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解密篇 被蜡烛点燃的城市。


    五年前。


    颠簸的囚车内, 两个男人相对而坐,一个在望着车窗外的风景,一个无聊地打了个哈欠。他们的手上脚上, 都戴着银亮的镣铐,然而和普通的囚犯相比, 他们的外貌和精神状态都未免过于良好了。


    “还有多久才到啊?”谢云逐把困得东倒西歪的脑袋靠在了车上,顿时感觉脑浆被丢进了搅拌机,颠得他快吐了。


    “估计又要绕路了。”艾深望着车外,耳朵一直留神着前面的动静,“驾驶室的人说G96国道被洪水淹了,过不去。”


    “啊……”谢云逐顿时向着侧边歪去, 等待他的只有冰冷的不锈钢座椅。


    “睡会儿吧, 离首都还有好远呢。”艾深见状,便随意地挣脱了一只脚镣,走到了他这排座椅上来, 提供了富有弹性的大腿,给他当枕头。


    然后他又若无其事地把早就弄坏的脚镣扣回了腿上, 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 坐直了闭目养神。


    他们两个谁都没有想到, 离开兰因后坐上的第一辆车, 竟然是一辆囚车。


    他们从兰因离开的时候,开的是一辆性能良好、装满汽油的车子,一路循着铁轨往外开。结果半路上没有任何预兆的, 车就熄火了, 再也没能发动起来。


    那时候他们就知道,他们已经离开梦的国度,回到了这片广袤而充满苦痛的大地上。


    四周荒无人烟, 两个人不得不弃车向外走了三天三夜,见证了混沌在大地上留下的累累创痕。他们见过宽达数十米的裂谷横亘在平原上,看到崩塌的山峦和城市的废墟,甚至还经过了一座重力失调的城市,城市里一半东西被压扁在地,另一半飘浮在空中。


    他们还经历过50度和零下30度的极端温差在一天间交替,混凝土、沥青、金属……所有的一切都因热胀冷缩而崩裂;也路过了一座荒凉的死城,那些居民的尸体都长满了蘑菇,各种颜色的菌丝像柳絮一样在城市里飘飞。


    一年多前,他们是坐着还在运行的火车进兰因的,谢云逐记得那时候沿途的风景还很正常,也有很多人类聚居在大大小小的庇护所中。然而只是一年功夫,这里已经变成了一片荒凉的死域。


    这就是混沌,它是无序与毁灭的浪潮,所到之处,吞噬一切。


    直到第三天傍晚,他们才遇见了一支训练有素的部队——不,反过来,应该说是那支部队找到了他们,第一面就用黑洞洞的枪口将他们瞄准了。


    “你是见证者?”为首的上尉一字一顿地问道。


    “是啊。”谢云逐眨动着无辜的蓝眼睛,举起双手作投降状。他不知道这帮人的敌意从何而来,要知道在一年多前,见证者还是受人尊敬的存在呢。


    “你呢?”上尉的枪口转向了艾深,这个高挑的白发男人更加嚣张,连假意投降都不肯,手就屌屌地插在口袋里,用一种危险而不驯的目光打量着他们——他的眼睛是融金一般耀眼的金黄色。


    “我是这位见证者的家属。”艾深开口却是很和气的,多年以人形生活,他比弥晏更会和人类打交道,“长官,我们都是良民啊。”


    “我叫谢云逐,见证者编号是V0019。”谢云逐报出了一串相当靠前的编号,“您查一查,肯定有什么误会。”


    上尉果然叫通讯兵去查了一下,这不查还好,一查系统就直接发出了警报:“嘀——嘀——发现未经审查的见证者!请立刻执行逮捕!再重复一次,发现未经审查的见证者……”


    若不是这个难用的系统声音太过熟悉,谢云逐都要怀疑这帮人是什么打着军部幌子的强盗了。他依然觉得有什么误会,便要把自己的铃拿出来。


    谁知道那银铃刚现出一个角,所有士兵都被吓坏了,瞬间端起枪对准他,上尉声嘶力竭地吼道:“不许动!你们已经被逮捕了,将会被押送到防治中心,由委员会进行审判!”


    那枪都是上了膛的,艾深的肌肉立刻紧绷起来,谢云逐安抚地看了他一眼,让他不要轻举妄动。他不卑不亢地问道:“请问沈君乔沈院长,现在还在委员会中吗?”


    “是。”上尉警惕地问道,“怎么?”


    “哦,那没事了。”谢云逐伸出手,笑得十分灿烂,“长官,逮捕我们吧。”


    拜托,这可是直达首都的专车诶,由全副武装的士兵护送,他反正已经受够了徒步旅行了。再有什么天大的误会,见到沈老师也都解开了,谢云逐那是一点没在怕的。


    于是乎,他们就这样上了囚车,艾深好奇地玩了一会儿手铐,还把手铐给玩坏了,他就意思意思地装回去,怕损坏公物要赔钱。


    路途遥远又颠簸,谢云逐枕着男人的大腿,很快就睡着了,梦里他又幽幽地回到了兰因,回到了富丽大酒店那个房间。


    床上坐着一只兔子,今天是蓝色的,看起来有点忧郁。


    “喂,兔子,今天怎么出来了?”谢云逐舒舒服服地在床上倒了下来,怎么做梦还有大床睡啊,可给他躺舒服了。


    “不是兔子,我有名字的,”兔子一本正经地强调道,“我叫墨菲因。”


    哦,差点忘了这家伙。这兔子乃是梦神本神,他和艾深在兰因辛苦了一年半,就是为了清理这家伙的噩梦。现在清理工作已经完成了,谢云逐有心把梦神拐出来,看看他能不能给人类社会做点贡献;而兔子呢,也被他给说动了心,想跟着他去大城市看一看,所以就住进了他的梦里。


    兔子看起来有点紧张,一直在用爪子梳理自己的毛,“我说,我们真的要去首都吗?我听说首都人出门都穿西装的,手里都拿着一杯咖啡。”


    “也没有啦,穿什么的都有。”


    “我听说首都很大,有一千多万人口。”兔子有点想象不出来,“我的天,比兰因还多二十倍!那得是多少人啊……”


    作为梦神,他光是管理这五六十万人的梦境,就已经很头秃了,能庇护这么大一个首都的神明,究竟是有多厉害啊!


    “也没有很厉害吧,首都是由很多神明一起管理和保护的,有22个主神区和一百多个自治领。”谢云逐一点点给他科普,“毕竟是首都嘛,被称为末日最后的堡垒,有四分之一的人口和接近一半的神契者,都生活在那里。”


    他戳了戳肥兔子的屁股,险些把他戳得翻过去,“所以你这个乡下兔子要小心点,在首都街上随便踩到一只脚,没准都是一尊大神,一口吃了你不带吐骨头的。”


    彼时的梦神尚还年轻好骗,被吓得瑟瑟发抖,爪子埋住了自己的两个耳朵埋在了床上,“那我、我不去了……我要回兰因!我要回家!”


    “哪里跑!”谢云逐一把抓住他的兔腿提起来,凶神恶煞道,“你答应过要和我走的!哪里也不准去!”


    “哈哈哈……”在铃声的幻景中,望着这一幕的谢云逐,不由发笑。他倒没想过那个拽得二五八万的梦神一开始是这副样子,也没想过年轻时的自己是这样欺男霸女的画风。


    铃声中的回忆相当立体,走在里面就像看5D电影一般,各类感官都是打通的,而且还可以自己选择观看视角。


    “他在干什么啊?”弥晏忽然愤懑不平地发表意见,“他捏你嘴唇干什么?”


    谢云逐连忙把视角切到了梦境之外,才发现原来艾深贡献大腿当了枕头还不够,手也闲不下,就揉弄着黑发男人的嘴唇,把那颜色浅淡的两片玩得鲜妍水润,手指还探进去,极其淫猥地勾弄着舌尖。


    “这不就是你嘛?”谢云逐瞟了弥晏一眼,“自己做的好事,转头还吃自己的醋。”


    “我不记得就不算。”弥晏哼哼道。


    “搞得好像现在的你没趁我睡觉的时候这么玩过。”


    “什么……”弥晏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原来你都知道,我一直以为你睡着了……”


    “知道个头!”谢云逐翻了个白眼,“我随便诈你一下,你就全招了是吧?还干了什么好事,都给我交代清楚……”


    他们闲扯这几句的功夫,几千公里的路程挥之而去。两人同时噤了声,因为看到幻景里的画面发生了某种诡异的变化。


    /


    年轻人觉就是好,谢云逐一口气睡了十个小时,才被艾深叫醒,“首都到了。”


    回到了居住多年的城市,他的声音里却没有半点欣喜,脸色甚至还有点难看。


    兔子迫不及待地从梦境里跳出来出来,毛色都变成了期待的金黄色,和谢云逐一起朝窗外望去——然后他便惊愕地睁大了兔眼,“这、这就是首都?!”


    在电视上见过的繁华都市,汇聚着强大神明和四分之一人口的最后堡垒,就是这副样子?!


    他立刻抬头看向谢云逐,然而谢云逐比他更加震惊,眼神甚至是茫然的,“不是,你说这是首都……”


    窗外看到的景色,根本就称不上是一座城市,而是一片大大小小、高低错落的蜡烛。


    所有东西都被点燃了,建筑也好、公共设施也罢,甚至是路上的一辆大巴,街角的一个垃圾桶,顶部都烧着一团黑色的火焰。


    这成千上万的黑火燃烧着,好像给整个城市披上了一层摇曳的、明灭闪烁的火毯。


    黑火把底下的东西,都当作是蜡烛去烧。正前方那座标志性的银行大厦,已经融了一半,银色的玻璃和钢材都蜡油一样向着四处淌。街上的一具尸体,不知为何仍笔直地站着,黑火已经烧到了他的脖子,融化的五官都流到了肩上,他的身体像是一座承载火焰的烛台。


    至于地面,因为有太多五颜六色的“蜡油”流下来又凝结,已经变成了沥青一样浑浊的颜色,微小的黑色火焰像喷发的孢子一样在地面游走,沾上什么就要把它统统烧光。


    “艾深,你看,那是我们家!”谢云逐忽然伸手一指,那是城郊一座挺漂亮的小别墅,他成年后花自己的工资买的。还有距离别墅不远的地方,就是学校——这座专门培养神契者人才的特殊学校,和其他建筑没什么两样,也不过是黑火的燃料。


    现在,他们正艰难地开过这片烛林——因为首都太大,且周围地势险要,车队没法绕行,只能沿着城市边缘继续向前,防护等级开到了最高。


    “砰砰砰!”


    谢云逐猛拍车厢壁,驾驶室的士兵终于不耐烦了,拉开了单向的铁窗,隔着防护栏不耐烦地问道:“怎么了?!”


    “这是怎么回事?”谢云逐抓着栏杆问道,“首都什么时候变成了这幅样子?!”


    “已经半年了,你不知道吗?”士兵道,“这片地区的‘火’都被混沌污染了,见到什么都当蜡烛烧。活着的人都搬到新的庇护所去了。”


    “可首都有几十个主神级别的神明啊!”谢云逐无法理解,“委员会不也在这里吗?沈老师也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那有什么用?被污染的又不是别的,可是火啊……当初大部分人能得救,也因为一位最高级别的神契者主动牺牲,架起了一道逃生的彩虹桥。”士兵的脸颊灰败而瘦削,眼神里只有嘲弄,“的确有人坚持留下来,喏,你也瞧见了,他们现在还站在那儿被点着天灯呢。”


    “……”谢云逐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情势比他最坏的想象还要糟糕,一年而已,为什么一切都在变得无可救药……


    艾深也凑到了那个小窗口,隔着栅栏缝递过去一支烟,“既然目的地不是首都的话,那我们要去哪里?”


    “枢城,再开两小时就到了。”士兵接过这稀罕货,在鼻子底下陶醉地闻了闻,语气缓和了不少,“委员会和军队都迁到了那里。在被混沌找到前,算是新的庇护所吧——呵呵,又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呢?”


    他的语调阴阳怪气,眼神里毫无光彩,不像是一个信念坚定的士兵,倒像一个丧失了所有希望的混日子的人。


    糟糕的是,整支部队里到处都是和他一样的人,他们白天就开始酗酒,连司机都会喝上两口。看名牌,他们是直隶于委员会的中央军团,在谢云逐的记忆里这明明应该是最优秀的一支部队。


    这样的队伍,不出事才怪,果然,还未驶出首都,在他们斜后方的一辆车就出了事:在一个拐角司机猛打方向盘,轮胎摩擦地面跳出了火星子——那火星子是黑色的,黏在轮胎上就开始烧,没多久车胎就被烧穿了,黑火腾地跳上了车体,而防护涂层根本抵挡不住!


    只听“唰”的一声,车顶燃起了一簇黑火!


    一支蜡烛,就当着他们的面,被点燃了。


    “神契者!开防护啊!救命!”传呼机里立刻传来惨叫,“不行了,好烫,我的头顶有黑火在烧啊!救命!”


    “车里好烫,我们跳车、跳车吧!”


    “不能下去,外面都是火——救命,救命啊!”


    “没救了。”惨叫声中,上尉冷静的声音传了过来,“所有人远离那辆车,靠近了连你们也一块儿烧。”


    他是常带队走这条路的,很清楚这是唯一的解决办法,隔岸观火总好过引火烧身,他也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折损率”,并相信有朝一日自己也会死在这里。


    坐在上尉身旁的年轻神契者刚站起来,又被他按着肩膀坐下去,他快要哭了,一边哽咽着一边把防护的力量加强在别的车上。


    司机们都麻木地踩下油门,要将那辆燃着黑火的车甩在身后。


    正在这时,囚车的车门,毫无缘由地被从内部拧开了。


    那可是复合装甲门和防爆机械锁!


    单手挂着银白色手铐的男人,轻松地跳下了疾驰的囚车,他的行动肉眼根本无法捕捉,脚尖不过几次触地,便已经跃上了燃烧的车子!


    那睥睨一切的力量和速度,已经完全超出了人类的范畴。地上流窜的火星,车上沸腾的黑焰,都不能伤及他分毫,所有人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看那洁白的发丝有如霜雪,金色的眼瞳恍若流星,穿行在燃烧的黑夜里。


    只见他生生撕开了一扇车门,随手丢在了路上,然后略一矮头钻进了车厢里。两个士兵躲在里面瑟瑟发抖,见到他有如见天神降临,艾深先抓起一个扛在左肩上,然后用右手夹住另一个。


    至于驾驶室里的两位,已经被黑焰点了天灯,无药可救了。车子已经失控了,黑焰仿佛有生命一样,狂怒着向这里扑来!


    艾深啧了一声,领域自他的脚底蔓延,那是柔和而温暖的力量,像泡泡一样包裹住火焰,缓缓向上飘。


    在这堪称浪漫的背景下,艾深三两步追上了前车,就好像刚从游乐园回来似的,手里还夹着两个游戏赢来的大号玩偶。


    他把两个士兵丢在了上尉面前,“还需要帮忙吗?”


    “不、呃、不用了……加速!我们快点走!”上尉如梦初醒地大吼一声,司机立刻踩下油门,开上了前人留下的彩虹桥——这是一道从地面上凭空架起的长桥,散发着彩虹的绚烂辉光,将黑火隔绝在了地面。


    他们暂时安全了。


    “那我就回去服刑了。”艾深礼貌地一颔首,把荡在一边的手铐搭回了手腕上。


    “咔嚓”一声,银亮的手铐重又锁住了那双白皙修长的手。


    野兽的獠牙不过一闪而逝,他依旧是人类亲近而忠诚的朋友。


    第182章 审判 全世界都错了,就你是对的?


    “我姓韩, 韩今荣。”上尉递出了两根烟,“抽烟吗?”


    昏暗的车厢里,反应过来的上尉主动进来, 替他们解开了镣铐,还代表两个死里逃生的下属向他们道了谢。


    “谢了。”谢云逐接过来别在了自己的耳朵上, 揉了揉自己的手腕,艾深就把他的手拉过去,放在自己的掌心里按摩。


    “我知道这辆车困不住你们,但还是请你们配合一下,去一趟防治中心。”韩上尉说,“像你这样未经审查的见证者, 实在是太危险了。”


    “所以说, ‘未经审查’到底是什么意思?”谢云逐真是一脑门问号。


    “你们见证者之间,不是会按时进行‘同调共振’吗?在同步之后,就会得到统一的正确的思想, 再各自去净化民众,保证精神层面上不受混沌污染。”韩上尉道, “我听说你已经有一年多没同步了, 脑袋里早就已经装满了错误的记忆和观念。如果让你接触到意志力薄弱的普通百姓, 他们的思想就很容易被你带歪……”


    “这样啊……”谢云逐听明白了, 其实这还是老一套,但是什么“同调共振”啦,“净化思想”啦, 都是这一年里冒出来的新名词。


    其实大可不必这样大张旗鼓地把他抓起来, 等他回去做完述职后,本来就会和同事们“同调共振”一下,对齐这一年的信息, 清理一下认知污染。


    “我没事,我不会被污染的。”谢云逐道。


    “没有谁不会被污染,神明都做不到。”韩上尉压根不信,“哪怕你看起来很正常,但这年头,能保持正常的都不是什么正常人!”


    “哈哈,”谢云逐笑得倒在了艾深身上,他戳了戳自家男人的胸肌,“但我们真的不一样,你刚才不都看到了吗?”


