,又敲了敲,不知道在评估什么。君大哥看着他简直有点发憷,心想他总不会……就听弥晏道:“你再后退一点……嗯,好了,就站那里。”


    话音未落,他展开双臂抱住一人多高的大钟,也不见多少用力,就将一口巨钟生生抱离了地面!


    “操!”君大哥终于忍不住骂娘了,牛顿呢,来评评理啊!


    白发青年的每一步都踩得很重,双脚深深地嵌入地面,他沉沉地走了三步,然后将古钟重新放回了地上。地面甚至没怎么震动,显然他是稳稳地控着力气轻拿轻放的。


    古钟足足被他转了90度有余,那些字都露了出来。然而君大哥觑着他的脸色并不好,连忙拿着灯走过来:“怎么?不是‘夸父藏日’?”


    这也没办法,夜村里到处散落着古钟,没人规定这里不能有一口别的什么钟。


    “的确不是,”弥晏却不是在为这个纠结,“你快来看,这口钟很怪,像是坏了……”


    君大哥凑过头来一看,不光是皱眉了,简直是倒吸一口凉气:“哎哟我去,这口钟怎么回事?!”


    的确不是他们要找的钟,上面记载的是另一个神话故事,叫作“仓颉解字”。


    下面的小字大意是说:上古时代,勤劳的先民根据天地万象、鸟兽虫鱼创造了最初的文字。然而一个可怕的妖魔诞生了,其名为仓颉,脸长得像龙,生着四只眼睛。他走到哪里,就将哪里的字分解消灭,将最初的文明毁灭殆尽。


    “应该是‘仓颉造字’对吧?”君大哥情不自禁地放大了音量,“别欺负我没文化,应该是‘仓颉造字’才对吧!”


    “是啊,应该是‘造’字才对……”弥晏抚摸着那个不详的“解”字,心想若是谢云逐在这里,恐怕已经推断出了个五六七来,可他身边只有一个哇哇叫的笨蛋……分开才半天,弥晏就已经想他了,拿出手机从各个角度拍了照片,准备拿回去给阿逐看。


    “你说的没错,这口钟也是坏的!”君大哥用手抚着额头,越想越是棘手,“你说会不会是这地方太偏僻,村人都没发现这口坏钟,所以才没有发布任务?这种情况下,我们需要修这口钟吗?如果还有更多隐藏的坏钟怎么办?五天时间哪里来得及全找出来修好?!”


    “不,这口钟不用修。”弥晏抚摸着那个端正的“解”字,“这个‘解’字已经彻底取代了‘造’的位置,这口钟已经被敲响过了——上面记载的一切都变成了正史,变成了无法更改的真实。”


    他每说一句,君大哥的心就沉下去一分,“这、这……”


    “所以我们的动作必须快,因为在我们行动的时候,有一个钟文杀手也在行动,”弥晏握紧拳头,在钟上敲了一下,“他会无差别袭击每一个文字,说不定会在我们找到前就杀了我们要找的字!”——


    作者有话说:这破班上得人有点不太好了,每天都是扁扁的一坨在码字[心碎]


    第172章 “卯” 可以左脸得到亲亲,右脸挨巴掌……


    两人从那岩洞上来, 便和娟姨说明了下面的发现的“仓颉解字”钟。暗处潜藏的危险让三人更加不敢懈怠,继续分头搜山。


    弥晏选择了最为陡峭的一处山崖,他在枯树乱石间穿梭, 上山下地如履平地。只是他搜索的速度再快,看到眼前那片连绵的山海时, 依旧会感到阵阵无力。


    听听,“夸父藏日”,连太阳都可以被藏起来,更何况是藏一口钟。


    弥晏攀上了一棵巨大枯木的顶端,如一只雪鸮般蹲在树梢,整片无涯山脉便尽收他的眼底。领域扩散出去, 凡所抵达之处, 一切都无所遁形。大山那湿冷、漆黑的轮廓渐渐在脑海里成形,闭上眼睛,他能够听到层层叠叠的雨声下, 一颗蘑菇正在释放孢子,腐殖质里破灭了几个气泡, 这整个自然的宏大交响……


    可是这仍不够。


    如果、如果他能拥有更多的爱, 是否能做得比现在更多?


    然而阿逐已经尽可能地给了他那么多的爱, 他也始终贪得无厌地索取, 可为什么总不够呢?弥晏隐约感到,他的上限不在这里,至少曾经的他——在他还叫“艾深”的时候——一定能做得比现在更多。


    他好像失去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 就像遗失了一把钥匙, 所以便再也无法打开那扇门……


    “啾啾啾啾!”忽然,一阵急促的鸟叫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弥晏抬头一看, 便看到了君大哥的无人机麻雀,正在播报求救语音,“请求支援!请求支援!”


    君大哥遇到了危险?弥晏看了一眼安静的通讯仪,发出询问信息,然而那头并没有回答。无人机已经起飞,他便连忙跟上,在树与树间穿梭。


    翻过了一座小山包,无人机才停下来,围着一处沟壑盘旋。


    这里的地势微微凹陷,横躺着几棵枯树,散发着阴冷的腐烂气息,四下里看不见君大哥的身影,他的无人机却全都焦躁地在上空盘旋。


    娟姨比他到得早,人已经沿着坡滑下去,仰头对他喊道:“底下有个隐蔽的山洞,姓君的可能是不小心掉进去了,这里有挣扎的痕迹,我还看到了他的手电筒。”


    弥晏也踩着石头下坑,果然在乱石枯叶间找到了那个山洞的入口,很窄,将将只供一人下去。就算君大哥不小心踩空了脚陷下去,也完全来得及扶住周围,将自己拔出来。


    “叫了他半天,一点回应都没有,”娟姨扒拉在洞口向下张望,“要么是摔晕了过去,要么是……底下有东西。”


    弥晏用绳子吊着强光手电塞入洞口,一直下了五六米才触底,这个洞可够深的。他操控着绳子晃了一圈手电,便将不大的洞内看了个囫囵。


    洞里的空间大概有一间卧室那么大,没有别的出入口,四周是光滑的岩壁,底下是嶙峋的山岩和肮脏的积水,看起来没什么能藏人的地方,偏偏不见君大哥的身影。


    可若是君大哥不在这里,他的无人机为何又会发出求救?为何会像蜜蜂一样在上空嗡嗡盘旋?如今这个洞看起来,倒更像是一个请君入瓮的陷阱。


    弥晏想起了临行前阿逐交代他的话,他说一定要保护好君大哥,哪怕他不幸死了,至少也得把尸体带回来。


    当然,即使阿逐没有这么交代,弥晏也不会丢下队友不管,人类对他来说是必须保护的脆弱生物,从来如此。


    “我下去看看,你在上面守着。”


    “真下去啊?”娟姨咋舌,一脸不赞同,“下头看起来邪乎得很,不要你也折里头了,反正咱照过了下面也没有钟,要不……”


    “我不会有事的。”弥晏抬头对她笑了笑。他现在只能相信,必须去救人,必须去爱人,唯独爱可以让他变得更加强大。


    “哦……”娟姨一愣,明明看不清脸,可是那一笑竟化解了几分她的焦虑,这个青年身上的确有一种镇定自若、无所不能的气场。


    说话间,弥晏已经把绳子绑上了自己的腰,试着下到洞里。他的身形瘦削,身子骨又灵活,不费一点力便挤进了那个狭窄的洞。雨水跟着他一起灌入,像一个小瀑布从洞口落下,又沿着洞底的暗河渗入岩缝中。


    “咵哒——”


    弥晏落了地,感觉自己就像掉进了一个黑窟窿里。不知道是不是落叶堆积,洞里充斥着土腥气和腐烂的味道。


    他不敢怠慢,立刻取出几盏应急灯放在洞穴的各个角落。


    明晃晃的灯光照耀之下,果然叫他发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在光滑的石壁上,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刻痕,有一点像汉字,也有一点像图画。那古朴笨拙的刻画,有点像远古人类的壁画遗迹。


    “底下有东西吗?”娟姨扒在洞口问道。


    “墙上好像有字……”


    弥晏仔细看去,其中一幅比较完整,画着两条竖,每条竖上面各有一个半圆,看起来就好像背对背的两面小旗子,长得有点像汉字“卯”。


    不知为何,他望着这个字入了神,身上的鸡皮疙瘩全起来了——那古朴粗拙的笔画渐渐模糊,散出了灰黑的重影,恍惚间眼前的画面越来越逼真,渐渐变作一具从中间被剖开的尸体,人皮被撕开,肋骨向两侧自然翻开……


    这是一场古老的祭祀,祭品是一个从中间被一剖两半的人。这场人祭被画了下来,左一半右一半,就像背对背的两面小旗子,几经演变,最后变成了“卯”……这个字本身,就是那场血腥祭祀的明证。


    弥晏打了个寒噤,即使不具备“恐惧”这种情感,他也仿佛嗅到了那穿越千年的血腥气。脚步停顿三秒,他用理性接管了自己的行动,强行挪开视线,不再去看墙上那邪性的壁画。


    这里八成藏着一条副本支线,但重点是要找到君大哥,弥晏已经确定人不在洞里,那就还是赶紧上去为妙。他仰头看向那个洞口,刚想叫人,就见娟姨的脸探进来,冲他喊道:“我算出来了,人在地底下,你还得朝下挖!”


    隔着一道雨帘,她那张尖尖的脸也变得模糊难辨。弥晏定定地看了她一眼,“你怎么知道?”


    “我刚做了个法,仙家告诉我的。”娟姨道。狐黄白柳灰,是东北那片的出马仙,娟姨看起来似乎懂点此间门道。


    “但你不像是被仙家上了身。”弥晏的语气已经冷了下来,闯了那么多副本,怪力乱神看多了,自然没那么好糊弄。


    “我有我的路子,我不请神,我直接使唤它们。”娟姨抖了抖身上油光水滑的大衣,“就是偷了这仙家的皮毛,没法再回人间去了。随你信不信吧,反正我都告诉你了,人在地底下。”


    在被骗的风险和救人的需求之间权衡了一秒,弥晏还是下了决定,同时又警告道,“你最好就呆在那里别走动,我能闻出你身上的狐狸味。”


    “那是,那是……”娟姨道,“你快点挖吧,上面这些无人机快闹疯了。”


    她知道自己的心虚被看出来了,然而并非是因为说谎,实在是仙家给的预言太过古怪,它们说君大哥既在下面,又不在下面,既待在原地,又要慢慢跑远。


    一个人怎么能既在又不在呢?实在叫人费解。所以娟姨使劲把头探进来,也想看个明白。


    怕伤到人,弥晏挖得很小心,但速度依旧飞快。不知道第几铲子下去,他忽然有所察觉,一下丢了铲子,改用双手去挖。


    很快,就被他挖出个灰头土脸、圆咕隆咚的东西,那分明是君大哥的头!


    “出来了,果然在地底下!”娟姨兴奋大叫,“还活着么?还有气么?”


    弥晏把整个脑袋挖出来,伸手探了探,然后缓慢地摇了摇头。


    尸体都已经有点冷了,君大哥的脸上那个“君”字极为扭曲,目眦欲裂,仿佛死前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画面,嘴巴也张到了极致,里面灌满了泥汤。


    被整个活埋进地下这么久,能活才是个奇迹。然而君大哥这样一个胆大心细、经验丰富的神契者,谁能够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给杀了?而且前后不过十来分钟,凶手居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人给活埋了?


    “怎么会这样,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若是没有无人机求救,那一个大活人就消失得无声无息,就跟被大山活吞了一样。娟姨裹紧了身上的皮草,也禁不住洞里冒上来的丝丝寒意。她虽没有下去,但总是感觉洞里有什么东西,问仙家,仙家也怕,叫她赶紧跑了为妙。


    “唉,死了……就死了吧!”她实在怕队里最厉害的高手也折在这儿,就剩她一人呆在这鬼山头,“小弟弟,你赶紧上来吧,这下面有东西,不吉利得很呐!”


    弥晏却不听,似乎被什么东西魇住了,继续向下挖。他将领域在手掌延伸,变成了两把柔韧的铲子,很快就挖出了一个近一米的垂直大坑,一直把君大哥的腰都挖了出来。


    然后他忽然停滞了所有动作,望着那鲜血浸透的烂泥“啧”了一声。


    娟姨没见他这样沉不住气,连忙在上面问:“怎么啦?”


    “有人在下面使力。”他一边解释,一边用手穿过君大哥的胳肢窝,将他的上身固定住,猛地向上一拽!


    弥晏的力气可以这样形容:他单手做俯卧撑的时候,谢云逐最喜欢一屁股坐在他背上玩手机。他可以一直做到谢云逐手机都玩累了开始打瞌睡,然后抱着他回房间睡觉。


    然而尸体已经深深嵌入了土中,下面那个东西在一惊之下,立刻也开始拼命往下拉。双方各拽一边,铆足了劲就开始拔河!


    对面的力气虽不如弥晏,但也大得惊人,一番角力之下,谁也不肯相让,结果最先出问题的,只能是中间这根“绳子”。


    在一阵叫人牙酸的肢体断裂声之后,君大哥像是萝卜一样被拔出了地面,弥晏踉跄后退几步,怀里抱着他的上半截尸体,他的下半截身体则一下被地底的玩意儿抢走了,再也看不见了。


    “……”弥晏左右看看,忽然用手在空中划开一道粉红色的裂缝,这是把领域打开了。然后他把君大哥的半截尸体往领域里一塞,周围顿时清净,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这、这……你们把人扯断了?!”娟姨大为崩溃。


    “不是,他的腰本就只剩骨头连着了。”弥晏小声解释道,“我都没用力……”


    “哎哟我去,”这什么犯错小狗的语气,我又不是你男人,卖萌有用吗?!娟姨握拳拍地,“这是用不用力的问题吗?!啊?!”


    弥晏灰溜溜地转移视线,不搭理她了。他这随意一瞧,便又看见了岩壁上那个阴森可怖的“卯”字。


    等等,拦腰被砍了好几下,只剩骨头连着,活活被剖成两半的人……难道说?


    弥晏悚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甚至可以想象,君大哥被什么东西拖进了洞里,还来不及挣扎,这个铡刀一样的字就从壁画上跳下来,朝着君大哥的腰上劈去!


    可这仍不能解释他为何在土中,也不知道下面是什么力量在拉他。弥晏的目光继续在壁画上寻找,这一次,他的目光定格在了一个幅抽象的图案上:


    那是一个垂直的土坑,像一个竖直的长方形,长方形里画了一个人。土坑的上面则长了两棵草。线条又开始扭曲出重影,演绎着从图案到文字,文字又历代更迭的历程。


    恍惚间,弥晏终于看清了这个字的本相,它是“葬”。


    原来“葬”最初的写法,就是这样一个埋人的土坑。


    那么把君大哥瞬间埋入土坑中的凶手,也再明白不过了。


    好了,伤脑筋的推断环节差不多该结束了。弥晏知道了自己该砍谁,心情有所好转,手伸进领域里开始掏武器。


    普通武器对这些诡异的字没有用,所以弥晏没有拿出自己惯用的刀或弓箭,而是打开了装满标点符号的“文具盒”。


    “要了命了,你别在下面愣神了!”娟姨的声音越来越急切,“墙上的字都在动哇,你快上来!”


    连她头顶的无人机,那些叽叽喳喳的金属小鸟们都叫起来:“跑!跑!坏蛋来了!快跑!”


    “听见没,快跑!”娟姨喊了两嗓子,忽然觉得哪里不对,猛地抬起头,浑身的毛顿时都炸了起来。只见她拢着皮毛大衣就地一滚,竟像个狐狸似的一溜烟跑没影了。


    就在她前脚踏着的位置,一个黑压压的人影覆盖下来,蹲着往洞里看。


    从弥晏的视角,上一秒还是娟姨惊恐的脸和叫声,再抬头时,他看到的是四只散发着凶光的眼睛。


    “字,我闻到了字的味道……”那长了四只眼睛的老头喃喃自语,口水都快滴下来了,“这里到处都是字啊……”


    长着四只眼睛,又以追杀文字为乐,弥晏心里已经猜到了他的身份,仰头问道:“你是仓颉吗?”


    他不像谢云逐那么能言善骗,说什么都直来直去。好在那老头肠子比他还直,乐呵呵道:“哦?仓颉!对了,好久没人叫我的名字了!”


    仓颉一边说,一边扒拉着洞口的碎石,试图挤进来。他的身形比普通人类要大上一圈,像是另一种生物。


    “原来如此……”弥晏的话音未落,地洞之中,变故陡生!


    壁画上的图案蛰伏已久,忽然发难,一道霹雳般的冷光从背后袭来,弥晏背后长眼一般,垫脚一跃便攀附到了湿滑的岩壁上。


    以他的眼力,都险些没看清那道攻击!


    不是刀光或剑影,也并非箭矢或子弹,而是一条发光的线,一条横贯整个地洞的线,随着它的高速移动,拉开了一个死亡的弧面。


    它的覆盖范围毫无死角,除非在那一瞬间立刻趴下或跃起,否则下场只有被腰斩。


    这就是“卯”的全力一击。


    君大哥就是这么死的,可惜他并不是君大哥。


    墙上的壁画全都在动,好像无数条扭曲的虫子在抽动,这些最为阴毒血腥的字眼正在疯狂地旋转、扭动、狂舞,一场无声的祭祀正在活过来,降下最古老的杀意。


    然而在那些眼花缭乱的文字中,弥晏还是死死盯着“卯”字。他侧头躲开几柄“矛”的攻击,脚刚踩到地面,就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灼热——地上不是积水,而是熊熊的火焰,瞬间将他的皮肤烫得通红,一个“烄”字就藏在火中,这个字最初的含义,是把人放在火上烧死以祭天。


    与此同时,好几个长着硕大头颅和细长身体的字,悄然无声地从背后接近他,那是一群阴森森的“鬼”。


    种种诡异的、难以名状的攻击汹涌而至,所有的字都暴动起来,要将他绞杀在洞中!


