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所有人的目光全部投向宁瓷的脸上,只见她站定在那孩子面前,一袭雪玉轻纱襦裙为孩子遮挡住越发淅沥的绵绵细雨。
她紧盯着太后,凛然道:“老祖宗,我记得您这棵紫薇花树,寻常是需要派花匠来修剪枝叶来着。曾有花匠将一些个多余的枝叶用剪刀直接剪去,您当时瞧着着实心疼,问那花匠,他说,只有剪去多余的枝叶,才能让这棵花树更好地开枝散叶。”
“那也不是他砸坏哀家这棵紫薇花树的理由!”太后因为气急胸口不住地微微起伏,道:“宁瓷,你让开!今儿哀家非要惩治这个小泼猴!”
直到这时,尚在地上捡着金桃子的孩子,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太后还要惩罚自己。他恐慌地四下望去,却见一柄寒光长剑就在自己身侧不远处,登时吓得再度啼哭了起来。
“花树有没有被砸坏,咱们让花房的匠师们来瞧瞧便是。”宁瓷没有退让半分,唇边却是微微有着一丝笑意地说:“若是没有砸坏,今儿不过是个小插曲,咱别伤了和气。但若是真砸坏了,这棵紫薇花树价值连城,便让这孩子这辈子当牛做马,赔偿了便是。老祖宗,犯不着为了这点儿小事就要了一个孩子的性命。”
“这点儿小事?”太后怒目圆睁地冲着宁瓷大声呵斥道:“呵呵,宁瓷,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对哀家指手画脚的了?!这慈宁宫里的主子,是你还是哀家?!你若是再这般阻拦,哀家连你一起惩治了去!来人啊!”
宁瓷一步跨出,挡在孩子和姚洲手提的那柄长剑中间,淅沥的小雨打湿了她的眉眼,她一瞬不瞬地对太后道:“老祖宗,请慎言,天地之间的神灵正在看着呢!您不会忘了今儿早上,才在龙坛祈过雨这件事吧?”
这么一说,所有人都骚动了起来,绵绵细雨润泽大地,这是久旱甘霖,自是该当珍惜的。
太后微怔了一瞬,却见宁瓷继续道:“早上才祈过雨,这会儿上苍便得了感应,直接降了雨,这分明就是老天爷在天上看着咱们。在这个节骨眼上,您若是动了杀心,遑论这孩子的性命,却是对您的福祉会有莫大的影响。紫薇花树是老祖宗您的福祉起源地,可老天爷这会子正在盯着咱们,却是最能动摇您福祉的根本啊!”
达春跟其他侍婢们拿来好些个纸伞,给太后和各位夫人,小姐们一一撑伞,却没有一个人,胆敢给宁瓷撑一把。
宁瓷也不需要,她扶起那孩子,见到太后的脸庞有着一丝松动,她继续道:“更何况,今儿请了戏班子来,其实是想为老祖宗您的身子多一些恢复,多一些阳气过过身的。若是真动了杀气,这般血光着实为阴,这孩子若是真的死在这里,那便是阴气极重之地,到时候,是多少阳气都无法换回来的啊!”
这么一说,太后终于恐慌了。
旁人的性命不重要,她自个儿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更何况,若是没有宁瓷,她今儿是不可能有站在这儿,可以有听了那么多戏的精气神。
而且用阳气过过身的说法,她也在昨儿严律喊来那么多御医时,也曾问过他们。御医们也都表示,确实是有此方子,但是,这方子略微偏向民间。而宁瓷的医术,本就是袭得她娘亲,虽不算正统,但略带偏门的医术,总能跟正统医术两相结合,将她的身子骨调理得更加康健。
所以当下,太后彻彻底底地动摇了,她迟疑着道:“可是这金桃子……”
宁瓷笑了笑,俯身捡起脚边剩余的几颗金桃子,递给这孩子,说:“金桃子不是老祖宗您赏赐给他的吗?一颗金桃子可以供一户人家小半年的生存,您一下子赏赐给他这么些,这孩子没准儿从此以后可以念书写字,过上不错的好日子呢!”
太后心头五味杂陈,对她来说,金桃子不是这般用的。
宁瓷见太后没有反对,她继续道:“您看,您一下子给了这孩子这样多的赏赐,没准这会子天降甘霖,是老天爷看着您的面儿上给下的呢!这可是多大的福祉啊!这是多少紫薇花树都换不来的呢!”
“哎,罢了罢了。”太后摆了摆手,转身就要离开:“哀家现在也做不了主了。”
却在此时,一个小太监领着花房的匠师赶来了,虽不知是谁喊来的,但宁瓷打心底里感激他。
太后顿住了脚步,随着匠师一起,去看她的紫薇花树。
还好,匠师检查了一番,告诉她说,这紫薇花树没有大碍,虽是伤了一些枝叶,但并不碍事。就好像是有人拿棍棒砸了一下胳膊,虽然有点儿痛,但不会伤筋动骨。
直到这时,太后才终于放下心来。
“行罢。时候不早了,雨也下大了,咱们得去皇极殿了。”太后这才皮笑肉不笑地瞪了宁瓷一眼:“你的胆子,真的是越发大了。”
宁瓷同样报以皮笑肉不笑的回应,不过,她不置可否,而是安安静静地看着太后,没有回答。
*
这虽是虚惊一场的插曲,却在一旁那些个官家夫人小姐们的眼中,味道却大不一样了。
这些人面面相觑,心思不一,但大多数人却在随着太后的万寿辇向着皇极殿走去时,都在背后窃窃私语。
她们一致觉得,这慈宁宫里现在的主事人,恐怕便是这位宁瓷公主了。
她们甚至诧异地觉得,以前的宁瓷公主明明是个唯唯诺诺,从不敢违抗太后只言片语的人,纵是今年年初春节宫中设宴,那会子的宁瓷公主也不曾对太后有半分对抗,怎么才过了半年,竟是变了个人儿似的。
这件插曲随着越发渐急的夏雨,直接飞向了皇极殿。太后她们尚没到达皇极殿,皇上和诸位大臣们,都已经听闻此事了。
等到宁瓷跟着太后一起入了大殿,皇上直接当着太后的面儿,夸奖了宁瓷:“今儿朕在龙坛刚刚祈过雨,你便拦住了一场血腥,宁瓷,你做得很好。”
“哼。”太后幽幽地落座了,忍不住地斥了一声:“哀家离开朝堂才几大天?皇帝就这么不把哀家放眼里了。”
皇上这才对着太后躬身请安:“儿子也是就事论事,请母后不要介意。这事儿宁瓷做得不错,拦住了血腥,也给母后增加了福德。这份福德,让上苍感念,天降甘霖,更是福泽了九州大地。母后,这福德真真是深厚至极。”
“嗯,既如此,在晚宴开始前,皇帝就给宁瓷个赏赐罢。”太后对着身侧的宁瓷微微一笑,亲切地道:“快,到殿中央领赏去。”
宁瓷抬眼望去,整个大殿两侧分坐着各路文武,这样的大宴她跟着太后身侧也参加了数回,但回回都是站在太后身边,不可能成为众人的焦点。
这下可好,满朝文武只盯着她一人儿,不由得让她心头捏了一把汗。
她就这么顶着一张微微羞红的小脸儿,走到大殿正中央,盈盈一拜。
可不待她和皇上开口,太后的声音却是从正上方威严地道了出来:“皇帝自从不让哀家垂帘听政后,哀家也有好些时日无法见到皇帝了。”
皇上干干一笑,只道了个事务繁忙。
太后也不介意他这句或真或假的言辞,她继续气势威严地道:“哀家一直想跟你说,给宁瓷赐婚。不如,这赏赐,便是直接赐婚罢。”
宁瓷心头一紧,猛地抬头向着上方望去,却见太后瞧也不瞧她一眼,而是高傲地看着正前方,道:“哀家最信任的臣子便是兵部尚书严律,严律只有一亡妻,目前尚未续弦婚娶,不如,便赐婚这两人罢。”
满朝文武骚动了起来,窃窃私语声不断,却在宁瓷周身不断缭绕,让她着实不安。
她猛地抬起头来,却在皇上尚未回答之前,她直接道了一声:“宁瓷不想嫁给严大人。”
周围窃窃私语之声更甚了几成。
宁瓷知道,在这些人中间,一定坐着严律,他一定在此时恨极了自己。
是,她是喜欢他,是爱极了他。
但她绝对不能在今生再一次嫁给他。
太后是真没想到,今儿的宁瓷不仅敢在慈宁宫反抗她,更是胆敢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拒绝她的提议。
一时间,太后的面子有些挂不住。
皇上倒是在心头暗暗道了个“好”字,他和颜悦色地问:“宁瓷,是不是你已经有了如意郎君?若是有了,跟父皇说,朕今儿便指了你俩。”话音刚落,皇上却见坐落在身侧的太子有些想要起身请命的模样,他赶紧提前止住了,正声道:“原先你从金陵城来幽州入宫,便是要与太子成婚的,但当年既然你俩无缘,朕既然是天子,也不可能违抗了天意。你说说看,有没有其他喜欢的郎君?”
宁瓷跪拜在大殿正中央,她真诚地道:“宁瓷不曾接触过其他公子,也没有什么想要与之成婚的郎君。宁瓷原打算着,在老祖宗身边伺候个几年,到时候,便去天宁寺生活,好为皇上祈福,好为老祖宗祈福,更为天下百姓祈福。”
“啊,宁瓷有如此胸怀,当真可贵。”皇上琢磨道:“是啊,你寻常都在慈宁宫生活,也不曾有个什么机会接触其他公子。既这么,宁瓷啊,你可否想要多认识一些个世家公子啊?若是想要,朕亲自为你安排,为你挑选一些个让你去接触,如何?”
宁瓷微微一怔,心思流转一瞬,便是口中带着欢快的笑意,道:“谢父皇,宁瓷愿意的。”
皇上满意地对她点了点头,说:“刚才你护着那孩子,也没个伞为你撑着,你看你这一身都淋湿了好些。这会子大宴尚未开始,你快回去换一身衣物,清洗一番罢。”
宁瓷退下了。
没曾想,她在转身的途中,余光一瞥,却见严律所坐之位,就在自己刚才跪拜地的一侧。
此时,她从他面前直接走过,她没有给他一丝一毫的眼神。
严律也是,自始至终没有抬头看她一眼。
宁瓷回去的路上没有撑伞,只是独自一人任由这一场大雨清洗着自己的身心。
她在心底夸赞着自己做得对,可心头却仿若滴血似的,脑海里想的全是刚才严律的冷漠神情。
或许,这便是命。
你偏要站在太后那里,那便是注定与我今生无缘。
殊途向来不曾同归,情缘也是。
你我之间也是。
宁瓷回到自个儿寝宫后,已经是淋了个湿透,她直接去打水洗了个澡,又将衣物全部换了个干净后,方才将心底的难过平复了几许。
大殿那边晚宴兴许已经开始了,她不想去。
今儿她没有胃口。
她也不想在这个时候见到严律。
正这么想着,突然,寝殿门被敲响了。
“叩!叩!叩!”
宁瓷原是坐在案几旁,准备翻几页诗词看来着,却在听见这急促的叩门声后,她讶异地问道:“是谁?”
没有人回答。
徒留殿外越下越大的落雨。
宁瓷好奇地起身去开门,谁曾想,却见殿外站着浑身被大雨湿透的严律!
第102章
宁瓷看着宛若落汤鸡一般,全身被大雨浇了个彻底的严律,她震撼道:“严大人?你怎么……”
话没说完,严律却是一步夺进殿门,满目皆是凶神恶煞地将殿门“轰”地一声砸上,吓得宁瓷接连后退了两步。
可她终究没有后退更多步,因为严律的动作极快,他不待她有丝毫反应的时间,便一个猛子冲上前来,捧起她的脸颊,用力地吻了上去!
宁瓷大震!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轰隆乱跳的心脏仿若殿外的惊雷,炸开了她心底这些时日好不容易重新堆砌而成的,不堪一击的心墙。
严律疯狂地亲吻着,亦或是带有一些愤怒式地啃咬着,他的全身湿透,周身有着诡异的温度。
让宁瓷觉得,他那双捧着自己脸颊的手,明明被大雨浇了个冰凉,可他的脸颊,他的唇瓣,却是那么地滚烫。
待得一丝意识回归,宁瓷开始用力地推搡着,却仿若推搡一座不可撼动的大山,她愤怒地用手去掰他的手,可她被他吻得全身越发绵软,越发失了力气,只觉得他的双手好似铁制的钳子,牢牢地捆绑了自己全部身心。
许是严律太过气急,吻得太过用力,两人之间的气息越发稀薄,待得两人都憋闷至极地快要透不过气时,他刚一微微有了些许的松缓,宁瓷却是一个猛子,将他推了开去。
“你疯了?!”宁瓷愤怒地大声道。
“对,我是疯了!我不仅是疯了,我还快要死了!”严律痛苦至极地颤抖着说:“我受不了你无视我!我受不了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拒绝太后的赐婚!我更受不了你竟然对皇上说,你想要去接触其他的男人!”
宁瓷怔了怔,刚才在大殿上,她自己说这话时,由于违心,自己也是同样地心痛。可当她转身离去,途径严律座位时,却见他没有抬头看自己一眼的冷漠模样,她更是痛得无法呼吸。
纵然大雨倾盆,浇熄了她心头全部的痛意,可那股子难过,遗憾,却是终生都消不散的。
唯有这会子严律所言的这些他的受不了,方才将宁瓷心底的痛意,堪堪抚平了好些。
她就这么怔愣着,难过着无法应对,却在严律再一次扑上来用力地亲吻她时,她没有再继续推搡,没有再去拒绝。
纵然她刚刚才换了一身干净的衣物,这会子,她也是不管不顾地在严律的拥吻里抱紧了他湿透了的身子。
宁瓷的拥抱却让严律微微一愣,啃咬式的亲吻转瞬间却化成了柔情蜜意的小啄。
宁瓷回应着他,同样在亲吻着他,她喜欢与他唇瓣厮磨时的滚烫触感,唇舌交汇,仿若灵魂碰撞。
相隔了这么多天的亲吻,在此间越发痴缠,越发饥渴,好似这些时日不降甘霖的苍穹,一旦得了天地的施舍,便是越发急切,不可收拾。
严律一边用力地亲吻着她,一边扔掉了头上戴的官帽,他痴缠地在她的唇瓣间索取,宁瓷被他的索取步步紧逼。
可她也在心甘情愿地步步后退。
随着两人从殿门旁,一直拥吻地后退到寝殿里间时,严律已然解开了腰带,扔到了一旁。
绯红官袍全部湿透了,他撕扯着扔掉。
里衣也都湿透了,他毫不犹豫地直接脱掉。
宁瓷本是在他亲吻的缠绵和索取中越发沦陷,待得她意识到,自己所拥吻的这个反贼男人,已然褪去了上身的全数衣物,而她竟然只抱着他光洁的,专属于男人的肌肤在亲吻时,她那本是透红的小脸儿,顿时血红了起来。
不待她再有更多的反应,严律却是微微地将她往下一压,宁瓷便在他的怀中,直接倒在了自己松软的床榻上。
她的心脏狂跳,却任凭严律从她的唇边开始亲吻到脸颊,再是痴缠到耳畔,继而轻咬着她柔嫩有肉的耳垂。
她就这么紧紧地抱着他,抱着他的后脊,抱着他渴望的身子,感受着他男人有力的亲吻和爱意。
她没有松开半分,似是也不愿松开半分。
严律的身子有着诡异的温度,被大雨浇透了的身子被她抱着时,能感觉到表层的冰冷,可内里,却是有着滚烫的炽热。
待得严律的亲吻和痴缠,从她的耳垂又缠绵到她滚烫的唇瓣时,宁瓷在他的唇舌间一边亲吻,一边却是在心底幸福地笑了。
是了。
严律此时身子的温度,就像是她的心。
看似好像被现实的大雨浇了个冰冷,实则那番滚烫的爱意,却是怎么都止不住的。
与上一回不同,这次她的贝齿无需挣扎,只待他的舌尖轻触,她便把轻柔的唇舌敞开了去。
两人的唇舌纠缠,彼此在对方的亲吻里各自索取自己想要的那份爱。
宁瓷想到上一次亲吻,她咬伤了他的舌尖,这一回,她温柔地舔舐着,亲吻着,生怕再度弄疼了他。
许是严律也感受到她的小心思,他也同样回以甜腻的舔舐,绵绵痒痒的触感,在宁瓷的唇舌间散开,她无需开口,那一股子笑意便是透过亲吻,传达到严律的心底。
她不住地抚摸着他宽厚的后脊,抚摸着他曾为她受过伤的伤疤,她轻柔的小手,缓慢地顺着他笔直的脊梁骨绵绵地抚摸着,绵绵麻麻的,酥酥痒痒的,却是让严律的心头倏地一热,好不容易缓和几分的亲吻,却是越发凛冽了起来。
待得宁瓷意识到什么的时候,却发现,她自个儿腰间的轻纱束腰却被他解开了去。他搂着她,微微地将她身子一抬,那一袭雪玉轻纱襦裙,也尽数褪了去。
好不容易平复的慌乱再度上升,她只剩下薄薄的肚兜可以遮挡,可她不害臊地发现,直到这个地步,她自己竟然没有丝毫想要拒绝他的意思。
严律堪堪停住了想要继续的双手,他松开了她的唇舌,两人像是溺毙在只有他二人的爱的汪洋里,需要大口地呼吸,才能救赎彼此的性命。
宁瓷的呼吸急切,却能真真切切感受到,自己渴望的气息,却是来自于严律滚烫的气息。她睁开被吻到迷离的双眼,却见着同样潮红面颊的严律,却是在两人行到这一步时,迟疑了起来。
这反贼在迟疑什么?
