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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大婚前来找我,是要宠幸我?


    桥下的河流冰化了,看上去却一片混沌,如死水一般。


    云央一双眼极为幽深淡漠,目光一寸寸扫过面前的天馥楼,雕花大门悬着鲛绡缀珠纱帘,里面欢声笑语不断,她的目光最后落在薛钰身上。


    他一身暗红衣袍愈发显得面如冠玉,眼角眉梢泛着薄红,像是才饮了酒,神情却格外阴郁疏离。


    云央目光灼灼看着他,心头满是冷意,淡笑一声,转身就走。


    “二姑娘?!”常随喊道,挠挠头,不明白是怎么个事。


    怎么遇见了也不一同回府,还转身就走?


    薛钰负手而立,正气恼自己对旁的女子不仅无动于衷还十分厌烦,乍见云央那副冷眼睨他的模样,心中升起莫名的羞恼来,性子也橫了起来,蹙眉冷声道:“随她去。”


    她不是日日不理他么,做什么又巴巴地跟着他,还跟到这种地方来了。


    自此之后,二人的关系完全降到了冰点,若是偶然间遇到了,在薛老夫人那,云央便会寻个由头先行离开,走之前对薛钰和老夫人该行的礼一个都不少,一副乖顺温文的模样,只是目光再不会在他身上停留半分。


    若是在府里狭路相逢,云央便眼都不抬地转身就走。


    薛钰起初还想解释,还想哄她,可又觉得干脆就这样吧,先前的关系太过亲厚,或许已经默然超越了姐夫和小姨子之间的界限,才让他生出了那样幽微的心思,也生出了对她的贪念。


    不如就这样,人和人之间的关系都是如此,终究会慢慢淡了去,他对她,该适可而止了。


    青年负手而立,看着平静的青湖。


    她和他可能最终会成为端方守礼的模样,谁都不会逾越一步。


    他不会再看见她未语先笑的样子,也不会再看到她的脆弱和眼泪,不会再看到她披散着长发不施粉黛的娇柔。


    她不会再扑进他怀里,柔柔地说姐夫你真好……


    薛钰闭了闭眼,提着手中的湖笔,几番辗转,墨脏了雪白的宣纸都未察觉,终是落不了笔。


    想到他不会再看到的一切都会独属于另一个男人,他的心就堵的难受。


    心绪怎烦乱至此……


    广袖一拂,终是掷了那笔。


    *


    太子大婚将近,也许是为了驱散先前地动的阴霾,上京城张灯结彩,一副喜气洋洋的热闹模样。


    这一日,芳月拉着云央去逛集市,没逛多久,小丫头就说累了,引着云央往梵月楼里去。


    许久未见太子,再相见,他似乎轻减了一些,却更有天家的威严了,眉骨很高,一双丹凤眼狭长深邃。


    云央恍惚间意识到薛钰的沉稳和不苟言笑是为什么,日日面对这样的人,怎能不拿出些气势来才能压得住?


    天光透过梵月楼雅间的雕花窗棂斜斜照进来,被分割成一缕一缕的柔光。


    空气中有细微的尘埃浮动,太子坐在一片阴影里,面无表情,但见她过来,便露出浅浅的笑来。


    “云央。”他唤她,说话还是很和善,“让芳月领你过来,是我唐突了。”


    云央垂着头行了礼,“殿下说笑了,殿下想见民女本直接宣见即可,殿下愿为民女花这样的心思,怎能是唐突。”


    “你怨我?”太子却不想和她端着,也不想在她面前再戴那储君体面的面具,连孤都不自称,温声道,“可我若去薛府寻你,或将你召见进宫,免不了惹人闲话。”


    “殿下既然知道会惹人闲话,为何总是与我纠缠不清?”云央抬眸道。


    太子倏地笑了,遣散了周围的随从,雅间里只剩云央与他二人。


    “云妹妹当真不知是为何么?”太子字里行间很是温情脉脉,拿了银盘中莹亮饱满的葡萄递给她,“那孤可要伤心了。”


    云央注意到他自称的转换,知他是拿太子的身份压她,容不得她再像刚才那样坦言。


    给她面子是看她乖顺可爱。若她违抗他、逆着他来,他便以身份压得她半分拒绝不得。


    云央唇角的冷笑隐去,乖顺地伸手接过葡萄,来了一句不相关的话,“这个季节,就有葡萄了?”


    “孤想要什么季节吃什么,便有的是人把那些东西送到孤面前。”太子笑道,“尝尝,告诉孤,甜么?”


    云央咬了一口,葡萄的汁水渗出来,顺着她的唇角流下。


    她刚要擦,太子却走上前来掏出锦帕。


    云央退后半步,看着太子道:“殿下,您要娶妻了。”


    太子的手悬在半空中,却也不恼,淡笑道:“是啊,孤要大婚了。云妹妹是在意这个?”


    云央点点头,坦言道:“我不想做妾。”


    “做妾?”太子神色有一瞬的茫然,琢磨了片刻,慢慢颔首,“嫁与皇室,即便是贵妃,也只是妾。”


    “何况太子您许不了我贵妃之位。”云央看着他的眼睛,“您在大婚前夕来找我,是要宠幸我么?”


    太子被他的坦诚给问住了,竟生出些羞赧。


    他来找她,一是近来实在烦闷,二来是想与薛钰这一层关系牵绊更深一些,他不喜欢薛家那些被规训的一个二个跟假人似的姑娘,唯独喜欢云央。


    因此,他纵容自己出现在云央面前。


    可当她一双清亮的眸子看向他,问他是不是要宠幸她时,他就答不出来了。


    他已过了对男女之事冲动的那段时间,况且东宫中有各色姬妾可供他取乐,他在云央这里想得到的明显不是男女之欲。


    太子李嶷意识到,他不想污了她那双清澈的眼睛。与其说得到她的身子,他更想得到她的心。


    半晌,他轻轻叹了口气,“云央,你答应过我,唤我嶷哥哥或李嶷。”


    其实在太子沉默的这几息里,云央出了一身冷汗,想起薛钰说太子这样的身份可动辄诛人九族,方觉得自己说话真的是造次了。


    “嶷哥哥……”云央缓和了语气,往他乐意听的地方说,“我从未见过像嶷哥哥这样和善、仁慈的君主,嶷哥哥,你怎么了?为什么今日这么不一样?”


    太子就喜欢云央没有什么太深的心思,想到什么说什么,即使她刚才推诿他,也是真实的想法,这便很难得。


    太子站起身来,打开窗,让楼下街边的叫卖声喧嚣声传进来,回过头来看着她一笑,“没什么。吓着你了?”


    云央摇摇头,“我也听说了最近朝中变动,我不懂什么官场吏治,只知道我姐夫每每回府都很晚,嶷哥哥你定是更辛苦,若是同我说话能让嶷哥哥你好受些,那云央便是祖上积德了。”


    太子的笑意更深,又递给她一颗葡萄,“还没回答我,甜么?”


    云央低眉顺眼接过,道:“甜。”


    太子拉着她的手走到一旁坐下,看着窗外不远处层叠的宫墙,缓缓道:“我的婚事不由我做主,母妃和少师样样霸揽着,我常觉得被压的喘不过气儿来。云央,唯有你,愿意跟我说真话。你不愿进宫,我理解,连我都得了空就想往外跑,何况是你。”


    云央一分一毫都斟酌着分寸,柔声细语道:“我姐夫和丽妃娘娘是在其位谋其政,全然没有要限制殿下、嶷哥哥你的意思。嶷哥哥,做太子不好吗,以后就是皇帝呀,九五至尊呢。”


    太子淡淡笑着,垂眸看着她天真发问的模样越看越欢喜,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做太子、做皇帝哪里好?连让喜欢的女子不要做妾都做不到。”


    云央一看又绕到这上面来了,连忙起身咬牙道,“殿下若想让民女进宫,民女哪能说个不字,别管是做妾了,做个奴婢,能伺候殿下,都是民女的造化。但民女的一颗心只能给自己的夫君,殿下是殿下,天底下顶顶尊贵的人,却不是民女一人的夫君。”


    太子看了她半晌,这样完美的脸,剔透的心,他怎么舍得放手呢,她实在合他的脾性……


    他不喜欢龙床上那些供他揉捏的女子,他也想做一个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的梦。


    能有人知冷知热,真心待他。却不知,此生还有没有这个福气……


    “云央。”他长久地看着她低垂的眉眼,说话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温柔,“你等着我,只要你心里有我,我不会舍得让你做妾,不会舍得让你跪别人,像我母妃那样受皇后搓磨。”


    云央听闻此话心中大骇,怎么越推辞他就越上赶着了?这话啥意思,不会像丽妃那样?丽妃已经够得宠了,那他要给她什么位份啊!?


    而且这话有几分真?还是只是试探她是不是有野心!?


    她能有什么野心,一个孤身弱女子……


    那便是试探她身后的薛家?!


    云央不敢再想,只得装傻充愣,“嶷哥哥真好,以后嶷哥哥想见我了,大可以派人来传我入宫,不必这样委屈着掖着藏着,嶷哥哥召见一个婢女臣女或者女官又有何不可,我便去陪嶷哥哥说话解闷儿。”


    “女官?”太子愣了愣,眼睛亮了起来。


    若让她做个女官,出入宫闱就方便了。


    云央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本事从小就练就了,继续说道:“可是你也不能老找我,不然有心之人该说薛氏有心攀附了,我姐夫是身有太子少师官职,理所应当为您分忧,若再搭上一个我,那以后姐夫再在朝中为您说话就显得偏袒了。”


    太子细瞧她的神情,还是那般温柔美好,藏不住事儿的天真。连她都能联想到的利害关系,看来的确是他此时不能触碰的雷区。


    他不可与薛少师显得太过亲厚。


    “云央,你今年十几了?”太子问。


    “十六了。”云央老实答道。


    太子在阴影里淡淡笑了,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慢点长大。”


    *


    云央回了薛府,不知是不是太过紧张身体紧绷得厉害,还是因为之前在温泉山泡了温泉,竟提前来了癸水。


    躺在床榻上,小腹的疼痛一阵比一阵厉害,人也蔫蔫的。


    薛钰已知云央密会太子,刚回府便唤来簌青,语气冷淡:“叫那个叫刘芳月的丫头和云央过来。”


    簌青见公子脸色不睦,转身快步往槿香馆去了,可不一会儿回来时还是独身一人,小心翼翼道:“公子,槿香馆还是不开门……”


    薛钰将茶盏中的茶饮尽,重重地扣在桌案上。


    她就是不听他的话是么,她答应他以后事关太子,就要问过他后再去做,怎么就一声不响地去见了太子!?她就不知道差人去寻他么?


    现在是什么节骨眼上,她要是被太子收了房,又不知多少人要以此做文章!


    事关储君,届时怕是只能解决最好解决的人……


    还是……她就是在与他置气,就要反着来?


    薛钰霍然起身,往槿香馆去了——


    作者有话说:明天歇息一天


    最近有些道心破碎


    感觉并没有一本比一本写得好


    第42章 断不是觊觎妻妹的轻浮之人


    槿香馆的大门紧闭,薛钰看了簌青一眼,簌青便去敲响了门,“蓉儿开门,公子来了。”


    芳月在门后道:“姑娘说了不给公子开门。”


    簌青:“……”


    脚步声传来,蓉儿的声音有些焦急,“你这丫头怎么回事?公子来了哪有不开门的道理!让开!”


    “不让。”芳月道,“姑娘说了,不想见他。你别趁姑娘身子不舒服就擅作姑娘的主。”


    “……你个丫头腰杆倒是硬,别仗着有太子撑腰就如此嚣张,也不看看是在谁家地界……”蓉儿恼怒道。


    “她怎么了?”薛钰的声音冷沉,打断了这二人的争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开门。”


    薛钰发话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门开了。


    “她怎么了?”薛钰手往身后一负,清冷的眸子似寒潭,掠过芳月,“说。”


    那一眼给人的压力太大,芳月看他脸色阴沉,只得小声道,“二姑娘来了癸水,肚子疼的厉害。”


    薛钰舒了口气。


    到了内室,门窗都关的严实,也不知道闷不闷,其实女子来癸水肚子疼这事,纵使他有心为她解忧,也是无力。


    但就是想来看看,放心不下,方才的恼怒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了。


    内室的气息有种熟悉的清甜,薛钰拨开悬着的珠帘,便看见一张煞白的小脸。


    鬓发散乱,额头都是细汗,连嘴唇都没了颜色。


    “早前姑娘喝了两碗四物汤,药劲儿上来了,姑娘就睡下了,可好像还是疼的厉害,吱唔着喊疼。”蓉儿在一旁轻声道。


    这段时间也不知二人怎么了,蓉儿能感觉到云二姑娘和公子明显疏远,以前那样亲厚,是有了怎样不能解开的误会?


    好不容易云姑娘熟睡,公子来了,哪有不让进门的道理……


    云央昏昏沉沉的,总觉得冷,下腹的绞痛一阵一阵的,痛感上来,唇齿间就忍不住溢出呜咽来。


    “多拿几个汤婆子来。”薛钰道。


    蓉儿应了个是,便退了出去。


    细细的低吟传来,薛钰走过去坐在她床榻前,看着她紧蹙的眉,苍白的脸颊,忍不住握住了她的手。


    手冰凉。


    云央半梦半醒间挣扎,却被他按住,感觉到自己的手被包裹在他掌心温柔摩挲着。


    似乎还不够,他缓缓靠近,轻轻呼着气。


    云央微微睁开眼,蹙着眉,模糊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呢喃了一句不知是什么,就又闭上了眼。


    “别怕。”他低沉好听的声音压住了她的慌乱和痛,带着抚慰的力量,“很快就不疼了。”


    不多时汤婆子就拿过来了,薛钰掀开锦被,放在她腹部和后腰各一个,原本的那个则放在她脚下。


    蓉儿欲言又止。


    她是薛府的家生婢女,守规矩、懂规矩,和芳月那样半生不熟的丫头片子是完全不同的,正是如此,当初才被派遣来伺候云二姑娘。


    蓉儿深知公子深夜来此且不走,代表了什么。


    只是她了解公子的行事作风,断不是某些宅门子里对自己小姨子轻浮的浪荡子。


    所以,她迟疑着开口,也不知道自己要不要退下去。


    薛钰淡淡道:“你去找郎中来。我有分寸。”


    蓉儿点头,转身轻手轻脚地带上了门。


    居室内很静,博山炉里的安神香袅袅升腾,他坐在床边,垂眸看着她,不知看了多久,看着她紧蹙的眉头舒展,额头的汗褪去。


    他觉得他好像看很久都不会腻。


    府医就过来,蓉儿很会揣度主子心思,请的是擅长千金科的郎中。


    郎中细细诊脉后开了药,搬凳子的声响都很小,就怕吵醒熟睡的女子。


    薛钰见郎中开好了药,捻着方子看了半晌,做了个出去的手势。


    “蓉儿说云姑娘以往不会如此疼痛,这次疼的厉害,是郁结于心,气滞胸闷,气血瘀堵。”郎中道。


    “郁结于心?”薛钰淡淡道,神色不明,“可是生了气所致?”


