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 ? 第一百五十一章
◎妙香◎
今日摆宴的是中书侍郎赵家, 赵家是武溪的世家望族,往上追溯可至秦朝天水。前些年宰相一人把持朝政,排除异己, 手段狠辣。赵家虽有个中书侍郎,也不敢出头,做事四平八稳。如今朝堂上已换了右相裴t?少良与左相杨忠。这两人政见不和, 时常有争执, 赵家两边不得罪, 但去年年尾中书侍郎病了一场,病势沉重,告病久不上朝,已渐渐远离朝政。
赵家郎君赵鸿然任国子监司业,是个闲散官职, 整日与些儒生打交道,交友也算广阔, 请了一众文士来家中。要说其中名气最响,官职最高的,莫过于沈玄。他亲自在门前相迎, 寒暄几句,引着沈玄往府里走,这时肖稚鱼从马车下来,被赵琼林迎着进去。所过之处, 众人皆是注目而望,等人走远了,周围悄声议论不断。
赵鸿然也是看了片刻才收回目光, 见沈玄正看着他, 脸上有些赧然, 道:“肖赵本事姻亲,豫王妃与我家九妹闺中交好。”
沈玄笑了笑,不置可否。耳边听见尽是有人在议论肖稚鱼相貌丰仪,穿着打扮。
不知是哪个文士道:“听说豫王自请离京,这一去少则半年,多则一两年,王妃如此风华,豫王倒也真舍得。”口气颇为艳羡与唏嘘。
沈玄斜睨那人一眼。
肖稚鱼进了后院,与赵琼林闲话聊天,不时有妇人女郎过来招呼,应酬往来一番,席间赏了一会儿花,赵家这回收罗几盆名花,外头少见。众人一面观花一面戏耍游戏,玩得热闹。肖稚鱼也玩了两回投壶,只是运气不好,未能拔得头筹。剩下赵琼林与一个女郎争胜,肖稚鱼正看得有趣,这时景春忽然在她耳边说了一句。
肖稚鱼扭头看去,肖思齐站在园子那头,对着这儿招了招手。肖稚鱼马上会意,走了过去,肖思齐带着她穿过花园小径,走到墙边角落处,环视周围一圈,这才开口道:“你往家中寄的信样样都说好,可是王府里发生什么事,豫王怎么突然接了差事离京?”
肖稚鱼道:“他要尽一份孝心,谁好拦着?”
肖思齐拧了拧眉头,看了她一眼,道:“你们成婚还不到一年,他这一去,怕是比你们相聚的日子还长,两地相隔,若是生了什么变故,你该如何自处?”
肖稚鱼笑了笑道:“阿兄想的也太多了些。”
肖思齐从小带大两个妹妹,一瞧脸色就知道她还瞒着什么事,“你呀你,瞧着也机灵,怎么就对豫王百般看不顺眼?”
肖稚鱼眉梢一挑。
不等她开口,肖思齐继续道:“也别说没有,豫王脾气是大些,可王府后院只有你一个,这些日子待你也好,你成亲后可对他上过心?”说着他叹了口气,道,“幺娘,你从小就有见识,家里还没起色时,你就和我说一定要到长安来。如今家里光景是当年做梦都未曾梦到过的,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富贵也有定数。你是不是还心有不甘?”
肖稚鱼没想到兄长说起这个,怔了一怔,“阿兄说到哪里去了?”
肖思齐松了口气道:“不是就好。等豫王回来,大概也要一年,你安心调养,再要个子嗣,日子便可称得圆满。”
肖稚鱼听到子嗣,心下别扭,赶紧移开话题,问起襄州的事。
肖思齐道:“书信已经告知大伯父,钱帛银两陆续都在捎过去,肖家老宅也跟着去不少人,剩下老弱不肯搬也不能强求,族里对这件事也有不少微词,对了,英娘也打算去襄州看看。”
郭令与肖如英来到长安后,原本打算做些生意,有太原郭氏和豫王这样的姻亲关系,要做生意不难,只是近些年来太原郭氏往各王府和高门赠美人,得了实惠,名声却有损。郭令与家中又有龃龉,长安权贵众多,生意场上也是盘根错节,郭令思来想去,觉得襄州地处汉水中游,又产麝香,绫纱等物,是个好去处。
肖稚鱼听了,心想姐姐先一步离开长安这危险之处是好事,笑着赞同道:“如此想就对了。”
肖思齐沉吟不语,片刻后,忽然道:“幺娘,和我说实话,你如此早就开始打算,是担心朝廷会生大变故,还是与豫王有关?”
肖稚鱼暗道两者皆有,只是兄长一向敏锐,说多了反要惹他疑心,她想了想,道:“兄长,世事岂有样样圆满的,豫王已经离京,日后会是如何谁知道呢?多留些后路总是不差的。”
肖思齐道:“小小年纪怎口气如此老气横秋?是不是豫王对你不好?”
肖稚鱼轻轻摇头,“好与不好有什么要紧?尊贵如贵妃,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前太子妃韦氏,现在又在何处?兄长,男子情意从来靠不住,我哪敢轻心。”
肖思齐眉头皱的死紧,想辩解一二又觉得无力,心下更是认定她与豫王闹了矛盾,这样一来反而更不好说什么,怕惹她伤怀。
两人又说些无关紧要之事,肖思齐便让她回去。
花园墙角另一头,沈玄从镂空的窗台往外看,两眼盯着肖稚鱼。
刚才他远远看见她投壶,杨柳细腰,衣袂飘飘,脸上言笑晏晏,冰肌玉颜,将身边一众精心打扮的女郎妇人都比了下去。沈玄与士子们饮酒,目光却时不时瞟过来,这时看见她与肖思齐去一边说话。他心头一动,与众人告罪一声出来,穿过花园,绕到墙根外,恰巧听到肖稚鱼与肖思齐最后说的几句话。
他微微一惊:听她口气,与豫王竟是没什么情分。王妃之位何等尊贵,她却在准备退路,莫非是觉得日后局势会有变故,这份洞察与眼力,朝中为官的那么多人都有所不如了。
肖稚鱼与肖思齐分开,一路慢悠悠走回去,知道襄州已安排妥当,长久藏在心中的隐患已安定大半,她心情极好,见着花坛里一株开得粉嫩的木芙蓉,想着头上的花戴久了,便摘了下来,折了朵木芙蓉随手插在发髻上。
过了片刻,沈玄从后走来,看见路边的菊花,盯着瞧了半晌。
身后的随从觉得奇怪,见他不动,便道:“郎君想赏花,前院有不少,开得正好。”
沈玄嘴角微挑,无声地笑了下,心中想起一句诗:“野有幽色,尽藏妙香。”
152 ? 第一百五十二章
◎入山◎
落日熔金, 暮云合璧。
蒲城外,一队侍卫正在山坡下修整,果毅都尉陈德义来回踱步, 却是有些坐立不安。半月之前皇陵坍塌的消息传至长安,豫王李承秉自请差事,皇帝下令让陈德义随行, 一则陈德义的父亲正是龙武卫大将军陈轩礼, 向来忠心耿耿, 二则路上也可护卫豫王。
陈德义与太子豫王私下交情颇好,刚出长安,豫王便说要单独出去走走。陈德义只当他是久未离开长安,起了玩心,也未阻拦, 哪知豫王一去便七八日没有回来,陈德义带着人已到了皇陵所属蒲城, 又等两日,若非每隔一日就有豫王传信回来,他几乎要愁断肠了。
陈德义人如其名, 为人宽仁好义,念着以往交情,并未将豫王出行之事上报长安,只自己一个犯愁, 他挠了下头,这时远远瞧见一路飞尘,如游龙一般从平野那头出现, 朝蒲城而来。只看速度便知不凡, 陈德义立刻站直身体, 不一会儿就看见李承秉带着数十侍卫快马奔至。
“殿下,”陈德义急忙迎上去,“你去了哪儿?”