    偏偏弥晏有着绝难被外界所撼动的心性,沸反盈天的声响在他耳中都如落针般清晰可辨,但并不足以叫他分神。他强顶住火焰炙烤之苦,动作快过鬼魅,在叫人喘不过气的激战中他甚至还在冷静地思考,就像阿逐教他的那样。


    然后他果断从文具盒里,挑出了最合适的武器——


    “ ”


    双引号比较奇特,和书名号、括号等都是成双成对出现的。他一手握住前引号、一手握住后引号,对准躲在其他字身后的“卯”高高举起。


    他们之间至少还隔着四五米远,然而那个字还是隔空被引用了出来,被框在了前后引号之间动弹不得:


    “卯”


    被双引号框住的“卯”拼命挣扎起来,然而无论如何都无法挣脱那引力,一下子就被吸入了两个引号间,然后被弥晏一把攥住,握在了手心里。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这时候仓颉甚至还在挖那个洞。弥晏揪着手中扭动的“卯”字,挥动胳膊,猛地把它朝头顶掷去。


    “接着!”


    “卯”字划出了一道抛物线,抵达最高点正要降落,一直粗壮的、远大于常人的胳膊就从顶上伸下来,抓小鸡一样抓住了它。


    “哈哈,逮住一个!”


    仓颉狂笑,笑得脸上四个眼睛都在颤抖。小孩玩泥鳅似的,他用粗粝的大手握住了“卯”的两边,然后胳膊上的肌肉鼓起,猛地朝两边一撕!


    这场肢解没有任何声音,然而所有的字都仿佛听到了那残忍的撕裂声,它们在同一时刻停止了动作,仿佛屏住了呼吸似的,颤颤巍巍地看着它们的同类被活活肢解。


    仓颉左手拎着“?” ,右手拎着“卩”,炫耀似的抖动着。刚才还耀武扬威的“卯”,在他手中已经被活生生撕成了两半。他朝底下吆喝着:“再来一个,再来!”


    这还了得,一瞬间所有的字都开始拼命逃窜!它们还试图躲进岩峰中、地底下,弥晏随手用引号一引,又引来了一个“戠”字——这个字在壁画上显示的是将人杀死后风干做成腊肉,也不知道它本身的味道怎么样。


    像喂熊似的,弥晏再度把字抛了上去,仓颉手上把玩着“卯”不得空,脸上便裂了条缝,一条吊死鬼般的长舌头垂下来,一下卷住了“戠”字,吸溜回嘴里嘎巴嘎巴地嚼。


    “好吃!珍馐美味啊!”


    这光景,所有的字都已经跑没了影,仓颉也总算像是玩累了,心满意足地缩回了脑袋,畅快笑道:“真痛快!下次再来!”


    这时,弥晏手里的引号也差不多失去了功效,被他随手丢回了领域里。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又摸了摸自己的胳膊,难得没有受什么伤,叫他还有点不太习惯。


    这得益于他及时猜到了仓颉的身份,想到了引号的妙用,然后用上了这驱虎吞狼之计。若非如此,他现在应该被前后夹击,陷入苦战之中。虽然他不会输,但最后难免又是一身伤,让阿逐看了伤心。


    脑子果然比拳头好用,弥晏现在有点尝到滋味了。他笑了笑,因为又想到了一个今晚可以和阿逐炫耀的、可以被夸奖的理由。紧接着眼睫又沮丧地垂落下来,因为钟没找到,君大哥也只抢回了半个。


    那么可以左脸得到一个亲亲,右脸挨一个巴掌吗?他倒也不介意。


    弥晏慢吞吞从洞里上来,冰凉的雨丝落在身上,让他因战斗而灼热起来的身体慢慢降温,心跳也渐渐平复到了缓慢而稳定的律动。


    通讯仪一直在响,他接了起来,贴在耳边,嗓子哑哑地开了口:


    “阿逐……你在哪里?”——


    作者有话说:可惜jj不能发图,文中提到的那些字的古文字形态还蛮有意思的,大家可以自己搜搜看[狗头]


    第173章 “融” 这是一个讲科学的副本。……


    结果刚和谢云逐碰头, 弥晏就挨了一个脑瓜崩。


    “让我说你什么好?又不是叼着老鼠回来的猫,什么都给我往领域里塞?”借着手电的灯光,谢云逐上下打量着他, 孩子浑身都湿透了,蓬松柔软的白发也都垂落下来, 可怜巴巴地滴着水,“半天一点联系都没有,你知道你有多叫人担心?!”


    “对不起……”弥晏微微弯下腰,看他生气的样子,便用湿漉漉的头发蹭了蹭他的手指,意思是要他再崩一个消消气。


    看到他这副死样子, 谢云逐一下子被气笑了。这时候弥晏又伸出手来碰了碰他的发梢, 然后满意地缩回了手。


    阿逐的头发仍是干的。


    尽管那样匆忙地上了山,连伞都没有带,呼吸还带着喘。但是因为被自己的领域保护着, 所以他没有被淋湿。


    他再次道歉:“对不起,我没把君大哥活着带回来。”


    他又解释道:“因为当时情况危急, 我才把上半截塞进去的——你不是说过至少要把他的尸体带回来吗?”


    “刚才我一直在战斗, 所以没来得及看通讯, 娟姨也联系不上……”


    看他一边解释一边偷瞟自己的样子, 谢云逐想自己大概永远都不会对他生气,叹了口气道:“娟姨和我们联系上了,她没事, 现在应该已经到山下了。我们也要尽快下山。”


    “哦……她倒跑得快。”弥晏等了半天, 没等到下一个脑瓜崩,才慢悠悠地直起腰,和谢云逐并肩往山下走, “我碰到仓颉了。”


    “仓——什么?!”


    “仓颉,就是长着四个眼睛的老头,我用了双引号,把字送给他杀后,他就满意地走掉了。”


    “……”谢云逐忽然不说话了,单是转过头,用一种惊奇的目光瞧着他。


    “我很厉害吧?”弥晏用肩膀轻轻撞了他一下。


    “嗯,厉害,我都拿那家伙没办法。”谢云逐的手揽过他宽阔的肩,在他后脑勺上捋了几把,“我们毛毛真的超级厉害。”


    “嘿嘿……”弥晏把半边脸凑过去,讨要一个奖励。


    “当——”下山路上,又远远地传来一阵钟声。


    亲得难舍难分的二人不由抬头望去,雨幕如织,群山寥寥,淅沥的雨声很快盖过了那声悠远的回响。


    /


    等他们回到学堂,已经是下午六点多。天已经快黑透了,漫长的夜晚即将开始,大雨似乎能绵延不绝地下上一千年。


    所有清理者都聚集在了思贤厅,教书先生也在。几个人质则被安排在了侧厅,孩子都已经哄睡了。


    对于谢云逐来说,这才是重要工作的开始。三个小队都收获颇丰,他需要整合所有信息,然后安排明天的任务。每个队伍依次开始讲述,事无巨细地分享给同伴们:


    首先,是谢云逐带领的一队,他们成功在墓地里找到了钟,也提出了用占卜寻找“卜”的计划,然而中途被仓颉搅和,不得不终止寻找回来救人。不过他们也有所收获,从仓颉手上救下来了“辶”,这等于说已经找到了“逐”的一半。


    接着是鹿小姐带领的二队,他们成功在黄河水底找到了钟,后续鹿小姐分析出了“台”的本义,便去村中寻找,又匆匆赶回来救人。巧的是,不幸小产的春菱诞下了这个“台”字。


    加上本来就有的“氵”,他们成功得到了“大禹治水”的“治”——这可谓是今天最好的消息了。


    然后是由弥晏带领的三队,他们在山上并没有找到“夸父藏日”钟,反而误打误撞找到了“仓颉解字”钟,由此坐实了四目老头的身份。之后君大哥不幸掉进山洞,被墙上的壁画所杀,只抢回了半截尸体。弥晏下洞寻找,也被这些阴间字所袭击,幸亏他巧妙利用仓颉吓退了敌人。


    最后,是看守基地的风子,为了保护人质他受了重伤,依旧昏迷不醒——他甚至都不是个神契者,却凭借着一个道具和仓颉血战到底。大伙儿一改对他的最初印象,心里都有点钦佩。


    “还是烧得厉害,吃了药也不见好转,”鹿小姐给风子换了条毛巾,脸色有些不忍,“他的状态太差,可能熬不到游戏结束了。”


    “唉,这真是……”和君大哥那突如其来的意外死亡不同,这条命是当着他们的面一点一点枯萎下去的,清理者们都看得心有戚戚然。


    忽然,弥晏坐在了床边,伸手探了探风子滚烫的额头。发高烧意味着他身体里的免疫系统还在努力运转,燃烧着旺盛的生命力试图自救。他敛眉看了一会儿,手便游移到风子的胸口,然后闭上了眼睛。


    朦胧的光晕自他的手心扩散,充盈的力量游走濒死的男人全身。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一场起死回生的奇迹正在上演。


    “你的契神是治愈系的?!”立刻就有人发出惊叫。


    “不对,你看他的身体……”


    显然那并非治愈,随着风子的脸色迅速好转,白发青年的身上却凭空多出了累累的伤痕,淌出了浓稠的鲜血,仿佛一个受难的圣徒,心甘情愿地奉献自己的灵与肉。


    “这不是治愈,而是伤口转移!”


    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就叫他们心中的惊诧变成了更深的敬畏:只见白发青年收回了手,按在了自己的心口上,那春风一样和煦的力量包裹住他的身躯,刚刚转移来的伤口迅速愈合。这简直就是时光倒流一样的奇迹,裂了的瓷器可以再次变得浑然一体,伤痕累累的皮肤也可以变得如此光洁无暇。


    “咳、咳咳!”风子在剧烈的咳嗽中睁开眼,发现自己周围围了一圈人,然而诡异的是没有人说话,都直勾勾地望着同一个方向,也就是站在床边的那个白发的年轻人。


    所有人心中都意识到了一个震撼的事实:尽管有些迂回,但这也是宝贵的治愈能力,在拥有如此恐怖战斗力的情况下,这位尔先生居然还拥有怪物一样的重生能力吗?况且,他本不必当众展示,毕竟这能力只会招来窥伺……


    弥晏脱下了血迹斑斑的外套,也望向了所有人:“任何为了团队做出牺牲的人,我都会救。只要不是当场死透,我都可以让你活过来。所以放心大胆地去做,我们会一起通关。”


    谁都清楚这句承诺意味着什么,这是一道能兜底的保命符,来自一个实力强劲又说一不二的强者。最开始只是屈服于淫威而合作的人们,此刻心里都多多少少燃起了一种名叫“团魂”的东西。


    谢云逐望了他一眼,多少明白弥晏身边为什么总是有络绎不绝的追随者了。他不会说什么漂亮话,然而却能做到别人做不到、不愿做的事。


    这是一种以“爱”所联结的力量,爱神不会辜负每一个爱的信徒。


    只有风子,还一脸懵逼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从冒烟的喉咙里挤出一个字:“水……”


    谢云逐就端起水杯,送到了他的手上,笑眯眯地说道:“既然你醒了,就说说基地里的情况吧。”


    他一开口,那些人的目光便又转回了他身上,似乎是在揣测他和那个各方面都强到离谱的男人到底是什么关系。毕竟不管怎么看,尔先生都很听他的话呢……


    还好风子压根顾不上这些,仰头喝干了水,便开始了讲述。从春菱的引诱讲起,一直说到她想带着肚里的孩子离开夜村……


    “你让我用衣箱里的鸳鸯肚兜和小鞋子去诈她,她果然全说了,”风子道,“她说她有一个半夜相会的情郎,他们每次都在水底相见,情郎的名字叫‘禹’……”


    “禹?”谢云逐脸色一凝,“哪个禹?大禹?她说自己在水底和一个已经溺死的尸体□□,还怀孕了?”


    这么个有些浪漫的故事从他嘴里转述出来,怎么听怎么有点恶心。


    “圣灵感孕、贞女产子的事儿历史上的确有过,那是圣母玛利亚。”鹿小姐插了一嘴,“华国也有类似的,比如华胥氏踩中雷神的大脚印而怀孕,最终生下了伏羲。但我真的很怀疑啊,这些恐怕是为了掩盖偷情而杜撰出的谎言。”


    “你是说春菱其实是真的有个情郎,但不想被外人发现,所以编了一个鬼故事?”风子立刻摇头,“我觉得不是,她说那故事的时候特别认真,特别动情,不像假的。”


    “而且我们本来就在一个怪力乱神的副本里啊,”台小姐也道,“这个副本里的字会跳起来杀人,仓颉还会四处追杀字,有人和大禹约个会怎么了?”


    “不管怎么说,怀孕的背后肯定沾点邪性,你没看她生下来的是个‘台’字吗?”娟姨道,“对春菱来说,这也算是因祸得福了,要是足了月生下来个怪胎,那才真的是造孽哟……”


    “……”谢云逐单手托腮,心不在焉地听他们讨论,心里似乎在盘算着什么。


    接下来风子讲到了仓颉的偷袭,他是如何英勇抗敌又被一顿胖揍的。到现在为止,四路人马都或多或少接触过这个神话人物,都必须承认仓颉极度危险、极难对付。


    然而仓颉有个脾性,他只追杀字,并不追杀人。只要策略得当,反而可以像弥晏一样利用他来对付钟文。


    “等等,你们确定仓颉只杀字,不杀人吗?!”这时候和谢云逐一队的光头,心里就难免犯了嘀咕,当时仓颉明明正在追杀“辶”,可为什么又会平白无故去攻击谢云逐?


    是他的存在本就特殊,还是这狡猾的男人又使了什么花招?


    他不禁朝黑发男人看去,就见他低头玩着手里的茶杯,似乎并不关心这个关系生死的问题。


    情报交流完毕之后,就到了教书先生的工作了。他需要把“氵”和“台”拼接在一起,组成“治”字。待到明天天亮,将会由他们中水性最好的木先生再下黄河一趟,将钟修好。


    大伙儿都已经很累了,有的坐下来休息吃饭,有的则出去洗漱准备睡觉。即使去洗漱,也都是两三人结队。在这鬼地方人人都惜命,毕竟受了伤能救,死了可就没法再活了。


    思贤厅旁的一间书房里,谢云逐凑在檀木桌边,懒散地两手撑着台面。他正在围观教书先生工作,好奇他要怎么把两个部件拼成一个字。


    只见教书先生拿出了一个灌满水的小锅,掀开上面扎着的油布,便能看见水上飘着的“氵”,这个部首像只小鸭子似的浮在水面上,随着水波惬意地徜徉,快活得很。


    “‘治’这个字和水有关,所以用水做培养基比较好。”教书先生把锅放在了灶台上,生火加热,水底立刻冒起了泡泡。


    “干嘛?”谢云逐完全是个好奇宝宝,撑着膝盖在一旁看,“把字煮熟了好让它们失去抵抗能力?”


    “不是。”教书先生撇了撇嘴,“升高温度可以加快反应速度,你有没有点科学常识?”


    “……”


    在这种地方你和我说科学,我都觉得好笑。


    水煮得半开,锅里的“氵”明显活泛起来,随着水泡飘来荡去,玩得倒挺开心。


    见火候差不多了,教书先生便用镊子小心地夹起了“台”,将它放进了水里。然后用镊子推着,一点点将它凑到了“氵”的右边。


    “台”本来还在喘气和哭呢,一下落进了水中,哭声都快飙上High C了。不过它很快发现了“氵”,“氵”了发现了它,两个字像陌生小狗一样碰了碰鼻子,很快就熟络起来,拉着手在水里转圈圈。


    “哦,这就好上了?”谢云逐惊奇道,“那岂不是随便把几个字丢锅里煮,都能组成新的字?”


    “那不行,只有在本来就是个字的情况下,才能顺利匹配。”乔先生摇头道,“比如把我的‘乔’和你的‘豕’丢进去,两个字就不会产生任何化学反应,丢下去啥样捞上来还是啥样。”


    “那它俩要煮多久?”


    “再等一会儿,十分钟吧,要让它们熟络起来,不然捞上来容易散。”说着,教书先生又用长筷子微调两个字的位置,让它们组成书法上更为美观和谐的字。


    “哦,这样……”谢云逐抿了抿唇,“那你帮我个忙呗?”


    “我能说不帮吗?”教书先生无奈道。


    “不行,说好的全力配合呢?”谢云逐狞笑,一边笑一边再次把领域里的半截君大哥拖出来,放在了灶台上。


    “哦,这是你们的人……”教书先生捂着鼻子后退一步,“死了啊?”


    “被字杀死的,只剩下这半截了。”谢云逐叹了口气,“君大哥生前是个好人,死后也想着为团队做贡献,乔先生你帮忙看看,能不能把这半边尸体炼成字?”


    “能是能,”教书先生扒拉着已经僵硬的尸体,“就是要点时间……”


    “因为要煮很久?”


    “不,以尸炼字不用煮,”教书先生指了指房间角落里的一口鼎炉,“而是要‘炼’,炼上七七四十九个小时,方得成形。”


    也就是两天后的这个时候,才能炼好,谢云逐点头道:“好,那就交给你了。”


    “为何?”教书先生不解地问,“那天我在铜镜上见过,这上半具尸体炼出来的应当是一个‘君’字,然而这个字并不是修钟的原材料吧?”