    郎中观他脸色,暗中揣摩这大宅子里的女子郁结于心的不少,可未嫁的女子生了这么大气的还真不多见,斟酌道:“云姑娘也可能是思乡所致……老朽开了药,喝下去,好生调养一番即可。”


    药熬好了,薛钰给送到嘴边,云央迷迷糊糊醒来看见薛钰那张脸,也不知是梦里还是现实,只觉得那股寒意和委屈又从心底窜起,气血翻腾,她恼怒地横了他一眼,抬手就将药碗一把掀翻,那漆黑的药汁子溅了一地,青年雪白的衣袂上也有着星星点点的墨色。


    薛钰对蓉儿道,“再熬一碗。”


    不一会儿药又来了,云央如法炮制,这次不仅把药掀翻了,指甲还在他下巴上划了两道。


    “再来。”薛钰对蓉儿道。


    如此反复几次,床榻上的人也没了折腾的力气,到最后一碗时,乖乖地张嘴喝了药。


    薛钰呼出一口气,静静看着她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开。


    云央的心平静了下来,身体的疼痛也渐渐舒缓,很神奇。


    快天亮的时候,云央恍惚中瞥见那颀长清贵的背影,临窗而立,窗畔熹微的晨光弥漫,勾勒出挺拔的身形,革带束出劲瘦的腰身。


    他回眸看她,眼里有她读不懂的千沟万壑。


    她沉沉闭上了眼。


    破晓之时,薛钰推开门,蓉儿守在门口,他淡淡道:“别告诉她我来过。”


    蓉儿点点头,拿出备好的袍子递给公子,破晓之时最是阴寒。


    抬眸看去,竟见公子冷白的脸上有两道红痕,望着公子远去的背影,有些事无需明说,她也悟出来点什么。


    这一夜,陪伴在她身旁,薛钰才意识到自己竟对她情根深种到如此地步,只看着她的睡颜,就完全察觉不到时间的流淌,心头发颤又宁静,却也煎熬。


    他放纵自己轻抚上她的脸颊,掌心生烫,直烫到心里。


    她迷蒙中看他那一眼,带着怨恨和冷意,他实在不解。


    她的指甲不小心划过他的面颊,他也不想躲。


    薛钰在青湖边的避雨亭站了许久,他低垂着目光,看着自己的掌心,那细腻的触感仍在。


    沓樰獨家諍裡昨夜,他的指尖从她细致秀美的眉眼上划过,最后停在她丰盈苍白的嘴唇上。


    青年清冷又温润的面容没有什么表情,想什么想得出神,半晌,缓缓吐出满腔自厌和矛盾,抬起指尖,轻轻印在自己唇上,心底翻滚的不知是羞恼还是兴奋。


    只此一次。


    不能再荒唐。


    即使见到她,他整个人就如春水化冰,冰作活泉般热络起来,他也不能再放任自己越界,不能再放任自己继续下去。


    尤其是想起云央看他时清澈的眼睛,那是对长辈、对亲近之人天然的依赖和信任,是看正人君子的眼神。


    她长得很快,袅娜清丽,平日里走在府里,小厮们都会侧目偷偷看她。


    他不能再骗自己她还是个小姑娘。


    何为君子?


    发乎情止乎礼,才是他该做的。


    薛钰深深吸了口气,胸膛隐隐发酸发涩,自此之后,他不会再越界了。


    他定能守住该守的界限。


    *


    云央月事干净后,天也彻底暖了起来。


    那青黄不接的草就像是一夜之间长起来的似的,春风温柔,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一会儿就被吹拂着开放了。


    云央以前最喜欢春天,因为春天过后就是夏天,夏天能下河抓鱼,夏天的日头还特别长,白日里能做许多的事,夏末的时候不冷不热,伴着蝉鸣和潮湿的水汽,与爹娘、姐姐坐在树下谈天,她喜欢那种惬意自在。


    青湖边草长莺飞,细浪打着白石堤坝,云央的眼泪一颗颗往下掉。


    身边什么人都没了。爹没了,娘失踪。姐姐清修。姐夫他……


    他竟去了那种地方,还理直气壮。


    她根本看不住他……也管不了他。


    他那样高洁的端方君子,怜她孤弱,给她庇护,从未让她失望过,她早已把他当成和爹娘、姐姐一样亲近的人。


    可,怎会如此?


    难道一切都是假的?


    她都要怀疑以前那个事事为她着想、事事护着她的姐夫,与现在这个冷酷的人不是一个人了……


    姐姐若是知道姐夫去了那样的地方,该多委屈呀?


    委屈还不能言,因为她们姐俩现在得依靠着薛家。


    青湖的水汽扑面而来,云央拭干净眼泪,决定去四夫人那一趟。


    得早做打算,尽早把自己的婚事定下来。


    这样一来,姐姐回来若是不想与薛钰再做夫妻,她们姐妹俩也不会落得连容身之所都没有的下场。


    她若能夺回云家家产,再有一个知礼的夫君,经营个两年,也算是能给姐姐依靠了。


    有退路,有选择,她才不会惶恐,免于飘零。


    还有太子………


    想到太子,云央就头疼。都快大婚的人了,还纠缠着她不放。偏偏还是这种贵不可言的身份,让她没法明着拒绝。


    想到身份,对……越是身份高贵的人,就越在意旁人的看法。太子再尊贵,也不能强夺他人妻室不是?


    云央的脚步更急了。


    而四夫人,一门心思想给云央找个更好的,看起来不如原先热络,实则是更努力了。


    得知云央的想法“寒门也可,只求身体健康,人品贵重”,四夫人一咬牙,决定再发力。


    而府里进了什么人,什么人又出去了,薛钰都了如指掌。


    见云央铁了心要赶紧与薛氏脱离,薛钰忍住心里的烦闷,抬眼对簌青道:“去把格子最上面的那沓纸拿来。”


    又一次细细翻看,挑来挑去,为云央挑了三个他觉得样貌佳、文采好,且为人温厚的,重要的是婆母知礼。


    女子嫁人后被困于后宅,若是碰上个刻薄的婆母,少不得得吃不少暗亏,哪里还有舒心的日子。


    “给四夫人送去。”薛钰放下笔,将书信递给簌青,语气坚定,“跟四夫人说,无需向云二姑娘提起我。”


    又过了几日,簌青双手小心托着那紫檀嵌贝母妆盒,郑重交到了四夫人手上。


    四夫人看了簌青一眼,蹙着眉打开盒子,便见暗红绒布上置着一套崭新的头面。


    簪子造型别致大方,似玉又似琉璃,温润细腻,雕刻成一轮弯月模样,仔细看去,弯月上还侧卧着一只小兔子。


    耳坠则是一整块玉石打磨成圆润的正圆形,水头极好,剔透可透光,正圆中间被掏空,嵌着一朵赤金莲花,有风拂过或行走间可悠悠转动。


    这玉料的质感上乘之上乘,一看就是取籽料中最好的部位切割打磨,雕工可称精湛,明显出自名家之手。


    这便不是价值不菲可以形容的了。


    簌青看着四夫人吃惊的表情,按照公子吩咐的说道:“四夫人,公子说拜托您把这套头面赠予云二姑娘,和之前一样,无需提他。”


    四夫人能想象的到,容颜似娇花般盛开的少女,戴上这副头面后是何等绝色。


    玉比金银更压得住轻浮,能让少女被锦绣堆砌的富贵变为珍贵。


    能让对方知道薛氏对她的看重,毕竟金银有价玉无价,宝玉更难寻。


    这样好的东西,连四夫人都没见过。


    四夫人不禁唏嘘,薛灵均这姐夫做的实在称职,不但细致入微,还发乎情止乎礼。


    送头面、选翰林,这样的好事都不留名,不求回报啊。


    他对妻妹都如此看重,更何况妻子?


    四夫人想,云嘉得多花容月貌,多得薛钰喜欢啊……


    第43章 玩的可还尽兴?


    “这云姑娘模样出乎意料的漂亮,以为这么着急找人嫁了,得是什么样的夜叉呢!”锦衣公子回想起方才那女子的容貌,愈发想的痴了。


    不是千娇百媚的大美人,可眉眼间自有一段风流蕴藉,尤其是挑眉勾唇淡笑时,真是勾得人心痒难耐啊……


    “可不是嘛,公子,云姑娘可比公子的那些通房都漂亮!”小厮赞同道,“可是云姑娘说不想公子在她进门前有旁的女子,公子说没有,那府里的那些丫头该怎么办,还有红绫,公子许了她提姨娘,红绫翘首盼着呢……”


    “哄她的,你也信?”那男人慢条斯理道,“把那些丫头发卖了就是,先把那云央迎进来再说。”


    有女子哽咽的声音传来,“求公子、求公子留下兰儿。”


    那男人冷笑道:“你再摆出这副模样,我现在就把你卖到青楼里去。”


    隔壁的云央脑海中出现方才在一旁伺候茶水的那个低眉顺眼的小丫头,原来早就伺候枕席了啊……


    这是四夫人介绍的另外一位公子,云央与他相约在茶楼见,见面到分别,此人举手投足都文雅知礼,只是云央总觉得怪怪的,在自己背过身去,起身时,总感觉那黏腻的目光如有实质。


    可当她抬眸看去,那公子又是笑的温润如玉,只眉间的那点风流轻浮却掩不住。


    云央便留了个心眼,拜别了此人后出门转身就进了隔壁雅间。


    隔壁传来男子懒洋洋的淡笑,“而且本公子何时说要把你送走了?方才那云央不是也没发现什么么?等她进了门,你我偷着来,岂不更有乐趣?”


    不知他捏了那女子哪里,又传来女子吃痛的娇吟声……


    云央面无表情起身,推开门走了。


    这个就这么作罢。


    下一位刘公子是出自簪缨世家,云央并不掩藏自己会些拳脚,与之切磋过后,所谓武学上足见人品,此人性急、睚眦必报,起先因她是个女子而轻视,之后败于她的长枪下,又穷追不舍,咬定方才没发挥好,定要再来一次。


    云央笑的眉眼弯弯,眸若寒星,“自然是公子的武功更高一些,方才是公子让着我。”


    刘公子看着她红润面颊上深深的笑靥,一时看愣了,方才比试时这女子对他横眉冷对,此时笑起来竟是如此生动妩媚,如工笔细致的山水画活了过来,而她就是黑白之间唯一的着色。


    刘公子登时心跳就不受控了,红着脸想搭讪,却见佳人的笑里含刀,“刘公子这样的簪缨世家,怎是我家可配得上的,还是算了罢。”


    下一个是个文人,在翰林院里做庶吉士,见晋升无望,三年考期一过便准备去地方任职,可随云央回幽州。


    这文人面目清俊,说话也很是知理,可他有八十岁老母和几个弟弟妹妹需要养着,养就养了,可他还要让云央必须生出男孩来。


    云央只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现在就提及怀孕生子还必须生到有男孩为止也太过惊悚了些……


    年轻商贾、文人、武将都见了,多多少少都有些不合适的地方。


    而之后又见了几个翩翩公子,她看上了,对方却莫名其妙地找了由头退缩了。


    云央歇息了几天,神色有些倦怠,没着急见下一个,和府里的小姐们一起下棋对弈,或出府闲逛。


    有时一玩一整天不回来。


    薛钰在为太子大婚忙碌,回府时都很晚了,可她竟比他还晚。


    薛钰刚进府门,就见她从府外进来,脸色阴沉无比,停下脚步睨着她漫不经心道:“玩得可还尽兴?”


    云央理了理略微散乱的发髻,一声不吭,脸上的笑意慢慢收敛。


    “和谁去的?为何这么晚回来?”他又问,看着她眼下的两抹淡青,“不是我想拘着你……”


    “太子大婚后便是公主要出降,公主心情不好,要我作陪。”云央打断道,抬头看了眼天色,低眉顺眼福了福身,“这么晚了,姐夫早些歇息。”


    薛钰心中半是恼怒,半是失落,她与他终究成了这恪守底线端方守礼的模样。


    观她面色绯红,饮了酒,醉意朦胧,一双眼水色潋滟,脚步也不稳,已是困顿至极。


    心中的那点不悦就烟消云散了,缓声道:“去歇息吧。”


    云央应了个是,转身就走。


    她的目光毫不迟疑地掠过他,转身就走。


    薛钰有些恍惚,先前那个亲昵地依赖他,问他会不会一辈子对她好的人,是她吗?


    石灯中昏黄的烛火被夜风一吹,倾泻出一地飘摇的水色来,行至青湖边,云央踉跄的脚步便端稳了起来,迷蒙的双眼也变得清明。


    云央其实半清醒半混沌,她自小就随父亲饮酒,和安宁公主喝的那些酒,还不至于让她全然没了理智,可不知怎么的,自己的这颗心在腔子里好像特别酸。


    尤其是看见薛钰,许久没好好看看他了,他好像轻减了不少,是累得了么?