李承秉翻身下马,让陈德义怔了怔。往常在长安见着豫王都是尊贵威仪的模样,眼下他却下巴冒着青色胡渣,脸色晒黑一层,风尘仆仆,身后侍卫也都做寻常打扮,瞧着是特意装扮过。
陈德义面露疑惑。
李承秉拍了拍他的肩,目光有意无意朝一旁修整的队伍看去,其中有个不起眼的侍卫点了点头。他笑着对陈德义道:“往河东道去了一趟。”
“河东道?”陈德义大吃一惊,那是康福海大都督的地盘。
“康大都督在范阳筑雄武城,蓄养战马,兵器粮草无数,麾下将领盘剥百姓,搜刮钱财向各地购买战马猎鹰,拥兵不下十五万数。”
陈德义并非愚笨之人,每听豫王说一句,面色便白一分,冷汗直冒,说不出话来。
李承秉拍了拍他的肩道:“进城再说。”
一行人趁夜黑之前进入蒲城,蒲城县令闻讯已带着大小官员到南门相迎。李承秉与陈德义到驿站安置。驿站得了消息,早早就摆上酒宴,蒲城县令做东道为两人接风洗尘。
李承秉在屋中叫人打水。没一会儿,门从外被推开,进来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容貌秀美,头上插着宝石海榴花的簪子,身上穿淡紫色绫裙,肩搭绿色帔子。她埋头进门,并不东张西望,放下铜盆就要出去,这时才抬起头,看见窗边站着的的李承秉,登时吓了一跳,脸上飞红,手足无措地去了。
李承秉并未在意,擦了手脸,换身衣裳去赴宴。本朝自开祖皇帝始,皇陵皆建于五龙山中,属蒲城辖内。自从发生山石坍塌之事,县令就没睡过一个好觉,好t?容易盼了长安来人,又是极受皇帝宠爱的豫王,席间自是殷勤备至,奉承话不断。吃酒到一半,众人渐渐少了约束,李承秉有意问些民间事,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不知怎地就聊到了县令之女。
县令姓姚,家中有两个未嫁的女孩,其中年长的排行第三,人称姚三娘,生的清秀可人,素来礼佛行善,在当地颇有贤名,都说是个菩萨心肠的娘子。
与蒲城众人闲聊一通,席间陈德义心事重重没说什么,李承秉吃了不少酒,宴席散时,他站起身,要往驿站内堂去。廊下没点灯,李承秉按了按发胀的眉心要叫人,一旁忽然伸出双纤纤玉手,扶在他手肘上,一股馥郁香气随之飘来,正是刚才端水进屋的女子,她轻声道:“殿下小心,前面有门槛。”
李承秉侧过脸来,女子与他视线一撞,羞赧低头。
“你是谁?怎么在此处?”
女子道:“小女姓姚,别人都叫我三娘。”
李承秉甩开手道:“姚娘子客气了,令尊在正堂。”
姚三娘点了点头,光线昏暗,也看不清脸色,转身快步走了。
陆振这时跟上来,李承秉冷着脸吩咐侍卫严守内堂。
休息一晚,第二日县令等人便带着一队人马护送豫王一行进五龙山。所建皇陵在五龙山脉以东的金粟山,地势险峻,只有一条栈道通往山腹之中。走了近两个时辰的山路,众人都觉疲乏,便在山谷休整。县令身旁有人为众人分水,只见她中等身量,穿着蓝缎翻领衣袍,皮肤白净,头发束起,两鬓光溜溜的,显得越发秀丽动人,正是做男装打扮的姚三娘。
县令过来请罪一声道:“我这女儿从前就跟在我身边,当作半个郎君养,识文断字也知进退,能帮的上忙。”
李承秉望着远处山峦叠翠,脸上并不在意。
前一日下过雨,山路难走,这夜就在山中扎营,姚三娘忙前忙后,正如县令所说,十分能干。
到了半夜,山间虫鸣兽叫不断,众人都睡不安稳。第二日一早,李承秉简单洗了把脸,出门在外没那么讲究,他仍穿着昨日的一身,在周围皱了一圈,观察地形。姚三娘从另一边走来,头发放了下来,乌发丽颜,另有一番韵味。她见着李承秉一怔,咬了下唇,行礼之后走了两步,忽又停下,道:“殿下莫怪家父行事不分公私不知轻重,是我执意要跟来的,他事先并不知情。”
李承秉看了她一眼。
姚三娘又道:“家父这些日子急的吃不下睡不好,人也病倒一回,殿下来了之后才稍好些,我实在放心不下他的身子,这才跟来。”
跟在李承秉身后的陆振听了,也不由侧目,心道:难怪这里有不少人说她心善贤惠,只这份孝心就难得。
李承秉道:“今日到了地方,你们就回去休息罢,后面的事用不着你们。”
姚三娘点头应下。
又赶了半日的路,终于到了修建陵地的甬道前,已有监修的官员与工匠等候着,过来行礼拜见。县令并未马上走,而是将这次带来的一个郎中和备着的药草留下。姚三娘从行礼中取出些提神醒脑的冰片药丸,分发给工匠等人,众人皆是交口称赞。
153 ? 第一百五十三章
◎筹备◎
姚三娘手里最后还剩下一些, 从怀中取出块丝帕包了,缓步来到李承秉面前,她见李承秉脸色淡淡的, 丝毫没有要接的意思,眉眼耷拉,不由就显出几分可怜来。
陆振见了有些不忍, 伸出手。
姚三娘如蒙大赦般, 将帕子包裹的冰片药丸放在他的掌中, 轻声叮嘱道:“听说里面混沌窒闷,将冰片放在鼻下便可醒神。”
县令一行辞行离去,李承秉带着陈德义极侍卫从甬道入内,山腹之中狭窄难行,空气稀薄, 很快来到坍塌之处,被掩埋的匠人与石雕已被挖出大半, 可禁不住仍有腐臭难闻的气味。几个官员胆战心惊看向李承秉。
陆振将冰片与药丸拿出来,放在鼻下闻了一下,清凉苦辣的味道让头脑也为之一清, 他递了几片过来。李承秉却摆了摆手,叫修陵的官员上前,问死伤工匠如何安抚等事宜,等问明情况一行人离开陵地, 到了外面,陈德义和侍卫几个立即深呼吸几口。
李承秉在山中住了几日,吃住与众人都是一样, 等李承秉带人从五龙山折返, 回到蒲城。城里内外官员见他并无苛责问罪之意, 倒是心安不少。
在驿站休息一晚,第二日县令又派人来请豫王和果毅都尉喝酒。陈德义在心里已憋了好几日,这天逮着空闲,与李承秉说起河东道的事,“殿下怀疑康大都督有异心?”
李承秉道:“康福海以边外异动为由,年年问朝廷索要钱财,在平卢范阳河东三地搜刮盘剥,藏了这么多战马兵器粮草,朝廷里却无人知晓,你是将门出身,这里头藏的是什么用心难道看不出来?”