都到了这一步,他还要迟疑个什么?
……
宁瓷环抱着他的那双白皙纤细的手,再度顺着他的后脊,缓缓地搂向了他的脖颈,顺着她曾扎伤了他锁骨间的血色伤痕,她抱住了他的头,却是第一次主动地吻向了他。
滚烫且潮湿的亲吻,轻柔且缠绵的唇瓣,一口一口地,一下一下地,将严律那颗彷徨不安的心,全数平复了去。
他像是得到了甜糕的孩子,快乐且幸福地在她的唇舌间,脸颊上,耳畔旁,甚至慢慢向着她细腻白皙的脖颈,一点点地痴缠了下去。
他在她的脖颈间亲吻时,宁瓷微微睁开迷离的双眼,她看着自个儿的床幔,看着床幔随着两人的痴缠不住地微微晃动,那一刻,她只有一个念头——
若要沦陷,那便沦陷了罢。
突然!
殿门再度响起了敲门声。
“叩!叩!叩!”
两人吓得皆为一怔。
意识堪堪恢复的一瞬间,宁瓷在慌乱中,扬声问了句:“是谁?”
殿外雨声太大,她的声音淹没在大雨中。
又或许是她已然被严律吻得没了力气,说出来的声音传递不到殿门边儿上去。
敲门声还在继续。
“叩!叩!叩!”
两人不过是迟疑了一瞬,旋即,却是做出了同样的反应——
他俩一起钻进了床榻,拉下了床幔。
可床幔还没全然放下,严律却又翻身爬起,却在宁瓷的讶异中,他将刚才扔下的所有衣物和鞋履,全数藏于床下,方才再度爬上她的床榻。
宁瓷瞪着血红的脸颊,这才发现,这反贼,什么时候把他唯一的亵裤也丢掉了?
他……他……他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不着一物了?
他……他那个小尚书为何……为何已经……
已经……
哎呀,羞死人了!
不待她再深想什么,严律将她的被褥一拉,两人裹进了唯有他二人的亲昵世界中。
宁瓷哭笑不得地轻推他:“你个泼皮,你怎么衣物丢得这样快的,你……”
严律轻柔地笑了笑,对着她血红且滚烫的脸颊用力地吻了一口,道:“衣服都湿透了……”说到这儿,他顿了顿,又用力地吻了吻她滚烫的唇瓣,方才继续道:“我可不能这么湿漉漉地亲你,唯有脱了。”
宁瓷白了他一眼,唇边却是抿着笑意:“强词夺理。”
“你说什么?”严律继续吻了她滚烫的唇瓣。
“我说……”
“嗯?”严律温柔地拂去她耳畔的青丝。
这下换做是宁瓷捧住了他的脸颊,她主动地用细长白皙的指尖摸索着他滚烫的唇瓣,继而,她又吻了吻他:“我是说……快继续亲亲我。”
严律笑着将她的唇舌再度裹住,两人的肌肤细腻轻摩,唯有那不合时宜的肚兜,遮挡了彼此。
宁瓷缠绵在严律给的全数爱意里,两人如痴如狂地亲吻着,彼此在对方的世界里索取着,付出着。
两人全然忘记了刚才殿门那儿,其实是有人在敲门的。
却在此时,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两人吓得皆为一愣,仿若轰然的万道惊雷和闪电,一击击地砸向了这方落了幔帐的床榻。
还不待宁瓷反应个什么,殿内突然传来燕玄的声音:“宁瓷?你在这里吗?我进来了。”——
作者有话说:明天继续羞羞羞,大家早点看。
第103章
宁瓷吓得混乱至极,拉上被褥,将两人全数裹住,可这又能遮挡个什么?
严律伏在她耳边轻声呢喃道:“别慌,你这床幔不透光,看不出什么的。”说完,他又在她的脖颈间细腻地吻了吻。
可宁瓷又如何不慌?
她的胸口起伏,心跳过速,脑海里翻转了千万种接下来的可能,却在听见燕玄又喊了她一声时,她稳了稳心神,应道:“我身子有些不适,刚刚躺下了。”
燕玄本是在四处看着,却在听见这一句时,他将眼眸投向了床榻。
“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叫太医来?”燕玄一边说着,一边步履声渐近。
宁瓷吓得咽了咽恐慌的口水,赶紧制止道:“哎,你别过来。我刚刚被大雨淋透了,才洗了澡,这会子没有多穿个什么,只想躺一会来来着。”
“哦。”燕玄的步履声果然停了下来,听那声音,似乎就在三五步远之处。
宁瓷又嗔了他一声,道:“再说了,姑娘家的寝殿里屋,床榻之处,要论述礼仪之道,你过来也不合适啊!”
话音刚落,将她的身子全数抱紧在自己滚烫身体里的严律,却是忍不住地笑了。笑罢,他又轻轻地咬了咬她肉乎乎的耳垂。
燕玄的声音听起来很委屈:“我不过是想关心你一下嘛!你是不是被大雨淋得着了凉?要不要我帮你热一壶好茶?或者……”
“不用了。”宁瓷尴尬道:“可能寻常宫里头冷冷清清待惯了,今儿一下子看到这样多的人,这会子有些乏了困了,晕乎乎的。燕玄,我只想睡一会。”
燕玄放下心来,他叮嘱道:“再过一会儿晚宴就要开始了,父皇说,晚宴结束后,会给一些有功之臣封赏,我打听了一下,你也在其中,所以你必须要去,知道吗?”
“好,我养一会神儿便去。”宁瓷说到这儿,又催促道:“既然晚宴快开始了,你这会子过来也不合适,到时候皇上怪罪下来,没准儿我的封赏又会没了。”
燕玄忍不住地笑了,宽慰道:“有我在,少不了你的。好了,你先睡一会罢。”
“嗯。”宁瓷终于放下心来。
却是随着这一声话落,严律直接将等了好一会儿的唇瓣再度覆上了她的,痴缠唇舌,比原先更猛烈地相互交汇,好似燕玄打断的这几句只言片语的时间,干扰了两人最热烈的浓情蜜意。
严律遒劲有力的胳膊直接一提,将宁瓷软嫩的细腰搂着贴紧了自己,宁瓷白皙纤细的双臂直接缠绕在他的后颈,好似再不能有任何人将两人分开。
与此同时,燕玄看着那密不透风的灼灼桃夭色床幔眼底尽是温柔,他后退了两步转身离去。
却在离开的那一瞬间,余光一扫,发现地面上有一些凌乱的,潮湿的脚印。
多年边塞作战经验让他立即警觉了起来,他拧眉仔细瞧着这些潮湿的脚印,虽是不大清晰,但能明显看到,是从殿门那儿过来的。
这脚印一看,就不似一个人。
而脚印消失之处……
燕玄猛地再去看那灼灼桃夭色床幔,看着那密不透风的床幔安安静静的,不似有任何动静的模样。
亦或是,哪怕有些微的动静和声响,殿外雨声太大,也潜藏了一切。
而他的耳边,却蓦地响起南洲子的声音——
“严律与宁瓷,大约已行过云雨之事”
这些脚印,仿若万千个双脚,一击击地跺在了他的心头,让他的整个胸口憋闷,沉痛,快要不能呼吸。
他倏地捏紧了拳头,可他知道,自己没有立场去发作个什么,更没有权利去掀开那安静的床幔。
他只有默默地,痛苦地,颤抖地,缓缓离开,却在殿门快要关上时,他再一次地去看那床幔。
安静,仿若无人。
在燕玄准备离开慈宁宫的时候,守着宫门的小太监将他恭送了出去。
他顿住了脚步,不甘心地问了句:“刚才宁瓷公主回来了?”
“对,宁瓷公主没有打伞,全身都湿透了。”小太监如实道。
“后来……”燕玄迟疑着,还是不甘心地问了一句:“严律是不是也来了?”
“是,严大人说,有急事要禀报公主殿下。”
燕玄的拳头紧握,恨不能在掌心里掐出血来。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地道:“严律他……是不是还没出来?”
“是啊!”小太监诧异了一瞬:“太子殿下刚才没见到严大人吗?要不要奴才进去通报一声。”
燕玄没有回答,他直接离开了。
*
在宁瓷的寝殿门被关上的那一瞬间,她微微掀开幔帐的一角,向着寝殿中间看去,看到殿内四下无人,燕玄确实离开了,她才终于放下心来。
想着燕玄的立场,想着燕玄的死卫之首南洲子对自家做的那些个事儿,想着自家被灭门不仅有太后的主使,还有皇上的授权,宁瓷便不由得在心头冷笑。
燕玄,他曾经说他对自己有多好,可真相得知之后,他不仅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把爹爹的卷册给自己,更是在南洲子的罪名昭告天下时,掩盖了南洲子对自家灭门一事的罪孽。
所以前世的他,在生命的最后,用他的身体为自己遮挡了那样多的长箭,当真都是因为感情么?
怕的是,还有更多的愧疚罢。
……
宁瓷的眼中倏地水雾弥漫,可她还来不及再做更多的思考,却只觉得自己的一边肩头一松,肚兜香带却被严律用牙给抽开了。
她猛地回过神来,却见这反贼没羞没臊地顺着她白嫩的香肩亲吻着,一路向下,缠绵到她呼吸起伏的胸口,最终,也就那肚兜碍事,挡住了他亲吻的路径。
宁瓷松开了搂着他脖颈的胳膊,正要去推开他,谁知,严律忽而将头一抬,意乱情迷的双眸凝望着她,他将她搂着,抱着,在她的唇边痴缠着,低语道:“我是你的……娘子,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这一声低语,好似缠绵在宁瓷的心坎儿里,尤其是那“娘子”二字,好似梦中的呢喃,更是在当下,他真真切切,一遍遍地轻唤。
她的心墙早就成了一滩烂泥,此时,她一边回应着他的亲吻,一边将另外一个肩头的香带,也解开了去。
严律在她的唇边微微笑了一下,好似得了个许可,便直接将那仅存的肚兜扔到了一边。
雪白光洁的身子,好似天上星,好似水中月,却在此时此刻,在严律的手中,亲吻里,真真切切地拥有了。
尤其是那一双软糯可口的雪团子,却是让严律瞬间脸庞潮红,透向了耳尖,漫向了胸口。
宁瓷瞧着他的反应,也是红透了脸颊,她没有说话,甚至已然说不出个话音。
却在看到严律就这么盯着自己盯了好一会儿后,她正准备琢磨是不是要把被褥拉过,不再让他瞧了,谁曾想,严律却直接捧着那一双雪团子,轻柔地,缠绵地亲吻了起来。
那绵绵痒痒的触感,那唇舌舔舐过的胸口,却在宁瓷心底,却是一点点地把自己交给了他去。
严律一边轻揉,一边舔吻,他好似贪婪的童稚,得了心爱的物什,就再也松不开手。宁瓷却觉得,这般吻了,亲了,却是甚感满足。
不知他到底吻了多久,总之,当被严律吻得七荤八素,意乱情迷的宁瓷发现,这反贼竟然改了路数,他的亲吻开始一路向下,顺着起伏的胸口,曼妙的腰线,再绕到她的后脊,将她的后背,椎骨,惹火的腰窝,也全数给亲了。
更是当他开始缠绵在她的腹沟,吻向她的双腿,粉嫩的脚尖时,宁瓷方才后知后觉,自己的身子,除了那禁忌之处,已然全数……
不,不是!
这反贼竟然……
那一片禁林中,宁瓷粉嫩的小唇舌被严律一口含住,他的唇瓣绵软地与她的小唇舌缠绵,稍稍用皓齿轻触,宁瓷忍不住地娇声轻唤:“你……啊……不要……”
虽是这般拒绝的,可严律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待得春水湿润了他的唇瓣,他才再度一点点地,顺着她的腰线一路向上,吻回了宁瓷的脸庞。
宁瓷又羞又恼,可一看着他的眼眸,她所有的不快也都尽数散了去,两人又亲昵痴吻了好沓樰獨家諍裡一会儿,突然,她恐慌地发现,自己的小唇舌处,有一股子坚韧而有利的滚烫力度,正一点点地摩挲着,试探着,寻觅着。
严律纵然在朝堂上游刃有余,却在此事上还是尚显青涩。
两人心思不一。
一人着急寻觅,一人恐慌迟疑。
却在此时,晚宴正式开始的钟鼓声敲响了。
钟鼓声悠长且深沉,却在这大雨间,声音穿透了倾盆落雨,穿透了一处处朱红的宫墙,也穿进了宁瓷的耳畔。
这声音……好像是……好像是……
宁瓷在严律的缠绵亲吻中,猛地睁开了双眸。
她想起来了!
这钟鼓声,就像是前世,她骑着马冲回皇宫,打算跟皇上和老祖宗说严律已经起兵谋反时,听到的代表皇帝驾崩的呜号声。
前世,她亲眼所见严律起兵谋反,亲眼所见他带着大批兵马冲向皇宫,亲耳听见他叛乱之时,皇帝驾崩。
虽然皇上若是因他而死,今生看来是皇上罪有应得,但是……
但是,严律他确确实实是个野心勃勃的大反贼啊!
他甚至把一路提携他的太后也逼得吞了金。
且不论她恨极了太后,甚至要说严律逼死她也是个好事,可这件事若是细细想来,不就是代表,严律这人,有着忘恩负义,背信弃义之嫌吗?
雪烟啊雪烟,严律他除了以后会当反贼,当下,他却是太后的最大亲信啊!
他是太后的人,他是为太后做事儿,还要打算劫囚的人。
这样危险的人,你怎么能什么都不顾地沦陷于此了呢?
……
想到这一层,忽而觉得小唇舌处微微一胀,两人最亲密的摩挲,最酥麻的缠绵,却在此时,让宁瓷恐慌了起来。
她直接伸手止住了他的探入。
“……不要。”她哑声道。
“什么?”严律正吻得上头,没听清宁瓷所言。
宁瓷太过恐慌,太过惧怕,她夹紧了身子,用手直接阻止了他的小尚书,她着急道:“我说不要,不要!”
