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嫌我老了
血腥味化开在唇齿间,河水涌入口鼻的滋味如在昨日。
云央六岁的时候夏日贪凉,跑去附近的河里戏水,玩着玩着就离岸边越来越远,在她意识到不妙的时候,已呛了好几口水,脚也挨不到河床了。
朦胧的水汽弥漫,那一张英俊白皙的脸,还有他勒在她腰间的手,她惊恐之下狠狠咬了一口……
云央一直以为是神仙救了自己,因为自己神志清醒的时候已经在岸边了,而身边空无一人。
她趴在河岸上,有气无力地呜呜哭了几声,哭完之后又趴下,不知趴了多久,也没有人来寻她,环顾左右见无人看见,便灰溜溜地回家去了。
当时年幼,很怕爹娘知道了责罚,这事云央没有告诉任何人。
可那模糊又清晰的眉眼,还有口中的血腥气,她一直没有忘记过。
陆玠见这女子神色恍惚,想拿回月琴,可她的手却紧紧握着琴颈不松。
他向她投来问询的目光,“云姑娘……”
云央的脸有些白,目光艰难地从他虎口上移开,望着他,“陆、陆大人,你有没有去过幽州?”
陆玠蹙眉,“……去过。”
“真的?那你、那你……”云央脑海中思绪万千,斟酌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陆玠见那殷切目光流转,一双漆黑的眼眸上似是忽然蒙了一片水雾,涌动着难言的情愫,一时间怔然和她对视,他的心莫名乱作一团。
他只听她声音微颤,“你是不是在幽州城外的雀河里救过一个小姑娘?你是不是、是不是因为救了这个小姑娘,才与家人失散的?”
陆玠茫然点了点头。
那年夏日炎炎,与母亲行至幽州城外长亭,他趁着更换粮草的间隙到河边掬了一捧水洗脸,银色的流水如绸缎般,那绸缎中间隐约可见浮浮沉沉的一张小脸,那小脸憋的通红。
陆玠自小受大儒教导,见人有难,哪有不救之理?何况他会凫水。
他没有犹豫,跳进了河里将那小姑娘捞到岸上,只是这小姑娘好像受了很大的惊吓,竟一口咬在他手上。
陆玠心里念着自家车驾更换粮草的时间差不多了,在确认了小姑娘无碍后,便着急离去了。
而他的母亲发现他失踪后,惊慌之余离开了驿馆四处寻他,就这么与他生生错开。
一别竟是十二年。
午夜梦回,寒冬腊月衣不蔽体之时,吃糠咽菜腹中绞痛之时,被恶邻欺压,被小吏污蔑之时,他时常觉得那一个炎炎的午后就是一场梦,从没有儒雅的父亲和美丽的母亲,没有锦衣玉食的生活,也没有那如绸缎般的河水里溺水的小姑娘。
可虎口处的缺口长出了新的肉芽,又痒又肿,提醒着他,一切都是真的。
一切来的措手不及,咿咿呀呀的笙歌传来,戏台子已经搭建得当,长案上的香塔化成了灰,芯子里一息微芒隐隐闪烁,渐次黯淡。
陆玠恍惚看着云央,幡然顿悟。
原来,那一个夏天他真的救了一个女孩。
原来,他这十二年离散并非毫无价值。
“是你。”他道。
云央蹙着眉,眼里有灼灼的光,下意识地握住他的手,“是我啊……神仙小哥哥。”
她一直以为他是神仙来着。
就像戏文里唱的那样,路过的神仙救了落水的女子,积攒了功德,回九天之上去了。
可……她哪里是他的功德呀,简直是他的劫难。
若不是为了救她,他便不会与家人离散,便不会落入寒门。
也不知这十几年是怎么蹚过来的,怎么走到了上京,中了进士,在金殿之上又找回了自己本该有的人生。
他的手指粗粝,不苟言笑,衣衫都是磨毛的,身上那种洁净和认真,谦逊勤勉,是云央见过的那些矜贵公子哥都没有的。
她想回报他,却有种隔着沧海桑田的无奈。
云央有点想哭。
“陆大人,我……”她言语间哽咽,“过了这么些年,我,我一直记得你救了我,我不知救了我却害你与血亲离散,对不住,是我对不住你。”
陆玠无数次想过那个小姑娘是不是真实存在,可是真正看见记忆中梳着双环髻憋的脸通红的小姑娘于万千岁月中,幻化出落成现在青春明媚的模样,心中涌起的震动非比寻常,难以形容。
她活了下来,不再是脆弱的孩子。
长大了,还长得娉婷清丽,有种让人心生欢喜的美好,丝毫不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子逊色。
陆玠的手指被她温热柔嫩的掌心包裹着。
她歪着头,把下巴搁在他手掌上,微微阖着眼,贴上他虎口处的伤疤。
一种汹涌的酥麻感自手指窜到脊椎,陆玠蹙着眉,神情肃然,竭力整理着纷乱的思绪。
“对不起。”云央吸了吸鼻子,流着泪道,“对不起,陆大人。”
说再多对不起又有什么用,她不该害怕受到爹娘责罚就隐瞒了此事,若是告知爹娘,爹娘定会带着她去寻找恩人,或许他就不会无所依,也不会与至亲骨肉失散这么多年,就不会跌落泥潭困苦求生。
懊悔和惭愧化作流不尽的眼泪,她无措地喃喃道:“你就不该救我……”
陆玠看着她圆滚滚的脑袋,忍着自己手心传来又麻又痒的触感,声音冷静,他告诉她:“见人落水,能救,焉能有见死不救之理?这些年,我不曾后悔过救你。”
她松开了他的手,抬起一双泪盈盈的眼,无措地看着他,嗓间挤出两个音色不稳的字,“真的?”
陆玠道:“真的。就像姑娘方才为我掩盖琴弦受损之事一样。”
云央望着他坦然的目光,愈发觉得惭愧,道:“可是你不是伶人呀,是我误会了……而且救人性命和帮人遮掩,是不一样的。”
青年身形挺拔,如松如竹,与她幻想过许多次的一样。
诗文里写的那些美好的品质,好像都应该出现在他身上。
他是云端上的人,是泥泞中开出的花,是她此生最对不起的人。
陆玠将她的忐忑不安,沮丧后悔都尽收眼底,胸臆中那憋闷了十二年的遗憾豁然开朗,他救了她,她活得好好的,那他这些年的流离失所就是有价值的。
可不知为什么,他远没有自己想的那样理智冷静,就像现在,他不想再让她哭了,想伸手擦去她脸上的眼泪,想让她重新露出笑容来。
她的名字原来叫做云央,薛氏百年望族,又是文臣清流,她是薛钰的妻妹,能看出是被娇惯着长大的,眉眼间并无岁月赋予的苦难。
这很好。
半晌,他掏出袖中的锦帕递给她,“我不后悔救你,也没有怪过你。救人是我在世为人,受人教诲,该守的道义和底线。”
她还是在哭,哭得没有声音,默默地流泪,看得人心都揪在一起。
其实若说哭,最该哭的是他,她却哭个没完。
陆玠脸上露出一抹笑意,说话间,喉结轻轻滚动,昏黄的光勾勒出一条冷峻而精致的曲线,“别哭了,我救了你,是想让你好好活着,好好生活。你做到了,这便很好。”
帐子上有个人影移过来,影子由远至近,越来越小,越来越清晰,云央一看,雪白的衣袍,青玉冠束发,是姐夫薛钰。
“姐夫?”云央抬起一双泪眼。
顺着云央的目光,陆玠见一年轻男子,轻裘缓带,气度文雅,乍一看以为是哪家贵公子。
但云央唤他姐夫,他竟就是薛氏家主薛钰,那位雅冠上京的太子少师。
陆玠眼看着薛钰的神情自看见云央的眼泪后冷峻了起来。
“陆大人,这是何意?”薛钰径直行至云央身边,将她护在身后,满面寒霜,“陆大人可是在欺辱我的妻妹?”
云央扯了扯薛钰的衣袖,“没有,没有,姐夫你误会了。”
“我与云姑娘同在幽州,曾是旧识,提及旧事,不免伤感罢了。”陆玠淡淡道。
云央抬眸看他,见他眸光微动,明了他并不想让他们的这桩旧事被人知道,当下便顺着他说,“是啊姐夫,陆大人与我在幽州见过的。提及我爹娘,我就有些伤心。”
云央的眼睛温润潋滟,可怜巴巴地看着他,薛钰叹了口气,安抚道:“原是这样。我以为……莫哭了,岳父大人已然安寝,岳母尚在搜寻中,并非就真的找不到了。”
云央点点头,忘了松开薛钰的衣袖,对陆玠道:“陆大人,时辰不早了,那我和我姐夫便先走了啊。”
薛钰颔首,任云央牵着,目光轻飘飘掠过那年轻翰林。
戏台前的花鼓敲得咚咚响,往来伶人都扮上了,云央跟着薛钰穿梭其中,颇有种前世今生的恍惚。
云央还沉浸在与陆玠重逢的感慨中,眼尾的薄红未褪,神色恍惚,连薛钰注视着她都未察觉。
“陆玠是新晋的探花郎,为人正直,颇受圣上青睐。”薛钰道,“他的身世我了解过一二,怎与央央扯上了关系?”
“没有扯上什么关系,就是旧识。”云央敷衍道,转移话题,“诶,姐夫,你怎么会来这里?也是来找四夫人的么?”
“云央。”薛钰的脚步停下,“你在敷衍我。你现在好像不太愿意与我多说话?”
“没有啊,我、我就是心里有事,在想事呢。”云央心想,的确是在想事,只是这事不能告诉你。
陆玠不让说,自然有不让说的道理。
小时候救过她一命的情谊就是这么深,陆玠一跃成为云央心中最值得信任的人。
“姐夫对小陆探花了解的多么?他现在是找回血亲啦?是四夫人的外甥么,那便是城南的鸿胪寺寺卿陆大人家的?”云央为了不让薛钰觉得自己被敷衍,便索性问个明白。
薛钰淡笑,幽幽盯着她,并不回答。
“姐夫,你说话呀。”云央道。
“陆玠不过是个探花,你姐夫我当年三元及第,你对他如此感兴趣,那必然不是因为他的官职或者才华。那是因为什么?因为我没有他年轻,没有他英俊?是啊,我比央央年长八岁,今日晨起发现我的眼角都有了细纹了……”
第52章 窥视
云央蹙眉看着他,不是很能理解,他怎么能顶着一张令人惊艳到难以忽视的脸说出这样的话?
陆探花端正冷峻,而薛钰则是沉稳练达,如青竹和佳酿,完全没有可比性啊。
云央觉得若不是姐夫才学太过,以这样的容貌,圣上一定是要把他点为探花的。
“姐夫,你最近可能是太忙了,就是看着有点憔悴,容色绝对不减当年半分,放心,放心。”云央宽慰道,冥思苦想,“何况,你比小陆探花要年长吧?等他像你这么大岁数了,一定没你好看的。”
薛钰:“……”
意识到自己越描越黑的云央,整个人都精神了,斟酌用词,低声说:“我真不是那个意思……”
薛钰倾身凑近,将她夹在他与抱柱之间,淡淡一笑,“当真不嫌姐夫年龄大,嫌姐夫老?”
“姐夫哪里老啊,不老,和老不沾边的!姐夫少居高位,貌比潘安,芝兰玉树,气度高洁如天边皎月,姐夫若不是英年早婚,不知得潜入了多少少女的春闺梦里……姐夫多值得人喜欢啊!”云央道。
薛钰勾唇一笑,眼里是清亮的光,轻言慢语:“我不想入旁人的梦,我只问你,喜不喜欢?”
“啊?”云央愣住,脸一下红了,低着头不说话。
“呵,那看来方才说的那些话是唬人的。”薛钰幽幽道。
姐夫是怎么回事,这是受什么刺激了,难道是因为新晋的一甲进士都是人中龙凤,所以他有了前浪死在沙滩上的危机感,继而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云央是经历过这样的时期的,刚从幽州回来那阵,便是对自己的人生失去了方向,急于找一个锚点和他人的肯定。
姐夫也是这样么?
“……”云央头都大了,憋出几个字,“喜欢。没人会不喜欢姐夫的。”
薛钰满意地笑了,垂眸欣赏着少女红透的耳垂,温柔道:“那我便信央央的话了。”
“女眷都坐在下面了,席面也备好了,祖母和妹妹们都点了戏名等着瞧戏呢。”薛钰道,把她扽过来在乌木抱柱旁倚着,指了指戏台下的年轻公子,“那个便是张公子。方才祖母到处寻不到你,本想介绍你们二人认识。你现在看看,觉得他如何?”
顺着薛钰所指的方向看去,就见一锦衣华服的少年端坐其中,神情淡漠,在一众女眷中显得格格不入,看不清楚面目,但从那端稳的仪态中能猜想长得不会差。
“我还没看清楚他呢,就问我觉得他如何,我也说不出来……”云央绞着手指道。
薛钰淡笑,“是啊,还没看清楚的。但央央你觉得你看清楚没看清楚重要么?这阵仗,你若说不喜欢,说得出口么?”
