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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是莫迁大人亲自护送宁瓷回宫的。


    纵然莫迁告诉她,严律非常懂得审时度势,很会在敌人中间周旋,这会子他被皇帝急召入宫,定是有什么紧要之事。更何况,四殿下燕湛刚刚认罪,他们三司会审虽然已经结束,但最终如何判决,还是在皇帝的手中。又或者,皇帝此时拿不定主意,正找严律商量也说不定,云云。


    可宁瓷总觉得心头的慌乱,好似此时夏末秋初的惊雷,猝不及防的轰鸣幻化成恐慌不安的心跳,一击击来自命运的震动,将她周身的力气,好不容易凝结而成的勇气,击打得溃不成军。


    她甚至在与莫迁分开后,特意绕了个道儿,去了一趟御书房附近,可她在那儿等了好一阵子,也没见到严律的身影。


    倒是看到燕玄带着他的死卫们,步履匆匆地向着御书房的方向而行。那个名为木峰子的死卫,现如今好似成了死卫之首,堂而皇之地走在燕玄的身侧,但他的眼眸犀利,向着四处扫射,刚一偏向宁瓷所在的方向,她赶紧掩藏在一株古松的背后。


    只盼着他没看见自己。


    待得燕玄他们走得远了,宁瓷方才从古松后头出来,可遥望着燕玄他们的身影,好似……那个名为木峰子的,不在燕玄身侧了。


    徒留天地间,四处侵袭而来的阵阵凉风,似是有着初秋的气息,却也透着宁瓷心底的丝丝凉意。


    想着木峰子,想着被木峰子害死的洛江河,想着目前远在金陵城的阿酒,宁瓷的心底却再度不安了起来。


    所有事情似乎都在一步步推进,却在她的心底,仿若依然混乱得没个头绪。


    她刚回到慈宁宫,便远远地听见从正殿传来的争吵声。


    格敏公主那略显浑厚斥责声声灌入宁瓷的耳畔。


    好似出事了。


    格敏一大早就来了,若非要处理她满手的血腥,她恨不得半夜三更就冲进皇宫,或者,直接血洗紫禁城。


    念在皇姑母的情面份儿上,她忍了。


    她终究还是等到这件令人气愤至极的事儿上报给大虞的皇上后,方才带着一众金人,气势汹汹地冲进慈宁宫,对着她的皇姑母怒吼了起来:“达春人呢?!”


    太后心头一紧,顾左右而言他:“格敏这么一大早就来了,你用过早膳没有?”


    格敏抽出腰间佩戴的短匕,直接“哐哐哐”地敲击在一旁的圈椅椅背上,她没有那个好耐心,直接吼道:“我就问你,达春他人呢!?”


    太后不自然地用锦帕遮了遮口鼻,眼神飘忽到一旁,胡乱地说:“哦,可能是帮哀家准备早膳去了,最近这两日,哀家胃口不是很……”


    “你放屁!”格敏将短匕直接冲着太后一指,大声地道:“我刚才进宫时,特意问了你们宫门口的看门狗,他们说,达春昨儿傍晚就出宫了,说是要为你去办事儿,一夜未归!皇姑母,这件事你不可能不知道的吧?!”


    此言一出,太后心头的慌乱更甚,她端起手边那盏没有一星半点儿的茶盏,佯装很渴地呷了一口,囫囵道:“哦,是了。你瞧哀家这记性,一日是不如一日的,怎地就忘了这件事了。”


    格敏冷笑着道:“皇姑母难道也要说,你甚至都忘记了吩咐达春出去做什么事儿了吗?”


    太后心头一凛,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格敏今儿来者不善。


    她觑了她一眼,警惕心上升了好几成,也冷下了声儿,问道:“你这一大早地,就跑来找达春,是有什么事儿吗?”


    “看来……”格敏将短匕“啪啪啪”地在自己的手掌心敲打着,口中似是极度玩味地道了一声:“皇姑母是想起来达春要去做什么事儿了。”


    “嗯,哀家想吃忆雪轩的蟹黄小笼包,昨儿让他去买来的,你若是不提醒这事儿,哀家还当真忘了这一出。”太后心慌意乱地随便扯了个缘由说。


    “皇姑母,这么多年不见,没想到,你竟然学会撒谎,学会糊弄咱们大金了!”格敏尖叫着道。


    “你莫要栽赃!”


    “想必,你还不知道你那个老相好达春去了哪儿吧?”格敏的双眸尽显凶光:“算了,我也懒得跟你兜圈子了。你的老相好达春他啊,现在就在你们的北城门上!”


    太后的心头莫名一沉:“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去北城门做什么?”


    “我要让他面对着咱们大金的方向,要让他生前死后都明白,他愧对的是咱们大金的天下!他既然想要做大虞的狗,我就要让他明白,做狗的下场是什么!他娘的竟然敢跟咱们大金的人玩心眼儿,挂在北城门就是他的下场!”格敏怒吼着道。


    太后轰然大震,只觉得好似永无止尽的暗夜,恰如磅礴的群山,向着自己的头顶无情地碾压了过来:“你在说什么?!什么意思?!”


    “达春!他昨儿夜里私闯咱们大金的军营,企图暗杀咱们大金的巫医,呵呵,今儿凌晨,在他交代了全部之后,我,亲手处决了他。”格敏将手中的那枚短匕冲着太后扬了扬:“喏,皇姑母,我就是用这把短匕,亲手,一点一点地,非常困难地,割下了他的头。”


    “啪!”


    太后手中的那个茶盏倏地跌入地砖,裂成了个碎尸万段。


    “所以,皇姑母啊!你还在掩饰个什么呢?”格敏一步步地走近太后,忽而一个猛子俯身凑到她的身侧,低语在她的耳畔,阴阳怪气地道:“他在临死前,无法忍受咱们金人的极刑,已经全数交代了。皇姑母,你要不要也交代个什么呀?”


    太后只觉得自己头晕目眩,着实恐慌,全身颤抖,话不能语。她咽了咽口中不似存在的口水,恐慌着道:“不论他死前说了什么,哀家都全然不知。哀家只是想让他买一份蟹黄小笼包,仅此而已,他竟然夜闯大营,那是他自己的命数。”


    格敏冷嗤了一声,翻了个白眼,道:“皇姑母,你还真是有胆儿做,没胆儿承认呢!怎么地跟他们大虞人生活了这么多年,你的那个骨气呢?被狗吃了么?!”


    纵然太后此时心虚,可她还是佯装镇定地稳了稳心神,道:“哀家不曾做过什么,也不曾给达春吩咐过什么。哀家不知道你这会子在这儿叫嚣个什么劲儿!真真是一点儿姑娘家的样子都没有。”


    “哈!”


    “咱们昨儿都说好的,今夜你会待哀家离开这里,只要离开,紫禁城内外要打要杀,如何血洗,那都是你们的事儿。哀家犯不着在这个节骨眼上轻举妄动个什么。”


    “皇姑母,你还真是越老越没脸没皮了啊!”


    “格敏,你别以为你是哀家的亲侄女,哀家就可以这么放任你在这里胡乱栽赃,任意放肆!”太后之所以这会子的底气回来了,是她余光瞥见正殿附近,宁瓷的身影已经在一侧待着了。她好似找到了自己的精神支柱,对着格敏大声斥责道:“怎么?你现在这般恶意栽赃哀家,是想做什么?!是不打算为你父王开疆扩土,实现大金梦想了吗?!你若是不打算做了,太子妃这事儿你也别提了,直接跟其他人一起给哀家滚蛋!”


    格敏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直接回应了一句:“老东西,咱们走着瞧!”


    说罢,她转身仿若旋风一般,呼啸而出。


    直到她走出慈宁宫的宫门,宁瓷方才试探性地一步跨进了正殿门槛儿。


    也是直到这会子,太后那颗恐慌不安的心,方才显现了出来。她一把抓住宁瓷的手,担忧着道:“怎么办?达春死了。怎么办?今儿晚上怎么办?哀家现在该怎么办?”


    宁瓷其实刚刚在殿外已经听见了,这会子,她还是佯装惊讶了一瞬:“达春公公怎么死了?”


    “哀家昨儿不是当你的面,让他去暗地刺杀那个金人巫医的吗?谁让那金人巫医在城门口败坏哀家的名声来着。”太后恐慌地收回手来,搅着手中的帕子,恐慌地在口中不住地喃喃道:“大约是他刺杀的时候,被格敏的人发现了。怎么办……怎么办……哀家的腹中还有他的孩子,他怎么就死了?昨儿他还高兴地跟哀家说,他终于有了孩子,他好高兴的。他怎么就死了……”


    其实,对于达春的死,宁瓷心底是有着一丝丝难过的。毕竟在慈宁宫生活多年,达春明着暗着帮了她多回。虽然他是金人,但宁瓷对他,没有什么抵触情绪。


    这会子,宁瓷口中的安慰,也是真心实意的:“太后娘娘你想啊,达春在死前得知自己有了孩子,又是在执行你的懿旨才出的事儿,这一生,应当是没有什么遗憾的了。”


    “可是,哀家会怕啊!”太后再度一把抓住宁瓷的小臂,恐慌道:“对了,你原先说,哀家若是想要身子好起来,必须要有阳气过过身,必须要有一个孩子在一旁傍身的。”


    “是的。”


    “现在孩子有了,达春却没了,会不会那个阳气就不顶用了?会不会以后哀家的身子就没那么好了?你说,哀家这腹中的孩子这会子还没出生,算是尚未投胎,它若是知道它阿玛这会子死了,会不会不愿意用它的阳气来保护哀家了?”


    宁瓷心头一沉,原来太后担忧的是这个。


    果真是个自私自利的人。


    宁瓷纵然不耐,口中还是好言安慰着:“放心罢,只要孩子尚在腹中,阳气就会在你身侧存在,你的身子也会慢慢好起来的。”


    “哦,那就好,那就好。”许是放下心来,太后只觉得,从格敏今儿早上踏入慈宁宫到现在,她已经透支了太多的气力,这会子头晕目眩,眼皮子沉重。


    宁瓷其实对太后已然没了耐心,若非她爹爹简明华的卷册到现在拿不到,找不来,她才不愿意跟她周旋呢!


    她一直都在心底琢磨着法子,想着主意,遇到不明白的,她现在也不想隐忍着。


    于是,她直接好奇地问:“太后娘娘,你刚才说今儿晚上?今儿晚上怎么了?”


    太后这会子内里中毒已有八成,身子早已摇摇晃晃了起来,听见宁瓷这般问的,她也没有什么顾虑,想也不想地,就直接道:“哦,格敏他们准备在湛儿一事落定之后,直接起兵。现在就等湛儿认罪之后,皇帝判他个斩立决了。”


    宁瓷心头一沉,恐慌着:“若是今儿判,就是今儿起兵?”


    “对啊!”


    宁瓷全身瘫软,快要不能呼吸。


    原先一直以为还有三五天的,没想到,竟然就是当下!


    “就是不知道皇帝打算判他的斩立决是在什么日子了。哀家原先是想着,若是隔个几日,哀家就去劝劝皇帝去。只要劝得了皇帝判湛儿个死罪,哀家就可以离开皇宫,暂且到咱们大金的军营里避一避风头。哦,对了,哀家会带你一起离开的。”太后一边说,一边微微闭着眼睛,忽而想到了什么,却又睁开道:“不行了,哀家这会子困乏得很,许是刚才被格敏闹腾的。宁瓷,你且扶哀家回寝殿歇着去。”


    宁瓷恐慌极了,她想快速把这一消息告诉严律,可严律这会子去了哪里,她根本不知。


    怎么办?


    该怎么拖住太后?


    该怎么告诉皇上千万不要判在这几日?


    若是等会儿自己去御书房找皇上,他会不会听自己的?


    ……


    正当宁瓷的心头慌乱至极,并且扶着太后走出正殿时,前方宫门口,突然急奔而来一个小太监。


    看那人的模样,好似是皇帝身边的。


    太后已然没了多少气力,她瞥了一眼小太监,步履不停地向着寝宫方向走去:“直接说。”


    那小太监这会子前来,竟然没有下跪,也不曾行礼,而是直接对太后道了句:“皇上让我来跟太后娘娘您说一声,四殿下燕湛的罪名判下来了。”


    太后顿觉精神大振,她惊喜地道:“判在哪天斩立决?”


    第132章


    那小太监愣了愣,方才恭恭敬敬地回了一声:“奴才是跟太后娘娘道喜来了,四殿下真真是命好。皇上非但没有责怪他,反而还给四殿下封王建府了。”


    “什么?!”太后大震。她的脑子顿觉一片混沌,原先反反复复计划的那番,好似飘落于深渊的枯叶,晃晃悠悠,似有,也似无了。


    倒是宁瓷,她忽而想起刚才在刑部监牢的大门外,严律曾跟她提及,他有个另外的解法。


    原来,竟是这个!


    宁瓷的唇边有着忍不住的笑意。


    两国这会子已经一触即发,燕湛这事儿,真真是破了战局的好解法。


    “但罪名还是判了的。”小太监接着说:“因四殿下是高院使被杀和指使南洲子的幕后推手,皇上也是发了好大的脾气,判了四殿下一个有眼无珠,不懂得用闲,分辨不清黑白的罪名。”


    “这……这算个什么罪名?!”太后不悦道。


    小太监笑了,他如实道:“在场听判决的所有人都知晓,皇上这是有意在偏袒四殿下呢!哦,对了,四殿下既然已经封王建府,奴才这会子也不能再喊他四殿下了,从此以后,四殿下便是齐王。皇上赐了个封地,是在凉州一带。齐王殿下不日就要启程去凉州了。”


    “凉州!这么远!”太后愤愤然地道:“皇帝还是想把湛儿给支开的!”


    “但齐王殿下终究还是留了一条性命在呢!齐王殿下这会子激动不已,对皇上又是哭又是笑的,真真是磕头带谢恩的。封王的诏书正在草拟,明儿就要对外公布天下了。齐王殿下,真是因祸得福了。”


    太后冷笑道:“是了。他是因祸得福了,他也忘记他的老祖宗了!”