严律轻柔一笑,在她唇边亲了亲:“娘子,我的小心尖儿,我会慢点的。”
宁瓷知晓,自己若是不狠心,怕是今儿什么都止不住了。
她牙一咬,心一横,狠心道:“严大人,够了。”
声音冰冷且僵硬。
纵是严律再怎样处在浓情蜜意之中,这会子,也是被这兜头浇下的冰水,击得彻底清醒了起来。
“你说什么?什么够了?”严律怔了怔,不甘心地问。
“呵,你果然是老祖宗的好臣子。”宁瓷将目光聚拢在他的眼眸,她冷笑着道:“老祖宗先前对你降下懿旨,让你与我成婚,你便这么上杆子扒着我。”
严律震了好一会儿,方才道:“我爱你很多年,跟太后无关啊!”
“呵呵,严大人所言,我还真的不敢相信。”宁瓷用力地推了推他,冷声道:“感情应该是两个人的事儿,纵然你没完成她交给你的任务,但是既然你我已经行到这一步,便是够了。你可以去交差了。”
严律双手一把捧着她的脸颊,让她直视着自己,他认真道:“我对太后的心思,跟你是一样的。我早就说过,我是你的人,我不是太后的人!我心悦你无关任何人,若非你,我不可能从金陵城走到现在!”
“哈!”宁瓷玩味地看着他:“听起来很感动。但是,严大人,你现在要说这些,要做这些,为的是什么呢?既然无关太后,难道,是我这两日跟你说的那一场交易的么?”
严律大震:“你怎么……”
“我不怎么。”宁瓷打断了他:“难不成,是我爹爹的卷册已经被你拿到手了,所以,你才要在我这里索取报酬的么?严大人,你还真是个商人啊!既这么,你我之间说好了,你把卷册给我,我当下就把身子给你,如何?”
她就是要专门往狠心里去说他,她知晓,没准他这般喜欢自己,也是太后在背后授意的。
可她真说出这番狠心的话来,却见严律的眼眶倏地泛红,就连呼吸都带着控制不住地颤抖。
小尚书依然在小唇舌边亲昵地贴着,那股子不屈的坚韧感,终究是没有更探入分毫。
宁瓷决定,在他的心口上再撒把盐:“严大人看上去很难过的样子,呵,是因为交不了差的缘故么?”
“我心悦你很久,无关任何交易,无关任何不相干的人。”
严律干巴巴地说着,声音颤抖且带着咸咸的味道。
“嗯,比今儿戏台子上唱的都好听。”宁瓷偏过眼眸,不敢再去看他。
“你看看我。”严律转过她的脸庞,祈求道:“你看看我。”
宁瓷纵是正脸对他,眸光也是偏向一边。
你是反贼,是太后的人,我怎能跟你继续?
我不能沦陷。
我不能再看你一眼。
烂泥一样的心墙,终究是要扶一扶的。
……
耳边,严律却还在祈求,那声音里的咸味儿更浓。
他甚至一把抓着她的手,让她的手摸着他的脸颊,他哀求着说:“我是你的,你看,这里是你的。”
继而他又抓住她的手,摸着他的胸口:“这里也是你的。”
再抓着她的手,探向他的腰腹:“这里也是你的。”
最终握住他最后的筹码,小尚书。
“它也是你的。”
宁瓷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这般握着,那柔韧的力度就在自己的手心里,可她的脸儿,却是连红都没有红了。
“我的一切都是你的,我的全部都是你的。我对你的感情,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你……你不是也喜欢我的吗?”严律最后祈求道。
宁瓷咬牙狠心地说:“我对你说过,我对你无情也无心。”
“你骗我。”
宁瓷将眼眸正视着他,再一次说:“我真的不喜欢你。”
“你若不喜欢我,你不可能对我有反应。”
宁瓷被噎了一下,她着急狡辩道:“有反应便是喜欢吗?严大人,你果然太自负了!”
“你若不喜欢我,我吻你时,你不可能这般回应我。”严律试图寻找着一丝一毫她爱他的证据。
可最终,却被宁瓷彻彻底底地推翻了。
因为她道:“因为吻我的人,是严大人你,我自当回应了。”
“什么?”细细的裂缝在严律的脸庞及周身开始形成。
宁瓷将眸光偏向里侧,那里光线幽暗,看不清她此时眼底的水雾。
她狠心道:“先前那些个千金贵女们不是说了么,人家想见你一面都难,有人见了你八回,你都不曾回应一次。而你,却爬了我的床榻,送上门来的鲜肉,我何故不接受?”
“什么?!”严律大震:“不可能。”
“更何况,你本就模样不错,瞧上去清甜可口,深得人心。大家都说你是近似妖的臣子,那我便想要尝尝,你这个妖,到底是个怎样的妖。更何况,今儿你我这般,也算是本公主临幸了你,满足一回我,又能如何?”
“不可能!你不是这样的人。”
宁瓷将眼眸再度回向他:“我是怎样的人?你对我的了解,又有几分?”
严律似是有万千言语涌现唇边,他没有说话。
“你以为,今儿你我真真把这云雨之事行了,我便心甘情愿地嫁给你么?”
严律依然没有说话,可他眼底的红,却是越发浓烈了。
“严大人,你若是真想今儿把这云雨之事坐实了,行,那今儿事成之后,过段时日,就劳烦严大人你为我收尸好了。”
严律颤抖地盯着她,就连宁瓷都能感受到,他在颤抖。
他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你……宁愿去死,也不想要我吗?”这是在床榻上,说出的最后一句哀求。
宁瓷豁出去了,她抬起双腿,勾住了他:“你来吧!左右我都想好了,我的尸骨帮我葬在金陵城,那里才是我的家。”
严律的身子还是在颤抖。
“严大人,进来啊!你该不会是不行吧?!”宁瓷讽刺道。
严律像是一方坍塌的城墙,颤抖地倒在她的胸口,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微微地抬起头来。
继而起了身。
他放平了她的双腿。
再是拉过被褥,将宁瓷雪白的身子盖住。
最后,他坐在床榻,穿起了潮湿的官袍。
两行热泪顺着眼角滑向宁瓷的耳畔,她就这么瞪着眼睛,看着自己的幔帐顶端。
过了非常漫长的时间,严律方才穿好一切。
他起身站在床榻边,对着床榻上一动不动的宁瓷,他俯身一拜,道了句:“微臣告退,今儿一切,微臣会全部忘记。明儿是乞巧节,傍晚,微臣会来慈宁宫带你出宫去见南洋药草。到时候,劳烦公主殿下随我一行。”
宁瓷闭上了眼睛,越来越多的眼泪流下。
她没有回答。
她一遍遍地在心底说:他是反贼,他是太后的人,他是太后的亲信,他是危险的人,他不可信……
她就这么不停地在脑海里说着,念着。
直到严律转身离开。
直到殿门打开又关闭,她也没有动弹半分。
却在她正准备起身,想要换个衣物去皇极殿参加晚宴时,猛地发现,自己的胸口有好多好多的水一样的液体。
那时她大震。
这……这是严律的眼泪。
终于,宁瓷独自一人在床榻上,放声大哭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这一章不知道要锁我几次……
第104章
直到整个寝殿内陷入透黑的夜色,宁瓷方才哭了个够。
自重生以来,这些时日她全数的担惊受怕,一次次的真相和现实的反转,以及太多的期待都陷入无尽的落空……这些全都因严律在她胸口流下的眼泪,触发了她心头潜藏了很久的悲痛。
难过吗?这是必然的。
但宁瓷扪心自问,若是刚才她与严律缠绵的那一幕重新来过,恐怕,她还是会做出同样的抉择。
她走下床榻,未及鞋履,甚至连一件小衣也并未披上,便去案几那点燃了一盏灯烛。
她就这么失魂落魄地,伤心欲绝地来到铜镜那儿,看着铜镜里自己雪白光洁的身子,看着那近乎完美曼妙的身子上,有很多严律刚才留下的粉嫩吻痕。
可她最终的视线却定格在自己左边胸口处,严律流下泪水的地方。泪水早已干涸,又好似沁入她雪色的肌肤,渗透到内里的心口深处。
她忽而想起,先前严律第一次亲吻她时,她曾用匕首扎伤了他,那一处血色伤痕今儿瞧着,似乎也并未全然愈合。就好像是命运轮回似的,那一处伤痕所在之处,正好是严律在她身子上落下泪水之处。
宁瓷再度难过了起来,心头的酸楚仿若一浪高过一浪的海潮,将她好不容易平复的心,又蹂躏得痛不欲生。
严律不是好人。
宁瓷在心底再一次地告诉自己:
严律不是好人。
我做得对,我就应该这么离开他。
他不是好人,他是太后的亲信。
太后是自己的仇人,那么他也算是。
他这人,唯一的优点,便是刚才自己以性命做赌注,他选择了让她活着,没有更进一步地索取更多。
除了这一点,他一无是处。
……
待得宁瓷将自己重新收拾完毕,再一次回到皇极殿时,晚宴都已经接近了尾声。
这会子,大雨早就停了,空气里都是湿漉漉的。原以为会降温不少,谁曾想,从地面透上来的热浪,却是比原先更甚了好几成。
太后一见着她,便好似见到了救星:“你可算回来了。哀家这会子困乏至极,只想睡一会。哀家得回宫了。”
宁瓷扶着她出了皇极殿,上了万寿辇:“老祖宗您身子不舒服,尽管回宫了便是,不会有旁人乱嚼舌根子的。”
“那也不合礼数。”许是这场晚宴让太后舒心了不少,她这会子的言辞里,都是透着温和:“往常祈雨过后的晚宴,各个宫里都要有个主子在场的,以示对上苍的尊重。今儿哀家身子实在乏得很,你回来得正好,你留在这儿,哀家回宫了。”待得万寿辇走出了好几步,太后又转过身子对她道:“你可别偷溜回去了,皇帝等会儿封赏,有你的份儿。”
宁瓷应了一声,便没再跟着了。
她回头望望皇极殿里,诸位大臣们推杯换盏的愉快场面,她那沉重的步子,却不知该如何迈进。
也不知严律这会子心情如何,希望晚宴上的好酒好菜能平复他心情些许。
希望他忘了我刚才的绝情。
也忘了我。
……
她正迟疑着,不远处却传来讶异的声音:“宁瓷?你怎么站在这儿不进去?”
宁瓷闻声望去,却见燕玄正大踏步地背光走来。
“哦,刚才送老祖宗回去了。”宁瓷胡乱答了句。
由于刚才寝殿里,她和严律在痴缠时,燕玄曾进了殿内,这会子,再看到燕玄,宁瓷只觉得有一丝丝的尴尬,但不多。
毕竟,心头始终散不去的难过,掩盖了太多其他繁杂的情绪。
但宁瓷不知,到底是自己的错觉还是怎么的,总觉得,今夜的燕玄,不论是跟自己说话的语气,还是表情,都带着莫名的僵硬。
尤其是,他这会子的眼眸,仿若两束窥探的幽光,总是若有似无地在自己的脸上探究着什么。
“嗯,进去罢。你还没吃东西,你那份儿给你留着呢!”燕玄一边说,一边领着宁瓷入了皇极殿。
可他的眼眸,却依旧在扫视着宁瓷。
他不是在她脸上探究,而是在她的身上。
尤其是……
突然,燕玄的心头痛得死死的。
因为他看到在宁瓷脖颈的后侧,她的青丝遮蔽之处,有两处粉色的,不大不小的痕迹。
还有她的肩头,她的锁骨间,还有她的胳膊里侧,她的……
燕玄偏过头去,将视线投向大殿内的臣子们。
他不想再去看这些让他痛不欲生的证据。
宁瓷本就肌肤白皙胜雪,这些粉嫩的痕迹,却显得清晰无比。
燕玄甚至猛然想起,这般露在外面的,都能看到这些痕迹,那裙衫遮盖之处……
他越想越恨,拳头也是越捏越紧。
他甚至没有再搭理宁瓷一句,而是直接生冷且僵硬地走回自己的座位。
由于他的座位是在皇上身侧,此时,皇上正在与其他臣子把酒言谈,身后站着的几个侍卫们,正在用犀利的眼光警惕着周围。
却在这些侍卫里,燕玄看到了几个锦衣卫。
尤其是现在的锦衣卫之首,洛江河。
燕玄状似无意一般,途径洛江河,看也不看他一眼地道了声:“你家老大呢?”
洛江河一愣,转而将目光扫视了一圈整个皇极殿。
“哎?老大他人呢?”
燕玄忽而眼眸中迸发出浓烈的恨意,冲着洛江河道:“本王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去找,一个时辰内,本王要在东宫里见到他!”
*
此时,宁瓷在自己的小座儿里,眼观鼻,鼻观心地怔愣着。面前案几上放着好些可口的酒菜和瓜果,她似乎也提不起丝毫的兴趣。
她甚至不敢抬眼去看殿内其他大臣们,她生怕一个抬眸,便撞见严律的眼神。
可今儿是唯一可以接触到爹爹旧交——刑部尚书莫迁,莫世伯的机会,若是今儿再错过,指不定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想到这儿,她在迟疑中抬起了眼眸向着大殿四处望去,可最终,她没见着严律,也没看见莫世伯。
耳边忽而传来皇上威严的声音:“好了,接下来,朕要给一些个有功之臣,赐一些赏赐了。”
所有人全部举起酒盏,高呼:“吾皇英明,终得圣贤。”
宁瓷在自己的角落里安静地看着这帮朝臣们,偶尔吃一两个小果子润润喉,前后封赏不过两三人,便听见皇上在御座上问:“严爱卿何在?”
宁瓷心口一窒,只觉得四周的气息好似被全数抽离了去。
她赶紧低下头,盯着案几上的几碟小菜,本不打算吃的,却在这番慌乱中,她装作很忙地胡乱吃了几口。
食不知味。
谁曾想,没有人应答。
皇上又问了第二遍:“严爱卿?”
终于,有人站起身来,对皇上道:“刚才严尚书始终都坐我边儿上的,一个多时辰前他便离开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宁瓷讶异地抬起头来,顺着那人的声音望去,果然,他一旁的小座儿里是空的。
宁瓷的心底忽而酸涩再度涌现。
他没有回来。
他去了哪儿?
……
一见严律不在,顿时,整个大殿上下都骚动了起来。
有一胆子大的臣子站起身来,直接道了声:“既然严律不在,太后娘娘也不在,微臣有一句话要对皇上说!”
“洪参政,你但说无妨。”皇上的声音听不出丝毫的情绪。
“太后娘娘已经无权干政了,可他还在早朝时经常提及太后,这到底是为何意?难不成,他想把太后娘娘重新安排垂帘听政的么?”
“洪参政所言极是。”又一臣子站起身来,对皇上拱手道:“明明一件无伤大雅的小事儿,每次严律都要把这小事儿放大了说,还非要扯上太后娘娘。咱们都知道,他就是太后的人,但也不必这般明显罢。”
宁瓷一听,口中原是不知滋味的饭菜,这会子竟是尝出了一丝苦味。
原来,其他朝臣们竟是这样看这个反贼的。
呵,也好。这都是他咎由自取。
……
“你们没发现吗?严律不仅喜欢扯上太后娘娘,还总爱把矛头指向咱们和金人的关系。最后惹得所有人都不欢而散了,他好像非常开心。”
“皇上,听说你把沿海外务之事也交给他去做了,这可是个大肥差啊!为何要让他捞金捞银的?他明明就是太后的人。没准这些银子他赚了,全数拿去孝敬太后,更拿去巴结金人了。”
“……”
臣子们七嘴八舌地控诉着严律的种种不是,皇上始终没有吭声,直到有一个声音说了句:“既然他是捐官儿上来的,后来却又成了太后娘娘的人,要不,咱们每人捐一些钱出来给皇上充盈国库,这些银两用来买一个让严律滚蛋,如何?”
没想到,这话一说出,一呼百应。
皇上终于沉声道了句:“现在还不是时候。”
“皇上您要等到什么时候啊?万一严律跟太后娘娘密谋个什么,怎么办?这人狼子野心,谁知道他背后的动机是什么?现在可好,他权势也有了,银两也越发增多了,指不定哪一天就倒戈金人,那咱们大虞,该当如何?”