    瘦削的下颌紧绷着,神色沉郁,跟她说话时像是在忍着怒意。


    云央停下脚步,靠在青湖边的白石上,空气潮湿冰冷,她的醉意一点都没了。


    湖中心静静伫立的乌瓦白墙亮起了昏黄的烛火来,像一个风雨飘摇不真实的梦。


    看了好一会儿,她偏过头嗤笑一声,目光亮如雪。


    怎么,只准他眠花宿柳,她出去吃喝玩乐而已,他就这么不高兴?


    夜风袭来,一行清泪划过瓷白的面颊,云央垂下头,单薄的肩头微微起伏颤抖。


    *


    不日就到了太子大婚。


    宴请了许多官眷进宫观礼,云央本不在受邀之列,安宁公主再三邀请,劝说她趁此机会来宫中瞧瞧,来一趟上京却没进过皇宫,多遗憾,多可惜。


    而且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能进宫的!


    云央被说动了心,其实她不想入宫完全与太子无关,不是因为太子大婚她尴尬,而是……害怕。


    那可是皇宫呀!怎么能说进就进呢!


    但公主的话说到了她心坎里,有机会进去看看还不进?错过后岂不是遗憾?她还想等白发苍苍时跟子孙后辈们吹嘘自己可是进过宫、受过太子青睐的人!


    说不准那个时候的太子早已是皇帝了。


    是日,云央便跟着薛府的车一同进了宫。


    公主带着人在顺贞门上迎她,云央一下马车,就又上了公主的銮驾。


    钦天监算准了的日子,果然天气很好,宫里的窗纸都换成了薄薄的绡纱,满院的大红色透过日影照射进来,宫殿里一片厚重的喜气。


    公主从袖子中掏出锦帕来给大殿中央的那盆奇花异草擦叶子,闲闲地哀叹道:“这花还是太子哥哥从天竺给我带回来的呢。转眼间太子哥哥就要大婚了,这新嫂子据说是个不好相与的人。”


    薛锦对公主的宫殿很是熟悉,自己随意歪在胡榻上,“样貌是一等一的,我见过,才情也不错,据说之前还参加科考了,凤台女官,人家说不做就不做。”


    那盆草木的叶子很厚很圆润,摸上去有种奇异的触感,云央垂眸仔细研究叶子的样子落入公主眼中就成了另一番滋味,公主想了想,劝慰道:“云央,太子哥哥对你有心的,宫规森严,我出宫尚且能钻空子,但太子哥哥不同,受的约束比我多得多,出宫一趟去见你得费老大劲儿,绝不像你想的那样简单。他大婚也是迫不得已……”


    云央讶异地抬起眼看着满面愧疚的公主,方察觉出可能自己此番进宫又是太子的密谋,难道他还不死心?都大婚了还想来纠缠?


    “殿下,我对太子殿下全无那个心思。”云央道。


    门上挂着紫竹帘,微微的暖风透过间隙吹拂进来,抬眼看去,雄伟巍峨的宫墙被隔成一条一条的,即便如此,那朱红色墙,明黄的瓦透出的磅礴气势都难以忽视。


    从顺贞门一路走来,禁宫大内的开阔壮丽是她从未见过的,内宫禁庭更是她想象之外的另一番乾坤。


    “民女从未想过要入宫。”云央正色道,“太子殿下如今已然大婚了,以后他若是再来寻我,还请公主殿下怜我孤弱,不要让我成为太子妃的眼中钉肉中刺。”


    公主道:“太子哥哥真的对你一往情深呐,你不是也正想找个夫婿么?嫁给太子哥哥不好么?以太子哥哥对你的用心,以后封妃不成问题呀。”


    公主继续游说,“你现在在薛家过得逍遥自在,你姐夫虽然是从二品,以他的年纪做到此位的确是绝无仅有的,可想过薛家跟皇室宗亲是比不了的呀,更何况太子哥哥是储君,是正统,以后是要继承大位的。你嫁给太子哥哥,比嫁给谁都强千倍百倍呀!”


    云央也不言声,她对太子除了尊重和害怕之外,全无旁的感觉。无论他如何金尊玉贵、龙血凤髓,一想到要与他做夫妻,做那春图上的亲密之事,她就眼前一黑,太子绝对不在她的考量范围内。


    哦对了,还不是做夫妻,是跟其他女子共享一个夫君。


    宫殿里富丽堂皇,里西域进贡的香料醉人。


    公主看云央面色决绝,并无转圜余地,暗地里为太子哥哥忧心,太子哥哥今日大婚,忙里偷闲还嘱咐她一定要照看好云央……


    这会儿子太子哥哥估摸着正跟那准太子妃行礼呢。


    仔细想想,以云央这样洒脱的性子,被拘着关着做那贵女端方模样,安宁公主也觉得别扭。


    既如此,郎有情妾无意,那她以后就不会帮着太子哥哥了。


    大婚礼仪步骤繁琐,待到晚间宴席时间还长。


    “那我们去御花园溜达溜达吧,云央,你第一次进宫,我带你好好看看宫中风景。”公主道。


    “公主!公主!不好啦,出事了!”宫女惊慌失措闯进来道。


    第44章 “乖点,别动。”


    “皇后娘娘她和咱们娘娘今日穿的衣裳颜色类似,皇后娘娘震怒,罚咱们娘娘闭门思过,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就让咱们娘娘回宫去了……”婢女道。


    “她穿红色所有人就都得穿蓝色是么?我母妃怎么招她惹她了?我看就是太子哥哥大婚,她心里不舒坦!”安宁公主提裙就走,神色恼怒,“我这就去看看!那个,小婵,你带着云央逛逛啊。”


    云央对宫里的这些事的了解,全然靠道听途说和安宁偶然间的透露,知道安宁公主的母妃势孤,皇后与丽妃不睦,且总打压嫔妃们。


    这真正遇上了,也无可奈何。


    公主气势汹汹地提裙远去,宫女愣了半晌,小声对云央道:“云姑娘,奴婢带您出去走走?”


    云央应了,跟着宫女朝外走去。


    御花园倒是安静,估摸着宫妃们都在太子大婚的典礼上。


    宫女观这云二姑娘神色淡淡,只见她目光沉静掠过宫里的一草一木,也不多话,有时会指着某个大殿的顶问这是什么地方,宫女一一作答,她便又不说话了。


    与那位薛锦薛姑娘很是不同呢。


    走过长长的甬道,那头再转过几个回廊,便是太和殿。


    云央驻足望了一会儿,那里应该就是内阁枢密,还有文武百官们上朝的地方。


    走过姐夫走过的路,看过他每日看的景致,有种难以描述的心情。


    云央的相貌本就不俗,进宫之前又仔细装扮修饰过,可以说每一根头发丝都精致,乍一看去,即便是见惯了各色佳丽的宫女,也觉得云央很是耀眼。


    “在这歇歇吧。”云央找了个八角亭坐下,擦了擦额角,“走了有一会儿了,好像还没逛个大概?这日头倒是毒,都出了些薄汗。”


    “那奴婢去给云姑娘拿些冰饮子来。”宫女道。


    少女抬眸仔细看着这巍峨宫墙下的花团锦绣,廊庑下的地板都泛着水洗似的油光,仿佛能想象到有婀娜的宫娥迤逦走过。


    登时有种虚假不真实的感觉,这便是戏文里的皇宫啊……她竟进了宫。


    她收回纷乱的思绪,向来不掩饰什么的面容上露出几分复杂的神情,对宫女点点头,“去吧,我就在这等你。”


    春意盎然,垂柳依依,御湖中养着鸳鸯,鸟鸣阵阵,鸳鸯交颈,平滑掠过平静的湖面,留下一条长长的水痕,


    而薛钰那边,知道云央会入宫,也知道她是借着太子大婚的由头入宫瞧瞧见见世面,本不想管她,由着她跟公主厮混,但从太庙回来,一路上都放心不下,打定主意得抽身去寻她。


    在云央出事的消息传来的时候,薛钰并不是第一个知道的。


    皇八子年幼时发过一次高热,自那之后,与其说是神智不清醒,不如说是烧傻了。


    皇八子的生母淑妃大哭一场,哭过之后仍郁结于心,人也变得敏感多疑起来,平日里哪个宫妃一个眼神让她觉得不对了,就大哭大闹,咄咄逼人,无休无止。


    好在皇帝仁厚,对她们母子颇为宽待。


    薛钰见过淑妃几次,并无多的交集,所以看淑妃向自己走来时,薛钰心底漫过一丝诧异,躬身行了礼,“微臣见过淑妃娘娘。”


    “不知是谁家的姑娘,狐媚子手段勾得我儿非她不可。”淑妃冷冷道,“趁着这大日子进宫来想勾搭皇子,真是好心机,问她是谁还不说,我问了一圈,才好不容易得知是薛大人的妻妹。”


    “薛大人可要好好管教她,切莫让她这次得了教训后心生怨怼。”淑妃神色倨傲,与薛钰擦肩而过。


    怎料那年轻权臣竟一把拦住她的去路,语气并无往日的沉稳,“淑妃娘娘请留步,臣的妻妹现下身在何处?”


    “自然是御花园跪着呢。”淑妃道,“你这是什么态度?……”


    淑妃来找薛钰,本是想告状,这人怎么还一副护短的做派!?


    话还没说完,沉沉的冷香幽漾拂面,就见那青年神情冷淡拂袖与她背道而行。


    淑妃气恼,提裙跟了过去。


    春日和煦的日光照拂不了薛钰心中的怒意,他步履匆匆,走过无数次的甬道也变得如此漫长,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势凌厉,箭似地溅在地上。


    他自觉已经很控制情绪了,可在看见云央孤伶伶的身影跪在那凸起的青石板上时,还是不免失态,大步走过去扶起了她。


    那在他梦中描绘了许多遍的纤丽轮廓,就这么伶仃跪在空无一人的急雨中,神情凝重,又像是在忍痛,单薄的身形微微发颤,绣鞋脏污扔在一旁,雪白的罗袜满是泥泞。


    他觉得自己的心像被人狠狠戳了一下,混沌的发颤起来,不知用了多少意志力才克制住将她一把抱起的冲动。


    “……姐夫?”云央看着扶在自己手臂上的那只手,和田玉的扳指温润,她讷讷抬起眼,逆着光,认清面前的人,脱口喃喃道,“我没有引诱八皇子……”


    此话一出,薛钰气息都乱了,望着她那双澄澈坦然的眼睛,怒火直拱起来,她怎会对那傻子皇子有意!?


    她连他、连太子都看不上。


    她不知在这跪了多久、都快跪傻了!


    一旁的婢女垂眸噤声,只见那一袭朱红色官服的俊美权臣目光沉沉,落在少女脏污的罗袜上,冷声道:“云央,起来。”


    “淑妃娘娘说要跪到宫门下钥前。”云央老实答道,指了指天穹,垂眼掀睫间楚楚可怜,“现在,天还没黑。”


    “我说起来。”他冷声道,放弃措辞,隐忍到了极限,夺步上前俯身将她一把横抱起,大步往外走。


    却遇上了跟着过来的淑妃,淑妃拧着眉,厉声斥责,“薛大人,你这是做什么?我说的话不好使了是么?你们这些臣子吃着皇家的饭,还欺负到我头上来!”


    听闻淑妃的话,云央怯怯一缩,挣扎着要下来,却被薛钰牢牢桎梏住,根本动弹不了,可淑妃方才的一番威胁又荡漾在她心头,她不敢再行差踏错半分。


    感受到她的挣扎,薛钰皱着眉头将她搂的更紧,薄唇紧抿,神情很冷淡。


    许多日没有与她离得这样近了,他生出一种念头,她就该依偎着他,就该离他毫无缝隙。


    他垂眸看向她,少女胆战心惊地抬头。


    她的惊恐和无措都让他生出一种难以抑制的恼怒,这种恼怒不受理智控制,不受身份尊卑的权衡。


    “淑妃娘娘,我这妻妹为人处事向来温驯老实,今日入宫来是受邀观礼的,另有安宁公主懿旨,断不会做出娘娘所说的引诱八皇子之事。怕不是娘娘认错人了吧?”薛钰漫不经心道,却透着生人勿近的清冷孤高,往外走的步子竟丝毫未有停顿。


    “薛大人,几日不见你好大胆,敢与我争辩?!”淑妃愣住。


    “云央是官眷,娘娘不该对官眷动用私刑。”薛钰道,说罢,再不停留,大步向外走去。


    淑妃一时不知该不该追上去,追上去又追不上,不追的话未免太丢份儿,只得大声道,“那我就去找圣上评评理!”


    “娘娘放心,臣自会去圣上面前陈情。”薛钰轻飘飘回应道。


    白日里那巍峨胜景快速后退,云央被他抱着,一路向宫外走去。


    丝竹管弦声不知何时停了。


    “太子已成婚了么?”云央问,“姐夫,你得空啦?可以走了?”


    薛钰拧着眉不说话。上了马车,也没把她放在座位上,而是继续抱在怀里。


    云央坐在薛钰腿上,整个人只得依偎着他,甚是不自在,心跳如擂鼓,极不自然道:“你松开我,我可以自己坐。”


    “鞋都没了,怎么坐?鞋去哪儿了?”薛钰脸色沉沉,目光蜻蜓点水般掠过她的罗袜。


    “被那个八皇子给抢走了。”云央道,“我以为宫中的达官贵人不会有那么轻浮的行径,所以他靠近我的时候我没防备,就被他抢了鞋,他还把我的鞋抱在怀里,又上来拉我,我一时冲动,就把他给推了一把……可谁知他那么胖一个人却一点不经推,自己掉进了湖里。”


    “……”薛钰沉默半晌,“推的好。”


    原来是掉进了湖里,淑妃才如此大动干戈。


    薛钰面色仍是冷若冰霜,仿佛方才的怒意难以消退,实则心中心绪繁杂,此刻才知自己竟然是如此护短之人,纵使云央将那傻子推进湖里淹死了,他也要夸赞她一句做得好。


    他曾最忌偏颇护短,偏听偏信……


    “他没淹着,一点都没!那个湖不深,他身边还跟着好多侍卫,下半身都没湿透就被捞上来了。”云央看着他面色冷了下来,连忙解释,扯扯他的衣袖,“你别生气,我没伤他……”


    薛钰怒极反笑,她竟以为他会因为那傻子而迁怒于她?!