陈德义几乎整张脸全皱在一起,自从听豫王说了此事,他便跟胸口挂着秤砣似的,格外沉重。垂头思索良久,他才又道:“事关大都督,哪有我说话的余地,陪着殿下来这儿,我便只看皇陵,河东道的事至多能和我父亲说两句。”
李承秉拍了拍他的肩,“我知你难处,如此已是足够。”
陈德义忽地瞪大眼睛,“莫非殿下一早就是想告诉我父亲?”
李承秉但笑不语。
陈德义又是摇头又是叹气,想着自家那老爷子跟着陛下几十年,有从龙之功,豫王这番话明着是说给他听,实则就是要借他的嘴传到老爷子耳里。亏他还苦恼多日,不知该如何处置。
“殿下以后明白说就是了,也省得让我提心吊胆的。”
李承秉笑道:“有些事哪能说那么明白,也就是你仁义,我才多说些,若来的是别人,我还怕吃亏。”
陈德义神色顿时一肃道:“殿下放心,我知道轻重,绝不会让殿下为难。”
李承秉点了点头。
陈德义去了一桩心事,便又聊起别的,“刚才回来,我听有人议论姚三娘,说她与殿下同去五龙山中待了几日……”
这话一出口,便见李承秉脸色微微一沉。
陈德义是知道豫王府后院的情况,除了王妃并无其他妾室,偏外面还有各种传闻,豫王成亲才大半年就主动接了差事离京,瞧着对王妃也就平平。他见那个姚三娘秀外慧中,便多嘴问一句,眼下看豫王脸色,立刻闭上了嘴。
李承秉道:“还说了什么?”
陈德义将听来的那几句风言风语说了,无非就是有人议论姚三娘男装打扮跟随豫王入山之事。本朝男女之间风尚自在,风流韵事也多。
李承秉听完脸色淡淡,不见喜怒。
陈德义又说了些别的,这才回去洗漱收拾,晚上等着喝酒。
傍晚时分,陆振敲门禀报,“县令派了人来,请殿下过去。”
李承秉掸了掸衣裳出门。驿站院子里站着等候的正是姚三娘,她换了一身翠色鲜亮衣裙,衣袂摇曳,身姿娉婷。
往县衙去的路上,姚三娘也和众人一样骑在马上,她提马来到李承秉身旁,道:“殿下此行可还顺利,不知冰片可派上用场?”
李承秉道:“去问问后头便知。”
后面跟着的是陆振与一众侍卫,姚三娘咬了下唇,犹豫片刻,道:“殿下可是听到什么风声?”说着垂眼盯着地面瞧,声音柔软,“我前番行事,全为看顾父亲之故,殿下千万别因那些闲话而厌我。”
李承秉斜睨她一眼,道:“什么闲话?”
姚三娘愣住。
李承秉冷冷一笑道:“县令身边没有得用之人,让姚娘子奔进忙出,既然已如此行事,还怕旁人几句闲言碎语?”
姚三娘脸色忽而青白,不敢去瞧李承秉脸色,渐渐骑得慢了,落到了后面。
到了县衙之中,姚县令在院中设宴,又叫了几个当地耆绅作陪。酒至酣时,便有人壮着胆子道:“姚三娘品貌皆佳,又有贤名,不如到时跟着殿下去长安,也算佳话一桩。”
县令喝得双颊酡红,拿眼去看豫王脸色,嘴角翘起却又强作矜持,“三娘乡野之女,如何高攀得起,做个使唤奴婢兴许还成。”
耆绅几个纷纷说他自谦,又夸三娘如何娴雅。
陈德义左右瞧了瞧,只专心捻菜喝酒。
李承秉看他们一唱一和,淡然自若,等众人说完,他把手里的酒杯往桌上一搁,双目精光闪动,半点没有醉态,“我那位王妃是父皇亲自所指,脾气不好,性情也乖张,找个精明厉害的回去还能应付一二,倘若只是贤惠明理,非被我府里那位欺负不可,倒是害了如此良善的小娘子。”
县令怔在当场,耆绅更是瞠目结舌,再说不出相劝的话来。
陈德义举起酒杯,道:“来,喝酒。”
众人只好跟着t?喝酒。
等着酒尽宴散,姚县令东倒西歪地往内院走,刚进门,姚三娘便脸色焦急地迎上来,喊了一声“父亲”。
姚县令道:“我的儿,这事眼看着是不成了。”他大着舌头将李承秉刚才在席上的话一字不落地转告。
姚三娘听得目瞪口呆,“这……这算什么,竟要精明厉害的?”
姚县令也叹气道:“谁知道呢,为父打听到,豫王妃并非世家大族出身,原也只是个乡野丫头,只是命好被圣上指婚。这次豫王要来,我打点上下,就为你谋个好前程,哪知殿下竟是不要贤惠的,这……这实在荒唐……”
姚三娘跺了跺脚,脸上全是委屈。
姚县令道:“早知如此,殿下刚来的时候就该主动些。这也怪你,那天还不情不愿……”
姚三娘也是懊悔不已,第一回见豫王,他胡子拉渣,满身尘土,她见了心下不喜,只当父亲说什么器宇轩昂全是骗她的。可等豫王收拾干净,再一看,他分明英俊高大,一身男子气概,举手投足皆是贵气。她借机多次接近,又对他言明自己为父亲奔波,既能标明孝心,又能引人怜惜。
这招原本极是稳妥,哪知豫王的心硬的仿佛是块石头,丝毫不为所动。
姚县令道:“这次便算了,为父回头再想想法子,定为你找个长安的归宿。”
姚三娘哭丧着脸,想着豫王这等身份模样,恐她一生都再也难遇上,气恼地掉了两滴眼泪。
李承秉与陈德义从县衙出来。路上陈德义几次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李承秉没好气道。
陈德义这才试探问道:“王妃真有那么凶?”
李承秉哼了一声,道:“还能有假。”说完脸色就有些黑。夜里凉风习习,他揉了把下脸,心道姚三娘这些天使的那些伎俩,便是与前世的肖稚鱼相比也只能算是雕虫小技。那女人若是要讨人喜欢,手段可多着呢。可恨的是,她要是打定主意惹人厌,说话也跟刀子似的,生生要从人心头上剐肉。
想到这儿,他又窜起一肚子气,暗骂一声,眼不见心不烦,既然已经离了长安,何必再去想那个狼心狗肺的女人。
……
范阳雄武城。
康福海站在城墙上,他穿着墨绿色的大翻领胡服,大腹便便,身后跟着一群人,或年轻或壮年,都是一身戎装。其中田浩真的位置靠前,手里捧着个册子,口中正报着:“……骨利良马三百匹,角弓两百,弓韬、箭箙、胡禄三百余……“”
康福海一边听着一边点头,面露喜色,“好,好,你们都用心了。”
身后十余人纷纷应和,有的喊“父亲”“义父”有的称呼“大都督”,亲疏一目了然。
康福海道:“粮草还差些,你们再想想办法,等这几个仓内粮草蓄满,天下还有何事能难倒我。”
田浩真合上册子,笑嘻嘻道:“义父只管放心,这事不难,还有些县城应缴的粮食还没收拢,再催一催就是,不出两月,粮草就能堆满仓库,还能满的溢出来。”
康福海哈哈大笑,道:“你这皮猴儿,只会说些哄我开心的话。”
他所收义子不少,加上亲生儿子,足有十几个孩子。此时见田浩真得了夸奖得意,顿时有几人不满,面面相视,其中一个嗤笑道:“我们辛苦收缴粮草弓箭,风头却让他出了。”
康福海听见这句酸话,扭头看过去,却见说话的正是他的二儿子康庆绪,当即斥道:“此番若不是真儿陪我去长安,恐怕你们都见不着我,你们是兄弟手足,切不可胡言乱语坏了感情,上阵父子兵,为父要打下这大片的疆土,靠的还不是你们。”
田浩真不迭点头,康庆绪也就不说话了。
倒是其他几人捧场,纷纷问何时出兵。
康福海手轻轻摸在墙头,坚硬的砖上传来微凉的触感,他双目微睐,看着平野上四散的战马,却是心情大畅,“原本我是打算再过几年,准备再充足些就可以动手,可听说长安那个老东西病了一场,如今连上朝都费劲,说话也不利索,这是不是老天给我机会?”