撇开心底的情意,宁瓷觉得他们的顾虑是对的。
可回想前世的种种,恐怕,皇上并没与采纳这些臣子们的意见。
“说到金人,朕想跟诸位大臣说一件事。”皇上扫视了一眼整个大殿,方才将目光落到身侧的太子燕玄身上:“金人大军,这两日就要来幽州了。”
众人一片哗然。
“他们带来了赈灾粮,这对咱们大虞来说,确实是解了燃眉之急。”皇上叹了口气,道:“但是,他们有一个要求,希望他们的格敏公主与太子大婚。”
众人再度一片哗然。
宁瓷更是震惊地看向燕玄。
她一直都知道,燕玄将要大婚的人绝不是自己。
可她真的没想到,竟然会是金人!
前世的燕玄一直避着她,两人能说话的次数并不多。但那个时候,燕玄总是经常出去平定一些个叛乱,没有跟任何人成婚的啊!
此时,燕玄阴沉着脸,仿若灵魂出窍似的,两眼望着虚无的一处,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
“皇上您不能答应啊!”好些臣子们脱口而出。
“可九州上下旱灾严重,本就国库空虚,这一场旱灾下来,饿死的百姓不计其数。原先只有冀州一带最为严重,可这两日,其他州县来报,丰州一带,沁阳一片,齐都周边,甚至连靠山吃山的灼山一带,都有大片的旱灾险情。若是没有他国来助,恐怕……”
皇上没有说下去了。
就连臣子们都陷入一片死寂。
“前段时日,咱们捐过一回粮草,”一名臣子站起身来,“要不,咱们再捐一次罢。”
皇上仿若看到希望似的看向臣子们,却没有人回应。
“反正严律银子多,不如让严律多出一些!”有一人高呼道。
没想到,这一句,倒是换来很多臣子们的附和。
却在此时,燕玄开口了。
“严律,他捐过粮米和饮水了。”燕玄心不甘情不愿地道:“先前本王去冀州赈灾,看到他捐的粮米,比本王早些时日到达那里。这件事,他并未告知朝廷。”
“不错。”皇上点头道:“倒是冀州的宋知州将此事奏疏于朕了。”
“他一个太后的亲信,能有这般好心?”有一臣子不信地道。
燕玄说:“本王确实是亲眼所见,那赈灾粮上,每一个都写了他与他亡妻的名字。”
此言一出,众人再度哗然。
宁瓷心头微微一刺,盯向手中的小果儿。
是啊,他有亡妻。
他刚才在床榻上说得那般深情,还说他爱了我很多年。
可是,他明明是有亡妻的。
“如果旱灾解决不了,是不是说咱们和金人真的要和亲了?”有一臣子道。
“事实上,格敏公主随着他们金人的大军已经往幽州这里来了。这几日来了后,便会与太子商议大婚之事。也许是这个月,最迟不会超过中秋,太子必须要与格敏公主完婚。”皇上直接下了结论。
众人都以为太子会反抗,甚至连宁瓷都替燕玄着急了起来。
大虞与金人联姻,要的还是太子妃的位置,这就等同于,他们金人的胃口是要在将来吞下大虞江山的。
这样的道理,就连宁瓷都懂。
燕玄真的要答应吗?
可他若是不答应,又该如何是好?
旱灾之事,天下米粮之事,又当如何是好?
……
可没想到,在众人的目光中,却见燕玄站起身来,对着皇上拱手一拜,道了句:“儿臣,领命。”
第105章
洛江河找到严律已是一个时辰之后了。
若非洛江河的夜视绝佳,他真的很难在黑金铺子的地下二层试炼场里,发现自家老大身着一袭玄黑直裰,正在无止尽地射箭的身影。
关键是,试炼场上没有灯烛点燃,没有灯笼高挂,唯有地下二层正在忙不迭地锻造武器的火光,堪堪能映照出他的依稀身影。
“老大!”洛江河急忙奔了过去:“你怎么在这里啊!”
一支厉箭破空而出,精准地射中远处的靶心。
严律没有回头:“一批新的长箭做好了,我来试试效果。”
“太子殿下在找你,他说一个时辰内必须要看到你在东宫里。老大,这都已经一个多时辰了,你快去见他罢。哎哟,我都急死了。”
严律从箭筒里又抽出一支长箭,直直地拉弓瞄准,口中淡淡地道:“现在该着急的是他,不是我,更不可能是你。”
又一支厉箭破空射出,精准地射中箭靶的红心。
洛江河连连叫好,可严律都没什么反应。如此一来,让洛江河不由得愣了一愣,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今夜的严律有些反常。
若是以前,听到太子,或者皇上要找他,哪怕他手头做着再紧急之事,都会暂且放下。
但是今儿……
洛江河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严律的这一身,口中止不住地诧异道:“老大,真怨不得我找不到你。你就在这黑灯瞎火的试炼场上,还穿了一身黑……哎?老大,你寻常不是只穿那件官袍的吗?”
“刚才落雨,淋湿了。”严律淡淡地道。
又一长箭不带半分犹豫,迅速精准地射中。
“嘿,要我说,以后你见嫂子去,就穿这件得了。保管嫂子见到你,两眼直冒小星星。”
严律手一抖,一支长箭射到一旁的木架子上。
“对了,刚才我找不到你,四处问了问人,有侍卫说,你去过慈宁宫。老大,你刚才是去见嫂子的吗?是跟她说明儿晚上领她回家的事儿吗?”
这一次,又一支长箭射得不知去向。
严律放下弯弓,懒懒地瞥了洛江河一眼,方才道了声:“刚才你在晚宴上吃了什么?”
“什么都没吃啊!”
“那你今儿怎么话这样多。”
严律说完,便直接走回锻造坊,并对冶炼武器的一位匠师,道:“三十七号,六十八号和一百零二号长箭有些钝感,若是射到敌人身上,痛感只会削弱,致死率不高。”
匠师赶紧低下头,道了句:“是,我们马上重新锻造。”
“九十七号长箭是这里面最好的一个,锋利,尖锐,无声,后面所有的箭全部都按着这个标准。”
“是。”
严律一边说,一边向着楼梯走去,步履沉稳,却略显疲惫。
洛江河太熟悉他了,熟悉到,严律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儿,有着怎样的动作,他都了解。
所以这会子,洛江河一眼就看出,自家老大整个身心都透着不高兴,否则不会拿那一百多支长箭来泄愤的。
至于不高兴的缘由嘛!
洛江河乐呵呵地跟了过去。
直到两人回到地上,沿着无人的长街往皇宫方向走去时,洛江河方才清了清嗓子,自顾自地道了句:“有点儿可惜哦,这会子都快亥时了,若是再早一些,没准你能去一趟慈宁宫哄一哄嫂子的。毕竟,刚才大宴上,我都瞧见了,嫂子一直在闷头吃东西,唯有大家提及你的时候,她才抬起头来细细地听着。”
严律的脚步放缓了几许,但他没有说话。
洛江河终究是做了一段时日的锦衣卫之首,眼力总是要比常人锐利个几分。
他一见严律的步履放慢了,便赶紧几步奔上前去,继续道:“而且大宴结束后,本来不是都散场了吗?有一些老糊涂大臣还在讨论你,你猜嫂子怎么着?”
洛江河故意卖了个关子。
严律终于停下了脚步,但他依旧没有说话。
洛江河转到他面前,正视着他,道:“嫂子明明都走出去好远了,听见别人在说你,愣是留在原处没有动,只为了听有关于你的事儿。老大,你想想看,嫂子其实已经很喜欢你了!若是不喜欢你,她不可能这般在意旁人是怎样说你的。你还没跟她说咱们的事儿,她都已经这样喜欢你了,等她明儿知晓了咱们的一切,岂不是爱惨了你?”
严律垂下眼睫,没有吭声,前后不过三五个呼吸间,他便再次抬起眉眼,却是绕过洛江河,带着更沉重且疲惫的步履,向前走去。
他只是对洛江河丢下一句略带哑声的痛音:“爱惨的只有我,从来都没有她。”
*
严律迈着不疾不徐的脚步走到东宫时,已经是亥时过半了。
果然,燕玄正着急忙慌地在书房里来回踱着步,手中仅存的十九个死卫他审问了一个又一个,生怕再出现南洲子之流,可他都审问完两轮了,却依然不见严律的身影。
待得他耐心早已不在,准备发作,让死卫们满城搜捕严律时,有太监来报,严尚书来了。
燕玄那焦灼的身心,顿时变成了仇恨。紫袍一撩,他坐进自己的圈椅中,佯装气定神闲地喝了一盏茶,方才见到严律进门。
他摆了摆手,打断了严律那番客套的礼仪之词,直接道:“本王今夜找你前来,还是想问问你格敏公主一事,你可有什么眉目了?”
“没有。”严律回答地非常直接。
“今儿晚宴时,父皇已经对所有大臣说了这件事,这就代表和亲一事,已经成了板上钉钉的确凿事实。再过两三日,他们金人的大军就要护送格敏和赈灾粮来了,这可怎生得了?”说到这儿,燕玄又道:“严律,你该不会真的眼见着咱们大虞要被他们金人吞噬了罢?”
“太子殿下智慧过人,与人周旋非常会敲打之术,早有帝王之能。一个小小的和亲,不可能影响到你分毫的。”
“你少跟本王说这番客套话!”燕玄根本没有耐心了,想到在宁瓷寝殿里的一切,他心头的恨意更深。于是,他直接道:“和亲一事,老祖宗知道吗?”
“应该是知晓的。”
“她跟你商议过这事儿吗?”
“没有。”
见严律始终都是一副冷漠且拒绝的模样,想到宁瓷身上那一个个被他吻得那般纠缠的模样,燕玄微微闭了闭眼睛,深吸了一口苦味至极的气息,他直接道:“四弟燕湛那边呢?”
严律怔愣了一瞬,隐隐有着一丝不祥的预感,但他还是如实道:“四殿下也是知晓这件事的。”
“这事儿传出消息时,他就已经在宗人府里了。他怎么知道的?是你说的?”燕玄追问道。
抛开严律对燕玄的复杂情绪,他对皇上和燕玄向来都是以“忠”为主。这会子面对燕玄的问题,他也只有如实回答道:“是我说的。”
燕玄大喜,他就是刻意要把这话题引向燕湛:“你是怎么跟他说的?”
严律只好把前因后果都跟燕玄说了一遍。
燕玄越听,越觉得舒心:“你去把门关了,本王有要事与你商谈。”
严律自然是知晓燕玄的盘算,他甚至早就担心燕玄可能会有这番盘算。
可真当这一刻来临,严律的耳边却莫名想起宁瓷今儿对他说的那番绝情的话,他忽而觉得,如此一来,真是甚好。
待得书房门一关,燕玄直接开口道:“本王听说,你最近去了好几次宗人府,并且在宗人府那儿备了份,说是最近这两日,你还要去,并且,还要带上老祖宗一起去。”
“不错。”没有燕玄赐座,严律也毫不客气地在一旁的圈椅中坐下了:“事实上,是四殿下自己想要见老祖宗的。”
“四弟一直被困在宗人府里,难道,你和太后就没有商议个救他出来的法子吗?”燕玄皮笑肉不笑地道:“本王猜了猜,没准,你们这几次去宗人府,为的,正是如何营救四弟在想办法。对不对?”
“是。”严律很想说西山那边集结了大批叛党,很想说劫囚一事,可不知怎的,他本该对太子“忠”的,这会子,竟是不知如何开口。
“你们想的法子是什么?跟本王说说。”
燕玄直接问了,纵然严律不想说,也是不可能的。
“劫囚。”他直接道:“不过,四殿下似乎对这事儿有顾虑。”
“为何?”燕玄追问道。
“因为需要我在他被砍头之前劫下,若是没有极大的信任,他断然不会同意。这段时间,他就是在斟酌这件事。”
燕玄笑了:“虽然你极其不情愿,但是,劫囚一事,你不得不做。对吗?”
严律看透了燕玄此时心底的小算盘,他笑不出来,甚至连心情也越发低沉了:“是,我确实会做。”
“但你为四弟劫囚,不是为了救他性命,而是为了真正成为老祖宗的心腹。所以,你打算豁出去一把,对吗?”燕玄的笑容很是得意:“而这件事,想必父皇也已知晓,他也打算为了你的劫囚一事,全面配合,对吗?”
严律耷下眼皮子,书房里的冰盆散发着幽幽的凉气,却不及他此时心底的冷意:“太子殿下果然料事如神。”
“你这般豁出去,不过是想得到老祖宗最大的信任,以此,好拿到简明华卷宗的正本。说到底,你还是为了雪烟,对不对?”
“这是其一。”严律对他道:“其二,我若是成了太后的最大心腹,到时候,太后手中所有的力量,全部都可以被我所用。待得那时,便是我为简家复仇之时。当然,也是所有皇权全部回归陛下手中之日。”
“这很冒险。”
“当然。”
“一旦行差踏错,你严律就是罪人。”
“只要不是满盘皆输,我自当有破局的法子。更何况,我的背后是皇上,他自当与我里应外合。”
“既这么……”燕玄也不跟他兜圈子了:“本王想着,你既然要救四弟,不如,就以金人的名义来劫囚,如何?”
严律冷笑一声:“这才是太子殿下你今夜找我来的真正原因。”
燕玄毫不在意严律的这一句,他继续道:“本王会安排,就在这几日判下四弟的罪名,直接定了个斩立决,到时候,你带人去劫囚,恰逢金人大军护送格敏来朝。如此这般,坐实了是金人以护送赈灾粮以及和亲一事,故意起兵劫囚四弟,待得那时……”说到这儿,燕玄笑了:“和亲一事,自是不可能成的。而且赈灾粮,咱们也有机会从后方劫夺。”
“太子殿下若是这般,便是坐实了我叛国谋逆的罪名。”严律冷冷地道。
“可你会拥有老祖宗的全部信任,会拥有简明华的正本卷册,更会拥有老祖宗手中的剩余权利。待得那时,无人敢说你叛国谋逆。”说到这儿,燕玄压低了声儿,正视着他,道:“而你,也终将大仇得报。严律,你的最终目的,不就是为了帮简家复仇吗?既然结果是成功了,谁又在意这过程是怎样的呢?”
“所以,待得太后归天,待得皇权全部归还陛下手中。我也被钉上了谋逆叛国,亲近金人的罪名,天下骂名尽数于我,最终,我也无法全身而退,对吗?”
“严律,你可别忘记了,上次说交易时,本王曾答应欠你一份人情。”
“这份人情你会怎样偿还?”
“待得终日审判,本王……会亲自为你正身。”燕玄说这句时,他的眼眸里尽数是对严律赤血一般的恨——
作者有话说:燕玄:你猜,我会不会真为你正身?
严律:你猜,我会不会相信你?
第106章
第二日便是乞巧节,严律早朝后便直接去了一趟慈宁宫,只为接太后去宗人府。
太后絮絮叨叨地说着今儿身子不似昨日,乏困得紧,更是放下话来,让严律自个儿看着办。严律全然没搭话,直接请她上了万寿辇后,便一同离开了。
太后见自个儿的心腹竟然一脸阴沉,想着宗人府燕湛的事儿必定十分棘手,便懒得跟严律计较去了。
其实,严律满脑子想的都是昨儿深夜,他与太子燕玄的那番对话。
尤其是他在离开东宫前,燕玄为了让他应下此事,更是直接放了更大的筹码给他——
“只要你为本王做得此事,待得审判之日,为你正身这不用说,本王更会亲自向父皇请命,给你良田万顷,封王加爵,以及,将当年简家被灭门的真相,凶手是谁,动机如何,不仅在简明华的正本卷册中更改,本王更会将事情的真相,全部公之于天下。至于你一个没有背景,没有身份,身无分文的人,当年是怎么捐官儿上来的,又用了怎样的手段,本王会亲自帮你掩盖。如何?”