    他在她心里到底是这么样?


    他只觉得苦,有苦说不出。


    薛钰气的说不出话,云央看他脸色又青又白,胸膛也起伏着,自己何时见过他这样生气,小声说:“我真没伤着他……”


    “傻子。”他垂下眼帘淡笑道,“谁说不能伤他,你就是把他按进太液池淹死了,我也有法子让你全身而退。”


    云央惊地抬眸看他,只见俊美的青年面庞一半在明一半在暗,薄唇勾起,平日里的四平八稳全然不见了,那漫不经心的睥睨让人心颤。


    她忽然想到一年多前,与他在密林里相会,此人砸了佛像,也是这般癫狂倨傲。


    马车里安静下来,隐约浮动着几丝幽暗的气息。


    云央心中隐隐害怕,她对皇宫、后妃的了解全然出自戏文和话本子里,兴许是先前太子太过平易近人,所以淑妃前呼后拥过来,又色厉内荏地吓唬她,她才被吓住了,又想起姐夫说过的诛九族的话,生怕自己连累旁人连累薛氏……


    马车行驶的还算平稳,月色透过车帘挤进来,薛钰观她神色戚戚然,半彷徨半恐惧,单薄的肩头还在微微颤抖,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恨不得将她抱在怀里细细地哄。


    她还是太小了,见过的世面少,就被沉浸宫闱许久的淑妃给唬住了。


    淑妃靠着装疯卖傻这些年在宫里,早都引得旁人对她积怨颇深。更何况皇帝独宠薛丽妃,以淑妃想和薛家抗衡,还是螳臂当车了点。


    青年的目光扫过她还是没有血色的脸,心底生出浮躁来,不知是该怨她不经吓,还是怨那淑妃欺软怕硬惯了。


    淑妃定是与她说了些能够威胁住她的话,才让这骨子里又野又犟一根筋的丫头服了软。


    她都没有双亲了,姐姐也不知所踪。什么还能威胁到她呢?


    他看着她的目光变的柔软起来。


    云央被他抱在腿上,那脏污的罗袜裹着纤细的足,在裙摆里随着马车而轻轻晃荡,方才怒火攻心没细看,此时才发现那足尖之处沁出隐隐的血红来。


    御花园铺设了不少碎石,尤其是太液池边。


    青年适才的温和褪尽,目光如刀。


    云央愈发觉得现在的姿势难堪,轻轻扭动了几下挣脱出来,足尖点地想下来。


    下一刻,自己腰腹处的手收紧,和田玉扳指牢牢硌在她的腰际,只听那声音冷沉,“乖点,别动。”


    他垂眸看她,狭长的眼愈发幽暗,云央推他的肩,纤细的足躲进裙摆里,“那你别看!”


    第45章 薛钰是混蛋


    夜阑人静,青年抱着怀中的女子下了马车,朱红色官服宽大的广袖在夜风中微微摆动,到了薛府正门,门房的小厮迎上来,在小厮惊讶的目光中薛钰拾级而上。


    “叫府医到槿香馆来。”薛钰道。


    小厮愣了一下,跑远了。


    “你把我放下吧。”云央推他。


    “你的脚受伤了,我把你放下你如何走路?”薛钰说。


    “无碍的。”云央淡淡道,边说边挣扎着下地,“这点小伤不算什么。”


    怎料薛钰却抱的更紧,手勒在她腰间,勒得她气息一滞。


    在皇宫中短短的一下午,她经历的那些事都是以往没有经历过的,那八皇子像个痴儿,就冲她过来,她原以为不会如此无理,下一刻,那八皇子却把她的鞋都拽掉了。


    对于八皇子那样又白又胖的男子,云央可以一个打俩,可因为对方是皇子,她只能忍耐,不能动手,即便如此,也引得淑妃震怒。


    淑妃先是不分青红皂白要当即处死她,在宫婢的提醒下问及了她的身份,这才有所收敛,只是罚跪,和让她给八皇子跪下道歉。


    云央第一次知道了无可奈何、不得不的意思。


    面对皇权,她根本无力抵抗。


    薛钰来了之后,淑妃明显收敛,云央方知薛钰在宫中,在同僚面前是这样清清冷冷,气度高华不可攀的模样。方知薛家在大昭是何种地位,方知什么叫少居高位,方知父亲为何连见都没见过薛钰就要极力促成姐姐和他的亲事。


    她应感激他的出手相助,应感激他打破那淑妃猖狂得志的嘴脸。


    可她的心中就是泛起些酸涩的情愫来,想起宋放鹤曾说过的话——她与他才是一样的人,与薛钰他们不是。


    就像她知他蓄妓,也无可奈何。


    就像她现在不想让他抱着走,也只得听之任之。


    无奈和委屈如潮水般,一波一波汹涌袭来,将她的自尊撞得片片碎裂。


    “姐夫。”她忽然幽幽道,“你们这些权贵都喜欢这样强迫人的么,都习惯了不把人当人啊。”


    薛钰一怔,太阳穴突突地跳。


    已经很久没有人给他气受了,他不明白她这是闹的什么脾气?


    他于众目睽睽之下把她带走,淑妃到底是宫妃,又是那样刻薄的性子,此事绝不会就此揭过。


    而她丝毫不记他的好,还说出这样没良心伤人的话。


    云央从他怀中抬起头来,目光执拗,“放我下来。”


    夜风微凉,薛钰的目光带着几分审视,她相看好的那些年轻翰林,都被他从中作梗搅黄了,她只能依靠薛家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明明是他拿了名册去给四夫人,却又不许她真的要嫁。


    月光朦胧,云央带着几分倔强,冷冷看着他。


    薛钰知道,他若是不许,她便插翅难飞。


    但他还是不愿松开她,他总觉得自己一放手,她就要恢复成那冷冷冰冰的模样,与他以礼相待,遥不可及。


    这些日子,他受够了她的冷待,好不容易能将她抱在怀中,自己悬着无处安放的心都静了下来,他恨不得就这样紧紧抱着她,不让她下地,不让她动,让她只能依着他。


    他怎肯就此放手?


    他闭了闭眼,面色不改,说的话似是冰冷淡漠,“我若不把你当人,就应该让你死在水患里。你自己下地走,伤的更严重了,躺上许多天,还不是给府里平白的添麻烦。”


    她沉沉的呼吸拂过他的颈间,带来一片战栗,那陌生又撩人的感觉让他欲罢不能,收紧了在她腰间的手,冷冷道:“老实待着,抱紧我。”


    云央神色一黯,的确是,她若是伤的重了,免不了又惊动老夫人,也平白的给小厮婢女府医们都增添麻烦。


    毕竟,她寄人篱下。


    云央安静了好久,一路无话。


    到槿香馆,薛钰俯身刚想将她放下,她却伸出手环住他的脖颈,薛钰的心跳登时如擂鼓,可却对上她一双溢满了怒气的眼。


    下一刻,她一手环住他的脖颈,在他肩头狠狠咬了一口。


    薛钰也不躲,深深抽气,阖上了双眼。


    他不知她气什么,但如果这是对于他有悖伦理纲常对她情不自禁的惩罚,他愿意接受。


    颈侧有湿热的水意,烫到他心上似的。


    她在哭。


    青年重新抱紧了怀中的少女,眼里全是狂热和自责,连肩头的疼痛都变了意味。


    他想与她肌肤相亲,想让她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他对她有强烈的索取欲和占有欲,她却什么都不知。


    “你欺负人!”云央泪水洇湿了薛钰肩头的衣裳,清甜的声音带着哽咽,从嗓子中溢出一句,“你蓄妓,你还强迫我,薛钰,你就是个大混蛋,你就是坏人!”


    他终于放开了她,云央抬眸看去,薛钰眼里全是她看不懂的热切。


    她为他流泪,为他去了天馥楼而赌气到现在,还咬了他。


    这是这个天真懵懂的少女从未有过的情愫,如今因为他,都有了。她是不是对他也有些不同,只是她还没有意识到?


    云央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古怪的神色。


    是错觉么?


    “我没有蓄妓,也没有相好的。”薛玉将她放在床榻上,而他撩袍半跪在她面前,平复了心绪,解释道,“我去天馥楼,只是应酬,并未与任何女子有过不清白的事,我……没有任何人。”


    云央的眼睛水润润的,就那么直直盯着他,“可你明明说了那样的醉话,你还,你还……”


    薛钰道:“我还什么?”


    “你还想诓我,你喝醉的时候说那女子和你平日里热络,怎么如此敏感了,你还把我当作那个女子咬我耳朵!”云央魔怔似的,把心中想说的话都和盘托出,耳垂又热了起来,“你没有守身如玉,这才多久,就去那些青楼里厮混了!”


    云央的气息急促而混乱,眼眶微红,脸上还有泪痕,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说不下去了,显然是气的狠了。


    而薛钰的面色随着云央的叙述,红到了耳根,冷白的脖颈上也染了一抹绯红。


    原来她这些日子对他的冷漠皆是为此。


    可她到底是因为他轻薄了她而恼怒,还是因为误以为他去寻花问柳,为姐姐而抱不平?亦或是因为以为他轻薄的那个人是旁人?


    “你表面上看着跟正人君子似的,怎么私底下这么放浪形骸?你不仅咬我耳朵,还还还舔。你!你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云央继续斥责着,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推了他一把,“薛钰老贼,你个混蛋!”


    这一低头的风情,眼波流转间似嗔似怨,薛钰心头微颤,专注地望着她,目光如有实质,最后停留在她微微嘟起的红唇上。


    小丫头啊……


    她还在喋喋不休地斥责着他。


    他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一下捉住她的手腕。


    在她谴责他的时候,在她的手触及他胸膛的时候,他想的竟是扣住她的后颈迫使她仰起脸,然后重重地吻上去。


    身体某一处也变得轮廓分明。


    怎会如此?怎会在她面前都控制不住这脏污露骨的想法?


    云央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什么,面前的青年气息忽然变了。


    他将她的手按在他心口,倾身靠近她,几乎与她鼻息相闻,他低低道:“薛钰是混蛋。”


    “啊?”云央哑然抬眸看他,嗔怒,“你都不解释?你明明说了那样的梦话,你……”


    那狭长的眼眸犹如黑沉深邃的漩涡,稍不注意就被吸进去,被吃干抹净。


    她不敢多看,匆匆转过脸去。


    “央央连我的梦里有没有旁人都要管?”薛钰淡笑道,“央央的占有欲,我很喜欢。”


    “你你你,谁让你叫我央央了?”云央瞪他一眼,“不许你叫。”


    “宋公子陈公子太子都叫得,我就叫不得?”薛钰淡淡道,“那不成,夫子没教你切不可厚此薄彼?”


    云央不理他,薛钰垂下眼帘,半晌,失控的心跳平缓,深吸一口气,与她距离拉远了些。


    她对他,好像并无其他意思。


    即便允了他唤她小名,也不过是因为把他当做可亲可敬的长辈了吧?


    意识到这一点,薛钰垂下眼眸微微偏过头,自嘲地笑,“云央,我没有蓄妓,也没有任何相好的。孤身寂寞,梦话,也只是梦话罢了。”


    “是吗?”云央狐疑,抬眸看他,对上他一双琉璃似清冷的眼。


    刚才他还温和纵容地叫她央央,怎么忽然就又冷淡疏离起来了?


    “是。你大可以去问门房,问马夫,或者我带你去天馥楼里问一圈,我可有跟任何人放浪过?”薛钰道。


    “哦。”云央垂下头,“那是我误会你了。你以后不准再去那些地方。”


    “好。”薛钰应道。


    云央又补充道:“今日我真没有勾引那个八皇子,我就在御花园好好坐着呢,他就不知道从哪窜出来。那你把我带出宫,之后可怎么办呀?淑妃定会为难你吧?”


    薛钰神情漠然,站起身来,拍了拍她的肩头,“我有法子应对。”


    云央抬眸望他,那种淡漠是出自于常年浸润在权势中带来的掌控感。


    他与她,终究是不同的人……


    他在云端上,遥不可及。


    而她终究要回到地上去。


    “我其实没伤着,就是让石子硌了脚,还有就是跪的膝盖疼。姐夫,你也别担心我,啊。”云央道,权衡了利弊,还是想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切勿因为我与他们动气,没必要。”


    云央垂着脑袋,把自己的足尖往裙摆里收了收,说话的声音像在哄孩子,温柔理解。


    小姑娘啊……怎么这么懂事,懂事的让人心疼。


    “放心,我有分寸。”薛钰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专注地望着她,“只要你再别跟我生气了就好。还有,太子已然大婚了,他若是再来找你,你就避而不见,差人去告诉我。”


    “我知道呀,我知道,不用一遍遍说。”提及太子,又想到今日在皇宫中皇权的压迫感,云央心生厌烦,“我都长大了,姐夫你不用这么耳提面命着管着我。”


    薛钰神色忽然变了,冷笑道:“你长大了就不用我管你了?好啊,进了一趟皇宫,就不需要人管了?是啊,我都忘了你早就有了脾气,不再是那个需要我护着的云央了。是我总忍不住管你……”


    云央望着他沉如水的面色,懵了,“你、你怎么又生气了?行了行了,你管我,你想管就管呗,哎呦真是的……”


    第46章 两人共梦


    薛钰半夜里披衣坐起,想起云央的眼泪,久不能寐。


    前半夜又做了梦,他触碰过她之后,那些梦都变得更真实了。还是用了冷水,去浇灭那些癫乱的欲望。


    水越冷,身体越热,要跟他作对似的,愈发压不住。


    从起初的自厌,冷眼看着它不甘地平息,到后来去试着触碰它后脑海中关于云央的一切一发不可收拾,青年败下阵来,平静地接受。


    推开窗,月色朦胧,灯影摇曳。


    温柔的月色洒在临窗而立的青年身上,春雨绵绵,无声无息地浸润了青年身上的薄衫。


    微微的凉意袭来,薛钰望着院子中的荷塘,雨水滴落泛起细密的涟漪,大大小小的圈。


    圈为圆满。


    他与她,焉能圆满?