    “我有用。”谢云逐目若寒星,盯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乔先生,请相信我,如果真的到了最坏的情况,这个字的用场会比其他的字大得多。”


    /


    交代完所有事,忙到了十点钟,谢云逐才回了房。


    他心里存着事,一关上房门,就开始脱衣服。他这人做什么效率都高,脱衣服也是,衬衫解开一颗纽扣就从头顶掀了上去,裤子内裤更是一把抓就褪到了底。


    弥晏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三两下把自己剥光,然后对着书桌上一面不大的镜子,上下打量着自己的身体。


    男人的身体自然是极有看头的,那经年累月的战斗所锻炼出来的肌肉,并不夸张壮硕,而是如同舞者一般凝练优美。因为一直被自己保护得很好,他身上已经极少能看到伤疤了,只有一些渐渐淡去的痕迹,诉说着曾经漫长而孤独的旅程。


    这应该不是求欢吧?弥晏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一般那种时候,不是会脱得更有情调、更撩人一点吗?当然,有时候在战斗的间隙,他们急色起来,也会像野兽一般撕扯彼此的衣服,横冲直撞……


    弥晏刚安抚了一下自己躁动的心,就见谢云逐分开那双修长笔直的腿,拿着镜子朝自己下面照过去……


    “你在那里扭来扭去干嘛?”照了半晌,谢云逐纳闷地抬起头,“过来,帮我看一下。”


    “看什么?”弥晏老实地走过去,虽然他的下面并不老实,还有点嚣张。


    “一个字。”谢云逐仿佛没有发现他的呼吸急促,就是让他在自己身上找个东西,而且是个非常胆小谨慎、会四处躲藏的东西。


    他自己能照到的正面,并没有发现那个字的行踪;拜托弥晏从背后看,弥晏看了半天,也没有找到。


    “不对啊……”谢云逐皱眉,“理论上来说,它应该不会随意跑掉的……”


    忽然,他感到一只手插入了自己并拢的腿缝里,然后是弥晏沉沉的呼吸落在自己的耳边:“躺下来,腿分开。”


    谢云逐于是躺倒在床上,分开.腿用自己的胳膊抱住,然后才猛然察觉此情此景有点内个。


    弥晏的手很快将他的膝盖掰得更开,同时那如有实质般的目光也落在了那点,刺探着他身体上最隐秘的那块肉——头一次在灯光下这样细致地看,他才发现男性的会阴处居然有一条缝,怪色情的……


    咳咳,当然现在的重点是,这里真的藏着一个如同刺青般的字迹。


    弥晏的手对着按了下去,“找到了,在这里。”


    怪不得刚才正面反面都没找到,原来是夹在腿缝里了,可真够会藏的。


    “唔……那就对了,”谢云逐敏感地缩了一下,然后一下并紧了腿,不让他的手有可乘之机,“只要这个字还在我身上,仓颉就一定会来找我的。”


    弥晏却不理解他为什么一定要冒这个风险,“那个怪物很危险。”


    被困在山洞里的时候,他和仓颉虽然没有直接交手,但看到那些字的下场,就知道这绝不是一个好对付的角色。


    “是啊,他很危险,”谢云逐翻身坐起来,眼睛亮亮的,“但同时也很‘好用’。”


    “好用?”


    “当然,我们的对手是文字,而仓颉恰好能够追杀文字,这会是一个巧合吗?不,这是副本的设计。用得好的话,仓颉会成为我们手中最锋利的剑。”谢云逐拍了拍弥晏的肩膀,“要知道,这是一个对所有清理者开放的副本,不是所有人都像你、像那些神契者一样强大的。这个副本的设计不需要你直接战胜那些字,而是要学会借势。而且我有预感,这个副本里能借的势不止一个,除了仓颉之外,一定还有其他神话生物存在……”


    弥晏像小狗一样规矩地坐在床上,歪着脑袋听着,这番微言大义如同流水一般淌过他的脑海,他的注意力不断地被男人美妙的身体所勾引。他凑过去,脑袋搭在谢云逐的肩窝上,“原来我不是你最锋利的剑吗?”


    “重点呢?”被那软软的白毛蹭着,谢云逐心里也有点发痒,用手勾住他的肩膀往自己怀里带,“我太累了,没法陪你,你自己看着玩吧。”


    反正他的身体就在这里,不着一缕地坦诚奉送,无论想对他做什么都可以。但是他得闭上眼睛休息了——明天、后天,此后的每一天,都有硬仗要打,可以温存依偎的时刻总是那么短暂,他也不想辜负春宵。


    靠在那温暖的怀抱中,可以听到他说话时胸腔颤动的共鸣——他说自己可以为所欲为。可哪怕有再蚀骨的欲望,弥晏也不忍心现在折腾他,所以只是抱紧了他的腰,“你睡吧,我就抱一会儿。”


    “嗯……”谢云逐一闭上眼,脑子就迷糊了大半,压在身体上的分量反而叫人安心,好像被一床厚重的棉被包裹着。


    然而他闭眼不过五分钟,忽然门外传来了小康的大叫:


    “不好了,木先生出事了!”


    第174章 “治” 永生不朽。


    浴室的地上到处都是积水, 空气中氤氲着温热的水汽,漆黑的窗户外,天地回荡着雨声。


    水, 到处都是水,他们仿佛每时每刻都浸泡在水中, 经历着一场难以察觉的慢性溺亡。


    闻讯而来的清理者们聚集在浴室,小康只来得及给腰上裹一条毛巾,结结巴巴地说着:“木先生说今天太累了,想要泡个澡,他就放了水进了浴缸。我、我本来在刷牙,隔着一道帘子, 我就看到他坐在浴缸里的身影, 我们还一直、一直说话呢……然后我放了水洗脸,等我抬起头的时候,帘子那边的身影就不见了。”


    最开始, 小康也没觉得奇怪,以为木先生把身体整个泡进浴缸里了。他在水池里洗了一会儿的衣服, 随口又聊了句天, 然而帘子那头没有回应, 只有浴缸里的水满溢出来, 泼洒在地上的声音。


    小康这才察觉不妙,连忙过去看,就看到了惊悚的一幕:长手长脚的男人蜷缩在浴缸里, 黑发像水藻一样漂散, 皮肤苍白而皱缩,没有挣扎或受伤的痕迹。


    他们之中水性最好的清理者,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溺死在了浴缸里。


    小康没敢碰他, 立刻跑出去大喊求救,扯着嗓子把人都叫来了,才敢跟进浴室里。


    “所以说,尸体呢?”谢云逐踩着一地水,走过去关掉了水龙头。


    他只看见了一浴缸清澈的水,木先生的尸体却不见踪影。


    “我、我不知道,我刚才看到他就在这里的,我发誓……”


    “发誓有个屁用!”风子锤了下他的胸口,“人当着你的眼皮子都能消失!”


    “如果你在场,你也未必有办法。”小康冷冷地顶嘴回去。


    “至少我看守的人质没有闪失!”


    两个人快吵起来,直到谢云逐不耐烦地喊了声“闭嘴”,他们才同时噤了声。


    这样不合常理的死亡,叫人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君大哥的死,同样也是被拖走失踪,只不过小康没有弥晏那么当机立断,连一半的尸体都没抢回来。


    弥晏已经暗自张开领域,探测过周围一圈,然后对谢云逐摇了摇头,“尸体不在附近。”


    谢云逐抬头望了眼窗外浓到化不开的夜色,开口道:“休息吧,所有人都去思贤厅,从现在开始不允许任何人单独行动,我们轮流守夜。”


    张开领域相当耗费力量,弥晏没法保护所有人整夜,所以还是将人放在眼皮子底下为妙。


    一墙之隔的浴室就这样死了一个队友,众人的脸色都有点难看。他们抱着被褥聚集到了思贤厅,终于有一个声音忍不住问:“那明天怎么办?木先生都死了,谁来下水修钟?”


    或者说,谁敢下水?


    水性最好的木先生溺死在浴缸中,仿佛是对面发出的一声嘲笑,叫他们不要自寻死路。


    “让尔先生去咯,”在恐惧和不安中,又有杂音冒了出来,“他比我们都厉害呢。”


    窃窃私语中,谢云逐独自望着窗外,心里盘旋着许多念头。他想起了教书先生的话:不同的字有不同的亲族。


    虽然没有亲眼所见,但他能够感受到,这一次对木先生动手的,和山上对弥晏动手的,绝对不是一族的字。


    那山上的洞窟有点像是一个殉人坑,墙上的字都是与祭祀、杀戮密切相关的。但潜入浴室的字,更像是与水相关,比如能叫人无声无息死在水中的“溺”,能叫人消失不见的“溶”……


    这些字的存在,就是要诠释自己的本义。就像“卜”会用鬼火和人骨进行占卜一样,“溺”也会自然而然地释放它拖人下水的天性。


    它们非常危险,并且具备一定的智力。它们会主动上门杀人,也必然是感应到了危机。


    他们想修好“大禹溺水”这口钟,然而“溺”未必想被他们修理。所以它纠结着亲族们来了,一举对他们的军心造成了致命打击。


    “喂,你倒是说句话啊,我们明天怎么办?”台小姐拧着眉头问,“到底谁去黄河底下修钟?”


    “一旦下了水,就要面对所有水族的字。”谢云逐漠然回应道,“谁去了都得死。”


    “哈,照你这么说,还要不要做任务了,这还只是第一口钟!”


    “……”谢云逐沉默了半晌,才缓缓道,“嗯,其实我有一个想法……”


    这句话落在弥晏耳朵里,和其他人耳朵里,完全是两个效果。


    那些清理者还不熟悉他的作风,要么焦虑地问来问去,要么绝望地撂挑子不干,要么还在七嘴八舌出主意。唯独弥晏已经提前感到了安心,因为他已经见识过无数次,那灵感的火花最后会点亮怎样的黎明。


    没有理会那些纷纷扰扰的询问,谢云逐走向一道屏风隔开的偏厅。王村长、春菱姑娘和三个孩子都在那里休息。春菱小产后身体虚弱,但并没有睡着,只是呆呆地倚在枕上,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谢云逐蹲在床垫边,悄声和她说了几句话,春菱从他手里接过了什么东西,恍惚道:“我不清楚……我们也不是每晚都见面……”


    “但今晚大禹一定会来见你,”谢云逐语带怜惜,“因为他也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可我真的不知道、这么做究竟能不能成……”


    “我也不知道。”谢云逐笑了笑,他沉稳不变的语调,莫名叫人感到心安,“但总要试一试,一个办法失败了,就再多想几个办法——只要活着就一定有出路,以往的一切困难,不都是这么过来的?”


    “这样做真的能够拯救村子?我、我可以相信你吗?”


    “你可以相信自己。”谢云逐温柔地握紧了她的手,“不要逃跑,去战斗。外面的世界比你想象得更加荒凉,你能保护的只有这里。”


    “嗯……”春菱握紧了手中的字,惴惴不安地闭上了眼睛。


    窗外雨声潺潺,在朦胧的几道雷声中,又响起了悠远的钟鸣。


    如此一成不变的枯燥旋律,一直响了整夜,直到天明。


    /


    最开始进入夜村时,谁都受不了那潮湿的空气和嘈杂的雨声,然而不过两天功夫,清理者们就已经相当适应了。精神和肉.体都疲惫万分,他们东倒西歪地睡在思贤厅里,一个个睡得死沉,渡劫的天雷落下来都轰不醒。


    谢云逐是睡得最晚的,然而醒得又最早,他搬开弥晏的胳膊,从快闷死人的双人睡袋里探出了一个乱蓬蓬的脑袋,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疲惫是在所难免的,然而他的精神又很兴奋,没有人会不期待下网之后,收网的那一刻。在仍然漆黑的窗外,一场变革或许正在进行,或许又什么都没有发生。无人知晓,在早上七八点钟的光景,连村民都不会出门,因为外头完全就是黑的。


    “再睡一会儿?”被窝里伸出来一只手,捞住了他的腰。


    “你睡吧。”谢云逐揉了他的头发一把,利索地钻出了被窝。


    他一个人走到了燃烧着的火炉旁,从领域里掏出了一块人骨,便开始往上面刻字。


    在进行今日的行动前,他要进行一场占卜,这将决定他接下来要怎么做。


    “干什么呢?”忽然,身后传来一道慵懒的女声,是鹿小姐。


    她也拖了张板凳在火炉旁坐下,打量着他手里的肩胛骨片,“占卜啊?”


    “嗯。”谢云逐借着火光,一刀一刀刻得很认真。


    “不太对,一般卜辞要从正反两面来问,这叫作‘对贞’。”鹿小姐的手指在骨头上敲了敲,“而且衅骨的步骤要在刻字之前,你也弄反了。”


    谢云逐瞟了她一眼,“专业人士?”


    鹿小姐哼道:“包的。”


    于是在专业人士的指导下,谢云逐重新炮制了一块骨头,并且凿了六个洞,保证骨头受热均匀,纹理清晰。


    他占卜的内容是:仓颉今日是否会来杀豕?


    占卜得到的结果是:大凶。


    “哦,看来你今天危险了啊。”鹿小姐笑道。


    谢云逐却勾唇一笑:“来了好啊,我就怕他不来。”


    他手脚利索,很快又进行了第二次占卜,所卜的内容是:洪水能否平息?


    占卜结果,大吉。


    “哈哈,真有你的……”鹿小姐合掌一拍,“还真叫你给赌对了?”


    谢云逐不动声色地抬眼看向她:“其实有一件事,我想拜托你去做。”


    “什么事,说说看。”


    谢云逐于是仔细和她交代了自己的计划,又从文具盒里掏出了一串省略号,“没办法,这个只够一个人用的,所以只能你一人去。即使能隐身,也极有可能遇到危险。不过如果你能够做成的话,我可以在任务结束后把剩下的标点符号都送给你研究。”


    他事无巨细地说清楚了风险,然后就等着鹿小姐回答。谁知道鹿小姐根本不带犹豫的,从他手里接过了省略号,爱不释手地把玩着:“说真的啊,都给我?”


    “嗯,都给你。”


    “成交!”鹿小姐笑嘻嘻地拍了下他的肩膀,仿佛他们早就再熟悉不过,“咱俩谁跟谁啊,就交给我吧,我做事,你放心!”


    他们耽误了这点时间,其他人也陆陆续续起了床,围坐在一圈吃早饭。


    昨日的隐忧并没有得到解决,谢云逐也根本不解释,只是叫他们等着,等一个连他都无法确定的结果。一夜下来很多人都没有睡好,又都在言语间开始刺探,要他给出那个“结果”来。


    “走吧,出门看看。”谢云逐率先背起背包,二话不说迈出门槛。


    众人面面相觑,连忙跟了上去。


    今日雨小,在夜村算得上是一个和煦的好天。谢云逐出了门,就直接朝黄河走去。


    有早起的村民,已经聚集在那头,一片喧闹。清理者们都加快脚步,来到河边,才发现那滔天的动静并非是村民弄出来的。


    河水泛滥的黄河两岸,成千上万的人头攒动,正在治理洪水,夯土的号子声震彻云霄。那些人都是藏青色的短打装扮,应该是治水队的人……不,那种生物,或许不应该被称为“人”。


    他们是腐烂程度不一的尸体,大多被水泡得肿胀发青,也有烂得只剩下一副骨架的,还在踩着木头模具里的湿泥,将它踩成坚实的夯土层。


    谁都说不清楚这一夜发生了什么,叫那些浸泡在水中的尸体全都活了过来,全都投入了治水的工作。


    村里的大坝是洪灾的第一个月就被冲毁了的,如今尸体们又重新开始修筑。


    几个跪在泥泞中的埽工,用三股麻绳拧成的绳子捆扎碎石,然后抡起烂可见骨的胳膊,将其丢入水中。对于汹涌的决口来说这只是杯水车薪,然而这一块块基石累积起来,终将成为坚不可摧的城墙。


    又有治水官一样的大人物,正在沿着河岸勘测丈量,确定开凿新渠的方位。他走过的地方,无数锸镐在泥土中起落,那百折不挠的势头,叫人不由想起“人定胜天”的箴言。


    时不时有大浪滔天,卷走了一两个工人,然而他们本就是尸体,淹入水中也不会死。肿胀的身体沉下去,很快又浮起来,扒拉几下上岸,又继续爬上来劳作。


    “这是什么情况?”清理者们和村民一样目瞪口呆,“怎么突然就开始治水了?!”


    “因为我给他了,昨天晚上我把‘治’交给他了,我要他去修好那口钟!”人群后面,忽然传来了少女的喘息,那是春菱,虽然身体虚弱,可还是跟着跑到了河边。


    “交给谁了?”光头抓狂地问,“不是,‘治’怎么会在你手上?!你把‘治’交给谁了?!”


    他一把抓住谢云逐,想要问个清楚,却听春菱的声音忽然激动起来,“看啊,他在那儿!”


    清理者们循声看去,便看到在水流最湍急的地方,有几个身影正在与风浪搏斗。水面旋涡疾走,掀起几米高一个接一个的浪头。而那几个精壮的汉子,就同跳龙门的鲤鱼一般,被大浪拍下,又高高跃起,手中拿着武器,正与什么东西激烈交战。


    而最中间那个长发赤膊的身影,正是大禹。他有着神话人物的庞大体格,浑身披挂着一副金色的鳞甲,左手撒开大网,右手擎着一把鱼叉,正在与大浪搏斗。他的脚下,正是那口钟所在的位置。


    它们战得激烈,却看不清对手究竟是什么东西。弥晏眼尖,先一步认了出来,“是水族的字。”


    淹、没、沉、浸、泛……这所有拥有不详意味的字,全都发了狂,没命地想要把人拖入水中淹死。偏偏它们的对手早已死去,连呼吸都没有,有的只是僵硬肿胀的身躯和将要刺入它们身体的鱼叉。


    忽然,大禹的手臂高高扬起,一下收紧手中的渔网,将它高高抛起。水珠飞溅,渔网在空中扑撒开一片扇面,闪烁着粼粼银光,其中仿佛有个什么东西在拼命挣扎。众人就见大禹擎着鱼叉,猛地朝前刺去,一下刺中了那个字,将其钉死在岸边黢黑的岩石上。


    那个字登时呕出几口水来,抽搐几下,便直挺挺地死了。


    那个字,正是“溺”。


    溺水的大禹,亲手杀死了他宿命中的仇敌。他回头望了一眼,不知是在看谁,亦或者只是望了一眼铅灰色的天空,便抬脚向前走去。


    大浪在他的身侧分开,如同匍匐在地向着新王臣服。一条笔直的水道通向河底,古老的大钟显露其形。钟上只剩下了三个字和一个空缺:大禹 水。


    大禹沉着地踏浪前行,走到钟前,将手中的“治”放在了空缺的位置——他亲手修正了自己的命运。


    只听“当——”的一声,古钟敲响,声彻天地,历史从此锚定。洪水跟着震荡,以古钟为中心,震开一圈又一圈荡涤的波纹。


    站在岸上的清理者们都看呆了,在第三天的清晨,他们就这样修好了第一口钟!


    明明跟着谢云逐出门的时候,他们还一肚子怨言,谁能想到会瞧见这震撼的一幕!


    那轰然的鸣响无穷无尽,尾音在水中震荡不休。其他水族的字都生出了退意,一下子往水里钻去。搏浪的汉子们也不含糊,都跟着扎入水中,气势汹汹地追杀过去。


    唯有一具尸体仍笔直地站着,他看起来比别人死得都晚,尸体尤其完好,都没怎么泡肿。他直挺挺地转过身来,转着脑袋搜寻着什么,一直站着没动的谢云逐,却忽然上前几步,“我在这里!”


    那张脸上,写着一个大大的“沐”字。这个字他们没见过,然而这个人的身材他们实在是太熟悉了,这不是昨晚溺死的木先生是谁?