这番话简直成了严律的魔咒,反反复复地在他的脑海里萦绕,让他一夜难眠。
燕玄所言的那些个良田万顷,封王加爵这种,他根本不在意。甚至是,当年他是怎样捐官儿上来的,他也根本无所谓是否会被他人知晓,他在意的是,简家被灭门的真相,应该公之于天下。
毕竟,这些年来,简家被灭门,始终都对外告知,是被山贼所害,更是找了几个替死鬼推出去斩首,以示天下。太后当年更是告知天下,是简明华通敌叛国,与金人勾结,本是被世人同情的简氏一家,转眼间,却成了拍手叫好,大快人心的局面。
但是这些,都不是真相。
真相是南洲子,是太后,是当年那些个太后与金人通敌卖国的金雕飞镖。
他深知,宁瓷想拿到简明华的卷册,是更改简明华的身后名,这固然重要。但是,简家被灭门的真相公之于天下,也是同样的重要。
但他心底很清楚的是,燕玄放出这样大的筹码给他,不过是想将他踩入深渊,给他钉上一个通敌叛国,起兵谋反的罪名,以此,让他这辈子背负骂名,翻不了身。
他更清楚的是,一旦罪名被钉上,燕玄是绝对不可能为自己正身的。到时候,他恐怕会落得一个满盘皆输的局面。
可是,将简家被灭门的真相公之于天下这件事,诱惑力太大。
想必……宁瓷也应该很想要这般的结果罢。
想到宁瓷,严律的心头一沉,眸光所及之处,看到的,听到的,却是昨儿在她的寝殿里,两人于床榻上,宁瓷所言的那些个绝情话。
直到宗人府到了,太后的万寿辇落了地,严律才堪堪拉回一些个思绪。
待得他陪同太后一起走进宗人府,见到燕湛时,他所有的思绪,谋略,全都回归了往常那般洞悉。
燕湛看到太后的那一瞬间,顿时哭得泣不成声:“老祖宗,您快点儿救我出去罢,这里的日子,我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那为何哀家的提议,你到现在都不曾答应呢?”太后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本是想要走进他那逼仄狭小的屋子里,可刚一进去,便觉得闷热至极。于是,太后缩回了脚步,就站在门槛边儿,说:“哀家这段时日身子不适,同你说几句,就得回去。”
“老祖宗,您让我应下那些个莫须有的罪名,我是真的办不到啊!”
“废物!”太后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斥声道:“若是要成大事儿,没有一点儿胆量怎么行?你若是不应下这事儿,咱们又有什么理由起兵围剿幽州城?!整个大虞功不可破,若是没有一点点动乱之事,又如何能破得了这山河?!”
严律此时就站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听着他俩对话,却是在听到这一句时,脑子里莫名想起燕湛所言的西山庄子。
那里是金人的地盘,整个西山里都是太后秘密安排的叛军,他自那日听闻这一事儿后,立即派了人前去查看,但是整个西山一片祥和,不似有叛乱的模样。他更是深夜亲自去看了,也没有看出丝毫的问题。
看来,太后,燕湛,他们终究还是对他留了一手的。
耳边,却听见燕湛继续道:“可若是父皇判下的鬼头刀比咱们的兵马来得快,怎么办啊?”
“严律会全面部署,你当他这个兵部尚书是吃闲饭的?!”
听到提及自己,严律微微笑了笑,对燕湛颔首道:“不错,四殿下,微臣会全面布局,你放心好了。”
“老祖宗,您该不会只用西山里的那些人起兵吧?”燕湛忽而脱口而出:“那些个人前后不过三万八,就算全部攻打幽州,也不可能破得了城的啊!”
严律的眼睫微颤,心思顿时一动。
西山叛军有三万八。
“哀家的亲侄女格敏要来了。”老祖宗慢悠悠地道:“严律对你说此事儿了吗?”
“提及了一些。”燕湛委屈道。
“实话跟你说罢。哀家这几日接到金雕,格敏三天后就要抵达幽州,她这次前来,是为和亲。哀家的王兄终究是做好应对的,若是皇帝拒绝和亲,亦或是玄儿不同意大婚,当下便有五十万咱们金人的兵马直接攻城。”
燕湛眼睛一亮:“五十万?!”
严律心头一紧,原先有探子对皇上来报,说是格敏公主所带大军是三十万,原来……竟然是五十万。
所以,若是这场大婚不进行,恐怕金人的兵马会当下踏破整个幽州城。
这可怎生得了?
严律比谁都清楚,目前幽州城内的兵马并没有那么多,很大一部分派出去平定四方叛乱。这些年,九州上下不太平,边塞各处也不太平。城内兵马没有那么多,每年征兵也征不上来多少个。
更何况,若是真的攻打起来,为了抵御金人,将整个幽州城全数关闭,那城内的粮草,并不能供应百姓多少个时日。
毕竟,国库空虚已是多时。一场旱灾下来,大多数米粮也都供应给了其他州县。
而格敏公主他们,是带着赈灾粮来的。
恐怕……
严律当下轰然想到,恐怕,这帮金人所带的不是赈灾粮,而是起兵攻打大虞,所需的军粮!
想到这一层,严律心头狂跳,整个身心仿若被雷霆所击,他看着眼前的太后和燕湛,莫名想到昨儿燕玄对他所言的那番交易,只觉得一场暗黑的罪孽,正一点点地吞噬了他的命运。
三天后!
三天后,五十万大军将要兵临城下!!!
国难当头,他身处太后阵营,根本无处脱身。
“有这五十万大军,就不怕攻不破幽州了。”燕湛兴奋地道。
“对啊!到时候,不论玄儿同意不同意大婚,那五十万兵马就在城外候着,你还怕那鬼头刀落到你的脖颈上么?”太后打了个呵欠,乏力地道:“所以哀家一直在跟你说,若要成大事,必须要有豁出去的胆量。可你到现在都不同意!你若是再执意这么胆小怕事,到时候格敏他们来了,推翻大虞的功劳就不在你身上了,到时候,该给谁黄袍加身,哀家,还要重新筛选则个。”
“我同意!”燕湛赶紧接口道:“原先严律跟我说的时候,我担心咱们的兵马不多,没有人手接应,就怕做了刀下鬼,也没等到人来救我。但是既然有五十万大军做后盾,老祖宗,我是愿意冒这个险的!”
太后已然没了精气神,对严律颔首道:“剩下的,你跟湛儿说罢。哀家实在难受得紧。”
“好,恭送太后娘娘。”严律低下头,掩住满目的恐慌和担忧。
待得太后的万寿辇消失在宗人府时,燕湛却对严律笑了:“你果然是个有诚信的,让你带老祖宗来,你还真带来了。”
“你上次还说,让我带简雨烟进来,可我实在找不到进西山庄子的路线。”严律负手而立,就站在屋檐下的阴影处,话中有话地道:“你是不是故意防着我的?”
“确实。毕竟我不知道你的底细如何,你若是不把老祖宗带来,我若是不亲耳听见老祖宗所言的这番劫囚计划,我是断然不可能相信你的。”说到这儿,燕湛冷笑一声:“刚才,我故意对老祖宗提及西山里的人,老祖宗也没有什么反应,想来,她已经对你说起这事儿了。既然她都说了,我也就没什么顾虑了。”
其实,太后根本没有对严律提及过西山庄子,燕湛的这番故意试探,并没有真的诈出一些个什么。
但严律就是需要燕湛这般相信:“那就劳烦四殿下,把进入西山庄子的路线告诉我罢。”
“每月初一,初十,十五,二十,二十八,这五个日子,西山里的人会从半山腰的那座凉亭里出来。”
严律眉头一蹙:“什么意思?”
“凉亭里的石桌和石凳,是打开庄子的机关。庄子,就在石桌下。”
严律诧异道:“所以,太后娘娘的人,全部都在整个西山的内里?”
“对。其实在西山里挖山潜藏咱们兵马一事,老祖宗在我小的时候就派人动土了。那会子,咱们都还在金陵城。”
“所以,当年提议迁都北上入幽州这事儿……”
“自然是老祖宗提议的,其实,也是因为她看着西山庄子已建成,只待一个契机便可起兵攻打,方才对父皇提议,迁都到这里的。”
严律的大脑嗡嗡作响,原来,这是一场很久以前就布局好的叛国谋逆之罪。
“今儿好似是初七,正好大后天初十,当天卯时,咱们的人会从那凉亭里出来采买,待得那时,你对出来的人说一句‘阿普开、呵瑟、额木可、阿姆巴、爱新古润’。”
“什么意思?”
“天佑大金。”
严律在口中反复咀嚼着这一句仿若是咒语一般的金人语,耳边却听见燕湛叮嘱了一句:“没有这一句,任何人都不会对你敞开庄子大门的。”
“我若是把简雨烟带来之后呢?你当如何?”严律盯着他问。
“我当下便会对父皇请命,承认那两个罪名。只待格敏他们的兵马一到,你便安排劫囚一事。待得那时,便是咱们金人踏破大虞国都之日!自那以后,父皇便再也不可能忽略我了。”
严律冷冷地看着燕湛在畅想着未来,可他自己的眼底,心底,却是无尽的绝望。
当真,要踏入这无尽永夜一般的死亡漩涡中吗?
这将是通敌叛国的罪名,我若是真做了,纵然皇上和燕玄知道缘由,他们……真的能为我正身吗?
可若是不做,西山的叛军,太后的权势,公布天下的真相,又如何能够获得?
五十万铁骑将要兵临城下的国难,又该如何破局?
娘子,我该如何是好。
第107章
宁瓷一晚上都没有办法安睡。
她觉得自己真真是魔怔了,只要看到自个儿的床榻,只要看到那桃夭色床幔,只要坐在床榻边,感受着几个时辰前,严律与她在这里痴缠如火的画面,她便五味杂陈,坐立不安。
一会儿幸福地满脸都是笑意,一会儿难过地快要落泪。
她一直以为,坠入爱河的两个人应该像是话本子上说的,是幸福甜蜜的,谁曾想,她与他却都是这般煎熬。
谁让你是反贼来着。
谁让你是太后的亲信来着。
你竟然还不怕死地要去劫囚,甚至还规划了起兵路线。
你一个大反贼,为了野心和权势,连底线都不要了,这样的你,纵然眼泪滚烫灼烧了我的胸口,但你可曾想过我的感受和立场呢?
……
宁瓷就这么一边欢喜,一边煎熬地失眠了一整个晚上。
直到第二天蒙蒙亮,她才疲惫地眯了一小会儿,却是再度被严律在床榻上所言的那一声声“娘子……小心尖儿……”的声音,给猛地惊醒了。
原来是个只有他声音,却没有他画面的梦。
今儿是乞巧节,这两日约好的,傍晚会随着他一同出宫去看南洋药草。这会子不过辰时初,宁瓷便在梳妆台前开始拾掇了起来。
可她不知今儿是怎么了,发髻怎么绾都觉得不好看,胭脂怎样点,都总觉得差了点味道。
还有襦裙。
她因家门被灭,这些年来,常年穿着雪玉轻纱襦裙,同一款式,一共两三件换洗着穿。却在今儿发觉,自己的襦裙样式实在太少了。
她忽而想起前段时间,燕玄从边塞回来后,原以为能重新与自己大婚,给自己定制了好些最时新的裙衫,这会子她去衣柜里翻来找去,却发现没有一件是合她的心意。
最终,她还是穿着原来的这一身,梳着原来一样的发髻,却点了个更显娇嫩的樱粉色口脂。
这么一通忙活,刚准备去正殿看看太后今儿身子如何,没想到,太后竟然乘着万寿辇从外头回来了。
宁瓷讶异地迎上前去:“老祖宗,您一大早就出去了?”
太后早已困乏至极:“你快点儿给哀家施两针,哀家身子难受到不行,一会儿眩晕,一会儿想吐的。都怪严律,非要带着哀家去一趟宗人府,不去不行。”
宁瓷蓦地小脸儿一红,扶着太后下了万寿辇。
她的心头早已拨乱如狂了起来。
原来,他今儿早上都来过慈宁宫了。
由于昨儿祈雨,宁瓷稍微帮太后疏通了经脉,让太后一整天都精气神十足,奈何,这其实对太后的身子是有极大的损伤。昨儿耗费的元气,今儿就算是再怎样酣睡,都弥补不回来。
但这样的局面,却是宁瓷满意的。
她一边施针,一边悉心地给太后探了探脉象。不错,太后虽然中毒已是七成有余,经昨儿一天耗尽元气,今儿她身子里的血脉呈现虚弱低迷之态,毒性在这段时间,大有往八成的方向蔓延。
更重要的是,毒性在太后的身子里蔓延,却并不曾影响了她腹中的胎儿。喜脉虽是虚弱,但尚且有力道。
看来,时机已经成熟。
宁瓷一边捻针,一边对太后幽幽地道:“昨儿老祖宗您精气神不错,是因阳气过旺的缘故。”
“嗯,若非哀家的紫薇花树被打落了枝叶,哀家今儿不会这般难受的。”太后口中毫不退让地说。
宁瓷笑了笑,道:“不论这花树如何,昨儿老祖宗您是不是身子舒坦极了?”
“那是的。”太后闭着眼睛,微微地点了点头,道:“你这阳气过过身的说法,确实有点儿门道。”
“但若这是老祖宗您自个儿的孩子,恐怕,会更能调理您的气血,疏通您的经络,让您的身子恢复如前呢!”宁瓷一边说,一边在穴位上捻着针,疏散了太后这会子的肝火,稳稳地控制了太后的情绪。
果然,太后的眼睛缓缓地睁开了,她琢磨了一会儿,问:“此话当真?”
“宁瓷何时骗过老祖宗?”
“可是……”太后欲言又止。
她想说前段时间正是为了喜脉一事,她让南洲子暗杀了高院使。结果兜兜转转一大圈,还是有喜脉对身子好,这不是个笑话么?
更何况,为了喜脉一事,她跟达春这段时日总是气儿不顺,若是重新再想要个孩子,哪儿有这么容易?
宁瓷见太后如此挣扎的模样,便笑着问:“老祖宗,您是不是担心身子不适,没那么容易有孩子?”
“那肯定啊!哀家怎么的,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
“满打满算,是刚刚才五十。”宁瓷耐心地哄着她,道:“若是老祖宗您真想要个孩子,宁瓷还真有个法子。”见太后拧眉深思,没有吭声,她有补充了一句:“当然了,我要是帮您调理出个孩子来,不为了别的,只为了老祖宗您身子骨能够越发康健,到时候孩子承欢膝下,最是喜人。”
“可哀家听说,生孩子等于在鬼门关绕了一大圈儿。”
“那是旁人不会调理,可我会呀!再说了,喜脉在身,阳气过旺,老祖宗,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就算是给您一匹战马,您都能一口气跑回老家会宁去。”
这不过是宁瓷的随口一说,谁曾想,竟然一下子说进了太后的心坎儿里。
太后想着刚才在宗人府里,她跟燕湛说的那番劫囚计划,以及她的侄女格敏已经带着五十万兵马前来。只要皇帝或玄儿不同意大婚,大虞的国运气数,也是走到了尽头。
肉眼可见,他们大金将要吞并整个九州。这样的好日子就在眼前,她怎能陷入这般沉沉昏睡的时日中呢?
想到这儿,她方才抬眼问宁瓷:“该怎么调理?若是真有机会,哀家是愿意再有个孩子的。”
一个“再”字,十分玩味儿,但是宁瓷却是心领神会。
她笑了笑,道:“巧得很,今儿我要随严律出宫一趟,去看看他所言的南洋药草,正好回来的时候,我再去一趟太医院,在那抓一些个药草,你今儿夜里就直接喝了,保证不出半个月,便有喜事。只要半个月,老祖宗,到时候您的身子骨里有喜脉,阳气自然旺盛,最多一个月,便是您重回朝堂,指点江山的时日了。”
最多一个月,便是您的死期了。宁瓷在心底幽幽地想。
一番话,说得太后心潮澎湃了起来:“嗯,哀家原先是听严律说过,今儿要带你出宫去见药草的。哎,哀家原是想着,你难得出去一次,今儿晚上不回来也是成的。但听你一说可以调理喜脉,哀家还是盼着你早点儿回来。”
宁瓷顿时明白太后这番话中有话的深意,但她又想着,严律这般对自己,又是亲,又是抱,前后竟然是太后的懿旨。想到这儿,她的小脸儿红都不红,心头竟是不痛快了起来。
“他有没有说,是几时接你出宫?”