身后这群人议论纷纷,此时明显可以看出,有人已听说这个消息,有的却是刚知道。
“长安那老东西早就糊涂透顶,父亲,不必再等几年,给我一路兵马,我当直破长安。”康庆绪双眼冒光,豪气道。
康福海道:“有这份信心不错,但朝廷还有能人,哪有你说的那般容易。”
康庆绪还要再说,康福海摆了摆手,对着角落位置问道:“杨杲,你来说说,现在可是出兵的好时候?”
众人都看过去,杨杲身高腿长,身型健硕,一身英武气,只是言谈举止低调,在康福海麾下倒不惹人眼,此刻被点到名,他不急不忙,想了想这才开口道:“等再征一批粮上来,秋收之时就是出兵的好时机。”
“哦?”康福海招手让他上前,“这是为何,说来听听。”
杨杲道:“一则我们兵强马壮粮草充足,而各地却是旧粮将尽征收新粮的时候,二则如今朝廷还不够乱,若是现在就出兵,未免仓促了些。”
一旁不少人听了都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
康福海却是眼睛微微一亮,“如何不够乱?”
杨杲道:“敢问大都督,不知圣上是如何病的?”
康庆绪不屑道:“瞧不出还是个忠臣,到了这儿还称圣上呢。”
康福海一瞪眼,“刚才我说的全忘了是不是,”转头又对杨杲道,“他年纪还小不懂事,莫与他一般见识。”
杨杲心头怫然不悦,康庆绪比他还大着一岁,脸上却含笑,“大都督言重了。”
康福海笑道:“老皇帝这病说着可不光彩,就是马上风,他瞒得严严实实,以为别人都不知道,连那个骚、货燕国夫人也不舍得惩治,真是色令智昏,叫人笑掉大牙。”
众人听了默然片刻,然后哄然大笑,对远在长安的皇帝极尽嘲讽。
杨杲怔了一下,随即也轻轻摇头,道:“圣上落了病,若是太子有什么动作,只怕这长安城就要热闹了,他们乱如散沙,我们出兵也会更顺畅。”
康福海夸奖道:“好,你不仅武艺了得,这脑子也是灵光。”
众多年轻将领也不甘落后,当即你一言我一语都献策,如何挑拨皇帝与太子关系,又说要给杨忠找麻烦,省得他总盯着河东道不放。
等众人商议完,康福海挑了几条,命人去筹备,已是打定主意要试上一试。公务全安排下去,众人散去,康福海留下两个儿子,亲信随从,田浩真与杨杲几个。
他神色转而肃然,全无刚才那样轻慢傲然的态度,“想要杀我之人还藏在朝廷之中,我怀疑是出自李氏宗族,虽说这些年各地府兵都已是荒废不行,我们起兵还需小心。”
几人都应声答应下来。
康庆绪道:“义父,起兵之时用什么名义?”
康福海摸了摸胡须,不屑道:“不就是争天下,还要找什么名头。”
田浩真道:“历来起兵都要找个由头,汉人不是有句话,叫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嘛。”
康福海沉吟片刻,道:“嘿,原本我还想着等老皇帝不行了,借着齐王或是谁的名头起兵,如今却是不成了,这也容易,就说要诛灭奸臣,杨家祸害朝廷这么久,也该拿来一用了。”
康庆绪当即一击掌道:“父亲这主意好,诛奸佞,杀进长安。”
康福海拍拍他的头,道:“到时给你许个公主。”
康庆绪道:“谁要公主,我可听说那几个公主不安分,再说公主不过一个名头,还是寻些美人有趣些。”
“真是我的儿,贵妃我是早就看中了,其他你自己去找。”
“我可听说豫王妃也是个绝色,”康庆绪道,“父亲不会拦着我吧。”
康福海朗朗笑了几声,只说了一句“随你。”
杨杲束手站在一侧,眼角微抬,不动声色扫了康庆绪一眼。
从城墙下来,康福海又去看了几匹好马,感觉累了才回去休息。
田浩真拉着杨杲去喝酒,道:“杨兄弟,你跟着我来,这次被他们排挤在外,却是委屈你了,我看义父对你颇为倚重,再过几月,起兵的时候必会重用你。出人头地的时候还在后面呢。”
杨杲与他敬酒,连连点头称是。
田浩真道:“若是能打入长安,你我是何等功劳,到时候金银无数,想要什么不可得。你该好好想想,这等功劳,最想要哪样。”
杨杲仰头喝下一杯酒,一双眼沉如深潭,却是没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
前期该铺垫的已经铺垫完了……要开始热闹
154 ? 第一百五十四章
◎出发◎
自从李承秉离开长安, 肖稚鱼过得惬意自在,趁着郭令夫妇还没去襄州前去看姐姐与溪郎两回,闲时与t?齐王妃等人赏花饮乐。
日子过得飞快, 秋日将尽,转眼到了寒衣节。肖稚鱼在肖家与兄姐一起祭祖烧寒衣。肖思齐留下她说话,道:“前两日陛下已传令命华清宫清扫, 应是要过去避寒, 豫王虽不在长安, 你也应在随驾之列,回去就让人收拾准备罢。”
肖稚鱼点了点头,心道:阿兄消息这样灵通,看来是颇得圣上看重。
肖思齐问道:“豫王可曾来过家信?”