    只是,他脸上的“木”怎么就变成“沐”了?莫非是在水里泡了太久,都泡发了?


    沐先生上了岸,他在水中如游鱼一般敏捷自如,上了岸却和僵尸一样硬。还是清理者们急匆匆地迎了上去,“老木,你回来了!”


    沐先生的脸僵硬着,做不出什么表情,却又流露出一种悲哀的意味,他缓缓开口道:“昨天夜里,‘溺’杀死了我,‘潜’带着我离开了基地,‘沉’拉着我入了水……我已经死了,只是回来看一眼,我很快就要走了。”


    “什么?!”光头吃惊地打量着他,“你、你现在看起来,就像是活的……让尔先生帮你看看,他不是说只要有口气就能救吗?!”


    “……”可是弥晏没有说话,因为他也无能为力。


    “看到这个氵了吗?我已经不再是人类了。”沐先生摇了摇头,指着自己的脸道,“我会永远追随着大禹,居住在这片水底,当洪水爆发的时候,我们便将重新苏醒,为生民筑起堤坝。”


    “不是,我不明白,活着就是活着,死了就是死了,半死不活是怎么一回事儿?”光头彻底糊涂了,还有这成千上万治水工人,这与水族搏斗的骁勇汉子,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


    “仓颉也好,大禹也罢,都是上古的神民。维系我们存在的,是一个民族的信仰。只要神话存在,只要战胜自然的决心和勇气还在,我们就永生不死。”沐先生道,“但若是人们失去了希望,忘却了历史又放弃了未来,我们便会逐渐衰朽,如同不曾存在过一般消亡。”


    沐先生一番话,说得众人似懂非懂。而且这些话也并不像他们所熟悉的那位木先生说出来的,他仿佛皈依了一种更高的意志,将生与死都献给了一个更不朽的使命。他来到这里,仿佛只是为了告别人间的最后一点眷恋。然后他就会和那些尸体一样,缓缓沉没于水中。


    “那天你托我下水时留意的字,我找到了。”这时,沐先生摊开湿漉漉的手掌,露出了手心里一个半死不活的字,那是一个“沈”字。


    “沈”这个字最初的含义便是一场祭礼,先民将牛沉入水中以祭祀山川。后来这个字又讹变为了“沉”,渐渐在日常中取代了“沈”的本义。


    这场作战中,“沈”也参与其中,沐先生一直小心留意,抓住机会便将它逮了上来。


    “多谢。”谢云逐接过了那个字。


    “那么就此别过,各位珍重。”沐先生后退了几步,声音里不再有眷恋和不舍,他的身体一截截没入了水中,很快变成一尾灵巧的鱼一般,在大河中徜徉,朝着治水的同伴们游去了。


    谢云逐叹了口气,把“沈”字丢进了领域里保管。


    他已经有了“君”,现在又有了“沈”,他要找的额外的两个字,倒是已经集齐了。他眯起眼睛,心中升起了一种雀跃的期待——他想找的人一个都别想跑,哪怕是在地狱里,他也要把人挖出来,问个清楚明白。


    第175章 “碑” 全速推进。


    众人都知道豕先生在找一些并非用来修钟的字, 却猜不透他想做什么。然而今天大禹的出现已经彻底叫他们服气,这个男人做任何事必然有他的道理,他们看见的是表面的草蛇灰线, 看不见的是布局深远的伏脉千里。


    “豕大哥,”有人率先开了口, “咱们接下来做什么?”


    “你尽管说,我们马上去干!”


    “等。”谢云逐嘴里只吐出了一个字,抬头望了望天,又低头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怪了,出现了这么多的字, 也该来了吧?”


    什么该来了?众人都不禁转头去看, 忽然就听得一声爆喝:“哈哈,你个小泥鳅哪里跑?!”


    这催命符一般的声音他们怎会不熟悉,就看到长着四个眼睛的仓颉已经闻着味道过来了。正如谢云逐所说, 哪里有大量的文字聚集,哪里就会出现这个文字杀手。


    此刻这老头正伏在泥地里, 双手掐住一个不停扑腾挣扎的“泥”字, 正要把它活活掐死。


    想要接下来自己要做什么疯狂的事, 谢云逐就有点心跳过速。他打开通讯仪, 提前问了鹿小姐一声:“你那边怎么样?找到‘卜’了吗?”


    “快了快了,已经把范围缩到最小了!”鹿小姐压低的声音传来,语速快得像炒豆子, “但我感觉快不行了, 省略号的时效就剩下八分钟,但我感觉它们已经发现我了。我现在就躲在坟地里不敢动……救命救命,你快点过来!”


    “嗯, 马上就来。”谢云逐挂了通讯,便弯腰从地上捡了块石子,在手心里掂了掂。


    他对众人道:“一会儿你们别挨着我,朝两边跑。够胆的可以跟到坟地帮忙,怕的就算了。”


    “啥?”光头刚纳闷地发出了一个音节,就眼睁睁地看着他抡起胳膊,把手中的石头朝着仓颉掷去,“啥啥啥啥啥——!”


    “咚”的一下,正中十环,石头砸在了仓颉的脑门上。泥地里的老头一下子蹦起来,仰天发出一声愤怒的狂吼,“谁?!!!”


    “我。”谢云逐高高地举起手。


    仓颉怒发冲冠,手中幻化出数把武器,立刻朝着这里冲了过来!


    这下哪还用谢云逐指挥,光头的脚自己就动起来,和其他清理者们一起发足狂奔。


    所谓被熊追的时候不用跑过熊,只需要跑过同伴就行了。没人想落在最后被熊追,除了谢云逐和弥晏。


    两个人甚至像是早有准备似的,故意在原地顿了一秒,给其他人留出逃跑的余裕。只这一秒功夫,那黑沙暴一样的人影就已经扑到了近前!


    光头心慌,没跑出三步竟然摔了一跤,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他心里惨叫一声,心想自己这下完蛋了!


    那阵黑沙尘果然朝他席卷而来,光头死尸一样躺着把脑袋埋进泥浆里,那叫一个顾头不顾腚。装死了半天,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他才把跳到嗓子眼的心咽回去,悄咪咪抬头看:


    仓颉居然直接从他头顶上跨了过去,正在追杀前头的两个人,对自己毫无兴趣。好在两人的速度都快得惊人,愣是没给仓颉追上。


    那方向正是坟地的方向。


    奇怪,昨天的事再度重演了,仓颉又是只追盯着豕先生杀,这家伙身上是抹蜜了不成?光头爬起来,两条腿还在抖。他不知道豕先生又有什么阴谋诡计,但知道他又带着尔先生拼杀在最前线。


    想到他刚才的叮嘱,光头捏紧了拳头,发抖的腿迈开来,他也朝着坟地跑去。多个人多份力量,他才不要当软蛋!


    /


    坟地中。


    鹿小姐孤零零地坐在一块墓碑上,头顶是瓢泼大雨,四周是一片泽国。坟地的地势低洼,四周的水都朝这里汇聚,已经形成了一个浅浅的水潭。这个水潭里自然没有丰美的水草和游动的小鱼,有的只是林立的墓碑和泛滥的尸骨。


    她感觉自己就像是汪洋大海里的一艘小船,风暴正在向她聚集。那些阴森森的字已经靠得很近了,它们不敢大张旗鼓地行动,怕引来仓颉的追杀,它们只是潜伏在尸首上,像狗一样四处嗅探自己的行踪。


    诚然,她到现在还没有被发现是有原因的。这必须感谢她身上披着的一条“珠链”,那是由六个黑色圆点组成的省略号。其中一个功效便是可以让她的存在被“省略”掉,任何动作、声音都不会被察觉。


    尽管没有什么战斗能力,但这个标点显然比其他的更具实用性,而且持续时间也长达一个小时,足以让鹿小姐完成谢云逐交给她的工作:用人骨占卜,找到“卜”字的下落。


    她足足完成了七次占卜,一点一点缩小排查范围,最后才确定“卜”就藏在身下的这块墓碑上。而且最后一次占卜的结果告诉她,“卜”甚至不在水下,就在裸露地表的这块半米高的普通墓碑上。


    糟糕的是,鹿小姐并没有在碑上找到“卜”字。她的占卜步骤不会出错,问题出在哪里还不得而知。


    更糟糕的是,她已经没有时间进行下一轮占卜了。省略号的持续时间还剩下一分半,她就被困在这汪洋泽国的墓地里,确信自己在暴露身形的下一秒,就会被那些阴森狠厉的字撕个粉碎。


    她抓狂地握着通讯仪,“我的亲大哥,你到底什么时候来?!”


    “马上。”


    “马上是多久???”


    那头不再有回应,只剩下浩大的雨声,省略号的使用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鹿小姐不得不伸长脖子张望,她在估算一口气跑出坟地的生还率。


    正在此时,一团疾速的风暴扑进了坟地里,炸开了漫天的水花,紧接着是“叱嘤”一声金属碰撞的脆响,两个看不清的身影在雨中战成了一团!


    鹿小姐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才看清其中的一个身影,那分明就是弥晏!


    明明之前一直都在逃跑,然而将仓颉引入坟地之后,弥晏居然反戈一击,与他正面交锋起来。


    他手中握着的,是一根漆黑长棍一般的武器,但若仔细看的话,便会发现长棍下面还缀着一个黑色的圆点,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感叹号。


    越是藏到最后的标点,效果越是惊人,三两回合的交锋下,那巨大的感叹号对上仓颉手中的长戈,竟然丝毫不让,甚至还稳占上风!


    那显然不是弥晏自身的力道,他不过是随意挥出一击,在感叹号的“强化”之下,立刻迸发出了砸下重锤的威力。仓颉试图硬接,整个人就像挨了一锤似的,双脚深深地被夯进了泥浆里。


    仓颉脸上癫狂的神色都隐没了,变成了一种深深的忌惮。他不战反退,退后几步,手指活络地移动,似乎在制造什么东西。他周身散发出的可怕气场,让弥晏也眯起了眼睛,挑起手中的感叹号向着仓颉抬了抬,挑衅道:“再来?”


    “可恶,你给我等着!!!”


    那些抽象的文字在仓颉的手中诞生,有张着巨口的“虎”,有展开双翼的“鹰”,还有神话中才有的“穷奇”“朱厌”。这些字都模拟出凶兽的形态,铺天盖地如汹涌的浪潮,朝着弥晏猛扑过去!


    这两尊阎王的大战,叫坟地里冒头的字都藏了回去,谢云逐趁机涉水进入潭水,“鹿小姐?”


    “在这儿!”省略号恰好失去作用,鹿小姐坐在潭中间的墓碑上,朝他猛招手。


    “‘卜’就在这块碑上?”


    “对,就是这个!”


    谢云逐踩着一池子的碎骨头走过来,打开手电仔细看这块碑。上面就是普普通通的几行字:


    先妣田桂芳之墓


    旁边是她的生卒年月和立碑的时间等等。


    “占卜说是这里,但我压根没找见卜字。”鹿小姐飞快地说,“有可能是在石碑里面,我们要不要把碑砸开看看?”


    “先等等。”谢云逐深吸一口气,依旧打着手电一点一点仔细地检查这块碑。越是遇到困难越不能心慌,他必须像喝白开水一样淡定地把所有危难咽下去,哪怕这一险招已经让他的爱人身处险境。


    “没有时间了……”鹿小姐咬着下唇,她一直呆在碑上缩着脚不敢下来,“你知不知道,这附近的水里都是……”


    话音未落,她就看到谢云逐的身子一歪,在没过他膝盖的水潭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咬了他一口!


    靠着领域的保护,那一口并不深,然而还是咬破了他的雨鞋,污浊的水瞬间灌了进去,破了皮的小腿顿时感到冰冷的刺激和疼痛。


    谢云逐立刻稳住身形,飞起一脚就去踹那玩意儿,鹿小姐的手电光跟着打过来,让他看清了那个可怕的字:歹。


    刚才就是“歹”啃了他一口,可是想见若是没有领域的保护,他的小腿应该已经整个坏死了。


    “那里还有东西!”鹿小姐大喝,“又来一个!”


    那个字在潭水中飞快地流窜,被手电光照亮了一瞬,它看起来就像一个人手里拎着一根粗长的棍子。转眼间它就已经逼近,抡起那根棍子就朝谢云逐的脚踝砸去!


    “小心,是‘殁’!”鹿小姐喊道,“这个字本义是被棍子打死的人,当心它手里的武器!”


    它有武器,谢云逐也有,尽管是他为了之后的硬仗准备的,但若是此刻连命都没了,还何谈以后?他立刻想把手腕上套着的标点掷出去,斜地里却飞过来一只血淋淋的尖牙,“歘”的一声就把“殁”钉死在了一座碑上!


    那一下地动山摇,水花都迸溅了几米高,可以想见出手的人用了多大的力道。然而这一击又是如此精准高效、一击致命。


    是弥晏。在与仓颉的激战中,他甚至还留意着这边的情况,抽出手来支援。


    他甚至还有意控制着战局,离这边更近了一些,威慑着那些潜藏的字不敢再冒头。


    不能浪费弥晏为他争取的机会,谢云逐目光很快移回了墓碑上——


    先妣田桂芳之墓……生于……卒于……


    这几个字他早就一遍遍看得烂熟于心,但是“卜”藏在哪里?!难道说真的要把墓碑打破吗?


    他有一种预感,不会是那样,一个字就该藏在字应该出现的地方,只是他还没抓住那个关键……


    “你要不找块碑上来吧!”鹿小姐见他一副思考到疯魔的样子,真替他着急,“那些葬爱家族的字都躲在水里,你在下面太危险了!”


    光是她见过的字,就有“死”“薨”“葬”“殁”“殂”等等,一看就是属于死亡大家族的,这些字比之前所有的都歹毒,碰到了是真的会死的!


    果然,谢云逐又像是被什么东西袭击了一下,他硬生生靠着领域扛过去,只是身体被撞得一歪,只好急喘着抓住墓碑保持平衡。鹿小姐实在看不过了,伸手下来想拉住他,却见谢云逐斜着身子脑袋贴在墓碑上,露出了狂喜的神色:


    “找到了!”


    鹿小姐破口大骂:“找到什么了,你的脑子吗?!”


    谢云逐不答,嘴里叼着手电对准了墓碑上的一个字——芳。


    在这儿呢,敢给他这么藏,这狡猾的东西!


    他对着墓碑伸出手,从“芳”这个字的中间,开始恶狠狠地抠那一横。“卜”再也隐藏不住,吓得开始扭动挣扎,然而禁不住谢云逐的力道更大,硬生生将那一横和上面的点给抠了下来。


    如果就这么看,那的确是一点一横没错;但只要把它们正过来,那不是一个“卜”字是什么?!


    若不是刚才差点摔倒时变幻了视角,他恐怕没法这么快认出来呢!


    常识这东西有利有弊,既可以帮助他迅速做出判断,也会在需要转换思维时迷惑他的思路。谢云逐把“卜”字丢进了领域里,终于得空看了弥晏一眼:


    这哪里还是一对一的战斗,这根本就是以一敌百的混战。无数扭曲的字被仓颉造出来,幻化出凶猛的形体,朝着那唯一还站着的人扑去。


    感叹号砸出的每一下都势大力沉,在风暴中心的弥晏依旧沉着应对,横扫之下,魑魅魍魉被尽数打飞,他并非深陷泥潭的困兽,而是搅动风云的闪电。


    有几个清理者已经赶过来帮忙了,然而他们甚至不敢靠近,只能站在远处看着,唯恐被波及。


    谢云逐却只是扫过他一眼,很快便继续去做自己的事。乍一看有些无情,但鹿小姐心里清楚,这源于无与伦比、性命交托的信任,更源于那预先推演过无数次的缜密计划。


    因为谢云逐早已做好了安排,所以他们知道每一步该做什么,什么样的困境该有什么样的对策。每一环都必须丝丝入扣,每一个任务必须被说一不二地执行,其他人都只是被指挥着偶尔贡献一点推力,唯独他和弥晏两个,是推动事态发展的左右引擎。


    现在,鹿小姐看到这台机器已经轰鸣运转,就要冲向那早已被设定的终点。她兴奋起来,简直想要大笑,天知道她有多么喜欢和这两个家伙合作!


    “走不走?去修钟了。”


    “走!”鹿小姐跳下了墓碑,跟着谢云逐朝古钟跑去,积水越来越浅,钟上“女娲殉天”四个大字也越发清晰起来。


    谢云逐把放在领域里的“衤”和“卜”都取出来,试图将它们融合成一个字。


    当然,根据他昨晚学到的,“治”亲近水,所以要在水中进行反应。那么“补”这个字应该在哪里反应呢?


    谢云逐利索地脱掉了自己破破烂烂的上衣,将“衤”和“卜”小心放在里面,然后紧紧地包裹起来。


    两个本就一体的字果然开始互相融合,整个过程怎么说也得10分钟时间。谢云逐嫌慢,把衣服团抱紧在胸口,用身体的温度给它们升温。


    鹿小姐看直了眼,“这能行吗?别把字给捂死了啊。”


    “升高温度可以加速化学反应,”谢云逐甚至还蹲下来了,搂孩子一样搂着衣服不放,“你懂不懂科学?”


    “科学?”鹿小姐望着那群魔乱舞的字,笑得花枝乱颤,“这鬼地方,你和我说科学哈哈哈……”


    笑着、笑着,她的声音忽然像坏掉的机器一样卡壳了,瞪大眼睛望向了谢云逐的背后,“君、君大哥?!”


    君大哥?谢云逐心里的第一反应不是惊慌,而是纳闷。要知道君大哥的上半身正在炉里炼字,下半身又被偷走了,鹿小姐这么诡异的反应,是看到了什么?鬼吗?


    谢云逐猛一回头,看到那玩意儿的时候,他倒宁可自己看到的是鬼!


    那的确是君大哥,只剩下半截的君大哥,双腿像铁塔一样张开来,腰的断口处支棱着一截脊椎骨。


    这双腿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到了他背后,然后静默地站住,纹丝不动。


    第176章 “补” 雨停了。


    随着这双腿的出现, 谢云逐的背后,一具具僵硬的尸体冉冉升起,一下形成了包围之势。


    他们多是村民打扮, 看起来死得不能再死了,行动却奇快无比, 腥臭的嘴巴大张,喷吐着尸液咬过来。也就是谢云逐的动作更快,一闪身躲到了钟后,才没被一口咬中。


    鹿小姐大声问道:“一共几具尸体?”