    她对他全然无意啊……


    她生的貌美却不自知,对他绽放那妩媚又清纯的笑颜时还带着看长辈的懵懂信任。


    而他,却对她生了龌龊的心思。


    若云央也喜欢他,若她对他有半分不同……


    薛钰想起云央发间馥郁甜香的气息,却半分也抚慰不了他了,他发现越靠近她,就想要的越多。


    良久,青年嗓音低沉而冷淡,吐出两个字,“云央。”


    薛家重诺,救命之恩当永结秦晋之好守望相助。


    他要娶的是云家女,为何不能是云央呢?


    他要她。


    夜半云央醒来,望着帐子顶,久久不能平静。


    梦境中那人声声唤着她央央、央央……


    小名亲近人都唤,可从未有人能叫的那么温柔深情,带着慵懒和暗哑的鼻音,叫得她面色绯红。


    她的小名怎会从他的唇齿中溢出……


    更令人羞耻的是,她听闻他唤她,还主动抱紧了他。


    梦境的最后,帐子里昏暗,看不清彼此的神情,二人却紧密相拥,气息相闻,他急促而难耐地吻着她,令人脸红的声响梦呓一般,又如她看过的春图香艳。


    她从未见过薛钰那般动情模样,与平日里的克己复礼端方清冷全然不同,他像是被引诱的谪仙,微微掀起眼帘,气息颤抖,清冷皮肉下的喉结翻滚,舌尖轻柔,充满了难以形容的禁欲、堕落……


    如一滴水滴入平静的心田,泛起细密的涟漪,一圈一圈漾开,荡漾在她心头久久不能平息。


    云央坐起身来,双臂搁在膝头,默默看着被春雨打湿的窗纸……


    这是怎么了,难道她也如薛钰所说,孤身寂寞?


    怪不得女子及笄后要议亲呢,云央想,可不能再做这样可怕的梦了,姐夫那样的端方君子,怎容人玷污,即便是她,即便是在梦里,也绝不可以。


    翌日,云央起得很晚,醒来之后脑海中那荒唐的画面仍然挥之不去,她呆呆坐了会儿,姐夫温柔缱绻的神情,和他手指伸进她衣襟中令人心颤的触感……


    可怕的是她竟然生出了贪婪的渴望,希望他能再重一些,再久一些,仿佛什么被点燃了。心里隐约的愧怍更甚。


    自己怎么能梦见姐夫呢!这也太……


    她对不起姐姐,对不起姐夫!


    疯了吧?怎会这样!?偷了姐姐东西的愧疚和羞耻几乎淹没了她。


    春日里蓬勃的绿色透过窗纸映进来,非但没有让云央感到清凉,还燥热起来,一手抄起团扇慌乱地扇着。


    美色误人啊!


    都怪那薛钰容色太过,本以为总看着他,她已经习惯了,都怪昨夜他忽然靠近,那一张俊脸陡然间放大,怎那般会媚人!?


    云央气鼓鼓地去了四夫人那,决定再把放下了多日的相看之事捡起来。


    四夫人院子里的水潭里锦鲤长得肥胖,柳絮飘下来掠过水面,便被那锦鲤争相抢了去。


    微风一吹,还有一股子酒味儿扑面而来。


    四夫人晌午时才与本家妹妹热热闹闹吃了席面,提及旧时憾事终得偿所愿,她这个当姐姐的亦觉得欣慰又感慨。几番推杯送盏,又哭又笑,姊妹俩便喝了不少。


    原是她这妹妹年轻时得一麟儿,养到了七八岁,带出去野游的路上,一个眨眼的功夫竟不见了,之后找了好些年,也没有什么踪迹。


    这些年虽然又有了第二个儿子、第三个女儿,她这妹子也依然没有放下那孩子,常常半夜坐起都意难平,那可是养到了七八岁的孩子啊,第一个孩子。


    四夫人记得那孩子天资聪颖,性子沉稳,不像同龄男孩那样聒噪,看向人的时候有种虚心听教的乖巧。


    本以为母子缘薄,今生再难得相见了,怎料阴差阳错几经辗转,那新晋的探花郎竟就是当初失踪的孩子。


    四夫人听着自己妹妹含泪带笑地诉说探花郎在金殿之上向圣上陈情,遥想自己多年前与生母走失的情境,言语间恳切,连圣上都为之动容,派遣东厂寻人,那自然是能寻到。


    姊妹俩抱着哭了许久,脸不知是哭的还是被酒熏的通红,四夫人不忍妹子太过伤怀激动,便遣了人哄着妹子回府了。


    云央走到月洞门前,正巧碰见一华服妇人,削肩蜂腰,鹅蛋脸,眉目清秀,与四夫人有几分相似,身上有几分酒气。


    妇人眼角仍有泪痕,垂首掩面而去。


    云央见了四夫人,四夫人半眯着眼,眸光潋滟,像是才从什么激烈的情绪中脱身而出。


    四夫人眯起眼,门外的的繁花正盛,却都不及那少女春色无边,让人看了就心生欢喜。


    少男少女身上蓬勃的朝气,真是让人欢喜啊。


    四夫人招招手,“央央过来了?”


    四夫人酒还没醒,几碗醒酒汤下肚,情绪倒是愈发不可控了起来,拉着云央的手说了许多。


    说了她这外甥命苦,本投了个好胎到勋贵人家,但那有什么用,不还是半道走丢了,听说是被一贫农收养,来上京的路费都是乡亲们凑的,官服里的里衣都打着补丁,寒门难出贵子,资源大都被掌握在世家子弟手中,不知吃了多少苦,才能得一朝金殿传胪。


    中了探花,金殿寻母,是为纯孝。


    云央握着四夫人的手,听的认真,时不时给她擦擦眼泪,说话间只觉时短,日头竟都西斜,到了晚膳时分。


    婢女才布菜好,就听院子外一阵嘈杂,大宅院的婢女小厮都是受过严格的规训,一般不会如此失态,四夫人脸色微变,刚站起身来就见小厮在门外急匆匆道:“四夫人,公子、公子他回来了!”


    “回来就回来,慌什么慌?”四夫人不悦道,“是没见过大公子么,如此不成体统,像什么样?”


    “公子他、他受伤了……”小厮道。


    云央霍然起身,不等四夫人再说什么,便向大门口走去。


    两个时辰前,金殿之上,薛钰脊梁挺直,一双眼眸沉静,泛着从容坚定的光。


    “薛卿今年二十有四了罢。”皇帝先是闲话了家常,之后语出惊人,“朕听淑妃说,薛卿与夫人情笃,夫人有一小妹,正值韶华,昨日入宫,骥儿与那女子甚是钟情,不如朕今日就做了这个媒,卿意下如何?”


    金殿之上寂静无声,金针落地尚可闻。


    “臣之妻妹顽劣,昨日与八殿下在御花园中多有不睦,若淑妃娘娘仍心有不甘,臣愿代其受责罚。”薛钰的声音平静。


    他猜到了淑妃会闹,会在皇帝面前讨伐他,独独没猜到淑妃竟要云央嫁她那傻儿子,真是丧心病狂。


    虽是意料之外,却并未乱了分寸。


    “多有不睦?”皇帝有些纳闷,“朕听闻骥儿对她颇有好感,怎会不睦?”


    “昨日在御花园,臣之妻妹未见过八殿下,误把八殿下当做那刺客或狂徒,误伤了殿下后受淑妃娘娘责罚,受了惊吓,今日仍未缓过来,恐无缘侍奉皇家。”薛钰俯身跪在大殿上,“臣愿代妻妹受罚,请淑妃娘娘发落。”


    这一番话把昨日之情景说了个大概,皇帝本不是偏听偏信之人,但淑妃护犊子的名声早就传遍了,八皇子是个什么痴傻模样谁人都知,再加上薛氏乃清流,皇帝自薛钰三元及第起,就看着他从惊才绝艳的天之骄子,变得日渐沉稳,是往直臣纯臣的路子去培养的,怎能因为曲曲婚事就搞得君臣不睦?


    皇帝知道其所言“刺客、狂徒”是给皇室留了面子。


    罢了,也不能按头强娶不是?


    皇帝虽然不知昨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也能想到多半是自己那傻儿子强取豪夺,这年轻文臣昨日定是当众搏了淑妃的面子,现在也叫他下不来台,事关皇室尊严,不能不罚。


    皇帝看了丹陛下跪着的青年。


    不是没有更好的解决法子,他却选了毫无退路的这一种。


    虽看似稳妥妥帖,面面俱到……


    皇帝于香筒中升腾的袅袅青烟中眼睛眯起,这个年轻权臣明明沉稳了不少,何故又浮躁了起来?


    “既如此,薛卿自行去慎刑司领十大板罢!”皇帝淡淡道。


    薛钰去领了板子,回到薛府时本不想惊动太多人,但恰逢守门的是新来的小厮,一见他衣衫染血被人搀扶而来大惊失色,登时就把消息传了进去。


    薛钰蹙了蹙眉,面露不悦,刚想责罚小厮多嘴,却见云央面色焦急地自不远处疾步而来。


    青年薄唇勾起,在她迎上来的一瞬倒在了她怀中。


    云央心中隐隐料到姐夫是被她连累至此。


    淑妃到底是宫妃呀,八皇子即使是傻子,那也是皇帝的儿子,怎容她推到水里就推到水里,就这么算了的……


    云央搀着薛钰,只见他后背本是朱红色的官服已被鲜血浸染成暗红色,宽而平阔的后背上衣衫略褴褛,露出翻起的皮肉来,他高大的身形一晃,无力地靠在她肩头。


    “姐夫……”云央吃力地扶住他,眼眶红了,“我对不住你,都怪我不好。”


    “不怪你。”薛钰摇摇头,面容苍白,额头沁着细汗却难掩俊美,似是在极力忍痛,语气温和,“搀我回浮山阁罢。”


    云央还是第一次进薛钰的卧房。


    可以用古朴素雅来形容,黑与白,并无多的颜色,墙壁上悬挂着的枯山水图满是寂寥禅意,连屏风都是紫檀木暗竹纹,让人看一眼便心生沉静。


    他的帐子是银鼠灰色的,银勾勾起帷幔,整齐地叠放在脚踏上。


    云央心中升起一丝丝异样的感觉。


    她还是第一次进除表兄表弟之外的男子的卧房呢。


    府医来了还不够,薛老夫人请了上京中对于皮外伤很有心得的郎中过来,看过之后给开了方子和敷药。


    “郎中所言定是把最坏的结果先说出来,祖母,莫担心啊。”薛锦扶着老夫人出去,“让大哥哥好生歇歇吧,大哥哥身子骨一向强健,不日定会恢复的。”


    薛老夫人已了解了个事情的大概,在薛锦的搀扶下走出薛钰的房门,回眸看了一眼云央,眼神复杂。


    她这孙儿自小便像个大人,行事周全,从不会这般鲁莽,在金殿之上众目睽睽之下拂了圣上面子……


    愧疚与恐惧交织,云央远远看着婢女端出一盆盆染血的水,看着郎中肃然的神色,心中愈发惴惴不安。


    待薛老夫人走后,云央重新进到内室。


    即便婢女们已经勤快地收拾、更换过了带血的衣物和被褥,空气中还是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和苦涩的药味。


    薛钰安静地俯卧在床榻之上,乌黑的长发披散着,有一缕垂下。他褪去了衣衫,露出背脊来,冷白的皮肤上皮开肉绽,覆着的白布巾被鲜血染红,几乎不忍直视。


    “回去罢,别吓着你。”薛钰睁开眼道。


    云央望着他的侧颜,他微阖着眼,苍白的病容难掩俊美,比起平日里的神姿高彻,多了几分破碎。


    云央的心揪了起来,快步走上去,走到他面前,动了动嘴唇,又不知该说什么。


    “过来些。”薛钰道,“既然过来了,就凑近些,要不我怎么为你擦眼泪?”


    云央一怔,下意识抬手抚上自己的脸颊。


    手背上一片水迹。


    她何时竟哭了……


    见她不动,他撑起手臂要起来,云央如梦初醒般俯身去扶他,又顺手将他垂落的长发放在胸膛前,“姐夫,你快趴好,别动弹。”


    对上青年温和的眼眸,午后的光和煦,映照过来,琉璃似的清浅温柔。


    即使受了这样重的伤,他仍是谈吐得体,让人心生熨帖,“央央不必过于担忧,也就十大板子而已,慎刑司未下狠手,上了药,即可恢复了。而且此事与你无关,昨日是我没有及时赶到,若是我将你带在身边,就不会害你受那样的惊吓,更不会让你被人轻薄。”


    说罢,他余光瞥她,那晶亮的眼眸果然水色更甚。


    云央面露愧色,咬唇道:“姐夫,你、你、你又救了我一次,我该怎么报答你呢……”


    她都听婢女们议论了,是那八皇子要她,是姐夫执言,把她一人之过揽在自己身上,在朝堂上直接驳了天家颜面。


    薛钰伸手为她抹去眼泪,嗓音微哑,“若央央真有心报答,那便日日来为我上药吧。”


    云央一怔,“啊?”


    青年衣襟敞着,露出的脖颈修长,一滴汗珠顺着微滚的喉结滑落,俊美的面容泛着病态的潮红,垂着漆黑的眼眸看着她,带着一种难以忽视的侵略感。


    午后的日光映着蓬勃的绿意,有点晃眼,她对上他深邃的眸子,不由得看得痴了,是她的错觉么?


    薛钰注意到她微红着的面颊,薄唇勾起,胸臆间泛起如饮了酒似的微醺。


    云央听到面前人似有似无地叹息,高大的身形将她完全笼罩,“怎么?嫌弃姐夫,不想给姐夫上药?”——


    作者有话说:暑假家里人多了起来,很难静下心创作,我写文就得没人没声音才能写出来。


    存稿消耗完了,之后落笔总觉得词不达意,唉,也不知道写的好不好,看评论是我最大的乐趣啦,有没有在看的宝子能跟我说说(探头探脑


    第47章 不依靠姐夫,还想依靠谁?


    云央抬起一双泪眼看他,摇了摇头,认真道:“不嫌弃的。姐夫受伤与我脱不了干系,我定然负责到底的。”


    薛钰淡笑,她倒是仁义。


    “怎么个负责法?”薛钰盯着她水润的眼,“我若是因此落下个残疾,央央可会一辈子顾着我?”