“不曾。”宁瓷在心头忐忑了几分。虽然明白,今儿出宫,严律会一手安排,但他左右都是为了老祖宗的身子骨,满心满眼都是为老祖宗在做事儿。纵然昨儿两人这般不快,他也一定会来的。
但不知怎的,她的心头就是各种惶惶不安,总觉得有一些个什么大事儿将要发生,自己的双腿都不住地有点儿发软发颤,就连午膳都只是吃了没两口,便放下了。
*
此时此刻,同样惶惶不安的,却是严律。
他从宗人府出来后,以极快的速度飞奔回皇宫。
他没有乘坐轿辇,也没有时间回府寻马,他就用跑的,疯了一样地冲回皇宫。
皇上正在御书房里跟其他大臣在议事,太监主管赶紧拦住了他:“哎哟哟,严尚书,您看您跑得猴急的。”
“我要见皇上,快!你快去通报!”
“皇上这会儿在跟两位大人议事,不大方便。”
“是哪两位大人?”
“这……”太监主管面露难色。
“是太后娘娘的人吗?”
“哦,那倒不是。”
严律放下心来:“无碍,你尽管通报,我要通报的这事儿太过重大,有其他大人在,也是无妨。”
太监主管迟疑着,但想着严律如今的地位和权势,便试着进去通报了,没曾想,皇上愿意见他。
严律直接冲进御书房,见里头待着的两人,其中一个是刑部尚书莫迁,另一人是镇国大将军封业,这两人都是忠心报国之人,他更是放心下来。
“严爱卿?出什么事儿了?”皇上沉声一句:“哼,是不是朕平日里都过于关照你,所以,你就这般不懂得礼数了?没听见朕在议事的吗?!”
“皇上,不好了!微臣刚才在太后那边了解到,西山那里有三万八的叛军,更有格敏公主带着大军护送赈灾粮前来,说是只有三十万,但实际上却是五十万大军啊!”
“什么?!”众人大震。
“你是如何得知的?母后她是怎么说的?”皇上轰然站起身来,着急道。
严律就把刚才宗人府里发生的一切说了个全乎。
听罢,所有人皆为恐慌。
“只有三天,五十万大军兵临城下。纵然太子殿下同意大婚,微臣都担心,这五十万人不是来庆贺婚事,而是等着起兵攻打的啊!”
“城内兵将共有多少?”皇上亲自将严律扶了起来。
“只有八千人。”
“什么?!”众人再度大震。
所有人都明白,这会子要是再想调兵遣将,根本来不及了。
“前段时日,渤海海域渔民暴乱,加上外域势力作祟,当时皇上您批了十万大军去平定。”严律说:“这帮人是距离咱们幽州城最近的,但若要紧急召回,就算最快,也要半个月后。”
“其他地方的兵马呢?来得及吗?”莫迁忍不住地问道。
“冀州一带这段时日因为旱灾,百姓动乱,山匪造反,前段时日,派了五万大军去围剿。这帮人若是紧急召回,也要半个月。主要是边塞沿线太长,动乱太甚,用了太多兵马,这帮兵将前后百万余人,但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严律如实道。
“母后希望你在这件事里是什么角色?”皇上沉默了好一会儿,忽而问。
严律艰难道:“她希望我带兵劫囚,与西山的兵马里应外合。但微臣瞧着她的意思,似乎是想让我跟那五十万大军一起,起兵作乱。”
“母后她!”皇上恨得咬牙切齿地道:“若非还有大部分禁军兵权在她手中,朕直接赐死她都不为过!”
镇国大将军封业担忧道:“城内兵将八千,我手头有三千余人,这些人,末将倒是可以撑上一时片刻,但抵挡不了更多。”
“西山庄子里有三万八……初十他们出来……格敏三天后,也是初十……”皇上在口中反复琢磨道:“所以,不论朕判不判老四的罪名,他们都打算劫囚了。”
“正是。”严律道。
“你有什么想法?”皇上问。
严律脱口而出:“微臣不想牵扯其中,这事儿若是真跟他们做了,到时候微臣会落得一生骂名,这是通敌叛国的罪孽,微臣不能……”
“不,你必须做。”皇上忽而打断了严律的所言。
“什么?”严律最后仅存的一丝希望破灭了。
他跑来的这一路原想着,只要皇上有其他法子,只要皇上让他不要牵扯其中,他哪怕撕破脸,也要跟太后周旋。
但是现在……
严律恐慌地,颤抖地看着皇上。
皇上道:“母后手中的最后兵权就剩下禁军这一块了,你必须拥有母后的全部信任,才能把禁军这一块的兵权拿回来。还有他们的西山庄子,如何进那庄子,也只有你一人知晓。你必须深入敌营,必须将这三万八的叛军全数带出来,如果没有你,这三万多人,将是随时爆发的山火,会殃及幽州百姓。”
“不错。”镇国大将军封业点头道:“这在战场上也是一种谋略,严大人,末将寻常错看你了。”
“还有前来和亲的五十万大军。”皇上担忧道:“他们自己说是三十万,咱们的哨兵去探过,也是大约三十万。既然说是五十万,恐怕,还有二十万指不定在什么地方埋伏着。”
“末将担心,这二十万已经抵达幽州周边,开始埋伏了。”封业是个直爽的汉子,他道:“前两年,苗疆那边一场血战就是如此,说是敌军多少,实际是更多。恐怕,他们的这场和亲,都是来者不善的。”
“严律。”皇上沉思了好一会儿,道:“这件事,朕要跟各位将军紧急商议一番。在此之前,你先把城内各处兵防给布局完善了,剩余的,暂且按兵不动。等待三天之后,初十凌晨,去探一探西山里叛军的情况。”
“是。”
“我们这边先紧急召回在外的兵将,虽然人数没有那么多,但是从四面包抄围剿,也许有两三成的胜算。”皇上想了想,对严律道:“但是,那五十万大军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咱们暂且不知,不过,母后既然想用这五十万大军来大做文章,恐怕,她会亲自去查看。严律,只有你陪同母后一起前去,朕才能放心。”
“可是……”严律担忧道:“若是跟他们金人兵将接触,以后我落得一个通敌叛国的罪名,该当如何?”
“我会为你正身。”莫迁说。
“我也会替你说话。”封业道:“我手中的兵将者众多,我看谁到时候胆敢多说你一句!”
皇上想了想,说:“这么的,朕现在立即写一封手谕,表明你的真实立场,若是他日,不管多久之后,有什么人胆敢降罪于你,你就把朕的这封手谕拿出来。这个,算是你的免死金牌。”
严律没有回答,他甚至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见严律双目盛载着太多的不甘和痛苦,皇上语重心长地又道了句:“严律沓樰團隊,这事儿事关重大,关乎幽州百姓,关乎九州上下,更关乎咱们整个大虞王朝。你既然现在是母后的亲信,既然深得母后的信任,那这件事,你不得不做。”
严律不想要这个免死金牌。
他压根儿就不想深入那五十万大军敌营。
他只想简单地为简家报仇之后,全身而退。
但是现在……
他该怎么退?
他当怎么退?
看着皇上大笔一挥,快速地将这封黄绸手谕给写好了,严律心情沉重地看着这明黄的手谕,就好似看着他与宁瓷之间,越来越大,越来越遥远,也越来越不可能相爱的万丈深渊。
最终,他满目不甘地,痛苦地,接过了——
作者有话说:严律:娘子小亲亲,对不起。
第108章
午膳后,宁瓷给太后施了几针,让太后继续沉沉睡去,她才折转回自个儿的寝殿里,心慌意乱地等待着严律的到来。
她一会儿瞧瞧铜镜里,检查自己的妆容是否花了,一会儿再看看自己的襦裙是否合身。如此这般地折腾了好一会儿,再去瞧那竹叶漏,堪堪过了小半个时辰。
她宁心静气地去小屋内研磨药草,可越是研磨,越是走神儿,让她猛地想起,昨儿那反贼与自己在床榻上都已经那般了,若是他这一晚上回去,想明白了,决定今儿还是要了自己,那该如何是好?
想到这一层,宁瓷顿时脑海里浮现出昨儿两人赤诚相待的画面,此时此刻,她手中抓着的捣药小木槌,就仿若昨儿严律哀求时,抓着她的手,探向他的小尚书是一样的。
宁瓷心头一慌,转身去了净浴堂,重新沐浴一番。
她甚至豁出去地想,一个月内,等她报得大仇,让太后见黑白无常后,她左右都是要踏上绝路的。毕竟,她还要把自个儿的性命,偿还给她那个黄泉下可怜的妹妹。
所以,严律若是今儿想要强求了自己,那便……给他罢。
总之说好了,让他为自个儿收尸便是了。
他今儿……会要了自己么?昨儿他那般痛苦了,今儿指不定又想要拿自个儿的身子来泄愤了罢。
宁瓷一边清洗,一边看着身上被他吻得粉嫩痕迹,心头莫名一慌,小脸儿再度红透了起来。
原先看话本子上说,身子若是给了谁,心便给了谁。可明明她的心早就给了他,身子就算是差了最后一道,也和给他无异了罢。
宁瓷觉得自个儿现在的心情十分复杂。一方面抗拒他是个反贼,一方面又期待与他相见。纵然知道这段危险的关系对自己来说,是害大于利,但她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的心。
她就这么在脑海里挣扎着,直到她沐浴完毕,直到她更完衣,直到她重新上了精致的妆容,点上樱粉色口脂,眼见着太阳都偏西了,严律竟然还没有来!
她的心情越发低沉,不痛快地扭坐在铜镜边儿,看着铜镜里惊艳绝美的自己,心头的失落感,像是这会儿越发暗沉的天空,压抑得似是快要落下雨来。
正当她百无聊赖地扒拉着自己的妆奁,看着里头有一个严律曾托人赠她的发簪,她正犹豫要不要戴上时,突然,身后传来一声——
“微臣拜见公主殿下。”
宁瓷吓得顿时跳起身来。
她透过铜镜望去,却见严律身着一袭玄黑色直裰,腰间束着鎏金祥云腰带,清玉色发冠作配,将他整个身形衬得玉树清风,清朗持重。
宁瓷只觉得自个儿的心脏不跳了,她从未见过他穿绯红官袍之外的衣衫,除了前世他那一身如火的新郎官衣,今儿所见他的这一身,哪怕他不开口站在原处,都让她的脸颊从白皙,转瞬间变得血红。
门外的天色黯淡了下来,夜色深幽,像极了严律这一身装束。
只见他对她淡淡地道:“走罢。”
没有更多多余的话。
瞧他脸色,似是也没有更多多余的表情。
宁瓷心头微微一沉,心道:想来,他还在气昨儿床榻上自己说的那些。
宁瓷跟着他一起出了殿门,途径正殿时,她紧张地开了口:“我……去跟老祖宗打声招呼。”
“她还没醒,不用管她。”严律的声音依旧没有丝毫的情绪起伏,他就这么直直地看着前方走着,更是没有再多瞧宁瓷一眼。
宁瓷觉得自己奇怪极了,明明昨儿在床榻上,她说绝情话的时候那般冷冽,那般坚毅。可这会子,再见到严律,她心头的胆怯和小心,竟是如浓墨一般,笼罩了自己。
此时,她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偶尔觑他一眼,却见他冷峻的侧颜,在这天色渐沉的光线下,显得更是俊朗无比。
却在两人刚出了慈宁宫宫门时,始终在这里守护着的姚洲,皮笑肉不笑地道了声:“呵,严大人,真没想到,你在慈宁宫里跟个雕塑似的站了几个时辰,竟然只是带了宁瓷公主出门。”
宁瓷微微一愣,旋即看向身侧的严律。
严律止住了脚步,本是怎么都笑不出来的脸庞,却还是僵硬地扯出一丝笑意:“我只是站了几个时辰而已,不像姚统领你,为了保护太后,这一天天的,把全数精英禁军全部安排在这里,严防死守,前后监视,恨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住在这里。”
姚洲眉头一挑:“你什么意思?!”
严律淡淡一笑,道:“我们都是太后的狗,不要互咬。”
说罢,他便扬长而去。
宁瓷在心头震撼了好久。
震撼姚洲所言的严律竟然早就来了。
又震撼严律怎么跟姚洲是这副态度,他们不是同盟吗?
还震撼严律口中所言的太后,以及他和姚洲之间的语气,怎么今儿听起来,就这么地不对劲的呢?
宁瓷小跑着跟上,但不知怎的,经过昨儿床榻上那如火又如冰的一遭,这会子,她总觉得自己想对他说点儿什么,或者问点儿什么,总是不自然。
开不了口。
直到两人顺利地出了宫门,来到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严律方才转身对宁瓷道:“我们先去用晚膳,就在我的忆雪轩,不远,所以,我没有准备马车或轿辇。”
宁瓷故作严肃地紧绷着小脸儿,已然幽沉的夜空照不清她微微红润的脸颊,她只是严肃地“嗯”了一声,算做应允。
两人就这么沉默地穿过一条长街,宁瓷一边走,一边看着长街上熙熙攘攘,来来往往的人群。
今儿是乞巧节,不宵禁。街面上,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他们去自己喜欢的店铺吃着东西,试着衣衫,长街上的小摊贩沿街叫卖着,热闹非凡。
宁瓷好奇地看看这个摊子,那个店铺,却最终在严律的带领下,站在一栋气派辉煌的三层八角酒楼前,停下了脚步。
不过,她看着忆雪轩酒楼里的情景,怔愣住了。
旋即,她忍不住地揶揄了严律一句:“看来,你经营不善呐!今儿乞巧节,晚上车水马龙,人潮攒动的,你这酒楼,竟然没有一个人前来用膳。”
说罢,她抬脚就要走进酒楼里。
谁知,却在路过严律身边时,听见他说了一句:“因为今儿晚上你要来,我清场了。”
宁瓷猛地回头去看他,却在酒楼里的灯火辉煌映照下,看到他俊逸的脸庞上,一双如星子的眸光下,有着难言的痛。
宁瓷的眼睫微垂,心头一阵失落。
原来,他为之付出一切的前程,为了巴结老祖宗而顾不得底线的野心,竟然这么重要。
重要到,自个儿今夜来忆雪轩看南洋药草,他竟清场了。
可这样的念头在宁瓷的脑海里尚没有思索多久,却被酒楼里的所有伙计的声音,给震住了。
大家齐声呐喊:“嫂子来啦!”
宁瓷吓得心口一窒,左右回头看看身后还有没有其他旁人。却见这些人的眼光全都是看向自己时,她震动得说不出半个字儿来。
倒是严律很煞风景地道了一声:“这位是宁瓷公主。”
却没有任何人应答。
严律清了清嗓子,又补充了一句:“还不赶快拜见公主殿下?你们……”
话没说完,这些伙计们全部涌上前来,直接把严律推到一旁,他们七嘴八舌地笑呵呵道——
“嫂子,三楼雅间咱们早就打扫过了,还特意点上了熏香,位置最好,能看到今夜长街上的夜景。”
“嫂子你热不热?今儿天气不错,没那么闷热,有点小凉快。但是无妨,老大早就准备好了冰盆,我们刚刚才端到雅间里去。”
“嫂子,你一定饿坏了吧?无妨!老大早就吩咐过了,今儿晚膳,能让你吃到撑!”
“嫂子……”
“嫂子……”
“……”
宁瓷震撼得目瞪口呆,她越过这些伙计们,向着人群外的严律望去,却见严律一脸无奈地叹了口气,旋即,便呵斥这帮人:“到后厨准备端菜去!”