    爱神穿过黑色的火焰,救下了两个必死无疑的士兵,身上却奇迹般地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因为艾深的领域,是这世界上唯一能够抵御混沌的领域。这也是他们到了兰因之后,才慢慢意识到的,谢云逐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分享这个好消息了。


    韩上校半信半疑,刚才目睹的一切和他的认知发生了严重冲突,叫他简直怀疑眼前这对养眼的小情侣是什么惑人的精怪,“我就是照章程办事,等到了防治中心一测,就知道你们是什么情况了。”


    “行,我们肯定配合。”谢云逐笑眯眯道,“辛苦载我们这一程,到了庇护所,请你吃饭啊。”


    又艰难前行了两小时,他们总算抵达了庇护所,也就是曾经的枢城。谢云逐年少的时候,出任务还去过那里,那是个没什么名气的欠发达城市,给他留下的唯一印象是脏乱差的街道和吃了后会拉肚子的街头小吃。


    但现在,这里因为污染较少,俨然成为了新的首都。混沌时代,一个人或一座城的命运,都是骰子投出的随机数。


    通过了数道关卡和检查,他们终于进入了庇护所内部。艾深低声告诉他:“刚才这一路进来,就有12位主神设置的屏障。”


    有形的或无形的,像罩子一样密不透风地把庇护所保护起来。


    “比起当年的首都,可是差远了。”谢云逐靠着窗,望着外头灰蒙蒙的天,道路破破烂烂,基础设置也很落后。沿途可以看见大量的灰黑色建筑,整齐地排列在大地上,每一幢占地都至少有一万平方米,12座这样的建筑又组成了一个大区。


    比如他们刚才经过的那一幢,墙上粉刷的编号就是G-01,过一条马路之后,迎面而来的建筑是F-12。如果是从A开始编号的话,岂不是说明这样的建筑至少有一百多座?


    “这些房子是干嘛用的?”谢云逐纳闷地问,“仓库?”


    “嗯,‘仓库’,只不过是用来装人的‘仓库’。”韩上尉嘴角挂起嘲弄的笑意,“这是‘安眠计划’的基地,年底前就能全部建成。”


    艾深瞟了他一眼,“‘安眠计划’是什么?”


    “简单来说,这个计划的核心就是让人类进入低耗能的昏睡状态,睡他个几十上百年,”韩上尉道,“直到捱过漫漫长夜,等到混沌自行褪去。”


    “就睡在这样的房子里面?”谢云逐咋舌道,“跟冬眠的狗熊一样?”


    “是啊,听说全建成后,能塞下几千万人呢。”


    说着,韩上尉耸了耸肩,“我一直不要命地干活,就为了给我的老婆孩子申请靠前的舱位,他们以后会在B-05舱休眠,孩子太小可以和妈妈睡一张床。”


    这和投降没什么区别的计划,竟然被委员会通过了,而且还在举全国之力大肆推行,谢云逐是真的吃惊不小。


    “搞什么,这不是瞎胡闹吗!”他一拍大腿,气得不行,“抵御混沌的唯一方式就是抗争,必须派出大量的清理者,前赴后继地去清理,才能阻挡混沌的蔓延。神明又没法清理自己身上的混沌,一旦人类都昏睡过去,那我们就和待宰的羔羊没什么区别!”


    就像对抗火焰的唯一方式,是努力用水去浇灭,而不是把身子埋进土里,那样只会被烤成外焦里嫩的叫花鸡。


    “你说的道理,难道那些高层不懂吗?但是太难了,愿意保持清醒继续抗争的清理者,只有很少的一部分人。”韩上尉摊了摊手,“等我把我的高级舱位挣出来,我也不干了。”


    不对啊,这完全不对!谢云逐简直是被搞迷糊了,他一年多前离开的时候,根本就不是这个氛围!


    那时候所有人都斗志昂扬,发誓要和混沌斗争到底。委员会里更是一个比一个激进的主战派,不说别人,沈老师怎么会通过这个睡大觉计划的,他不是有一票否决权吗?


    “不是,难道领导班子都换人了?”谢云逐只能这么猜,“周元帅呢?他不是说要收复三千失地吗?王主席还在任吗?莫教授呢?”


    这些政界军界学界的领军人物,就是“混沌防治委员会”的委员们,在末日之后,委员会也切实掌握了实权。之前有段时间跟着沈老师学习,谢云逐是见过这些大人物的,也知道他们有着什么样雷厉风行的手段和寸步不让的风格。


    “你说的人倒是都在,通过‘安眠计划’的就是这些人,全票哦……说到底,混沌是不可战胜的,你还不明白吗?就像太阳在你面前爆炸,你敢说自己有办法吗?”韩上尉摊手,“醒醒吧,混沌是比太阳爆炸还可怕的宇宙现象,我们没法消灭它,只能等它过去……”


    谢云逐还不等他说完,就急促地打断他:“谁说混沌是不可战胜的了?!人类曾经赢过啊,把混沌都清理干净了!既然上古时期的人类都能做到,凭什么现在的我们做不到?!”


    那个时候的神明可能的确比现在强大一些,但是现代人拥有高科技,这也是古人无法比拟的优势。面对击败过一次的手下败将,岂有退缩的道理?!


    韩上尉眼皮一跳,简直是警惕地朝后退了一步,怀疑地看着他:“你在说什么疯话?!人类赢过?你做梦呢!”


    他们看彼此大概都不可理喻,互相觉得对方疯了。艾深这时候插进话来,对韩上尉道:“可以麻烦你再清楚地说一遍,上古时期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韩上尉点了点头:“上古时代,混沌就曾经袭击过地球,这个你不否认吧?”


    “嗯,”艾深道,“这点我们是一致的,很多神话都记载了那场上古大战,只是为了避免招致灾祸,‘混沌’二字在绝大部分记载中都隐去了。”


    韩上尉继续道:“那个时候的古神比现在强大一万倍,但是祂们的结局可是一个比一个惨:盘古支撑不起天地,身上骨头一根根碎裂;女娲以身殉天,但还是挡不住那天漏一般的大暴雨;然后又是连绵的洪灾,连治水的英雄大禹都溺水而死……这场浩劫持续了数百年,直到混沌的浪潮过去,活下来的人才开始重建文明……”


    “连那些古神都对抗不了混沌,我们还能做什么?!”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目光灼灼地盯着谢云逐和艾深,“所以说,你们早就被混沌污染了,你还不相信!”


    谢云逐都听傻眼了,拉着艾深的手过来探了探自己的额头,确定自己没有发烧后,才垂死挣扎地问道:“你、你刚才说的,是你自己的想法,还是……”


    “当然是所有人的共识!”韩上尉理所当然道,“我每次都按时接受思想净化,我的想法就是所有人类的想法!”


    铃声造就的幻景那一头,谢云逐和弥晏也惊呆了——韩上尉描述的那些场景,不就是他们在“秩序”的副本里看到的吗?!


    “卧槽,卧槽,我完全明白了!”谢云逐摇晃着弥晏的肩膀,“‘秩序’真的是把祂经历过的现实完全复制到了副本里,我们所经历的就是那段过去啊!”


    只不过是更抽象的、充满象征和隐喻的那段过去。


    阿兮几乎已经说明白了,所谓的“妖风”就是混沌,所谓的“钟”就是人类的思想和记忆,钟上吹乱了的字就代表着被污染了的集体潜意识……


    冥冥中,他们仿佛已经听到了那不详的丧钟响起。如果说所有人都相信,上古的人类从未战胜过混沌,那么记忆就会影响认知,认知又会影响判断,失败和绝望会蔓延,就像在夜村那样……


    “放屁,你才被污染了!”


    两个未来的观看者还没从震撼中回过神来,就听到过去的谢云逐中气十足地骂了回去。


    到底是年轻气盛,他连表情都比现在丰富得多,眉毛横起来,眼睛里仿佛在喷射怒火,他一把揪住韩上尉的衣领子,“听着,被污染的是你。”


    “我?”韩上尉好笑道,“负责我的见证者是庇护所里最好的,我掌握的记忆,就是委员会、以及庇护所中所有人类共同的记忆。”


    “而你呢,你刚从污染严重的兰因出来,带着你那个挺能打的男朋友,一年多没有和其他清理者同步过记忆了。”


    “你不会是想说,”韩上尉的嘴咧到了最大,变成了一个明明白白的嘲笑,“全世界都错了,就你们是对的吧?”


    “……”


    谢云逐咬紧了牙关,因为他了解委员会是什么地方,更了解他的老师和同学,了解那些了不起的、他必须称呼一声前辈的见证者们——所以这一句“我是对的”梗在喉咙里,硬是说不出口。


    唯独艾深淡然地回应道:“嗯,你们都错了,我们是对的。”


    “疯子。”韩上尉嗤道。


    “疯的是你们。”艾深像小学生吵架一样,他说一句回一句,偏偏他还保持着笑眯眯的态度,搞得对他生气就和小丑似的。


    韩上校翻了个白眼,决定不和疯子计较。


    正好车子停了下来,防治中心的监狱已经到了。韩上尉便下车去办一些手续,远远还能听到他在和上级汇报,说带回来了一个污染严重的见证者,和一个拥有强大暴力的疯子。


    车门关上,艾深立刻道:“你不能被关起来接受审判,如果韩上尉所言为真,那么很显然,整个庇护所的人都已经被污染了。”


    谢云逐咬着下唇,他可没艾深那么直来直去。这世上哪有什么“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事儿,如果在路上看到其他所有车都在逆行,那么最大的可能性是他开反了。


    “你不是见证者,所以你不明白,最开始这套程序被设计出来,就是一个安全系数相当高的系统,通过大量交叉验证,几乎可以百分百排除干扰。”若不是认同这套理论,谢云逐也不会主动申请成为第一批见证者,“而我们的确在污染区呆得太久了,任何意外都有可能发生……”


    “所以呢?”艾深冷着脸,显然不是很高兴。


    “所以我必须和其他见证者做一次共振,至少见到老师一面。”谢云逐在不大的车厢里走来走去,“我必须去确定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不行,那太危险了。如果共振,你反而有可能被他们污染。”


    “那你说怎么办?!”谢云逐扬起声调。


    “当然是回兰因啊!”车座底下,藏了半天的兔子突然探出来半个脑袋,“怪不得都说城里套路深,这鬼地方真的太可怕了!”


    谢云逐把兔头塞了回去,就是死死盯着艾深。男人在他的注视下冷静地开了口:“兔子说得对,回兰因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这是懦夫行径。”谢云逐嗤笑了一声,“当初居然是一个没卵蛋的东西,和我说好要一起拯救世界的?”


    “继续向前走,我没法保证你的安全。”艾深并不被他激怒,身为保护者的他,本能地厌恶让契者受伤的可能性。


    “那你自己带着兔子回吧。”谢云逐一屁股在对面坐下来,抱着胳膊,寸步不让。


    艾深笔直的身形微微一动,像是要起身,但又很快坐了回去。铃声那头的两人都瞧出来了,他很明显是动了暴力胁迫的念头,弥晏甚至能判断出来,过去的自己是想要把谢云逐的腰一掐扛肩上,镇压一切反抗,强行把媳妇掳回高老庄。


    想不到那时候的他俩,居然还会吵架,吵完架居然还会冷战,两个人都觉得很新奇。谢云逐用手肘拄了拄弥晏的侧腰,“你觉得最后谁会赢?”


    弥晏无奈地瞟了他一眼,“那还用说吗……”


    当然是你。


    事实证明,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他永远都不是谢云逐的对手。这场争论的最后赢家,还是谢云逐。


    被关进牢房的第一夜,谢云逐晓之以亲亲,动之以抱抱,把艾深整得是一点脾气都没有了。


    第一晚没有直接越狱的结果就是,第二天大早就收到了提审通知——被审问的只有谢云逐一人。


    “啊……果然他们怕你。”谢云逐无所谓地站起来,“你和我一起出现的画面,还是给他们的小心脏带来太多负担了。”


    “放手去做。”艾深坐在牢房的角落,这样告诉他,“我一直都在。”


    谢云逐扬了扬下巴,表示知道了,“我不叫你,你别来。”


    毕竟他是要去讲道理,而不是要去打架。这种时候带上艾深就不太好,因为他看不了一点自己被欺负,而他的武力值又很容易把人打哭。


    审判庭就设立在中心里,坐个电梯的功夫就到了,沈老师应该知道是他,所以那场审问居然亲自到场。谢云逐踏进审判庭大厅,就忍不住噗嗤一笑——把前五排坐得满满的,不是他那帮倒霉同学是谁?


    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都自愿成为了见证者,在各行各业都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一百多双蓝眼睛望过来,好像揉碎了的明亮天空。


    他一进门,就收到了热烈的鼓掌欢迎:


    “欢迎回来,小云哥!”


    “你小子好久不见,越来越帅了啊!”


    “亲爱的,你托我照顾的那盆含羞草,我从首都逃命的时候都一直带着呢!现在活得比我好,什么时候记得来拿走啊,顺便付一下一年的抚养费!”


    谢云逐身上穿着囚服,手上戴着镣铐,动作却像落难的王子一样潇洒,他朝着人群微微鞠躬致意,嘴角始终噙着微笑。


    直到坐在台上的沈老师微微用手压了压,欢呼和掌声才停止。谢云逐的视线向上一看,连负责庭审的官员,大多也是他认识的前辈,都用慈爱的目光瞧着他。


    艾深果然多虑了,他到了审判庭,就跟回家了一样。


    唯一奇怪的是,以前最爱粘着他的臭小鬼黎洛居然不在,一直很照顾自己的师娘也没出席。


    沈君乔,他所熟悉的恩师,相比一年前瘦了许多,他的脸颊凹陷,眼窝青黑,下垂的眼角流露出一种颓丧的气质,但是嗓音依旧是温和的:


    “小逐,欢迎回家,我们都很想念你。”


    “谢谢老师,”谢云逐的心里一暖,“我也一直努力地完成任务,好尽快回家。”


    沈老师便对法警抬了抬手,“把他的手铐解开吧。”


    “这、这不合规矩吧……”法警有些为难。


    “规矩都是人定的,我可以用自己的身份为他担保。”沈老师的声音加了点分量,又转向谢云逐,“请你理解,这是必须走的流程,如果可以的话,我更想在学校里和你见面,和大家一起喝喝茶,聚一聚。”


    “没关系,不用为我破坏规矩。”谢云逐避开了法警的手,戴着镣铐的双手规矩地垂在身前,“我想走没人能拦住我,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自证的。”


    “阿云言重了,这里都是自己人。”书记官何牧笙是老师的左膀右臂,也是他的好同学,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我们都相信你,你不用自证清白……”


    “不,我不是来自证‘清白’。”谢云逐直接打断了他,那双清亮有神的眼睛看向审判庭的所有人,“而是来证明我是正确的。”——


    作者有话说:铃声共振的原理在79章,那章还提到了关于见证者的一些设定。


    第183章 共振 狂傲不羁,绝不低头。


    此言一出, 全场一片哗然,那些熟悉谢云逐行事风格的人,都无奈地捂脸, “看吧,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也有来围观传奇学长的后辈们, 一直都听说谢云逐很狂,今天一见面,才知道“狂”字怎么写的——端的是左边一条恶犬,右边一尊大王。


    沈老师敲了敲小锤子,现场的喧嚣才安静下来。他八风不动地开了口:“我说过,这不是审判, 也不会有对错。我们只是想要帮助你, 帮你清除思想污染,直到重新成为我们的一员。”


    “我不会被污染,因为爱神的领域可以抵挡混沌, 我们用了一整年来实践,事实证明即使在污染区生活了那么久, 我们也始终没有被污染, ”谢云逐道, “具体的报告, 我已经以书面形式提交了。”


    他可是在牢房里兢兢业业写了一晚上呢。


    听到这话,观众席上响起了窸窸窣窣的交谈声。那些人的脸上有震惊,但更多的是怀疑:能抵挡混沌的领域?这听起来太诡异了。连那些上古大神都做不到的事, 凭什么一个小小的爱神能做到?这不是混沌入脑疯了吧。


    “你写的报告, 我已经认真读过一遍了。”沈老师沉吟道,“但很多东西都还需要验证,你知道, 这件事干系重大。”


    “嗯,我当然知道。”


    “毕竟‘不会被混沌污染’这种事,连我也没见识过。”


    “没事,现在你见到了。”


    他俩一来一回之间,气氛就有点剑拔弩张的意思,叫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哎呀,其实做一场‘同调共振’,不就什么都清楚了吗?”何牧笙试图调节气氛,对谢云逐道,“本来今天也不是什么审判,就是做一场共振而已,以前我们经常一起做的,不是吗?”


    但那时候顶多二十几人一组,这上百个对一个的阵仗,谢云逐可没见过。


    他的嘴角逸出一丝冷笑,“好啊,我也十分期待呢。”


    何牧笙连忙拍拍手,“那就好,大家把铃拿出来吧。”


    那些人果然早有准备,一百多号人拿出了一百多只铃,这些学院里培养出来的精英,拥有比普通人更强大的意志,和跟他一样的骄傲和固执。


    不知是不是谢云逐始终面无表情的缘故,一种古怪的气氛蔓延开来,就见他缓缓地转过头,目光掠过每一双殷切的蓝眼睛,才拿出了自己的铃:“好啊,开始吧。”


    /


    本来就在铃声的幻景中,忽然又同时响起了上百道铃声,简直是魔音贯耳。谢云逐立刻感觉脑袋要爆炸了,一下捂住了耳朵,“不行,我没法听这个……”


    弥晏尽管也受到了影响,但顶多是觉得铃声刺耳而已,“快进吧,让这一段快点过去!”