    说罢,她搭着宁瓷的手就往寝宫的方向走。


    走出没几步,她又想起了什么,转而问那小太监:“湛儿他现在人呢?”


    “回太后娘娘的话,因是要建齐王府,几位大人带他出宫选址去了。”


    “呵呵。”太后终究是失望极了,搭着宁瓷的手离开了。


    回太后寝宫的这条路,太后没有再说话,她的脑海里在盘算着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原先他们大金发起破国战争,就等着燕湛的斩立决了,现在可好,没有这等契机,后面该怎么办?


    很想召格敏进慈宁宫来商议,但是刚才,格敏在这里跟自己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兴许,今晚她都不会来接自己出宫了。


    没有起兵的契机,就算是出宫,也是徒劳。


    该当如何是好?


    ……


    这会子,宁瓷在心底也是各种盘算着。


    爹爹的卷册拿不到了,总不能太后的性命就在自己的手里,就这么陪着她天荒地老罢?


    可是,燕湛没有被问斩,金人就没有一个起兵的契机。如果我在这个节骨眼上杀了太后,金人会不会以此为契机,直接兵戎相向?


    虽然刚才格敏在这里跟太后之间发生很大的冲突,虽然金人的王上也不打算让太后活着,但是,如果太后这会子死了,对他们来说,便是一个非常绝佳的契机。


    还是要再等等吗?


    可是,燕湛既然已经被封了齐王,按理说,他应该对大虞尚有一念之情。也许这个节骨眼上,是燕湛最摇摆不定的时刻。


    只要燕湛彻底被拉拢过来,西山庄子里那三万八的叛军也一定会成为大虞的助力。


    如此这般,我们的胜算,是不是就高了几许?


    该怎样才能让燕湛彻底脱离大金呢?只要他彻底脱离大金,西山庄子里的三万八叛军应该是稳了。


    ……


    思及此,宁瓷扶着太后刚一步跨进寝宫内,谁曾想,太后的脚步一个虚浮,身子一晃,向着后头倒了下去。


    宁瓷一把拉住了她,并惊呼出了声儿。不远处,其他侍婢们赶紧奔将而来,众人七手八脚地把太后搀扶到了床榻上。


    太后气喘吁吁,惊魂未定地叹息着道:“虽说有了孩子就有阳气傍身,但哀家怎么觉得,最近身子骨,是越发不如往日了。”


    “腹中有孩子,自然会消耗部分元气,这是正常。”宁瓷拉过太后的手腕,诊脉了一番,惊讶地发现,太后体内的毒性,已经是九成有余了。


    太后微微闭了闭眼睛,方才对一旁的侍婢们道:“遣个人,去把格敏找来,哀家有话要对她说。”


    侍婢们领命去了。


    由于怕格敏来了后,发现太后异样,宁瓷赶紧回了自己屋子取来金针,为太后细细地施针调养着。


    谁曾想,遣去找格敏的人,已经去了三波了,格敏都是直接放话过来:“皇姑母既然对我们有二心,那便从此以后,老死不相往来罢。”


    回话的侍婢们,一个个都吓得心惊胆战,奈何,太后的身子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状况,她纵然是想要发火,也发不出个什么来了。


    她只有不住地叹气道:“哀家终究是老了,入不得娘家人的眼了。”


    宁瓷一边为她捻针,一边宽慰着她:“你先别着急,没准过两天,格敏公主气消了,又会缠着你喊‘皇姑母’了。”


    太后这么一听,更担忧了。


    过两天,过两天……


    她知道,眼下大金兵营就在城外,根本没有办法过两天。原先就是说好的,今儿夜里格敏就要带她出宫了。


    太后仅存的最后一丝思绪告诉自己,现在达春没了,格敏又是这般态度,那么大金的兵将,自是不肯偏袒自己。


    唯有自己给自己某后路了。


    于是,她对宁瓷道:“去把姚洲喊来,顺便遣人去召严律进宫。哀家有话要对你们说。”


    宁瓷也很想见到严律,想商议一下接下来该如何计划。谁曾想,遣去的人回来通报说,严律陪同齐王殿下在城内选建王府的地址去了。


    太后想了想,残存的一丝清明意识告诉自己——纵然皇帝想拉拢燕湛,但严律是个靠谱的,他还在为燕湛贴近大金这边在四处奔走呢!


    想到这儿,太后那颗不安的心,稍稍松缓了几许。


    她就这么端坐在自个儿寝宫的床榻边,看着眼前伏地跪拜在脚边的姚洲,她叹息着道:“你先起来,哀家有事儿要吩咐你。”


    姚洲迟疑着站起了身,宁瓷见状,便打算退出门外。谁曾想,太后直接拉住了宁瓷,道了一句:“你且留下,这事儿,你也有一份。”


    宁瓷心头一凛,担忧着,可能不是什么好事儿。


    没准太后想在临死前,拉自己下十八层地狱也未可知。


    正当宁瓷在心底盘算着,该如何与之周旋时,忽而听太后对姚洲道了一句:“哀家这段时日精力大不如前,许是身子有喜的缘故。”


    “太后娘娘万寿无疆。身子有喜时,确实会精力不如从前,我家弟妹身子有喜时,也是这般。请太后娘娘不必担忧。”


    太后点了点头,心中也是宽慰了几许,可口边的话,还是依旧愁云惨雾一般:“但是,今儿格敏来哀家这里大闹了一场,怕是今后也不得相见。纵是相见,也很难和气了。”


    姚洲依然是在说着宽慰的话:“格敏公主向来随性洒脱,自是不会跟太后娘娘你有多少深仇大恨的。末将还记得,七八年前,你让末将去一趟会宁,那会子,正好格敏公主身边的一个小奴才犯了事儿,格敏公主将其抽打到血肉模糊,却在第二天,依旧给那小奴才送去了伤药。前两年,末将去会宁省亲,还曾遇见那个小奴才的,那人对格敏公主死心塌地,也不见有什么仇恨。”


    “可哀家的心里,总觉得有个什么事儿,非常不安。”


    “许是达春公公出事儿,太后娘娘您心里头难过至极,因哀思没有发泄出来,所以在心头不安了。”


    宁瓷在一旁听着,猛然发现,这个粗犷东北汉子竟然也是个金人,而且,宽慰起太后来,竟然还挺贴心的。


    太后听着姚洲所言,心头自然是舒坦不少。但她还是要为自己今后的路做谋划的。


    于是,她点了点头,对姚洲道:“哀家就是这般想的,既然有了身子,腹中孩子也是一天天地大了,也许今后耗费的精气神会更多也说不定。”


    宁瓷在一旁也开了口,故意道:“我会帮太后娘娘你调理着的。”


    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方才道:“哀家也不想今后耗费太多的心力在忙这些个勾心斗角上,许是有了孩子后,总想对身边人宽容一些。眼下,格敏他们的兵将就在城门外,这几日,格敏还不知道会整出什么幺蛾子来。所以啊……”


    说到这儿,太后从怀中一个秘袋里,摸出一个巴掌大的物什,宁瓷在一旁盯紧一瞧,顿觉大震!


    是掌管皇宫内外所有禁军大权的鱼符!


    太后将这枚鱼符递给宁瓷,和颜悦色地道:“这枚鱼符就交到你和严律的手中,你是贴心的,哀家知道。严律是忠心的,哀家也知道。这几日,也许格敏他们会有所行动。哀家很怕,他们的行动,第一时间要对付的,便是哀家了。”


    宁瓷接过这枚沉甸甸的鱼符,只觉得一阵泼天的惊喜轰然而至。


    倒是姚洲,犀利的眉眼瞪向宁瓷,道了一声:“鱼符这个,还是留在太后娘娘您的手中为佳。”


    “哀家这两日只想休息一会儿,脑子总觉得有点儿僵住了,动不了什么。鱼符交到谁的手中,你便听命于谁罢。”太后看向宁瓷:“这鱼符在你这里,你是自己留着好,还是让严律主掌大权也好,随你们。但是哀家只求一点……”


    宁瓷心头的窃喜过甚,但明面上还是故作紧绷着一张小脸儿,她在一旁佯装虔诚地跪倒在地,并大声地道:“请太后娘娘尽管吩咐。”


    “护哀家周全。”太后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其实已经透支了太多的心力,她微微喘息着道:“尤其是这几日,尤其是……格敏。”


    “是!”宁瓷和姚洲异口同声地道。


    护你周全?


    呵呵。


    就让十八层地狱里的阎罗王来护你周全罢!


    宁瓷这般想着,对着太后深深地磕了个头。


    第133章


    紧接着,宁瓷当着太后的面,手握鱼符,对姚洲下达了第一个任务——安排禁军里最为精锐的分队,将整个慈宁宫四周全面保护!没有太后的懿旨,任何人不得擅自闯入,更不得擅自进入太后的寝宫!


    不是单单只在慈宁宫的宫门口,而是慈宁宫的四面八方,全面保护。


    太后对此旨令很满意。


    但宁瓷心底想的是,她口中所言的“保护”二字,其实,真正的含义是“封锁”。


    唯有全面封锁,有一些欠债,有一些罪孽,才能方便太后偿还。


    她深深地感觉到,这个时间点便是时机,若是再浪费片刻,恐怕,今生今世会错过良机。


    至于太后的罪孽偿还之后该如何处理,宁瓷还没想好,但此时此刻,她深深地感觉到,命运推着她已经到了不得不做的地步了。


    自然,不管姚洲乐意与否,他还是领命去了。


    太后满心欢喜地看着宁瓷,笑眯眯地道:“嗯,哀家的宁瓷终究是长大了,有很多事儿,你也可以独挡一面了鞜樰證裡。哀家把鱼符交给你,也算是放心了。”


    宁瓷却在此时转过身来,她冷冷地盯着太后,颤抖着回了一句:“你是可以放心了,可我九泉之下的爹娘,我简家近百口人命,他们又如何能放心?!”


    太后愣了一愣,也不知是她神志不清醒,还是怎么的,竟然道了一句:“哦,你说的,是你爹爹简明华的那份卷册吗?”


    宁瓷冷笑一声,没有回答。


    太后又问:“是严律去西山庄子里没有找到吗?无妨。皇帝那儿还有个副本,若是你想看,可以寻来。改明儿,哀家帮你问皇帝要去。”顿了顿,太后又补充道:“现如今,皇帝也是不愿再见哀家的了,若是哀家要不来,也无妨。待得咱们金人征得这天下,遑论你爹爹的卷册,就算是金山银山,只要你想要,哀家都为你寻来。”


    “呵,太后娘娘,我在你身边不过三年多,你竟也是对我掏心掏肺的了?”宁瓷缓缓走近了她:“达春公公这辈子都在你身边,你还不是弃他性命于不顾的么?!”


    太后虽隐隐觉察出宁瓷的口气不对,但她也没有深想,又或者说,现在的她,身子已然中毒九成,脑髓一脉早已不受自主意识控制,也没有那个更多的思绪去想这其中的弯弯绕。


    她只是叹了口气,道:“达春这一趟出去,竟是丢了性命,也不是哀家的本意。哀家哪儿能猜测到他竟然是这般的不小心。他从小到大在哀家的身边,不管是做什么,杀了多少人,都不曾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这一趟,也许是他老了,又也许……是他的劫数到了。”


    “那你的劫数呢?它来了吗?”宁瓷皮笑肉不笑地站在了太后的身侧,她纤细的身子遮挡住窗牖外的天光,在太后的身上,落下一大片因果轮回的暗云。


    太后也微微一笑,道:“哀家的劫数,自然没有来,也不会来。因为哀家的身边,有宁瓷你呀!”


    “呵。”


    “你看,哀家前段时间这般不适,你一边帮哀家用施针调理着,一边给哀家出了个好主意,用孩子这样的阳气来傍身。达春也算是争气,在临死前,给哀家施了个种,没想到,竟然是成了!”太后的眼睛笑眯眯地,就算是在深宫里养尊处优地被下人伺候着,可她的脸上,也是有了细密的暗纹。而这些暗纹,在此时她的笑容里瞧来,竟是那般地慈祥,好似一位和蔼可亲的,与人为善的邻家街坊,却不知,她的这份养尊处优,这份笑容之下,是多少人的性命和血腥,换来的。


    宁瓷抬手就摸向太后的脖颈,太后的脸色一僵,一股子恐惧的慌乱瞬间取代了太后的全部笑意。


    宁瓷冷笑着道:“太后娘娘,你在怕什么?”


    太后尴尬地再度微微笑道:“你突然来这么一下,任谁都会害怕的。”


    也是直到此时,宁瓷才发现,原来太后刚才一个劲儿地对自己说好话,是故意的呢!


    “哦,刚才我为你施针来着,我是想看看你脖颈上的那枚金针还在不在。”宁瓷非常满意地微笑道:“它还在呢!”


    “你没取下来?”太后一愣,一股子不祥的预感笼上了心头。


    “针术里,有一个法子叫做留针。”宁瓷告诉她,道:“其他金针在你的穴位上不重要,你脖颈后头的那一根,若是能留,才是最佳。”


    “哦,哀家就说呢!你在针术上的研学是最佳,比太医院里那些个庸医们高明出了很多。”太后继续说着好听的话,她见宁瓷的脸色一派平静,便又放心下来,刚才那一股子恐惧的错觉,也就任由它去了。


    “很可惜,”宁瓷跟她说了个心底话,“若是我娘亲还活着,我在针术上的造诣,会更高的。”


    “是啊!”太后点了点头,道:“你娘亲的针术堪称一绝,想当年,先帝病危,整个太医院束手无策,原是说只有三五天的光景可活,却在你娘亲的施针下,他硬是又延命了一个月。你娘亲的施针手法精妙,虽是走的偏门,但……”


    “你现在知晓我娘亲的好了?”宁瓷打断了太后所言,她森然地道:“可我怎么记得,我娘亲让先帝多延命一个月的时候,你对我娘亲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还扬言要断了我外祖家的医术之路?当初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我娘亲延了先帝的命,那便是折了你的命!太后娘娘,你难道忘记了么?!”