    谢云逐一边和它们玩秦王绕柱,一边飞快地数了过去,“九个、九个半!”


    毕竟还得加上君大哥那半截。


    “是‘殉’, ‘殉’出现了!”鹿小姐话说一半, 似乎绊到了什么东西,猛地栽进了一个泥坑里。坑里都是水,还带着腐臭的气息, 她一下子反应过来,这就是之前埋着尸体的坑!


    她挣扎着爬起来, 说完了后半句:“‘殉’的本义就是‘用人陪葬’, ‘歹’字旁表示‘死’, 右半边的‘旬’表示‘十’, 这个字就是要用十个人一起殉葬的意思!”


    “可现在只有九个半,”谢云逐矮身躲过尸体的一扑,“还有半个在哪里?!”


    “没有就对了!如果让‘殉’杀满十个人, 把尸体都收集起来, 这口钟就会被它敲响,我们就完了!”


    没想到弥晏当初抢回的半具尸体,无意中为他们争取了这么多的时间, 谢云逐心中庆幸,从领域里摸出了一把镰刀样的东西——那是一个问号。


    他不再闪躲,抄起巨大的问号反戈一击,直接劈在了正后方尸体的脖颈处。新月形的刀身沿着脖子划拉过去,脏臭的尸液顿时飙飞出去。它是尸体,自然不会死,然而挨了这一下问号的袭击后,它忽然不知道自己该干啥了,摸着满是问号的脑袋,开始阿巴阿巴起来。


    这时第二具尸体已经扑到近前,谢云逐一脚踹在它的膝盖骨上,生生将它的左腿踹断,单膝跪倒在地。巨大的问号从天而降,砰的一声给它开了瓢,注入了成吨的问号。尸体倒在地上,目光呆滞地开始思考尸生。


    第三具,被问号像打高尔夫球一样揍飞出去,成为了天边最闪耀的流星……


    鹿小姐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砍瓜切菜一样,歘欻欻就把九个半尸体扬了,又挨个丢回了坑里。谢云逐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体力难免有点透支,好在他的思维仍然敏捷,有条不紊地处理着所有信息:


    他沿着钟壁摸索过去,果然,古钟上只剩下了“女娲 天”这样的字迹,借着这九个半尸体拖延时间,“殉”已经跑没了踪影。


    它不可能跑远的,因为它的本能要继续杀戮,一直杀满十个人为止。谢云逐暗想,然而要他和鹿小姐找到这个藏在暗处的字,无疑比登天还难。


    事态已经超出了他最初的设想,不过他同样习惯意外和变故,一个崭新的主意很快在脑海里成形:既然找不到,那就让“殉”自己出来!


    “你先走,”谢云逐转头对鹿小姐道,“不要让其他人靠近这里。”


    他必须保证自己是唯一能够下手的对象。


    鹿小姐只以为他有什么万全之策,头也不回地跑得飞快,同时吆喝着其他人不要靠近。谢云逐慢慢平复了呼吸,缓步走向殉葬坑中,在九个半尸体中间找了个空隙,躺得比仙人板板还平。


    他深吸一口气,心一下一下紧绷地跳动,就好像赌场上下注的前夕。


    他只喜欢百分百的算无遗策,并不喜欢赌。然而在必要的时候——比如现在——他愿意孤注一掷,掷出那颗旋转的骰子。


    那么,为了让“殉”敢于上桌,他也必须给出足够的筹码诱惑才行。


    这是第一次,谢云逐主动解除了身上的爱神领域,将最脆弱的身体暴露在了危险之中。


    他要赌“殉”不会放弃杀人的机会,它想要敲钟,就必须找齐十具尸体,像现在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哪怕是陷阱它也不会放过的。


    一秒、两秒、三秒……谢云逐无比耐心地等待着,肮脏的泥水浸入了他的发丝,又有暴雨从天而降,洗涤净他的身体。


    好吧,他无声地笑了笑,一抬手,把手里握着的巨大问号也丢出了殉葬坑。


    这下他是真的手无寸铁了。


    四秒、五秒——攻击猝不及防地爆发在身后,一道冰凉的杀意刺向了他的脊椎!


    来了!


    谢云逐猛地翻身暴起,抓住身旁的尸体替自己挡了迎头一刀——这最后一搏,他赌的是速度和爆发力!


    手中的尸体霎时间被切割成碎肉,泥一样烂在了手中,比眼睛所能捕捉的速度更快,谢云逐凭着本能闪过,在无处可避的最后一击,他将领域凝聚在手臂,真刀实枪地将“殉”的攻击生生格开!


    开玩笑,他可以主动解除领域,当然也可以再利用起来。而且经历过梦神一战的他,对于领域的运用可是今非昔比了!


    现在他看清了,那个肮脏而邪恶的“殉”字。它天生就是为了杀活人以殉葬而诞生的字,每一个笔画都异常锋利,浑身散发着浓烈的杀意。


    他现在两手空空,并不是它的对手,想要把这个字彻底杀死,就必须……


    “弥晏!”谢云逐大喝一声。


    虽然过程中出了点意外,但是结局他早已拟定!


    即使在激战中,弥晏也随时分出了一缕心神留意他的动静。此刻听到呼唤,他便强行震开仓颉的一刀,头也不回地向着殉葬坑奔去。


    “嗬……嗬……”仓颉早就被他折腾得气喘吁吁,见他跑路,顿时来劲了,“哪里跑,站住!”


    他撒腿疾行,沿路飙出几米的巨浪,那些葬爱家族的字们都大气不敢出,都缩回了泥水里。那白发青年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见跑不过,竟然跳进了前面的一个坑,试图躲起来。


    “哈哈,去死吧!”仓颉挥舞着手中的一把大刀,高高扬起,对着殉葬坑里的身影迎头就砍,那势大力沉的一击,真如闪电一般,带着摧毁一切的力量向下劈来!


    “砰——”


    这样恐怖的一刀砍下来,的确有什么东西被他砍得粉碎了,然而却不是那个可恶的白发青年,却是一个字——一个因为被劈得七零八落,都辨认不出是什么的字。


    “痛快!痛快!”鏖战了好半天,仓颉总算弄死了一个像样的玩意儿,心头顿时舒爽了不少。四只眼睛再往殉葬坑里看去,就见那白发青年依旧在那里,单手揽着那个赤着上身的黑发男人,虽然身处下位,可那桀骜不驯的眼神可不是开玩笑的,仓颉和他打了那么久,足够了解这个杀胚有多疯。


    他睁着四只眼睛,怀疑的目光转向那个黑发青年,奇怪的是,之前他身上有吸引自己的东西,现在却不见了。


    他只喜欢解字,并不喜欢杀人,顿时有些兴趣缺缺。


    恰巧这时鹿小姐的声音从坟地里传过来:“好多字啊,这里有好多字!”


    “‘薨’也有,‘毙’也有,笔画这么多的字可不常见,杀起来一定爽!”光头也跟着吆喝,“哎哟,什么东西咬了我一口,不会是‘死’吧?!”


    仓颉的眼睛登时一亮,想起刚才杀字的快感,再也忍不住冲了过去,“放着我来!”


    等了十秒,谢云逐微微抬起腰,用眼睛偷偷去瞄,“走了?”


    “走了。”尸坑里绝对不是什么宜人的地方,弥晏直接把人抱了起来,三两步跨了出去说。谢云逐索性解开领域,放任大雨浇灌自己的皮肤,身上灼热的温度才慢慢冷却。


    他的脚底下,正踩着那个被劈得稀巴烂的“殉”字——仓颉的确是一把好刀,只要利用好了,他可以为他杀了任何字。


    清理者们都胆战心惊地聚集过来,就看到这个黑发的男人仰头站在雨中,上半身赤裸着,污秽被雨水洗去了,在昏黑的天色下他的身体显现出别样的洁净和白皙,像是一块上好的羊脂玉。


    这样一个拥有漂亮身体的男人,却是几次三番死里逃生,创造了奇迹。


    “好了,一会儿会着凉的。”弥晏很贴心地撑起了伞,把伞柄递给他自己拿着,又从领域里取出一条干爽的浴巾,三两下给他擦干净了。然后又取了件新的外套,披在他的身上。


    全程谢云逐就大大方方地享受他的服务。他实在有些累了,站着也不好好站,歪歪欠欠地靠在小男友的肩头。等到那边仓颉痛痛快快地杀了几个字,心满意足地离去后,他才重新站直了。


    “应该差不多了。”


    差不多什么了?所有人都在等,看仓颉离开后,他们也自在起来,开始七嘴八舌地聊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一开始仓颉追你追得那么紧,现在又对你没兴趣了?”


    还有更加摸不清状况的,“为啥要把仓颉引到坟地里来?”


    “刚才你在和什么东西打架?”


    “嘘——”谢云逐示意他们安静,抬手从领域里取出了一团衣服来。大家都认出来,这是他今早出门时身上穿的那件衣服。


    只见他小心翼翼地解开衣服,露出了里面的一个字来,虽然有些歪歪扭扭,但已经融合得非常不错了。


    “这是……‘补’?!”


    “你居然找到了‘补’?什么时候的事?!怎么做到的?!”


    众人看向他的目光顿时有些狂热,想他们今早还心情沉重地出了门,却看到了大禹治水的奇迹,不费一兵一卒修好了第一口钟。接着仓颉来袭,他们不过是迷迷糊糊地跟着跑了一趟,战斗也没怎么帮上忙,这个“补”就莫名其妙到手了?


    副本任务,是这样做的吗……最经验丰富的清理者,都难免会有一种不切实际的感受。


    谢云逐三言两语,解释清楚了自己的计划:说来并不复杂,修钟的关键有三点:第一,必须确定钟的位置;第二,必须铲除鸠占鹊巢的那个字;第三,必须找到正确的字放上去。


    然而“女娲殉天”的“殉”,一听就是个残暴货色,所以打从一开始,谢云逐就准备利用仓颉来对付“殉”字。为此,早上他还特地卜了一卦,确定仓颉今天一定会来追杀自己。


    待他真的出现后,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谢云逐引着他来到坟地,让弥晏暂且拖住他的脚步,同时震慑坟地里其他葬爱家族的字。


    至于鹿小姐,是一早就受了他的委托,帮他去寻找“卜”字。借着省略号的伪装和人骨占卜,她将范围缩小到了一块碑上。谢云逐于是很快找到了“卜”字,与早就拥有的衣字旁拼合成“补”。


    接下来的任务则需要一点配合,他主动暴露弱点把“殉”引出来,弥晏则把仓颉引过来,借刀杀人,让仓颉劈死“殉”字。至此,鸠占鹊巢的“殉”被消灭,“补”在他的怀中诞生,修钟的一切前提条件,都已经具备。


    众人听得嘴巴越张越大,就和听天书似的。即使任务已经当着他们的面完成了,然而细听每一步的计划,仍然是那样不可思议。这究竟需要何等的执行力、判断力、随机应变的能力,才能执行这个天马行空的计划?


    而从头到尾真正知情并参与其中的,只有鹿小姐、尔先生、豕先生三人而已。


    “不对,这还是没法解释,为什么你确定仓颉一定会来追杀你?”娟姨忽然狐疑地开口道,“而且后来仓颉为什么又突然不追你了?你到底还隐瞒了什么?”


    “这个嘛,等会儿再告诉你。”时间有限,谢云逐打算先干正事。他一向前走,所有人都自发地向边上退,像迎宾树一样站在两边,翘首望着他走到钟前。


    “殉”已经被杀死了,只剩下一个空缺的位置。谢云逐小心翼翼地捧着手心的“补”字,将它放在了合适的位置,“女娲补天”四个字终于被修补完全。


    轰隆隆——


    几乎是同一时间,西北方的天空传来了震耳欲聋的雷声,铅黑色的云团中电光飞窜,霹雳狂舞,某种天翻地覆的巨变正在发生。


    凡是古钟上铭刻的一切,都会一一应验。


    没有什么亘古不变的事物,可以在这样的动荡中岿然不动,更何况那只是云风雾雨。天象变幻间,笼罩着西北方天空的阴云终于散去,露出了真实的天空:


    一个几乎占据整片天空的破碎黑洞,赫然呈现在众人面前,那是真正的天裂,暴雨就从其中倾泻而下。


    一位巨大的女性神明,正蜷卧在那天裂之中,试图用自己的身躯堵住破口,然而这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暴雨和雷霆依旧从空隙中洒向人间。


    那是殉天的女娲,她的长发在狂风中飞舞,如同黑色的火焰。她的身体在经年的侵蚀下,已经变得破溃残缺,如同龟裂的大地遍布着狰狞的伤痕,偶尔有血淋淋的肉掉下来,随着雨水一起降落人间。


    等等、肉……鹿小姐的脸色煞白,顿时想起来那运肉的车队,装满肉的大鼎,和食堂里叫人垂涎三尺的香味……原来那是女娲的肉!


    夜村的人类,一直都靠吞食女娲的肉为生!


    即使已经献出了所有,她也依旧以这样的方式,滋养着地上的生灵。以自己的血肉哺育生命,她的确是人类最古老的母亲。


    当——


    地上的古钟悠扬地敲响,那回声震荡天地,唤醒了沉睡中的女神,她睁开了漆黑的双眸,那里原本该映照出日月轮转,如今只剩下扭曲的黑暗与刺目的闪电。


    她低头望向洪水浩荡的人间,眼眸中有无限悲悯,泪水与雨水混合在一起倾洒人间。而与此同时,大地震颤,东海的赤红火石,北海的玄黑水玉,南山的青绿木晶,西岭的白金矿髓,中土的黄土精华,五色石从地上升起,飘浮在她面前,如太极般融合在一起,一点点补上天穹的裂痕。


    所有人都沉浸在巨大的震撼之中,不知是谁仰着头,怔怔地说了一声:


    “雨停了……”


    一年来无休止的大暴雨,终于在此刻,彻底平息。


    尽管仍然没有太阳,但西北方的天空却仿佛融化的彩虹一般,闪烁着瑰丽的霞光。女娲就消融在那样的盛景中,化身为照拂大地的永恒光明。


    在那遥远的洪荒之初,那些如泥点子一样渺小的人类,是否也如他们一般呆呆地仰望天空,望着他们的母神呢?他们怀着何等的崇敬,何等的眷恋,在石头和竹简上刻下了这个故事,叫它传唱千年,成为一个民族不朽的记忆。


    谢云逐沐浴在霞光里,尽管这只是一个副本,然而当真正目睹了这救世的一幕,他的心灵也为之震颤,仿佛也得到了某种救赎。


    “天补好了!咱把天也补好了!”


    “这该死的雨总算停了!”


    在那无与伦比的震撼之后,狂喜渐渐染上了每一个人的脸颊,“这下只剩‘夸父藏日’钟了!”


    “雨停了,洪水也会很快平息,真的只差太阳了……”有人望着霞光绚烂的苍穹,不自觉热泪盈眶,对光明的渴望早就已经刻在了本能里,“我们一定要找回太阳!”


    “明天我们所有人都上山,一起去找‘逐’字!”光头兴奋得快要发疯,满怀希冀地看向谢云逐,“你说对吧,还剩两天,没道理找不着!”


    就算再逆天的字,眼前这个男人也能手到擒来,他简直就是攻略副本的神!


    “那倒也不必。”谢云逐露出了神秘的微笑。


    他的手指在空中一划,就像拉开拉链一样,爱神的领域凭空裂开了一道缝隙。


    他的一举一动早就牵系众人的目光,那一刻大家都望见了,有什么东西从他的领域中跳了出来,和一只亲人的小鸟一样,腾地跳到了他曲起的手指关节上。


    谢云逐上下活动了一下手指,那个字就像和他嬉戏一般,在他的指节间灵活游走,好像一只活泼的小动物。


    “这是……什么时候……”光头的嘴巴都张成了一个O形,不可思议地嚷道,“‘豕’字怎么会在你身上?!”——


    作者有话说:从明天起我要日更到结尾[抱拳][抱拳][抱拳]


    第177章 “夜” 大夜弥天。


    要说“豕”这个字的由来, 的确非常有意思,还得从他第一次去坟地说起。


    谢云逐不疾不徐地玩着手上的字,一点一点把前因后果嚼碎了喂给他们听。


    那个时候, 他、台小姐和光头组成了一队,在坟地看到仓颉正在追杀一个字。它跑得如此之快, 以至于没人看清楚那究竟是什么。就连眼尖的谢云逐,也只隐约看到那是一个什么生物,正骑在一条飞窜的蛇上。


    现在想来,说是骑着蛇,更像是骑着一辆滑板车。


    而那个字,其实就是“逐”。“豕”在上面骑着, “辶”就是那辆滑板车。


    谢云逐为什么会知道呢?因为当时“逐”从他们脚底下窜过去时, “豕”为了躲避仓颉的追杀跳了车,一下跳到了谢云逐的身上躲藏起来。


    所以仓颉最后追到的只有那个可怜的“辶”。


    “豕”与他同源,根据“同性相吸”的法则, 这个字对他极为亲近,所以当时被选中的藏匿地点不可能是别人, 只可能是谢云逐。


    可惜这没能逃过仓颉的眼睛, 他后来还是发现了躲藏在自己身上的“豕”, 这也就是当时他会受到攻击的原因。


    因为受到了谢云逐的保护, “豕”对他更加亲近了,一直躲藏在他身上隐秘的位置。谢云逐其实一开始也没想明白自己被袭击的理由,还是当天晚上脱光衣服叫弥晏检查后, 他才确认“豕”的确是跑到了自己身上。


    这样大的一个筹码落在自己手上, 岂有不用的道理?谢云逐的脑筋活络起来,先是用这个字吸引住仓颉的注意力,将他引到了坟地;在危急时刻, 他又将“豕”藏进了领域里,仓颉发现字不在他身上,自然就对他丧失了兴趣。


    这一松一弛、一放一收,把仓颉溜得跟自家看门犬一样,众人也不由叹服。


    谢云逐解释完了,便从领域里掏出了之前救下的“辶”字,将它和“豕”摆在一起。


    正愁该用什么反应容器呢,就见“豕”一下子高兴地跨到了“辶”身上,猪猪骑着它的滑板车,一骑绝尘地飙了出去……


    一开始还会跌倒,然而随着那狼奔豕突一阵飞跑,这两个部分融合得越来越好,速度也越来越快。大伙儿怕它跑远了,手忙脚乱去追,然而谁也追不上猪猪滑板车的速度。


    “逐”于是兴冲冲地和大伙儿玩起了追逐比赛,把众人溜得气喘吁吁,尾气都追不上。


    直到谢云逐觉得它们融合得差不多了,才吩咐道:“好了,回来吧。”


    听闻这话,猪猪立刻踩了刹车,扭头回到了谢云逐脚下——这个男人的名字里有“逐”字,他俩就是同宗同源的好兄弟,他还救过自己的命,不听他的听谁的?