    谢云逐立刻摇头道:“不行,那样刺激都集中在一瞬,会更加承受不住……”


    隔着一段回忆,他尚且吃不消,然而当时真正在那个处境里的自己,又承受了怎样千百倍于此的磨难呢?谢云逐无法洞悉他的想法,只能透过幻景,望向过去的自己——


    在上百道铃声响起的瞬间,一场对比悬殊的较量就已经展开。共振的底层逻辑就在于“少数服从多数”,所以不正确的记忆很快就会被修正,这个过程是自然而然并且不会产生任何痛苦的——假如参与者配合的话。


    可那个年轻的自己并不愿意配合,他不仅排斥一切同化,甚至还竭尽全力地输出自己的记忆和认知,反而试图去同化其他人!


    一支和谐的铃声交响乐中,忽然响起了一道刺耳的杂音,他所诉说的一切都违背常识和理性,这家伙分明就是疯了!


    “操,这都是些什么记忆!竟然说人类战胜过混沌……根本是无稽之谈!”观众席上很快传来不可思议的怒吼,“醒醒吧,你已经被深度污染了!”


    “他疯了吗?!自有史料记载以来,中原地区就一直在发大洪水,每年都要死上万人——可他居然说人类战胜了洪水?”


    “你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连过去的苦难都不敢面对吗?!”


    “小云哥,我知道你是不肯低头的人,但这次你是真的错了……”


    越来越急促的铃声变成了战鼓,谢云逐以常人难以理解的执拗死撑着,一点同化也不愿接受,反而用他那些极端错误的、不可理喻的思想,尝试着污染其他人!


    可他终究是孤军奋战,独木难支。很快他的身形便开始摇晃,不得不抓紧前面的栏杆,用力到手背青筋毕露。身上的囚衣很快被汗水浸透,紧贴着那孤峭的身形和永不弯折的脊梁骨。


    是个人都会有皈依集体的本能,可是这与谢云逐身上强烈的孤狼气质冲突了,他只信他那个无比精密的大脑里分析出来的结论。他是不可流转的磐石,而不是随风飘荡的蒲草。


    在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之后,他竟然咳出了一大口血,那刺目的红痕落在苍白的脸颊上,刺痛了所有人的心。可是他的眼睛那么亮,燃烧着苍蓝的火焰,竟然没有人敢和他对视,唯恐那火焰烧进自己的眼中,叫一尘不染的晴空也染上灰尘。


    “停手吧,小云哥!”


    “阿云!这样不行的,你会受伤的!”


    沈老师不动声色地坐在台上,眼看事态快无法挽回,才沉声道:“拿走他的铃。”


    话音未落,法警还没动呢,观众席上几十个人跳出来,跟在背后的还有他们的契神,那叫一个群魔乱舞。


    他们七手八脚地围过来,两三只手抠走了谢云逐紧握不放的铃,还有七八只不知道是谁的胳膊递过来,要当他的拐杖。不知道哪个怂蛋还哭了,“对不起,小云哥,我不知道会这样……”


    谢云逐快烦死了,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自己扶着栏杆站稳了,低喝道:“滚开。”


    冷掉的汗水顺着他的脖颈滑落,积在了锁骨浅浅的窝里,任谁都能看出他的虚弱,可是他一直以来积累的淫威,愣是让众人都灰溜溜地后退一步。


    “如果你一直拒绝共振,那么你的危险评级会上调至S级,受到最高程度的管制。”沈老师公事公办地说完,才长叹了一口气,“小逐,你一直是我最优秀的学生,其他清理者的榜样,你误入歧途太深了……”


    “原来我不是S级啊……”谢云逐笑了笑,自被抓捕后他一直神经紧绷,常常陷入犹豫和思虑之中,然而现在的他虽然身体虚弱,在精神上却得了自由,心里是那样畅快。


    因为在共振之后,他终于能够确认:自己毫无疑问是正确的,误入歧途的是他们所有人!


    “将他关起来,和艾深分开。”沈老师整理桌上的文件,“关于如何处置S级危险物的策略,我还需要召开委员会议。谢云逐,你需要明白后果,绝大多数S级都会被隔绝在人类世界之外,派往最危险的污染区服役。”


    说得好听叫“服役”,说得难听就是“流放”,再难听点叫“抛尸”,因为一旦进入重污染区,罪犯基本九死一生,反正是不可能全须全尾再回到庇护所了。


    谢云逐垂着眼睫,一言不发,任凭法警押着他向前走。


    “老师,不管你想怎样处置我,在此之前,可以让我见一次师娘和小桃花吗?”路过审判席时,谢云逐忽然抬起头,望向那双高高在上的蓝眼睛,“我想她们了。”


    小桃花是他的同届同学,大名叫作沈桃颜,是沈君乔的女儿。在学生时代,他和小桃花的关系非常好,更是受到师娘的照顾。对于从小无父无母的他来说,从师娘那里得到的,是一种近乎母爱般的情感。


    可是这样重要的场合,她们居然都没有出现。


    沈老师也摇响了他的铃,他这样的高手,对自己还是手下留情了,完全没有使出全力。这也让谢云逐费了点功夫才辨别出属于他的铃声,在短暂的一瞬间他们的意志碰撞,谢云逐解读出了一段非常诡异的,叫他头皮发麻的信息。


    所以他必须向着自己的老师问出这句话——你的妻子和女儿在哪里?


    可沈老师听完后,只是蹙了蹙眉,似乎觉得他走火入魔了,在说疯话。


    法警见他不走,便从后面推了他一把,谢云逐向前踉跄一步,忽然大声道:“你说啊,为什么师娘和小桃花不在?”


    这一下,庭里的其他人都听了个清楚,比之前更加愤慨的嘈杂声响起了:


    “他在说什么屁话,老师一直都是单身啊!”


    “这么多年了,老师一直忙于工作,后来大灾变来了,又要为人类的存亡奔走,老师哪来的时间想这个,”有人激昂地握紧了拳头,“这是污蔑!血口喷人!”


    “小桃花是谁?”他的同届同学,曾经暗恋和追求过那个女孩的何牧笙,也嗤嗤笑道,“怎么会有人叫那种名字啊。”


    即使是在被众人围攻的时候,谢云逐也没有像现在一样,整颗心都荡到了谷底,从脊背升上来的凉意让他止不住地颤抖。


    那是两个活生生的人,可是就这样被忘却了,被从这个世界上抹除了踪迹。除了他的记忆,还有什么能证明这两个人存在过?


    被混沌污染的不仅有宏大的历史,还有无数私人的记忆。这些珍贵的东西就像垃圾一样被遗弃,只有他还傻傻抱着不放。


    沈老师悲悯地看了他一眼,大概是觉得他有些可怜了,“别说胡话了,小逐,你需要休息和治疗。放心,我们不会放弃你的。”


    谢云逐的眼眶通红,牙关紧咬,以至于那两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终究还是呼唤了他:


    “艾深。”


    话语是丢入水面的石子,尾音是荡开的涟漪。


    下一秒,审判庭的穹顶骤然碎裂——倒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崩塌,但的确有什么东西被解构了,让穹顶不再是穹顶,而是无形的牢笼,幻梦般的玫瑰色降临,伴随着甜美的气息弥散开来。


    爱神的领域或许不是最强的,但一定是最华美的,叫人见过一次就绝对不会忘记。有中过招的人,脸色已经唰地惨白,“不要啊,我最讨厌对上爱神了啊啊啊!!!”


    砰砰砰——爱意浮动的领域中,每个人的心脏都开始疾速跳动,快要超过身体能负荷的极限,这是过量的爱意被注入身体,让人们不同程度地开始急喘和失神。


    他们的眼里只剩下了那个白发金瞳的男人,那唯一的永恒的存在。他的容貌几乎带着攻击性,眉骨的阴影下是一双熔金般的瞳孔,是坠入人间的太阳,而那浓密的眼睫,就是掠过太阳的雪白鸽羽。那是天神的容貌,爱的化身,绝美的艺术品,绝对不能亵渎和伤害的存在……


    艾深只是向着那个法警伸出手,法警就春心四溢,把没收来的铃放在他的手心里,“都给你,心肝宝贝儿,拿走我的命都可以……”


    在场只有几个强大的神契者,堪堪召唤出了自己的契神,可是短时间内甚至连攻击的念头都无法产生,连他们的契神,都露出了花痴的心心眼,娇羞道:“真的要打爱神嘛?不能就亲亲嘛?”


    爱神领域的催情效果,持续了惊人的10秒钟。在战场上10秒已经太久了,足够艾深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带着谢云逐离开。


    沈老师的脸色阴沉,不悦地用手指叩击台面,“秩序”的威压将空气里的粉红泡泡吹散一空,众人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哕——”一个倒霉的神契者立刻扶着肚子干呕了一声,“所以说我最讨厌和爱神打架了!老子是钢铁直男,不带这么玩的!”


    “啊……”他的同伴愣愣地望着门口的方向,还在出神。


    “还犯花痴呢?‘秩序’没把你的脑袋修好吗?”


    “哦……”同伴娇羞地低下头,“可是你不觉得那个男人……嗯……真的很帅吗……”


    “得,爱神的受害者,又增加一例。”


    何牧笙急忙走上前来,他刚才也受了蛊惑,只隐约看到两个逃犯和老师说了什么。


    “没事吧,老师?”他的契神有着极为变态的追踪能力,“我现在就去把人追回来!”


    “不必。”沈老师横起手杖,挡了他一下,“我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何牧笙一怔:“哪里?”


    沈老师的嘴唇紧抿成一条线,半晌才吐出了四个字:“重污染区。”


    当然,在临行前他们的对话更为复杂。


    他最骄傲的学生和他那个最不守规矩的契神并肩站在门口,露出了近乎挑衅的笑容,“我们会去一趟铭川,目前已知最危险的污染区。如果我们活着回来并且未受污染,是不是就能证明我是对的?”


    “不行,铭川太危险了!”沈君乔下意识想抓住他,然而谢云逐冷冷地绕过他,已经走到了门外。


    “老师,我也请你好好想一想,你最爱的两个女人,真的不存在吗?”


    /


    幻景这头,两个人都紧张地关注着审判庭的形势,看到当年自己顺利脱逃,谢云逐也是松了一口气。


    他转头看向弥晏,却发现他的神情不太对——撇着嘴是怎么回事,谁又惹他不开心了?


    “怎么啦?”谢云逐戳了戳他的脸颊。


    “……”弥晏一开始还不肯说,被他戳烦了,才蔫蔫地开了口,“他好厉害。”


    “谁?”


    “……艾深。”弥晏的脸颊更鼓了,“他用的招,我都不会……”


    实力更强的同时,还比他更加成熟可靠,是一个更加合格的恋人。他心里像熬了一锅柠檬似的,泛起了酸涩的泡泡。


    谢云逐哑然失笑,自己吃自己的醋是怎么回事?


    “这是当然的吧,他都长了十几年了,你从一只毛球长到现在才多久?”谢云逐捏着他的耳垂逗他,“再说了,你比他可爱多了。”


    弥晏严重怀疑他在说自己不成熟,然而没有证据。根系说过,在回忆中,他能找到变强的办法,所以他要努力地把艾深的一举一动一招一式看在眼里,他所拥有的时间太少了,他必须竭力追赶过去的自己。


    “接下来会怎么做?”看着幻景中的二人,他们正开着车疾驰在逃亡的路上,弥晏担忧地问,“过去的我们真的会去重污染区吗?”


    “当然会去。”谢云逐可太了解自己了,“不过在此之前,我应该会尝试联系师娘和小桃花。”


    他说出的话就像预言一般,因为下一秒他们就看到,过去的谢云逐打开手机开始拨号。


    “找不到的。”现在的谢云逐冷静地判断,“既然她们被所有人遗忘了,那必然是发生了极为不幸的悲剧。”


    果然,过去的谢云逐用尽了所有通讯手段,都没能联系上这母女二人。然而他并没有放下手机,而是思索着输入了一串数字。这个号码不在他的通讯录里,所以他费劲地想了半天才一个个把号码输进去。


    “他想做什么我都能猜到,”现在的谢云逐眯了眯眼睛,“这是在联络黎洛呢。”


    本该缠着自己不放的人却杳无音信,怎么想都不正常。而排除他那跳脱的性格来说,黎洛是一个从实力到忠诚度都非常可靠的人。


    果然,那个号码拨出去后,立刻被接通了,黎洛那尚还稚嫩的声音带着微微的失真,从电话那头传来:


    “小云哥?!”他激动极了,“你回来啦?你居然会主动打我电话?天啊,我太高兴了!我……”


    “黎洛,”过去的谢云逐打断了他,“你现在在哪里?”


    “我吗?”而过去的黎洛也立刻答道,“我在乐土啊。”


    第184章 在重污染区 谢云逐,你要怎样证明自己……


    “乐土?”过去的谢云逐皱了皱眉, “这是什么地方?”


    一旁开车的艾深插了一嘴,“守卫的谈话里出现过两次这个名词,应该指代庇护所外的某个人类聚居地。”


    “哦, 你不知道也正常,乐土的确还没建立多久, ”黎洛解释道,“首都不是毁灭了嘛,大部分的人都搬到庇护所去了,但是有一帮达官显贵,担心庇护所再次被污染,就要求建立一个绝对‘纯净’的区域, 进出人员都会受到非常严格的审查……”


    “所以你也躲那儿去了?”谢云逐问, “我说怎么没见到你。”


    “哎哟,不是啦,我可是去搞科研的。”黎洛说, “乐土离庇护所也就两百公里,你等一会儿, 我马上开车回来找你。”


    “不用了, 我现在是通缉犯。”谢云逐冷静地拒绝了, 不顾他震惊的叫嚷和询问, “你就回答我一个问题:你还记得师娘和小桃花吗?”


    “谁?”黎洛懵了。


    “就是孟琳和沈桃颜。”谢云逐又说出她们的本名。


    “谁啊,不认识,你干嘛叫她师娘?”


    “呼……”谢云逐叹了口气, 连黎洛都忘记了, 说明这俩人的存在消失得够彻底的。


    “没事了,回头再联系。”说完,他直接挂了电话。


    一次次的验证, 让他更加确信,自己是正确的,他不可能发疯,杜撰出这样两个栩栩如生的人物,他拥有完整的记忆谱系,她们有什么样的性格,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疯的是他们,被污染的是他们。


    “要去沈君乔家里看看吗?”开车的艾深询问道。


    “不,直接去铭川吧。”谢云逐把头靠在了车窗上,看着车外的风景交织成线,飞逝在身后,“我只有一个人,没法用铃矫正所有人的偏见。所以必须想办法证明我没有被污染,他们虽然不信任我,但至少还有理性,我可以拿证据说服他们。”


    这些想法在如今的谢云逐看来,未免有些幼稚和天真了。然而将他放在那个处境中,他也未必能做出比过去更好的选择。


    让他真正着急的是另外一件事儿——黎洛在电话里明明白白地说出了“乐土”两个字,然而过去的自己压根不在意,都没有多问。只有在幻景这头的他和弥晏,急得团团转,恨不得手伸进去让黎洛再多说一点。


    “原来我们一直搞错了一件事,早在游戏开服前,乐土就已经存在了。”谢云逐一拍脑门。


    回忆中的时间点是31年初,而《混沌天途》的开服时间是31年末,中间可是隔了半年有余呢。


    “二者有很多相似之处,比如对纯净的要求,比如严格的审查进入机制。”弥晏也嗅到了其中的关联,“也许那个乐土,就是游戏里乐土的前身。”


    许多零碎的、暧昧不明的线索,似乎正紧密地交织在一起,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在看清所有的真相前,他们便已经感受到了那种束缚力。


    /


    铭川作为一个SSS级重污染区,是一个非常适合自证的地方。


    因为那块地方的混沌附着在病毒上,症状十分明显。感染者的皮肤会溶解、增生、溃烂,骨骼也会变得酥脆,到最后,身体会变成一滩不断蠕动的活体血肉。这些活死人仍然保留着意识,每时每刻都在发出痛苦哀嚎。


    因为太痛苦了,这些蠕动肉块会四处寻找水源,然后污染整个水体。他们咳出的血沫,又会被风带走,随着空气扩散。


    更可怕的是,这种病毒是可以被声音和影像传播的。只要注视那副画面超过两分钟,眼球就会立刻感到灼痛,若是聆听哀嚎超过五分钟,耳朵就会开始泛红发痒——然后在三天内烂成一摊活死人,继续传染。


    所以除了文字记载以外,他们甚至都找不到有关铭川的更多资料。军部对铭川的处理措施是坚壁清野,将周围百公里的区域全都烧光,杜绝病毒的任何传播载体。


    两人没有刻意隐藏行踪,在上头的监视下驱车前往铭川。


    当然,说两个人并不恰当,他们其实还带了一只兔子。只不过梦神已经被吓破了胆,整天躲在谢云逐的梦里不肯出来。


    这两人一兔在铭川呆满了足足一个月,如同推土机一样开始行动:他们清理出了一个小型安全屋,调查了混沌爆发的最初轨迹,顺便总结了活死人的行为模式和防治策略。若是将那无止境的斗智斗勇一一复述出来,恐怕又是一本可歌可泣的史诗。


    期间,谢云逐录制了大量的视频证据,足以证明在危险致命的混沌病毒包围下,他依旧安然无恙。他会将这些证据提交到委员会,以“自证清白”。


    当然,这些还不是他们在铭川的最大收获。


    这就必须说到他们在离开铭川的路上,遇到的那个奇怪的巨大混凝土方块。


    远远看过去,那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桥墩,放置在一辆拥有自动驾驶功能的大卡车上。


    混凝土方块的表面,布满了龟裂的痕迹,还有黑草一样的东西从缝隙里钻出来,好像有一株植物正在混凝土中生长,不断地要顶破外壳舒展枝条。


    走近了,他们才发现,那些虬曲生长的东西不是植物,而是头发。


    数吨重的混凝土疙瘩,看起来快被内部生长出来的头发撑破了。


    艾深判断这是一种新的混沌污染,形式是无生命的物体会从内部长出秀发。谢云逐倒是想到了以前在电视上看到的水泥杀人案——凶手把受害者丢进桶里灌满水泥,结果不小心几缕头发露了出来……


    “离远一点,”谢云逐拿起相机,觉得有必要记录一下新型混沌,“把混凝土割开,看看里面有什么。”


    艾深熟练地将力量凝成一股刀刃,隔着十米远向混凝土切割过去,碰撞的瞬间发出了轰然巨响,尘土弥漫开来。


    “咳咳……”谢云逐捂着口鼻,端着相机的手却很稳,清晰地拍到了混凝土里面的东西,那一大团黑发……


    看清那副画面的一瞬间,温度好像一下降到了冰点,谢云逐的呼吸都凝住了,他一脸难以置信地看向艾深:


    “这、这是什么啊……”


    /


    最初的难以置信,很快变成了悲痛,经过一路的酝酿,最后变成了愤怒。


    “你告诉我,这是什么东西!”谢云逐一把揪住沈君乔的衣领子,把他从皮椅上拎了起来,一沓照片重重地摔在桌上,明晃晃地摆在他们面前,铁证如山。


    “你冷静点,”沈君乔皱眉,他当然可以召唤“秩序”,但是他更愿意包容年轻的学生,“你拍的照片我看到了,所以呢?这是什么?”