    太后愣了愣,不管她记得与否,此时,她只能回答:“哀家……不曾记得有此事。到底是谁这般造谣哀家的?!”


    “既然太后娘娘不记得,”宁瓷绕到她的另一侧,继续道,“我再帮太后娘娘回忆一下,当初,你是怎么对我简家痛下杀手的!”


    太后只觉得自己的思绪有些混乱,整个头脑不太清晰,有点儿晕:“你……你在说什么?哀家……哀家不知道你在说个什么。你简家遇到那桩子祸事,实属倒霉,跟……跟哀家有何干系?”


    宁瓷突然俯下身,幽幽地凑近太后的脸畔,森然道:“看来太后娘娘已经是老糊涂了,当真不记得了。”


    “你!”太后稳了稳心神,终于斥声道:“你这般一惊一乍地做什么?!怎么?鱼符在你手里傍身,你连尊卑都瞧不清了么?!”


    “哈!”


    “当初,哀家钦定你为太子妃,正是因为你那会子识时务,明事理,懂尊卑!怎么?这会子鱼符拿到手了,你连尊卑都不要了?!你终于不打算演了?!”


    “太后娘娘说的明事理,识时务,是不是指的是当初我妹妹简雨烟把金雕飞镖献给你那件事?”


    太后猛地一怔,她混沌的脑子一时间没绕明白:“什么?你说什么?!”


    “当初我也不明白,全天下的人都以为钦定的太子妃头衔一定会落到我头上,怎么你们偏偏选了我妹妹雨烟!呵,若非我今生暗中调查,我还真不知道,原来是她把你通敌卖国的罪证,当做宝物一般地献给了你!”


    终于,太后大震:“你不是简雨烟?!”


    “不错!”宁瓷冷笑着道:“在你身边这三年多,每日都陪伴你身侧的,是我,简雪烟!不是我妹妹简雨烟!”


    “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太后娘娘,你又能分得清我和雨烟谁是谁吗?”宁瓷讥讽地道:“你也不动动脑子想一想,我妹妹雨烟根本不会针术,她怎么为你施针?她怎么为你调理身子?”


    “那你们……”


    “太后娘娘,你真是好狠的心呐!你对我简家痛下杀手,只想掩盖你通敌卖国的罪证!那些个金雕飞镖里,一个个,一字字,全部都是你把咱们大虞的军情泄露给金人的证据!而这些,全部都被我爹爹发现了,因此,你才对他,对咱们整个简家上下近百口人命,痛下杀手!”


    “什么通敌卖国?!哀家是金人。金雕飞镖里的内容就算是给金人得知了,又能如何?那是哀家的娘家族人,那是……”


    “所以你承认了。”宁瓷阴沉着脸,恨声道。


    “你别在这儿跟哀家绕脑子!哀家这会子身子不适,绕不过你。”太后偏过眼神,有些心虚地道:“再说了,你家被灭门跟哀家无关,是那三个山匪,是那三个小毛贼闹的,当初不是已经被皇帝判了个斩立决的吗?当初不是你自己也去亲眼看了他们被斩首了吗?你莫要把这脏水往哀家身上泼!”


    “你买通了那三个可怜的穷人,让他们扮作山匪,认下了这桩罪孽,你好给他们三家一大笔钱财,让他们的家人从此过上安稳的日子!”


    “哀家没有!”


    “是你!给姚洲和南洲子下了死命令,让他们从幽州带着大批禁军南下到金陵,只为灭我简家满门!”


    “哀家没有!!”


    “是你威胁南洲子,若是他不带队灭口,你便要杀他族人!你不仅灭了我简家大宅里的所有人,你还让南洲子带队,将我简家旁支亲人,也全数赶尽杀绝!”


    “哀家没有!!!”


    “太后娘娘,你还真是好狠的心,好硬的嘴啊!”宁瓷两眼沁着极恨的泪,大声地道:“你以为,跟着你北上进宫的是我的妹妹雨烟,你以为你可以轻易拿捏雨烟,就把这般不祥的公主封号‘宁瓷’给扣上!你当真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吗?!”


    “哀家没有,都是皇帝,全是皇帝……都是他干的,都是他!”


    “你把控朝政这么多年,纵然皇帝也参与其中,那也都是你在背后施加压力。你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宁瓷这边话一说出,那边就把双手抬起,探向太后的脖颈。


    太后吓得魂飞魄散,以为宁瓷要掐她脖子,慌乱地想要站起身来,往门外跑去。奈何,她身子已然中毒太深,脑髓根本支配不了她的步履分毫,再加上恐惧在身,她刚一站起来,便身子一软,尖叫着瘫倒在地。


    “你也不过如此嘛!做了那么多罪孽的,伤天害理的事儿,竟然连承认的胆量都没有。”宁瓷蹲下身子,不费吹灰之力地一把捏住太后的脖颈,笑着说:“你甚至还在我爹爹的身后名卷册上,将所有的脏水,叛国的罪名,全部都泼给他,好彻彻底底坐实了我简家不忠的罪名!太后娘娘,你的良心在哪里?你手中有这么多的血腥和罪孽,你每日每夜做噩梦的时候,难道不曾有半分醒悟的吗?!”


    “哀家不曾通敌叛国,哀家把那些给了娘家族人,那不算通敌叛国啊!你爹藏着哀家的金雕飞镖是想做什么?!他就是想等待时机,一举扳倒哀家,彻底消除哀家金人在大虞的全部势力!你爹那般精明世故,他根本不是善茬!”


    “你终于承认了!”


    “既然你爹要对哀家下手,哀家必定不会让他得逞!是你爹想要对哀家不利,哀家才这般的!这些你怨不得哀家!这个世道上,弱肉强食,谁占尽天机,谁便是胜者。是你爹根本不识时务,是你爹脑子不清楚,非要藏匿哀家的物什!哀家不曾做错过什么,都是你爹!”


    宁瓷咬牙切齿地一把捏住她的脖颈,恨极地道:“谁是胜者,谁是天机,你去十八层地狱跟阎罗王说去罢!”


    说罢,在太后的失声尖叫中,宁瓷并没有掐住她脖子,而是将手探向她脖颈后头的那枚留下来的金针。


    金针稍稍用力三分,经骨入髓,刺中死穴,风府。


    第134章


    刺入风府穴的那枚金针深深潜入太后脖颈处的两根椎骨中间,再是手腕儿稍稍用了个巧劲儿,斜刺里向上一翻转,金针瞬间割断了脑髓。


    太后的失声尖叫只是持续了一瞬,便身子一软,脖颈一歪,见黑白无常去了。


    宁瓷赶紧探向太后的鼻息和脉象,确定太后已然死了个透透的,方才放下心来。但她的理智和冷静告诉自己,这会子,绝非松懈的时候。


    她刚才既然已经让姚洲他们带领禁军将慈宁宫的四面八方全部封锁,这会子,旁人进不来,太后又已然薨逝,首当其冲要拿去问罪的,便是她自己。


    但是宁瓷并不担心什么,太后身子不适已是很长一段时日了,皇宫内外的人都知晓。更何况,宁瓷思索了千百回,弄死太后的最佳方式,便是刺穿了她的死穴。这种方式,绝不会让任何人发现太后是如何薨逝的。


    纵然发现太后脖颈上的那个金针刺过的小孔又如何?她为太后施针这么多年,皇宫上下所有人都知晓。


    想到这儿,宁瓷看向太后的这间寝宫,里间很小,除了字画和装饰比其他寝宫多了些,旁的并没有什么特别。倒是屏风之外的厅堂稍稍大了几许,若是太后薨逝被人发现,那里应该可以站满太医院的御医们。


    宁瓷一边琢磨着,一边将太后的尸体向着床榻上拖去。太后刚死,身子还是软乎温热,这会子搬到床上,倒不显得费力。


    宁瓷贴心地为她脱下了外衫,卸了几根金簪,佯装太后沉睡的模样。她一边做这些,一边不住地回身向着门外望去。


    殿门紧闭,无任何身影经过。


    虽然她知晓,没有太后的吩咐,任何人都不得进来,就算真有人想要请命个什么,也一定是在门口询问。但宁瓷是人生第一次杀人,虽是心底冷静,手头的动作也很迅捷,可她总觉得好似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倒是没有太后那种被罪孽啃噬了良心的劲头,纵然杀了那样多的人,也能日日夜夜睡得安稳。


    待得宁瓷将所有全部准备好,将太后摆放成正在小睡的模样时,她那一颗紧绷着的心终于松缓了几分。


    却也是在此时发现,她早已泪流满面,全身颤抖。


    她在这间寝殿里端坐了好一会儿,原先是想着该如何进行下一步的计划,该如何通知严律,又该如何对皇上禀报,不曾想,她就这么怔怔地坐着。


    大仇已报之后,是大脑的一片空白。


    直到金轮光线逐渐偏西,寝殿里的光影慢慢转移,宁瓷才堪堪拉回一丝思绪。


    不能在这儿久待,太后每日小睡时,旁边都不曾有人惊扰。


    宁瓷想到这儿,稳了稳心神便要离开这里,刚抬脚没两步,猛然想起太后脖颈后头的那根致命金针,她又折转身来,将那金针取出,遂离开了这里。


    可她刚出了太后的寝殿门,便看见正前方,刚刚被赐了封号的齐王燕湛,正火急火燎地在慈宁宫宫门口跟姚洲他们争论着,辱骂着什么。


    在燕湛的身后,宁瓷一眼便认出,陪同前来的不是旁人,正是严律!


    再仔细一瞧燕湛,他似乎不仅是火急火燎了,更是气急败坏,甚是怒发冲冠,恨不能拔刀相向!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宁瓷的脑海里蓬勃而发。


    *


    燕湛这会子当然气死了,缘由还是要从半个时辰前说起。


    皇帝给燕湛的齐王府亲自选了三个地址,位置都是绝佳,燕湛便带上几个亲随,并工部的几位大人,在严律的陪同下,一起看那三个地址去了。


    这三个建府的位置都非常绝妙,每一个都是取闹中有静之意,燕湛花了好几个时辰在这三个位置之间来回周旋,最终选在了城东江米巷一带。


    所有人都对燕湛恭贺着,燕湛也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宫去跟他的父皇回禀选址的结果,既如此,严律提议,择近路而行,赶紧回宫去回禀。


    燕湛同意了,他满脑子都是自个儿的齐王府建成后的模样,便在严律的张罗下,上了来时的马车。


    其他几个工部大人们,因为要去赶紧处理建府一事,就没有陪同燕湛回宫。回去的路上,一摇一晃的马车里,唯有严律和燕湛二人同行。


    燕湛兴奋地在说着府中的规划,哪里是厢房,何处是花园,要不要引个沟渠灌入一条小清流或小池塘。


    他甚至拍着手中的折扇兴奋地说着,自己跟齐王妃雨烟所住的厢房要比旁的大一些,对面便是他们孩儿的小厢房。厢房一侧,一定要布置个玩物间,专门放置他和雨烟的孩子喜欢的小玩意儿。


    因为世间的玩物有很多,他听过的,见过的,没听过的,没见过的,他统统都想给自己的孩子寻来。


    所以,这个玩物间,一定要大,要敞亮!


    却在此时,严律忽而止住了声儿,微微掀开了一侧的车帘,不住地向外张望个什么。


    燕湛起先没发现个什么,却在严律没有回应他的畅想时,燕湛忍不住地问了声:“你到底在看个什么?”


    因燕湛在宗人府的这段时日,又是认罪,又是等待被问斩的,这会子不仅因祸得福,拥有了齐王的封号,而且还有了专属于自己的府邸,一时间,就算是眼前的严律似乎不大听他口中所言,他因太过兴奋,也没有怪罪严律几何。


    严律双眉紧锁地看向他:“我总是听见马车外的行人在讨论个什么,好似在说,前头有人得罪了宫里的什么人,马上要问斩了。”


    “嗨!这种事儿,海了去了。”燕湛摆了摆手,不以为然地说:“宫里头,总有一些个丫头太监什么的,每天不是做错了这个,就是做错了那个,得罪这个,又得罪那个。被问斩这种,是常有的事儿。”


    “可是……”严律不解地看向他:“我觉得奇怪的是,若是真有得罪宫里头什么人,就算要处死,也是在宫里头,微臣不曾听闻,还这般劳师动众地推到宫外来问斩的。”


    燕湛一听,也觉得蹊跷,但这会子他心思不在这里,便白眼一翻,道了声:“管那么多做什么?既是能被推出来问斩的,定是……”


    燕湛说到这里,严律再度掀开车帘向外望去,恰逢此时,行人讨论的几句若有若无的声音,飘进了马车内——


    “得罪了这两天才来的格敏公主,自然是个‘死’字。格敏公主是什么人?她是金人!”


    “我听说,马上咱们大虞要变天了,好像要成金人的天下了。”


    “那可不?原先太后娘娘把持朝政这样多年,为的不就是这么一天吗?现在整个皇宫内外,不就是太后娘娘最为大吗?好像,这次问斩,便是太后娘娘下的懿旨,为的是给格敏公主出出气呢!”


    “哎,你小声点儿。”


    “……”


    燕湛从认罪,到三司会审,再到被皇帝一边谩骂,一边给了他封号,整个过程,从今儿凌晨到现在,都没消停过。


    也正因如此,燕湛从今儿凌晨认罪以来,还没来得及想到太后那边。


    这会子,路边行人的几句说辞,顿时让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毕竟,他的身体里有金人的血脉。


    太后曾答应过他,金人的铁蹄踏破幽州城内外的时候,未来,便是他燕湛执掌天下的时候。


    眼下,他的父皇不过是给他了个小小的齐王封号,就让他高兴得找不着北。真真是,格局太小了些。


    想到这儿,燕湛跟严律对望了一眼,便直接掀开前帘,对那马夫说:“去看看问斩的是谁,得罪了格敏和太后什么事儿。”


    “是。”


    与此同时,燕湛也掀开了自己身侧的车帘,向外望去。


    这一望,他吓得魂飞魄散,惊魂未定!