肖稚鱼道:“来过两次传信平安。”
肖思齐脸色这才放松了些,道:“我瞧这些日子你是‘鱼入大海, 鸟上青霄’,没有更肆意自在的了, 先前与豫王再有什么不快,隔着这么久也该淡了,写封家书捎去, 说些体贴话儿,这总不能也让我也来教你罢。”
肖稚鱼心道:兄长就是爱操劳,若是告诉他报平安的消息全是陆振叫人送来的,与李承秉半点关系都没有, 恐怕阿兄心中更要放不下。于是她面上只是点头敷衍答应下来。
肖思齐又与她说了一些朝中事。自打皇帝急病过后,近两个月来长安多了不少传言,有说皇帝已打算退位与贵妃颐养天年, 有说太子贤明, 有仁君之风。刚开始还无人在意, 短短几日传言就如雨后春笋传遍长安每个坊市。
太子一向小心谨慎,听到风吹草动已觉得不对劲,这日匆忙赶去宫中在太极殿前跪了两个时辰。还是冯元一见太子脸色苍白,在秋日里竟憋出一身虚汗,不由动了恻隐之心,在皇帝面前劝说,这才饶了太子这一回。太子回去之后便学吴王,称病在府里不出,算起来闭门已有一个多月了。
肖稚鱼记得前世好像并未发生此事,想来是今生改变了太多,朝中局势也变得越发难测。
她暗自唏嘘,想了想道:“太子那阵传言有些蹊跷,倒像有人要背地里生事。”
肖思齐瞧了她一眼,笑道:“能有这份见识,我倒不担心你在宫中会吃亏了。朝廷对太子这事有不少非议,裴相也料定背后有人指使,只等着再看看那些人要做什么。”
兄妹两又说了一阵,肖稚鱼回豫王府,让婢女收拾行礼,果然不出两天,宫中便有人来传话,让她随驾去华清宫。到了十月中,御驾起行,带着百官,与两年前一样,浩浩荡荡一行前往骊山。
肖稚鱼这回住在华清宫中西侧殿阁,与太子吴王居所毗邻。安顿下来之后,各宫都派人送来些东西,皇帝更是命人为豫王妃单独收拾了个池子,以示对豫王的恩宠。一时间,肖稚鱼在华清宫中也是风头无两,宫中女眷谁也及不上。沈霓跟着太子深居简出,又要照看孩子,几乎不曾露过面。
在骊山住了十来日,皇帝用过汤泉,自觉身体又恢复了些,将梨园乐工宫女召来,整日听曲观舞。
这日齐王妃宋常瑜来找肖稚鱼商量前往水悟庵。
“去年冬天去过一趟,在庵里许了愿,如今灵验,恰巧正逢一年之期,也该去还原才是。”
肖稚鱼好奇问她许了什么愿。
宋常瑜眼角眉梢藏不住的喜色,却言辞含糊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肖稚鱼突然明白了什么,朝她腹部看去,冬衣厚重,却是看不出异样,她道:“天寒地冻,走这一趟来回也要四五日,你身子可撑得住?”
宋常瑜道:“调养身子快两年了,未曾犯过心疾,你不知道,我原先已不敢奢念,可如今老天垂怜,能让我有这样的福份,若是不去供柱香添些香油,心中实在难安,趁着还没下雪,路上多备些软褥手炉,来去快些,四日就足够了。”
说着她又轻叹一声,皇帝的疑心比身上的病症还重几分,这回来骊山,太子低调,几位皇子也都老老实实,不敢做任何出格之事。因此宋常瑜去水悟庵这趟,齐王却是不能作陪。
肖稚鱼想着骊山上风景看得差不多,汤泉也不能每日用,便主动提议陪她一同去。宋常瑜拉着她的手,道:“客气话我也不多说了,全记在心里。水悟庵极是灵验,你这回去了也好好许个愿。”
第二日一早,肖稚鱼和宋常瑜去见贵妃,将去水悟庵的事说了。贵妃问了几句,见她们已准备妥当,也就没劝什么,只嘱咐天寒路上小心些,便放她们去了。
肖稚鱼带着景春巧儿几个婢女来到宫外,早有几辆马车与几十个侍卫侯着,为首之人腰背挺直,浓眉大眼,正是齐王心腹近卫高衍。
宋常瑜从马车掀开车帘,招呼道:“就等着你呢,快上来吧。”
肖稚鱼上了马车,里面铺了一层毛毡,四面皆放着锦缎软垫,宋常瑜倚垫而坐,身上搭着一张厚毛皮子,厢内还摆放着一张几子,角落有食盒和手炉等物。
肖稚鱼坐在另一头,婢女立刻倒了一杯热茶奉上。
宋常瑜道:“快暖暖身子,等会儿路上还长着呢。”
肖稚鱼慢慢将茶喝了,身上暖融融的,与宋常瑜说笑两句。高衍在外问过一声,便喝令起行。马车缓缓动起来,才刚走出一段,后面突然有人喊停。
只听踏踏马蹄声从后面追来,惠安的声音突然在车外响起:“听说两位嫂嫂要去水悟庵,我早就想去庵中一观千人观经图,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正巧和两位嫂嫂一起去,路上也好做个伴。”
肖稚鱼掀起帘子,朝外一望,只见一旁马车里,惠安公主露着脸也正瞧着这里。
宋常瑜脸上略有为难,可惠安公主又说刚与贵妃说过此事,宋常瑜便只能答应下来。
惠安公主笑道:“早就想和两位嫂嫂亲近,先前说话的机会少,这回也好叫两位嫂嫂知道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见她脸上含笑,说话也含着亲热劲。
肖稚鱼与宋常瑜面面相视,都觉得意外。
155 ? 第一百五十五章
◎撞上◎
惠安带着两辆马车, 婢女仆从几个,另有侍卫十余人,跟在高衍等人后头, 拱卫着马车。
惠安又伸长脖子看了一眼,见肖稚鱼与宋常瑜在车里已坐不下,这才作罢, 转头让婢女拿了一盒子糕点送过来, 说让两位王妃路上尝个味儿解闷。
因半路多出人来, 一行人耽误片刻,重又出发。
宋常瑜抿着唇笑了一下,道:“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肖稚鱼心领神会,惠安一向心高气傲,从前对着她们两个态度平平, 还从未像今天这般殷勤周到。
宋常瑜又道:“惠安一直与太子妃交好,这些日子太子府处境艰难, 她便入观清修去了。这回出来突然转了性子,要与我们同去,是打着左右逢源的主意呢。”
肖稚鱼早知惠安是什么样人——喜欢捧高踩低, 无利不起早。她道:“变得也太快了,刚才看她笑我都有些心慌。”
宋常瑜扑哧笑道:“左右不过四天,随她去罢。”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马车上了山路, 摇摇晃晃,宋常瑜犯恶心,喝了一碗温着的药汤便闭目养神起来。
一路无事, 并无耽搁, 酉时三刻到了王顺山下。
水悟庵内灯火通明, 庵主带着一众比丘尼在门前相迎。将肖稚鱼宋常瑜与惠安公主请入庵中。原先齐王侍卫来告知的时候并未提及惠安公主。庵里又赶紧收拾出几间客堂。这一天舟车劳顿,简单用过饭,肖稚鱼三人便各自回屋休息。
山间清冷,幸而庵中早有准备,堂屋添了火盆,屋中暖融。
一夜安睡。
第二日一早,宋常瑜便起来听庵主诵径早课,又添香油钱。
肖稚鱼叫景春拿钱,宋常瑜笑道:“你那份我一起给了,快来诚心拜一拜再许愿。”
肖稚鱼是来作陪的,也未想过要许什么愿,可是看宋常瑜拳拳盛意,她便取了香,在菩萨座前叩拜闭目许愿。这时殿外传来惠安的声音,“七嫂如此诚心,想是菩萨垂怜,定会让你如愿的。”
肖稚鱼笑笑,头也不回道:“那就承公主吉言了。”
惠安起的稍晚,刚才问了婢女,知道她们两个一早就来听庵主说经。她出家入道,对佛经没有兴趣,梳妆打扮又磨蹭了一会儿,见肖稚鱼与宋常瑜一直未回,便来看看情况。她缓步走进殿中,见大殿内菩萨相庄严慈悲,神色不由也严肃了几分,来到肖宋两人身旁,道:“听说这山后有一道灵泉,取水烧茶别有风味,不如现在就叫人去取水来尝尝。”
两个年长的比丘尼拿着厚厚一沓纸进殿,听到这话笑着道:“送去客堂的热茶都是灵泉水泡的。”
婢女将纸卷接了过来,宋常瑜叫人去取笔墨。
惠安道:“莫非是要抄经?”