    “这是你女儿啊!”谢云逐怎么冷静得下来,在他看到自己十几年的同学以那种样子被封在水泥疙瘩里,成为了一具半腐烂的尸体之后。


    小桃花的能力与头发有关,在她死后,那头乌黑的长发也没有停止生长,不停地钻破水泥向外延伸,仿佛是在替主人发出呼救。


    当初那些凶手,一定是发现一层水泥封不住她,所以在外面浇筑了一层又一层,最后发现还是没用,干脆把水泥墩子装上无人驾驶卡车,运到了重污染区里……


    “我说过了,我没有妻女。”沈君乔平和地望着他,“你交给我的那些证据,的确很有说服力,但是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我实在很难不产生怀疑——谢云逐,你真的是清醒的吗?你依旧认为全世界都被污染了,只有你是‘干净’的?”


    谢云逐快疯了,为什么眼前的男人可以这样镇定自若,真的就像精神病院里的医生一样,冷静地观察着他大叫、发疯。无论怎样自证都没有用,他们是大多数,所以他们就掌握了真理,哪怕是错的也会变成对的,因为这个世界是他们掌控着的!


    “你不在的时候,我和委员会的人都联系过了。”沈君乔继续平静地告诉他,“他们中的大多数都生活在乐土,遭受污染的可能性极小。他们也都无法理解你那些奇思妙想,也许是你在兰因呆了太久,受到了梦神的污染?”


    这是在说自己做白日梦呢!谢云逐一把将梦神薅出来,攥着他的耳朵伸到沈君乔面前,“开玩笑,你和我说梦神的污染?梦神就在这里,你自己问问他!”


    “咿——”被上位者那不怒自威的眼神扫过,兔子吓了一跳,立刻钻进了谢云逐的袖子里,死活都不愿出来。


    “出来啊,”谢云逐揪住了他的尾巴,使劲往外拉,“和他说我没在做梦!”


    “我不!我就不!”兔子死活不肯,“你别扒拉我!”


    沈君乔看着这副闹剧,摇了摇头,无奈地笑了。


    他这副样子,比冷嘲热讽让谢云逐更受刺激。他双手撑着桌子,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紧盯着昔日的老师,“我没有疯。你告诉我,无论是什么办法,只要能让我证明自己,我就去做!”


    沈君乔的双手交握抵着下巴,那双比他更为深沉的蓝眼睛,就这样幽幽地注视了他一会儿,才道:“你继续去重污染区吧。”


    “那样你就能相信我了?”谢云逐猛地一拍桌子,“那不过是另一个铭川!有什么用——你告诉我,那有什么用?!”


    “不,那只是可以继续发挥你的价值,你在铭川做得很好,不是吗?”沈君乔摇了摇头,“只要你还有价值,我就可以向委员会交差,找借口保住你。你的确太强了,对于庇护所里的人来说,你是一颗不可控的定时炸弹,这里容不下你。”


    他已经把话说明到了这个份上,谢云逐还能再说什么。几度开口,他都没能说出话来,颓然在椅子上坐下,他埋下头,肩膀微微颤动着。


    沈君乔的心蓦地一颤,他忽然意识到他最骄傲的学生,或许在哭。


    “我没法把你怎么样,你自己回防控中心吧,我会尽快把下一个任务地点发给你。”沈君乔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没做错什么,孩子,我依旧为你感到骄傲。”


    走出沈君乔的办公室,谢云逐快气疯了,证据就是他的话比平时都少,低着头咬着嘴唇,握紧的拳头快把自己的指骨都捏碎了。


    艾深跟在他后面,看到他忽然转过头来,眼睛冒火地盯着自己,立刻福至心灵地拉开自己的衣领子,以免谢云逐咬到自己的衣服。


    果然下一秒,谢云逐恶狠狠地一口咬上来,正咬在他的肩上。这也不知是哪年哪月养成的习惯了,他情绪上头的时候最爱咬点东西,通常就是自己。


    艾深侧着头,估算了这一次的力道,可谓是有史以来最重的一次,于是默默地箍紧了手臂。这点疼对他来说倒不算什么,但他还是发出了些许轻喘,好让怀里的人高兴。


    咬着咬着,谢云逐就慢慢冷静下来了,又拿舌头舔了舔牙印,以示赔罪。他依旧埋在他的肩窝里不肯动,闷闷地说道:“恨死老师了,恨他们所有人……”


    这是什么话,简直像小孩子撒娇一样。艾深拍拍他的背,在他耳旁悄声道:“其实刚才老师看到小桃花照片的时候,心跳、呼吸和表情都有变化。”


    “是吗?”谢云逐怀疑地抬起头。


    “嗯,非常轻微,因为他的自控能力很强。”艾深确认道,“但他的确有所触动,心跳是不会撒谎的。”


    “那就是有问题,”谢云逐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走,我倒要看看他到底藏着什么鬼!”


    沈君乔明面上说不会拿他怎么样,但实际上安排了不知道多少眼线跟踪他们。费了一番功夫,他们才把跟踪者甩开,然后跟上了沈君乔的车。


    他竟然也是去防控中心,这是一个非常大的综合性机构,不仅有监狱和审判庭,见证者的总部也设在这里。


    沈君乔去的就是见证者总部,他到了之后,陆陆续续又有几个见证者过来了,都去了最顶层的房间。


    那里,就是通常做“同调共振”的地方,但谢云逐可以确定,这绝不是沈君乔平时会去的时间点。


    “为什么这时候要共振了?”谢云逐正纳闷着,就见沈君乔最先踏入了空荡荡的房间里,坐在了主位上。


    他和艾深占据了监控室,原来的员工被五花大绑打晕丢在了一边。监控质量非常好,收音也很清晰,以至于他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沈君乔呆坐了一会儿,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沓照片。


    那是他拍摄的,被包裹在混凝土中的小桃花的尸体。


    沈君乔拿着照片的手在不住颤抖,这个素来不动如山的男人,竟然会露出如此脆弱的表情,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照片上那个注定无法再回答的人:


    “你是我的女儿吗?”


    “你叫‘小桃花’?”


    “很好听的名字。”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那么冷,那么黑……”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男人立刻收好了脸上的脆弱,从怀中掏出了打火机,将几张照片丢到烟灰缸里烧成了灰。


    蓝眼睛的见证者们进来了,都恭敬地叫他老师,为能如此近距离地站在他面前而感到无比的荣幸。


    “我最近状态不好,精神有可能被污染了,”沈老师客气地招呼他们坐下,“不用紧张,我们简单地做一次同调共振,诸位都是见证者中的精英,是我最信赖的学生。”


    “砰——”谢云逐一拳砸在桌上,气得咬牙切齿。然而他还是睁大眼睛去看,看着沈君乔同步了自己的记忆和认知,因女儿的照片而产生的脆弱和怀疑都不复存在,他又变回了那个冷硬、完美的机器。


    同调共振结束了,沈君乔又一一和学生们握手,说了许多赞扬的话。一个学生在出门时露出了轻松的笑意:“呼……做完同调共振后果然舒服多了,之前在污染区我们小队险些团灭,我做了好几个晚上的噩梦——现在我连他们的脸都想不起来了。”


    “可不是嘛,我之前居然对‘安眠计划’产生了质疑,”另一人道,“现在想想,那时候真的鬼迷心窍了……”


    最后一个人离开了,沈君乔也起身走到门口,对路过的保洁招了招手,“过来。”


    保洁阿姨战战兢兢地走过来,在这样的大人物面前,甚至没敢开口说话。


    沈君乔却是温和地笑了笑,指着房间里道:“烟灰缸里都是灰,清理一下。”


    每次做完共振,他的精神总是会变得更加振奋,思维也变得更加清晰灵活。他信步走回了停车场,司机已经在门口等候,他习惯性地拉开车门,才感到了不对。


    一只手拽着他的胳膊,强行把他拽进了车里,然后车门被“砰”地摔上了。他的好学生靠在车后座上,冰冷的目光凝视着他,好像已经露出了全部獠牙。


    “老师,我们谈谈。”


    第185章 安眠计划 谢云逐,我们来赌命。……


    “你想烧掉多少都可以, 我有的是。”谢云逐扬手把一沓照片丢到了沈君乔身上,后者没有接,任那些照片落了满身, 又滑落在地。


    他疲惫地垂下头,捏了捏眉心, 长长地叹了口气。


    “老师,我之前一直没有想明白一点,为什么如此精密、理论上万无一失的见证者计划,会彻头彻尾地失败?为什么如此多的见证者精英,会在污染之下全军覆没?”谢云逐咬牙道,“现在我全明白了, 因为你们都是一群软弱、逃避、自欺欺人的懦夫!”


    “我……”


    “你为什么不肯相信自己有妻女?是因为害怕面对她们死不瞑目的眼睛吗?”谢云逐根本不让他解释, 大声质问道,“架在首都的黑火之上、帮助了无数人逃生的彩虹桥,到底是谁牺牲后建立的?她的契神是海姆达尔, 曾经最强的清理者之一,你的妻子孟琳!”


    “住嘴!”沈老师阴沉地低喝道。


    “至于小桃花, 你的女儿沈桃颜, 她又是怎么死的?!她总是自愿去最危险的地方, 最终还是受了污染, 对不对?!所以你们不得不将她封入水泥里,丢到了重污染区——你们就是这样对待自己的至亲骨肉,清理者中的英雄吗?!”


    “我说了, 闭嘴!”沈君乔终于动怒, 眼神阴鸷到快把谢云逐活吞下去。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发作,前座的艾深就转了回来:“别做傻事。”


    “我知道‘秩序’很强,但祂支撑着庇护所最外层的一道防护罩。”艾深握紧了他的手腕, “如果因为你的一时冲动,‘秩序’和我发生了冲突,你能承受任何‘意外’吗?”


    身居高位又如何?实力强劲又如何?他在这个位置,只会更加顾虑重重、多方掣肘。而谢云逐和他则自由多了,说不好听点,他们现在在庇护所的身份,就是一对恐怖分子。


    谢云逐也冷静了许多,颓然靠在了椅背上,心中的失望和无力感一阵阵涌上来,让他的嘴里都发苦,“老师,你怎么会不明白,只要有一点点动摇,混沌就会趁虚而入。一旦开了篡改记忆的口子,谁还能说清楚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混沌会嗅着你们的软弱过来,潜入谎言里,篡改你们的思想和记忆……”


    他偏过头看向沈君乔,蓝眼睛里涌动着压抑的情绪,“可你们是见证者啊,口口声声说要保存历史和记忆……可你们却率先被污染了,其他所有人都会被传染,没有谁能幸免……”


    如今他坐在这里,口口声声地指责沈君乔,其实心中充满了无能为力。他只有一个人,一只铃,要对抗整个世界的偏见,他不知道如何才能做到。


    “说完了吗?”沈君乔理了理凌乱的衣襟坐直了,他开口时的态度就像讲台上的老师面对学生,在听完一个糟糕的回答后,报以宽容的微笑,然后便准备循循善诱,将误入歧途的学生引上正确的道路。


    “我必须承认,一定程度上我被你动摇了。”他捡起腿上的一张照片,“我不记得这个女孩是谁,但我看到她时心中的确有所动容。我想,任何人看到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孩惨死他乡,都会报以同样的怜悯。”


    “再者,我并不认为我们的共振是‘篡改记忆’,这是一种合理有效的心理治疗。”沈君乔已经恢复了淡然的语气,“你知道,在我这个位置上,每天都必须面对成千上万的死亡,像这张照片上那么残酷的场景,我必须面对无数次。我不是天神,只是一个有着同理心的人类,每天工作14个小时,处理上百件你想象不到的悲剧。如果不接受治疗,我早就心理崩溃一万次了。现如今,这倒成了你指责我的理由?”


    “还有那个戴眼镜的学生,你在监控里不是看到了吗?”沈君乔继续道,“他叫姜正明,或许不是最厉害的,但一定是出入污染区最勤奋的清理者。他曾屡次患上创伤后应激障碍,但一次次都靠心理治疗挺了过来,继续投入战场——这样一位了不起的战士,你是要说他被混沌污染了吗?”


    “……”谢云逐一时说不出话来,指控过去信赖的同伴和老师,他心里本就无比煎熬。沈君乔就这样深沈地望着他,仿佛要拷问出他的忏悔和眼泪。


    谢云逐的喉结颤动了两下,最后他开口时,声音是那么轻、那么虚弱:“我理解、我明白你说的一切……”


    “可是,你们是错的啊……”


    “在错误的道路上拼命努力,只会让错误不断累积,最后变成一个谁都不敢承认的庞然大物。”他的眼瞳上的确弥漫着一层水光,但那不是妥协,而是悲悯,“这就是在我眼中,你们正在做的事。”


    “这不是对与错的问题,从来都不是。”沈君乔已经无奈了,他知道谢云逐能有多倔,都说“不撞南墙不回头,不到黄河不死心”,但他这个学生啊,头比南墙硬,心气比黄河还长。


    他报了一串地址,转头对驾驶座上的艾深道:“去这里,既然说不通,那我索性让你看个明白。”


    沈君乔的车子很低调,是末日前的普通公务车。然而他的车牌很高调,在最顶层的那批人才能使用的车牌形制中他的编号是001。


    因此车子一上大路,简直是畅通无阻,在拥堵路段周围的车辆甚至主动给他们避让,沈君乔的民望可见一斑。


    他们这一行的目的地,是“安眠计划”最早建立的一座休眠仓,编号为A,目前作为实验和办公用地。


    沈君乔一个电话,看守严密的大门便为他们敞开,门口一溜儿的领导,恭敬地等候他们参观。这还是沈君乔要求低调,只是带人参观后才缩减的阵仗。


    “各位,里边请。”穿着白大褂、很有学者风度的女人作出了欢迎的手势,“我是袁教授,负责带领大家参观并作介绍。”


    为什么突然把他们薅到这里参观“安眠计划”?谢云逐心里纳闷,然而跟着袁教授踏入了休眠仓内部,他的心很快就被巨大的震撼淹没了。


    这简直就是赛博朋克电影里才会出现的画面,一片排列整齐的金属蜂巢,极具冲击性地填满了他的视野,无论向左向右还是向上,一眼都看不到边。


    每个蜂巢格子都是规整的六边形,大小就是一口棺材那么大,里面整整齐齐地躺着昏睡不醒的人。他们脸上映照着冷淡的金属反光和圆形灯圈投下的光晕,就像一个个机械飞升之后的赛博天使。


    “一座休眠仓的标准容纳人数为10万人,类似的休眠仓A区有12座。之后陆续建成的其他区域,也基本继承了这个规格。”袁教授解释道,“一般来说,一个大区120万人的供能,会由两至三位生命系的神明负责。”


    “目前在第一批志愿者身上的实验运行良好,仅维持生命体征的情况下,一位神明就能够持续供能超过100年——而我们对混沌衰退周期的预估,是大约80年。”袁教授带着他们进入电梯,前往中控室,“当然,目前技术上也有一些难以攻克的痛点,我们正在持续努力,力求早日惠及所有百姓。”


    “修建这些休眠仓和休眠设备,要多少钱?”沈君乔意有所指地问。


    预算审批不都要过您的手吗?袁教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还是老老实实答道:“目前来说,‘安眠计划’是庇护所唯一的出路,所以建设费用达到了全年生产总值的四分之三,除了清理者以外,其他适龄劳动力都或多或少地参与到了建设里。可以说,这是不计代价、破釜沉舟的最终计划。”


    “多谢袁教授讲解。”沈君乔点了点头。


    谢云逐跟在后面,已经有点喘不过气来了。他总算知道了什么叫作“不是对与错的问题”。庇护所以及周边所有地区的两千万人口,为了“安眠计划”倾尽了一切资源和人力,甚至没有为未来留下退路。


    在付出了难以想象的沉没成本之后,这个计划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像开弓的箭一样无法回头。


    电梯到了顶端,门缓缓敞开。在建筑的顶层,他们看到了一排相当精密的实验室。


    “请跟我来,目前我们请到了一位强大的生命之神参加模拟实验,帮助我们收集数据,改进程序。”他们通过几道关卡,一直来到一个像核反应堆一样的地方,在大量的机械设备中央,是一个透明水缸一般的圆形容器,连接着四面八方密密麻麻的管道,“他的角色就像是一个储能电池,一方面要吸收巨大的能量,另一方面他要将这些能量平稳、有序、长期地输送给几十万人。”


    一位神明浸泡在容器中,淡绿色的水随着他的呼吸起伏,他生着一头棕褐色的短发和一张温文儒雅的脸。可是这张清俊的脸,现在却剧烈扭曲着,牙关、鼻腔和耳孔中都渗出了血丝,弥散在了溶液中。这简直不是一个神,而是一条不断吞吐和哺育营养的管道。


    艾深的手按在玻璃上,仿佛能感同身受那种不幸:“……他很痛苦。”


    “是的,以目前的技术来说,痛苦是不可避免的。你看到了,这些管道连接着其他神明,每分每秒都输送进大量的能量,如果在里面的是一个稍微弱一点的神明,都会瞬间被那股力量撑爆。”袁教授动容道,“很多神明都深爱着人类,他们愿意为我们承受痛苦,为了人类的未来而牺牲……”


    幻景那一头,谢云逐和弥晏简直炸了锅——这个正在接受实验的生命之神他们认识,正是在安桥副本里见过的荣先生!