    因为,透过人群的间隙向着问斩的斩台上望去,那上头被捆绑摁押着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女人,简雨烟!


    燕湛想要大闹刑场,奈何他身边跟着的几个亲随虽然会一些拳脚,但是,这几个人根本抵不过刑部摁押问斩的那帮牢头们。


    他发了疯一样地冲下马车,向着问斩台挤去,他甚至想要冲上前去劫囚,奈何看砍头的百姓们着实太多,燕湛压根儿就挤不上前。


    他崩溃地呐喊着简雨烟的名儿,嘶吼并辱骂着问斩台上的监斩官,他甚至听不见监斩官在公读着简雨烟的罪名到底是什么,他只能听见自己胸口那越发崩溃的心跳,和好不容易在脑海里建立的,快要幸福美满的信念,却在此时,瞬间山崩地裂的碎声。


    不该是这样儿的。


    不能是这样儿的。


    原先不是说好的吗?


    是我被问斩,然后雨烟来救我的。


    怎么现在成这般?


    雨烟是怎么得罪到格敏的?又是怎么被太后发现的?


    这其中到底出了什么状况,出了什么岔子,他为何全然不知?


    雨烟昨儿见了自己之后,不是应该回到西山庄子里的吗?为何跑去得罪格敏,得罪太后去了?


    不该是这样的啊!


    而且雨烟的腹中,还有自己的骨肉。自己从小到大没有父王疼,母妃也早早地离世,他好不容易有了属于自己喜欢的人,也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骨肉,这一切,真的不该是这样的啊!


    ……


    燕湛的嘶吼声越来越撕心裂肺,以至于,观看问斩的百姓们逐渐让开了一条小道儿,却在燕湛又一声崩溃呐喊“雨烟”时,简雨烟微微一怔,旋即,她抬头望向燕湛的方位。


    刽子手的鬼头刀应声而落。


    一尸两命,天人永隔——


    作者有话说:哎,只能说,燕湛这辈子爱错了人,站错了队,或者,投错了胎。


    第135章


    鲜血四溅,仿若诡异的冥界血色妖花,乍然开在燕湛越发幽沉黑暗的心底。


    他听不见耳边喧闹的人群在议论纷纷个什么,他只能听见耳畔有着轰鸣的心跳。


    他看不见亲自担任监斩官的刑部尚书莫迁大人,更看不见莫迁正吩咐一大帮刑部官兵向着他急奔而来。


    仿若整个人世间都被这手起刀落的血红,抽离了全数的气息。


    更似他燕湛的命运,被永永远远地定格在了此间。


    官兵们走过来,礼貌地对燕湛说,希望齐王殿下离开此地。但燕湛根本听不见这些,他只觉得,这些莫名其妙的人,正在野蛮地拆散他和雨烟的相聚。


    他失神地,发了疯一样地向着斩台方向冲去,口中依旧疯狂地大声喊着简雨烟的名字,他的眼泪夺眶而出,好似在那泪眼朦胧间,看见简雨烟和他们两人的孩子,正向着他的方向快乐地奔跑而来。


    越来越多的官兵拉扯着他,甚至到后来,开始拖着他离开法场。


    燕湛根本平静不了,他的眼底因为哭泣和愤怒而有着彻底的血红,他甚至在得了间隙时,抽出腰间佩剑,挥舞着要向阻拦他和简雨烟接触的官兵们疯狂挥去!


    最终,却是站在一旁,始终不发一言的严律,平静地对燕湛道了一声:“下死令斩首她的,是太后娘娘,是格敏公主。齐王殿下,你得找她们去。”


    一语惊醒梦中人。


    燕湛再也顾不得旁的,拔腿就往皇宫的方向跑去。


    纵然他所乘坐的马车就在旁边,马夫和他的亲随们在一旁拼命地喊他,可他终究是充耳不闻,只以极快的速度飞奔而去。


    严律看着燕湛离去的身影,心头却在盘算着等会儿去了慈宁宫,自己该怎样去周旋,又该怎样跟太后在一旁提个醒儿。他不希望宁瓷在这件事上有牵连,毕竟,问斩简雨烟,并且让燕湛亲眼所见,是他早已跟莫迁谋划好的,为的,便是让燕湛彻底恨上金人,好把西山庄子里那三万八的叛军给拉拢过来。


    而这,也是皇上默许的。


    但此时铤而走险,若是稍微一个行差踏错,恐怕,便会万劫不复。


    他现在没有任何念头,只希望宁瓷找个时机报得家仇之后,赶紧把她送走。


    不过,严律回宫的这一路,所想的一切周旋的说辞,都没有派上用场。


    宁瓷便是在这个节骨眼上,看到燕湛在慈宁宫门口疯狂叫骂的。


    她一边担忧,一边快步向着宫门方向走去,姚洲和一众禁军们,将越发愤怒的燕湛牢牢地控制住,却在燕湛异常混乱的辱骂声中,严律在一旁,将刚才发生的那一幕告诉了宁瓷。


    宁瓷轰然大震。


    她纵然知晓,自己这个妹妹已经没有救了,就算严律想要拿她的性命,她也不会再去阻拦和反对。


    但是,她从没有想过,这一天,竟然来得这样快!


    她早上还在刑部大牢里,对雨烟彻彻底底地放弃了,这会子,才几个时辰过去,便已经是天人两隔。


    终究是血脉相连,宁瓷眼底的水雾迅速笼罩,身子一阵摇晃,似是快要无法站立。


    她更是知晓,严律口中所言“是简雨烟得罪了格敏,惹得太后震怒,方才下了斩首的死命令”这样的说辞,是假的。是刻意栽赃给太后,好离间出燕湛和金人的关系,以赢得西山庄子里那三万八的叛军。


    她什么都知道,她也知道妹妹雨烟自献上金雕飞镖之后,有这样的结局,也是妹妹的咎由自取。她也知道,妹妹雨烟一直都在恨着自己,恨着爹娘,可是……


    可是她纵然知晓一切,她的心,为何就像被那鬼头刀剁碎了一般,那么痛呢!


    “老祖宗在哪里?!那个老不死的在哪里?!”耳边,燕湛在疯狂地谩骂着。


    宁瓷全身血液似是被抽离了一般,异常冰冷,着实颤抖,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发着颤儿地告诉他:“太后娘娘在小睡,这会子不便惊扰。”


    燕湛静止了须臾,旋即,却是用更大的力气挣脱这帮禁军们的禁锢,向着太后的寝宫飞奔而去。


    姚洲大惊失色,不是他们控制不住燕湛,而是燕湛这会子不仅是四殿下,更是刚刚被册封的齐王,他们哪敢真的阻拦?


    这会子,一大帮禁军们追着燕湛,疯狂地向着太后的寝宫跑去。


    纵然有姚洲在,这会子绝对不会让燕湛靠近太后的寝宫半分,但宁瓷终究是第一次杀人,心头的恐慌和怕被人察觉的不安堆积,迫使她跟着他们一起跑去。


    严律一把拦住了她:“无妨,让他们先吵一阵子,咱们见机行事。”


    “我已经报仇了!”宁瓷情绪万分复杂,说出来的声音依旧是颤抖着的。


    严律大惊失色,旋即,却是满载的欣喜在他的眼底跃然而出:“什么时候的事儿?”


    两人边说,边向着太后的寝宫方向跑去,宁瓷低语道:“一个时辰前,许是天气尚热,这会子还软乎着,只有一点点硬。她今儿晨起时用过脂粉,脸色暂且瞧不出异样。”


    “可没多久他们就会发现!”严律快速地在脑海里想着应对的法子,直接又道:“这么的,你赶紧先在这里牵住他们,一盏茶的时间后,我会带着皇上过来,待得那时,将太后这事儿嫁祸给燕湛,而后,燕湛跟金人,便会彻彻底底地脱离。”


    “好!”


    两人当下便分头而去。


    直到这时,宁瓷发现自己的思绪越发清晰。她跑到太后的寝宫附近,知晓燕湛还要在那儿挣扎许久,便直接折转了方向,立即向着不远处的库房跑去。


    在库房里,她紧张到颤抖的双手迅速地打开了那个金人送来的箱子,是那个装有从罗刹国那儿寻来的小玩意儿的箱子。


    一股子异样扑鼻的辛刺味儿迎面而来,宁瓷胡乱找了三个巴掌大的小摆件,便向着太后的寝宫方向奔去。


    果然,姚洲带着一众禁军将燕湛死死地在太后的寝宫门口控制住了,燕湛口中的辱骂尚在,但是寝宫里,没有丝毫回应。


    当然不会有回应。


    宁瓷稳了稳心神,佯装镇定地道:“太后在小睡,她最近身子不是很好,这会子惊扰了那就罪过大了。你先在这儿等会儿,我进去跟她说。”


    此言一出,燕湛堪堪平息了几许。


    宁瓷一步跨进寝宫门,旋即,便将门关上了。


    她知晓,姚洲对太后那般忠心,这会子绝对不会放燕湛进来的。


    于是,宁瓷赶紧奔往里间,将袖袋里藏着的那三个罗刹国的小摆件,两个放在太后的床头柜上,一个放在太后的枕边。又查看了一下太后的尸身,虽然又僵硬了几许,但若是不仔细观察,定然发现不出什么。


    若是皇上来了,又派来了仵作,到时候若真发现什么也无妨,最近太后身子不适,这是人人都知晓的事儿。


    宁瓷这边宽慰着自己,那边稳了稳心神,再度出了寝宫门。


    “太后这会子头疼得紧,刚刚睡下,很多事儿她思绪繁杂,还理不出个头绪。”宁瓷说着完全不成形的借口。


    “哈!她这个老不死的是刚睡下,可我的娘子是被你害死了啊!是被她下了懿旨,害死了啊!她跟格敏,全都是罪魁祸首!”说到这儿,燕湛继续冲着寝宫内叫骂:“我燕湛从小到大都尊敬你,可你素日里瞧过我一眼没有?重要的大事儿没有我,好处没有我,什么都没有我!你只是用个不知道真假的诳语告诉我,未来这天下是我的,你真以为我会全信吗?你真以为我傻到相信你说的一切了吗?!我娘子得罪你什么了?我看,你就是想弄死我,故意找了个茬儿!”


    燕湛一边说,一边挣扎着想要冲向寝宫。他的这番泣诉虽是不敬,但明着暗着,说的都是简雨烟,宁瓷当然心底知晓。


    她扯了个谎子,说是进去要跟太后说,可真关上寝宫门,两行滚烫的眼泪再度奔腾而下。


    现在,简家上下,才是真正的,只有她独一人了。


    门外,燕湛的叫骂声不知何时已然平息,宁瓷擦了擦脸颊的眼泪,打开门来,却见燕湛精疲力竭地跌坐在一旁,妥协着道:“我知道,老祖宗碍着格敏公主的面子,有一些懿旨也是不得不下的,这么的,让我进去,我跟老祖宗说两句话……就说两句,我就出来。”


    宁瓷和姚洲对望了一眼,姚洲立即将眼眸低垂。


    很明显,鱼符在谁的手里,姚洲便是听谁的。


    于是,宁瓷犹疑了一小会儿,估算了一下时间,方才对燕湛道:“太后娘娘身子不好已经有很长一段时日了,想必你也知晓。”


    燕湛点了点头。


    宁瓷的余光始终都瞄向慈宁宫的宫门口,心头焦急浓烈了好几成,她不确定这个时候放燕湛进去是不是最佳时机,但是,若是再等一会儿,太后的身子,就真的要僵硬了。


    于是,她佯装慢条斯理,实则拖延时间地说:“你进去后,可莫要冲动了,毕竟……你的‘齐王’封号刚赐没一会儿,这会子,可不能行差踏错了。”


    许是宁瓷的这番话提醒了燕湛,他蓦地一怔,过了许久,方才缓缓地点了点头,并哑声道了个“好”字。


    宁瓷对姚洲微微颔首。


    禁军们扶起燕湛,他踉跄着,疲惫地,乏力地,跨过门槛儿,关上门,走了进去。


    宁瓷的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


    她的心脏狂跳,仿若崩塌的山石,飞速地向着自己的身心砸将下来。


    却也是在这个时候,她一抬眸,看到慈宁宫的门口,一抹明黄身影,在严律的陪同下,带着好些人,向着这边乌泱泱地走来。


    宁瓷终于放下心来。


    可不知怎的,这会子,门内却并没有丝毫的动静,也听不见燕湛说话声。


    宁瓷扬声对着门内喊了一句:“燕湛,你好了吗?”


    没有人回应。


    宁瓷和姚洲对望了一眼,姚洲拧眉不语。


    “燕湛,皇上来了。”宁瓷又道了一句。


    还是没有人回应。


    姚洲终究是个忠心的,他等不及了,直接踢门而入!


    燕湛正在太后的床榻边,死死地掐着太后的脖颈,他一边掐,一边恐惧着道:“哎,好奇怪的!这老不死的,难道真的有神佛在庇佑?怎么掐得她一点儿动静都没有的?”