宋常瑜点头。惠安道:“抄写经文也不急在一时,我看此处景色着实不错,不如先出去赏景品茗,等午后歇息过后再来抄写正好。”
这话说的并没有错,肖稚鱼却是不耐烦与她周旋t?,将纸拿了一半过来,道:“心诚为上,还是先抄了经再赏玩不迟。”
宋常瑜也附和两句。
大殿一层已摆放着书案蒲团,婢女铺纸磨膜,肖稚鱼与宋常瑜各坐一头,提笔抄经文。
惠安陪坐片刻,见两人专心致志,也不说笑,倍感无趣,她也不是耐得住清净的性子,说了句出去转转,起身带着婢女走了。
走出大殿,她扭头回看一眼,暗骂:装模作样。
她这一趟出来,一则在骊山住的有些腻烦,二则皇帝因长安流言对太子越发打压,惠安自幼长在宫中,知道她这位父皇性子何等凉薄,眼看太子之位未必安稳,她便又心思活泛起来,趁着这回出来也与豫齐两位王妃套套近乎。将来哪个得造化,谁能预料?
可她对肖稚鱼和宋常瑜实在不喜欢,就算勉强去凑趣,也说不到一块去。
惠安出来在庵中转了一圈,也没回大殿,叫婢女热了酒,拿些糕点,吃喝过后又睡了一觉,醒来已到申时。她重新梳妆打扮,穿一身鲜亮衣裳,从屋里出来,从庵后院子穿过,忽听见马蹄声急奔而来,停在院后小门。两个骑士下马向看门的尼姑道:“听说庵中有灵泉水,我家主人想讨要一些,不知可行个方便?”
看门的比丘尼面露难色,道:“庵中有贵人在,这几日不接待外客,还是过些日子再来吧。”
两个骑士面露难色,又拿出两串钱来,要塞给尼姑,尼姑双手合什,后退一步摇头不允。
惠安公主看了个热闹,左右无事,让婢女去问明情况。不一会儿,婢女便回来禀道:“听说是河东来的商队。”
惠安知道有不少商贾往来河东,所贩货物还有来自外族的,她正觉得山中太过清净,闻言便生出些兴趣,让婢女去和尼姑说一声,送他们些清泉水,让商队的人明天拿些珍奇货来瞧瞧。
公主之命,尼姑不敢违背,很快便用水囊装了一袋拿出去给骑士,又将公主的话转述。两个骑士上马飞奔离去,很快就到了离水悟庵五里不到的村庄。他们两个进了其中一家农户家中,只见小院前后皆有人看守,两人进门,对着居中而坐身材微胖的青年跪了,将刚才的事说了一遍。
“惠安公主,豫王妃,齐王妃,都在这个庵堂里?”微胖青年原本无精打采,此时却睁大了眼。此人就是康福海的二儿子——康庆绪。
原来皇帝经不住裴相与杨忠两个相劝,下旨将康福海儿子召来骊山,要为其指婚。等婚事定下,依裴相的意思,到时将康福海也叫回京,看其是否真有反意。康福海已有起兵谋反的打算,为蒙蔽朝廷,只能先让儿子走这一趟。
康庆绪知道此行有危险,带了三百精锐卫士离开范阳,路上走走歇歇,磨蹭大半个月,前两日到王顺山。昨日入夜之时,有侍卫护送马车进了水悟庵,也被他们看在眼里。
康庆绪派人去打探消息,没想到竟是意外之喜。他扭头朝一旁看去,道:“杨杲,你不是齐王府出来的?可认得人?”
156 ? 第一百五十六章
◎逃◎
杨杲听见“豫王妃”时眉梢一动, 心中默默计较,听康庆绪如此问,便道:“昨天晚上远远看了一眼, 领头侍卫就是齐王心腹高衍。”
康庆绪抚掌笑道:“如此便是没错了。”说完夸奖两个骑士,又赏赐若干钱财,让一旁侍卫皆眼馋不已。
康庆绪将杨杲叫到农家屋子里, 开口道:“若非平卢秋收不利, 粮草筹备不齐, 早半个月前父亲就该起兵了。如今耽误战机。偏老皇帝儿听信杨忠裴少良等人的撺掇,下旨让我入京,若父亲不放我来,倒显得心虚,”他说到此处, 顿了顿,又道, “可等我到了长安,父亲挥兵起事……皇帝老儿能绕我性命?”
他此时已全无刚才在院中赏赐时的豪放姿态,满面阴沉。
杨杲道:“或许大都督另有准备。”
康庆绪在屋中来回踱了两步, 道:“你救过我父亲一回,却跟我走这一趟,凶险自不必说,心中可有怨恨?”
杨杲忙躬身抱拳道:“我受大都督重用又拿了丰厚赏赐, 唯有感恩戴德……”
话还没说完就被康庆绪打断道:“行了行了,这些日子我也瞧出来,你才干不差, 只缺些机缘。既然咱们现在已到了这儿, 不如干脆做些事出来, 你不是说齐王夫妻情深,趁这次绑了齐王妃,逼着齐王与我们商量,就算他不肯,两位王妃一位公主被我们掳走,也足够皇帝老儿面前乱一阵的,我们这就回范阳去。”
杨杲闻言皱起眉头,沉思不语。
康庆绪道:“杨兄,你我现在同坐一条船,若不狠些,为自己多谋算,只怕也落不着好。”
杨杲知道他一路走得磨磨蹭蹭,实际上是不想去长安,如今逮着这样的机会,胁迫齐王倒还是其次,他是想尽快找个由头折返范阳,顺便还能逼着大都督尽快起兵。可谓一石三鸟。
“要带着王妃公主回去,一路上诸多县镇要过。”杨杲道。
“也不算什么难事,我们一路过来,可见过像样点的兵马?天下承平已久,各镇关不知兵事,土鸡瓦狗罢了。真有人阻拦,我带着的侍卫足可以一挡百,冲过去便是,再说王妃公主来这儿肯定是要住几天的,我们手脚干净些,等皇帝老儿发觉,我们早已远走了。”
杨杲心思何等灵活,早在康庆绪提议时就已经将前后都想到了,此举虽然莽撞,但也并非不可行。离开范阳之时,他查看过雄武城内筹备的情况,知道起兵就在近日,若他什么都不做,老实跟着康庆绪去长安,那才是死路一条。
又想着如今在水悟庵里的人,他心里微微一动,对康庆绪郑重行了一礼道:“全听二公子的。”
“好,我就知你是有决断之人,”康庆绪郎朗笑了两声,道,“听说豫王妃是个少见的美人?”
杨杲道:“我在长安时见过两回,脸是长得不错,可年岁尚小,远不及贵妃婀娜多姿。”
康庆绪咂了咂嘴,不无惋惜,“光有脸可不成,女人还是要有些风情身姿才美,难怪豫王对亲事也并不上心。”他说着走出屋子,将侍卫叫来,布置一番。
肖稚鱼在寺中住了两晚,白天大半时间都在礼佛抄经,午后在庵外转了一圈,山间幽静,别有一番野趣。惠安先前还堆着笑脸凑上来,可见肖宋两人埋头抄经,很快躲了开去,带着婢女仆四处走动游玩。
这日肖稚鱼又陪着宋常瑜抄了小半日的经文,到了傍晚,用过斋饭,她手腕还有些酸胀,便不再继续抄经,走出堂屋在院子散步。
景春抬起脸看了看昏沉的天色道:“今日天黑的比前两日都早,看着是要下雪,我去问人再要些炭来。”说着便去找庵中管事的比丘尼。
肖稚鱼又走了几步,只觉得手炉渐渐冷乐,转身要回屋。这时忽听见院外隐隐有女子呵斥声传来“怎么现在才来……”
一旁婢女笑道:“是惠安公主身边的人,听说一整日都在等着商队送东西来。”
肖稚鱼好奇问什么商队。
婢女道:“我也是倒茶的时候听到一两句,说是就在山下村子里住着,也不知是卖什么的。”
肖稚鱼道:“这倒是奇怪,行商都走大路,怎么往这么僻静的地方来了?”