“姐夫说的是。”云央道,语气也低沉了下去,“老夫人和姐夫对我的婚事都如此上心,我也不能再挑三拣四了。哦对了,还有四夫人,也为我费心了。左右不管张公子是什么样的人,就他了。”
暮色四合之时,金色的光晕斜斜照在泛着清波的湖面上,夕阳将两个人的影子拉的很长,一高一矮,映在湖面上。
薛钰想,如果只有他和她两个人就好了。
他想将她藏起来,藏在只有他知道的地方。什么陆玠、张谦、太子、八殿下、宋放鹤,都不要来打扰他与她。
云央面露惆怅,望着那戏台下端坐的少年,心里涌上难言的惆怅来,哪里能猜到薛钰现在所想,她只觉得自己给薛家人添了太多麻烦,无论怎样,只要张公子能看上她,她就绝无二话,尽早把自己嫁出去。
“婚姻大事,不可儿戏。”薛钰缓缓道,“不喜欢他,就告诉我。我替你去回了张家就是。”
“姐夫,谢谢你。姐夫真好。”云央呆呆望着他,颇为感动,绞着的手也松开了,扯上他的衣袖,“可是老夫人为我费心了,张家又是良配,没什么瑕疵,只因我不喜欢就回绝了人家,未免太骄纵了些吧。”
其实无论她喜不喜欢张谦,他都绝不会让她嫁给张谦,薛钰有些心虚地摸了摸她的头,“你姐姐把你交给我,我定是要小心善待的,骄纵?不存在的。只要央央不想嫁,那便可一直留在薛府,陪着姐夫,不也很好?”
“真的?”云央道。
“真的。留在薛府陪我,多少年都可以。”薛钰微笑,语气蛊惑。
云央隐隐觉得不对,姐夫这话好像已然超出了姐夫和小姨子该恪守的界限,好像已经不止是来自长辈的关爱,可她又觉得这话说到了她心坎里,一颗忐忑不安的心都变得熨帖。
“央央,我同你爹是一样的,都想让自己的女儿嫁的称心如意。”薛钰又道,颇有语重心长循循善诱的长辈模样。
云央放了心,自己应该是多想了。
“有姐夫这话我就放宽心了,那我可就赖着姐夫一辈子了!咱们也别在这站着了,赶紧入席吧,我正好好好看看那张公子,说不定就一见钟情了呢!”云央回过神来,眉眼弯弯笑着,说着便往水廊走。
“簪子歪了。”薛钰疾步走上前去,手细致温柔地将她发髻上的玉簪扶正,像在对待易碎的珍宝,“好了。”
“谢谢姐夫。”她道。
“簪子好看么,喜欢么?”薛钰忽然问。
云央愣了一下,“这么好的东西,任谁都喜欢,是我眼拙,没认出来,险些以为是寻常物,我还想着好好谢谢四夫人呢。”
“不说旁的,不管这物件好坏,也不管任谁喜不喜欢。我要听你说你喜欢。”薛钰道。
夜风微凉,撩起廊下薄透的绡纱,妖娆的春花掩映在夜色中,透出一点半点隐约浓烟的轮廓来。
少女的面容红润,莹润的羊脂玉像一缕会发光的云雾,衬得她如一只饱满的蜜桃,一颦一笑灵动纯真。
“我喜欢啊。”云央点点头,又有些迟疑,小声说,“簪子上要是没有这只兔子就好了,我都长大了,喜欢素雅大方点的。”
他看着她温柔的笑了,那笑容如微醺的酒,“是长大了。”
但这笑在此刻更像是令云央恐惧的东西,她恍惚间意识到自己对面前人的些许不同来,而那不同令人恐惧,令人羞愧,像是铺天盖地的藤蔓,潜移默化地攀爬上她的心头,待她发觉时,已甩不脱了。
这古怪的想法稍纵即逝,却如闪电照亮夜空,让云央背脊生寒,心跳加速,她有些害怕地躲开了他,背过身去面色惶然地急急往戏台方向去了。
天彻底黑了,游廊的风灯摇曳,薛钰倚着廊柱,静静看着少女仓皇的背影。
游廊里挂了一溜灯笼,各种颜色的,映在长着青苔的白墙上,鲜亮的诡异。
离戏台越近就越密集,绕过堆叠的假山,就是水上戏台子,台上演戏,台下宾客云集,灯笼临着水面空悬着,乍一看去台上人悠悠倒映在水中,有种前世今生的恍惚。
“姑娘,怎么才过来?”蓉儿拿了件袍子过来,小声道,“女眷们多,这戏还得唱好一会儿呢,戏台子临水,晚上冷,别受寒了。”
云央跟着蓉儿迤逦而行,往那空着的位置去坐,蓉儿轻轻在她耳边道:“姑娘你看,那便那个就是张家公子。”
云央侧目望去,就见蓉儿所指方向坐着的公子穿着茶白的衫子,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
离得近了看清楚了,额头光洁饱满,眉眼低垂,鼻若悬胆,神情漫不经心又悲悯,奇异组合下竟有种宝相庄严之感。
云央想到供台上的菩萨,道观里的天尊,连一旁的辉煌灯火众生喜怒都成了俗套陪衬。
她生出种奇怪的想法,这样的人应该在大雄宝殿里呀……
“那便是张谦张公子?”云央问。
“是啊。张公子。”蓉儿点头。
云央微微失神,知道对方是要与自己相伴一生之人,但看着他又像看一个过客,即便是仔细体会,也并无什么特别的情愫涌动。
云央落了座,偏首,看着戏台上的嗔痴笑骂,恨海情天。
席间女眷多,闲话就多,云央都不需细细去听,便得知太子殿下成婚后与太子妃伉俪情深,举案齐眉,还遣散了东宫的一众姬妾,独宠太子妃。
而公主殿下不知做了什么触怒了皇后,被惩处关禁闭一直未能放出来。
月亮发白,更鼓声渐弱,那戏是唱不完的,两家老夫人都歇的早,先让婢女们扶着回去歇息了。
张老夫人看过云央,见她姿容清丽,两颊红润。身段曼妙,看起来像是个好生养的,颇为满意。
张家是知礼的人家,张谦起身随着自己祖母往外走,与云央擦肩而过时站定,拱手道:“改日再约云姑娘一叙。”
说罢,冲一旁的小厮抬了抬下巴,“这是给云姑娘的见面礼。”
云央颔首接过锦盒,“谢过张公子。”
锦盒方方正正的,不像是送女儿家的妆盒,云央抱着锦盒往槿香馆走,步子随意散漫,漠然看着青湖边伶人的剪影,夜风凉薄,鲜亮的灯笼依次暗了下来。
蓉儿跟在云央身后,也不知小主子在寻思什么,像是不着急回槿香馆,便径直跟在她后头。
一阵风来,吹得一身裙裾贴起身来,勾勒出她姣好的身段。
云央有些心烦意乱地平了平裙摆,脑海中都是姐夫那些莫名其妙的话,还有姐夫那让人难以抵抗的温柔。
对比之下,张公子就跟个圣人佛陀似的,说话的声音,看人的眼神,都让人的心冷下来。
还有陆玠,想到陆玠,云央就心生愧疚,他救了她本是一件值得称赞的好事,毕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可他若因此与自己的血亲失散,陷入另一种人生,那便是她的不是了。
云央掏出袖中锦帕,是陆玠给她擦眼泪用的,方才走的急,没还给他。
是清清淡淡的骨白色,也许之前是别的颜色,只是洗得发白,上面绣的青竹暗纹都快磨平了。
回了房,云央打开锦盒,竟是一本经书。
是张公子亲手所抄的佛经,还写了便签,是以助眠用。
云央叹了口气,自己看人有时候还是挺准的。
他是有所信仰,信的真了,连面相都改了么?
沐浴过后,烘了头发,云央爬上床,顺手抄起那本佛经。
佛经抄的细致,明显所书之人心中挚诚。云央看着那些小字,越看越困,字都化作飞舞的流萤,眼前愈发模糊了起来……
春夏交际,已不用紧闭门窗,窗扇半开着,夜风习习,将垂落在脚踏上的帷幔吹得微微摆动。
云央睡得并不沉,忽然被一种毛骨悚然的窥视感惊醒——
作者有话说:加更了一章
求营养液呀~请给我kuku灌!
第53章 我是不是又烧了?
云央睁开眼,眼睛适应了黑暗,便看到一个黑影在自己的床榻前,他低低的叹息,在静谧的夜里尤为清晰。
云央霎时毛骨悚然,指甲隔着亵衣衣袖直掐进掌心里去,自己的那把枪离得还远,估摸着徒手制服这个身量高大的贼人有几分把握呢……
夜阑人静,虫息鸟不鸣,云央闭着眼假寐,在那黑影凑近的瞬间,忽然起身抬腿,冲着那人的面门而去……
踢中了!
那黑影向后倒去的同时,清晰又熟悉的低呼声传来。
有一股血腥味儿传来,云央心跳咚咚的,跳下床,映着月光的清辉,看清了面前的人。
乌发雪肤,是形容女子的。
可她脑海中就是平白蹦出这四个字来,只是那如雪般清冷白净的面容上却有一抹扎眼的红色。
刚才那一脚,她踢的不轻。
“是我。”薛钰道,似在忍痛。
“啊啊啊,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云央语无伦次,扑上去挽住他的手臂,慌忙用袖子擦他脸上的血,“要不要紧?姐夫你不会怪我的吧?”
她的手刚触及他的脸颊,就被他抓住了,之后更紧地贴上去。
手心传来异样的触感,温热的液体和温热的吐息纠缠,他竟一下一下的,缓慢地磨蹭着她!
云央身体一僵,想把手往回抽,面前的人却纹丝不动,抬起一双狭长幽邃的眼,郁郁道:“很疼,需要你揉一揉,摸一摸。”
云央僵硬的手就在他英挺的鼻梁摩挲中软了下来,“我刚那一脚踹的还挺重的,要不先把烛火点亮看看,看看我把你伤成什么样了……”
薛钰微阖着眼,听着她语无伦次慌里慌张的道歉,将脸埋进她掌心里,薄唇微微勾起,静静感受着她身上的气息,感受着她掌心的温热……
“刚才吓到你了?”他道。
“嗯,一睁眼一个黑影,吓了我一跳呢。”云央点点头,又补充道,“还好我会点拳脚,若真是歹人,在我这也讨不到什么便宜。”
“那很好。”薛钰咬牙道。
她害怕,难道不该哭出来?难道不该瑟瑟发抖,难道不该看清来人是他后梨花带雨扑进他怀里?
然后他便会紧紧抱住她,怜爱着她,哄着她,说不定昏暗中她的唇就又会贴在他的脖颈……
“姐夫,你起来,我扶你起来。”云央道。
试探着揽住他的腰,忽然想到他后背还有伤,她的手迟疑了片刻刚要松开,就被他按住,按回了他的腰际。
“扶着我,我走不稳。”薛钰道。
云央应了声,紧紧扶着他往床榻走去,他自然而然地上了她的床,将脸埋进她的软枕深深吸了口气,而后侧过脸来看着她,“怕不怕我这个样子?”
鼻腔里的血停住了,其余都被他抹在她的掌心和脸上。
云央正犹疑着该怎么说,美人是美,受伤了都美,脸上糊了血,更有种惊心动魄的冲击力。
见她不说话,薛钰误会,脸上浮起一丝苦涩的笑,“不喜欢我这样?怕我?”
其实也没有那么胆小,云央心想,刚想说不怕,就见薛钰的脸色变了。
他像是被某种武林秘籍里的神功定住了,一动不动地盯着某处。
云央凑近了些,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是自己睡前看的那本佛经,它正躺在自己的枕边,首页微有翻看过的折痕,露出张公子的私印来。
云央的手指一寸寸靠近佛经,一把拿了过来,藏在身后,有些尴尬道:“这个是张公子送我的见面礼,说是睡前看有助于睡眠,我看也不尽然,我看完之后睡得就不好,这不,就被姐夫你给惊醒了。”
薛钰伸出手,平静的微笑道:“我睡眠也不好,央央可否将它借我用用?”
“……可以。”云央点头,后背出了一层汗,一定是刚才扶他累的。
“看戏的时候姐夫你没在,我以为你不舒服就先回去了,怎么这么晚了还过来找我?”云央找了个话题,边说边去一旁的银盆里洗净了帕子。
“确实不舒服。但午夜梦回,想到还没有问过央央对那张谦的看法,就难以心安。”薛钰道,将佛经收入袖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仰起脸。
云央小心谨慎地擦拭着他脸上的血迹,剑眉斜飞入鬓,眉骨优越,微阖着眼,眼皮上有深深的褶痕,像是双眼皮的丹凤眼,眼型流畅狭长,鼻梁高挺,接下来是嘴唇,唇锋很漂亮,下唇比上唇要更为饱满,触感温软……
云央抽了口气,之前在戏台后察觉到的那惊人的心思又清晰了起来,羞耻感自骨子里透出来,霎时间像被烫到一样收了手,迅速别过脸去。
“怎么不擦了?”薛钰睁开一双湿润的眼道。
只见她秀眉紧蹙的,红唇抿着,气息急促凌乱,胸口也微微起伏,说不出的惶然。
“嫌弃姐夫?”薛钰继续道,言语间有明明白白的委屈,沉吟道,“是央央伤了我,却还惹了央央嫌弃,难不成想让我满脸血从你这出去?”