    “乖了。”谢云逐弯下腰,将“逐”捧在了手心里,然后塞回爱神的领域中。


    然后他望向累得七倒八歪的众人,微笑道:“现在,我们还有足足两天时间。大家继续努力,去找到那口被藏起来的钟吧!”


    /


    尽管还没有什么头绪,但谢云逐的确有乐观的资本,因为这只是他们进入副本的第三天,然而进度就已经来到了六分之五,只差找到最后一口“夸父藏日”钟,便可以顺利通关副本了。


    办法嘛,只要愿意想就一定会有的,而谢云逐恰好就是鬼主意一箩筐的那种。他差不多列出了十余条方案,各自交代下去,把每个清理者的能力都压榨到极限。


    比起最开始的各怀鬼胎,现在这帮人对他心服口服,听话得出奇。平素最爱杠的光头,对他那叫一个马首是瞻;那个疯疯癫癫的风子,自从被弥晏救回了一条命,黏在他身后一口一个“老大”,跟哈巴狗似的。


    这才三天而已。


    谢云逐向来独狼一匹,从来没有这样费心思地去笼络人,然而他太想赢了,所以不愿做的事他也会去做。人毕竟是一种好懂的生物,你给他们想要的,他们就会给你想要的。


    拧成一股绳的团队爆发出了巨大的能量,所有的事都在有条不紊地推进:


    谢云逐自己牵着“逐”字,就跟牵着条嗅觉灵敏的小狗一样,让它四处寻找自己的钟。


    他也试过再用人骨占卜,可是这一次,无往不利的占卜也失效了。


    照片所显示的山巅,弥晏他们已经去过一回,确认钟的确不在那里。在他的安排下,弥晏带着小队又仔细搜山一轮,这次是一根草一块石头都不放过。


    鹿小姐带着人,去村中走访询问,打探线索。这么大一口钟,藏起来必有痕迹,她向来胆大心细,不会错过任何猫腻。


    村民们也被他们动员起来,深入山中野地,潜入湖沼河流,将散落在村子周边的几千口钟都察看一遍,有不对劲的地方立刻汇报。


    据鹿小姐分析,“藏”这个字的本义是“粮食有积余后酿成酒藏在地窖里”,所以村民的地窖也成了重点寻访对象,光头负责一个个翻找过去,每天都忙得灰头土脸……


    或许是之前的所有行动都进展得太顺利,这最后一步的艰辛超过了他们所有人的想象。


    整整一天,所有人奔忙劳碌,晚上聚集在思贤厅中交流信息,所有人的脸色都渐渐变得有些难看。


    “找不到。”


    “没有收获。”


    “奇了怪了,怎么会一点线索都没有。”


    到最后,所有人的目光便又汇集在了谢云逐身上。谢云逐手里把玩着茶杯,眉头微微皱起。


    他不奢求一天之内就能找到那口钟,但他没想到的是,一天下来竟然一点可用的线索都没有。哪怕他是精密的计算机,也必须先输入信息才能展开运算。


    他隐隐察觉到,有什么令人恐惧的东西,正藏在副本那温顺的画皮下。现在不过是揭开了一点,便叫他们察觉到了狰狞。


    沉吟半晌,他开了口:“我知道大家辛苦一天已经很累了,但是时间不等人,从现在到明晚,那口钟随时都有可能被敲响。一旦钟被敲响,我们将前功尽弃,任务直接失败。所以今夜我希望大家继续努力搜寻,这是最后的时刻了。”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没有热烈的鼓舞,也没有恳切的抒情,然而就如同诉说真理一般,由不得人不去信。


    “走,我还有好几个地窖没翻完,说不定钟就藏那儿呢!”


    “还睡个屁,干就完事儿了!”


    清理者们互相给对方打气,都斗志昂扬地离开了。谢云逐是最后一个出去的,望了眼苍茫的夜色,他低头点燃了一支薄荷烟,有一下没一下地抽着。


    每次他抽烟,都是精神已经疲累到了极点。弥晏凝视着他指尖的星点微光,听到他在骤然吸入一大口后,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咳嗽声。


    “在想什么?”弥晏与他并肩前行,两个人走得很慢,像是饭后散步一般。


    “我在想,这里的夜晚真黑啊。”谢云逐感慨道。哪怕不再下雨了,墨色也洒满了苍穹。天好像被一块沉闷不透气的幕布罩着,没有月亮和星星,人间也只有星点的灯火微明。


    弥晏侧头望了他一眼,忽然掀起手掌,释放出精纯的能量光球。那些能量球闪烁着微光,就好像萤火虫一样环绕他们飞舞,照亮了一条微芒的前路。


    “这样就不黑了。”


    谢云逐不由莞尔,主动勾住他的胳膊:“好毛毛,陪我去山上看看吧。”


    那个本该放着钟的位置,他还一次都没有亲眼看过呢。


    有弥晏的保护,再难翻越的山也不是个阻碍,谢云逐很快登上了山顶。树木和动物几乎在天灾中死绝了,山上静悄悄的,连声虫鸣都没有。


    找到了本该放着钟的位置,弥晏指给他看那口钟曾存在过的痕迹,谢云逐仔细搜查了一圈,连一块石头都没有放过。


    他很久都没有说话,弥晏不由问道:“有线索了吗?”


    谢云逐蹲在地上,抬头朝他一笑:“没有。”


    那笑容里带着点无奈,他拍拍衣服站起来:“不在就是不在,如果找错了地方,那自然不会有收获。”


    之前进行得太顺利了,给了他们莫大的希望。然而越往后只会越难,“夸父藏日”这口钟,才是副本给他们设置的死局。


    “休息一会儿。”弥晏拉他过来,“你已经很累了。”


    两个人在山崖边坐下,脚下就是万丈深渊,向下看是一片黢黑的虚无地,却能听到流水奔涌的声音,空洞地回荡在山崖间。


    谢云逐的确很累了,靠在弥晏的肩膀上,点起了第二支烟,他可以不操劳身体,但他必须保证自己的大脑一直在运转。


    什么可以藏起太阳?如果连太阳都可以藏起,钟又怎会被他们轻易找到?这可是“秩序”的副本,至今也无人通关。他依然毫无头绪,只知道死期将近。


    这或许是最后一晚了,如果明天还找不到钟,那么任务就会失败。


    谢云逐的心反而变得很静,为了抵抗薄荷烟都救不了的困意,他靠着弥晏的肩头,说起了故事。


    那是“夸父逐日”的故事,不会有人没听过。但他用娓娓的语调讲出来,却很动听:


    传说夸父是一名力大无穷的巨人,他奔走在大地上,持之以恒地追逐太阳,口渴饮尽了地上的泉流,最终半途渴死,死后他的手杖化作了一片桃林。


    神话里并没有记载夸父为什么要追逐太阳,有人说是他是为了族人驱逐旱灾,象征着先民对自然的挑战,以及人类永恒进取的精神;也有人说夸父的存在本身,就代表着人类对光明和希望的勇敢追求,对宇宙真理的不懈探索。


    “还有人说,这个故事从头到尾讲述的,都是‘牺牲’——因为这是一场注定失败的追逐,哪怕是顶天立地的巨人,也不可能真的追到太阳。夸父注定死在逐日的旅途上,望着头顶不朽的太阳,巨大的身躯轰然倒下……”谢云逐轻轻叹了口气,“就像我们一样。”


    他语气中那种深沉的悲哀,让弥晏的心弦也为之颤动。他知道他在悲叹什么,他们就是逐日的夸父,没了命地向前狂奔,已经奔走了千万步,饮尽了地上的河流,只为追逐一个可望不可即的太阳。他们也许会死在中途,就像那个神话里的巨人一样。


    “但是夸父死后,他的手杖变成了一片桃林。”弥晏握紧了他的手,“哪怕我们在这里死去,一定也会留下一些东西——哪怕只是一片桃林。”


    那样,在灼热龟裂的大地上,也会有一片灼灼的桃花盛开。当后人乘凉于树荫下,也会知道他们曾来过。


    “是啊,至少会留下一片桃林……”


    “如果这个副本失败了,就没法找回我的铃了。”谢云逐转过头来看他,眼神中仿佛藏匿着火焰,“但是我还设计了一条退路,不能保证我们活下去,但一定可以找回我们的记忆。”


    “什么……”弥晏惊讶地开口,还未说完,嘴巴便被堵住了。


    谢云逐倾身过来,吻了他。脸上蒙着字的缘故,他们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接吻了,现在也不过是大致找到了凹凸的位置,嵌在一起模拟吻的姿态——但两个人都吻得很动情。


    “先不要问,到那个时候你自然会明白的。就算明天要死,我也必须死得明明白白。”谢云逐松开他,重又站起来。他已经休息够了,是该重新出发了。


    他立在崖边,孤峭的身影快被夜色吞没,然而在弥晏眼中,他又像是散发着光亮——他是他始终追逐的太阳。


    哪怕一时陷入了黑夜,他也从未丧失过勇气和力量,因为他知道曾有什么样的光明存在,也知道长夜之后,那永恒的日轮必将升起……


    砰砰——


    弥晏的心忽然很重地跳动了一下,在杂乱无章的思绪中,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牵扯了一下他的神经,让他忽然有些在意。灵感的小蛇飞快游过,只留下一簇火花,他一下抓不住,但整个心都为之狂跳起来。


    “怎么了?”谢云逐走在下山路上,停下来等他。


    弥晏自言自语着:“光明曾经存在……是这里吗?”


    为什么这个地方会让他觉得不对?是因为在黑暗中摸索了太久,他无法想象夜村被阳光照亮的样子吗?


    “你说什么?”谢云逐忽然抓住他的胳膊,他也隐约抓住了什么,而且预感那是极为重要的一处关窍。


    “我就是在想……”弥晏梗了一下,艰难地描述着,“即使是夜村,也一定有过光明的时候,对不对?不管夜晚有多漫长,太阳总会升起……”


    “停停停,就是前半句!夜村也曾有过太阳啊,我怎么会忽视了这点?!”谢云逐兴奋地打断了他的话,他就像易燃的干柴,不过是沾上了一点火星,就凶猛地燃烧起来。他拽着弥晏的手就往山下跑,“不行,得立刻找到一个村民,我有问题要问他们!”


    “什么?”


    “‘夜村’啊!就是这个名字!这个副本里的一切都关乎文字!”谢云逐急喘着,也挡不住兴奋的语调,“一年前刮来的妖风损坏了钟,那之后天灾才开始蔓延。也就是说,太阳的失踪就发生在那个时间点,在这之前的漫长岁月,夜村就是一个普通的小村庄,太阳正常地东升西落,黑夜从未笼罩大地——可是为什么这个村庄叫作‘夜村’?!”


    “我再问你,这世上究竟有什么东西,能藏住太阳?!”


    弥晏梗了一下,呼吸也急促起来,但他仍有些不敢相信似的,“可是……也许这个村子从古至今就叫‘夜村’,也不能就此判定是受了钟的影响……”


    “所以我们要找人去问!”


    事关紧急,两人不再多言,以最快的速度跑到了山脚下。那里有几处平房,都已经熄了灯。弥晏眼尖,一下找到了其中最气派的一户,“那是王村长家!”


    修好了两口钟后,村民对他们已经是敬若神明一般,自然也不再需要挟持人质,春菱他们都各自回到了各自家里。


    两人冲进院子里狂拍门,里头顿时传来了乒铃乓啷的动静。弥晏等不及,徒手捏断了锁,就这样拉开门走了进去,正撞见王村长披着件外衣、抄着扁担如临大敌。


    “强盗哇——”一嗓子还没吼上来,房间的灯就开了,王村长吃了一惊,“是你们?”


    他那脸色,没比撞见强盗好多少,“这、这大半夜的,你们来来来干什么……”


    “村长,我问你一个问题,这个村子在‘夜村’之前的名字叫什么?!”谢云逐劈头盖脸丢出了问题。


    王村长被这个问题搞得有点懵,“叫什么?什么也没有啊……”


    “那我问你,”谢云逐揉了揉太阳穴,“什么叫‘什么也没有’?”


    “就是没有名字啊。”王村长被他吓得缩了缩脖子,“咱们村从古至今都没有名字来着。”


    “为什么没有名字?”


    “因为钟上没有刻名字,”王村长理所当然道,“那当然就没有名字了。”


    谢云逐和弥晏对视一眼,都察觉了那种隐隐靠近真相的兴奋,“也就是说——‘夜村’这个名字,是从刮妖风的时候才出现的?”


    王村长直点头:“可不是嘛,这名字还怪合适的哩……一天到晚不出太阳,可不就是夜村嘛。”


    古钟上铭刻的一切,都将应验。因为钟上出现了“夜村”,所以从古至今都无名的村落,便有了自己的姓名。


    “好,那也就是说,在妖风刮起之前,村门口的那口钟上是没有‘夜村’二字的对吧?”谢云逐沉声问道,“钟又不会凭空出现,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村口的钟上本来的文字是什么?!”


    “呃……”王村长一愣,他不是不想回答,而是答不上来。曾经的文字被新的文字所覆盖,新的记忆便也覆盖了旧的记忆。


    “……哈,我明白了。”谢云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这世上唯有一样东西能藏住太阳,而这个东西就出现在一年前刮妖风的时候。甚至它所在的那口钟,都与其他几千口钟不同,那上面没有记载任何神话故事——这样的独特性,他居然一直都没有察觉!


    “所有人都去渡口集合,”谢云逐冷静地拿出通讯仪,向着所有清理者发出通告,“最后一口钟找到了。”


    第178章 “崩溃” 妖风从未停止,它正向你吹来……


    踏着石桥, 沿着最开始的道路往回走,清理者们聚集在了渡口前,一个个跑得气喘吁吁, 心都止不住地发颤。


    依旧是黑,所以那道手电的光晕才特别明显, 黑发男人站在古钟面前,正打着手电,细细观察着什么。


    这是他们进村后见到的第一口钟,每个人都见过,知道上面刻着“夜村”二字。这个村落就叫这个名字,仿佛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事, 好像自他们到来之前就已经暗无天日了千年, 不曾有一刻被阳光照耀过。


    “不够,还需要更多的光。”谢云逐喃喃道,“它怕的就是这个, 所有人把手电打开,照死它。”


    于是所有人打开手电光, 聚集在了“夜”字上, 所有的光晕叠在一起, 汇聚成一轮苍白的小小太阳。


    钟上刻着的“夜”字, 在这样的强光照射下,如同被灼伤了一般,开始扭动和闪躲, 最后竟在强光下开始融化, 沿着钟壁流淌下来。


    “夸父藏日”这四个鲜明的大字,暴露在了众人的眼皮子底下,它果然把“日”藏在了“夜”的后面!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原来他们进村所见到的第一口钟,就是“夸父藏日”!


    那个“藏”一发现自己被这么多双眼睛注视着,吓得拔腿就跑,转眼就躲藏得无影无踪。


    于是钟上只剩下了三个字:夸父 日


    手电的灯光照亮了每一个人的脸,忽然有一个人大笑起来,又有人抹了抹眼睛。几日的奔波早就将他们的神经扯到了极限,现在终于得以解脱。


    众目睽睽之下,谢云逐仿佛为皇帝加冕的教皇,捧着那个王冠一样的“逐”字,郑重地将它放在了古钟上空缺的地方。


    当——


    在极近的位置,那口巨钟发出轰然巨响,谢云逐的心也跟着一震,忽然感到了脸颊上的温暖——那是有一线曦光穿透浓黑的夜,照耀在了他的脸上。


    他怔怔地抬起头,便望见一阙光从云翳的缝隙间刺出,像是天神用指尖轻轻挑开了夜的帷幕。那金线渐渐洇染开来,在天空抹开一片姹紫嫣红,继而燃烧成炽烈的橘黄,将云海煮得沸腾。


    没有一个夜晚能藏起黎明,没有一个人能凭私心藏起太阳。


    在这响彻琼宇的钟声里,一个崭新的太阳诞生人间,戴着辉煌的日冕,披着灿烂的云霞。远处黛黑色的群山涌动在朦胧的雾气间,那是一个个守望千年的巨人,弯下黝黑的脊背,向着太阳顶礼臣服。


    雾气渐渐浓起来,经验丰富的清理者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们通关了——几乎就是凭这个男人的一己之力。


    “我真的永远也忘不了这个副本……”光头望着谢云逐,已经眼泪汪汪,“哥,加个联系方式吧,以后我就跟你混了……”


    他刚伸出爪子,弥晏就不动声色地走近一步,把他和谢云逐隔开。


    “我本来想这个副本结束后就自杀的,”小康一直望着太阳,他那向来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些许笑意,“但现在倒有些舍不得这人间了。”


    “游戏果然好玩吧!实在太好玩了!”风子叉着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就是以后再也碰不到这样有意思的队友了,可惜了!”


    “再见了,朋友们。”台小姐望向所有人,她那清澈的嗓音仿佛在叙述着故事的落幕,“等离开这个副本,关服的倒数计时应该已经结束了,或许我们会在另一个副本里相会,或许我们会各自走向终点,无论如何,是告别的时候了……”


    谢云逐插着口袋,他们在说个不停的时候,他只是微微笑着,一言不发。他心里装着的东西要比他们更加复杂和沉重,没有空隙留给这多愁善感的时刻。


    “这个雾气不太对劲,”弥晏忽然道,“颜色不太对……”


    谢云逐飘忽的思绪一下被他拉了回来,定睛一看眼前的浓雾,的确要偏黄一些——难道“秩序”的老家不仅方音浓重,还有空气污染?


    这当然只是苦中作乐的想象,要知道刚进来的时候,系统释放的雾气还是雪白雪白的呢。系统不可能忽然改换颜色,难道说这只是正常的自然现象,他们其实并没有通关?