    云央的眼泪又落了下来,“不会的不会的,姐夫,一定不会这样的,都怪我,是我给姐夫招了祸……”


    “别这样说。”薛钰道,“你入宫本没有错,你在御花园观景也没有错,错的是八殿下顽劣,错的是公主殿下没有及时赶到,此事与你无关,谁都不能指责你半分。”


    他忍痛起身将她拥入怀中,“别哭,是姐夫的错。”


    错在摒弃了曾坚守的原则和底线,错在让自己一再失控,想要你的念头一日比一日甚。


    为了独占你,起了卑劣的心思,打着曾不屑的“姐夫”的名号靠近你,只为你能多在我身边片刻。


    “是姐夫的错,没有把你一直带在身边,才让淑妃给了你委屈受。你没有错,央央。”他将她抱得更紧。


    云央将脸埋在他的胸膛,他拉过她温软的手环上自己的腰。


    后背上的伤处传来的痛楚被心中霎时涌上的甜蜜所掩盖,青年额角渗出细密的汗,却仍不敢发出一丝痛呼。


    他怕惊扰她,她会松开他。


    “公子……”簌青带着熬好的药进来,就撞上了这一幅景象。


    平日里温文端稳的公子衣襟半敞,紧紧抱着云二姑娘,云二姑娘在公子怀中竟那么娇小……


    而云二姑娘的手正大刺刺地放在公子渗着血的伤处!


    簌青惊在原地,不知要不要出言阻止,可云二姑娘越抱越紧,公子那伤处的血又流了出来!


    “二姑娘。”簌青还是唤道,“药熬好了。”


    云央身子一抖,如梦初醒回了神,抬眸看着薛钰低垂的眼眸,惊得赶紧松开了他,低垂着头,耳朵根都红了。


    薛钰气息沉而不稳,顺手放开了云央,侧目看着簌青的目光晦暗难言,充满了不耐。


    簌青登时如芒在背,放下药罐,低声道:“公子,背上又出血了……我拿敷药和更换的布巾来。”


    说罢,赶紧退了出去。


    看着云央红透的脸,薛钰心中的愉悦言溢于表,如果云央此时也抬头看他,便会看到与平日里沉稳的模样全然不同的姐夫。


    薛钰稳了稳心神,微微咳嗽两声,伸手扳过她的下巴,淡笑道:“央央怎么脸红了?”


    青年的手指修长干净,骨节泛着薄红,棱角分明而流畅,隐有青色的脉络凸起。


    云央想起曾夸赞过宋放鹤的手,实则姐夫的手更好看,好看到移不开眼。


    对,自己肯定是因为看了他的手而脸红。


    “我没有,没有,热的。”云央故左而言他。


    薛钰温和地笑了笑,“那往后让他们拿冰盏过来。”


    *


    四月里是草长莺飞的季节。


    薛府里满园的姹紫嫣红,青湖里的锦鲤成群。


    日头正好,云央半边身子浸在明晃晃的光里,倾身向前的剪影如同凝在古画上的仕女图,袖中探出细白的腕子,在炎炎日光的照射下莹白温润,与枝头开得妖冶的花相映成趣。


    芳月很想在树下面叫:“姑娘,我去帮你摘吧,太危险了,下来!”


    可她不敢出声打搅,怕惊着云央适得其反,便静静立在一侧,见云央从花红柳绿中笑吟吟柔声问她,“这朵怎么样?姐夫他挑剔,我得挑枝头最好的一枝给他。”


    “这朵很好。”芳月道,“公子肯定喜欢的,姑娘快下来吧。”


    云央心满意足地跳下树,其实她已经好久没有上树了,尤其是身上穿的这衣裳衣料金贵,哪禁得住刮擦撕扯。


    可想到姐夫现在卧病在床,若能看到园子里最亮眼的那抹春色定然心生欢喜,她便愿意铤而走险上树为他采摘。


    少女指尖微微泛红,那朵娇花随风摇曳,甚美。


    浮山阁。


    窗纸外竹影重重,透过半开的窗扇映了几分蓬勃的绿意进来。


    薛钰从床榻上下来,倾身推开了另一扇窗。


    过了半月有余,从最初动不动发热,到现在已经好了个大概。


    听院子里有动静传来,薛钰重新回到了床榻上。


    “灵均哥哥。”薛锦过来,脸上带着笑,手中拿着一枚鹅黄色的菱形纸包,“哥哥可好些了?这是我昨日与母亲去寺庙里求的平安符,可保哥哥平安,哥哥可要时时佩戴才是啊。”


    薛钰清俊的脸上是温润的笑,却并未伸手接那平安符,“多谢妹妹心意,我暂时还不便佩戴此物,放在那罢。”


    “可是方丈说要贴身佩戴……哥哥不便贴身戴,也得放得离自己近些。”薛锦瞅了一眼薛钰,“大哥哥这皮外伤都拜那云央所赐,她之前不是相看了许多人家么,怎么没一个人看上她啊?哥哥你为她指派一门婚事罢,快些把她嫁出去,免得她跟个扫把星似的再连累哥哥……”


    云央从外面走进来,手臂抱着捧娇艳欲滴的花束,言语间尽是欢快,“姐夫,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来?”


    少女双眼弯弯,微微歪着脑袋去闻怀中的花,神情既妩媚又天真。


    薛钰直起身来,笑靥深深,“拿近些我看看。”


    云央见薛锦在,先是一愣,颔首微笑打了招呼,便朝着薛钰走去。


    薛钰对薛锦道:“锦妹妹的心意我收下了。天色看着要下雨,别把妹妹淋在雨里了。”


    薛锦神情幽怨,见那束野花被薛钰放在床榻边离他最近的地方,而自己的平安符却都近不了他的身,气恼道:“哥哥这哪是不便用我送的平安符,分明就是嫌平安符不如野花香。”


    “锦妹妹这是说的什么胡话?花无需时时贴身,而那平安符我实属是无福佩戴,妹妹莫要误会。”薛钰道。


    薛锦还想说什么,但看大哥哥虽然还是笑着,却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闷闷道了声知道了,便提裙走了。


    午后幽静,仅有蝉鸣阵阵,暖风酥骨。


    云央低垂着眉眼,脸上没什么表情。


    薛钰将艳红的娇花放在鼻息间细嗅,唇角勾起一点笑意,“你把那平安符拿的离我远些,烟火味重,闻了难受。”


    云央瞥了他一眼,似是自言自语,“我这花哪有人家的平安符有效呢,姐夫这倒是热闹,早知道她在,我就不来了。”


    薛钰很是喜欢看她这促狭模样,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你不喜欢,我就不用她送来的东西。”


    “我这幽州来的野丫头哪能比锦姐姐与姐夫亲厚。姐夫因为我而不用人家送来平安符,若是真保不了平安,又得被人说是被我这个扫把星连累,我可担不起这责任。”云央绞着长发,漫不经心道。


    薛钰微微一笑,放下手中的花,倾身凑近看她,“你自然是担得起,也不过是像这段时日,多服侍服侍我罢了。”


    云央将花枝捏在手里,他冷不丁凑近,他身上极淡的药香混着幽凉的冷香袭来,温热的呼吸洒在她耳畔,云央心跳骤然加快,手中的花枝子硌进手心,生疼。


    满室阖然无声,暖风带来青湖的水汽和春意,薛钰安然欣赏她羞赧又无措的模样。


    这般模样,他曾见她在那宋放鹤面前露出过。


    如今看来,如此生动,怪不得宋放鹤那小子还纠缠不休。


    只是以后,他要她只能在他面前笑,只能对着他害羞。


    “老夫人给我指了门亲事,那人家姓张,不知姐夫听说过没有?老夫人说那人家满门忠烈,张公子是幼子,能文能武的。”云央忽然道。


    薛钰垂着眼,将她手中的花枝接过,淡声道:“听说过,与薛家是世交,的确是满门忠烈,永嘉年间亲王谋反,战乱不断,张家的男人拱卫京师,死了大半。但现在张家只是个空壳子,你嫁过去倒是省的维护许多麻烦的关系,张小公子与你年岁相当,还得是祖母出面,的确是有心了。”


    “那就是说张家公子靠谱?”云央递上一盏清茶,眼巴巴看着他。


    “嗯。”薛钰接过,垂眸饮茶,轻轻吹了吹茶沫子,随口道,“那便约张公子来府上吃饭吧。”


    “那……约什么时候呢?姐夫可以来作陪吗?”云央道,抿抿唇,“我还是想让姐夫给我把把关,帮我看看。我看人不准,不想像之前那样平白的浪费时间了。”


    薛钰神情平静,只端着茶盏的指节微微泛白,“央央不必心急,就这月旬日吧,你的婚事,姐夫自然是要上心的,焉能有不看之理。”


    云央点了点头,嫣然一笑,“真的?就听姐夫的,谢过姐夫。”


    “真的。”薛钰淡笑道,“怎么又说谢,还没嫁人就与我这么生分了?”


    二人和好之后,薛钰眼瞅着云央又恢复往日对他的亲近,可这份亲近是对长辈的,毫无戒心,无关风月,并不是他想要的。


    但是现今,他也只能守着这份亲近,不敢轻易惊扰。


    “姐夫对我真好……”云央道,腼腆一笑,带着些苦涩,“这阖府里的人都想让我早些嫁出去,不管对方是什么人,只要嫁出去就好。免得在府里碍眼,别再招那八殿下惦记、招淑妃记恨。只有姐夫和老夫人,是真心为我着想,怕我所嫁非人,我最舍不得老夫人和姐夫了……”


    她不知不觉落了泪,缓缓道:“一直想跟姐夫说,谢谢姐夫,姐夫为我挨了板子,思来想去,都觉得亏欠姐夫的太多……还有幽州之事,一桩桩一件件,我都记在心里的。”


    薛钰受伤后一直在浮山阁里养着,并未出去,所以不知府中现在微妙的气氛。


    薛家即使再仁厚,也无法忍受薛钰因云央而受圣上斥责。


    要知道薛钰不是勋贵人家受荫庇的公子哥,而是薛家这一辈的掌舵人,在金殿之上不顾天家颜面为妻妹公然拒婚。


    八殿下再痴傻,也是龙血凤髓,云央能嫁他,已然是高攀了。为了一个幽州来的小丫头拒了皇子的婚,还受斥责挨了板子,真是荒谬。


    薛钰去寻帕子想为她拭泪,却摸了个空,只得伸手抚上她的脸颊,湿漉漉的触感,带着温热。


    他心中叹息,语气温和:“哭什么?谁给你委屈受你都尽管还回去,只要我在,薛家护得住你。”


    云央止住了泪,自言自语,“我怎么这么爱哭了,我以前不是这样的……好像在姐夫面前,就特别爱哭。”


    他专注盯着她微红的眼眶,温声道:“不在姐夫面前哭,那在谁面前哭?你失了双亲,不依靠姐夫,还想依靠谁?”——


    作者有话说:男二陆玠上一章已经露头了,马上正式上线。


    明日休息一日不更。


    我换了美美的新封面啦~


    第48章 五十两


    云央起身将花插在窗边的瓷瓶里,与天边的流云、庭中绿竹交相辉映,有一番别样春意。


    她才哭过,眼角仍有湿意,可看向他的时候,又破涕为笑。


    他极爱看她的笑容,只觉得她笑的开怀,他便也跟着心情愉悦起来。


    前几日她每日都来给他后背上药,起初他只是想着以此来接近她,但没想到她几乎上一次哭一次,哭到最后他都有些后悔了。


    尤其是她哭的狠了还低低伏在他后背上,胸前的柔软饱满就那样压在上面。


    薛钰不禁想,小丫头看着纤瘦,何时竟长得这么……


    分明不热,他却出了一身汗,腌得那伤处又痒又疼,薛钰一时不知是在折磨自己还是在折磨她。


    云央插好了花,又去院中接了捧清泉来洒在花瓣上,薛钰看着她进进出出的背影,风吹起银灰色的绡纱,掩盖青年神色奇异的面庞,他慢慢抬起手,手背上斑驳的泪痕已经干涸,留下弯弯曲曲淡白色的痕迹。


    他垂下眼专注地看着它,手背凑近唇齿,薄唇勾起,终是尝得属于她的味道,带着几分咸湿,一丝苦涩。


    宽大的书桌设在横窗下,绿意透窗铺出一片蓬勃,桌上的宣纸洁白,云央伸手推开圈椅,坐在上面低头执笔写字,这几日来看望姐夫,他都会留她练字。


    在自己房中写和在他这写也没什么区别,在这写,被青湖的风景环绕,安静幽凉,还能得姐夫更多指点,何乐而不为呢。


    微风拂过,竹影摇曳,云央乌发上的钗环发出叮当脆响。


    薛钰靠在软枕上,鼻息间是幽幽的花香,他的目光仿佛无法从那认真执笔书写的侧影上移开。


    写字是一件能够让人心静的事情。


    云央写着写着,感觉自己的心从未有过的平静,姐夫的理想抱负,姐夫对这世间的希冀,都藏在他随手写下的书稿里了。


    还有姐夫年少时游历大昭写下的游记,云央不禁遥想,那鲜衣怒马恣意风流的少年郎是什么模样,又是怎么变成现在清冷自持的薛钰的。


    云央呆呆望着桌案上的手稿,姐夫是这样好的一个人,对待世人都有着救世的仁心,更何况对自己的妻子?


    她对姐姐的以后很放心。


    “在想什么?”薛钰道。


    云央一怔,不知何时姐夫走到了自己身后,垂眸看着自己方才写下的几个字。


    云央有些慌乱地拂袖想遮,“还没写好,你别看……”


    他倾身过来,似是要教她,“我年少时,写字坠着沙袋,这样落笔即可稳而不晃。”


    被云央压着的宣纸上,端端写着“灵均”二字。


    薛钰唇角勾起,倾身将她半圈进怀里,手掌覆上她的手背,握住她的手,一笔一划地引领她写下“云央”二字。


    他的指腹有薄茧,微微摩擦着云央的指节,像是摩擦在她心上,云央的心跳震耳欲聋,自己的名字被他写的好好看啊!