云央背对着他,语气有些僵冷,“你手又没受伤,可以自己擦。”
他伸手扯她的衣袖,想让她转过来面对他,她却不动声色的躲开了。
青年的手就这么僵在了空气中,半晌,他低头垂眸淡笑,声音很冷,“说什么舍不得我,说什么要与我一直待在这薛府,原都是哄我的。如今看了那张谦甚是满意吧?门第高,样貌不错,浊世佳公子,还没什么婆媳妯娌关系需要维护,嫁过去定甚是舒心快活,就不愿搭理姐夫了?……”
“你,你就是这么想我的?”云央猛地打断他道,“我就是那般见利忘义、忘本之人么?”
她竟将张谦的手书放在了自己的枕边,离她那样近的地方。
而他说那些是为了让她否认,否认她看上了张谦,否认她想快些嫁去张家。
是为了让她安抚他的患得患失,安抚他对她愈发强烈的占有欲。
薛钰看着她回过头来脸上恼怒又愕然的神色,他知道他该哄着她。
但他更想咬她一口,让这个小没良心的和他一样痛!
她不知他为她的谋划,不知他是以怎样的意志力才能在她面前继续扮长辈模样,不知他克制的有多辛苦,更不知他每次看她与那些男子说话,心都快碎了。
不知何时,对比她,他的心早已混沌一片,坚守的身份和礼法的束缚也都乱的不成样子。
她若成了那张谦的正妻,相夫教子,日子必会过得舒心美满。
她的以后,显然是没有他的,他不能接受。
而他在过去的日子里,时常惭愧,自己虽自小受大儒圣人教导,却没有一颗圣心,他不是君子,在她面前,他只是个男人。
只是一个想要她的男人。
她对他那样坦然,事事问过他的建议和意见,为维护他和薛家的清名,懂事地了断了与宋放鹤的懵懂之情,每当他被她一双澄澈的眼眸注视,他便只能逼得自己压下那晦暗难言的心思,闭目塞耳对她的渴望,只能让自己成为她心中的那个清正自持、稳重端方的姐夫。
可他不甘心,人生还如此漫长啊,他若没有她,要如何度过呢。
而且他发现自己完全不能容忍她与除了他之外的男人亲近,一想到她要嫁给别人,为别人相夫教子,名字冠以别的男人的姓,且要与别的男人做那等亲密之事,他就浑身难受,如放进油锅中煎炸,彻夜难眠。
云央擅自住进了他的心里,打破了他的道心,潜移默化地与他的喜怒哀乐、与他的血肉融为一体。
他已经甘愿打破自己曾遵从了二十多年的世间规则、伦理道义,凭什么她能独善其身,且与他保持着他进她退距离?
还好多年来游走于官场,又在御前如履薄冰,赋予了他伪装的能力。
“你走,你出去,我再也不会理你了。”云央恼怒道,伸出手指着大门的方向。
他顺势握住了她的手指,喃喃道:“是姐夫说胡话了,你摸摸我,是不是又烧起来了?”
云央的怒气就在他湿漉漉的眼眸中消散殆尽,化作惊慌,伸手抚上他的额头,“怎么会又烧起来呢……”
“骗你的。”他顺势握住她的手,“姐夫错了,说错话了。”
云央想挣扎,他却纹丝不动,方才的失望和恼怒又席卷而来,她以为他与她已经够亲近了,以为他与她经历了幽州之事,定然是比旁人要亲厚的,她以为他了解她……
可他怎么能那么说呢!
她攀了高枝就要把他甩了?怎么可能呢,他是她的姐夫,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关系。
何况,那高枝未必比薛府高。
而且他什么时候这么有劲了?云央气的眼尾发红,一只手继续挣扎,另一只手打他拧他,把方才连惊带吓又被冤枉的恼怒都发作出来。
薛钰也不躲,任她打骂,她打不动了,胸膛隐隐作痛,也不知是她真使了劲儿打的,还是自己胸腔中那颗爱而不得的心在苦涩作祟,他伸手把她揽入怀中,将微微喘着的她按在自己肩头,嘴唇小心翼翼吻上她的发顶。
吻的那样轻,如蜻蜓点水,又如对待这世上难寻的珍宝。
他心平气和低低道:“央央,别生气了。”
他的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长发,云央觉得像是在哄孩子,以前爹娘也是这样的,她便松懈了下来,心中的那点酸涩却弥漫开来,眼眶莫名发胀,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也抵不过她想要靠近他的渴望。
他的怀抱温热,语气温柔,如温柔乡,又如狂风骤雨后的港湾,让人想要溺死其中……
见她不言语,薛钰的侧脸蹭了蹭她微凉的鬓发,耐心哄道:“怎么气性这么大了?你刚来的时候,我让那楚钦假扮我,你还跑去衙门击鼓鸣冤,可我去接你,你就原谅我了,看着我依赖我的样子让我心里一下就软了。”
“你霸道的很,连别的女子觊觎我都不允许,可看着你高兴,我也就高兴。”
“后来你就总不高兴,有什么也憋着不说,让我去猜。”他的声音温柔缠绵,带着暗哑的鼻音,“姐夫猜不出来,央央多教教我,好不好?”
云央咬着唇,靠在他肩头闷闷不说话。
要说什么呢,方才觉得心里荒芜一片,他就说了这番话,每说一句,她的心就重重的跳一下,慢慢鼓胀起来,被他的温柔缠绵填满……
要怎么办呢,云央绝望地想,他是她的姐夫呀。
第54章 大鱼大肉吃腻了
云央也不知道自己后来是怎么睡着的,薛钰在她耳边说着那些家长里短,有的没的,直叫人犯困。
而她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对姐夫怎么生出了觊觎之心,惊慌失措之下,昏昏沉沉竟就睡了过去。
等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云央恍惚觉得昨夜的那些是一个梦,脸上露出迷茫的神色来。
姐夫温和知礼,沉稳有度,断不会像昨晚那样喜怒无常,也不会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还毫不在意。
“姑娘,张家送了帖子来,张公子邀姑娘去梵月楼一叙呢。”蓉儿道。
“芳月呢?”云央才反应过来少了个人。
“回姑娘,芳月昨日留了信,归家去了。”蓉儿道,递上两封信给云央,“姑娘看看。”
一封是张家送来的,内容不必看便已知道。
云央拆开了芳月的信,信上写的简单,说是家中母亲病重,不得不去侍疾。
“芳月她有爹娘么?”云央蹙眉,在妆凳上坐下,“当初那个内侍送她来的时候,不是说那个摊主不是她的爹么?”
“兴许是有娘吧。”蓉儿道,“她有名有姓的,不像是幼时就失怙。”
说话间,蓉儿已麻利地为云央装扮上了,此时日头正好,花开的姹紫嫣红,幽香阵阵,上京城处处是盎然的春意,极适合年轻男女约见相谈。
到了大门口,却被人叫住,云央一回头,便看到了一身湛蓝色衫子的薛钰。
他一贯喜欢淡雅,很少穿这样的亮色,看上去为本就俊美的容色增色不少,春衫轻薄,勾勒出挺拔利落的身形,眼眸清亮,站在花树下淡笑,让这人像是能生出光辉来。
云央的目光落在他脸颊上的薄红上,很明显,那还有点红肿。
原来昨夜不是幻觉……她的确踹了他一脚,还踹到脸上,踹得他流鼻血。
“央央要出门去?”脸上带伤的俊美青年淡笑道。
“……嗯。”云央道,“姐夫,早啊。”
现在的薛钰衣冠楚楚,温润如玉。
和昨晚那个半敞着衣襟出现在她帐子里,被她踢了满脸血还毫不在意地把脸贴在她掌心,又嗔又娇的人完全两样。
“不早了。昨晚睡得好么?”薛钰极其自然地走过来,看了眼门外候着的马车,目光又回到她身上,“央央今天,很漂亮。是要去赴张公子的约么?”
“是、是啊。”云央道,“张公子一早就送来了拜帖。”
“张公子有心了。”薛钰点头微笑,“昨日的字还没练完,练完了再去罢。”
“啊?”云央。
“嗯。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业精于勤而荒于嬉么?”薛钰道,“一日不练,手就生了。”
“……这话好像不是说习字?”云央还想挣扎下,倒不是多急着去见张公子,主要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怕和他单独相处。
“业所指包含习字,央央定是没有认真听讲。”薛钰慢条斯理道,手中的折扇扇骨在她脑袋上轻敲,“一会儿姐夫再给你讲一遍。”
“诶对了,姐夫你今日休沐么?”云央蹙着眉搜刮脑袋中能与之对抗的名言警句,“有句话叫做学而不玩,劳而无功。休沐以养身心,方能致学精进……”
“谁说的?姐夫的话你忘到脑后,别人的话你倒是记得清楚。”薛钰的语气四平八稳,淡笑了声,“该罚。”
“……我跟你去,我写还不成吗!”云央败下阵来。
到了梵月楼,已是晌午时分,张公子在雅间已等候多时。
云央入座,心虚抬眸看张公子,只见他神色淡然,还是那副宝相庄严的模样,不禁感叹情绪真稳定啊……
张谦面对着她坐下,身体倚着椅背,漆黑的眼眸里看不出多的情绪,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云姑娘请坐。”
云央依言坐下,言语间甚是诚恳,“我今日有些事耽搁了,叫张公子久等了吧,真是不好意思。”
张谦移过桌上的茶盏,提壶斟茶,“无妨,我应在前一日就约云姑娘的。”
他将茶盏递给她,云央接过,并不烫手,水的温度适宜。
“不知那本佛经,云姑娘可有看?”张谦言语间平静,漆黑的眼睛看着她。
云央生出一种跟人论道的错觉,搜肠刮肚说了些佛法禅语,说着说着自己都觉得可笑,叹了口气,承认:“张公子,不瞒你说,我是个俗人,这大千世界还没来得及看呢,现在若说对尘世的感悟,对来生的期盼,为时尚早了些。公子手抄佛经的挚诚令人钦佩。”
“云姑娘自谦了。”张谦道,神色微变,终是向她坦言,“如姑娘所见,我自小一心礼佛问道,对这尘世并无留恋,更遑论姻缘。但我家满门忠烈,传到我这一辈,已不能让我对自己的人生任性而为。我听闻姑娘对夫家亦有所求,不如这样,我陪你回幽州夺回家产,你与我做那表面夫妻,如何?”
云央缓缓将最后一口茶水咽入口中,张谦上身微微靠近,眼神专注地凝视着她,“云姑娘觉得如何?”
“张公子。”云央略微谨慎地抿唇,掏出锦帕擦拭唇角,身体往后靠了靠,与他拉开了距离,“你是认真的么?”
“当然。张某断不会打诳语戏弄姑娘。”张谦定定看着她,一张清俊的面容神色疏淡,像是在说稀松平常之事,“姑娘有所求,我亦有所求,不是正好么?姑娘放心,你嫁进张家来,锦衣玉食自不必说,且成日无人拘着你,姑娘想做什么都全凭心意。幽州之事完成后,姑娘若想和离,只需等待些时日,待京中之人都淡忘了你我二人的姻缘,即可行事。”
云央脑海中突兀出现薛钰的那句“婚姻大事不是儿戏。”
可最初的惊讶褪去,仔细想想,张公子说的不无道理。
她已在上京相看了不少的贵公子,想找一个心意相通的,太难。不仅没找到,再这样下去,名声估计也有瑕了。何况已经麻烦了四夫人太多,老夫人为她寻了张家来,她不便拂老夫人的面子。
“姑娘可有什么顾虑?张家有什么不好?”张谦又问。
是啊,张家没什么不好的,有功勋在,圣上定不会为难。
张家便不会有有求薛家的地方,她以后也不必舔着脸去求姐夫帮忙。
也就是他不能给她半分真心。
云央看着张谦淡漠的脸,没了人的喜怒哀乐,都不像个真人了,她要这样的人的真心做什么呢。
她现在要做的是管好自己的那颗心,有了和张家的婚事,一切就可提上日程了,她就可以早日离开薛家,离开……薛钰。
“好。一言为定。”云央道。
张谦脸上终于有了表情,意料之中的轻慢,他接过小厮递来的锦帕拭了手,“姑娘豪爽。既如此,姑娘空着手回去可不好,与我上街逛一逛,姑娘可有喜欢的物件?我买来送姑娘当见面礼。”
云央微笑,“好呀。”
既然已经明确了是各有所需的关系,那就明朗了,他要给她买东西,要给她花银子,不就是想弥补之后的虚凰假凤么?
谁跟银子跟好东西有仇?她有什么不能收的?