    弥晏贴近了左右张望:“你说安桥会在哪里?”


    “不知道……”谢云逐有些唏嘘,“现在这个时间点,安桥可能已经得癌症了吧……”


    而且那还不是普通的癌症,而是连生命之神都无法治愈的被混沌污染的癌症。


    也是现在回头看,他们才发现那么多事情都有迹可循。很多人很多事他们早就遇到过,只是遗忘了。


    “荣先生主动来当志愿者,可能也是为了救安桥。”谢云逐很快意识到一个更加可怜的真相,“就像他后来报名第一批进入《混沌天途》游戏一样,他真的什么办法都试过了……”


    果然不出他们所料,在实验结束后,荣先生离开了水箱。他湿漉漉地走到地上,遇到工作人员的第一句话就是:“姐姐还好吗?”


    “姐姐?”


    “就是安桥,我的契者,她生了重病,就在下面一个特制的病房里。”荣先生焦急地解释道,“他们答应如果我配合实验,就一直给姐姐安排专属治疗。”


    “我帮你看看,”工作人员在电脑上敲打一番,“哦,她很好,一直都睡得很安稳。”


    “那就好……”荣先生喜极而泣,“那就好……”


    可惜荣先生并没有留意到这支参观队伍,过去的他俩也并不关心这个不认识的神明,很快便跟着袁教授进入了一间实验室。他们和荣先生的第一次擦肩而过,就这样过去了。


    “目前我们面临的最严峻的问题在于,睡梦中的人常常会自行醒来,并且之后也更加容易频繁清醒,这是极大的不稳定因素,目前还没有什么很好的解决策略……”袁教授一板一眼地开始汇报。


    “醒来的原因是什么?”沈君乔问。


    “绝大部分情况,是从噩梦中惊醒。”袁教授翻了一页ppt,“目前的技术只能让人长眠,但无法让他们不做梦。”


    “解决办法呢?”


    “目前唯一行之有效的办法是,破坏一部分大脑组织——当然了,不会像过去一样施行残暴的手术,一般会在麻醉后从鼻腔给药,让部分大脑失活……”


    “醒倒是不会再醒了,”沈君乔沉吟道,“但是失去了大脑机能,还能被称为人类吗?”


    “我明白您的顾虑,但是切除后病人的精子卵子依旧具备活性,所以这不失为某种极端环境中的备选方案。”


    谢云逐坐在那儿,光是听着他们谈话就莫名暴躁。艾深果然也无聊得很,凑过来咬耳朵,“这活儿让兔子做,倒是蛮合适的。”


    “嘘,”谢云逐瞪了他一眼,“别把兔子吓醒了,又开始叫嚷着回兰因,吵得我头疼。”


    艾深笑了笑,又问道:“你觉得‘安眠计划’能成功吗?”


    见识了这举国之力造就的庞然大物,内心不产生震撼是不可能的。


    “嘛,这就像大洪水来了,大家一起造了一艘诺亚方舟。”谢云逐撇了撇嘴,“但是所有人都躲进了船舱里睡觉,没有一个掌舵和划船的人,任由大洪水把这艘船冲到任何地方——你觉得他们会得救吗?”


    他们聊天并没有降低音量,坐在一旁的沈君乔看了过来,为了播片而关灯的会议室里有点阴暗,照得他的眼眸晦暗不明,是酝酿着风暴的深蓝色。


    离开休眠仓已经是傍晚,他们重又坐回了车里,不过这一次是送沈君乔回家。


    “该看的你们已经看到了,”沈君乔望着窗外的落日余晖,缓缓开了口,“我并不奢求你们的理解……”


    “什么不理解,我已经完全理解了。”谢云逐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你们的脑子已经被混沌污染坏了,里面只剩下失败主义和投降主义,觉得逃避是唯一的出路,所以一直忙着给自己造坟墓。怪不得你说对和错没有意义,你们这是已经积重难返,只能将错就错下去。”


    沈君乔耐心地听他说完这咄咄逼人的话,背光的脸藏在暗影里,低哑的嗓音里似乎淬满了毒药:“谢云逐,孰对孰错,你敢和我打个赌吗?”


    谢云逐第一次听他叫自己全名,也是第一次听他这副口吻,没由来震悚了一下,前座的艾深都不由皱眉,看向了后视镜。


    “好啊,”他扬起了一边眉毛,“赌什么?”


    “命。”


    “吱呀”一声,艾深忽然踩下了刹车,将车子急停在路边。他转过头,极为郑重地盯着他,仿佛要确认自己的耳朵有没有听错那个字。


    “你知道如何清理脑子里的污染吗?”沈君乔举起枯瘦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最快最高效的方法是,杀死那个思想的载体。”


    “无论被污染是你或者我们,都会引发灾难性的后果,理应被物理性地彻底清除,”他望向谢云逐,“你同意我的观点吗?”


    谢云逐当然不同意,他只是想要纠正错误,从来没想过要搞得你死我活。然而他越是细想这件事,就越是脊背战栗——是啊,他只想着要证明自己是对的,其他所有人都是错的,那么证明了之后呢?


    如何清理那些根深蒂固的认知,如何修正那些注定失败的决策,如何告诉所有人你们在白费力气,他毫无想象,也无计可施。


    等到证明自己以后,他还能和其他人和和气气地相处,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吗?哪怕他是对的,他也不过是与全世界背道而驰,只有艾深愿意相信他……也许最后,他们依旧是要回到与世隔绝的兰因去——那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离开!


    见他皱着眉头不语,沈君乔微微一笑,仿佛在笑他的天真。可是他那深邃的眼窝里,依旧流露出了宽容和仁慈,他拍了拍谢云逐的肩膀,“放心,我不会动你,你依旧是自由的,尽管可以去寻找证据,然后带着真相来说服我。”


    “这个赌约永远生效,谢云逐,我等着你找我兑现的那一天。”


    第186章 故人来访 敬这小小的理性主义。


    谢云逐和艾深在庇护所租了一间公寓, 暂且安定了下来。如沈君乔所承诺的,没有监视,没有跟踪, 随他爱做什么。


    然而谢云逐偏偏什么都没有做。


    他并不是容易头脑发热的人,最近那么冲动暴躁, 一方面是出于被污蔑的憋屈,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接收了大量震撼的信息。


    现在他冷静下来了,开始走一步看三步,反复咀嚼那一日在他脑袋里升腾出来的问题——就算他可以证明其他人都是错的,但是然后呢?


    没有出路,没有办法, 怎么想都是绝路。


    人生二十年, 他还是头一回遭遇这样的沮丧和无力。然而谢云逐并没有放弃,他像是着了魔,一头钻进了研究里, 过去的经验让他确信,只要他的大脑还在运转, 那么就一定会有一个灵光闪现的时刻。


    这天在餐桌上, 他拿叉子搅动着意大利面, 看着奶油化开, 煎熟的蘑菇散发出浓烈的香气。他一心两用地吃着饭,眼睛还在盯着平板上的资料:


    “所谓的‘熵’,衡量着一个系统的混乱无序程度。增熵定律指出, 在一个孤立系统中, 总熵只会增加或不变,永远不会减少。我们的宇宙正在持续不断地增熵,万物注定走向混乱无序, 就像一个住久了的房间,必定会越来越乱……”


    艾深和兔子已经见怪不怪,这段时日来,“混沌”已经成为了家里的隐形房客,会随时随地出现在谢云逐的嘴里。


    “一旦熵达到最大值,一切变化和物理过程都将永久停止,宇宙进入永恒的死寂状态——这就是‘热寂’。”谢云逐拖动平板,依旧念念有词,“但正常而言,这个过程极为漫长:大约10^14年后,恒星时代才会终结,所有的恒星都会因耗尽燃料而衰亡;大约10^40年后,构成物质的质子也会衰变,所有剩余的固态物质都会逐渐消散;大约10^100年后,连巨大的黑洞也会最终蒸发殆尽,消失不见……”


    “这样漫长的时间尺度,本来就是人类所不可企及的。”谢云逐咬碎了一颗圣女果,“可‘混沌’不一样,‘混沌’作为一种宇宙现象,会让它所波及的范围内发生疾速的增熵,并像浪潮一样向着四处扩散……某种意义上,‘混沌’更像是宇宙罹患的传染病,是那场终极死亡的局部预演……”


    “然而‘混沌’不是无解的,它能够被清理,就像房子一样,可以重新被收拾整齐。”艾深整天耳濡目染,也成了半个混沌专家,“当然,前提是要付出巨大的精力去收拾,而不是倒头睡大觉。”


    他们现在面临的最大问题就在于,人们普遍被洗脑认为“混沌是不可战胜的”,因而放弃了“收拾房间”,那最终的结局只可能是被灰尘淹没。


    “是啊,要去反抗,不要投降——说得简单。”谢云逐托着腮,沉沉地叹了口气,“我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所有人类都拿起武器抵抗,这样清理的速度,或许才能超过混沌污染的速度。”


    可别说是斗志消沉的现在了,就是前两年斗志最昂扬的时候,人类还是节节败退,一步步丧失了土地。这样一想,消极和绝望或许是一种必然。


    这样的话,他想要澄清真相有什么意义呢?即使人们的错误观念被他矫正过来,又有几个人会真的去反抗命运?谢云逐不得不感到悲观。


    “大不了就回兰因呗,我养你啊。”兔子嘴里嚼着牛油果,就此事发出了重要指导意见。他简单的脑袋理解不了那样宏大的命题,在他心中兰因就是一个封存在琥珀的小小世界,永远纯净无暇、与世隔绝。


    谢云逐库库往嘴里嗦面,很不想理他。


    “拜托,我可是要为了你,放弃大城市的生活诶!”兔子震怒,“像这么好吃的牛油果,兰因就种不出来!”


    “还没有到完全绝望的地步,我们还有许多事可以做。”艾深用吸管搅动着杯子里的冰块,一缕编成辫子的白发自然地垂在耳边,中间编了一条蓝色绸带,还在末端系了个蝴蝶结——只要生活有余裕,他总会将自己很好地打扮起来。


    谢云逐瞟了他一眼,“最开始说要回兰因的不是你嘛。”


    “但你不会甘心永远呆在那个小地方,”艾深喝了口自己泡的柠檬茶,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你值得拥有整个世界。”


    “胡说!”兔子马上气红温了,“兰因很大的,风景特别好!还有你们两个,不许当着我的面亲嘴!”


    谢云逐才不理他,用手勾住那条小辫子,将他的恋人拉了过来,狠狠赏了他一口。舌尖尝到了清凉的柠檬和薄荷味,他望向男人金色的眼瞳:“宝贝,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喜欢这个世界,尽管十分残酷,但是依旧非常美丽。我也喜欢人类,他们是复杂而可爱的生物。”艾深那淡淡的语气里总是带着点非人感,但依旧可以叫人感到他的真诚,“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这个世界会变好,那样你就再也不会感到痛苦,我们可以去许多地方旅行,看到所有人都得到幸福的样子。”


    “嗯……”谢云逐笑眯眯地听着,“那如果有一天我们走不动了呢?”


    “那就找一个温暖的地方定居下来,买一座自己的房子,开辟一个小院子,里面种满花……嗯,就种满玫瑰好了。”


    “种满玫瑰?”


    “因为我是爱神嘛,我会种出很好的一片玫瑰园,”艾深说,“在没有混沌的世界里,它们会长得很好,我会送给每一个路过的人一朵玫瑰,让所有人都被爱祝福着……”


    他娓娓道来,连兔子都听得出了神,嘴里叼着的半片生菜也忘了嚼,他用小兔爪子拍了拍桌子,“噢,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希望所有人都不再做噩梦,我就是为了这个梦想才来首都的。你们不要小瞧我,人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睡梦中,都是被我照顾着的。”


    “那你不回兰因了啊?”艾深笑着问。


    “我可是要在大城市出人头地的,”兔子慷慨激昂道,“总有一天,所有人都会知道我是谁,知道我的大名是……”


    “兔子?”


    “墨菲因!”


    谢云逐单手托腮听着,脸上一直挂着笑意,用啤酒杯碰了碰艾深的柠檬茶,又碰了碰兔子的胡萝卜汁(装在一个小醋碟里),敬这个桌上小小的理性主义。


    心诚,则灵。这世上最可怕的事,不是无法战胜的磨难,而是失去对未来的美好想象。那之后谢云逐历经了许多事,其中多的是将信念摧毁殆尽的惨剧,可他始终会想起这一天——想起杯子碰撞在一起时,理想与希望迸发出的小小星芒。


    /


    也就是那一天晚上,有两个不速之客忽然登门拜访。


    “小云哥!小云哥!”一听那叽叽喳喳的声音,谢云逐就知道谁来了,趿拉着拖鞋过去开门。


    门一开,一个热情的身影就扑了进来,谢云逐早有准备地后退一步,站在一旁的艾深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他的后衣领子,拎小鸡仔一样把来人提了起来。


    他的身高超过一米九,而来人大概也就一米七多点,一下子被他提溜得脚尖离了地,手在空中无力飞舞着:“艾深,放我下来!”


    “进门第一个要换鞋,”艾深把他丢到了门外去,“第二个要懂规矩。”


    来人正是黎洛,生着一头灿烂的金发,还有碧色的猫儿眼,乍一看非常讨喜的脸,正好中和了他那讨人厌的性格。他打小就喜欢对他小云哥动手动脚,并因此被艾深制裁了无数次——这次单纯是太久不见好了伤疤忘了疼,亟需被修理。


    跟在黎洛后面的,是一个幽灵一样的跟班,那是一个高瘦的黑发男人,穿着连帽衫,拉下来的帽檐遮着半张脸,手一直缩在口袋里。五官倒是颇为英俊,但难免显得阴沉。


    “这位是……”谢云逐在记忆库里搜索,他印象中黎洛的确捡到过一个类似的玩具,玩腻了之后又丢掉了。如今的这一个,比记忆中的少年可大只多了,他想了想才想起名字来,“傅幽?”


    “唔,对的……”黎洛模模糊糊地说道,“我不是刚从乐土回庇护所吗,突然想起来还有个朋友在这里,就去找他玩了会儿。结果就被他赖上了,我到哪儿他都要跟来,我也没办法。”


    他弯下腰来换鞋,谢云逐便看到了他脖颈上的暧昧红痕,顿时全明白了:黎洛在乐土没有姘头,八成是在那儿憋坏了,好不容易回了庇护所,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个玩具在呢,就去找他“玩了会儿”。


    傅幽虽不说话,身材和脸倒是够劲,估计下面也蛮好用,而黎洛又刚吃饱喝足,心情美丽,就大度地让他跟着了。


    主客落座,艾深泡了茶、端了水果罐头过来,颇像个秀外慧中的女主人。他还妥帖地就紧俏的沙发座位作了合理安排:谢云逐和他坐双人沙发,兔子蹲地毯上,傅幽第一次上门,可以坐单人沙发,黎洛去阳台呆着。


    “喂……”黎洛气哼哼地往嘴里塞了口黄桃,也不和他计较,单手打了个响指,然后就随意地往身后一倒。银白色的抽象图形在空气中飞速变幻成形,构造成了一只无比舒适的皮质沙发,稳稳地接住了他。


    谢云逐看在眼里,才一年多不见,这创造之神的力量,似乎越来越可怕了。兔子倒是惊得目瞪口呆,还没来得及发出感慨,黎洛就拿脚尖拨了拨它,嘲笑道:“哪来的乡下兔子。”


    “……”在兔子急眼咬人之前,谢云逐连忙把它塞回了口袋里。


    他隐约听到了一声笑,立刻抬头看过去,才发现是傅幽很轻地笑了一下。进门到现在,他才没那么拘谨了,但也只是格格不入地干坐着、看着。


    一年多不见,自然是聊聊各自的生活和经历,谢云逐没有告诉黎洛自己的糟糕经历,大多数时候都是黎洛在那里叭叭地说着,从没让话头掉地上过。


    “你知道吗?乐土真是个好地方,人少还清净,自然环境好。”无论是作为强大的清理者,还是一个庞大家族的继承人,黎洛都有资格进入那个“绝对纯净”的乐园。


    “乐土真的没有混沌污染吗?”谢云逐好奇地问。说起来,乐土距离庇护所也就两百公里远,说是目前人口第二多的聚居地,但人口可能也就十来万。


    “怎么可能没有,少罢了。”黎洛耸了耸肩,“首先人口密度小,混沌的发生率就小,然后那里的人要么是权贵,要么是强大的清理者,净化能力本来就强。不过我和你说,乐土那帮人都是疯子,他们正在改造一艘宇宙飞船呐,是不是很神奇?”