惠安身边婢女听说商队来人已到了庵外,便匆匆赶来。看门的尼姑没开门,犹豫道:“天色已晚,庵中实是不便,不如等明日再说?”
“公主等了一整日,还是我来问问,”婢女不耐烦对尼姑道,转头对着门外喊,“昨日答应的好好的,怎么现在才来,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
趁着暮色沉沉,侍卫早已埋伏在庵门两侧。
昨日来过的侍卫道:“我家主人知道贵客身份尊贵,这才挑了许久的货,都是稀罕物件,长安也见不到。”
婢女心道惠安最好名贵奢华之物,道:“我家公主什么样好东西没见过,若是你们选些寻常东西来敷衍,仔细等会儿受罚。”又去叫尼姑开门。
尼姑不敢说什么,将门栓打开。
木门咯吱一声响,打开少许,尼姑朝外望,只见周围一片黑漆漆的,却有几道银光闪过。她瞪大眼,还没叫出声,已经被侍卫一刀劈翻。
站在门前婢女还没反应过来,被为首侍卫扼住脖子捂住嘴。黑衣侍卫如潮水涌了进来,贴着墙根行走,很快往其他院落去。婢女何曾见过这样的场景,吓得险些尿裤子,这时听侍卫问:“齐王妃,豫王妃和公主住在哪里,你一一指方向给我。”
婢女抖如筛糠。只见这时有个身形微胖的男子来到面前,一双深目,鹰钩鼻,对着侍卫点了下头。侍卫将刀提起,对婢女t?冷笑:“既不愿说,这就让你尽忠。”
婢女忙抬起手,向齐王妃与豫王妃所住的院子指去,见众人皆凶神恶煞地看着她,最后朝惠安的位置一点,侍卫又一一和她确认哪个院子住的是谁。
“没撒谎吧?”
婢女被捂着嘴,眼泪糊了脸,无声摇头,她蓦然瞪大眼,银光在她眼前落下。
侍卫将尸体扔开,康庆绪想了想,大步朝齐王妃所住院落走去。
杨杲道:“兵贵神速,我们还是分开行事。”
康庆绪答应下来。
侍卫兵分几路,直扑向庵堂后院。
肖稚鱼回到屋里休息,婢女拿了手炉出去。不远处有尖叫声传来,又戛然而止。肖稚鱼猛然一惊,站起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子看向外面,院子里点着几盏灯,其余地方都是黑暗一片。
肖稚鱼心里忽生不详,披上外衣,推门走出去。客堂院子里静悄悄的,她左右看了看,辨认方向朝茶水间走去,还没走到门口,就见有尼姑端着一壶茶出来。肖稚鱼松了口气,正要叫她,这时忽然见廊下窜出个人来,手持长刀,看也不看,一刀从背后将尼姑砍死,茶壶杯盏碎了一地。
肖稚鱼瞪大眼,忙贴在墙边,幸而她所站的位置正处在阴影处,刚才钗环又尽数都卸了,那人并未发现她。
“将这里看住,莫让人逃了,主人说,光头的尼姑和男的都可以杀了,其余人先留着命。”
应声的足有十几人。
肖稚鱼心凉了半截,等这些人商量好留下几个守门,又走了几个,她趁无人注意,往后悄悄退了,并不敢回客堂,而是从往院子方向走。外面的声音渐渐大起来,有厮杀呼喝声,还有仆从婢女凄厉叫喊。
肖稚鱼心跳如雷,躲在一块山石后。仔细听动静,先前还有齐王府侍卫临危示警的声音,此时却已经听不见了,厮杀声音也弱了下去。她前世经历过几回兵祸,知道若是侍卫占了上风,此时定会有人来报,只能说眼下情况不容乐观。
肖稚鱼暗骂一声,佛门之地居然也有这样的凶险。
此时也不容她多想,先保住性命要紧。
只听得堂屋里似乎有凌乱的脚步声,还有人问:“人呢?”过了片刻还有人道:“找。”
肖稚鱼心知此处也不能久藏,她忽然想到一处,正是白天走过的墙边,破损好大一块,庵中尼姑不会修葺,打算过了年关再找人来。肖稚鱼深深呼吸两下,摸黑辨认出方向,顺着墙根找去。
院子里已有人举着火把在搜索。
她心悬起,想着刚才听见这些贼人的说话,杀光头尼姑与侍卫,难道他们已知道庵里住着的是谁。若是一般贼寇,既然知道住着两位王妃和一位公主,又怎敢冒着死罪闯进来。
肖稚鱼越想越是心惊,幸好此时已摸到墙角破洞,她忙趴下身体,试了一试,洞口低矮,却是难以通行。
紧急关头,肖稚鱼咬紧牙关,伸脚狠狠踢在墙洞上,只听一声闷响,两块墙石落下。她大喜过望,连忙将落下的碎石挪开,整个人趴在地上,也顾不得脏污,手脚并用,爬出墙外。
墙外是后花园。
【📢作者有话说】
昨天的一更补上,晚上还有一更
157 ? 第一百五十七章
◎雪◎
天色渐暗之时, 康庆绪带着人闯入水悟庵中,开始还能掩藏动静,进入后院遇到巡查的侍卫, 两厢厮杀起来,惊动了客堂。庵主带着几个比丘尼出来查看,见着大批杀进来的人, 惊叫连连, 四处逃散。
高衍带着三十余个王府亲兵, 与来人拼杀在一处,他眼角余光一扫,见庵堂前后门都有人围堵,来人数量几倍于己。他顿时心惊,眼见侍卫不断被来人砍杀, 怒火上涌之时他立刻便有了决断。命几人暂抵一阵,他带着十来个亲卫直奔庵前大殿。
齐王妃晚饭之后仍在殿中抄经, 歹人团团围住客堂后院,去大殿查看的却只寥寥几人。高衍带人闯进入大殿,喊了两声“王妃”, 只见供案幡布抖动,齐王妃宋常瑜与仆妇从案下爬了出来。
高衍松了口气,道:“王妃快随我离开此处。”
宋常瑜面色发白,“外面来了多少人?可是匪盗?”