来薛府,虽月月有例银,可她都没敢用,都留着呢,爹娘给的银子早花光了,这些日子都不去看什么新奇东西,免得又想买。
云央勤勤恳恳地带着张谦跑了好几家香粉铺子、绸缎庄子、珠宝铺子,张谦倒是眼都不眨,好像那银票是纸。
但云央却下不去大买特买的手了。
终是有底线在的,不好意思花他的钱,即使他以后是自己的夫君。
云央有些闷闷地想,好逸恶劳的人也不是那么好做啊……没想到自己竟守着这么高的道德底线,还是爹娘把她教育的太好了!
日暮时分,张府的马车停在了薛府门口,云央下了马车,面带微笑地与张公子告别。
“今日所食都是素食,云姑娘可喜欢?”张谦道,“若云姑娘不喜,以后可与我分开来食。”
“大鱼大肉吃多了也腻,偶尔吃素也挺好。”云央道,“而且那山间野兔,鸡鸭鹅的也是一条生命么不是,跟着张公子吃素,还能积德。”
云央就是有这毛病,若是对方客气,她便习惯于随着别人的话来说,免得对方尴尬、自己不合群。
张谦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是云姑娘迁就我了。”
云央逛了一天街,腿都走疼了,懒得再与他互夸,垂眸道:“张公子,天色不早了,改日你我再约。”
张谦也不纠缠,点头拂袖上了马车。
蓉儿见云央一瘸一拐地回来,坐在胡榻上揉着自己的小腿,神色松散疲累,她连忙走过去蹲在云央身前,伸手捏着她裙摆里的腿,“姑娘累着了?跟张公子出去,怎么累成这样?”
云央叹息一声,见她问及,一时不知该怎么说自己带着张谦大逛特逛,却在每一家店里都在买很多与不买之间犹豫这件事。
“就走多了路,累。”云央道,觉得双腿发沉,推开蓉儿瘫倒在床上,“我累了,休息会儿,你下去吧。”
“姑娘,还没有梳洗呢,让奴婢伺候你梳洗吧,姑娘只需随着奴婢来就成。”蓉儿柔声道,“姑娘觉得张公子如何呀?”
云央撑起身子来,有气无力地指了指桌岸上成堆的锦盒包袱,“你看,他送我的见面礼。张谦人如其名,为人谦和,出手阔绰,门第也高,我看不错。”
这一番话像是在说服自己,说完后却愈发觉得心烦,紧皱着眉头躺下,瞥见床榻深处的一方帕子,那帕子上染着的血迹已发乌。
帕子……是昨夜给薛钰擦脸用的,温热的触感,还有他沉而不稳的吐息都如跗骨之蛆,挥之不去,扰得她更加心烦意乱。
“那便好,姑娘有了着落,奴婢也放心了。姑娘,这里面可有姑娘的体己物件?或是张公子送的定情信物?奴婢帮您收拾出来,再把其余的东西归置归置……”蓉儿道。
话没说完,就见她那小主子趴在床上,神情略带恼怒地撕扯着一方锦帕,嘴里还絮絮叨叨着什么,“乱我心者其罪可诛!你到底要干什么干什么!”
蓉儿惊起地蹙起眉头,她跟了云央快两年,这等鲁莽可爱模样仅在云央刚入府的时候见过,之后便日渐沉稳了起来……云央最是好脾气的,从未对谁发过火,怎么现在对着一个帕子生气,还啊啊啊地把帕子一顿揉。
想扔,又重重叹息一声收回了袖中。
“蓉儿,我累了,一动都不想动了,交给你了。”云央对蓉儿招招手,目光如幽魂般茫然。
梳洗过后,云央翻来覆去,冥思苦想,也想不明白自己是何时对薛钰生了歹心,更想不明白究竟是垂涎于他的美色,还是真对他动了心?她贯不是什么心志坚定之人,可也不至于对自己的姐夫起了不伦之心啊?!
索性不想了,到了后半夜,打更声起,才将将潦倒睡去。
怎料还未睡熟,就朦胧听见一个冷冽好听的声音,“睡不着?”
月华下的薛钰目光清沉,自半开的窗后露出半边青竹暗纹衣袖来,淡淡道:“看你睡不着,我便来看看你。央央可是白日里吃素吃多了?”——
作者有话说:文中“业精于勤而荒于嬉”出自于韩愈《进学解》
第55章 蓬勃放纵
云央望着窗边的剪影,揉了揉眼睛,又掐了自己一把,确定不是在梦中。
“……姐夫,你还没睡啊。”云央道。
薛钰也不答话,自顾自地走进来,坐在她床边,静静凝视着她,不仅没了昔日的分寸感,还让云央莫名生出了一种心虚的感觉。
薛钰心平气和地不知从哪掏出来一个锦盒,“饿了吧?”
白日里在府外,她还说吃素也挺好,薛钰几乎要笑出声来,难道之前在密林里碰见兔子琢磨着怎么逮回去,放些什么佐料才好吃的人不是她?
云央打开锦盒,一层是白粥配青菜,再下面一层是糖醋小排和蟹酿橙。
香气扑鼻,光闻就垂涎欲滴!
下午与张谦吃的那顿早就消化了,现在肚子咕噜咕噜叫了起来。
她有些尴尬地抬起脸,目光澄澈地看着他,真心实意致谢,“谢过姐夫,我正饿的睡不着呢!”
薛钰半眯着眼,冷然道:“以后与不喜欢的人吃不喜欢的饭,要懂得拒绝。”
云央忽略了床边坐着的这个心情并不美妙的黑影,拿起筷子想大快朵颐一番。
吃了两口又想到半夜吃饭怕是要胖,便控制着食欲,浅尝辄止。
薛钰看着她东一筷子西一筷子,每个尝了一点点,实则饭菜都没有减少多少,意识到她真的是跟以前不同了,以前吃到什么好吃的都会吃的肚子溜圆,而现在,就吃一点。
这种不同,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他没有改变,她却变了。
月光的清辉洒在青年晦暗不明的眉眼上,他执起另一双筷子,拣了一块小排,送到她嘴边。
“……姐夫你?”云央诧异。
他这是什么意思,喂她吃还是强迫她吃?
如果是喂,那她都多大人了,即便是长辈与小辈之间也不需要喂了吧,他虽比她大八岁,却也是平辈呀,这样喂她吃饭,把男女大防置于何处呀。
如果是强迫?他为什么要强迫她?
薛钰不语,只是平静地凝视着她,“为什么不吃?不饿?”
“吃多了要长胖的。”云央道。
“以前怎么不怕长胖?”薛钰专注地看着她问,她红唇上沾着一层馥郁甜香的蜜,看起来香甜可口。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现在不同了。”云央道。
薛钰放下碗筷,手臂撑在她的榻沿上,低垂着双眼,不知在想什么,半晌,低低道:“能有什么不同?”
“现在我都要嫁人了呀,总不能吃胖连嫁衣都穿不进去吧!”云央不悦道,不明白他怎么一到晚上就这么奇怪,蹙眉不耐烦,“姐夫,你这明知故问么不是!”
即便她语气不睦,他也不生气,斯斯文文笑道:“果然是长大了,女为悦己者容,央央是为了那张谦?”
他压下心中的躁戾,扯了扯本就松散的衣襟,让微凉的夜风吹进来,抬起一双幽暗难言的眼眸,眼角眉梢竟带着一点薄红,“央央是为了他,都知道爱美了么?”
“……我不跟你说话了。”云央把食盒往外推了推,“天色晚了,谢过姐夫款待,姐夫赶紧回去吧。”
薛钰把食盒放在桌案上,回过头来坐在她床榻上,姿态慵懒,垂着眼帘,慢条斯理地伸出手帮她拭去唇角的蜜,指尖停留在她柔软温热的唇上。
他的手指触碰过来的时候,云央的心跳骤然加快,被他轻轻擦过的嘴唇灼热,那种细细密密的像有虫子在爬的感觉令她一激灵,倏地意识到在这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在她的闺房里,薛钰并不该出现。
就算不论她是他的妻妹这层关系,就说是孤男寡女,也不该如此。
他逾矩了。
“为什么紧张?白日里见我时还不是这样的。”薛钰道,手指停留在她温软的面颊上,盯着她道,“怎么,你更喜欢我白日里的模样么?”
她望向他,俊美的青年被月光偏爱,挺拔的身形像是发着光,如高高在上的神邸。
可那张俊脸上却有着难以捉摸的神情,他的目光专注,充满混沌的侵略感,微微勾了勾唇角,微凉的手指在她的面颊上轻轻摩挲,男人幽凉而清淡的气息扑面而来,云央一时有些呼吸不上。
哪里还有白日里端方君子的模样?
“你走开。”
云央咬牙别开了烧的如云霞般通红的脸,躲过他的手,心跳剧烈震耳欲聋,手背拱起,手指紧张地摩挲着衣角。
他静静看着她,目光很冷,语气散漫,收了手随意道:“要我走开?和别的男人相约回来,就不要姐夫了?”
不知何时下起了雨,细雨沙沙打在雪白的窗纸上,夜风沾着微微的凉从窗缝中挤进来。
薛钰伸手重新抚摸她的脸颊,倾身凑近,“为什么这样对姐夫?央央以前问过我会不会一辈子对你好,我会做到,那央央呢?这便不需要姐夫对你好了?”
男人硬挺的鼻梁摩擦过她的额头,带来酥酥麻麻的痒意,他微凉的气息仿佛能渗入她的肌理中去,惹得颈侧一阵战栗。
云央还想再躲,却推不动他,被他牢牢制住。
“躲什么?怕我?”薛钰低垂着眼眸,一把将她拉入怀中,蹭了蹭她微乱的长发,侧过脸对着她微红的耳朵低低道,“为什么怕我?我可是你姐夫啊,你不是说过,姐夫最好了?”
男人的面容成熟而俊美,下颌却紧绷着,眼眸幽暗潋滟,手在她雪白纤细的后颈上轻轻摩挲,咬牙冷笑,“今日见了张谦,就不认姐夫了,连碰都不能碰你?”
“姐夫不知男女有别?”云央道。
“忘了在去幽州的船上是谁给你扣的嗓子眼?是谁在荒郊野岭与我同乘一匹马同宿野外?是谁在我面前扯开领子贪凉?是谁抱着我哭着说要我别嫌弃她,她只有我了?是谁缠着我说我最好了要与我一辈子待她好?央央那时怎么不说男女有别?”
云央脸色有些苍白,在薛钰清冷含怒的眼神下败下阵来,犹疑着,不知该如何解释,半晌,吐出几个字,“你是我最亲的姐夫呀,所以我才……”
他低低笑了,缓缓抬起一双落满星河似的眼,温软的唇擦过她的耳廓,“对啊,我是你最亲的姐夫啊,所以,央央不该与我生分。”
云央吃过饭后晕晕乎乎的,困意袭来,又被他这么一顿绕,脑子中浆糊一片,只得应道:“知道了知道了……没有与姐夫生分啊,我困了,要睡了。”
“姐夫哄你睡。”他淡笑道,目光落在她略有干涸的嘴唇上,“说了这么多话,渴了吧?”