    姚洲大惊失色,冲进来的禁军们将燕湛直接控制死,与此同时,皇上一步跨进门槛儿。


    太后那只略显僵硬的手,垂落在一旁。


    “你们在干什么?!”皇上厉声道。


    站在门边儿的宁瓷,捏紧了无力的双拳,她微微地闭了闭眉眼,心口的恐慌,周身的颤抖,不安的情绪……纷杳而来。


    命运交换的时刻,来到了!——


    作者有话说:下周应该完结了。


    第136章


    在场的所有人顷刻间俯身下跪,燕湛一边跪着,一边膝行到皇上的脚边,哭着喊着,将自己在外养的娘子被太后找了个借口杀了一事,说了出来。


    皇上的两只眼睛惊诧地盯着床榻上的太后,他的心头掠过一丝莫名的窃喜,脸上却依旧威严且愤怒地道:“所以,这就是你到慈宁宫来找茬儿的缘由吗?!”此言既出,皇上一步跨进寝宫里间,对着太后的尸身,拱手道了一句:“母后,儿子来迟了,老四目无尊长,不懂礼数,肆意撒泼,实属朕教导无妨,朕这就严惩他,还望母后消消气。”


    没有人回应,当然不会有人回应。


    宁瓷紧张得快要不能呼吸,她微微地挪到严律的身边,严律的手一把握住了她的,一股子暖意瞬间苏化了她冰冷到颤抖的身心。


    却在此时,听见皇上冲着燕湛怒目圆睁,呵斥了一句:“朕看你是在宗人府住得太舒服了!来人啊,把老四押往宗人府,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求情!”


    姚洲一怔,他望着床榻上面如死色的太后,忽而觉得,皇上的这句话,有点偏袒之意。在禁军们压着燕湛正准备离开时,姚洲大手一挥,道了句:“且慢。”


    皇上打量了他一番:“姚统领是有什么异议吗?”


    姚洲道了个“不敢”后,便将皇上踏入寝宫门之前,他已经跟禁军们将燕湛控制死的缘由说了个清楚。


    “刚才,我们冲进来的时候,齐王殿下正掐着太后娘娘的脖子,还望皇上赶紧派御医来查看一下,太后娘娘是否有伤到哪里。否则,咱们在这儿闹腾了这样久,怎么也不见太后娘娘醒来的?”说到这儿,姚洲瞥了一眼宁瓷,又补充了一句:“宁瓷公主虽然针术了得,但在诊脉一事上,属下并不怎么信任她。”


    这本是一句让宁瓷难堪的话,却在此时此刻,宁瓷打从心底里感激他。


    皇上深深地盯了一眼姚洲,方才对严律道:“你去太医院,把所有当值的御医全部喊来。”


    严律领命去了。


    宁瓷稳了稳心神,走到床榻边,装模作样地推了推太后:“太后娘娘,快醒醒,皇上来了。”


    说是推她,实则宁瓷是想看看太后这会子僵硬到什么程度了。可这么一触碰,宁瓷的心底骤然一凉,只觉得大事儿不好。


    怎么办?!


    一旁,皇上还在对太后说着歉意的话,表示这段时日朝政繁忙,一直没有时间来慈宁宫给太后请安之类的,云云。


    太后没有丝毫动静,皇上似乎浑然不在意,只顾着将最近这段时日一些棘手的朝政之事说给太后听,又说了好些讨好格敏公主和其他金人兵将们的话语。


    至于太后醒或者不醒,似乎皇上根本不在乎。


    宁瓷忽而有一个错觉,莫非,皇上已经知晓太后不在人世了?


    她又想到,由于太后垂帘听政多年,皇上被太后掣肘了多年,他对太后心底的不满太过,政治敏锐的人都能觉察出皇上并不想让太后久活。


    更何况,太后是金人。


    所以这会子,太后已然薨逝,其实皇上本应该是窃喜的。


    宁瓷一边观察着皇上的神情和语气,一边不时地望着门外。不多时,严律便带着众多御医们奔跑而来。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但让宁瓷震惊的是,这帮御医们给出的结果是,太后应该殡天没一会儿。


    结合刚才燕湛掐着太后脖颈这一动作,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被摁押在一旁的燕湛身上。


    燕湛却是放声大笑,连连叫好,更是一句又一句地高呼:“我的心尖儿宝,夫君为你报仇了!”


    闻声赶来的,还有太子燕玄。


    所有人齐刷刷地跪拜在太后的床榻边,放声大哭,泣诉连连。


    但宁瓷知晓,这其中,真心实意难过的,恐怕,也只有姚洲一人了。


    皇上抹了眼泪,当下对在场的所有人,道:“这个节骨眼上,金人的大军就在城外,他们还有多少后备军正在赶来都未可知,现在,任何人都不得对外说太后已然薨逝这件事!咱们必须秘不发丧!若是让朕发现,有谁将此事泄露出去,无需回禀,原地处死!姚洲,这件事由你来监督!”


    “是!”


    皇上说罢,转身便要离去,却在途径燕湛身旁时,他假模假样地冲着燕湛的胸口跺了一脚,但宁瓷冷眼瞧着,这一脚,似乎并不重。


    “如果金人发现母后薨逝一事,如果他们起兵攻打咱们大虞,老四,朕第一个把你推出去!”说罢,皇上便要扬长而去。


    一瞬间,燕湛挣脱禁军们的摁押,一个猛子扑上前去,抓住皇上的龙靴,他大声地道:“若是真到了这个地步,父皇,儿臣愿意戴罪立功!”


    “你要怎么戴罪立功?!”皇上猛地回头,睥睨着脚边这个不成器的四皇子,恨声道:“你文武皆为半吊子,你要怎么戴罪立功?!”


    于是,燕湛便将西山庄子里,太后养了三万八的叛军一事,当下就对皇上说了。


    所有人,皆为大震。


    末了,燕湛还补充了一句:“这三万八的兵将们,目前是由前锦衣卫指挥使廖承安所带领,他们听命于太后,但是,太后已经将这里的所有兵权都交给了我,他们自然也是听我的。若是金人兵戎相向,儿臣愿意带领这三万八的兵将们出城应战!”


    宁瓷细心地发现,皇上的面色一松,似是有着如释重负之态。


    “随朕去御书房商议。”皇上冷冷地丢下了一句。


    燕湛大喜。


    严律却是一步跟上,拱手请命道:“启禀皇上,太后既然已经殡天,此事非同小可,最近这几日,慈宁宫必须严防死守。这段时日,若是有任何人在这里,恐怕将来都会说不清道不明,到时候,若是让格敏公主他们抓了把柄,会更难办。”


    “不错。”皇上点了点头,对着姚洲说:“慈宁宫从现在开始,任何人的进出,全数登记!”


    “是!”


    “微臣还想请命……”严律却是直接撩袍对着皇上跪下,道:“皇上,您先前将宁瓷公主赐婚于微臣,微臣对她倾心不已,着实喜欢。太后殡天之事非同小可,微臣很怕,把宁瓷公主留在这里,日后若是被金人他们咬住不放,那就麻烦大了。既然您已经赐婚我俩,微臣想,带宁瓷公主先回微臣的府中避一避。”


    宁瓷微微一怔,心头莫大的感动仿若浪潮一般,湿润了她的双眸。


    谁知,燕玄也直接撩袍跪下,对着皇上道:“那天在晚宴上,宁瓷明明是拒绝了严大人的。儿臣想,严大人所言也是有些道理,不如,就让宁瓷这段时日,去儿臣的东宫小住,请父皇成全!”


    “太子殿下目前是与格敏公主有婚约,这个时候突然在你东宫里住了个皇妹,甭说让格敏公主猜疑,恐怕,他日你俩大婚之后,也会伤了你和格敏公主二人的夫妻和气。”严律淡淡地道了一句。


    “你!”燕玄恶狠狠地瞪着严律。


    皇上点了点头,看向宁瓷:“宁瓷,父皇素日里不曾照顾你个什么,你也都是在太后这里生活的。这么的,这个决定权交给你。你是想跟严律出宫,还是去东宫小住,还是……重新在宫里择个其他住处,都可以,朕都会同意。”


    宁瓷低垂了眼睫,缓缓跪在严律的身边:“那日,我拒绝父皇您的赐婚,实属我不懂事。这段时日我想了很多,我愿意跟着严大人一起……随他出宫。”


    “宁瓷!”燕玄脱口而出。


    “好,朕成全你俩。”皇上点了点头,对燕玄道:“就算宁瓷不愿跟着严律出宫,朕也不可能把她安排在你的东宫里。严律所言不错,若是被格敏他们瞧见了,像个什么样子!”


    “父皇!”燕玄崩溃地说不出半个可以争辩的缘由来。


    严律就这么正大光明地带着宁瓷离开了。


    宁瓷原以为,她会在严府里待上数日,只要在严律身边,不管接下来幽州城内会有着怎样的动乱,她都不会再怕的了。


    谁曾想,等待的马车就在皇宫外,严律带她来到马车旁,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雪烟,听我说,我已经全部准备好了,你的衣物,盘缠,还有所需的一切物什,现在都在北运河边的船上,等会儿他们会带着你直接去大通桥那边儿。”


    宁瓷大震:“我不去你府上?”


    “来不及了。渤海那边的援军发来传书,他们为避免危险,走河道而行,也许会提前抵京。若是这般,这场战役恐怕会提前进行。”


    “那我也要在这里陪着你!”


    “雪烟,”严律握着她的手,“接下来事情会怎样进行一切都未可知,你唯有先离开,我这里才没有后顾之忧。刚才在宫里头,燕玄明明是想把你留下来,我怕的是……若是你真留在这里,他会对你不利。”


    “燕玄绝对不会对我怎样,你也知道,他一直都喜欢我,他不会伤害我的。”


    “但是雪烟,你是我唯一的软肋。”严律目光灼灼地道。


    宁瓷心头一暖,明白了:“我离开了,那你呢?”


    “等这边事情结束,我会立即去找你。”


    宁瓷没想到,离别竟然是这般快地发生了,她难过地道:“我们说好了,你一定要平安,你一定要去找我。如果你不来,如果你有任何事儿,严律,我会来找你……不管你在哪里。”


    严律那滚烫且温柔的唇直接覆盖在宁瓷的唇瓣上。


    但是时间不等人,严律并没有缠绵多久,便松开了她,并叮嘱道:“等下走水路,从运河那边离开,我马上通知所有弟兄,让他们护送你随行。”


    “不用那么多人,你在这里很危险,让他们陪着你。”


    严律笑了笑,没有回答,而是说:“可能要在水路上走很多时日,最终抵达你家的太湖小蓬莱庄园。若是金人真跟我们打起来,你就在庄园里待着,那里我已经准备好了一切,待得外面安全了,你再出来,别忘记了,好吗?”


    宁瓷用力地点了点头,忽而想起什么,赶紧从袖袋里摸出个巴掌大的物什来,递给他。


    严律一瞧,竟然是掌管禁军兵权的鱼符!


    “太后临死前给我的,你放心,她是当着姚洲的面交代给我的。姚洲知晓这物什在我身上,他也知晓我会给你,所以……”


    话没说完,严律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他心疼,不舍,又难过地道:“雪烟,谢谢你。”


    宁瓷在他的怀抱中仰头看向灰蒙蒙的阴沉天空,一只飞鸟啁啾而过,她不舍的眼泪顺着眼角顺势滑落。


    她没有再说任何。


    或者说,她的喉咙哽咽,已经说不出任何。


    她明白,真正要说感谢的,不是严律,而是自己。


    一路走来,若非严律和其他弟兄们这么多年的努力,今时今日,她也很难有报得家仇的机会。


    此时此刻,她只在心底,对自己说——


    严律如果能平安回到太湖小蓬莱,一切便是安好。


    但他若是不平安,我会来找他。


    他活着,我会千里寻夫。


    他若是死了……我简雪烟也定当生死相随,不离不弃!


    第137章


    疾驰的马车向着城门方向飞奔而去,这趟旅程的最终目的地,是简雪烟日思夜想了三年多的金陵城。


    明明是家仇也报了,明明是要回家了,可这会子,简雪烟心底的恐慌更甚,她甚至心生不想离开的念头。


    只因严律。


    刚才在宫门边分别时,严律看上去纵然不舍,但他表现出一派镇静自若,好似一切都游刃有余。


    简雪烟知晓,他是装的。


    金人大军就在城外,随时可能一触即发,整个幽州城内所有百姓都在人心惶惶,他是堂堂兵部尚书,绝不可能真的能泰然处之。


    还有格敏要与燕玄大婚一事。


    还有洛江河因燕玄被杀一事。


    还有西山庄子那么多的叛军。


    甚至还有她爹爹简明华的卷册消失一事……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悬而未决,严律不可能置身事外。


    罢了罢了。


    简雪烟闭上眼睫,在心底叹着气,宽慰着自己。


    严律说得对,这个节骨眼上自己必须离开,若是留在这儿,他若是想大杀四方,恐怕也是会束手束脚的。


    ……


    正这么想着,忽而马车停了下来。


    扮作马夫的两个严律的弟兄掀开车帘,对简雪烟道:“嫂子,城门这边现在戒备森严,来往车马都要进行严格排查,咱们要稍等一会儿。”


    “好。”简雪烟点点头,继而掀开身旁的侧帘向外往去,却见城门口这里,堆积如潮的人们,大多数都是提着包袱,准备出城的模样。


    守城兵将们将出城的人们分成两列,一个个盘查,查一个,放一个。瞧这些准备出城的人们的脸上,大伙儿都没有一丝留恋。


    队列以非常缓慢的速度在往前走,忽而后头来了一帮官兵,推了个木板车,车上应是个死人,用草席盖着,从那身形来看,应该是个女人。


    更确切地说,是个有身孕的女子。


    由于是一帮官兵推着来的,守城兵将们只是随意问了几句——


    “死的是什么人?”


    “刚刚在前头被处以斩首的一个女的。”


    简雪烟心头一惊,探头向着那草席盖着的女子望去,她的心蓦地揪紧,好似鲜活的一颗心脏却被命运的闸门给碾压。


    “哦,知道了,就是刑部大人和兵部大人交代的那个。”守城官兵一边说着,一边掀开草席。


    简雪烟虽然坐在马车里向着草席方向望去,奈何这会子,她这边的队列又往前走了些,该轮到他们被盘查了。那两个扮作马夫的弟兄们在一一回答官兵的问题,偶有几个问及简雪烟,她也是心不在焉地回答着。


    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一旁的草席掩盖的尸体上,耳力所闻的,也是对面的官兵在交谈的一些个什么。但,听不真切。


    唯有飘过来的一句,让简雪烟捕捉到了——


    “不是都斩首了吗?怎么这头还是连着的?这年头,刽子手的行刑能力也不行了嘛!”