    她微微侧目,对上他锋利流畅的下颌线,清高,倨傲。


    他环着她,幽淡的冷香混着淡淡的药味儿,一缕乌黑的长发垂在她鬓边,痒痒的。


    灵均,旁边是云央。


    四个字,不细看,其实笔锋很像。


    薛钰亦满意地笑了笑。


    “姐夫,你是怎么写字这么好看的啊,好像什么都能做的很好,起初我以为姐夫是个书呆子呢。”云央道。


    “大昭科举,不止是考学问。”薛钰淡笑,笑里藏着矜傲。


    “啊?那还考什么?”云央有些惊讶,眼含期待看着他,“我只听爹爹说,科举的时候要把人关着好些天,就得不停地写,写不完不让走。”


    紫竹帘半垂,过堂风带着青湖的水汽袭来,横窗格栅将枝头绽放的点点嫣红隔出模糊的光晕来。


    薛钰手上的动作停下,垂眸凝视着她。


    他知道她问的这些,即使他回答了她,对于她来说也没什么用,可她的目光那么期待,充满了对这个世间未知之事的探索欲,他便只想认真答。


    “科举是考学问没有错,但最终胜出之人,君子六艺都不会差。”薛钰最终说,“礼、乐、射、御、书、数,基本上所有世家子弟,自懂事起便一样都不会放松……”


    “啊,那这么说,姐夫还会弹琴?”云央惊喜道。


    薛钰面容沉静,微微颔首,只那唇角隐隐勾起。


    “姐夫书画双绝啊,也善骑射么?”云央狐疑道。


    侧目抬眼打量他,只见透过他略微松散的衣襟隐约可见结实的胸膛轮廓,又想起自己前几日为他上药,背脊触感紧实,宽肩窄腰的。


    薛钰点点头。


    “啊,真是看不出来呀。”云央感叹,“那这么说的话,难道武官也作的一手好学问?那为何我朝要分文官武官?为何有武官比文官高一格的说法?文官若需精通这么多的话,那岂不是吃亏?”


    “姐夫写的这个我看了,特别有道理,那既然姐夫一介文人都能写出如何整编军队,整治军纪,为何还要分文官武官呢?”


    其实这等盛世,三品以上文武并重,要入仕途,不可能有纯粹的武将,也不会有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官。


    她眼波盈盈,眉眼灵动,当她俯身拾起桌案上他写的《驭军略》废稿时,他趁机盯着她细致秀美的眉眼和嘴唇。


    她说什么都不重要了。


    簌青进来,看着公子从圈椅后俯身将二姑娘完全环在怀中,映着盎然的春意,二人有种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的情意在流动。


    他记得以前云二姑娘来浮山阁习字,都是与公子坐在桌案对面的。


    “姐夫你说话呀。”云央催促道。


    “央央说的都对。”他淡笑。


    簌青把脸别了过去。


    *


    楚钦是天馥楼的熟客了,此番被派遣至蜀州公办二月有余,好不容易归来,天馥楼里的姑娘们看见他便都迎了上去,场面热络,左拥右抱,香腮贴脸好不热闹。


    急切地拥着其中一个姑娘进了厢房,半刻钟再出来时,那风尘仆仆的青年眉目间尽是餍足过后的慵懒。


    姑娘抱琴唱了几支小曲儿,楚钦一双狭长的眼潋滟生辉,闲闲倒了壶酒,“别唱了,来陪爷说说话。我不在上京的这段时日都有什么新鲜事?”


    那少女脸上露出两点小梨涡,“新鲜事可多了,公子不知要先听哪件啊?我猜公子想听的是这一件……”


    “前几日新的探花郎簪花游街呢,我们姐妹在凭栏处唱鹿鸣诗,跳魁星舞,人家目不斜视看都不看,这个新的探花郎,好生无趣呢。”


    楚钦轻笑,“新的探花郎有什么意思,这也算新鲜事?怎么,我成昨日黄花了?”


    少女娇笑道:“楚公子可是吃味儿了么?那陆探花哪有楚公子您半分的风流倜傥呢!我看是一茬不如一茬啦。”


    “过来,让我好好瞧瞧你这张小嘴抹了多少蜜!”楚钦招招手,将她少女顺手揽入怀中。


    少女羞羞答答地靠在他胸膛,“公子离京的这几日,莹儿可从未接过别的客,一心等着公子呢……”


    这话在欢场花楼里说,那听听就罢了。但楚钦对这少女所说并不怀疑,方才她身子的紧致、迎合,他都懂。


    不多时,天馥楼的妈妈从阁楼上下来,看着莹儿腻歪在楚钦怀中,


    牵过少女的手将她拉起来,“莹儿跟公子时可是个清倌人,公子走的这两个月,这丫头打死都不接客,一心等着公子回来,若是公子真的中意莹儿,不如给这丫头添些妆面钱,就让她随了公子去。”


    说罢,笑着伸出五根手指头。


    五十两。


    莹儿眼巴巴看着那风流公子,脸上的酡红未褪,俏生生,怯生生,看着我见犹怜。


    楚钦喝了不少酒,办妥了差事又纾解完,心中快意,淡笑道:“莹儿?莹儿是好姑娘啊。”


    他随手从袖笼中掏出一张银票置在桌案上,对那满脸堆笑的妈妈道:“好生养着她,切莫强迫她接客。”


    莹儿习惯性弯了弯唇角,脸上的血色褪去,嘴唇动了动想说话却被妈妈按住。


    “楚公子好生大方,公子放心,莹儿在天馥楼就像在自己家一样,我定会好好看顾着她,就等着楚公子哪日想起她来。”妈妈笑道,说罢掐了一下少女腰间的肉,色厉内荏,“仔细伺候公子!”


    这银票,不止五十两。


    上京中多的是不缺银子的贵公子,宁愿花重金把相好的养在花楼,愿意收房带回家中的寥寥。


    看来莹儿没有这种福气。


    楚钦也乏了,回上京还未归家,起身要走,笑嘻嘻搂着莹儿在她脸上亲了一口,“等我得空再来看你。”


    莹儿惨白着一张脸,拉住他的衣袖,“为何,为何公子不愿要我……可是莹儿伺候的不如公子的意?”


    他愣了一下,轻叹一声,掐了把少女丰盈饱满的面颊,低声道:“傻丫头,嫁给我有什么好?哪有在这天馥楼里自在?我若是不姓楚,我都想到这楼里醉生梦死来!”


    莹儿不依不饶,抱着他不撒手,眼眶通红。


    楚钦淡笑,眉眼间俱是风流,一把横抱起她:“舍不得我?”


    少女被他骤然抱起,满头的青丝倾泻而下,将她惨白的脸遮住半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清澈生动。


    楚钦不禁想到了云央,心头微颤,抱着她又回到了厢房。


    几息之后,疾风骤雨,欢愉声渐渐平息,青年微阖着眼,呼吸由凌乱转为平缓。


    帐子里有女子低低的哭泣声,她一直盼着楚钦能带她出这牢笼,还将自己这些年存的银子都孝敬给妈妈,只求妈妈能管楚钦少要些银两,能让他看在她没多少钱的份上赎她出去。


    可一朝梦醒,竟都是她的一厢情愿,那床榻之间的温柔深情算什么?


    青年被她哭的烦了,起身,衣带拂地,赤足自顾自地去隔间沐浴。


    莹儿止住眼泪,缓了缓,跟着去伺候他沐浴。


    她俯下身,细致地为他清洗着,年轻的身体肌肉紧实,床笫之间急促抢夺可以算是凶猛,明明就是几个月都没有开荤,怎么会……怎么会就是不要她呢!


    莹儿愈发想不通,浴室中水汽弥漫,她的眼泪混着水扑簌而下。


    “我还没有正妻,故不可纳妾。”他终是心软了,解释道,“你可能明白我?”


    “那公子何时娶妻?”莹儿停下问。


    楚钦淡笑,“那要看她什么时候愿意嫁给我。”


    莹儿闭了闭眼,忍住心中酸涩,“公子果然是有了意中人,能否告知莹儿,是谁家千金?”


    “告诉你也无妨,薛家你知道么?薛钰的妻妹。”楚钦道,“你与她有几分相似。”


    莹儿愣了一下,脱口道:“薛家,薛大人的妻妹么?公子方才问京中有什么新鲜事,婢子还未与公子说完呢,就是有一桩,与这薛大人的妻妹有关……”


    第49章 生米煮成熟饭


    春意渐浓,草木葳蕤,已有了蓬勃的暑气。


    就要迎来了上巳节,踏青赏花,赏花也赏人,是未婚男女相看的好时机,关于云央的婚事,薛老夫人一直在有条不紊地准备着,上巳之前,就约了张家公子来薛府用饭。


    “云央出嫁,你这个做姐夫的准备给多少嫁妆?”老夫人呷了口茶,蹙着眉叹息,“这丫头可怜,没了爹娘,没人给她备嫁妆,咱们府里定不能亏着她,让夫家轻视。”


    “祖母放心,孙儿心里有数,定不会亏了云央。”薛钰手指摩挲着茶盏边沿,“祖母今日这茶,有所不同。”


    薛老夫人眼睛亮了,脸上终是露出了笑容,怕了拍他的手,“还是你嘴挑,刚换了茶就尝出来了?不是今日张家要上门么,我便拿出了龙团胜雪来……再尝尝看?”


    “龙团胜雪?祖母真是对张家优待。”薛钰突然一笑,垂眸看着茶汤中化开的银线水芽,“圣上赏赐的不过三两,祖母平日里都舍不得喝。”


    “那还不是为了你那妻妹?”薛老夫人道,说罢,在婢女的搀扶下起身到门口望了望,“看时辰,张家应该快到了吧?”


    “祖母好生歇着,孙儿这便去看看。”薛钰道。


    葳蕤花景绿意缓缓掠过,薛钰在庭中闲庭信步,听见前头有脚步声传来,他抬眸看去,便见云央从槿香阁的方向走过来,穿着条丹砂珠绣牡丹裙,明媚温和,分外生动。


    青春既貌美,就是比盎然的春色都动人。


    那衣裙绣工繁复厚重,连领口袖口都嵌着莹润的珍珠,在这灼灼春日未免闷热,云央挽起袖子,轻轻扯了扯领子,脸热的都浮上一抹红云。


    云央看见薛钰,面露欣喜,快步走过来,在他面前提裙转了一圈儿,“姐夫看看,这身成么?”


    他看了看她额头的汗,笑道:“这么热了么?还是把衣襟系好才是,一会儿张公子来了,当心招人笑话。”


    云央不以为意,嘟着唇,“在姐夫面前这样怕什么,这衣服又厚又重,我就凉快会儿,一会儿我就系起来。”


    薛钰脸上带着凉凉的笑,不知是该喜该忧,她根本没把他当个男人看啊。


    “时辰尚早,你们这是做什么去?”薛钰问。


    “我一早起来准备,装扮好了又怕坐久了衣裳坐出褶子,就只能在这院子里来回走走,静候张公子。”云央道。


    青湖边的角亭上有古琴。


    薛钰指了指角亭,温柔笑道:“之前央央问过我可会弹琴,想不想听?”


    “想呀。”云央雀跃道,“我还没听过男人弹琴呢。”


    以前在幽州,爹是个大老粗,哪里会抚琴,娘也不通音律,家里的那些亲戚哥哥弟弟的,更是不会附庸风雅。


    行至角亭,薛钰坐定,如玉的手指抚在琴弦上,琴声如水漫上来……


    少女听得痴了,这琴声与她以往听过的丝竹管弦声都不同,如泣如诉如私语,到激昂之处又铮然可泣,尾声寂寥,勾抹之间颇有绕梁三日仍不绝之余韵。


    她闭上眼,细细感受心中难言的悸动,再睁开眼时,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亮晶晶的,赞叹道:“姐夫弹得真好,姐夫弹琴的样子也好好看啊……”


    “想学么?”他笑的温润如玉。


    “我能学会吗?”云央道。


    薛钰带着她坐在琴案前,垂着眼帘,俯身带她撩动琴弦,“这样,手指绷紧些……”


    他的下巴在她鬓边,云央屏息凝神,哪里听得进他在说什么……


    半晌,薛钰停下,声音瞬间冷沉,“看着我。”


    云央扭头看他,他清俊的面容在繁花盛景中冷峻起来。


    薛钰手指摩挲着少女的脸颊,淡淡道:“你不乖。”


    “……姐夫教得好,是我愚笨,就是学不会。”云央别过脸,低下头喃喃道,“姐夫别教我了,白费时间。”


    他勾唇一笑,慢悠悠道:“愚笨?只怕是你的心思都飞到那素未谋面的张公子那去了,无心与我学什么琴艺罢?”


    云央急了,“我根本没有想那张公子,我连见他都没见过,有什么好想的呀!”


    薛钰心头愉悦,面上却不显,只道:“当真?”


    “当真!”云央道。


    “笑一笑。”薛钰忽然道,“对我笑一笑,像你对太子、对宋放鹤那样笑。”


    云央不解地望着他,有些懵了,但看他语气恢复了温柔,应该是不生气了,唇角就不自觉地弯了起来。


    薛钰道,“一会儿见了张谦,不要这样笑。”


    “啊?”云央不解。


    “女孩子家,端着点,才可让男子珍视你。”薛钰温声道。


    前院请了戏班子来,此时咿咿呀呀的婉转小调传来,动静也大了起来,云央盈盈向薛钰一拜,“姐夫教导的我知道了,那我就先回槿香馆候着了。”


    说罢,带着芳月扭头就往青湖边走。


    “芳月留下,帮我去取方砚台来。”薛钰在云央身后道。


    云央没多想,就把芳月留下了。


    薛老夫人宴请张家夫人和公子,阵仗弄得很大,整个薛府都活络了起来,随着日头西斜,没有一处清净的地方,她也跟着紧张了起来。


    好像不管见没见到张公子,不管她是否喜欢,这门亲事都得这样定下了。


    方觉得心里怪怪的,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云央沿着青湖走,到月洞门前,正遇上了薛锦,薛锦身后是许久不见的楚钦。


    楚钦一身月白色衫子,玉冠束发,皮肤黑了些,但眼角眉梢的风流写意不减,见到云央,迎了上来,“云央妹妹,许久不见。”


    “楚大人好。”云央微笑道,“今日宴请之人也有楚大人么?”