起身去倒了茶水来,云央想去接,他却躲过她的手,亲自喂到她唇边。
云央只想赶紧把他哄走,就闭着眼急促吞咽了好几口,喝得急了,咳咳咳嗽了起来,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被他一只手揽在怀里,另一只手环抱着她,轻轻拍她的后背。
“谢过姐夫。”云央在他怀中扭了扭,不自然道,“姐夫回去吧,我自己能睡。”
薛钰掀起眼皮,笑的温文,“还说与我不生分?在幽州的时候,你可都是要抱着我的手臂,要我哄着才能入睡,睡着了还抓着我的衣角不让我走。”
云央蹙眉,恍惚间想起在幽州的那段时日,自己哭得天昏地暗,分不清白昼和黑夜,熬的心力交瘁之时,好像的确是他坐在自己床边,一遍遍说着宽心抚慰的话。
偏他的声音冷冽好听,带着某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在他不厌其烦的安抚下,她便能很快入睡,不再被噩梦缠身。
也的确是他,带着她走出了最难熬的那段时日。
云央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就枕着他的胸膛坠入了沉沉的睡梦中。
薛钰凝视着她的睡颜,那双黑白分明的,总令他赧颜的眼紧闭着,好像如此才能让他觉得自己的罪少一些。
他盯着她紧锁的眉头,不由自主地靠近,伸手抚平了她的眉心,心里那翻滚的妒怒稍作平息,但这还不够,心仿佛空了一块,呼呼吹着冷风,尤其是忆起她方才对他的避而不及,真是如数不清的针扎在心头,恨不得咬她一口让她也感同身受,或者狠狠吻住她,让她呼吸不上,只得汲取他的气息。
薛钰凄然一笑,他这样克制对她的喜欢,仅仅露出冰山一角,她就气息都变了,变得忐忑、惊惶起来。
青年的眼神如暴雨浇过的火焰,仅剩一星半点火星子,隐忍而痛苦,下颌线绷紧,于黑夜中静静凝视怀中的少女,一只手却不忘轻拍着她的后背。
天光破晓之时,云央于沉沉的睡眠中睁开朦胧的眼,蟹壳青的天色透过窗纸氤氲进来,给雕花的帐子顶、雪白的帷幔都蒙上一层淡蓝色,燃了一夜的香尽了,丝丝缕缕飘摇着最后一息白烟。
身体很温暖,异于常时的温暖,有温热的吐息自颈后传来,她想回头看,却被紧紧搂住动弹不得。
帐子里昏暗混沌,云央于半梦半醒间动了动,环在她腰间的手却按住了她的腰肢,颈侧传来一声压抑的低喘,有什么蓬勃放纵的东西顶了上来,湿漉漉的吻一个接一个地……落在她颈侧——
作者有话说:明日不更
第56章 不要爱别人
云央悚然惊醒,坐起身来环顾左右,白色的帐幔垂落整齐,帐中只有她自己,并无薛钰。
窗纸映出葳蕤花枝来,天光已大亮。
云央鼻息不稳,瓷白的面容泛着水雾似的嫣红,醒来后那画面也未消失,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令人心悸。
云央蔫蔫地坐了会儿,决意不能再这样下去。
是她那时年少,模糊了界限,让自己生出了歹念,也使得姐夫那般玉一样的人生出了对她的不舍来。
她要嫁人了,姐夫作为最亲近的亲眷,舍不得她,有了分离焦虑,也实属正常。
云央坐起身来,唤了蓉儿进来梳妆打扮,今日还有重要的事要做。
而一到白日便恢复正常的薛钰,换了一身青灰色衫子,随意散漫地走在上京的街市上,广袖翩然,身姿挺拔如松竹,即便在人群中也有难以忽视的清濯,行至一条窄巷,自一旁的暗门处身形隐入不见。
东厂“百世流芳”不便正大光明往里进,薛钰与东厂督主有段渊源,每次联络,便是通过这处暗门。
云嘉的踪迹如石沉大海般难寻,但岳母的行踪却有了消息。
不知何时,对于岳母这两个字不再那么烫嘴了。
薛钰自寻找云嘉到目前为止,每个月都要洒出数千两银子,但那银子就像扔到了水里都听不见响,就如同云嘉的消息,石沉大海。
他从未这么后悔过一件事,后悔当初浑不在意地就让云嘉走了。
他不知道云央知道真相后会如何想,会责怪他把婚姻当做儿戏,亦或是会责怪他就这样放走她的长姐?
东厂督主是个方圆脸,皮肤很白,脸上没多的毛发,显得那两道特意描画的眉毛有些滑稽,蹙着眉道:“还找么?薛大人,这都找了一年多了,是一点消息也没有,银子也花了不少……”
薛钰重新奉上一沓银票,“继续找,劳烦督主了。”
督主喜笑颜开收下银票,半眯着眼,不解道:“既找不到,薛大人又何必强求?不如再寻个更好的新妇?亦或是安宁公主?公主待嫁,正闹得厉害,不如薛大人……?”
薛钰年少时便时常入宫,安宁公主在薛钰眼里就是个小丫头,她曾盛装打扮后缠着他要他点评一二,薛钰沉思片刻,给出一句“青黄不接”,公主霎时间涨红了脸,之后又沉寂了一段日子,公主想法子出了宫,见识到了小家碧玉的娇美动人,也比较了花楼中女子的袅娜,认真学习装扮起来,也不过换来薛钰一句“不伦不类”。
他一直把公主当做与薛锦一样的妹妹。
青年的神色有些迷茫,忽然意识到云央与公主年岁相当,自己怎么会对她起了歹念呢?
而云央这边,出了府,本是要去给陆玠还洗净的帕子,但路过茶摊时,被说书人吸引了。
茶摊向来是流言往来之地,云央刚到上京的时候,对上京的了解就少不了茶摊说书人的功劳,后来听得多了就腻了。
而现在,说书人又有了新的谈资,那便是一甲进士的生平,这生平加入了街头巷尾的逸闻趣事,道听途说编成书,娓娓道来。
云央听得痴了,茶摊上的茶水续了一壶又一壶。
陆玠金殿寻母已成为一段佳话,在说书人的润色下,那段颇有传奇故事色彩的经历变得生动起来。
云央抿着唇,眼眸中有小小的火苗逐渐放大、变亮。
陆玠可真厉害呀,从那片出了名的贫瘠土地中走出来,纵使在原先府中开蒙受过大儒教导,也并未为他之后的人生增色不少,可以说是全凭自己那份执着和肯学、苦读,走到了今日高中探花的结局。
感慨之下,愧疚之心更盛。
在陆玠困苦求生的时候,她正在爹娘的溺爱下为所欲为。在陆玠寒窗苦读,为上京赶考筹集银两给大户人家做苦工的时候,她正在弄花侍草,煮茶饮酒。
云央眼底泛出晶莹的光,掩面而去。
说书人愣了一下,继而笑着招呼道:“看啊,陆探花的事都把那个小姑娘感动哭了!”
到了夜晚,云央翻来覆去睡不着,迷迷糊糊睡着了,却总是惊醒,睁眼一看,并没有昨晚的那个黑影,可还是睡不沉,一会儿一醒的,就这么挣扎到了天亮。
清晨微雨,湖面泛起一层白色的水雾,烟雨蒙蒙,湖中菡萏微微摇曳,薛钰一早便上朝去了,伤好利索了,这是受责罚以来第一次面圣。
云央本想出门,但在铜镜中看见自己顶着两个乌青的眼眶,遂作罢。
“姑娘昨夜没睡好?奴婢拿鸡蛋来给您滚一滚。”蓉儿道。
“鸡蛋滚过就能好?”云央道。
蓉儿点点头,忙不迭地去拿鸡蛋。
鸡蛋滚过之后果然淡了不少,云央梳妆打扮过后要出门去,蓉儿问,云央便随便找了个借口打发了。
今日说书人所在的茶摊依然热闹,一排垂柳下坐了不少人,垂柳之外的河道上有三两乌篷船停留,披着蓑衣的艄公都听的出神。
说书人打量她两眼,捻须笑道:“小姑娘又来了?”
云央匆匆找了个座位坐下,袖中掏出几两碎银,打赏大方。
到了晌午时分也不走,托腮遥想着说书人口中陆探花的一路鞜樰證裡生花。
宫门外,青灰色轿子缓缓驶入热闹的街市,渐渐到了一处人潮汹涌的拥堵之地,不起眼的茶摊已被围的水泄不通,一只修长的手掀开马车帘,月白的广袖被微风吹拂,微微摇曳。
云央正听的起劲,就差和一旁的贩夫走卒一起拍手扼腕叫好,就感觉有人的手搭在自己肩膀上。
她有些不耐烦地转过身来,就见身后那人面庞瘦削俊美,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一袭白衣衬得他如天边皎月。
“央央如此喜欢听此人说书,不如请他到府上,专门说给央央听。”薛钰语气闲适疏淡,虽是笑着,眼眸却是冷的。
可惜云央正沉浸在陆玠那一段热血的奋斗史中并未注意到,欣喜道:“真的?姐夫也爱听?”
薛钰微笑,温柔注视着她,“爱听。日头大,当心将央央晒黑了,随姐夫回府去罢。”
云央还依依不舍地不肯走,面上俱是对陆探花传奇故事的留恋,一张小脸也不知是兴奋还是晒得两颊通红。
薛钰翩然捉住她的手,温声道:“走罢,明日姐夫就请他到府上专门说给央央听。天热,马车里有凉茶,央央进去凉快凉快才是。”
云央点点头,顺从地跟着他上了马车,马车里有一方矮几,果然上面冰盏中冰着一壶茶,旁边还有茶果子。
薛钰打开折扇,折扇摇曳,传来微凉的风,又有帕子,一点点为她拭去额头的细汗。
云央一口一个茶果子,显然是午饭都没有去吃,饿极了。
薛钰拉开车帘,看着越来越远的茶摊,眼眸中有一闪而过的黯然。
翌日,那说书先生果然进了府,在槿香馆院门外的游廊支了摊子,薛家给的银子多,又有美貌婢女在一旁伺候茶水,青湖景美,凉风习习,甘茶入喉,说不出的惬意,比茶摊子的环境可好上太多!
说书人背诵了一晚薛家家传和薛钰生平,说得那是口若悬河,唾沫横飞,根本停不下来。
云央懵了,拉着说书人的衣袖道:“先生,你昨天说的不是这个。”
说书人微微一笑,“主家给的银子多,那当然是听主家的话!”
云央听得累了,回自己院里,依然能听到那说书人绵绵不绝的说书声……
直到夜里做梦,都是薛家数百年的历史,可以说是如数家珍,跟拉洋片似的,一幕接着一幕,最后定格在薛钰似笑非笑的脸上。
好你个薛钰老贼……!云央在梦里不甘地怒吼。
门吱哑一声开了,轻缓的脚步声,铺得厚厚的床褥下陷了一块,薛钰在熟睡的少女身旁坐了下来,为她掖了掖被角。
露在外面的手腕白皙纤细,指尖染的淡粉色的蔻丹,还是不久前她拿着花汁子特地来问他要了云檀丹青色调制而成。
她生的漂亮,笑起来更是纯真娇美,衬什么颜色都好看。
一声长长的叹息飘散在夜风里。
薛钰握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指间传来的触感温润细腻,他心头微颤,将嘴唇触在她的手背上。
“那陆玠年纪轻轻就古板无趣,央央竟喜欢他?”
他温热薄软的唇在她指缝中摩挲,呢喃:“上京中那么多儿郎,太子,宋放鹤,张谦,陆玠,央央到底喜欢哪一个?真是花心……既如此,喜欢的那个人,为何不能是我呢?”
她不安地扭动了几下,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转动,似是要醒来,在他掌心的手也微微磨蹭,指尖若有若无地勾着他的手心。
薛钰的心跳急切,握住她的手并不松开,还放在自己心口。
她此刻醒来又怎样,醒来吧,醒来他便告诉她一切,不怕吓坏她,她这种不知哪儿冒出来不由分说就占有了他的心的坏丫头,就该吓一吓才老实,吓一吓才知道谁最爱她……
白日里听那说书人说起陆玠,她的眼睛里都是光,那样憧憬又深刻的神色,他从未见过。
青年俯身,缓缓凑近限于迷梦的少女,薄唇颤抖着描摹着她的指尖、吻过骨节的形状,停留在她手腕突突跳着的脉搏处。
有种从未有过的渴欲在汹涌蔓延,仅是亲吻她的手,已经不够了,他想吻她,咬她,将这个不听话的丫头吞吃入腹,方能抚慰他爱而不得的痛苦,和愈发浓烈的占有欲。
少女在软枕上不安地挣扎,眉头紧蹙,细细呢喃着什么。
薛钰有些急迫地凑近了去,就听到她断断续续的声音,“……陆、陆玠……”
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天地间茫茫一片,雨打窗扉,一朵朵涟漪绽放在雪白的窗纸上,冷风从窗缝中挤进来,令人切切地清醒。
昏黄的烛火被溅进来的雨点子熄灭了,烛台上一缕白烟袅袅升腾。
薛钰眼角眉梢俱是冷意,目光灼灼地看着床榻上的少女,她是何时与那陆玠有了交集的?那日在戏台后,定不是他们相见的第一面……是什么时候的事,是什么时候陆玠竟成了她的梦中人!?
那还假模假样地与张谦结什么亲?
原来他这些日子对张家用的功夫都白费了!
“云央。”他唤她的名字,颇有咬牙切齿之意,修长的手却温柔地贴上她小巧精致的下巴,“你从来都不是我的妻妹……”
青年喉结微滚,目光幽戚,低头吻上她微张的唇,婉转研磨,带着夜夜折磨出来的癫狂和压抑,他探入她粉嫩温热的口中,心跳的又快又疼,只觉得自己像是等待屠刀落下的赌徒。
她若醒了,他就撕去白日里端方君子的外衣,让她好好看看他这副样子。
她恼他也好,憎恶他也罢,他悉听尊便,任她发落。
但她如此顺从,并没有薛钰想象的那样惊醒,而是被他吻的无力喘息后,开始一点点汲取着他的气息。
苦涩中渐渐觉出一点甜蜜来,青年的手抚上她的脸颊,修长的手指插入她鸦青的长发中,扣住她的后颈,像是怕她跑了,给与猎物牢牢的桎梏。
月色朦胧,居室中有旖旎的声响,少女阖着双目,唇瓣微张,承受着那青年愈发控制不住的纠缠。
“云央,央央……”青年吻的间隙低喘着,气息凌乱,心中的酸涩被她柔软娇艳的红唇一点点抚平,爱怜地亲吻她的鼻尖,“你是我的……不要去爱别人。”
沉睡的女子嗓中溢出细细的呢喃,连不成语句,只是一些无意义的声响,如同年幼的狸奴。
这声响却让他的呼吸也跟着粗重起来……
第57章 凉薄的没个人样
“蓉儿,我渴,给我倒点水来。”云央坐起来,看着大亮的天光。
喉咙里干涩,嘴唇也干。
夜里睡得沉,陷在说书人的薛家家传中醒不来,还有姐夫横眉冷对骂她薄情,之后又一直在吃什么软软甜甜的东西,好好吃。
“姑娘,您、您嘴怎么肿了?”蓉儿愣住。
云央下床来,坐在铜镜前也是吓了一跳,垂着眼眸想了想,道:“天干物燥的,上火了,给我拿些菊花茶来就是。”
蓉儿转身出去,云央看着铜镜中自己微微发肿的嘴唇,感到心口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不安,忐忑,气闷,又带着些甜蜜。
这是怎么回事?