    这样的话,事情可就糟糕了。


    谢云逐的心头,涌上了极为浓重的不安,好在下一秒,系统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响了起来:


    【清驴者滋滋滋……谢运豕,恭喜滋滋……“夜村晚钟”的煮线滋滋热舞,获滋滋0000尸昂基因】


    【通过滋滋不锟斤拷你&@¥将“死村送终”的混沌混沌混沌从#¥%降低至锟斤拷锟斤拷锟斤拷锟届瀿锟斤拷秩序之尸感谢混沌混沌@%烫烫烫烫】


    如果说最开始还能听出一点电流驳杂的人声,到最后都变成了杂乱无章的疯狂呓语,系统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尖利,到最后连人声都变成了恐怖的尖啸,碾压过每一个清理者的脑神经。


    抵抗能力弱的人,已经抱着脑袋在地上打滚了,“这是什么、什么东西!”


    “啊啊啊我的头——好痛、好痛!!!”


    好容易捱过了播报的时间,白雾却并没有再变浓,带着他们离开副本,反而是那污染般的黄色加深了,空气中都散发着泥土淡淡的腥气。


    “到底发生什么了?!”光头崩溃地用头砸地,“钟不是都修完了吗?!为什么系统变成了这副鬼样子!”


    “你还不明白吗……”鹿小姐脸上挂着冷汗,一副见了鬼的样子,“系统的语言文字被污染了,就像那些钟文一样。”


    “什么叫系统被污染了?啊?系统怎么可能被污染?”风子是狂热的游戏拥趸者,立刻疯了一样扑向鹿小姐,“系统的背后是至高无上的‘秩序’之神,你明白个屁,系统是不可能被区区一个副本污染的!”


    谢云逐恰巧站在边上,飞起一脚就踢在风子的小腿骨上,清脆的咔哒一声,将他整个人都踹飞了出去!


    众人从未见过他如此暴躁的模样,更没见识过他有这样强的武力,一时也不闹了,都目瞪口呆地看了过来。谢云逐走过去,又往风子身上补了一脚,冷冷道:“能不能给我安分一点?”


    “靠!你疯了吧?!”


    “嘶,别打了……你也冷静一点!”


    “大家别吵了,豕先生肯定有办法,”台小姐叫道,双手紧紧绞着自己的衣摆,慌不择路道,“你们都闭嘴,听他说话啊,他一定有办法的!”


    “办法?”谢云逐笑了笑,转向地上的风子,“我来告诉你,为什么‘秩序’控制的系统会被污染,因为我们他妈的就在‘秩序’的副本里!”


    他并不是冷静,他是快疯了。


    正是因为比所有人都更清楚他们的处境,所以他也是最先领会到那种绝望的人。


    是的,这是“秩序”的副本,副本里的“妖风”其实就是混沌,钟文被混沌污染了,系统自然也会被混沌污染。


    这个过程甚至在他们刚进副本时就已经悄然发生,系统那口音古怪的播报就是证据!


    然后在他们亡命奔走的这些天里,系统一步步被混沌蚕食,语言系统被破坏殆尽,并且永远失去了将他们带出副本的能力!


    从一开始,“秩序”的副本就是无解的。


    “秩序”甚至不曾露面,不像梦神一样制造着强大的压迫感,祂不用动一根手指,就可以碾碎一切希望。


    因为“秩序”早就已经被混沌污染了,祂被侵蚀成了这样一个怪物,所以游戏必须关服,因为祂已经无力维系这一切。


    而他们呢,走不了了,会成为“秩序”的殉葬品,葬在祂的领域里,随着祂一同在混沌中扭曲堕落。


    可笑的是,直到一脚踏入了深渊,他才想通了这一点,于是只能体会这耻辱的、绝望的、坠落向无尽深渊的眩晕感。


    一只有力的手忽然扶住了他的手臂,谢云逐才发现自己根本站不稳。他反过来用力扣住弥晏的手,才发现自己的手心里早已冷汗涔涔。


    虽然有时候谢云逐会在心里吐槽他像人机一样,可这时候人机男友的好处就显示出来——弥晏什么都不怕,他甚至不会感到绝望和恐惧。他的毕生所愿都不过是和自己在一起,生或死,都无所谓。


    甚至在坠落之时,他们还可以彼此依偎,那恒定不变的温度,的确在万念俱灰的这一刻,带给了他些许宽慰和力量。


    至于其他人,的确费了好一些功夫,才慢慢理解他这番话的含义,


    “那么,和钟文一样,系统也是能被修好的吧?”台小姐发出了虚弱的声音,“只要找到那些丢失的字,修补系统的乱码……”


    “找到丢失的字?哈哈哈哈……”鹿小姐笑得像是坏掉了,“亲爱的,你知道系统播报里有多少字吗?你知道系统的‘钟’在哪里吗?”


    “那我们就这样困在副本里出不去了?”光头抓狂道,“被困在这破地方?!”


    “不是挺好的吗?”小康的目光在地上游走,已经在寻找适合割腕的尖利石头了,“水灾也没了,雨也停了,在山村里种种地晒晒太阳,不挺好的吗?”


    他说得残酷,但很现实,清理者们的目光不自禁地望向村子,别说,在清晨阳光的照耀下,这个小山村显现出别样的古朴与宁静,没准还是个清闲自在的流放地。


    唯一的问题是,空气质量似乎不怎么样,这雾气越来越浑浊,土腥气越来越重,像是起了沙尘暴。


    “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们。”一直没吭声的娟姨忽然开了口,“凌晨我在一户村民的院子里,发现了一口坏钟。”


    哦,坏钟……清理者们漠不关心地想道,坏就坏吧,左右天漏他们都补过,还怕这一口坏钟?


    “那口钟上本来记载的故事,应该是‘盘古开天’,”但是娟姨非要在此刻提起,一定是有她的道理的,她用干涩的嗓音说下去,“我看到的时候,却变成了‘盘古封天’,这个‘封’字是最近刚上去的,之前看的时候还不这样。”


    “开”与“封”,一对巧妙的反义词……但这一字之差意味着什么,众人都不敢细想。只是眼瞅着这天地间弥漫的黄雾越来越浓,仿佛鸿蒙初辟时弥漫的阳清和阴浊,那还未分化为天地……


    众人都不禁抬头看了看天,那果然不是错觉,天似乎低了一点,好像一口巨大的锅盖,将他们压在密不透风的天地间,煎熬与烹煮。


    只是一字之差而已,然而古钟上铭刻的一切,都将应验。


    “这么说来,我好像也看到了点东西,”小康已经找到了心仪的石头,蹲在地上不断打磨着锋利的刃口,“是大树墩子旁的那口钟,记载着‘女娲造人’的那一口。我看到了很多带着刀的字,什么‘削’呀、‘剐’呀、‘割’呀、‘刈’呀,都围着那口钟拼命往上爬……我要不了多少时候,它们就会得逞的吧……”


    “唰——唰——”磨刀的声音机械而呆板,伴随着他古井无波的语调响起。


    一旦“女娲造人”的“造”,变成了刀族的任何一个字……和仓颉、大禹不同,那可是有补天造人之能的古神啊!大伙儿光是想象了一下那副画面,都不由吞了口唾沫。


    “所以说,那阵‘妖风’从未停止过对吗?”台小姐喃喃道,“我们一边在修理,那头一边在污染,坏掉的钟只会越来越多,无穷无尽……”


    而夜村注定会灭亡,就像它不曾存在的名字一样,消逝在被混沌淹没的时光尽头里。


    “还玩什么?散了吧!”风子大声嚷嚷道,他率先站起来,“反正没救了,不如回去躺着,老子累死了!老子要睡觉!”


    “我……我也回基地。”台小姐站起来,凄惶地笑了一下,“我的背包里有很多酒,高度的,我请客,大家随便喝吧。”


    小康蹲着没动,手上磨石头的速度越来越快了,台小姐好心地把一瓶酒放在他身边,“上路的时候喝这个,醉了就没有痛苦了。”


    “谢了,”小康只是掀了掀眼皮,“不过我下手很准,从我手上了结的命从来不会有痛苦。”


    丧失了所有希望和勇气的清理者们,三三两两地离开了。


    谢云逐是最后几个离开的,他的心里很乱,不甘心一切就这样结束。但是一种更深沉的无力感笼罩了他的心,让他的精神疲惫又压抑,几乎无法形成完整的思绪。


    这世上很多东西不是靠强大的武力或惊世的智慧能解决的……就像夸父,无穷无尽地奔跑,追不到太阳……他是那么想那么想救自己和弥晏,想救所有人,可是总不能如愿。


    与其说是自己的脚在动,还不如说是弥晏在牵着他向前走。好半天,谢云逐才茫然地看了眼周围,“去哪里?”


    “回基地。”白发青年走在前面,留给他一个挺拔的背影,他好像永远不会迷失道路,永远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去,“不是说你还准备了最后一条路吗?不一定能活下去,但是可以找回我们的记忆。”


    然后他转过身来,当年只会躲在自己身后的孩子,如今已经长成了可靠的青年:“如果你不知道往哪里走,就跟我走。”


    “嗯,我跟你走。”谢云逐轻笑了一声,反扣住他温热的掌心,他拥有的东西那么少,可是每一样都那么珍贵。


    他们踩着石桥回村,迎面吹来的风是暖的,田里的积水已经散去,湿润的泥土在阳光下闪烁着亮晶晶的光芒。


    忽然,一阵脚步声从后面响起,有一个人追了上来,轻轻一拍谢云逐的背。


    “喂,副本以这种方式结束,那你给我的承诺还能兑现吗?”


    第179章 “沈君乔” 无数道钟声回荡。……


    谢云逐一转头, 便看到了鹿小姐。她的栗色长卷发刚进副本时还光泽柔亮,如今却毛毛糙糙的,用筷子在脑后盘成了一个髻。


    “当然, 约定依然有效。”他随意道,从领域中拿出了文具盒, 也懒得打开看,整个都交给了鹿小姐,“拿去吧。”


    鹿小姐迫不及待地掀开来一瞧,标点符号已经被用得七七八八了,只剩下书名号括弧之流。不过她依旧开心得不得了,把文具盒小心收进了自己的大背包里。


    “你手上戴着的那个标点不给我啊?”


    “这个吗?”谢云逐看了眼手上的黑色圆环, “这个不行, 我有用。”


    “好吧。”鹿小姐也不见失望,依然美滋滋的。


    “快死了,也这么开心?”谢云逐很佩服她的心态。


    “新鲜的事物、未解的谜题、从未去过的地方……我每一个都喜欢。”鹿小姐背着手, 轻快地踩过一块块垫脚石,“仔细一想, 这个地方不就集齐了所有让我快乐的要素吗?所以我很开心呐, 要死也是乐死的。”


    当——


    这时, 从山的那一头, 传来了旷远的钟声,回荡在村庄的上空。


    “钟又响了,”谢云逐叹息一声, “又有一口钟永远地坏掉了。”


    可如今这无法挽回的一切, 都与他们再无关系。


    “不,我不这么想哦,这些钟并不是‘坏’了, 它们只是在‘演化’。”鹿小姐笑道,“哪怕是早已尘埃落定的历史,也会在时间的长河中不断更迭,被新的记忆所修饰,被新的话语所诠释。”


    她说的话的确有些晦涩,而且两个男人显然也没在认真听。鹿小姐快跑几步,跑到了前方一口钟处,“你们还记得这口钟吗?”


    谢云逐当然记得,这是他们在进村的路上见到的一口钟,上面记载的故事是“嫦娥奔月”。


    “你以为‘嫦娥奔月’是一个常识一般理所当然的故事?但其实不是的,”鹿小姐抚摸着那口钟上的“嫦娥”二字,“这口钟在历史的长河中无数次被敲响,不断地发生演化和变形,以至于你现在所知的版本,和最初的记载早就大相径庭。”


    “哦?”谢云逐微微提起了兴趣。他的确不知道“嫦娥奔月”有很多版本,他没事干也不会去关心那个。


    “真正的‘嫦娥’记载在商代卦书《归藏》中,她的本名是‘恒我’,意为‘永恒的我’。她为了为了追寻自身的不朽,盗窃了西王母的灵药,轻盈地飞向月宫,化身为蟾蜍。”鹿小姐哂笑一声,“到了汉朝,恒我才被附会成了后裔的妻子,连西王母也成了王母娘娘。你甚至可以从这些神话的流变中观察到母系氏族向父权社会的演变。所谓的钟声是什么?钟声就是每一次对历史的遗忘与篡改,而我们只能聆听它杳远的回声。”


    谢云逐默然,他忽然意识到夜村为什么过去没有名字。事实上它并非无名,而是拥有太多名字,它本身就是一个图腾,一种象征。


    “所以想要靠个人的力量修好这些钟,根本就是徒劳,是不是?”他的嗓音有些干涩,在行动之初,谁会明白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庞然大物。如今钟声乱响,混沌的力量在加速篡改人类的历史,叫过去的一切都不再可信,所有的记忆都变成了精神错乱,疯病像瘟疫一样在人群中蔓延。


    “嗯,这就是大灾变最后几年发生的故事,从物理到精神层面,人类都被混沌摧毁了。”鹿小姐玩着鬓边垂下来的一缕头发,“看来‘秩序’还是无法释怀这一切,甚至把现实都复刻到了自己的副本里,让祂最恐惧的记忆不断上演,祂自己也一点点被逼疯了。好消息是‘秩序’并没有在暗算我们,坏消息是祂自己也无力改变这一切。”


    然后她偏头看向他,“谢云逐,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呢?”


    “我不是救世主,我做出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自己,以及我爱的人。”谢云逐坦然地回答道,“我只能救自己能力范围内的人——有时甚至都救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去死。”


    “好吧,看来我只能自己向前走咯。”鹿小姐并没有对他的回答感到失望,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虽然说了这么多,但我可不是什么历史虚无主义者哦。我还是相信唯一真实的存在,只要不断地求索挖掘、比较验证,就可以不断地向着真实靠近,还原那口钟最初的样子。”


    她那轻快的语调,让弥晏想起了过去某个副本里接触过的人,只是他还没能验证自己的猜想,鹿小姐就朝他们挥了挥手,“再会,我走啦,说不定在下一个副本里,我们还会再见面哦。”


    “她走了……”弥晏歪了歪头,“她是阿兮吗?就是我们在永夜之墟遇到的那个……呃,有点疯的女人。”


    谢云逐“嗯”了一声,“‘鹿’是她的姓,她的真名应该是叫鹿兮吧。”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那么信任她,让她当队长,还把寻找‘卜’的重任交给她。”弥晏一下就想明白了,“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第一个晚上,和大家分别聊天的时候。”谢云逐耸了耸肩,“我只是根据她的性格和体型有些怀疑,她倒是直接和我摊牌了。”


    “她绝对不是什么普通人。”弥晏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预感,尽管鹿小姐从未表现出任何强大的能力,但她总能在困境中化险为夷。况且谁会在这死路一条的副本里,说出“下个副本见”这种话啊!


    “嗯……”谢云逐始终有些走神,不知在思索着什么,“其实我感觉自己早就认识她,她也早就认识我——我不是说在永夜之墟那会儿,而是更靠前的,我们还没有失去记忆的时候。”


    那段回忆,对他们来说就跟黑箱一样,拿到铃铛前,谁也说不准。弥晏蹙着眉想了想,“那么她会有离开这个副本的办法吗?”


    “即使有,也不会直接帮我们的。”谢云逐哼笑了一声,“能够旁敲侧击地说这么多,怕是已经仁至义尽了。”


    说话间,他们已经回到了学堂,思贤厅里很热闹,骂骂咧咧的,是台小姐他们已经绝望地喝起酒来了。


    两个人转了一圈,在偏厅里找到了打瞌睡的教书先生。昨晚他也帮忙出去寻钟,一夜没睡,现在便倚在长榻上补觉。


    “乔先生?”谢云逐推了他一把,语气很温和,手上很用力,直接把人推了一圈半,险些栽倒在地。


    教书先生脸上还一片茫然,睁眼便看到那个白发青年把大铜镜也搬进来了,他一骨碌爬起来,懵逼地问道:“怎么了?又出大事了?”


    大事么,那还真的出了不少,而且一件比一件绝望,听完他也会想把自己灌醉的。


    不过谢云逐并不是来找他说这个的,“前两天我不是给了你半拉尸体,请你帮我炼字吗?那个字炼好了吗?”


    “哦,你说那个‘君’字啊,”教书先生又扁扁地躺回了榻上,“昨晚就炼好了,你不在我就没有给你。”


    他枯瘦的手指一指,“喏,我放那儿了。”


    那是墙边的一张供桌,墙上挂着孔子像,上书“万世师表”,桌上堆着塑料水果,还点了三支线香。“君”就盛在了其中一只空了的果盘里,在先师的圣光普照下,躺得很安逸。


    谢云逐便把“君”托在手心里取了过来,教书先生仍是不理解,“所以说你要这个字干嘛,应该没有哪口钟要用到‘君’字吧?”


    “嗯,是没有。”谢云逐把手递到他面前,“这个字是送给你的。”


    “送给我?”教书先生迷糊了。


    “你的名字不是被妖风吹散了么?我替你找到了,”说着,谢云逐又从领域里掏出了沐先生为他找到的“沈”字,一并递过去,“还有这个,你的姓,也拿走。”


    “这都哪儿和哪儿?”教书先生吹胡子瞪眼的,显然被他的自说自话搞得有点生气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本名叫什么,你就知道了?随便拿两个字来糊弄我,万一搞错了怎么办?”


    “错不了,”谢云逐冷冷一笑,“弥晏,动手。”


    弥晏二话不说立刻动手,从背后箍住教书先生的身体叫他动弹不得。


    “我不要,走开!滚滚滚!”教书先生慌乱之下风度尽失,大呼小叫,朝着谢云逐直蹬腿,然而还是抵抗不了男人的靠近。


    谢云逐动作慢,是因为有点犹疑,字是找齐了,要怎么塞回去呢?


    照理说,可以塞进嘴里,让他自己消化消化。但现在这个情况,脸上贴着个大字,找不准嘴的位置啊。


    不管了……他把人挟持到大铜镜面前,先把“沈”字蘸了点水,然后强行贴在了教书先生的脑门上,像给僵尸贴了个符似的。


    紧接着他将教书先生的衣服扒开,将“君”字贴在了他的胸口。


    “不行的,都说不行的,哎哟,这个字怎么开始融化了?!”教书先生发出高分贝的惨叫,“啊,进来了,进我身体里来了——放开我!”