这帮伙计们一个个笑哈哈地四散开去。
当下,便让宁瓷忐忑了一整天的心,轻松了起来。
直到她跟着严律上了三楼,进了伙计们说的那个点了熏香,放了冰盆的雅间后,宁瓷方才唇边漾出一丝笑意:“你酒楼里的伙计好热情哦!”
“他们不是酒楼里的伙计。”严律引着她坐到窗牖边的案几那儿,两人相对而坐,他给她倒了盏茶:“他们是我的兄弟。”
宁瓷愣了愣:“你家兄弟这么多啊!”
“你尝尝看,这是你最喜欢的七仙银芽,我特意找人从金陵那边带过来的。”
宁瓷闻了闻茶香,方才微微品了一口,确实是她最爱的七仙银芽。
只不过,她自离开金陵城后,就不曾再饮过了。
“你真有本事,我的喜好你都能调查得出。”宁瓷不由得感慨一句。
她其实是想夸他来着,谁曾想,这反贼脸色一沉,正视着她,道:“我没有调查过你任何。”
宁瓷不知怎的,今儿不想与他争辩,她也不想在七仙银芽上恋战,而是直接问:“南洋药草呢?你什么时候带我去看?我记得你原先说,是放在你忆雪轩酒楼的地窖里的?”
“在我府中,等会儿咱们用完晚膳,直接去我府里。”严律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道。
宁瓷脸色一僵,旋即,觉得这反贼真真是好笑。
前段时间一直说这南洋药草在酒楼地窖里,等她真跟着他来这里了,他又说在他府上?
是不是等下去了他府里,他又要说那南洋药草在他床上?
……
想到这一层,宁瓷的小脸儿也不红了,直接嗔他道:“你为了骗我去你府里,用的借口可真烂。”
谁曾想,这反贼却是笑了:“嗯,是很烂。每次面对你,我都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便想了南洋药草一说。”
宁瓷呆了呆,所以,他这算是承认了?
承认等会儿是骗自己去他府上,然后还要骗自己去他床上?
幸亏下午重新沐浴了。
“如果不去我府上,直接在这里,你会不会相信我?”严律忽而反问道。
“在这里?”宁瓷脑子一懵,看向这个雅间,这里没有床榻,倒是有一方贵妃椅。
这……这反贼的喜好,竟是这般野的?
“罢了。”严律自嘲地笑了笑:“我这身份,我如今这地位,这立场,不论我对你说个什么,你都不会相信的。你还是等会儿随我回府一趟好了。”
宁瓷后知后觉地发现,好像这反贼说的话,和她脑子里此时此刻想的那番香艳的画面,不大一样。
却在此时,厢房门开了,欢呼雀跃的伙计们,一个个地鱼贯而入。他们手中端着托盘,上面摆放着一个个精致可口的菜肴,口中还忙不迭地道:“嫂子,你尝尝这个!嫂子,你尝尝那个!”
严律不耐烦地道:“你们进来不懂得敲门的?!”
“太高兴了嘛!”为首的那个最是欢脱,他把手中端着的一盘金陵盐水鸭放在宁瓷的面前,激动道:“嫂子你快尝尝,这可是咱们老大从金陵城专门请了大师傅来做的,是你最爱的口味!”
另有一人抢着道:“还有这道鸭血粉丝汤,嫂子,你快尝尝!是我们老大尝试了很久,才终于尝出你最爱的口味。”
随即跟上一弟兄又道:“还有这个,还有这个,桂花糖藕,嫂子你的最爱啊!”
严律站起身来,推着他们:“一个个来,你们在外面数个五百下,再进来换下一波菜,别上那么快。”
却在这间隙,一个身形最为灵活的弟兄,直接将一个小盅放入案几的中间,开心道:“还有这个红烧狮子头,里面放了好些个嫂子你最爱的莲藕。”
说罢,这帮弟兄们一溜烟地全部跑了。
严律关上房门后,略微有些尴尬道:“他们看到你来,太兴奋了,希望公主殿下不要介意。”
看着小盅里的狮子头,幽幽地散发出可口的香气,宁瓷心头幽幽地想,我当然不介意他们了。
我介意的是你,今儿对我竟是这般生分。
可接下来严律的话,似是又拉进了一些些距离。
他一边为她布菜,一边温柔地道:“今儿晚上,我这忆雪轩里的所有菜肴,你都要尝一遍。”
宁瓷倒吸了一口气:“所有的?我吃不下的。”
“嗯,有些尝个一两口就好。我想知道,你觉得这些菜味道如何。”说到这儿,严律将盛放好的桂花藕和几片咸香的盐水鸭推到宁瓷跟前,满眼盛着浓浓的爱意:“因为,忆雪轩里所有的菜,全都是按着你的喜好做的。”
第109章
宁瓷忽而觉得这反贼有些可笑了起来:“这些菜,全部按照我的喜好?”
“不错。”严律按照惯例,倒了两杯清茶在小盏里,递上其中一盏,递给她,道:“你先过过嘴。”
“严大人果真是好本事。不仅熟知我的喜好,还为了今儿这日子,重新制定了我喜欢的菜肴。”宁瓷不咸不淡地说着,并顺势接过严律手中的茶盏,过了过嘴。
“不是为了今儿的日子才重新制定的,而是我这忆雪轩在开业之前,便从金陵城请了大师傅过来。”严律一边说,一边推了推宁瓷面前的碗碟:“你快尝尝这盐水鸭,味道不会太咸,无需茶水过滤,应是最合你的口味。”
宁瓷狐疑着浅尝了一小口,淡淡的咸香在口中化开,还夹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甜。
她不由得瞪圆了眼眸,甚是美味!
更有一股……
宁瓷眨了眨眼,这不就是……就是……儿时府门外的长街上,她最爱吃的那家盐水鸭的味道吗?
简直是一模一样的啊!
“你……”宁瓷震惊地看着他,忽而说不出半个字来。
严律一见宁瓷的表情,心头便放心了几许。
他又从小瓷锅里舀了几勺鸭血粉丝汤,对她道:“还有这个,味道最是鲜美,应是你最喜欢的那个口味,在咸香里,稍稍加了很细微的辣。你快尝尝,很是爽口。辣度不是很明显,就算是夏天吃,也不会上火。”
无需品尝,光是闻着那味儿,便将宁瓷儿时的记忆瞬间拉拢了回来。
她只是微微尝了一小勺,便确定,这就是她最爱的口味无疑!
金陵人最爱鸭血粉丝汤了。
这也是曾经简府饭桌上经常会有的一道菜肴,可原先,宁瓷总是在这汤里尝出一些个腥味儿,最是不喜。
后来有一次,府中小厮无意间去一家铺子买来全新口味的鸭血粉丝汤,那味道鲜美无腥味,顿时成了宁瓷那段时日的最爱。
不曾想,竟然在这反贼的忆雪轩里再次尝到了。
她心头的震撼无以复加,可那一股子难言的酸涩,却是在心头笼罩。
他在这酒楼开业之前就请了金陵城的大师傅过来了,这么说,他为了给太后的南洋药草,早就在着手准备了?
原先她看过太多的史书,里头都会描述那些个权臣为了攀爬想要的权势和高位,总会提前布局。
想来,精准拿捏住自己的口味和喜好,也是这反贼提前布局的了。
左右不过都是为了太后的么。
连续两道菜肴的口味都是她最爱的,可看着这碗碟里满满的盐水鸭和桂花藕,她却一点儿胃口都没有。
“怎么了?是不合口味吗?”严律紧盯着她的表情。
宁瓷紧绷着小脸儿,情绪着道:“口味是合的,就是不想吃罢了。”
严律愣了愣,旋即,便让弟兄们上了下一波菜肴。
素什锦倒是非常清新爽口。
松鼠桂鱼味道极其鲜美,宁瓷不喜过甜的,谁曾想,这道松鼠桂鱼的甜度刚刚好,不黏腻,甜香酥脆,很是美味。
还有她寻常爱吃的红心桂花糖芋苗,浓浓稠稠一大碗,里头的芋苗软糯可口,但是吃多了,稍显饱腹。
最最让宁瓷惊艳的,却是那一笼蟹黄汤包,满满的蟹肉,嫩黄的汤汁儿,混杂着皮薄馅儿多的口感,一下子将宁瓷沉闷的心头,给打开了。
也是唯独这道蟹黄汤包,她接连吃了两三个。
还有焦黄酥脆的烤鸭,清香可口的芹菜香干,软弹有韧度的凤尾虾……
一道道菜肴轮番上着,一口口美味不断地尝着,每一道全都是宁瓷最偏爱的口味。
没有一道是出错的。
就连那一盘焦黄酥脆煎饺,也都是她最喜欢的芹菜混肉馅儿的。
看着整个案几上堆满了各式菜肴,宁瓷尴尬道:“吃不下了,别再上了。”
“你每道菜只吃了一小口,看似数量很多,其实你真吃进去的没有多少。”严律擦了擦手,继而又补充了一句:“你太瘦了,要多吃一点。”
宁瓷看着自个儿的瓷碗里还有半碗的鸭血粉丝汤,正担忧着吃不下该如何是好,便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怎么?昨儿硌到你了?”
刚说完,她顿时意识到了什么,手心瞬间冒汗,那瓷箸都快要拿不住了,一张小脸儿顿时血红了起来。
她缩了缩脑袋,微微低下眼睫,吓得不敢再去瞧他,只是用余光瞄过,却发现严律也是怔了一瞬,本是拿着瓷箸想要为她再夹菜的手,也是堪堪停了下来。
她的心脏狂跳,就连这雅间里的冰盆,都压不住她此时如烈火燎烧般的灼热。
窒息般的沉默在两人之间骤然笼罩,也不知过了多久,许是几个呼吸间,又许是千百年的岁月漫长。总之,当严律开口回应她的时候,她的心,瞬间坠入永夜里的冰窟。
因为他说:“微臣最近记性不大好,只记得昨儿皇上祈雨设宴,至于旁的……是什么都记不住了。”
宁瓷那张血红的小脸儿顿时惨白。
她不可思议地抬起头去瞧他,却见这反贼一脸镇定自若的模样,正吃着他自个儿碗里的蟹黄小笼包。
许是宁瓷盯了他许久也没有说话,又许是宁瓷的眼神太过震惊,太过痛意,严律垂着眼眸,全然没有回应她分毫。
直到宁瓷觉得自个儿燥热的身子瞬间冰冷透骨,甚至有着微微的颤抖时,严律忽而又道了一声:“公主殿下当真不吃了?”
宁瓷只觉得身子是冰冷的,眼眶却是灼热的。
她想说不吃了,想斥责这没心的反贼,想骂一骂他竟然这般报复自己。
可最终却想到,对他说无心无情的是自己。
说希望他忘记的是自己。
昨儿说了那番绝情的话,让这个反贼在自个儿胸前落泪的,也是自己。
他不过是做了她希望他做的,可这会子,她却又是这般痛了起来。
见宁瓷没有回答,严律便直接拿过她面前的瓷碗,将她吃剩下的直接吃完了。
宁瓷被他的举动再度惊了起来,看着他快速地将自己碗碟里剩余的一点点吃尽,就连她咬了半口的煎饺,他也毫不嫌弃地直接吃了。
宁瓷惊了好一会儿,想着刚才他说的那些个好似报复自己的绝情话,她心中气结,口中也是忍不住地嗔道:“严大人还真是好胃口,经常吃自个儿酒楼里的菜肴也没吃腻呢!”
“这里的菜,我只在调试之前吃过,真确定口味之后,就没有再吃了。”严律的语气平静无波,没有半分情绪。
“想必,是严大人府中的菜肴更美味罢。”
“我府中只有黑面馒头和清粥小菜。唯有春节时,才跟弟兄们吃点儿好的。”
宁瓷愣了愣,旋即,却又揶揄着道:“严大人的口味,还真是独特。”
“以前苦日子过惯了的,纵然现在有了一些个银子,也不能忘本。”严律淡淡地道。
“听上去,严大人像是个好人。”
终于,刚才坠入冰窟的气氛,因这句话缓解了几分。
严律抬眸望了望宁瓷,两人重新四目相对,宁瓷平静了几许。
“公主殿下寻常不觉得我是好人?”严律虽然是反问的,可唇边却有了一丝笑意。
“嗯。”宁瓷故作严肃地再度板起了小脸儿,真心实意地点评道:“坏透了。”
更深的笑意在严律的唇边浮现。
宁瓷忽而想起曾搭过他的脉象,当时就觉得这反贼是有脑疾的。
今儿这般看来,自己都说了这些,他竟然还能笑出来,真真是有脑疾无疑了。
两人之间的氛围再度和缓了几分。
宁瓷拿起手边的茶盏润了润喉:“你快点儿吃,我想在去你府上之前,先去另外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黑金铺子。”说到这儿,宁瓷方才正视着他:“你知道它在哪里吗?这黑金铺子……距离这儿远吗?”
“什么?!”严律震惊道:“你要去黑金铺子?!”
“对啊!”宁瓷怔怔地点了点头:“怎么了?”
“你是怎么知道黑金铺子的?!”严律震惊地停下了碗箸。
“哦,自然是有人跟我说的。”宁瓷不想跟他说阿酒的事。
毕竟,阿酒是曾被太后杖毙之人,这反贼又是太后的亲信,若是跟他说了阿酒,指不定又会给远在金陵的阿酒惹来杀身之祸。
“那……”严律在震撼中,忍不住地问:“你要去黑金铺子做什么?”
“我想去找个人。”宁瓷犹豫着道,她不知自己到底要不要跟严律说到这一层。
“找谁?”严律追问。
宁瓷眨了眨眼,看着震惊中的严律,她不想说。
她真的很怕说出来后,会不会给阿酒惹来麻烦。
严律见宁瓷没有回答,他再度追问道:“黑金铺子我很熟悉,你且跟我说你想找谁,兴许我知道这个人。”
“洛江河,你认得吗?”宁瓷小心翼翼地道。
“谁?!”严律再度震惊地说不出半个字来。
宁瓷放下心来,看来,他不认得。
“洛江河。”宁瓷重复了一遍:“他好像是黑金铺子里的小伙计,还是什么帮工之类的,总之,我想去找他。”
严律万分崩溃道:“你……”
宁瓷看着他这副奇怪的神情,纳闷道:“怎么了?”
“你竟然知道洛江河?!”严律难过至极地崩溃道:“不是,你为何知道洛江河,却不知道我?”
宁瓷觉得这反贼今儿真真是奇怪极了。
果然啊,有脑疾的人,想法,作风,总是与旁人不同的。
“我当然知道你啊!”宁瓷奇奇怪怪地看着他,道:“你是严律,严大人,威风凛凛的兵部尚书,是老祖宗目前最信任的人呢!”——
作者有话说:OK,接下来这两章,想必大家都猜到了!
终于啊,终于!
另:这一章写得我好馋,好饿!明天赶紧买桂花盐水鸭来吃!
第110章
严律就这么怔怔地瞧了宁瓷好一会儿,方才忍不住地又笑了。
灯烛昏黄,冰盆幽幽,一桌子吃完了的金陵美食,衬着这反贼的笑,好似无声的琴弦,“铮”地一声,撩拨在宁瓷的心底。
“那你信任我吗?”严律又反问道。
宁瓷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方才回答他:“若是你为老祖宗做的事儿,我自然相信你,比如那个南洋药草。但若是旁的……我一个字儿都不信。”
“那洛江河呢?”严律不甘心地再度追问:“你相信他吗?”
宁瓷坐直了身子,忙不迭地点头道:“我自然是相信他的。”
这反贼又笑了。
笑得郎朗星辰,笑得昭昭日月。
就这么再度笑进了宁瓷的心底。
从昨儿床榻上,她说完绝情的话后,宁瓷总觉得,这反贼对自己的全部态度始终都是冰冰冷冷的,唯独谈及洛江河,他接连笑了两次。
“好,我今儿带你去见他。”严律站起身来,温和道:“走罢。”
宁瓷眼睛一亮,她也开心了起来。
可真跟他走出酒楼,她又一阵失望了。
因为这反贼说:“今夜乞巧,长街上行人太多,我也不便安排马车轿辇,就劳烦公主殿下随微臣一起,步行前去罢。”
宁瓷觉得他就是故意的。
他明知道她常年待在深宫里,鲜少步行,今夜非要让自己步行前去,还不知道到底远不远,指不定要把自己给累死!