    “嗨,哪儿能呢?!据说是这女的跟某位大人家的什么人有关联,那大人特意交代的,斩首后,在白事师傅那边找个手艺好的,把这女的头跟脖子缝合上,只要大差不差,看着像个完整的人就行。那白事师傅缝合了好长时间,否则也不可能这会子才把她丢到城外罪葬岗的。”


    “呵,连城内的乱葬岗都不让待,看来这女的罪大恶极了。”


    “那可不!”


    “走罢!走罢!”那官兵招了招手,便放这些人离开了。


    简雪烟缓缓放下车帘,已是泪流满面。直到他们的马车驶到大通桥边儿,看到已经在这里等候的一众弟兄们,在他们的簇拥下,他们登上严律早已准备多日的船舶时,简雪烟难过的身心,方才舒缓了几分。


    原来严律早就准备好了一切。


    前后保护简雪烟一起回金陵城的,一共十个人。她在心底一盘算,除开这会子守在太湖小蓬莱里那四个人,也就是说,严律身边只留了一个人?!


    她越想越担心,可船舶已然顺着夕阳的波光驶出很远,这会子,若是再想回头,也是不能够的。


    但这十个弟兄们宽慰她,说是皇上对严律十分器重,严律的身份特殊,这会子绝对不会有事。


    他们还说,严律很聪明,很会周旋,刚来幽州城的时候,什么依靠都没有,还不是一路走到了这里吗?现在纵然再难,也难不过那段时光了。


    简雪烟想想也对,可心头的不安还是存在,总觉得好似要发生个什么。


    原计划这趟水路走到太湖小蓬莱,前后需要一个月的时间,奈何过了两三天后,弟兄们惊恐地告诉简雪烟一件大事:“嫂子,有人在跟踪咱们!”


    简雪烟吓得大惊失色,这趟水路回家,她本就忐忑不安,却又听闻有人跟踪,更是吓得六神无主。


    弟兄们将她拉到船舱内侧,透过船窗向着岸边望去,却见,岸边有十来个人,他们个个骑着高头大马,一边疾驰,一边频频侧首,盯着他们的船舶。


    简雪烟一眼认出,这帮人不是别人,正是太子燕玄的那帮死卫们!


    而为首的那个,正是害死洛江河的木峰子!


    真看清了这帮人的身份后,简雪烟反而不慌了。


    她冷静地思忖了片刻,方才问:“咱们这艘船里,有没有备用小舟?”


    “有!”


    “嫂子,你打算乘小舟回太湖?”


    “可是嫂子,现在距离太湖还太远,只用小舟的话,路上万一遇着风浪,会十分危险的啊!”


    弟兄们七嘴八舌地说着,简雪烟却道:“不,咱们只用小舟做幌子,让他们扑个空就行。现在到何处地界了?”


    “刚过渚州。”


    简雪烟在心底盘算了一番,道:“这么的,今夜子时,咱们乘坐小舟离开,不往前走,而是退回渚州。到达那里,直接转为陆行,到时候买上一些个马匹,咱们直接骑马回去,不仅能快一些,一路还能知道严律他们在幽州城内的消息。”


    “那这艘船呢?”


    “既然被他们发现了,就让他们继续跟着这艘船好了。”简雪烟道:“这船还是按计划行事,依然往太湖方向走。”


    当晚,他们按计划行事,第二天白日跃出水面时,他们已经成功甩开燕玄死卫们很远了。


    简雪烟的骑术不错,可他们为了甩开这帮人,经常换路线,错开方向,各种周旋。若是骑行,也许只要十天的时间就可以到达宜州附近,再乘船入太湖小蓬莱。但这么一周旋,他们硬生生地走了半个月。


    这半个月的时间里,简雪烟他们打听到,幽州城内已然兵戎相向,战事爆发。


    援军虽然成功抵达幽州城,传说又有突然天降的几万兵马,但,金人骁勇善战,向来都是马背上打天下的民族,大虞这边纵然堪堪对抗,但有颓然的趋势。


    好在,战事持续了这样久,其他地方的援军也纷纷到了。


    湘州这边的,庐州这边的,甚至还有远在边塞的。


    简雪烟越听,越是激动,看来,这场和金人的战役,咱们会赢了。


    但她心底的担忧还是尚在。


    因为,有弟兄们发现,太子的那帮死卫们并没有放弃,还在四处搜查他们的下落。


    在弟兄们的谩骂声中,他们再次回到了原先的船舶,弃马转为水路。也是直到他们回到船上,方才听留在船上的两个弟兄们说,那帮太子死卫们曾夜袭这艘船,企图带走简雪烟!


    这帮人越是如此,简雪烟越是担心尚在幽州城里的严律。


    燕玄不打算放过自己,那严律呢?


    他更不可能放过他。


    她甚至隐隐觉得,也许等金人败退后,便是燕玄要与严律清算的时间了。


    她只有一次又一次地在心底祷祝着,希望严律能在燕玄反应过来之前,赶紧离开那是非之地。


    又过了小半个月,他们终于在又一次改为骑行之后,抵达了宜州,乘船来到了太湖小蓬莱。


    到了这里,一切都将是安全的。


    因为在这帮弟兄里,那个擅长做机关的,为了不让盗贼来偷取小蓬莱庄园里的大量财物,早已在这里设下了大量的机关和埋伏,只有懂得如何在此间行走之人,才能平安入庄园。


    可不曾想,刚到这里,简雪烟他们便听说了幽州城内,或者说,是整个大虞发生了一件重大的事儿。


    皇帝驾崩了。


    太子燕玄次日登基,改年号为永安。


    燕玄甚至在登基后,将太后已然薨逝一事,也告知了天下。只不过,他告知天下时,又补充了一句——


    太后是被先帝以金人名义,赐死的。


    九州上下唏嘘不已。


    却让简雪烟他们纳闷的是,先帝都驾崩了,太后薨逝也宣告天下了,燕玄也继位了,年号都更改了,怎么燕玄的那帮子死卫们,还在太湖周边转悠,根本没有打算回去的意思呢?!


    难道说……


    简雪烟忽而觉得事情不妙,会不会是严律那边出什么事儿了?


    燕玄身边少了那么一大帮子死卫,严律他不可能没有察觉的。如果他能察觉到,也不可能不做一些个应对的。


    也许当下是因金人所在的缘故,他分身乏术,或者,被燕玄用了障眼法,以为他的死卫们都与金人对抗去了。又或许……是燕玄对严律用了什么不利的事儿,让他……


    简雪烟越想越恐慌,她想回到幽州城,她想去打听看看严律怎样了,她想去做一切她应该要去做的事儿,奈何,这十来个弟兄们纷纷阻止,更是搬出严律所言:“没有老大的飞鸽传书,告诉我们你可以出太湖,我们真的不能让你离开,嫂子,外边儿真的不安全啊!甭说现在的皇帝永安帝会做出个什么,就说那帮子金人,他们不是还没离开吗?”


    对,金人还没离开,有些事儿尚不能妄自论断!


    简雪烟越是这么宽慰自己,可心底的恐慌逐日递增,甚至已经到了寝食难安的地步。


    “这么的,我很久没有回金陵城了,我回去一趟,看看我家简府现在的模样。”简雪烟这般说完,马上却又板着脸,故作生气地道:“你们既然唤我一声‘嫂子’,我又是你们的‘雪烟小姐’,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我呢?!看似好像你们是在保护我,我怎么觉得,你们把我软禁起来了呢?”


    弟兄们一听,赶紧磕头下跪,一个个不停地解释。末了,这帮人也是六神无主的,想着简雪烟是他们的救命恩人,又是他们的嫂子,便连夜做了详细的计划和部署,方才打算第二天就带简雪烟回了一趟金陵城。


    谁曾想,他们刚踏上金陵城的土地,便立即听到北方传来的捷报——


    金人被打退了!


    一时间,全城弹冠相庆,热闹非凡,人人涌上街头,喜极而泣。


    简雪烟跟弟兄们开心不已,他们正向着原来的简府方向走去,却听见周围百姓们兴奋地在讨论着,甚至有不少人在问那带来捷报的传令官儿:“官儿爷,咱们新帝也登基了,金人也被打跑了,是不是接下来从此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嘿,这事儿还得再等等。”传令官叹了口气,道。


    “什么意思?难不成还有番邦要欺负咱们?”


    “那倒不是,”传令官神神秘秘地对众人道,“朝堂之上还有火药味儿,没准哪一天,又会打起来了。”


    “不可能罢!朝堂上的那些大人们,就算再怎么斗,也都是在皇帝的手心里头压着的呀!”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罢!”传令官得意地道:“幽州那边,以及周围其他州县大伙儿都知道。咱们的新帝,位置做得非常不稳,现在为了铲除异己,打算清理掉一大批朝官儿们。为首第一个就要‘咔嚓’的,便是咱们的兵部尚书,严律,严大人了。”


    简雪烟和弟兄们大震。


    “严大人是什么人啊?!他是兵部尚书!听说先帝曾在驾崩之前,把一部分兵权也交给了他,现在皇帝为了这事儿特闹心,各种找茬儿想要弄死严大人。现在朝堂之上,为了这事儿,水火不容,谁知道明儿是谁得胜,谁败北呢?”


    第138章


    传令官的这一席话,仿若五雷轰顶,瞬间炸响在简雪烟和弟兄们的心头。


    但简雪烟发现,自己越是到这个时候,身心灵越发恐慌,思绪倒是越发清晰了几许。


    她走上前去,问那传令官:“敢问官儿爷,这位严大人既然是兵部尚书,那他在金人大军兵临城下之时,一定立下过战功,方才能配合各大将军们将金人给赶跑罢?”


    “那可不!幽州那边的百姓们,但凡知道他的,都对他倾心不已。”


    简雪烟又问:“既如此,幽州那边的人知道皇帝与严大人之间水火不容吗?”


    “自是知晓的。”传令官对大伙儿道:“现如今,幽州那边的百姓们早就闹起来了,不知是谁传出去的,说是皇帝要弄死严大人,现在大街小巷游行示威的百姓们特别多!”


    这下是其他围观的百姓们问了:“那咱们这个新登基的皇帝还敢弄死严大人吗?”


    “嘿,要不怎么说你们一个个的都当不了皇帝呢?”传令官讥笑着道:“皇帝那可是天子哎!天子一旦做了什么决定,百姓们的游行示威算是个屁呀!更何况,皇帝现在刚刚登基没多久,根基不稳,急需抓个人出来杀鸡儆猴,而这位兵部尚书严大人,便是最适合的人选啦!”


    此言一说,周围人顿时唏嘘不已。


    简雪烟再次问那传令官:“所以,严大人现在已经被关押起来了?”


    “哦,那倒没有。他还是跟往常一样每日上朝,下朝,但是所有人都知道,皇帝正在等一个时机。”说到这儿,传令官又“哦”地补充了一句:“至少,在我从幽州南下来这里传令之前,他还没被关押,但今时今日严大人的现状是如何,我就不知道了。”


    “既然皇帝要杀他,为何严大人不赶紧跑路啊?”人群里有人不解地问。


    “嘿,告诉你罢!皇帝也是怕他跑路,现在正以‘金人撤退不久,恐城内还有其他金人余孽,暂时封城’为由,将整个幽州城的各处城门全数关闭了!皇帝还每天卯时发放五十个可以出入城门的名额,但必须一天之内持牌子回来,否则,那就别想回城了。除此以外,谁要是想擅自闯入幽州城,直接原地乱箭处死!”


    众人一片哗然。


    简雪烟和身旁的弟兄们当下便明白,燕玄这摆明了是不打算让严律活命了。


    怎么办?!


    城门紧闭,还要每日发放名额,他们根本进不去。


    既然燕玄想要拿严律来杀鸡儆猴,恐怕,在严律的身边,燕玄早就安排了什么人在监视了。


    就像是现在,燕玄让他的死卫们来跟踪自己一样。


    简雪烟一边思忖着该如何是好,一边向着自家府邸的方向走去。这一路,众多弟兄们也都是沉默不语,大家都在想着严律的事儿。


    简雪烟正在心底想着,到底要不要冒着生命危险去闯一闯幽州一事。


    忽而听见前方,有一人对着她惊呼了一声:“雪烟小姐!”


    简雪烟闻声望去,却发现自己已然走到了自家府邸所在的那条街巷,此时此刻,站在不远处高呼自己的,正是阿酒!


    简雪烟激动地奔将上前,阿酒也开心地与之迎了上来,不待简雪烟开口,阿酒直接一个“噗通”原地跪了下来。


    金陵城似是刚刚下过一场秋雨,这会子空气里都是潮湿,地面也有着尚未散去的水渍。简雪烟一见阿酒就这么跪拜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她赶紧就要拉她起身。


    怎奈,阿酒却哭丧着脸,道:“雪烟小姐,你上次给我的所有银两,我一个都没用上。你们简家,已经被修缮成了简家祠堂,这里有两个人天天守护,我跟他们虽然原先是认得的,但他俩天天驱逐我,不让我靠近,我只有每天待在祠堂周围,为祠堂洒扫来弥补。对不起雪烟小姐,我没有完成你交给我的任务,我又不敢直接北上去幽州找你,就只能天天守在这儿。”


    简雪烟一怔,简家祠堂?


    这是怎么回事?