    “抓紧一点,”谢云逐摸着下巴研究铜镜里的情况,不忘吩咐道,“别让他动,影响融合。”


    “唰——”


    移门被推开,台小姐循着尖叫过来看了一眼,正看见这形如SM的现场,愣了一下,又默默地推上门,“打扰了,你们慢慢玩……”


    嘛,都快死翘翘了,性癖大爆发,也是……正常的吧?


    “喂!!!”


    教书先生抵抗无果,很快力竭,像晒蔫了的老白菜一样垂头丧气、任人宰割。


    铜镜里可以看到名字的变化,“沈”和“君”毫无排异反应地融入了他的身体,像墨点一样正在飞快地膨胀和变大,那个本来长长的“乔”则渐渐被挤回了正常的大小,退到了腿上。


    随着名字的归位,教书先生身上也发生了某种奇异的变化,最为明显的是,即使还维持着被挟持的姿势,他身上的气势已经完全不同。


    “放开。”男人沉着的声线,渐渐有了不怒自威的分量。


    然而弥晏是谁?他压根不为所动,直到谢云逐说了声“放开他吧”,才利索地松了手。


    教书先生理了理自己乱掉的衣襟,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谢云逐,半晌没有说话。


    伴随着失而复得的名字,一同涌入脑海的还有大量的记忆——不是作为学堂的教书先生,而是作为“沈君乔”的那部分——驳杂庞大,浩瀚如海,就这样灌注进这个躯壳内。然而至少从外表看,他依旧不动声色,那是因为作为“沈君乔”的他,完全有能力处理和应对这样庞大的信息。


    谢云逐留给了他消化的时间,半晌才问候了一声:“沈老师,好久不见。”


    “你怎么猜到是我的?”沈君乔问道,“因为我脸上有一个‘乔’字?还是因为这是‘秩序’的副本?”


    “都有点儿吧,最重要的是,我看到了曾经同学的名字。”谢云逐咂了咂嘴,“阿牛,也就是何牧笙,当时在铜镜里看到他的名字我就觉得有些眼熟。后来我想了很久,才发现自己曾在一个充满回忆的游戏中见过他。”


    那还是在兰因的副本中,他和一群小鬼玩捉迷藏,遇到了小时候的黎洛。当时黎洛就告诉他们,若想知道自己的过去,他可以去寻找“沈君乔”的鬼魂,他是研究院的院长,也是他们的老师。而且最重要的是,他的契神是“秩序”。


    所以在“秩序”的副本中,谢云逐看到那个“乔”字的第一眼,就有所警觉了。接下来他又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何牧笙”,想破了脑袋终于想起来在哪里见过了——当时玩捉迷藏游戏他跑到三楼,路过其中一间宿舍,极快地瞟了一眼上面的门牌,就看到过这个名字。


    如此一来,所有的线索都串上了,既然在这个副本里,扮演阿牛的就是他曾经的同学何牧笙,那么这所谓的“乔先生”还能是谁?


    然而因为名字的丢失,教书先生自己还活得稀里糊涂呢,所以谢云逐忙着修钟的同时,也在编织一条暗线。他要弥晏抢回君大哥的上半身,炼出了“君”字;沐先生受他所托,从水里找到了“沈”字。他集齐了所有线索,就等着这一刻,将沈君乔的名字彻底还原。


    这样,即使没法离开这个副本,至少从沈老师的口中,他可以找回些许丢失的过去。这也是昨夜他给弥晏的承诺——哪怕是死,他们也要明明白白地死去。


    第180章 “牺牲” 引颈受戮,如同戴上一只美丽……


    谢云逐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一番, 沈老师便坐下来喝了口茶,耐心地听他说完找字的经过,以及目前副本摇摇欲坠的状态。


    “这样说来, 盘古封天,女娲杀人, 这些事要不了多久就会应验,这也意味着‘秩序’的领域快要崩溃了。”听完后,沈老师也只是将茶杯搁在了桌上,不咸不淡地开了口,“系统已经先一步崩坏,所以你们被困在里面出不去, 而我呢, 本来只是一个普通的教书先生,本该对这一切无知无觉、无能为力。”


    作为一个丢失了名字和记忆的NPC,他一心只想着拯救学生和村子, 历经无数轮回,迎来送往一批批清理者……这就是在“秩序”的副本里, 他本该扮演的角色。


    “你确定你想起了所有吗?”谢云逐的心仍是跳得飞快, 他久违地感到了忐忑。


    “当然, 毕竟我已取回了自己的名字。”沈老师颔首道, “你应该已经发现了,在‘秩序’的领域中,文字意味着一切, 甚至连‘秩序’的本体, 都由语言文字组成。你们看到文字的混乱和扭曲,正是‘秩序’被污染的象征。”


    说着,他瞥见了谢云逐戴在手上的那个标点, 露出了了然的神色:“怪不得‘根系’送给你们的法宝是标点符号,因为标点界定了文字的界限。若是没有标点的帮助,你们在这个副本里必然举步维艰。”


    他甚至还知道“根系”……谢云逐的心终于落下来,忍不住问出了心中酝酿许久的问题:“可是老师,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你真的已经……死了吗?”


    恢复本性后,沈老师的气质深沉严肃,叫人捉摸不透,但当他望过来时,眼神里又透着慈爱和宽容,“是啊,我已经死了。”


    “那现在的你算什么?”弥晏惊奇地问道。


    “一个虚构出来的赝品罢了。”沈老师道,“我死后,‘秩序’并没有放下我这个契者,而是将我的所有数据复制到了祂的领域中,让我来看管祂的副本。”


    “原来如此……”谢云逐心中不由感慨,那场浩劫究竟恐怖到了什么样的程度,连研究院的院长,抗击混沌第一线的老师都死在了那里,变成了副本里一个游荡的幽灵。


    然而这个幽灵,恐怕也是唯一知道他们过去的存在了。


    谢云逐不再犹豫,将事情全盘托出:“我和弥晏都失去了记忆,现在正在为了夺回记忆而努力着。但是这个副本的情况您也看到了,我们可能永远也无法通关,从‘根系’那里取回记忆的铃铛——我们也许会死在这里,就在几个小时后。”


    他的声音诚恳,没有任何花言巧语的欺瞒,他知道沈老师能感受到他的恳切,“如果这就是最后的时间了,我们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至少要知道曾经经历了什么,所以我恳求您告诉我们答案。”


    沈老师深深地望着他,沉吟不语,半晌才用手指敲了敲桌沿,“我所认识的谢云逐,并不会这样轻言放弃啊,你是哪怕所有人倒下了都不会轻易认输的人。”


    “过去的我大概是这样的吧,”谢云逐轻笑了一声,“但是老师,您认识的也不过是四年前的我,年轻、天真、初生牛犊不怕虎。可如果经历过我所经历的一切,他也会流一百次的眼泪,伤一万次的心。”


    “而且,只有经历过这一切的我,才明白了真正想要的东西。”他握紧了弥晏的手,眼神里闪烁着执着的光亮,“我没有不舍得这个人间,我只是不舍得他。”


    沈老师沉沉地叹了口气,不用更多的言语,他也能感受到这位得意门生的变化。如他所言,他不再像年轻时那样意气昂扬、锐不可当,所有的一切都被洗练为一种更加沉着、冷静、内敛的气质。


    如果是这样的他,或许真的能带来一些改变。在他这个已死之人所不能企望的明日,他的学生也可以延续他的意志……


    “你的心意我明白了,”沈老师的眼睛微微眯起来,“如果我说,我有办法让你们出去呢?”


    “什么?!”谢云逐自然是大喜过望,“老师,你有离开副本的办法吗?!”


    沈老师颔首,在他手腕上的黑色手环上点了点,“那只需要付出一点‘牺牲’。”


    “牺牲?”谢云逐一下缩回了手臂,不想让他碰那个危险的东西。


    沈老师便也收回了手,手肘随意地支在桌上,仿佛只是在与他进行一场午后长谈。


    “如果你读过所有的钟,你会发现很多故事都是同一个故事,它们所诉说的都是‘牺牲’。盘古开天辟地,尔后化作了山川湖海、日月星辰;神农尝遍百草以救世人;鲧偷天帝的息壤来治水……总有人会为了崇高的使命而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正是这些伟大的牺牲,让我们创造了辉煌的文明。”


    沈老师越说语速越快,声音里透出一种狂热的兴奋,“那些陈旧的、腐朽的、僵化的必须死去,来滋养那些新生的、鲜活的、蓬勃的新事物。人类的历史就是一代一代的荣枯,踩着英雄的尸骨不断地向上、向上!”


    “你明白吗?”他俯身撑在桌子上,一下子逼近了谢云逐的脸,“总有人要牺牲……可以是你,也可以是我……”


    “但现在,就让我这个当老师的身先士卒吧。”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谢云逐后退了一步,仿佛是一种下意识的逃避。


    “那就听我说。”沈老师再次握住了他手上的黑色圆环,“杀了我——我是这个副本的核心,是稳定‘秩序’的最后一道防线,只要我一死,这个副本的结构就会彻底崩溃,你们可以趁机逃离这里!”


    谢云逐和弥晏都站着没动,他们谁也没有想到,从沈老师这里得到的不是答案,而是一条出路——以他的尸体铺垫而成的,血淋淋的出路。


    尽管他知道自己是假的,然而他有记忆、有思想、有情感,和一个活人完全没有区别。


    可是他仍要选择死亡,在死过一次之后。


    谢云逐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毁掉眼前这个赝品,就能重创“秩序”,解开第二道封印,拿回属于自己的铃。


    可是那毕竟是他的老师。哪怕他已经不记得了,然而潜意识里还是如此依赖与珍重这个人。


    见他犹豫不决,沈老师的手一下握紧了他的肩膀,“谢云逐,动手吧。我不是要毁灭自己来拯救谁,我是要你记住——你远比我更加强大,能救更多的人,所以在遇到了属于你的那个时刻,你也必须作出牺牲!”


    他那一字一句从牙关里挤出来的声音是烧红的烙铁,在谢云逐的灵魂上烙出鲜明的印痕。这样的教诲太沉重了,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我来吧。”忽然,弥晏格开了沈老师的手,紧接着握住谢云逐的左手手腕,褪下了那只黑色的手镯。


    当然,那并不是一只真正的手镯,而是一枚终结一切的句号。


    他不会痛苦,也不会有负担,在这种时候,总是比谢云逐更加果决——或者换一个词——冷酷。


    沈老师望着他,喉咙里滚出了压低的笑声,他昂起头,“来吧,杀了我。”


    弥晏的手朝着两边分开,黑色的圆环便跟着扩大,变成了一条巨大的项圈。他伸出手,沈老师便低下了头,好像一个引颈受戮的囚徒,又像一个等待加冕的国王。


    谢云逐只是看着,紧握的双拳垂在身侧,为他所有无能为力的事。他脑海里忽然闪过一瞬的迷茫,他发现自己之前好像忘了问,沈老师到底为什么会死呢?


    那明明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但仿佛连他的潜意识都在回避似的,竟然始终没有问出口。


    他就这样麻木地看,看到弥晏握着黑色的圆环,就如同擎着一只美丽的花环,戴在了男人的颈间。


    然后那个句号一下子收束并紧缩,在瞬间勒紧沈老师的脖子,最终缩成了一个黑色的句点。


    头颅没有落下来,依旧顶在细细的颈上,沈老师人生最后定格的一瞬,脸上的表情似乎仍是笑着的。然后他的身体开始迅速崩塌、溃散,到最后,只剩下一颗蓝眼珠子,飘浮在半空中,投来了不死不灭的凝视。


    蓝眼睛!谢云逐的心头一震,沈老师果然也是见证者!他想伸手去抓,然而那颗蓝眼睛飘飘悠悠地上浮,像一颗从海底打捞起的美丽珍珠,一直飘向了无垠天空。


    地动山摇,伴随着副本核心的逝去,刹那间整个空间都开始震荡!


    一墙之隔的隔壁,只来得及传来清理者的一声惊叫,很快又戛然而止。秩序在迅速崩坏,周围的家具、房屋都开始抽象为杂乱的文字,那些扭曲的文字又进一步溃散成毫无意义的点、线、面。空间仿佛爬满了扭曲的黑色蠕虫,然而连这些蠕虫也在死亡和消失,一切意义都在消退,指向最后的热寂。


    不会再有任何变化,任何事件,任何时间……只匆匆一眼,谢云逐便瞥到了那终极的静谧。从未有过的恐惧爬满心头,他觉得自己可能在下坠,也可能什么都没有发生,张开嘴却无法发出声音,只能在心里一遍遍呼唤那个名字——


    “弥晏!”


    下一刻,一个熟悉的怀抱用力抱紧了他,将他拉出了坠向虚无的深渊。谢云逐不管不顾地用力回抱住他,一颗心为之狂跳,仰起头,他再次看到了爱神那金黄欲燃的眼瞳,那终将战胜黑夜的太阳。


    “抱紧我。”弥晏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我们回家。”


    在秩序全然崩溃的地方,爱神展开了他的领域。


    谢云逐一下子就从那岌岌可危的境地,掉进了柔软的沙发里。他懵了一下,才发现这是自己熟悉的那幢房子——还是当初在“我的世界”副本后,弥晏满怀爱意为他建立的那一幢。


    在其他主神的领域中,弥晏没有办法完全展开自己的领域,因为那会被副本主神视为一种挑衅,一种必须剔除的杂质。


    现在弥晏完全展开了领域,就说明他们实际已经脱离了“秩序”的副本,已经安全了。只是不知道其他清理者怎么样了……


    他屁股还没坐热呢,眼前的情景再度变幻,谢云逐感觉自己就跟一包快递似的,被闪转腾挪地跨空间转运。


    不过这一次,他好歹是落在了自家小男友的怀里,弥晏稳稳地接住了他。玫瑰的芬芳涌入鼻腔,温暖的风吹拂脸颊,他们又回到了玫瑰园。


    谢云逐还有些恍惚,还没建立起脱离副本的实感,而且双腿也发软,站都站不稳。


    弥晏扶着他,定定地望着他的脸,望着他薄暮般的眼瞳和鸦羽般的眼睫。谢天谢地,他们的脸也回来了,这才几天不见,却如此叫人想念。


    他微微低下头,配合着谢云逐不用费力仰头的姿势,去啄吻他的唇。一下,又一下,直到那茫然无焦点的眼瞳逐渐清明,明晃晃地照见了自己。然后唇舌再探进去,勾引他的舌尖,直到那双手主动环上来,变得比他更加热情。


    一吻完毕,谢云逐吸饱了爱神的能量,头也不晕了,腿也不软了,脸色也容光焕发了。


    他们依旧站在世界树前,就像离开时那样。与之前不同的是,树干上的第二道封印已经被揭开,挂着铃的树枝也垂落了下来。


    “这不是我们赢下来的副本,”谢云逐叹了口气,“这是靠老师的牺牲换来的,我不会把它称作是一场胜利。”


    “他会牺牲自己,是因为你是更新的、更好的。”弥晏的口吻也变得像老师起来,“因为你能比他做到更多的事,救更多的人。”


    “是吗……”谢云逐自嘲地笑笑。如果是过去那个被所有人信赖着的、无所畏惧的自己,恐怕值得。可现在的他破破烂烂,只感到步履蹒跚、满身疲惫。如果可以,他就想找到一个与世隔绝的角落,只和弥晏呆在一起度过最后的时间。


    “我很高兴,在一秒钟之后,你们就已经凯旋,为我带来了振奋的好消息。”根系的声音适时地传了过来。


    理论上来说,第二道印揭开后,根系的力量应该更强了一点,然而祂看起来和以前没什么变化,“我很高兴,你们没有辜负我的期待……”


    祂的声音还是那么亲切,谢云逐只感觉脸颊上微微一痒,才发现是一条低垂的枝叶拂过了自己的脸颊,那感觉就像是被手指轻柔抚摸了一样。


    “啊……”他情不自禁偏过头,笑着避了避。


    “别碰他。”弥晏不悦地皱起眉头,极其不爽地拍开那根枝条。不知道为什么,他对这棵树就是会产生莫名的敌意。


    根系的心情似乎很好,并不恼怒,反而发出了爽朗的笑声,笑得整棵树的枝叶都在颤,祂笑吟吟道:“强者才配独占一切,小家伙,可惜你还不够强。”


    弥晏被结结实实地挑衅到了,根系不偏不倚地戳中了他心里最深的一根刺——的确,他还不够强,所以每一次都要靠阿逐殚精竭虑,每一次都是险象环生。


    但是如果在此刻发怒,那是小孩子才会做的事,他可不会那么幼稚。弥晏仰头看向祂:“但是我还拥有变强的可能,只要你告诉我怎么做。”


    如果是强大的根系,那么一定能给他一个答案。


    “哈哈,变强吗……”根系的声音越来越有人味了,笑声甚至多了份怀念,“那你必须学会什么是‘爱’。”


    “曾经的我也如同你一般弱小,后来我的确变强了——在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之后。你所好奇的答案,就藏在铃铛的回忆里。只是我不确定你看完后,是否愿意付出那样的代价。”


    “我当然愿意!”弥晏咬了咬牙,只要能变强,能保护阿逐,他什么都愿意去做。


    “那便看吧。”根系轻叹一声,垂下祂的枝条,那精巧的银色铃铛便落了下来,正落在谢云逐的手心里。


    “我已经为你修好了铃,现在它可以发挥全部实力了。时间有限,你必须将最大的力量注入铃中,用力摇响它。”


    “除了你亲自体验过的经历外,我还补充了许多视角和细节,是我从其他地方收集来的回忆,这样你看到的故事才最完整。”


    根系的指导,谢云逐已经听不进去了,他爱不释手地抚摸着手里的铃,简直着了迷。这样趁手的分量,这样熟悉的花纹,早在看到它的第一眼,他就已经确定这一定是自己的东西。


    想到苦苦追寻的一切,很快就要真相大白,他的心就狂跳起来。弥晏也好奇着那个变强的办法,一同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等待着。


    谢云逐抓紧铃铛,用力摇晃。


    叮铃————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将开启回忆杀,时间线上接148章,谢云逐和艾深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清理完了兰因,拯救了梦神,准备离开兰因回去述职。


    这之后发生的所有事,导致了两个人的契约断裂,各自失忆,流落副本之中……所以下一篇章同时也会解开本书的绝大部分谜题,俗称填坑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