事情越来越奇怪了,在隐隐的不安爆发之前,她只想快些离开薛府。
云央带着洗净的帕子去找了陆玠,如果骤然去陆府打扰,未免冒昧,云央思索片刻,让轿夫把轿子停在了翰林院大门口的小巷里。
待到日暮时分,才看到陆玠的身影。
走在前头的是与陆玠穿着同样绿袍的两个官员,他们路过云央的马车时口中依然不停地说着对陆玠的鄙夷。
“真是不识趣儿,咱几个巴不得在圣上面前露脸,他倒好,主动请缨去那鹿城,显着他了。”
“三年考期一过,新一茬的进士上来,谁还认得他是谁?有他后悔的!”
云央心中惴惴又歉疚,这是什么意思?陆玠要去鹿城么?
鹿城在大昭南边边境,战火纷飞之地,并不是个好地方啊。
他才回到上京,怎么就又要走啊……
云央紧张起来,顾不得什么,跳下马车来拦住了陆玠。
“云姑娘?”陆玠道,“姑娘怎会在此地?”
“我来找你,还你帕子,洗干净了的。”云央从袖中掏出锦帕。
她其实很想开门见山问他是不是要去鹿城,可在上京的这些日子,在薛府,她已学会了养气于心,不说喜怒不形于色,心中焦急面上不显的本领还是已经练得的。
陆玠颔首,接过锦帕揣入袖中,“云姑娘有心了。”
说罢,作势要走。
“鹿城路远,陆大人何时出发?”云央问。
“三日后。”陆玠愣了一下,“云姑娘何从而知?”
“翰林三年一考,以陆大人之才学,去六部不在话下,若得陛下赏识,便是入阁的一条青云路。陆大人为何……为何要自请去鹿城?”云央忍不住道。
陆玠目如寒星,面庞透着一股清正的锐利,说:“惠王在南境拥兵自重,军中监事官一职荒废已久,朝堂之上流言四起说惠王已厉兵秣马,欲举兵谋逆。若陆某的三年可换君臣免生嫌隙,可换边境百姓安居,孰轻孰重,陆某分的清。”
“陆大人可知此三年非彼三年,或许大人还朝之时一切已……”云央道。
青年的身后是街市鳞次栉比的灯火,他于灯火中微笑,硬朗的面孔柔和了不少,他不再解释,只道:“陆某心意已决……祝姑娘往后所愿皆所得。”
陆玠少时不幸,与亲人离散,流离失所多年,甚至最狼狈时乞讨为生,所幸肯下功夫苦读,悟性又高,这才在双十年华高中探花。
大多数人都不理解,好不容易到了这锦绣繁花的上京,才找回陆家长子的身份,为何又自请去那法度荡然乱象丛生的鹿城?
云央也不理解。
但在陆玠坦荡从容的目光中,云央恍惚间明白,他考取功名,所求从来都不是回到少时的荣华富贵中去。
总有人会为天下万民谋福祉,总有人真心想做些利国利民的事,总有人会为心中坚守的道义而奔走,即便牺牲自己也无惧。
陆玠,就是这种人。
陆玠的眼睛看过很多人世间的拜高踩低、趋炎附势和特权阶级的倾轧而来的残忍,所以在他有了改变的能力之时,并不想做那尸位素餐之人。
翰林院三年,是清贵清闲,擢升的也快。
但三年后入六部谋个清闲差事,虚度光阴,又有什么意义?
“大人大义。”云央俯身一揖,“云央也祝陆大人前途似锦,所愿皆所得,所得皆为所愿。”
陆玠的脚步停下,却没有回头,只微微颔首,留给云央一个模糊的侧影。
云央屏息,目光透过陆玠的背影,不知落在了哪里,那孤绝清瘦的背影往灯火阑珊之处去,走入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笑声、叫卖声、乐声隐隐飘来,她唇边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回到薛府,云央草草用了些饭,就望着院中葳蕤的草木发呆。
他救了她,她误了他。他却不要什么回报,只往自己心中的道头也不回的行进。
或许救她,也只是遵从心中的道义。
想起陆玠浑身透着的那股孤注一掷,云央内心有一种难言的感慨。
他一定会一直走下去,走到他所想所求的那个地方去。
不管边境涌动着如何波云诡谲的力量,也不管百姓是否陷于疾苦,上京都是歌舞升平、繁花似锦。
薛府里,云央的生活堪称安逸,与张谦约见后,迟迟不见他来提亲,云央陷于陆玠离去的惆怅里,也懒得去催。
初初见陆玠后想要报恩的心就这么被硬生生按灭,即使努力调整了心情,心中的愧疚和不安却越积越多。
旁敲侧击问过姐夫,陆玠此去鹿城,做随军监事官就是把惠王行军情况仔细记下再上报给圣上,惠王若是不反,时满三年陆玠便可归来,换其他人去。只是三年一期的擢升定是没他的份了,曾在惠王军中打过滚儿,也不会得皇帝信任和重用,不管怎么说,前途是毁了。
但惠王若是要反,陆玠就回不来了。
云央望着庭中的春景发呆,忽然想到她本该死在五岁那年,被陆玠所救,等于白得了一世,更应该好生快活才是。
云央约了张谦见面,还是在梵月楼中,这次没有订雅间,她觉得既然是要与张谦结为夫妻,往来相谈那便没什么可避人的。
她绕来绕去想问张谦为何还不来求娶,但那张谦就是不接话,云央也冷了下来,刚想说什么,就被一旁的一纨绔公子所打断。
那人穿着一袭艳粉色衫子,眉眼间俱是风流,眸光毫不避讳地在她腰臀处打转。
张谦不是瞎子,即使再一心向佛,不闻世事,也能看出那男子对云央的觊觎。
云央并不是娇弱女子,对于这种登徒子有的是手段,可张谦在,竟还冷眼旁观别人觊觎自己未来的妻子!
这便不是富贵中作养出这样不问世事的性子的问题了,她的心沉了下去。
云央知道及笄之后,女子就要相看合适的男子,自此,看男子的目光也绝不是以前那样单纯,或多或少会带着点希冀。
她虽对张谦没有什么希冀,却也没想到对方竟是如此凉薄之人,即使是看着陌生女子被调戏,也不该默不作声吧!
云央眼风锐利,弹指之间,那纨绔公子和其爪牙就坐在地上抱头呻吟了。
“姑娘,好身手。”张谦身边的侍从忍不住赞叹。
云央冷笑,脸上的表情萧瑟起来,看也不看主仆二人,转身离去。
薛府外的暗巷里,一中年人对着面前的青年堆着笑,“小哥儿,您家主子嘱托的事已办成了,那张家公子深信不疑,一心想着修道成仙,连佛法道法都分不清楚,好骗的很。”
簌青淡笑,从怀里摸出钱袋来,掂了掂。
中年人的幞头里一根毛都没有,笑起来也甚是慈眉善目,他抬眸看着面前不苟言笑的少年,感叹豪门世家的家奴都生的如此器宇轩昂,这银钱给的定是不少的。
“大师可要走远些,千万别露出来让人瞧见。”簌青低声道,将手中钱袋递给了他。
自入夏以来,城内的气氛忽然变得肃杀起来,街市肃清,有了宵禁,且随处可见持刀戟的银甲兵士来去匆匆,还隐隐能听见城外驻扎的十二团营操练的喊杀声。
老百姓都传言皇帝立幼不立长,有损国本,致社稷不稳,因此惠王要反。
薛钰也忽然忙了起来,按理说,朝廷备战是户部兵部的事,与刑部干系不大,但因粮饷筹措、军需调度扯出了一系列贪墨之事。
你拿一点我拿一点无伤大雅,本是朝廷官员敛财的手段,但逢特殊时期,就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扯了出来,仿佛有一把利剑,直插上京混沌不已的天空。
雪花般的案牍堆在刑部的桌案上等着生死判决,颇有摧枯拉朽之势。
薛钰时常几日都不回府,干脆住在了刑部公房,只命簌青一来一回拿些换洗衣物。
云央不知发生了何事,曾带了吃食送去刑部,看官员神色各异进进出出也不好打扰,在石阶上等了许久也没见他一面,只得留下食盒,心想着他半夜饿了能记得吃点。
刚走到门口,就见小吏奔过来双手呈上一把伞,再看那石阶下,马车已然备好。
日子一天一天过,薛府一切如常,只是不知何时粮仓里的储备粮已经堆满得要溢出来。
至于和张谦的婚事,云央想着,黑不提白不提就这么算了罢,张谦虽好,却太过凉薄,凉薄的没个人样了都。
岂料六月里观音菩萨成道日一过,张老夫人就带着张谦来薛府提亲了。
第58章 罔顾人伦
六月末,已有了蓬勃的暑气。
薛府里花木扶疏,百花堆砌,青湖里花枝垂水,游鱼穿叶,尾鳍搅碎一池银绸。
张家来的突然,云央正在自己房里和婢女们做冰饮子。
新换的软帘是绡纱所制,边沿坠着饱满莹润的珍珠,绡纱帘内人影绰绰,圆桌上搁着几个银盏,银盏里盛着糯米和杨梅汁,几个年轻女子正围着桌边嬉笑说话。
暖风如织,果香甜香扑鼻,云央轻轻摇着团扇,有些困倦打了哈欠,再睁开眼,摇晃的团扇拉出一抹金色的流丽。
昏昏欲睡之时,就听下人来报,张公子上门提亲了。
云央一下子便精神了。
张家是讲究人家,带来了可以说是丰厚的聘礼,但薛老夫人心中怨及他们拖延,面上并不好看。
只是念在张家与薛家是世交的份上,才摆了席面迎客。
张老夫人抬头,看着眼前款款而来的少女,茶白衫子鹅黄裙,温润的玉簪子衬得人明眸皓齿,温柔灵动,不是那种令人惊艳的媚色,张老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一番听起来甚是诚恳的认错,薛老夫脸上才有了些笑容来。
张谦还是跟个佛一样,目光如没有温度的风从众人身上扫过,半点不起波澜,亦没有在云央身上停留。
只躬身垂首道:“六月菩萨成道日,不宜求娶,故拖延至今,还请云姑娘见谅。”
薛老夫人瞟了眼云央,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兴许是以往年少,看不出什么,如今长大了,乍一看去越看越有种难以掩盖的风情,再想起前段日子薛锦来说的薛钰夜夜与她畅谈,且老四家的给撺掇的几门亲事都没成,愈发觉得女子年岁大了是留不得了。
“央央这孩子命苦,不求夫家富贵发达,但求夫君真心,稳妥度日即可。”薛老夫人道。
“谦儿自小便是老实孩子,都这么大了,从不与那些纨绔花天酒地,整日就在府中闷着,温和知礼,是个会疼人的。”张老夫人拽了张谦一下。
张谦拱手行礼,“晚辈只盼着日子能快些过,早些娶了央央妹妹过府。”
云央低眉顺眼,看起来似羞得抬不起头。
“灵均不在?老夫人,是否要去请他回来?”张老夫人道。
“不必。”薛老夫人笑的温和,“云央的婚事,他知晓的,刑部这几日事多,就莫去扰他了。”
交换了庚帖,写了儿女婚书,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至于哪日完婚,还需请人择一良辰吉日。
用过饭,薛老夫人和云央送张家一行人到府外,天热困倦,也没寒暄几句,张家人便上了马车。
张家的马车华贵,缓缓行驶,带来一阵檀香。
与之擦肩而过的,是一辆青灰色软骄。
薛钰下了轿,疾步往府里走去,刚好看见云央往槿香馆去的背影。
云央心神不宁,有些恍惚,婚事竟就这么定了下来,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得怅然若失,却又理所应当。
张谦与她,各取所需,不是很好么。
“央央。”薛钰唤住她。
云央的脚步迟疑片刻,停了下来,恍惚间回头,看见好几日不见的姐夫,还是那般清俊斯文,但下巴隐有青色的胡茬。
“姐夫?这么热的天,你竟回来了?”云央微笑,“是回府拿换洗衣物么?怎不叫簌青送去?”