    她在怔愣中,向着简家祠堂的方向走去,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弟兄们正商议着什么。


    直到她推开简家祠堂的大门,直到里头跑出两个年轻壮汉阻拦,直到这两个年轻壮汉认出了简雪烟,并和身后那帮弟兄们在简雪烟的面前齐刷刷地俯身下跪时,简雪烟才隐隐明白了几许。


    为首的一个弟兄对她道:“当年简家被灭门后,一把大火将这里烧了个虚无。是我们老大严律,他独自一人在这里先扑的火。火熄之后,只剩下一片乱瓦,也是老大,他带着我们一起将这里全数清理,他又拿出当年他仅有的全部积蓄,说是要给简家建祠堂。老大的积蓄没有那么多,我们其余十五个人,也全部拿出全部积蓄,将这里重建了起来。”


    简雪烟大震:“他……他为什么都没有告诉过我?”


    其中一个弟兄抹着眼泪,仰起头来,对着简雪烟道:“嫂子,那天在严府,老大还有很多事儿没有告诉你。因为他怕今后的复仇之路凶险,会连累到你。”


    另一弟兄连连点头附和道:“老大甚至很怕你因为感动才喜欢他,他更不想因为你俩早已成亲,就框架了你。他希望今后你俩的感情去留,一切都由你做决定。”


    “是啊,嫂子!这次他让我们护送你回庄园之前,他再三叮嘱过我们,如果他遭遇不测,他希望我们终生陪伴在你左右,当你护卫。护卫你另嫁他人,护卫你成为他人的妻。老大他什么后路都想好了,却独独没有想过他会有生路。他是料定了自己是一定会死在幽州,死在燕玄的手下的!所以,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拿你俩成过亲一事,来捆绑你。”


    简雪烟本就震惊道混乱的身心,一下子仿若心底某根虚无的弦,轰然断了:“你……你说什么?什么……什么叫做……我俩早已成过亲?”


    弟兄们纷纷道——


    “就是在这简家废墟里,我们老大在一块烧焦的牌匾下,找到你的一方锦帕,是清玉色的。”


    “老大当时以为你死了,身心崩溃,他当时就说,他要跟你成亲。然后,他立即请了媒婆,置办了红妆,还请了八抬大轿,将你的那方锦帕和你的牌位放在轿子里,在这建成的简家祠堂里,明媒正娶地跟你的锦帕和牌位拜堂的。”


    “当时,就是我们弟兄抬的轿子!”


    “从那以后,你的那个锦帕他随身携带,每夜放在枕边,当做陪伴。”


    “可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那个锦帕他怎么都找不到了。”


    “老大到处跟人说,他已经成亲过了,其实,那个时候他成的亲,算作是一场冥婚。除了嫂子你,他没有想过别人。”


    “当时金陵城的很多人都知道这场冥婚。”


    “对对对,我记得还有好多人来围观看热闹来着。”


    “忆雪轩里的那个石雕女子,就是嫂子你的模样雕刻的啊!”


    “‘忆雪轩’这个名儿,正是那个时候老大以为你已经死了,特意起的啊!”


    “否则,我们做什么一直都喊你‘嫂子’呢?你对我们有恩,喊你‘雪烟小姐’亦或‘大小姐’,才更为妥帖的啊!”


    “……”


    简雪烟早已泪流满面,她在崩溃中,无力中,颤抖着,一一将这帮弟兄们拉起来,继而又从自己的袖袋里摸出那方清玉色锦帕,道:“是不是这个?”


    众弟兄们惊呼:“哎?!怎么在嫂子这里?”


    “那日午门射杀,他落在那儿了。后来,是燕玄捡到了,给的我。”


    在众弟兄们惊喜声中,简雪烟擦去脸上的眼泪,镇定地对他们道:“既然……严律他早已是我夫君,我不可能弃他在幽州城不顾。既然你们喊我一声‘嫂子’,既然我曾有恩于你们,现在,我说的话,下的令,你们听不听?!”


    “听!”众弟兄们齐声道。


    “我要去幽州救我夫君,可能会十分凶险,可能正如刚才的官儿爷所说,擅自闯入者原地处死,可能我还没见着夫君的面,我便会血溅当场。但是,我要去!你们……想去的,陪我一起。不想去的,留在太湖小蓬莱庄园。如果我跟夫君一起死在幽州,庄园里的所有财物,你们可以尽数分了去,待得……”


    简雪烟的话没有说完,弟兄们再度纷纷跪下,他们齐声道:“我们愿意追随嫂子去幽州!”


    “我也愿意追随雪烟小姐去幽州!”一旁的阿酒也对着简雪烟跪了下来。


    简雪烟心头一揪,难过地将她扶了起来:“阿酒,你就不要去了,幽州之行会十分凶险,更何况……我对不起你,洛江河他……”


    “我知道!”阿酒虽然喉头哽咽,眼眶透红,可她还是笑着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简雪烟惊讶道。


    原先守护在祠堂里的两个年轻壮汉,其实也是古庙十六卫之一,他们说:“洛江河出事后,老大曾传书给我们。阿酒喜欢洛江河这事儿,我们当年跟武师父学功夫的时候都知晓,所以告诉她了。”


    “所以雪烟小姐,带我一起去罢!”阿酒央求道:“你北上入幽州是救你的夫君,我北上入幽州,是要为我的夫君报仇啊!”


    “好!”简雪烟点了点头,继而对众人道:“咱们先四下准备,我得立即回一趟小蓬莱庄园拿一样重要物什,咱们今夜子时启程!”


    第139章


    九月初五,子时。


    十几匹快马从太湖湖畔如厉箭一般,向着幽州城的方向,北上射发。


    简雪烟预估,他们快马加鞭,就算遇上极端天气和棘手地形,十天内也可抵达幽州。


    相比前段时日回金陵,这一趟他们的速度要快上许多。


    毕竟,他们无需躲避燕玄死卫们的追捕。


    当然,就算是追捕上了又当如何?


    简雪烟他们这一趟是直接回幽州,不是正遂了他们的意?


    这一路,他们一边极速而行,一边打听着幽州城内的动向。


    九月初六,抵达彭县。


    听闻皇帝颁布新政,新增米粮税收,以补国库空虚,如若税收交不上,可以征兵替代。凡入军队者,可领十两白银。


    客栈、驿站、各处茶酒小馆儿里,大家议论纷纷。不少人觉得,交不上税收就入伍,还有白银可拿,是个划算的买卖。


    “这个你们就不懂了罢!”有消息灵通者,对大伙儿道:“新帝为何急着征兵啊?!因为金人才被赶跑,他这会子,就怕金人的势力渗透到军队里,所以他要大换血!”


    九月初八,抵达冀州。


    此时大雨倾盆,似有越下越勇之意。想来,今年盛夏,这里却是旱灾最严重之地,但简雪烟他们进入冀州城内躲雨,看到的却是百姓安居乐业,一派祥和。


    在一家小酒馆打尖儿时,简雪烟问起跑堂的今年旱灾一事,那跑堂的竟是激动地道:“咱们冀州来了个活佛,若不是他,就这么硬等朝廷给咱们分发米粮,咱们早就投胎好几遍啦!”


    “活佛?”简雪烟和阿酒相视一眼,旋即,却看到身侧的弟兄们一个个窃笑不已。


    那跑堂的继续说:“这活佛,就是现在当朝兵部尚书严律,严大人啊!他用私人银两捐赠咱们冀州好多好多粮食和水源,若不是他和他夫人及时相救,甭说咱们这小店了,咱们这里的知县知府知州大人们,都要饿得哭爹喊娘!”


    另一跑堂的路过他们,又补充了一句:“当时严大人和他夫人所增的物什我们可珍惜了,就连装水装米粮的木桶,咱们老板都留着呢!”


    “那可不?上面刻着严大人和他夫人的名儿,那可是无价之宝呢!”邻桌一个客官补充道。


    简雪烟看向同桌的弟兄们,其中一人笑着低语道:“嘿嘿,嫂子,是咱们老大想着,若是你,一定会帮的。正好老大这些年积蓄不少,就能帮则帮了。他很担心这些赈灾粮会不会被旁人给讹了去,就在那木桶上刻了你和他的名儿——严律携妻雪烟赠。当时,我们跟他一起护送来的。”


    简雪烟怔了怔,心头的感动还没上升几许,却听见对面一桌的客官叹息着道:“严大人就算是好人,是咱们冀州人的活佛又有什么用?刚登基的那个小皇帝不是根本不待见他么?”


    又一客官附和着道:“哎,你们听说了吗?严大人今儿凌晨被逮捕了!”


    简雪烟和弟兄们皆为大震,他们异口同声地道:“怎么回事?!”


    这客官一见周围好些桌上的食客们都是一副惊讶的模样,他便兴奋地说了起来:“幽州城不是被封锁了好些时日了吗?每天必须发放牌子才能进出。大伙儿不是一直都在怀疑,这个小皇帝防的不是别人,就是严大人吗?”


    阿酒不耐烦地道:“后来呢?你快说啊!”


    这客官不紧不慢,好似说书先生一般地娓娓道来:“也不知怎的,严大人今儿凌晨在幽州城城郊,跟个什么人见面,结果他俩一起被抓了。现在我就觉得好奇怪啊,严大人他是怎么出城的?”


    “他是兵部尚书,自然有出城的道理。”原先那个跑堂的问:“严大人大半夜的在城郊见什么人啊?”


    “这个不知道。但是听说事态严重,皇帝已经把他打入死牢,说是择日就要露天问审,如果罪证确凿,恐怕,要当下问斩了!”


    “此话当真?!”简雪烟猛地站起身来,崩溃地问。


    那客官吓得愣了愣,方才道:“呃……具体什么情况我也不知道,反正,我是听幽州那边儿的友人说的。现在整个幽州城都在传,说是严大人可能凶多吉少了。”


    “我估计,严大人确实要走到死劫了。”跑堂的道:“原先不是都说吗?这个小皇帝刚刚登基,朝堂上各位大臣们都不服他,他现在急需拎出来一个人斩首,好杀鸡儆猴。原先……”


    简雪烟听不下去了,她直接转身就要冒雨赶路。


    却在她奔出大堂时,被弟兄们纷纷拦住在屋檐下:“嫂子,现在外面雨下得这样大,剩下的都是山路,这会子要是行路,会非常危险的。”


    简雪烟急得眼泪夺眶而出:“怎么办?他已经被燕玄打入死牢了。我太了解燕玄了,严律落到他的手里,他……”


    “嫂子,你先别着急。这是那人听来的传言,保不保真都要另说。更何况,咱们老大那么聪明,怎么可能这么不小心就落到燕玄手里了呢?”


    简雪烟冷静下来想想,确实。


    严律向来思维缜密,行事谨慎,他怎么会露出这么大的马脚让燕玄抓呢?


    会不会是传言不真?


    看着这会子的天色,大雨似乎没有减缓的意思,简雪烟他们就去寻了一家客栈住下,顺带打听幽州那边的情况。


    谁曾想,那家客栈都把严律被逮捕的事儿传疯了!


    更有人说:“皇帝已经准备好了,不论露天问审结果如何,他都是要砍严大人的头的!”


    “严大人是咱们冀州人的恩人,这狗皇帝刚登基,为什么就要做这么没水准的事儿?”


    “因为皇帝要立威啊!你们没听说吗?朝堂上的各位大人们最近有好些人都不去上朝了。我听幽州那边的亲戚说,这些大人们都在等着被皇帝给革职了,具体是什么原因暂不知。总之,皇帝现在急着立威,肯定是要砍一个人的头的。”


    “严大人他是兵部尚书,按说一些个兵将都是在他手里掌控的,难道这些兵将不来帮吗?”


    “你有点儿脑子好不好?严大人是个文官儿,他只是一介兵部尚书,又不是有兵权。”


    “可我怎么听说,先帝驾崩之前,好像给了他兵权。”


    “这种事儿,真真假假的不可信。但严大人这会子要被皇帝砍头了这事儿,是真的,绝对可信!”


    “……”


    简雪烟听到这儿,她坐不住了,她直接走到这帮人的面前,问:“严大人对咱们冀州人有恩,这会子他落了难,你们要不要帮?”


    “帮是要帮的,可是,咱们该怎么帮呢?”


    简雪烟身边的弟兄们赶紧走上前去,一个个地开始煽动了起来。


    一个时辰后,大雨见缓,可客栈里的人们却一个个士气大涨了起来。


    简雪烟想了,燕玄这人本质不坏,原先做太子的时候,也是个为百姓着想的人。如果她带动一大帮来自冀州的百姓们,去围观这场问审,没准,能让百姓的舆论和民心,迫使燕玄放下杀意。


    于是,这一晚简雪烟和弟兄们游走在冀州城内的大街小巷,待得大雨停歇,一支来自于民间自发的庞大队伍,就这么成了。


    这事儿声势浩大,也早已传到冀州知州大人的耳朵里,但这位刘知州经历过今年盛夏时的旱灾,知晓严律带着私人捐赠的粮草前来,是多么地可贵。于是,他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完全不打算上表。


    简雪烟听说,当时严律捐赠的粮食和水源还有其他几个城镇,但时间不等人,她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去其他城镇招揽民心了。于是,便决定第二日一大早卯时城门大开之时,他们直接北上入幽州。


    但是简雪烟的心底,隐隐觉得招揽民心一事,只能作为辅助,并不能作为真正的核心。


    恐怕,真正能让燕玄放下杀意的核心不是旁人,正是自己。


    此时,已是深夜亥时末,再过几个时辰,他们就要带着数量旁大的冀州百姓上幽州了。但是此时,简雪烟完全没有丝毫的困意,她只有忐忑,不安,她想不明白很多事儿,唯一能想明白的,便是这次出行前,她在太湖小蓬莱庄园里找到的那个小木箱。


    不知道这个有没有用,但愿可以派上用场。


    突然,简雪烟又想了个事儿,起身推门去隔壁屋子找阿酒。此时,阿酒也因马上要重回幽州,兴奋地睡不着,屋子里灯烛大亮,她在查看舆图。


    “阿酒。”简雪烟郑重其事地对她道:“如果我们能进幽州城,你进去后,不必跟队伍走。”


    “啊?”阿酒不乐意地道:“为什么啊?雪烟小姐你是怕我遇到危险吗?我不怕啊!我浑身上下都是劲儿,为了洛江河,我现在就想跟那个狗皇帝打一架!”