    乐土所在的地方,本来就是一个航天基地,不过造飞船这件事谢云逐还是第一次听说,“为什么要造飞船?他们还想逃离地球不成?”


    “当然啦,地球被污染了,那就逃到外太空去,大不了再过百年,他们的后代还能回来。”黎洛嘿嘿笑道,“这就是所谓的‘天途计划’,一直都严格保密的,我告诉你,你也别对外说啊。”


    “为什么要保密?”艾深问,“乐土的人想要造飞船逃跑,和我们庇护所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去了,你要知道委员会里面的绝大部分高官都生活在乐土,像沈老师那样留守庇护所的,才是个例。那帮人制定的计划,自然不会只和乐土有关,而是把所有人都算计了进去!”


    见所有目光都牢牢盯着自己,黎洛越说越得意了,在桌上摊开一张谢云逐家里随处可见的草稿纸,动手画了两个圆圈:“你看,这个圈代表‘乐土’,这个圈代表‘庇护所’……”


    他又在两个相距不远的圆圈中间画了两根竖线,将它们连接起来,“你看,这样像什么?”


    “杠铃?”艾深猜测。


    “骨头,”兔子说,“波比最爱啃的那个。”


    “手铐吗……”那头还飘来了傅幽重在参与的声音。


    “NoNoNo,都不对,”黎洛殷切地看向谢云逐,“小云哥一定懂我,猜猜看嘛?”


    “让我猜?”谢云逐嗤道,“我看像你个大头鬼。有屁快放。”


    “哦……这其实是一棵树来着。你们看,乐土的这个圆是枝叶,庇护所的这个圆是扎入地底的树根,中间的通路就是树干。”黎洛丢了笔,“不要小瞧这幅画,这就是未来世界的蓝图。”


    “什么蓝图?”谢云逐啧了一声,“把庇护所当作血包来吸,帮乐土集体飞升啊?”


    “也不能这么说,庇护所之所以代表‘根’,是因为所有人都陷入了沉睡,那不就和埋入了地底一样嘛?大树的根要深扎入土壤,蛰伏着等待天时,这不就是‘安眠计划’的主旨嘛?”


    黎洛又指了指上面那个圆,“而乐土,就是大树的枝叶,向阳而生,不断向上要去触摸更高的天空,寻找一条摆脱混沌的‘天途’。二者只是用不同的方式求生,没有高下之分。”


    “如果真的没有高下之分,那么乐土就不会藏着这个秘密不肯公开了。”谢云逐翻了个白眼。


    “你说得对,”黎洛笑得眯起了眼睛,“的确有点小问题,比如说改造飞船至少需要四年时间,这期间的物资供给和后勤服务怎么办呢?总不能让乐土的精英和权贵做这些事吧?”


    “还有,最重要的是,想要再支撑四年时间,就必须派出大量清理者,来抵御不断侵蚀的混沌。但是怎样让这些清理者甘愿为他人的理想献身呢?”


    黎洛看了眼神色各异的众人,笑着一拍手,“所以我在为‘天途计划’工作的时候,提出了一个很有趣的设想,那就是把这一切设计成游戏——嗯,游戏名就暂且叫作《天途》吧。一个神明统治的污染区就是一个独立的副本,清理者可以通过完成清理任务来赚取赏金,然后又可以用赏金来换取金钱、权力、乃至进入乐土的资格。将所有的付出量化,既能够激发清理者的动力,还兼具游戏的趣味性——是不是超级天才的设想?”


    “……”


    第一次见识了乐土天龙人的嘴脸,谢云逐心里那是相当震撼,到底是怎样不要脸的精神,可以高高在上地看着别人牺牲,把手里漏下来的残渣当施舍啊?


    “小黎啊,我现在想到适合你的座位了。”


    “嗯?”黎洛星星眼看向他,小云哥终于要给他赐座了嘛?


    “我家门口有一根路灯,”谢云逐抬手一指,“你吊在上面最适合不过了。”


    “哈哈哈哈……”黎洛笑弯了腰,一直倒在了身边的傅幽身上,然后他摆了摆手,“别这样别这样,看在我已经被乐土驱逐的份上,饶了我吧。”


    “你被乐土驱逐了?”艾深挑了挑眉,“因为设计的游戏太糟糕了吗?”


    “怎么可能,这可是一个天才的设想!”黎洛收敛了笑意,碧色的眼瞳里散发出锐利的神采,“但这就是问题所在,一群平庸的人里面是容不下天才的,所以我就被赶出来,而且被永远禁止回乐土了。哼哼,你们等着看吧,我留下来的设计,他们早晚会用上的。”


    与其说是因为天才不容于世,倒不如说是你的性格太过糟糕了吧?谢云逐腹诽道,他完全可以想象黎洛把同事们当玩具耍,一天之内引爆两百个火药桶的场景。对于一个关系存亡的计划来说,他这样充满不确定性和危险的因素断不可留。


    某种意义上来说,黎洛的确和自己非常相似,走到哪里都是祸害,都是人类公敌。


    但是他要活得更加跳脱潇洒,大喇喇地勾住了傅幽的肩膀,“其实我在哪里都无所谓啦,乐土呆不了,庇护所也挺有意思,还可以随时来找小云哥玩……”


    “没有的事。”艾深说,“下次不会让你进门了。”


    “小气鬼!”


    谢云逐支着下巴,笑眯眯地看了一会儿他们拌嘴,才问道:“沈君乔知道乐土的打算吗?”


    黎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直呼老师的大名,“当然知道,老师可是‘天途计划’的负责人之一啊。”


    他指了指草稿纸上“树干”的部分,“将来‘秩序’也会成为守护神,守护着连接乐土和庇护所的那条通路。”


    啊,果然如此,这老东西……谢云逐不爽地咬了口吸管,怪不得长那么大一对黑眼圈,心里藏这么多事能睡着才怪。


    “我想想,沈老师还给自己取了一个代号呢,”黎洛的笔在这棵树的最下面点了点,“他说他将竭尽全力促成这个计划,成为这一切的‘根系’。”


    第187章 古神现世 他只是想要一个道歉。


    很可惜, 对于当时一无所知的谢云逐来说,“根系”这一个名词并没有在他的心中掀起多少波澜。他只是又问了黎洛许多关于计划的细节,后者都一股脑儿和他说了——黎洛明知道他身份敏感, 和老师关系不睦,但仍知无不言, 其实他的倾向性都摆在了脸上。


    所以两个人躲阳台上抽烟的时候,谢云逐明确地表示了欢迎:“我给你订个沙发,你喜欢皮的还是布的?”


    “我喜欢小云哥的大腿……哎哟,别打了,我错了!”


    “下次来喝茶,”谢云逐磕了下烟灰, “多带点情报过来。”


    “真的啊, ”黎洛茶茶地问道,“嫂子不欢迎我怎么办?我好怕……”


    谢云逐笑:“艾深要真的不欢迎你,你早就挂路灯上了。”


    “我不信, 我已经不是一年前的我了,”黎洛扁了扁嘴, “我很强的。”


    “他更强。”谢云逐大手扣在他的脑袋上, 叫他别妄想了。


    黎洛就扁扁地趴在了栏杆上, 自己玩了会儿帽衫的抽绳, “话说,你觉得傅幽怎么样啊?”


    谢云逐没太留意这号人,心里只有一种很初步的、全凭直觉的感受:“像条不会叫的狗。”


    “不会叫的狗最会咬人是吧?”黎洛拉开自己的衣襟, “你可说得太对了, 你都不知道他床上什么样,把我当骨头啃呐。”


    谢云逐完全不想关心他的家务事,“那干嘛还养着他。”


    “嗯……”黎洛想来想去, “大概是因为……他喜欢我?”


    然后他吐了个漂亮的烟圈,脸上浮现了那种天真到有些残忍的笑意,“我也想和你一样,拥有一个爱我爱到能为我去死的人。”


    屋里,艾深在收拾茶杯和果盘,身边忽然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也没说什么,就是麻利地帮他一起收拾。


    艾深偏头打量了傅幽一眼,觉得他并不像那么沉默寡言的性子。他记得小时候黎洛还把人领回宿舍来玩过,还叫他给大伙儿唱歌。他们坐着,傅幽站着,唱了一首又一首,声音其实蛮好听的。


    傅幽也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忽然道:“你们最近是在调查神话传说吗?”


    艾深点了点头,因为庇护所流传着很多被污染和扭曲过的神话,比如“女娲殉天”“大禹溺水”什么的,最近谢云逐试着在这个方向使力,但是能接触的历史文献都被混沌篡改过了。


    傅幽应该是留意到了桌上地上到处散落的笔记和书籍,所以有此一问。


    “我以前……住在街上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姐姐。”傅幽提笔,在便签上写了一个名字和一串号码,“她后来拿了考古和历史双学位,一直在做古神陵墓的勘探工作,这方面的知识很渊博,需要的话可以联系她。”


    他话语中的讨好意味是很明显的,因为那不值一提的男宠的身份,但他仍然会小心翼翼地做一些事,为了赢取一些微不足道的尊重。


    “哦,谢谢。”艾深接过了便签纸,看到那串号码上面写了那人的姓名,叫作“鹿兮”。


    因为是不太常见的名字,所以他还特别多看了一眼。那时候没抱什么希望的他,以及努力想要讨好他的傅幽,都没有想过,仅仅一个月后,这个名字将怎样席卷而来,把这个世界搅得天翻地覆。


    /


    成纪山,八卦岭。


    炎炎烈日下,一支考古大队正在此处歇脚,挖掘机和钻机彻夜不停地工作,已经快把地挖穿了。


    传说这山底下,埋着三皇之首“伏羲”的神陵。


    他们这帮考古队,已经被国家征用,直接向委员会报告,一天到晚就可着神陵挖。多挖出来一个神,人类就多一分助力,再不济挖出了骨殖和遗物,还能做成武器和道具……


    神明啊,浑身都是宝。


    近来,持续半年的挖掘工作终于有了进展——挖到了地底一定的深度,金刚做的钻头居然凿不动了,探测仪也开始受到剧烈的信号干扰。


    进入最深处,就会看到那条天然形成的岩石裂隙,入口处也只有不到半米宽,向下看深不见底。探测仪或洞穴机器人一下去,马上就会失去信号,和被深渊一口吞了似的。


    下面铁定埋着什么东西,然而以人类现有的科学技术,偏偏拿它束手无策。


    工作就这样耽搁了两个月有余,期间考古队也试图从别的地方往下挖,但这回连条缝都没挖出来。


    照理说值得挖的神陵还有很多,他们也该放弃了。但偏偏这次的领队,那个年轻而固执的女人,就是不肯放弃,她甚至还扬言说,要自己下去看。


    众人只当她疯了,毕竟她是真的有那么点疯,比如说,她竟然拒绝与见证者共振,平时戴个黄色头盔,上面写着黑体大字No Connection。


    她对这座伏羲神陵已经有点魔怔了,最近频繁有人目击到她半夜不睡觉,在裂缝周围踱来踱去、双眼放光、念念有词。考古队员们私下里嘀咕,再这样下去保准要出事……


    果不其然,那一天,真的出事了——


    “不好啦!鹿姐自个儿偷偷下去了,腰上就绑了根安全绳!”


    队员们心里悬着的靴子终于落下来,跑到地缝边上一看,果然连着根绳呢。拽着往外拉半天,也就只剩下根绳子,鹿姐本人就跟那些吊下去的探测仪、摄像机和实验动物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副队沉痛地开始写事故报告,队员们也都收拾细软准备回家。说来有点不敬,但他们感觉队长反正是要作死的,不是在今天这条缝,就是在明天那条沟。


    谁知三天后,鹿兮如同耶稣一样复活了。


    山崩地裂、祥云漫天之类的异象就不再赘述——因为根本就没有发生——她是自己灰头土脸从缝里爬上来了。饿得半死,上来就生吞了两个大包子,喝了半桶水。


    和鹿兮一起回到人间的,还有一位埋藏千年的古神。


    祂已沉睡了无数春秋,直到被一个人类唤醒。当契约缔结的那一刻,祂睁开了如日月般亘古不灭的双瞳,看向了这疮痍破碎的人间。


    祂的名字叫“伏羲”。


    祂的权能是“存续”。


    /


    那天从傅幽处得到了联系方式后,艾深打量几次都没有打通鹿兮的电话,所以也就把事儿放在了一边。


    结果十来天后,鹿兮这个名字忽然传遍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古神是什么概念?以前人们只能想象,现在却可以亲身体验了。首先是那无可比拟的力量,庇护所有十几位主神级别的神明,其中最强的是“秩序”,然而就算把这所有加起来,在伏羲面前都只是不值一提的蝼蚁。


    再者,他们完全低估了作为“人文始祖”的智慧,人类几千年创造的文明、发展的科技,伏羲只用了一周时间就差不多理解和吸收了。同时祂也展现出了远超于常人的远见卓识和领袖才能,只要与祂短暂接触过一会儿,就能想象千万年前祂是如何领导着先民,一起对抗混沌,求得生机,筚路蓝缕,以辟先路。


    伏羲虽然和一个人类结了契,但这并不意味着祂想要服从或辅佐人类,相反,祂的态度和作风,与当下的领导班子充满了矛盾。


    比如说,最大的矛盾之一:当伏羲听到第一次混沌大战以人类的失败而告终,就露出了极为荒谬的冷笑。祂一个亲历战场,亲自驱逐了混沌的古神,怎么不知道有这段历史?


    可以想见,当祂这样直言不讳地道出真相时,在人们心中造成了怎样的轰动——毕竟这些历史都是妥善保存在见证者们的脑海中的,难道、难道见证者是错的?


    而偏偏以沈君乔为首的这群见证者,在庇护所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一场巨大的信任危机由此炸响,一时间人心惶惶,怀疑、迷茫、愤怒和争吵取代了理性,人群被前所未有地撕裂了。


    再比如说,“安眠计划”也好,“天途计划”也罢,这些人类做出的种种自救努力,在伏羲看来,都是极为可笑的自杀行径。作为一名司掌着“存续”的大神,祂天然地无法容忍这种绥靖策略,祂所知道的唯一驱逐混沌的方式,就是直面它、战胜它。


    没人能阻挡祂说什么、做什么,到处都乱套了。最初的那个月,连“安眠计划”的休眠仓,都陷入了停工状态。那段时间又有多少人精神错乱发了疯、理想破灭选择轻生……


    谢云逐和艾深呆在家里,几乎没怎么出门,然而各路消息还是雪片般飞来,八卦的黎洛就不说了,就连那天在法庭上与老师一起讨伐自己的同学们,都纷纷发来了消息。


    那些消息里有怀疑,也有相信,有试探,也有追捧,有谩骂,也有歉意……总之,谢云逐能够看出来,这些本该信仰坚定的顶层精英们,也都已经精神崩溃、不知所措了。


    他在等,耐心地等着一个人,来践行他们的赌约。


    他并不是要老师死,只是想要一个应得的道歉。


    然而他什么都没有等来。


    第188章 有出息的兔子 “我救过你第一次,就一……


    又过了一段时间, 最初的震荡渐渐平息下来,足有一个月没露面的沈君乔登上了电视、广播和报纸,他看起来比过去更加消瘦和冷厉, 好像木头被烧成了炭,可那双黑眸还是那么沉着有神, 好像炭中还燃着未熄的火光。


    沈君乔宣布了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伏羲愿意与人类合作,将作为特别顾问加入委员会,他们将携手共同抵抗混沌。


    台下立刻有记者询问,他是如何促成这次史诗级的合作的?沈君乔言简意赅地答道:“伏羲看得越多,就越能明白我们的处境和选择。而我们也渐渐了解了祂,了解了祂是怎样一位心系苍生的神明。即使我们有着不同的理念, 但是我们终将殊途同归。”


    记者追问, 这场合作的共同目标是什么?


    沈君乔答道:“为了人类的存续。”


    又有记者迫不及待地跳出来:“沈教授,伏羲提出的新的历史解释,与见证者们一直以来宣扬的完全冲突, 目前愿意主动接受同调共振的市民,已经骤降至23%, 对于见证者不满的声音也越来越强烈。作为见证者的代表, 您有什么看法?”