薛钰走上前,垂眸看着她,“有重要的东西,需我自己来取。”
“那姐夫快去罢。”云央道,刚转身,后知后觉停住了脚步,“对了姐夫,张家来提亲了,老夫人应了,我也应了,还收了好些聘礼。”
“央央心中可欢喜,对张谦可满意?”薛钰道。
“有些懵,没反应过来呢,张家自然是极好的人家。”云央转过身来上前,仰头看他,“姐夫怎么这么不修边幅了?公务繁忙,也别亏着自己,三餐记得按时用。还有我听京中风声鹤唳,姐夫行事也要当心些才是。”
说罢,顺手帮他理了理起了皱褶的袍袖。
“多谢央央关心,我记下了。”薛钰道。
水红色的衣袖中,纤细白皙的手腕上环着耀眼的金镯,金镯中嵌着掐丝珐琅,一看就是贵重之物。
云央注意到薛钰的目光,抬手晃了晃手腕,嫣然一笑,“是张老夫人亲手给我戴上的,说是张家祖传的。”
“之前的玉镯不戴了?”薛钰道。
“不戴了。”她道,“以后都得戴这个,才不辜负张老夫人的一番美意呀。”
薛钰挑眉,眼里笑意深深,“央央真是长大了,要做人媳妇了,果然不同。”
“姐夫,我院里做了冰饮子,要不要来尝尝?”云央瞧了眼火辣辣的日头。
“不必了,还有公务要办,央央少吃些凉的,仔细到时肚子痛。”薛钰道。
说完便带着簌青往另一边去了。
夏日的雨说来就来,雨势凌厉,眼瞅着廊下开得正艳的花就要被浇坏。
避雨亭里,薛钰冷冷地问簌青,“家中有事,为何不来刑部唤我回来?”
“回禀公子,老夫人不让。老夫人说公子公务缠身,云二姑娘的和张家的婚事早就板上钉钉,无需去劳烦公子来回走一趟。”簌青道。
薛钰狭长的眼紧闭着,蹙着眉,半晌,吐了口气,“今日张家人来都说了什么,张谦说了什么,云央回了什么话?”
簌青敛了心神,仔细将白日情境叙述给公子听。
熬了好几个大夜,他头痛的厉害,虚虚靠着廊柱,听簌青汇报。
半晌,重新睁开眼,道:“去老夫人那。”
老夫人院中婢女急急收回院子里才栽的几盆娇花,就见暴雨中有两个身影,看清了其中一人,简直是目瞪口呆,放下花盆就进了内室通报。
薛老夫人亦是惊讶不已,催促婢女拿雨披和伞出去相迎。
薛钰身上衣衫尽数湿透,却浑然不觉,还克制地向薛老夫人行礼,“祖母。”
薛老夫人方才就心神不宁,这会子心突突跳,像要从腔子里蹦出来似的,勉强定了定心神,道:“何事惊慌?不顾这么大的雨就过来了?”
“本是回府来拿公文,恰巧得知张家来下聘。”薛钰冷然道,全无以往温和端方,“祖母这是何意?要定云央的婚事,却不告知孙儿?”
薛老夫人皱眉,“云央与张家的婚事你也知晓,我想着你这几日忙得不可开交,何必为此事特地赶回来一趟,怎么,不仅赶回来了,还冒着雨来跟你祖母兴师问罪?薛灵均,你到底是作何想法?”
薛老夫人本着诈一诈他的想法,谁知薛钰坦然承认,“听祖母话锋,是已知晓孙儿心中所想。”
薛老夫人心往下沉,脸色愈发铁青,颤声问:“云丫头与我非亲非故,我为她的婚事是如何操劳你不是不知道,我不曾亏待过她,更没有草草将她嫁了。何况云央与张谦结亲,是他们二人你情我愿,我不曾有半分逼迫,当着众人,我问过她的意见,是她自己点了头,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薛钰掸了掸衣袍上的水,悠然坐下,坦然看着薛老夫人,“祖母当真不知孙儿有何想法?不知孙儿的想法,为何急于把云央嫁人,为何趁我不在府中,与张家急急把婚书换了?祖母分明是想把云央趁早打发出去,好断了孙儿对她的心思!”
薛老夫人捂着胸口,没料到他竟会直接剖白心迹,登时气的脸色铁青,缓了口气,疾步上来一巴掌扇在面若癫狂的青年脸上,“薛灵均!你……你糊涂!你置薛氏门风于何地,竟对自己的妻妹生了不论之心?你当我薛家是那穷途陋巷的下作人家,姐妹共侍一夫,你不要脸,你祖母还要脸!”
“祖母此言差矣,孙儿并非要她们姐妹共侍一夫,孙儿只要云央。”薛钰平静道,“云央并非我的妻妹,当年云嘉的花轿连我薛府的门都没进,难道祖母不知?”
“花轿不进门,难道不是护国寺高僧说你与她命数有碍,二人需三年不见方可化解?”薛老夫人逼问道。
“是孙儿伙同云嘉骗了祖母。”薛钰道,“云嘉不愿嫁我。”
“为、为何呀?”薛老夫人一怔,“你爹与云氏有约定,为报救命之恩,定要与云氏结亲。”
“祖母说的是,孙儿之所以同意了云嘉不嫁的要求,便是因为孙儿知道报恩并不止这一种法子。既然云嘉决意不嫁,孙儿并无勉强的理由,报恩需得恩人心甘情愿才是。”薛钰道,“祖母如今知晓一切,便如了孙儿的愿罢。”
“你……”薛老夫人愣了半晌,急促的喘息稍缓,哀声道,“灵均,你糊涂,你与那云嘉一同撒下这弥天大谎,可想过如何收场?现在全上京皆知云央是你的妻妹,姐夫与小姨子不清不楚,这传出去不知要怎么被戳脊梁骨啊……即便你说出实情,又有几个人会信呢!?”
“祖母不必为此烦忧,此事交由我处理,定不会污了薛氏清名。”薛钰淡淡道。
薛老夫人长吁短叹,“你能如何处理?众口铄金,薛家数百年清名怎能被你一己私欲打破?”
“大不了孙儿辞官致仕,带着云央回薛家百年之地梧州去。”薛钰神色淡然,“我与她远离上京,谁人又能知我之妻是云嘉还是云央?”
薛老夫人呆呆看着他,竟落下一行清泪来,捶胸顿足,满腹的伤心,“好你个薛灵均,我薛氏数千口人不能在你心上占据一分一毫,你满心满眼都是那丫头,早就置祖母和族人不顾了!你与你那爹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上梁不正下梁歪,都要弃我于不顾!”
“祖母,薛氏族大,族中年轻一辈不只有孙儿一人有才干。”薛钰横眉冷对,“祖母说我罔顾人伦,但孙儿已向祖母陈情,云央并非是我妻妹,祖母却仍然不愿成全孙儿,可是祖母根本就看不上云央?这才急着把她嫁出去,全然不顾那张谦是个求仙问道的痴儿,就要把云央推入火坑!祖母日日礼佛,礼的到底是什么,怎能如此狠心!”
第59章 嫁衣好看吗
薛老夫人几乎要气的背过气去,想不通自己那稳重端方的长孙怎么就变成了如此模样,气急之下身形摇摇欲坠。
薛钰上前一把扶住了她,缓声道:“祖母受惊了,是孙儿的不是。祖母向来最疼孙儿,孙儿这二十多年来一直将祖母与族人放在心上,行事之前首先考量的便是族人,不说是殚精竭虑,但一日未敢停歇,祖母就看在这份上,去回了张家,把云央嫁给孙儿吧!”
老夫人掏出锦帕,抹去他脸上的雨水,哀声道:“灵均,你、你这是说的什么话,祖母最是疼你,即使祖母不阻拦于你,你可曾想过,云丫头她如何面对自己的姐姐?她又能否承受旁人的说三道四?”
“自古以来,共事一夫的姊妹在史书上都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这一笔到底是唱诵还是奚落,你是读书人,自然懂。”薛老夫道,“你愿将她置于这不清不白的议论中去么?”
“谢祖母体恤,孙儿自有办法。辞官只是最后一步,若真只有这一条道可走,孙儿带云央在离京之前,定会安排好一切,不会让祖母老无所依。”薛钰道,神色却有些飘忽。
薛老夫人是何许人也,薛钰眉眼间闪过的异样被她看在眼里,薛老夫人收拾了纷乱的心绪,柔声抚慰道:“既然如此,你心意已决,祖母便不做那恶人拆散你们。只是有一事祖母不明,既云丫头与你都非对方不可,她为何还应了张家婚事?”
薛钰眉头紧锁,“……”
薛老夫人松了口气,悠然坐下,身体软绵绵往椅背上一靠,原来是自己孙儿剃头挑子一头热。
示意一旁呆立的婢女拿换洗衣裳和热帕子来,而后肃然道:“今日之事,你们切不可透露半分!管好自己的嘴,若是让我知道有一丝风声传出去,就等着人牙子来领你们走吧!”
婢女们连连称是。
而薛钰,失了魂似的,只觉得心里七上八下,又酸又涩,自己在这一番表白和争取,走出九十九里了方觉得根本不知道云央会不会向着他来。
折腾了这一阵,薛老夫人也乏了,耐心道:“你告知缘由,祖母知道了,但还是要问过云丫头的意思。还有云嘉去了何处?”
“孙儿……不知。”薛钰道。
薛老夫人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以云氏姐妹二人的情谊,以云央那丫头的仗义,断然做不出与姐姐共侍一夫之事的。
“张家的事,先这么着吧,等我问过云丫头再做打算。”薛老夫人道。
薛钰深吸口气,“不劳烦祖母问她,祖母就当今日不知此事罢,一切交由孙儿来办。”
“你是薛家家主,祖母听你的。”薛老夫人道,“看看你这模样,刚一进来,祖母以为是哪里来的叫花子,快去,洗个热水澡,拾掇拾掇再回刑部。”
薛钰见祖母神色困倦,面色也不好,便起身一揖,而后转身离去。
回到浮山阁更衣沐浴,听着簌青说府里近来的桩桩件件事,散漫地捏了捏眉心,道:“芳月那丫头如何了,可安置好了?”
“按公子吩咐,送她回了家乡与寡母团聚,又使了银子把她家的债还清了,还留下些银两,足够母女二人生活,还给芳月找了门营生,上乡绅府里去教乡绅小姐拳脚。”簌青道。
如玉的手轻轻敲击木桶边沿,薛钰目光幽幽看着窗外隐隐摇曳的紫竹,许久,道:“那便最好不过。”
让芳月回乡,便可脱离太子掌控,太子若再想得到云央的消息,就难了。
簌青看过去,窗畔边的公子眼眸深邃,又执起那刻刀,在未成形的玉胎上雕刻起来。
这已经刻了月余,从最初的看不出是什么,变成现在一个瘦长条的像女子玉簪的模样,其中艰辛自不必说。
簌青不明白公子怎会忽然喜欢上了玉雕,后来一日一日看着这玉胎成型,就明白了,这是给云二姑娘雕的。
公子芝兰玉树一样的人,为了雕这小玩意,本无瑕的双手都添了好几处伤疤。
雕刻这种事,需要耐心,急不得,而刑部的案件堆积如山,此刻还不是能做这样闲趣之事的时候,而且他不想敷衍,每一刀,都想认认真真地去刻,薛钰放下未成形的簪子,起身眺望着湖景。
他记得云央说不喜簪子上的小兔子。还好那玉料还剩一块,他便想亲手给她雕个簪子。
薛钰放下刻刀,小心将未成形的簪子放在暗格里。
张家想定下日子,送来好几个帖子,日期都被薛钰以各种缘由否了,张老夫人是明白人,当下便说让薛钰来定日子,薛钰微笑应下,可张家还是迟迟等不来确切日期,遣人去问,只说薛家还在算。
薛钰不知是否是因为这段时日公务繁忙的缘故,云央与他疏远了起来,他想找她问一问为何如此,但她任他问询、诱哄,都是那副淡淡的模样,与她日常交流她都会回应,看起来与往日无异,可薛钰就是觉得有什么不同了。
她与他生分了。
去祖母那问安时,她低眉顺眼,话也不多,问及张家和张谦,只乖顺说一切听老夫人和姐夫安排,可她不再对他骄纵,也不主动来寻他,且躲避他的目光,好像无形中就就这样划清了界限。
薛钰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的不安来,时常她就在他面前,他却觉得抓不住她。
这些日子以来,政务带来的疲累,远不如云央带给他的那种难言的焦躁,连嘴角都起了好几个燎泡。
明明已经很疲累了,却难以入睡,薛钰起身,从衣架上的官服里拿出一个香囊,放在枕边,重新躺了回去。
这香囊的草药香已几近于无,没了作用的香囊仍然能烫着他的心口。
是夜。薛府中烛火摇曳,细雨霏霏,连绵不绝,将夏日的尘埃冲洗殆尽,空气中漫着泥土潮湿的腥香。
云央许久没来找过薛钰了,此时打着伞,手中执着信,往浮山阁走的一路上,脑海中都是与薛钰过往的画面。
是何时变了呢?
到了浮山阁,抬眸看去,飘摇的风雨中灯火如豆,照的窗内昏黄一片,窗边的绿竹被洗得鲜亮。
姐夫忙,好不容易在府里,云央捏了捏手中的信,叩响了门。
簌青打开门,看清她的装束时倒抽口气,面上俱是惊愕,缓了缓神,道:“二姑娘请。”
在薛钰的居室,隔着一道绡纱屏风,云央站在外头,模糊可见那人的侧影、雪白的衣袖,清贵的坐姿。
他在内室静静等着她,二人的目光交汇,他的目光那样晦涩难言。
他看她的目光,何时变了?