一点儿都不体贴。
还说喜欢自己很多年,果然是个不可信的破反贼!
宁瓷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就板着个小脸儿融入人群,愤愤然地往前走了。
不过,她走了没一会儿,却发现幸亏没有马车和轿辇。
长街两边是沿街的小摊贩,各自兜售着各种琳琅满目的有趣物什。有摇鼓,有小食,有小动物,还有杂耍艺人。
宁瓷眼花缭乱地看着这些小摊贩,兴奋地一会儿摸摸西域来的小铃铛,一会儿看看东洋过来的草编花。最终,她停在一个做小糖人的小摊贩面前,跟一众半大的孩子一起,兴奋地看着摊主用娴熟的手艺做出一个漂亮的嫦娥奔月的小糖人。
孩子们惊呼不断,宁瓷虽没跟着欢呼,但她眼底开心的光,却是怎么都掩饰不住的。
她记得,她和雨烟两人儿时最喜欢看这种小糖人摊主的手艺了。那会子,她和妹妹雨烟总爱买一样的小糖人。
有一年是乙亥年,金陵城的那个厉害的摊主能做出各种漂亮的糖小猪,当时宁瓷看中了一个,让摊主做了。结果给妹妹瞧见了,妹妹也要做一个。
但这手艺之事,做一次和做两次总会有细微的差别。雨烟一见自己的糖小猪没有她的可爱,当下就想要她的。
姐妹两人为了这事儿争了好一阵子,最终,宁瓷还是把自个儿的糖小猪给了妹妹。
虽然妹妹当时气急败坏,拿了自己的糖小猪就扔在了地上,心疼了她好长时日。
但是如今想来……
宁瓷眼底开心的笑意,转瞬间被水雾给笼罩。她只觉得,哪怕当时的生气,和妹妹之间的小摩擦,在如今回忆起来,也是那么地甜蜜和温馨。
“想买一个吗?”严律见宁瓷站在小糖人面前始终没有走,他忍不住地侧耳低声问她。
宁瓷摇了摇头,吸了一口夏夜的气息,将眼底的水雾硬生生地逼了回去:“小孩子的玩意儿,我早就不喜欢了。”
沿街小摊贩太多,转瞬间,宁瓷又被一个卖小龟的给吸引了去。她刚看着那掌心大的可爱的小龟扒拉着四个小爪子,身边,忽而递过来一个糖仙桃。
宁瓷微微一愣,回眸望去,却见严律拿着这个糖仙桃塞入她的手里,说:“知道你喜欢,我让那个小糖人摊主做了一个,快吃罢。”
“我……”宁瓷看着手里的糖仙桃,唇边却抿着忍不住的笑意,她微微地舔了舔,嗯,就是记忆里儿时的味道:“谢谢你。”她快乐地舔着糖仙桃说。
严律却也故作严肃地带着她一边向前走,一边低声道:“公主殿下向来嘴硬心软,微臣瞧得真真儿的。”
宁瓷咬着糖仙桃,口中却不饶他半分:“我什么时候嘴硬心软了?!”
“刚才。”严律偏过头来瞧她,一瞬不瞬地盯了她好一会儿,两旁店铺的灯笼映照下,一阵晚风幽幽散过,长街上熙熙攘攘的人声,却压不住严律此时此刻的细语轻声,他补充道:“还有昨天。”
宁瓷的小脸儿腾地一下,再度红了。
所以……所以……
所以,这个反贼知道我昨儿在床榻上说的绝情话是故意的了?!
许是今夜长街上人太多了,又许是夏夜太过闷热,总之!宁瓷这会子身上滋溜溜地冒了汗,她绝不会承认是她害羞的,更不会承认是紧张的!
宁瓷一边稳着心神,一边跟着严律向前走去,两人步履缓慢,不似着急去赶着做某事儿,反倒像是闲庭信步的怡然心情。
直到她手中的糖仙桃吃完,宁瓷方才将慌乱了好一会儿的心神给压制住了。
抬眼一瞧,却看到在街角处,有一个安静的小摊位,一道幡子插在摊位的一旁,上面写的是——
“马岭张半仙,不准不收钱”
小摊位上,坐着一个瘸了腿的老先生。
宁瓷在心头琢磨了一瞬,便坐到了摊位前摆放的长椅上。
“老先生,我想问个事儿。”宁瓷心头没有旁的疑问,只有报家仇一事,她想侧面问问。
这话刚一说,长椅一侧忽而轻轻一压,严律坐进了她的身旁。
谁曾想,这张半仙轻飘飘地瞥了宁瓷一眼,便笑道:“姑娘这一生荣华富贵,幸福平安,子孙满堂,所爱之人就在身边,相守一生,最是美满,还有什么是想问的呢?”
宁瓷愣了愣,忽而道了声:“不对,我……我还没成亲呢!何来子孙满堂,相守一生的。而且,我也不曾平安啊!”
张半仙笑了:“这位公子,不就是姑娘的心头所爱么?”
宁瓷的大脑“嗡”了一声,不待她反驳什么,却见这张半仙又道:“这位公子这一生一世所爱之人,也是姑娘你,两人会相守一生,最是美满,不出一年……嗯,大约半年,老朽就要吃到你俩的喜酒,一年之后,便是你俩孩子的满月酒……”
宁瓷含羞带臊地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直接起身便走了,可她走出没两步,又折转身来,从袖袋里摸出几个铜子儿,放在张半仙的摊位上,并愤愤评价道:“不准!”
张半仙的笑声爽朗,收下钱来。
直到宁瓷走出很远了,严律方才从袖袋里摸出一锭银子,摆在张半仙的面前:“承蒙老先生吉言,谢谢。”
说罢,他正要离开,却听见这张半仙又道了句:“其实这姑娘想问的,是最近这一两个月的烦忧之事。”
严律转过身来,点了点头,说:“不错,最近确实有一个很重要的大事儿。”
“这事儿攸关你俩二人的性命,若是一个行差踏错,你俩皆要成那刀下魂。”
严律心口一窒,脑海里,耳畔旁,涌现的全部都是今儿晌午在御书房,皇上交给他的那个黄绸手谕,还有命令他深入金人敌营的重大任务。
再结合此时张半仙的这句话,他只觉得兜头一盆冰水浇下。
“若是一个行差踏错,成为刀下魂的,只有我一个。”严律哑声道。
“这姑娘非常喜欢你,你觉得,她会弃你一人而独活吗?”
严律的眼眶倏然灼热而泛红,周遭太多嘈杂的声音,都入不了他的耳,唯有张半仙所言的这一句,仿若命运的惊雷,一字一击地,砸将在他的心头上。
“这一劫,我们应该能度过的吧?”严律追问道:“否则何来半年后成亲,一年后的满月酒一说呢?”
“天机不可泄露。”老先生捋了捋长须,收下那一锭银子,并长叹了一声:“阳间成亲那是亲,冥间成亲也是亲呐!”
宁瓷一个人闷闷地走出好远,心头的慌乱才平复了几许。
她在心底不住地想,这个张半仙所言真真是不准。
什么半年喜酒,一年满月酒的,净瞎说!
若是前世,半年喜酒那确实有可能。算算时日,前世她与严律成婚,便是在今年年底。
但是今生她不可能再跟他成亲了啊!
她才没那么傻,接连两次都在他这个坑里栽一跤呢!
而且这张半仙也太大嘴巴了罢!
他竟然当着严律的面,说我喜欢他!
这……
宁瓷越想脸越红,越想心头越是慌乱,连前头列队而行的杂耍班子行车队,她都没有看到。
却在一声“小心”中,一股子极大的力道将她往旁边一拉,再是将她拥入怀中,顷刻间,行车队嘻嘻哈哈,一边表演杂耍,一边由行车拉着,从两人身侧堪堪而过。
宁瓷吓得心头慌乱,再抬眼一瞧,却撞进严律的双眸里。
两人紧贴在一起的胸口轰然作响,两颗拨乱如狂的心跳笑闹异常。
严律没有松开她,宁瓷在他的胸前与他四目相对了好一会儿,终于,她鼓足了勇气,环抱住他的腰,将那张血红的滚烫小脸儿深埋在他的脖颈间。
昨儿两人才肌肤相亲过的细腻触感,再度在宁瓷的脸上重温了起来。一股子她熟悉的,严律身上好闻的药香味儿平缓了她慌乱了这一整日的心。
杂耍行车队早已远去,但这两人,并未松开几许。
直到两人身旁的行人换了一波又一波,严律方才一点点地,掰开了自个儿腰间宁瓷的手。
宁瓷心头一沉。
他这是什么意思?
“公主殿下,时候不早了,咱们快走罢。”严律的声音平静无波澜,没有丝毫情绪起伏。
他这动作,他口中所言的“公主殿下”四个字,却是硬生生地,将宁瓷好不容易平和感受到幸福的心,再度憋闷了起来。
两人各怀心思地走了好一会儿,宁瓷一抬头,却见前方有一个三开间,两层楼的糖糕铺子。那糖糕铺子里灯火通明,人头攒动,甚是热闹,再看那铺子上的匾额题名——雪宝儿。
纵是心头不悦,可宁瓷还是惊喜了几分:“哎?这个糖糕铺子叫做雪宝儿哎!”
严律抬眼望着雪宝儿,遂又回眸看她:“想进去买一些个来尝尝吗?”
“不了。”宁瓷摇了摇头,说:“今晚在你那忆雪轩吃得太饱,刚才又吃了个糖仙桃,可真真塞不下了。”
“那我明儿直接拿一些个送到慈宁宫去。”顿了顿,他又说了句:“其实,前段时日我没认出你之前,是往慈宁宫送过不少雪宝儿的,听说,你很喜欢吃。”
宁瓷没有意识到他所言的“没认出你之前”是为何意,她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
她一边往前走,一边回忆道:“我来幽州之前,原是非常喜欢吃糖糕的。不过,这也没什么稀奇。就是这个铺子的名儿倒是让我有点惊讶罢了。”
“嗯,雪宝儿。”严律负手而行,回应道。
“我小的时候啊,养过一只小白猫,它非常可爱!”宁瓷想着自己的雪宝儿,脸上的幸福再度浮现:“我遇到它时,它就在我的轿子里,咪咪叫着,非常小,非常可怜。它不大,就只有小小的一团。妹妹不喜,爹娘倒是无所谓多一个小猫,所以,我给它起了个名儿,就叫‘雪宝儿’。就跟这糖糕铺子的名字是一样一样的。”
严律沉默地走着,没有回应。
“不过后来,它不见了……我很难过。”宁瓷的声音低沉了下去。
“等以后,我们再养一只雪宝儿。”
严律用了“我们”二字,却并未被宁瓷察觉。
她摇了摇头,苦笑着道:“不了,我再也不会养任何了。”
两人再度沉默地走了好一会儿,前方是城南凉水河,河滩边是一片开阔的草地,寻常是官家贵人们的蹴鞠之处。宁瓷知道这里,皇上举办宫中蹴鞠比试时,她曾听闻过,但没有来过。
可是这会子两人竟然走到这里了!
宁瓷猛地问他:“哎,黑金铺子到底在哪里?我们是不是走岔了路啊?”
严律没看她,却是抬眼遥望了那片草地的尽头,对她道:“你快看看那边是什么。”
宁瓷闻声望去,却见一头大象正在那草地的另一边甩着长鼻。
宁瓷震惊道:“那……那是大象?!”
“咱们看看去。”严律直接牵住她的手,向着大象所在之处跑去。
宁瓷在微怔中,被严律牵着已经跑出了好远。他的手心温热,轻柔,他就这么紧紧地牵着她,从一开始的紧握,牵到中途,改成了十指紧扣。
原来,这大象是南洋行走商人带来的,他对严律和宁瓷用生硬的中原话回应道:“我这头白象,跟着我走南闯北,昨儿下午才到你们幽州城。今天乞巧一过,明儿我就要带它南下回家。”
“它能乘坐吗?”严律问。
“当然可以。我不就是做这个生意的嘛!”
严律看向宁瓷,眼底尽数温柔:“坐不坐?”
宁瓷震撼地看着这头比严律还要高出小半个身子的白象,她有些忐忑道:“想是想的……但是,我……有点儿怕。”
“怕什么?”行走商人笑着道:“我家白象可是最温顺的,来,姑娘,这里有梯子,踩着它上去。”
宁瓷胆战心惊,哭笑不得地看着严律。
严律抿唇而笑:“骑马大家都骑过,但大象不常有。不想试试看吗?”
宁瓷觉得他说得对,转念一想,大仇报了之后,她就要把自己的命还给妹妹了,今生今世,也是止于此了。在临死的前一段时间,坐一回大象,倒是满足了一回猎奇心。
于是,她硬着头皮,踩着扶梯,在严律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爬到了大象的背上!
坐在那上面,感觉软软的,又好似很生硬。大象背部十分宽厚,她不能双腿垂下,只能就这么平放着。
感觉……十分新鲜。
很害怕,也很好玩儿。
她刚准备想要说点儿什么,谁曾想,这头白象四只粗蹄子一抬,便要甩着鼻子往前走。宁瓷吓得惊呼连连,又笑又叫的。
无奈,严律双脚一点,飞了上来,直接坐在她的身后,稳稳地将她拥在怀中。
宁瓷这才踏实了,她许是太过兴奋,没有注意到此时严律的下巴正抵着她的脸颊,并将她紧紧地抱着。
她笑着说:“早就知道白象是祥瑞,中原本来是有的,后来却又鲜少了。”
“嗯,难得一次。”严律在她耳边轻声道。
大象缓缓地向着河滩边走去。
宁瓷开心地道:“今生乘坐一次,死而无憾。如果有来生,一定要去南洋那边玩一玩。”
她的一句无心之言,却让腰腹间,严律的双臂抱得更紧了。
不远处,法恩寺的钟声幽幽敲响了,相应的,不远处的夜空里,大团大团的烟火凌空而绽放。
宁瓷的眼眸倏地欣喜万分,她看着璀璨星辰之下的烟火,想着上一回看烟火是在她及笄之日的当晚,燕玄为她放的九龙烟火。
三年多过去,九龙烟火不在,燕玄成了她最不想靠近的陌生人。
而陪她看这场盛大烟火的,却成了自个儿仇人的亲信,大反贼严律。
宁瓷盈盈望着,百感交集,耳边却听见严律在低声轻语:“……”
“嗯?你说什么?”宁瓷转头望去。
刚与严律四目相对,突然,从天而降的一大泼水,轰然对着他二人兜头浇下!
“啊!”两人惊呼。
大白象甩着鼻子站在河滩边,吸上了又一大波水,直接冲着背脊上的二人,再度轰然浇下!
两人彻彻底底被浇了个落汤鸡。
而且……
宁瓷崩溃地闻了闻自己的身子,还有一股子莫名的腥味儿!
可他二人坐在大象的后脊上,此时却是想要下,也下不来。
待得那个南洋行走商人好不容易把他两人搀扶下来时,宁瓷只觉得崩溃至极,哭笑不得,今儿在宫里打扮的这一身,算是彻彻底底地毁了。
她知道自己这会子一定非常难看,全身是水,再一瞧旁边那头大白象,还在得意地冲着她呜鸣而叫。
当宁瓷崩溃地在不远处拧干自己身上的水时,南洋行走商人在另一边不住地对严律道着歉:“对不起,对不起,严大人,我不知道我家这蠢象今儿这般,弄脏了你和夫人的这一身,真是对不起。你先前付给我的定金,我这就退还给你罢。我我我……我真的不能要了。”
严律抖落着自己身上的水,笑了笑,道:“无妨,尾金我会付的。这水喷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