    沈君乔一丝不苟地答道:“见证者计划, 是我们抵抗混沌路上的一次伟大实践, 它或许不那么完美,但谁也无法否认它的贡献。对于过去的错误,我不会否认, 并始终真诚地表达我的歉意。但是我想, 我们现在必须专注于下一个阶段的使命,人类必须团结,而不是彼此撕裂。”


    “那请问您打算如何清理被污染的思想呢?人类还有可能找回真正的历史吗?”


    “相关工作正在推进中, 我们会对此负责,请大家耐心等待。”


    接下来是一些琐碎的细节,比如“安眠计划”将作哪些改进,伏羲将如何介入;比如庇护所将和乐土达成更加紧密的合作,“天途计划”也第一次进入公众的视野……


    这些纷纷扰扰的事情,便与他们再无关系了。


    谢云逐穿着背心短裤,没正形地歪在沙发上,单手开了一瓶啤酒,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他近乎麻木地关注着这所有的消息,喝酒浇灌着心中的愤懑不平。


    听听,“伟大实践”“没那么完美”“必须专注下个阶段”“对此负责”“耐心等待”……可他受的冤屈算什么呢?他头破血流地想证明自己又有何意义?他甚至等不到一个道歉。


    艾深在打扫家务,拿着吸尘器在前面走来走去。


    “让一让,让一让,”像个懒惰的丈夫似的,谢云逐发表意见,“挡到我看电视了。”


    艾深转头一看,电视上果然又是沈君乔的大头,他索性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关了,“他有什么好看的?”


    “那我看什么?”谢云逐把身体支起来了一点,试图去够遥控器。


    艾深扶着膝盖弯下腰来,那张高清英俊的脸顿时挨得很近,睫毛都快扑扇到他脸上,谢云逐险些被帅了一大跳。


    “看我啊。”金瞳眯起来,露出了一个蓄意勾引的笑。


    他不仅勾引,还上手摸,因为摸得得当,上下两把就把人给摸软了——最近他俩赋闲在家,无所事事,便又开始了荒淫无度的日子。谢云逐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调成了,骨头一直都是酥的,皮肤敏感得要命,后面更是食髓知味地没碰就开始痒。


    所以艾深架起他的腿的时候,他放松了身体毫无反抗,只是精神仍有些飘忽,望着漆黑的电视屏幕出神。


    艾深不满于他的不专心,很深很重地吻他,很快把他吻得招架不住,节节败退。


    “不许想别的男人。”


    “我没想,想个屁,想也没用,”谢云逐一开口就是怨气冲天,“他老人家上电视,看起来忙得一周没睡觉了,哪有心思管我这个无关紧要的人……呃,别咬了,你属狗的啊?!”


    …………………………………………………


    他细心观察着谢云逐的反应,确定他的舒爽远大于不适,便进一步地做下去。倒也不是非做不可,只是他讨厌阿逐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为此使用一些色诱,也是可以允许的吧?


    于是又一场白日宣淫之后,两个人都躺倒在宽大的沙发上,谢云逐那叫一个软烂如泥精神涣散,把脚搭在男人的腰上,打了个哈欠:“我好无聊啊……我们干脆继续去清理重污染区吧?”


    就像在兰因和铭川时那样,至少有事儿干,对社会做点贡献。


    “好。”艾深没有意见,事实上他巴不得离开这个喧嚣是非之地。“那庇护所呢?你还管吗?”


    “管什么?”谢云逐望着天花板,“连伏羲大神都出山了,再加上我们伟大的沈老师,还有什么是他们搞不定的嘛。”


    艾深的手落在他的头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揉着,类似于对幼兽的安抚。刚刚出了汗,发鬓间还有些潮,发丝凉凉地落在他的手指间,像上好的绸缎。当那双蓝眼睛望向自己的时候,艾深仿佛触到了他悲哀的心。


    “管他这个计划那个计划的,反正我既不想睡大觉,也不想上飞船,”谢云逐很快别开了目光,“我们就四处流浪,做做清理,抽空还可以回趟兰因,看看波比他们……”


    “咦,兔子呢?”说到兰因,谢云逐忽然发现刚才还在地毯上睡觉的兔子不见了。


    “关厕所了。”艾深说,“他老听墙角,很烦。”


    谢云逐正好要去厕所,顺便把兔子放了出来,就见他已经气到了猪肝红色,浑身的毛都炸了:“我、我警告你们!要做去房里做!不许再把我关进厕所和阳台!否则我、我就——”


    “就什么?”谢云逐洗完手,随手在他蓬松的毛上擦干,然后把他当解压球一样揉捏了几下,“兔子啊,你的愿望要实现了,没准过不久我们真的要回兰因了。”


    “什么?”听到这话,兔子反而愣住了,“可、可是我到了大城市,还什么事业都没做成啊!”


    那他当初雄心勃勃地离开兰因,是为了做什么?每天被这对狗男男玩弄羞辱吗?!


    “是啊,什么事业都没做成……”谢云逐也有些惆怅,手曲起来弹了弹兔子的耳朵,“但是你有什么办法,你只是只兔子嘛。”


    /


    谁也没有想到,过了几天,兔子的机会就找上了门。


    那是两个政府工作人员,此次上门,是要邀请梦神来为“安眠计划”工作。简单来说,上面要求尽快推进计划,但是休眠者容易从噩梦中惊醒的问题一直没法解决。所以他们特地邀请梦神加入诸神的队列,赐予人们漫长的好梦。


    谢云逐抱着胳膊,对这帮人总有些抵触,他和艾深左一句右一句,审问一样对两个员工盘问。


    其中一个年长的女性员工,客气地对谢云逐说:“请问您是梦神的契者吗?”


    “不是。”


    “那是梦神的监护人?”


    “放屁,”兔子立刻反驳道,“我都几百岁了!”


    “那您应当拥有自己裁夺的能力,”那员工和蔼地望着兔子,“不过没关系,这毕竟关系未来,的确没法草率决定。这样吧,我们约一个时间,到中心里去谈一谈,届时您可以参观休眠仓,也可以和其他神明作交流,有什么问题尽管问。”


    “噢噢,我会准时去的!”兔子很激动。


    到了约定的那天,兔子果然一夜没睡,紧张得在客厅里跑酷。早上谢云逐推开卧室门,简直吓了一大跳——他看到一个留着及地黑发、披着条床单的男人,背对着他坐在客厅里。


    “你醒啦?懒死了,这都几点了……”兔子转过头,看到了他脸上的精彩表情,顿时竖起了眉毛,“干嘛这么惊讶,这是我的人类形态——喂,瞪着眼干什么,我告诉过你我有人类的名字吧?我有人形不是很正常嘛!”


    谢云逐不是不知道他有人形,叫他吃惊的是这人形相当好看,简直是一件精雕细琢的艺术品,尤其是那双眼睛,是揉碎了星辰的夜幕,如梦一般幽深神秘。


    “帅是正常的。”兔子在镜子里打量着自己的脸,一本正经地说,“因为这是汇聚万千少女春梦里最帅的那张脸形成的外貌。”


    “哦……”


    “我还有一个女性身体呢,是用男人们的春梦捏成的,”兔子的双手在胸前比了个手势,类似于托着两个大西瓜,“我跟你说,那胸有这么——大,所以我平时都不爱用。你想看看嘛?”


    “呃,不必了,谢谢你啊。”


    “那借我件西装吧,”兔子深沉严肃地说,“去面试装扮要正式一点。”


    “你得穿艾深的,”谢云逐上下打量了一下他的身材,“我去给你拿。”


    等兔子换好了西装,那更是帅得焕然一新,他在镜子前搔首弄姿的时候,谢云逐就问道:“要我们陪你一起去吗?”


    怪了,这种家长看到孩子第一次出门面试的心情是怎么回事?他怎么就这么不放心呢?


    “不用了!”兔子将头发绑成利落的马尾,气鼓鼓地扭头看他,“你们白天继续做.爱吧,这下没人会挠厕所门了!”


    /


    送兔子出门后,谢云逐还是感觉心里怪怪的,他一看兔子那副期待的模样,就知道他肯定会答应的。他是梦神,他的存在就是要为人们营造好梦,又怎么会拒绝这个机会呢?


    尽管他的内心并不赞同“安眠计划”,然而也没法否认,这是最适合兔子大展拳脚的舞台。况且现在有了伏羲的加入,“安眠计划”也必然得到改善,他心里多少乐观了一点。


    在兰因的一年多,再加上出来后的几个月,彼此间也多少有了点感情。可他们终将分别,天阔水长,各走一方。


    当然,虽然心情有点沉重,他们白天也没有因此没做.爱就是了。


    晚上兔子回来,便看到桌上摆了一个蛋糕,上面插着一根蜡烛,这在末日里可是稀罕货。谢云逐和艾深坐在桌边,呱唧呱唧地鼓掌:“恭喜找到了工作!”


    “唔……”兔子一屁股坐下来,有些心事重重。


    “怎么了?”谢云逐调侃道,“试岗后人家没要你?”


    “不是……”兔子说,“他们带我看了工作内容,成为守护神必然要承受一些痛苦,我倒是不怕痛,可是时间太漫长了,他们说一个沉睡周期是六十年……如果混沌还没有褪去,那又会开启下一个轮回。”


    “你怕自己会后悔吗?”


    “嗯,那是一个很黑的地方,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兔子用那双盛满星星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向他,“而且我怕再也看不到你了……”


    “六十年的话,我还可以努努力。”谢云逐微笑道,“不用怕,我一直都在。”


    这句话似乎给了兔子莫大的勇气,他的眼睛亮了起来:“你也希望我去做这件事吗?”


    “当然,我希望你能成为一个了不起的神,”谢云逐说,“终有一天,每个人都要念诵你的名字,祈求你的护佑,就像‘秩序’和伏羲那样。”


    “嗯!”兔子脸上浮现了有点傻气的笑容,“我想让所有人都做上好梦,所有人都可以得到幸福……”


    “大胆去做吧,不要害怕,”谢云逐大无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就算失败了也没关系,大不了就回兰因嘛,我救过你第一次,就一定还能救你无数次。”


    第189章 见证者们 你是唯一的正确,而我们是错……


    “这天气, 快要入秋了吧……”谢云逐裹紧了身上的风衣,惆怅地叹了口气。


    想他们刚离开兰因回到庇护所的时候,还是冬天呢, 转眼过了半年多,历经了春暖花开和炎炎烈夏, 转眼天气转凉,秋天就要来了。


    艾深把一条毛茸茸的格子围巾替他围上,谢云逐有点发烧,把发烫的脸颊埋进了围巾里,嘟囔道:“还是庇护所的天气好,霜州冻得就跟南极一样……”


    他们这是刚从一个重污染区回来。


    兔子离开后, 他们呆在庇护所里更是无聊, 而且还不受待见,所以干脆重拾了清理工作。霜州是最近刚刚升级的一个重污染区,离庇护所只有一百多公里远, 极大地威胁到了庇护所。


    军部发出号召,响应的人寥寥, 他们是少数愿意前往的清理者。


    处在战斗状态中的谢云逐精神饱满、斗志昂扬, 几天几夜不合眼也不觉得累, 直到完成清理工作才算完。


    代价就是一回到庇护所就大病一场, 到现在也才刚刚退烧。


    “听说休眠仓已经全部建设完毕,比预计的还要快很多。”艾深把他的手拿过来,捂在自己的口袋里, “‘安眠计划’的第一批测试也开启了。”


    庇护所也稳定下来, 仿佛之前的风波从未存在过。有大概一半的人已经开始休眠,另一半也在狂吃狂喝储存脂肪,为漫长的冬眠做准备。


    “结果伏羲的到来, 还是什么都没有改变……”谢云逐叹了口气,“不愧是老师,连一个神都能说服,谁也阻挡不了他的睡大觉计划。”


    和沈君乔闹掰了之后,他已经完全被隔绝在了权力中心以外,这段日子更是把自己流放到了重污染区,努力不去关心庇护所的事。


    这一趟回来,其实是打算收拾东西,做最后的道别。


    “有些事神明也无能为力,”艾深太清醒,看得太透彻,“就像那天看过休眠仓的我们一样,伏羲也意识到了积重难返,祂无法改变众势所趋的选择。”


    毕竟祂只是一个神,祂无法掀起一场独自一人的战争。


    “也不知道兔子在那里怎么样了……”谢云逐还真有点想他了,正念叨着,忽然看见自家门口站着一个人,那人穿着一身笔挺的正装,然而形销骨立,勉强靠手中的手杖支撑身体。他一直静静地抬着头,在欣赏树上凋零的黄叶。


    谢云逐的呼吸一窒,也不顾身体不好,急匆匆地跑向家门口。那个不速之客也仿佛有所感知,缓缓转过了身。


    “老师……”熟悉的称呼想也没想就从口中溜了出来,看到这张两鬓斑白、仿佛苍老了十岁的脸,他连心里的怨恨都忘了,“你、你怎么老成这样了?”


    “请我进去喝杯茶吧,外头人多眼杂。”沈君乔的眼睛倒还有几分昔日的锐利清明,他自嘲一笑,“不过看到我现在这副模样,那些人怕是很难认出我了。”


    谢云逐深吸一口气,忽然有种强烈的“这是最后一面”的预感,连忙上前开门,“好,我们进去说。”


    坐下先是聊了一会儿近况,谢云逐和艾深说了最近在霜州的遭遇,以及他们如何一鼓作气清理了混沌的事。沈君乔对他们赞叹有佳,说最近愿意做任务的清理者越来越少了,大多都在准备进仓冬眠。


    沈君乔也说起了他近来的工作,他已经不再休息了,为的是能尽快做好种种安排,同步推进手上的两个计划。因为之前的种种错误,大的框架已经无法修改,所幸在伏羲的帮助下他们做了不少改进。


    即使忙到脚不沾地,他还是抽空回了趟首都,去看了妻子牺牲前建立的彩虹桥;他也深入污染区,将被污染的女儿带了回来,好好安葬。


    如今重要的工作都已经到了尾声,他也做完了所有能做的事,只需要静静等待结果。他苦心孤诣地种下了一颗种子,也许要过百年,才能看到它长成的样子,那时候他早已身死魂灭,一切功过是非,都留待后人评判。


    所以他来了,在一切尘埃落定之时。


    “有时候我会觉得,这个世界就像是一艘撞上冰川的邮轮,所有人都疯了,抢夺着有限的资源,竭尽全力地试图自救,然而大船只是自顾自地、不断地一点点沉没下去……”沈君乔那张消瘦、严肃、疲惫的脸上,露出了怅惘的笑容,“而我呢?我不是拯救世界的超级英雄,只是一个在邮轮上拉小提琴的乐手,为这场盛大的沉没,演奏送别的旋律……”


    “可你不是那个无辜的乐师。”艾深冷冷道,“你是那个撞毁了邮轮的船长。”


    他这个指控毫不留情,沈君乔梗了一下,看向他的眼神闪烁着,似乎别有深意。


    “但是船毕竟还没有沉没不是吗?”谢云逐说,“只要人还活着,就一定还有得救的希望。别坐在这里怨天尤人了,现在外面可是把你称作‘救世主’呢。”


    “我蛮喜欢这个称呼的,”沈君乔依旧是自嘲,“它让我在勉强靠药物能睡着的几小时里,也一次次满身冷汗地惊醒。”


    这样庞大的责任,足以把一个身心坚强的人压垮,所以他才老成了这样……可谢云逐不愿意自己去怜悯他,冷硬地问道:“好了,不要再转移话题了,我就想知道一件事——今天你来到这里,是来向我道歉的吗?”


    “道歉?对,确需要道歉……”沈君乔温和地注视着他,“不仅仅是对你,还要对被我欺瞒的所有人,以我为代表的见证者们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我们因为自己的软弱,任由混沌污染了真正的记忆,篡改了一个民族的历史……”


    “我们会道歉的,但不是今天,”沈君乔站起来,将一份邀请函递给谢云逐,“明天到审判庭来吧,就是你最开始受审的那个地方。”


    “什么?”谢云逐捏紧了手中的邀请函,“我用不着这个,喂……你别走,把话说清楚!”


    可沈君乔还是头也不回地向门口走去,他的神情隐没在了暗淡的灯光下,“小逐,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吧?”


    “我们之间的赌约,始终有效。”


    /


    彼时的谢云逐,尚还不知道明天的自己将要得到什么样的“道歉”。然而在幻景另一头的、未来的他自己,却已经洞悉了这命运馈赠的礼物。


    “原来是那个时候……”谢云逐攥紧了拳头,“原来是那时候的记忆!”


    想当年在永夜之墟,他被蓝眼睛的见证者拽入幻景中,想起的就是这样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


    可是现在的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这样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一直到了审判的时刻,过去的自己依然无知无觉。


    沈君乔真的兑现了那个赌约,可他所谓的“道歉”,远比自己想象得要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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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云逐推开了审判庭的大门。如同第一次那样,他看到了一百多双灼灼发亮的蓝眼睛。


    上百个占据着最核心职位的见证者,他的同学、朋友、战友、长辈……当初他们一起宣誓为了守护人类的历史而战,自愿成为见证者,如今他们站在审判庭中,泾渭分明地站在另一头。


    沈老师也站在那里,楚河汉界的另一端,仿佛主持着又一场神圣的审判。


    谢云逐和艾深并肩而立,这一次,他的心却比前一次更没底,好像预感到一场暴雨的临近。


    “他来了——我们开始吧!”