云央记得初遇时他冷怠而戒备,二人相伴抵京,逐渐熟稔,那些如长辈般的宽容和理解,还有细致入微又恰到好处的关怀,在幽州时的孤独相依,她都想起来了。
可她也想起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想起倚在他胸膛时隐秘的甜蜜,还有暗夜里滋生的绮梦。
她是真的没察觉到自己对他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么?
明明察觉到了,却任由其发展,少女初尝情滋味,以为对他生出的那些不同是对家人的依赖,实则不然。
她错了。
错了,就要改。
二人隔着一道屏风,都不说话。
云央低垂着眼眸,双手交错放在膝盖上,朱红的嫁衣,袖口金线绣制的并蒂莲花细致美好,衬得那双手莹润白皙。
“姐夫。”她开口,“听说张家送来了好几个帖子,帖子上的日期,姐夫都不满意?可有更好的选?全凭姐夫做主。”
“姐姐与我自小情笃,算下来已快两年没见姐姐,如今云央要嫁了,心中甚是惶恐,写了封信,还请姐夫想法子交给姐姐。”
“张家送来了好几件嫁衣,我不知选哪件,劳烦姐夫帮我掌掌眼,看看张公子亲自挑选的这件如何?”
薛钰淡笑了声,掀起薄薄的眼皮,看了眼铜镜中映出的女子侧影。
一袭红的扎眼的嫁衣。
七月里暑气蓬勃,蝉鸣阵阵,令人烦躁。
“过来,我看看。”薛钰道。
少女交错的双手不由得握紧了,心头愈发不安,脸也烧的发红。
他就在屏风那头等着她。
“姐夫近来繁忙,总不在府中,今夜我看姐夫在,一着急就过来了,没成想姐夫这么早就歇下了。此处是姐夫卧房,我本不该进来,再往前去,便是我逾矩了,这样不合适。”云央道,说着起身,“既姐夫歇下了,我便改日再来吧,信我放桌上了。”
薛钰挑眉,“我是你最亲的姐夫啊,有何不合适?央央特意穿着嫁衣来,不就是想给我看看?”
说罢,起身走过来。
云央开门的手顿住,侧目看去,屏风后的皂靴洒金,一袭轻薄的银灰色绸衫,半敞的衣襟透着清癯的锁骨,本该清雅的气质不知为何平添了几分阴郁,狭长的眼透着冷意,一动不动盯着她看。
“央央这些日子都在做什么?”薛钰问,目光从她娇美无边的面容移到桌案上的那封信上,“字练得如何了,可有懈怠?”
云央道:“字有段时日不练了,即要嫁人,便得学做些针线活,每日便是绣喜帕、烹茶,还跟着四夫人学学后宅中馈。”
薛钰偏首瞧她,一身大红色嫁衣,绣工繁复,领口点缀着珍珠,流淌出特属于人妇的风情敦厚来,丰盈的唇上点了胭脂,仅一点,便衬得她娇艳潋滟,媚态横生。
“可算没白疼你,知道穿上嫁衣第一个让姐夫来看看。”薛钰眸子黑沉,指尖划过她衣领处的金线,语气温和,却透着股玩味的危险,“真是好看。”
第60章 他快忍不住了
“姐夫,应下个日子罢,现下已经七月了,待翻过年,我就十七了,耽搁不了。”云央语气有些急。
薛钰不应,只道:“你当真是耽搁不了了,还是想离开薛家?近日里京中风声颇紧,那惠王若是举兵北上,谁家还有心思办喜事?”
云央咬唇看他。
他也淡淡瞧着她,唇角带着笑,目光却清冷。
他不想让她嫁,不想就此与她天涯陌路。
待忙过这阵,他会耐心哄着她,陪着她,让她爱上他。
雨停了,居室里闷的令人窒息,博山炉吐出的袅袅青烟绕梁不散。
薛钰打破了沉默,“即使错过张家也没什么,还有刘家李家,我薛府要嫁女儿出去,焉能愁人不娶?”
薛钰眼里是凉薄的冷意,伴着苦涩,他别过脸去往里走,“雨停了,你回去罢。”
“是张家不合姐夫心意么?”云央问。
“不,我只怕央央后悔。”薛钰道,“谁说女子就要贞静娴淑,央央以往是什么样?现在又是什么样?就为了做他张家宗妇,央央便学女红,静心思,学理中馈,若是嫁过去,方知不是如意郎君,央央可后悔今日所为?”
“没什么后悔的。我能与张家结亲,是高嫁了。”站的久了,云央身体有些发麻,她屈起手臂靠在门上,“姐夫如何就对张家如此不满了?”
“你说呢?你当真觉得张谦是个可以托付的良人么?”薛钰嗓音沉冷,“你说说看,你看上他什么?”
“张公子温和知礼,对我也大方,聘礼给了许多,不曾轻慢我一个孤女。”云央道。
“是么?”他冷笑,“温和知礼还是冷漠寡淡?聘礼给了许多是要将你买了去!嫁过去当个摆设就是不轻慢?”
云央心头微颤,靠在门上抬眸看他。
他什么都知道!
薛钰转身坐在圈椅里,冷然一笑,“我把央央当珍而重之的宝物,万般呵护。央央对不起我的一番苦心,竟就这样把自己嫁出去。”
云央想起张谦看见她被人调戏的冷漠模样,再想想面前这人这些年来对自己的温柔呵护,竟真是没让她被尘世的腌臜所染指过,他一直将她保护的很好。
他很好,她知足,这便够了,不该有更多的……
云央定了定神,道:“我嫁过去又不受婆母管教,又没有妯娌关系,满门忠烈必然受圣上优待,至于夫君,求仙问道有什么不好?我不是什么贪心之人,已拥有这么多了,不会再妄求夫君疼爱。况且,世间感情本就瞬息万变,并不是什么必得之物,我不稀罕。”
“谁与你说世间感情瞬息万变!?”薛钰一下子站起身来,眼眸闪过一抹寒光,“不稀罕?你如何就不稀罕?”
“还是说,是谁让你觉得世间情爱不过如此了?”
“我就是不稀罕!”云央道,“姐夫满意了么?非要让我承认那张谦满心满眼求仙问道心中无我,非要让我明白我嫁过去就是要受尽夫君冷待的!姐夫既然早知张谦是如此货色,张家隐瞒真相急于求娶,为何不早拦着?”
“现在我自己愿意了,姐夫又来拦上一道!口口声声说小心善待我,实则是事事替我做抉择,姐夫不觉得自己管的太宽了么?!我告诉你,即便张家如此,张谦如此,我也要嫁!”
薛钰随意搭在椅背上的手骨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看着窗外漆黑的夜,半晌,说:“我既盼着央央能嫁个好人家,日子过的顺遂,又觉得央央可爱乖巧,想多留些时日,我喜欢央央陪在我身侧,喜欢央央对着我笑,喜欢央央跟我说些古灵精怪的想法,该怎么办呢……”
她本以为自己用恶劣的语气说了那些话,他定要大发脾气,亦或是冷待她。
没料到他竟说了这样诚恳的话。
云央眼眶有些热,兴许是自己多想了,姐夫只是舍不得她,这又有什么错呢,爹爹在时,也总是疑神疑鬼,觉得接近她的少年都有歪心思。
“央央既知道张家不是好的归宿,不如就留在薛府?”薛钰双手支在膝头,倾身靠近了些,显得尤为真诚,“与姐夫在一处,不是挺好么?”
“多谢姐夫为我的婚事操劳,府中四夫人和老夫人待我的情谊我都记下了,甘蔗没有两头甜,我不想再看了,就张家吧。”
云央深吸口气,低垂着眉眼,眼下一抹乌青愈发明显,看着疲累的很,“还请姐夫成全。”
“若我说不呢?”薛钰起身凑近她,脸上带着清淡的笑意,整个人近的几乎贴在她耳边,温热的呼吸洒在她被嫁衣衬得雪白的脖颈上,“知道张家是火坑,我怎忍心你嫁?”
“姐夫!”她犹如被蛰到一般向后躲,后脑险些撞在门框上,触感是他筋骨分明的手背。
“姐夫?是啊,我是你的姐夫,是你现在最亲近的人了不是么?”他狭长的眼眸漾着柔和的情意,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长发,呢喃道,“所以,听姐夫的话,好好在薛府待着。”
“姐夫是要跟张家退婚么?姐夫愿意,张家却不一定愿意!”云央别过脸颤声道,“姐夫既然一开始就不打算将我嫁给张谦,为何、为何当时要附和老夫人呢……我不明白。”
细雨坠入青湖,激起涟漪万千,薛钰微笑:“央央不需要明白。”
见他这般云里雾里的说辞,云央知道是问不出什么,身上的嫁衣繁重,愈发压得她喘不过气,她有气无力道:“你阻我一次,阻不了次次。我终归要嫁人的。”
“我不过是希望央央嫁得良人。”薛钰眉眼温雅,推开窗,让窗外氤氲的水汽进来,冷风拂过,他也切切地清醒,忍住了到嘴边的话,变为,“姐夫最是对你好,不是么?”
云央仰头看他,面色清清冷冷,与之前那个眼眸亮晶晶,抱着他撒娇的小姑娘全然不同了,薛钰心头一颤,又痛又慌,他分明是想徐徐图之,怎倒逼得她愈发远离了呢,一时恍惚,竟放任自己用指尖抚上她的唇,脱口道:“央央,别这样看我。对我笑一个……”
“到底阻没阻,你心里清楚。”云央别开脸,冷冷撂下一句话,便推门出去了。
*
到了九月里,依然没有等来惠王起兵的消息,备战的氛围愈发平缓,但朝廷中却忽然有了传言说陆玠在南境鹿城通敌叛国,茶摊的说书人说的内容也变了,不再说小陆探花。好像先前的夸赞和热闹都不曾存在过。
这几日,云央心中惴惴不安,陆玠,他怎么可能跟通敌叛国扯上关系?
他不是去做军中监事的么,已经离京三月余了,按理说早就到了鹿城,观察个几日,应该是已经把奏折快马加鞭送到皇帝手中了,云央不知这其中出了什么岔子,是谁把叛国这样大的罪名强安到陆玠头上,她只知道陆玠恪守礼法,立身极正,定然是被冤枉的。
自那夜穿了嫁衣去找薛钰,看似是与他划清了界限,实则云央觉得更混乱了。
近月余与他没有再私下说过话,此番来刑部找他,也吃了好几次闭门羹,云央在朝廷哪有什么人脉?唯有姐夫这,才能探听出些许陆玠受困的实情来。
她还没有报恩呢,他这么好的人,怎能就被人这么冤枉死呢!
“云姑娘,大人他不在,一早就去了东宫。”刑部是侍从道。
得了这句话,云央长叹了口气,又是这样,无论她怎么等,好像都与他错过,侍从说薛钰不是被政务缠身,就是入宫了。而这几日关于陆玠通敌的传言传的愈发不像话,她的心悬的越来越高,急的起了一嘴泡,脑海中各种猜想愈发纷乱交织,甚至想法子去薛钰的书房翻了《大昭律》,无论如何解释,无论哪一个法条,通敌叛国都是死罪。
这几日偏还总有八百里加急的折子一骑绝尘从城外直入宫中,云央愈发害怕,生怕哪道折子就是陆玠的催命符,皇帝问也不问就直接把他给斩了。
这种惶恐必须找个出口,那便是日日到薛钰上值的地方来蹲守。
天空乌沉沉的,不时地有闷雷滚过。看着天快要下雨,还得是一场暴雨。
青灰色的马车停下,探出一张修长清瘦的手,拇指上的扳指莹润。
薛钰下了马车,紧蹙着眉,正在想方才面圣时皇帝所说,陆玠以军中监事一职务便利,与敌国买卖粮草、舆图。
薛钰记得此人,今年春闱才中了进士,一甲探花,写的一手好文章,为人正直,甚至有些不懂变通。
这样的人,怎会通敌叛国呢。
这么想着,余光瞥过石阶下立着的少女,恍惚了一瞬,定睛一看,那抹纤瘦孤傲的身影伶仃地立在那,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也痴痴的,连他过来都没察觉。
薛钰忽然想起前几日侍从说过,云央来找过他几次。
那时桌案上卷宗堆积如山,还有那些不知是谁送来的礼看了就烦,便只告诉侍从说让她回去。
怎么这些天了,还在等他?
何事这样急?
薛钰疾步向她走过去,唤她:“云央。”
云央愣住,抬起眼来,方如梦初醒似的有了表情,欣喜道:“姐夫!可算等到你了!”
“出什么事了?”薛钰问,看了眼风雨欲来的天色,“快下雨了,都入秋了,小心着凉,进去说。”
云央感激地点点头,她以为那夜之后姐夫定然会与她疏远,来之前还忐忑,姐夫会不会不再理会她,看来是她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作者有话说:加更了一章
继续求营养液呜呜呜给我灌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