    简雪烟笑了笑,将一个钱袋子递给她,道:“不是的!你先去找个绣庄,帮我买一套嫁衣来。买来嫁衣,再找队伍跟我们走。”


    阿酒愣了愣。


    简雪烟对她说了实话:“其实,这一趟咱们能不能救下我夫君,我并没有什么把握。如果能救下,自然是好。如果救不下的话,我一定会随他去。前几年,是他跟我的锦帕结了一场冥婚。现如今,如果真的救不下,那我和他,就真正地进行一场冥婚罢!”


    阿酒眼眶倏地湿润,手握钱袋子,可她口中所言的,却是:“好,阿酒支持雪烟小姐!阿酒,定当完成使命!”


    简雪烟松了一口气,好似做了这个决定,心底那份不安和忐忑,才真正地消散了。


    当她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刚关上房门,突然,好几个身影缓缓地映照在她紧闭的门扉上!


    简雪烟吓得心口一窒,猛地回身望去!


    却见木峰子为首的一众燕玄死卫们,正站在她的面前。


    “你……你们……”简雪烟吓得快要不能呼吸。


    站在最前列的木峰子,他的嘴角扯了扯,露出了个极其阴森可怖的笑——


    作者有话说:哇靠,我还真能扯……


    本来以为今晚大结局呢!


    这么看来,还要两天。


    第140章


    一股子寒意席卷入心,简雪烟一个哆嗦,方才悠悠醒来。


    她微微睁开略显沉重的眼睛,映入眼底的,是一个藏蓝色的枕头……嗯?不是枕头,是蒲团。


    简雪烟愣了愣,方才意识到自己是被丢在阴冷的地砖上的,挣扎着起身,恍然发现,这里竟是个佛堂。


    啊!是慈宁宫后方的那个小佛堂。


    是那个前世她在这里,被万千火箭困住的那个小佛堂!


    仰望佛堂正前方的那尊大佛,神佛静默不语,仿若看遍了简雪烟的前世到今生。


    “雪烟,你醒了。”突然一个声音蹿到简雪烟的耳畔,惊得她心头一慌,闻声望去,却见一身明黄龙袍的燕玄,正端坐在窗牖旁的圈椅中。


    “你……”再见到燕玄,简雪烟的心情着实复杂。她离开皇宫之后,两人在各自的道路上经历过万千,唯一联系着彼此的,便是燕玄手下的那帮死卫,一直都在跟踪着她。


    稳了稳心神,回想起过去的这段时日,她和众弟兄们为了躲避燕玄的死卫们,各种东躲西藏的经历,简雪烟不由得一阵可笑。


    “你终于还是把我抓回来了。”简雪烟冷冷地道。


    燕玄放下手中的茶盏,站起身来,缓缓走向简雪烟:“如果我不用这种方式,雪烟,你还会再见我吗?”


    简雪烟不想多回应什么,她和燕玄之间本没有什么矛盾,唯独南洲子一事横亘在两人中间。她怨燕玄,为何不将南洲子曾经带队虐杀自家人一事公布天下,她怨燕玄,为何在此事上要包庇他。


    如果说,当时燕玄是身为太子,有很多事儿无法左右。那么现在呢?


    他已经登基了,他是现在的皇帝,永安帝。


    他推行了新政,昭告天下这个,昭告天下那个,甚至昭告天下曾经的太后早已薨逝,薨逝的缘由给出了个先帝忌恨金人,方才赐死之说。


    燕玄昭告了一切,却唯独没有将自家被灭门的真相昭告天下。


    他已经有了翻案的能力,却完全不想做翻案这件事。


    为何呢?


    还有自己的爹爹,已然背上了通敌卖国的罪名,这一切本是可以全部推翻的,为何燕玄什么都没有做呢?


    简雪烟心底明白,因为南洲子。


    更因为当年,曾参与这场虐杀,授意这场虐杀的,还有他的父皇。


    是。


    燕玄是没有做错过什么,他甚至没有能力在当时去更改一些个什么。


    但是现在呢?


    想到这一切,想到过往的种种,简雪烟面对燕玄的这么个问题,她无法回答。


    她只能苦笑一声:“不管方式如何,我们还是见面了。”


    燕玄站定在她的面前,温声道:“雪烟,我没有跟格敏成婚。”


    “嗯,我知道。”简雪烟偏过眼神,不去瞧他:“金人已经败退,这个天下,还是大虞的天下。”


    “那你呢?”燕玄更进一步地问:“你还是我的雪烟吗?”


    “燕玄。”简雪烟将视线落回到他那张不甘的脸上,冷静地道:“自从我被册封为‘宁瓷’公主,我们之间就没有缘分了……又或者说,当年先帝他们钦定的太子妃是简雨烟,而非我,那个时候,我们之间就已经没有多少缘分了。”


    “缘分没有了,还可以重新修的啊!”燕玄一把抓住简雪烟的胳膊,哀求着道:“最近我看了好多佛经,那上面都在说,缘分并非固定,有些缘是可以修来的。雪烟,我现在是皇帝,是天子,这个人世间,没有什么缘分是不可以拥有的。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想要和你重新修,好不好?”


    简雪烟微微挣脱了他那只略显颤抖和冰冷的手,她正视着他,认真地道:“燕玄,我先前跟你说过,以前是我不懂什么是男女情爱,也从来不懂何为心动。及笄之前,对于未来婚事如何,我只听爹娘的。及笄之后……”


    “所以,你见到严律之后,你就懂得什么是心动,什么是男女情爱了?!”燕玄忽而大声地道。


    简雪烟心头一凛,明白这个时候绝不能刺激到燕玄。毕竟,严律还在他的手里。


    于是,她转而道:“燕玄,这一切跟任何人都无关。我跟你说过,我一直当你是兄长,是哥哥。”


    “好,既然你说跟任何人无关。那我们重新修缘好不好?”燕玄一步跨出,走近了简雪烟几分,他几乎是想要贴着她,却让她一步步后退,退到身后的佛台,退到退无可退。他接着道:“就算你曾经当我是兄长,是哥哥,但是我们今后还有一生的时间去改变,雪烟,我现在已经是天子了,我已经是皇帝了,只要我想,什么关系都可以重新来过的。也许我们曾经没有过更亲密的接触,你便只当我是兄长而已,那从今以后,我们……”


    说到这儿,燕玄便要低下头去吻她,简雪烟一个侧身让过,低下眼睫:“对不起。”


    “你先前还让我抱来着!”燕玄突然提高了音调,愤愤然道:“怎么?你现在把身子给严律了,你就不准我抱了?!”


    简雪烟一愣,扬起眸光迎向他:“请皇上不要随意猜测污蔑民女,我跟严律之间清清白白,我从来都没有把身子给过他。是,我们是有过亲近,但我的身子,是干干净净的,不是你想的那般!”


    燕玄一听,着实大喜,他刚再度一步靠近她,谁知,简雪烟身子一绕,又向一侧退出几分:“先前你抱我的那回,尚有兄长之念,并没有今日之嫌。所以当时,我并没有设防!”


    “兄长之念是你自己认为的!我从来都没有把你当做皇妹妹!”燕玄着急道:“雪烟,不是我变了。我的心意始终如一,我从你及笄那天起,就对你表达过心意!这么多年来,我不曾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变的是你,自从严律出现,自从他……”


    “是,我承认。”简雪烟点头道:“我确实喜欢他了。”


    “哈!”燕玄的笑意中夹杂着彻彻底底的崩溃。


    “那是因为,我在你身上再也看不到希望了。”


    “希望是可以重新拾起来的!”燕玄辩解道:“你为什么一直都在给他希望,却不曾给我呢?你为什么从头到尾都在为了他,就不曾为了我呢?!”


    事到如今,简雪烟也不打算再隐瞒自己的心情了。


    于是,她一瞬不瞬地望着他,道:“不是我给他希望,而是他一直都在给我希望。他给的希望不是虚无缥缈的,也不是随口说说的,而是真正做了的。燕玄,曾经我将全部的希望都放在你身上,但是,你没有给过我一丝一毫。”


    燕玄的表情有些微怔,一抹不易察觉的愧疚浮现却又落下:“我……我怎么没有给过你?”


    “你我都知道,‘宁瓷’公主这个头衔,其实是对我极大的侮辱。你跟我说,会想办法让先帝撤销。”


    “我求了父皇很多次,但他根本不理会我。”燕玄忽而讨好地道:“现在我已经是皇帝了,只要你我大婚,你成了我的皇后,你的‘宁瓷’公主封号,不就自动没了吗?”


    简雪烟忽而觉得有些可笑:“所以,你都已经是皇帝了,你也不愿意亲自废除‘宁瓷’公主的封号吗?”


    “不是我不愿意废除,而是……”燕玄忽而结巴了起来:“而是……这是父皇册封的,若是没有他的手谕,我就算是如今登基了,也没那个权利。就算我用皇权压着,让他们去更改,但也会显得名不正言不顺的,若是史官再记上一笔,说是我强行废除的,那世人怎么想?雪烟,我这会子刚登基,皇位尚不稳妥,并没有多少服众。等再过个几年好吗?再过个几年,你我大婚过了,你也是我的皇后了,到时候,我再让人把你曾经的封号给废除了,好吗?”


    燕玄语无伦次地说着,他甚至心底清楚,自己说的这些个借口,是个根本站不住脚的。


    他不是不愿意废除简雪烟的公主封号,而是不能。


    因为,当年简雪烟的“宁瓷”公主头衔,是他撺掇了大臣,撺掇了他的太子党们,一次次地上表,一次次地在朝堂之上请命他父皇的结果。毕竟那个时候,他并不知晓来与他成婚的,是他深爱多年的简雪烟,他一直以为是妹妹简雨烟。


    这事儿他一直后悔,所以才在他身为太子的时候一次次请求先帝废除“宁瓷”公主封号。虽然,没有成功。


    现如今,他已然登基为皇帝,要想废除,就没那么容易了。


    因为,君无戏言。


    是他请求册封的,现在又是他要求废除。那么,君无戏言,便成了纸上谈兵,便成了笑话。


    他刚刚登基没多久,绝不能在这种事儿上成为朝臣们质疑自己的把柄。


    简雪烟自然不知道这其中的弯弯绕,但看着燕玄如今的神色,听着他这番不成章的借口,她不由得在心底冷笑。


    “还有我爹爹的身后名卷册。”简雪烟忽而好奇,不知道燕玄这会子又要找个什么借口。


    “我承认在我那儿确实有一本你爹爹的卷册,但那是副本。”燕玄解释道:“正本在太后那儿,具体后来又落了哪儿,我并不知晓。”


    “那副本呢?”简雪烟笑看着他:“其实我知道,你早就拿到副本了,但是你迟迟都不肯给我。”


    燕玄张了张嘴。


    他怎么给她?


    那上面写的简家灭门,是因为“得太子令”这四个大字,他怎么给?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拿给我,”简雪烟看着他那张欲言又止的脸,“但不管是什么缘由,你现在已经登基了,你刚才反反复复地提醒我,你已经是皇帝了。就算正本寻不到了,副本又有着一些莫须有的罪名,你明明可以让人修改的,你明明可以昭告天下,跟世人说我爹爹没有通敌叛国,你甚至可以为当年我家被灭门一案重新翻盘。”顿了顿,简雪烟的眼睛倏地泛红:“但是,你什么都没有做。你只是派了你的死卫们把我掠来,你只是一直在跟我说,想与我成婚,你一直都在说着你的深情,可是燕玄,你从头到尾,什么都没有做。”


    “这便是你不要我的缘由吗?”燕玄颤抖着道:“如果你怨我这些,雪烟,我现在就去找人重新翻案,我现在就去找史官重新撰写你爹爹的卷册,我马上就昭告天下,我亲笔手谕,说你爹爹是清白的,好不好?”


    “可为何你原先什么都不做?”简雪烟可笑地看着他:“只有我提了,你才想起来。如果我这辈子不提,你是不是这辈子都想不起来这些?”


    “如果我做了呢?你还会不会回到我身边?”燕玄哀求着道。


    “不会。”简雪烟冷冷地道。


    一丝绝望在燕玄的脸上彻彻底底地浮现,但是转瞬,却变成了愤怒,变成了阴狠。


    “你什么意思?”燕玄森然地问。


    “你不会不知道,当年我家被灭门,是你先帝曾经授意的吧!?”


    燕玄眉心微蹙,没有回答。


    “你不会不知道,当年南洲子之所以带队南下来灭我家门,是因为先帝亲授令牌,让他去做的罢!?”


    燕玄的眉心紧皱,牙槽紧咬,依然没有回答。


    “你既然在南洲子临死前知晓了一切,却依然为南洲子的罪证隐瞒下了灭我家门一事……燕玄,我真的很想问问你,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燕玄深吸一口气,闭上眉眼,过了好一会儿,方才睁开。


    无人知晓他心底所想,就连两人身后的神佛,也看不透他此时心底的幽沉。


    他转过身去,不再看她,却听见简雪烟又冲着他的背影又道了一句:“你总以为,你我之间的缘分是因旁人所故,但是燕玄,你有没有想过,一切皆是因你而起的呢?我一直都当你是兄长,也曾因为你的一次次靠近,我想改变对你的兄长之情,我也想过,也努力与你结成男女之缘,但是燕玄,你做出来的这些结果,只能让我觉得,‘兄长’二字,其实是这么多年,我对你最大的,也是唯一的敬意。”


    燕玄没有回答,他抬脚就是离开。


    推开小佛堂的门,门外晨间的秋风夹杂着萧瑟的凉意,顷刻间,吹散了燕玄脸上那两行不易察觉的泪痕。


    门外,皆是持剑侍卫。


    只听见燕玄对着这些人道了一声:“把皇后娘娘看紧了,没有朕的允许,今生今世,任何人不得放她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