    站在队列最前面的男人,率先欢迎他的到来。这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同学,朱银赫,他有一双意气风发的蓝眼睛。


    他抬起手,用刀刺入了自己的脖子。


    “蛛蛛!”谢云逐悚然一惊,大脑似乎都无法处理这副画面似的,变得一片空白。他上前一步想去拉住他,然而蛛蛛就这样沉重地倒下了。


    “为、为什么……”他拼命捂着颈动脉的伤口,结结巴巴,不知所措,可所有人都没有动,只是看着,等待着……等待什么?


    “谢云逐!”朱银赫的喉咙一边咳出鲜血,一边死死地盯着他,口中喃喃自语,“你是对的,你是唯一的、最后的……正确……”


    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他握紧了自己的铃,却不是要把它摇响,而是将其中蕴藏的力量,全都输送了过来。


    明明没有催动,谢云逐的银铃却飘浮到了半空中,开始轻微地晃动,发出低哑的鸣响。


    “求你,别死,不要动了!血一直在流啊……”谢云逐哪里顾得上这些,慌乱地捂住他的伤口,感觉喷到手心里的血像温泉水汩汩上涌,焦急地喊道,“艾深,来帮忙!”


    颈动脉应该是断了,可是毕竟还有一口气,只要艾深转移他的伤口……


    砰——


    然而根本来不及,随着一声干净利落的枪响,不远处另一个见证者也自杀了,名叫阿布的大眼睛的女孩,喜欢追在他后面吃雪糕的小妹妹,就这样倒了下去,好像被镰刀割断的一茬麦苗。


    她捧着自己漂亮的粉红色铃铛,释放了所有的能量,一同汇聚到了谢云逐的银铃中。


    叮铃——


    铃声又响了几分,谢云逐被迫共振,因为强烈的刺激而头痛起来,他感觉自己的灵魂在被迫打开,接受一些他永远无法承受的命运。


    艾深立刻意识到了什么,果断放弃了治疗蛛蛛,立刻就要释放爱神的领域——再不阻止这群疯子就要来不及了!


    然而对方的准备比他更充分,“秩序”的屏障霎时间立起来,这人类历史上最坚固的城墙横亘在他们之中,阻挡了唯一能救人的路!


    于是有了更多的尸体,一具具倒下了,就像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一样。喷薄而出的血怎么能溅得那么远,好像都溅到了谢云逐的眼睛里,叫他眼中的世界,都被染成了鲜红一片……


    悲伤的、恐惧的、哭泣的、决绝的蓝眼睛,就这样凝望着他;枪管、刀刃、契神的能力,就这样对准了他们自己。那些嘴巴嘶吼着:


    “你是对的。”


    “而我们是错误。”


    “错误必须消失!”


    “错误必须立刻销毁!”


    铃,更多的铃,更多的力量汇聚到了他的银铃之中,所有的见证者贡献出了最后的力量,一起催动他的铃发出巨响。那浩瀚的声音响起,越过了审判庭高耸的穹顶,回荡在了庇护所的苍茫天空下。


    这是一场有史以来规模最庞大的同调共振,所有的见证者将力量汇聚到一起,以谢云逐储存的历史为范本,共振的对象是庇护所的所有人类!


    此时此刻,庇护所里的人,睡梦中或者清醒着的,耳边都响起了同样的铃声,他们的记忆都在被铃声所校准,由一颗从未被混沌污染过的大脑,将储存在其中的历史都交予他们。


    这根本就不是一个人类能承受的共振,即使有见证者们的力量加持也不行。在一瞬间与千万人连接,谢云逐感觉自己变成了躺在祭坛上的圣餐,供千万只乌鸦疯狂啄食。他的大脑快要爆炸,几乎失去了感官和意识,只有震破耳膜的铃声在响,眼睛里都是流淌成灾的一片血红。


    “阿逐、阿逐!”艾深抱紧他,心急如焚地将力量输送给他,源源不断地治愈他因不堪力量而皮开肉绽的身体,将他一次次从鬼门关里抢救回来。


    这煎熬的过程不知过了多久,见证者们一个个倒下,那急促的铃声才渐渐缓慢,最后变成了一种暗哑、古怪的声音。


    谢云逐的铃坏了。


    这场千万人的同调共振,才终于结束。


    见证者对人们撒的谎、犯下的罪,终究以这种方式赎清——他们把最无辜的那一个绑上十字架,刺穿他的手脚,为他戴上了荆棘王冠,要他做普度众生的圣人。


    而又因为不堪承受这样的罪孽,所以他们杀死了自己。


    可是没有人问过谢云逐一声,他是否愿意。


    这最不可饶恕的戕害,来自他最信赖的同学、朋友、战友、长辈。


    艾深俯下身来,深深地吻他,付出了几乎让自己枯竭的力量,全都渡入了谢云逐的口中,让他的生命充盈,让他的灵魂牢不可破——连他的这份虔诚,也被算计在内,保证谢云逐不至于死去。


    谢云逐涣散的眼瞳,一点点清明起来,身体被包裹在暖洋洋的爱意中,不再感到痛苦了,可是艾深的眼泪,却一滴一滴落在他脸上,好像是替他流的一般。


    他的心仿佛陷入了一种异常的平静之中,没有痛苦和绝望,只有一种微茫的难过: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没有做错任何事,却要受到这样的对待。


    沈君乔拄着拐杖,一步步自血河尸海之中走来,越过他的学生们的尸体,一直走到了屏障之前。艾深的攻击一道道打在屏障上,叫裂痕如蛛网般扩散,可是太迟了,所有的死亡都已经发生,什么都不会再改变。


    隔着一道屏障,谢云逐看向那双枯萎凋零的蓝眼睛。他有太多不甘、太多不解,可最终喉咙里只能发出干涸的三个音节:“为什么……”


    “我告诉过你,消灭思想污染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消灭思想的载体。只要我们还存在一天,诸神就仍旧会受到我们的污染,民众就依然会被我们的意志左右。”沈君乔道,“所以想要清理思想上的混沌,就必须满足两个条件——”


    “一个是你活着,唯一正确的你,将你保存着的历史,共振给所有人。”


    “另一个是我们必须去死。”


    所以这些天来,他一直是抱着赴死的决心,做完了所有的工作。为后人铺好了所有的路后,下一步就是销毁他们自己,他们的骨殖将在长夜里腐烂成泥土,在新的黎明降临之时,滋养那些新生的、更好的果实。


    “总有人要牺牲的,不是吗?”最后的时刻,沈君乔甚至笑了笑,“可以是你,也可以是我。”


    说着,他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左眼上,手指猛地插入了眼眶,不过是喷薄在血河上的又一簇新血,他挖下了自己的一颗眼珠。


    他的手托着眼珠伸了过来,“请你把这个交给‘秩序’,祂答应过我,即使我死了,也会保存我的眼睛,叫我永远看着这个世界。”


    “沈君乔……老师!”谢云逐拼命拍打屏障,目眦欲裂地喊他的名字,“不、你不可以走!凭什么?!凭什么你们可以轻轻松松去死,要留我面对这些?!”


    “老师!你不要走,别只留下我……”他的手逐渐无力,眼睁睁地看着沈君乔的身体从内部开始崩溃,散落成了一地凌乱的字,然后又很快化作尘埃。


    他用“秩序”的力量销毁了自己。


    只剩下一颗滚落在地的眼珠子,那幽远的、深重的蓝色,好像一片死去的海,长久而沉默地投来凝视。


    第190章 游戏的本质 “他们向来就是很无耻的。……


    当晚, 本就没好透的谢云逐又发了一夜的高烧,从理性到情感上都没法接受事实。


    为了救自己,艾深的力量透支得厉害。可是他仍然一整夜没睡, 一直在照顾自己。这个没长大的爱哭鬼,会在望着自己的时候流眼泪, 连雪白的睫毛都湿漉漉的了。


    谢云逐在那双泛着水色的金瞳里,看到了自己难过又狼狈的样子。


    他从不将软弱展现给任何人,除了他的爱神。他甚至不敢想象,如果没有艾深他会怎样,他可能连从审判庭爬回家的力气都没有。


    因为还能提起这一口气,所以他百折不挠地活了下去。可或许正是看他如此百折不挠, 所以命运总要以苦难垂青于他。


    第二天, 谢云逐倒是自己爬了起来,决定去一趟安眠基地,把眼珠子送到“秩序”那边去。这东西在他身边的每一秒, 都叫他坐立难安。


    令人意外的是,保密工作做得非常好, 一百多个身居高位的见证者死了, 也没掀起任何风波。


    毕竟还醒着的人, 已经很少了。


    谢云逐并不后悔那场同调共振, 尽管他完全是被迫的,而且险些送了命。作为一个清理者,他很高兴自己保存的历史得以重见天日, 尽管是以这种方式。


    只是走在这萧索的大街上时, 他心里仍会有淡淡的惆怅,怀疑这一切是否还有意义——无论是否拥有正确的历史记忆,人们都将陷入沉眠, 一个昏睡不醒的人,还需要过去和未来吗?


    沈君乔什么都安排好了,他在基地里简直畅通无阻,那些人对他恭敬的样子,仿佛他已经被内定位了老师的接班人。


    时隔半年多,他再次走进了休眠仓,这一回那些蜂巢里已经密密麻麻地躺满了人。还是之前那个袁教授,把他当领导一样汇报,事无巨细地讲述着种种细节。


    “‘安眠计划’的第一次正式测试,已经稳步展开,目前到达了我们的所有预期。”


    “在进入休眠状态后,所有人都会开始做梦,在梦中他们会忘记‘混沌’的存在,忘记这几年的不幸,他们会以为大灾变只不过是几场天灾人祸,并且已经平息下来。”袁教授的声音古井无波,“人们在梦里过上了普通的生活,继续上学、上班、谈恋爱、生儿育女……甚至梦境是互相联通的,家人们依旧生活在一起,社会仍是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


    “可以这样说,消除了混沌的恐惧后,人类的生活质量会比以前更好。即使沉睡60年,他们也会在梦中度过充实的一生。此外,辅助生育系统也会开始运转,养育并照料下一代人类。”


    “……”谢云逐无言地听着,脸上倒映着屏幕的蓝光,他心里很清楚,这对于很多人来说是最好的结局,然而又有一个声音在脑海里不停地质问:这真的好吗?


    至少他自己,至少艾深,他们宁可永远厮杀在战场上,也不愿过这虚假的幸福人生。


    “怎么做到的?”艾深颇为好奇地问,“竟然能让几千万人同时做一个梦?”


    “人脑本来就有自我合理化的功能,即使梦中出现了种种不对劲,大脑也会自我说服——你只需要给他们施加一点暗示。”袁教授推了推眼镜,“另外,这必须感谢墨菲因先生的帮助。他自愿接受诸神的力量,晋升为掌管着‘虚实’的至高神,他成为了梦境的编织者,现实与虚幻的守门人……”


    听着兔子身上种种头衔,谢云逐忽然有了种恍惚感,这还是他认识的傻兔子么?况且,得到了这样强大的力量,他真的能承受住?他记得这是一个很痛苦的过程,而兔子就是被踩到下尾巴都会吱哇大叫半天……


    “兔、墨菲因他真的是自愿的?”


    “当然,”袁教授的语气里透露出钦佩,“了解了人类的危局后,祂自愿奉献自己的一切。”


    谢云逐总有些不舒服,“那我可以去见他一面吗?”


    “当然,祂就在A仓的顶层。”袁教授说,“不过不是现在。祂现在必须消化上千位神明输送来的力量,然后再输送给千万人,情况还不是很稳定。等到万无一失后,我们会为您安排会面。”


    她这样说,谢云逐也不好说什么,就见袁教授继续把ppt翻到了下一页:那是一个游戏界面,非常具有现代科技感,全息立体的大字浮在屏幕中央,上面显示的名字叫作“天途”。


    “在此基础上,为了抵御混沌入侵,我们还开发了一个游戏系统。”袁教授娓娓道来,“所有休眠的人类,都可以自愿加入由乐土科研团队研发的《天途》游戏中,成为清理者。”


    “乐土科研团队开发了游戏?这不是剽窃了黎洛的主意嘛?”谢云逐和艾深咬耳朵。


    艾深深以为然地点头,“他们向来就是很无耻的。”


    袁教授装作没有听见,又切了一页ppt:那是一片宇宙星河的背景,中间有一棵闪闪发光的巨大世界树,顶端发光的乐土之门和下面的现实之门遥遥相对。在大树闪亮的枝叶上,还挂着一颗颗的闪光果实。


    “这就是游戏大厅界面了,所有进入游戏的清理者都会戴上这层认知滤镜。”袁教授道,“每一个主神的污染区,都被包装成了一个游戏副本,对应树上的一颗果实。‘秩序’将作为游戏主系统,引导清理者们完成任务,赚取相应的赏金。”


    “好土的设计,”谢云逐继续小声嘀咕,“这年头谁会拿宇宙作为背景板啊。”


    我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感觉都是上个世纪的罗曼蒂克了。


    艾深也发表意见:“上面怎么还有那么多鸟蛋?”


    “那是清理者们在游戏大厅的独立空间,可以与系统进行交互。”袁教授面无表情地解释道,“本质上是一个个传送装置,可以将清理者从休眠仓转运到各个副本中。”


    “好土……”这回两人异口同声地说。


    “咳咳,总而言之,在成功赚取赏金之后,清理者会被接回休眠仓中继续沉睡。他们可以选择花费赏金治疗身上的伤口,我们已经准备了一批治愈系的神明专门负责相关工作。也可以将赏金消费在‘现实世界’中,获得金钱、权力、美色,满足他们的种种欲望……”


    “我呸,”谢云逐简直给她气笑了,“那不就是做梦嘛,人家辛辛苦苦拿命给你们干活,转头就赚到一点做梦素材?”


    “可以这样说。”袁教授道,“但你不可否认,这个方法行之有效,清理者获得了正向的反馈:只要在副本里付出一些努力,就可以让他们在梦里过着人上人的生活——你不能否认那些精神享受是真实的。也只有这样,才会有越来越多的清理者进入污染区,抵御混沌的入侵。”


    “现在我不觉得是抄袭了……”谢云逐叹为观止,“就是黎洛那小畜生,也想不出这样的阴招啊。”


    “我们的确是在黎先生的提议上,进行了改进优化,尤其是梦神的加入,使种种设想变成了可能。”袁教授倒也不否认,那双学者所特有的锐利眼瞳看向谢云逐,“英雄的荣誉,保家卫国的使命,为人类命运共同体而奋斗的理想……在过去,这是清理者的主要动机。但是,理想、荣誉、使命感,没有人能靠这些活着,在一次次无望的失败后,渐渐只剩下了恐惧、虚无和逃避——谢先生,艾先生,如今站在你们身边的清理者,还剩几人呢?”


    谢云逐无法回答她的问题。


    “唯有‘欲望’,才是唯一可靠的动机。”袁教授轻叹一声,“无论是高尚的还是卑劣的,强大的还是弱小的,只要被欲望所驱使,就会主动加入清理者的行列。你会看到一支比过去壮大千百倍的清理者队伍,每个人都心甘情愿、竭尽全力。”


    “但是他们受到了欺骗,他们甚至都不知道在为什么而战……”


    “但是他们得到了幸福。”


    关于道德伦理的争论,注定不会有结果,况且谢云逐也不得不承认,他们的确玩了一个非常精彩的把戏,给人类谋了一个前景光明的出路。


    “另外,您可以看到,乐土方面也深度参与了游戏。”袁教授继续翻ppt,放大版的乐土之门出现在屏幕上,看起来就像是戴在世界树顶端的一个巨大光环,“这是乐土之门。”


    “所有混沌值降到0的副本,都将飞升乐土——实际上来说,就是纳入乐土的管辖之下,成为乐土的属地。”


    “乐土也会在清理者中,积极选拔优秀人才,在经过考验后给他们发放进入乐土的资格。”


    “这下变成上等公民了……”谢云逐吐槽道。


    “乐土还是寄希望于飞离地球吗?”艾深好奇地问。


    “是的,所以他们的选拔标准,会比较倾向于建设型和科研型人才。”袁教授道,“当然了,乐土的神明也会为我们提供帮助,解决最基本的供能问题。”


    “供能?”


    “想要维持这套系统运转,就必须消耗巨大的能量。为此,我们推举出了三位至高神,其中梦神负责管理休眠仓,伏羲大神负责管理乐土,‘秩序’则将成为游戏的绝对核心。祂将吸收诸神的力量,维持系统的运转。”


    袁教授停顿了一下,“介于这个崇高的位置以及关键性的作用,‘秩序’所扮演的角色,就是这棵世界树的‘根系’。”


    所以沈君乔才要自杀,谢云逐忽然想通了什么,作为契者的他不死,“秩序”就会永远被他的思想影响。偏偏“秩序”扮演着如此重要的角色,是绝对不能被污染的。


    袁教授的ppt翻到了尾页,一个巨大的“谢谢观看”弹了出来,“综上所述,这就是《天途》游戏的大体情况。沈教授已经授予了你最高知情权,你有任何问题都可以问。”


    “我没问题了。”谢云逐耸了耸肩,“谢谢你告诉我这个,不过我们永远都不会玩这个见鬼的游戏的。现在麻烦带我们去见‘秩序’吧。”


    袁教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好,请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