    楚钦一愣,闷闷道:“妹妹倒是直白,我来,妹妹不欢迎?”


    他的心思不说全在她身上,也有一多半是认定了她,可她和他之前好像有道跨不过去的鸿沟,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薛锦在一旁阴阳怪气道:“才来薛家多久,倒像个主人了。楚钦哥哥可比你来得早。”


    微风袭来,长长的水廊泛起一阵沁人心脾的凉意,云央方才心中的燥热褪尽,无心与薛锦拌嘴,反正她与她的矛盾不是一天两天了,她也无意开解,又不是靠薛锦吃饭,也不是要一辈子生活在薛府。


    刚要走,胳膊上一重,云央抬眸看去,只见薛锦看着她乌发上四夫人送的那套和田玉头面,阴阳怪气道:“你、你头上戴的是……这是怎么来的?这和我的那套比,怎么水头还比我的那套好……雕工也是更胜一筹?可我的那套是孤品呀,是大哥哥从和田带回来的玉料打磨切割而成,又找了名家雕刻,送到我手里都用了大半年的时间,绝无仅有的呀,你怎会也有……”


    云央打量她一眼,笑的无辜又天真,抬手摸上发簪,“我这头面是人送我的,人家说这头面随便一个香粉铺子都有,让我放心戴。锦姐姐,怕不是你被坑了吧?”


    薛锦的脸又青又白,瞠目结舌。


    楚钦忍着笑,拍了拍薛锦的肩膀,“你们别一见面就斗嘴,多大点事,我再给你买一套就是。”


    薛锦看着云央远去的背影,气恼道:“我就不信她真看不出那套头面有多好?”


    云央边走边心里嘀咕,她还真没注意这套头面有何不同,现在想想,那玉质触手温润,观之通透,一看就不是俗物啊,是她眼拙,看多了黄白之物,竟没注意此物的不同。


    四夫人将此物赠予她时的说辞定是自谦了,云央想,得去谢谢四夫人才是。


    而另一边,薛锦对楚钦幽幽道:“楚钦哥哥喜欢她什么我不管,喜欢为何不争取?早些把她娶走才是,免得她搅得薛府乌烟瘴气。”


    “我怎么不争取,那今夜我是来做什么呢?”楚钦负手而行,脸上那套官场和名利场惯用的笑容褪去,“我不知为何你大哥哥就是不愿把云央给我,若说风流,哪个男人不风流?不风流那都是装的,骨子里都一个样。”


    薛锦道:“我祖母很是看重张家与云央的婚事,但我担心张家公子看不上云央,会找个托词否了这门婚事。若非如此,祖母也不用这么大阵仗,似今日就要赶鸭子上架定下来似的。”


    暖风如织,温柔掠过青年清俊的眉眼,那双见人就带着温文笑意的桃花眼中,现在只有一片寡淡。


    楚钦点头,道:“张家满门忠烈,虽不如前朝那般鼎盛,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张小公子对于自己的婚事是有主动权的,这样的人家不求正妻光耀门楣,只图个自己中意吧。这也是我最担心的……”


    “所以,楚钦哥哥,要不要我帮你一把?”薛锦神色怪异,倾身附上青年耳边悄声说了些什么,“……不如生米煮成熟饭罢,今日众目睽睽之下,云央不嫁也得嫁。”


    自云央入府,她就极讨厌她。


    云央凭什么让祖母爱怜,凭什么抢了大哥哥的关注?


    又凭什么要让她摊上张家这门好亲事!——


    作者有话说:下章陆玠上线


    第50章 我姓陆,单名一个玠字


    薛锦清秀的眉眼有着不符合这个年龄的怨毒。


    灼灼日光下,楚钦一袭紫缎泛起浓重的光晕来,衬得那本如冠玉的面容愈发捉摸不透。


    “锦妹妹的意思是,要我□□了云央?”楚钦似笑非笑,眉梢一扬,手里折扇扇骨在水廊凭栏处缓缓击节,“这样好的计谋,何时想出来的?”


    薛锦道:“也没多久,就是越来越讨厌她了,也不知她有什么好,连公主都高看她一眼!八殿下喜欢她,大哥哥竟然还替她拒婚,还为此挨了板子,楚钦哥哥,你说云央是不是个害人精?”


    “云央是不是害人精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锦妹妹你可是个十足的害人精。小小年纪,同为女子,竟想出污人清白、逼良为贱这样的毒计。”楚钦那双温柔多情的眼睛里有着令人胆寒的阴翳,“我若在今夜污了云央清白,我倒是好说,落人口中不过一句风流,那云央呢?她当以什么身份、什么名声进我楚家?”


    不远处云层浅薄,透下几束光在青湖平静的水面上,浮山阁掩映在一片花白的芦苇中,银波泛起微澜,静谧悠远,薛锦却觉得恍恍惚惚,浑身发凉。


    “我对云央有意没错,但我楚钦不是强取豪夺之人,更不会用这下三滥的法子强占她。”


    “这计谋我劝锦妹妹赶紧收回肚子里,若被我发现端倪,我定告知灵均兄。”楚钦侧目看她,面露鄙夷,“薛家家风清正,锦妹妹可不要做出有损门风之事!”


    青年拢着广袖与之擦肩而过,从水廊一路往下,就到了浮山阁,楚钦不是第一次来这里,这次却有种心神不宁之感。


    他与薛钰颇有交情,也曾表露过对云央的心思,但薛家这阵子为云央斡旋婚事,明显是没有把他放在考量的范围内。


    云央的婚事是薛家做主,薛家是薛钰做主,琢磨来琢磨去,楚钦觉得还是得与薛钰正面表态,才有些胜算可言。


    至于方才对薛锦那丫头说的要看云央的心意,那都是表面上的话,盲婚哑嫁么,先把云央娶过来,不信日日夜夜守着她,她会不对他动心?


    进了浮山阁,簌青引领着往书房走去。


    推开门,见薛钰正端坐在案牍前,见他过来,抬眼看了一眼,“来了。”


    楚钦深吸口气,径直向薛钰走去,俯身长揖,“灵均兄,我对灵均兄的妻妹钟情已久,还请灵均兄做个媒,将云央嫁与我罢!”


    薛钰停下执笔的手,淡笑一声,蹙眉道:“才从天馥楼里出来没几天吧?云央她虽不是我亲妹,却比亲妹更让我挂心,她的婚事你也看出来了,连我祖母都颇为上心。她与你外面那些相好的不同,我劝你,别打她主意。”


    “灵均兄是觉得我看她孤弱,想纳她为妾?非也非也,只要灵均兄点头,我今日回去便回禀父亲母亲,三媒六聘一个不少,迎她做我楚钦正妻。”楚钦道。


    “不可。”薛钰道。


    楚钦那股子犟劲儿上来了,“为何不可?她到上京来第一个见的人是我,那时我就对她一见钟情,她嫁给我有什么不好?不说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就说我楚介然仪表堂堂,官职也不低,你究竟看不上我什么?既然灵均兄这边说不通,那我就只能去找老夫人给我做主。”


    薛钰眉眼低垂,重新执笔,平静道:“找老夫人没用。云央的婚事,我做主。”


    楚钦听出他话里的笃定沉稳,离得近了些,试探道:“什么意思?今日府上所邀张谦过来,难不成是老夫人一意孤行?那张谦与云央难成事?”


    “你急了?”薛钰淡笑道。


    “能不急么?我本来想再等等,怎料当值归来,连那八皇子都想染指云央!我看是等不得了,而且云央今年都十六了,明年开春十七,还没定下人家,那都成老姑娘了,她能等得,我也等不得了!”楚钦道,“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家老夫人把我催成什么了,我若再不成婚,她都得派人拆了云京的花楼!”


    居室里很静,临窗而立的青年执笔的手腕停滞在半空中,只余青湖潺潺的流水声。


    “我要她。”薛钰道。


    *


    云央去四夫人院子里扑了个空,府里来了戏班子,四夫人爱看戏,提前去戏台处看热闹去了。


    云央顺着树荫也往戏台方向去了。


    不管四夫人介绍的贵公子成没成,四夫人的这片热心做不得伪,更是她要心存感激的地方。


    云央抚了抚鬓边的发簪,触手温润,金银有价玉无价,方才看那薛锦吃惊的目光,就可想而知这套头面有多贵重。


    得好好谢谢四夫人。


    戏台临着青湖,在拱桥的另一侧,四面环水是以聚气藏风,又起到一个扩音的效果。


    此时天还没黑,就张灯结彩了起来,往来还未装扮的伶人云髻花垂,莲步轻移,行走间轻盈柔美,还有优雅曼妙的轻吟声传来,湖上隐隐有水雾弥漫,乍一看如太虚幻境。


    “四夫人,四夫人是哪个?府上来人倒是有一个,在这边,在后台,姑娘跟我来。”一留着山羊胡的男子急急忙忙道,给云央指了个方向,“就在那边。”


    进了帐子,红色布幔将光线隔的昏暗,扎着红绸的大衣箱二衣箱半开,露出姹紫嫣红的戏服来,蟒袍上的四爪蟒龙栩栩如生,还有明黄的朝服碧波海浪纹纹理细致,水袖半耷拉在桌案上。


    桌案上扮贵妃的头面上的东珠映得昏暗的内室泛着幽幽的光。


    油灯蜡烛、刀枪剑戟东倒西歪着,桌椅灯笼散落一地。


    “四夫人?”云央唤道,环顾左右,一片寂静,婆娑树影静静投在帐子上。


    隐有咿咿呀呀的唱腔朦胧传来,却无人应声。


    “四夫人,你在这么?”云央侧目越过那作假的百子屏风,踮起脚尖望幽暗处瞧了瞧,“我是云央呀,四夫人你在这么?”


    突然“噌”地一声自那百子屏风后传来。


    云央屏息静气凝目望去,只见一只修长的手扶上了屏风外沿。


    是个男子的手,不像宋放鹤和薛钰的手那般白皙细腻,一看就是劳作过,骨节明显,凸起的虎口略微粗粝。


    “何人、何人在此?”云央道。


    屏风后那人站起身来,约莫二十出头,一身墨绿色衣袍,身量比屏风要高很多,高大,单薄,身姿挺拔。


    他侧目向她看过来,眉骨很高,眉压着眼,是很正派的长相,望着人的时候,给人一种胸有成竹的笃定。


    仿佛是哪里见过……


    可云央搜肠刮肚都想不起来此人与自己是否是旧识,见他身上穿着带补子的戏服,应是戏班子里的伶人,扮演王公大臣的罢?


    此人剑眉星目,一身正气,虽还没扮上,那份直臣忠臣的气度就扑面而来,云央暗想,戏班子真会选人。


    那人起身,从屏风后走出来,手中拿着一个断了一根弦的月琴。


    云央的目光落在那月琴上,想来方才“噌”地一声,就是这月琴的弦断了。


    她刚想说话,就听帐子外有人声传来,“东西呢,怎么还没过来,东西拿来了没有?”


    男子蹙着眉,并不言声。


    云央咬唇,脑海中思绪万千,这伶人弄坏了月琴,只怕要受到责罚……听说戏班子里规矩森严,人有时还没乐器贵。


    “啊,那个月琴我弄坏了,一会儿就叫人给补上一个新的。”云央应道,撩开帐幔露出一张脸,“我是府上的云二姑娘,好奇戏班子是什么样的,就提前来瞧瞧,不成想,不小心弄坏了月琴。”


    对方由怒转为满脸堆笑,“原来是二姑娘?好说,好说。”


    待那人走后,云央指了指男子手中的月琴,莞尔一笑,“别怕啊,戏班子老板不会因为这个就责罚你的,我说是我弄坏的。不打紧,我再差人去拿个新的过来就是。”


    男子拱手一揖,“府上果然门风清正,姑娘被善待,亦是心善之人。”


    说罢,他扬了扬怀中月琴:“我并非梨园子弟,来此是为长辈寻治器之法。还未向姑娘介绍我自己,我姓陆,单名一个玠字,府上四夫人是我的姨母。”


    离得近了,陆玠的脸更为清晰。


    墨绿色的袍子,衬得他的脸冷白通透,有一种锐利的洁净。


    案条上的香炉祭月的香袅袅,云央脑海中浮现出四夫人曾告诉她的那个故事,原来这就是四夫人的外甥,新晋的探花郎,金殿寻母的那位。


    冷静,理智,看起来全然不像是会走丢的人啊。


    云央微微睁大眼睛,却又觉得不妥,垂眸行了个礼,“见过陆大人,我叫云央。暂居薛府,是薛钰薛大人的妻妹。”


    陆玠垂眸望去,新月般清朗的女子,莹白的脸上眉目细致如画,认真凝视着他,有种昔日故人来问询之感。


    俏生生地笑着,一身厚重的绫罗绸缎坠着,衣袍宽大厚重,显得人如弱柳。


    这便是今日府上的主角。


    陆玠道:“多谢姑娘善意,这月琴是我姨母的,听闻戏班子过来,姨母便想将早些年损毁的月琴想法子修好,叫姑娘生了误会。”


    的确是误会了,云央还以为他穿的这身绿袍是戏服,细看那补子,原是翰林官服,还有露出的里衣袖口,隐隐有着毛边。


    云央想起四夫人说他走丢后被贫农收养,出自寒门……


    “四夫人的月琴?”云央道。


    心想四夫人赠予她这么贵重的头面,她无以为报,若能帮四夫人修好月琴也算是心里稍安。


    “能否给我看看?”


    云央伸出手,青葱般的手指在窗口朦胧的光线下白皙净透。


    陆玠握着月琴琴颈,递给她。


    月华下,窄长的琴颈光滑,紫檀木雕着的花卉云纹细致,可握着琴颈的那双手虎口处却有一处裂口,裂口处长出了新的皮肉,颜色与别的地方有着明显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