高衍摇了摇头, 来人训练有素绝非寻常匪盗,再说匪盗图财,也不会特意往庵堂来。他并未明说, 只是道:“歹人凶狠, 王妃先随我走, 去下山去县中调兵再来将他们一网打尽。”
宋常瑜连连点头,道了声“好”,随即脸色一变道:“豫王妃在哪里?快去救她。”
高衍面露难色,道:“豫王妃在客堂厢房,现在……歹人太多,还是等我们突围之后再想办法营救。”
宋常瑜红了眼圈,泪水滚落。
高衍却不再多说,让侍卫将宋常瑜护在当中,往殿外走去。他紧紧握着刀柄,想着出行前齐王的吩咐,王妃有了身子,豫王妃对齐王府有恩情,若今夜歹人少一些,他也愿拼死搏杀去救豫王妃,可如今剩下的侍卫也只十余人,再难救人,他叹了口气,将杂念抛之脑后,还是保住王妃最为紧要。
出了殿,有两个侍卫指着后院角落说马就在那里。高衍命人去牵马,途中遇敌又死了四个侍卫,这才将马牵出几匹,高衍咬牙,口中道“王妃得罪了”,一手扶王妃上马,他带着七八名侍卫抢杀出一条血路,夺门而逃。背后有箭矢破空声,又有侍卫中箭摔下马。高衍回头看了一眼,目眦欲裂,心底却更生出惊惧。这般距离能射中,弓箭绝非民间所有。
他呼喝一声,左突右走,借着山间地势,渐渐将身后追杀的声音抛远了。
此时康庆绪瞪红了一双眼,狠狠一脚将齐王妃客堂中的长榻踢翻。刚才进屋见床铺齐整,门外只有一个婢女看着,他就察觉不对,等抓人来一问,才知齐王妃还在前面大殿里,再派人去抓已是晚了。康庆绪不由大怒,庵堂满地都是尼姑与侍卫尸体,就是有受伤未死的,刚才也已经被河东侍卫补刀。
浓郁腥臭的血味弥漫开,康庆绪却无半点不适,他瞪着众侍卫道:“逃了一个,还有两个呢?区区几个娘们,你们还能让人跑了?”
正说着,就听见外面有女子尖锐的声音响起,“放肆,你们知我是何人,不怕株连九族?”
康庆绪冷笑一声,命人将人带进来。
侍卫也没有为难惠安公主,当着她的面杀了个婢女,惠安吓得面色惨白,可观察片刻,见这些凶神恶煞的侍卫并未对她动手,便又立刻叫嚷起来。
等侍卫将她带到康庆绪面前。
惠安上下打量他,狐疑道:“胡……你是何人?”
康庆绪头发卷曲,五官深刻,与中原人有着明显区别,听惠安脱口而出那个“胡”字,他冷笑连连,道:“公主好大的脾气,到了现在还不忘耍威风。”
惠安脸色难看至极,她也并非蠢人,惊吓过后已经恢复些冷静,眼里全是不敢置信,“你……你是范阳来的?”
“公主聪明。”
惠安身子一抖,道:“我对大都督一向尊敬,此事莫非有什么误会,快放我回去,不然父皇怪罪下来,只怕你也要受康大都督责罚。”她故意将后果说得轻一些,以做蒙蔽。
康庆绪却大笑起来,道:“其实公主说得不错,这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只是我如今已不怕了,公主殿下可知为何?”
惠安不敢与他对视,更不敢接这话。
康庆绪目光从她头上到脚上细细看了一圈,惠安一张脸艳若桃李身段也玲珑有致,是个美人,若非此时吓得太过,应是极妩媚有风情的。康庆绪笑了一声,道:“公主难道猜不到是为何,当然是……反了。”
听到最后这两字,惠安身体站立不稳,险些栽倒。
康庆绪欣赏似的看了她片刻,挥手让人将她又带下去。此时河东侍卫已经全手持火把,在庵堂中大肆搜寻,没一会儿,那些躲在院子里,山石后的婢女仆从都被捉了出来。景春也在其中,惠安带来的仆从害怕,将她指了出来。
康庆绪大步走过来,踢了她一脚,道:“豫王妃躲在何处?”
景春摇头道“不知”。
侍卫将刀架在她的脖子上,锋利的刀刃在皮肤上划出一道血口。景春浑身颤抖,不住摇头。
有侍卫过来,在康庆绪耳边道:“杨校尉说,齐王妃逃了出去,对我们不利,还请二公子决定,是追上去,还是赶紧撤?”
康庆绪脸色沉了下来,道:“他人呢?”
侍卫又道:“杨校尉带着人正在各处搜,他说二公子可以先撤一步,他留下断后。”
康庆绪怒道:“十拿九稳的事,居然让一个跑了,一个不知所踪,真是笑话。”
他拔出腰间佩刀,对着桌案长榻一顿劈砍,发泄一通火气后,他道:“给杨杲留五十t?人,其余人跟我走。”
众侍卫应和一声,将惠安公主和几个婢女押上,其余仆从直接砍了。此时庵主也被人绑在后院,她紧闭双目,听见侍卫杀人,她忽然睁开眼,目光直直落在康庆绪身上:“阿弥陀佛,杀业果报。”
康庆绪狞笑,拔刀挥下。
寒风泠冽,一阵刮过,忽然下起雪沫子,飘飘洒洒进入庵中,落在大雄宝殿的瓦片和地面的鲜血上。
158 ? 第一百五十八章
◎井◎
雪沫子下了一阵, 又细又密,落在身上像染了一层白色的粘毛,寒意透过衣裳直往身体里钻。肖稚鱼借着山石树枝掩映下, 躲躲藏藏,找到了庵堂的外墙。可水悟庵为防盗贼,外墙高耸, 难以攀越, 且靠近墙边并任何树木可以借势, 她四下一顾,心头不仅一紧。
此时只听你墙外有马蹄声不断,应是来人已围住庵堂。便是她能找着什么翻墙出去,也要落入包围之中。
肖稚鱼身上冷得几乎快要麻木,冷风刮在身上如刀一般。她转过身, 正要另寻他法,却只见不远处有火把在往此处靠近, 火光点点,几乎快要练成一片,刺地她眼睛微微些生疼。
肖稚鱼又转了方向, 往花园另一头走去,可她折腾半宿,身上力气早就用完,全靠一股求生意念支撑着。外有包围, 内有追兵,根本已无路可逃。
她拢紧衣裳,抬头望了一眼漆黑苍穹, 心中涌起的却是一种无可奈何。
前世也曾面临过死境, 她清楚世事无常, 人力有穷。今生她殚精竭虑为自己为兄姐谋划,可哪知,眼看着已经能摆脱前世的悲惨命运,老天却又如此讽刺的将她陷入到眼下的死局中。
肖稚鱼轻轻吐了口气,不禁又冷笑了一声。
背后火把的光亮越来越近,那些人已在花园中搜索起来。
肖稚鱼穿过几株松柏,看见一块巨大的山石,石旁有一口井,她不由一怔,随即便想到,这就是水悟庵的灵泉水,据闻山上有灵泉,因地势险峻难以取水,有比丘尼困于山间险些饿死之时饮灵泉水而活了下来,后来便在山脚建水悟庵,定脉凿井,这口灵泉水便也随着庵堂扬名。
肖稚鱼盯着井口看了片刻,忽然生出个念头,眼下别无选择,也只能侥幸一搏了。
她来到井边,将木桶从井绳上解开,绳索粗糙,磨破了指头,肖稚鱼手早冻得僵了,也不觉疼痛,她将木桶扔进井中,发出一声入水的闷响,幸而并未传远。她将井绳缠在腰上,系紧之后便爬上井沿,一手抓着井绳,一手攀着井壁往下爬。
可井沿内壁湿滑不已,使不上力。肖稚鱼猛然往下坠,身体撞在壁上,腰间被井绳勒住,这才停下。
她头昏眼花,浑身疼痛,腰更是被勒得仿佛要断开似的。只有咬紧牙关,才将剧痛忍了过去,裙摆衣袖垂下,浸在水中,沉甸甸仿佛灌了铅似的。
肖稚鱼抬头望向上方,只见井口一方天地,微弱地透进些光,照的井壁内一层湿润的银光。
河东侍卫高举火把,深入后花园中,晃动的火光越靠越近。
肖稚鱼无暇多想,尽力将身子紧贴井壁。片刻过后,就看见火光在井口一晃而过。
河东侍卫几个粗粗一扫花园,并未发现人影。倒是有人看见井绳垂直系在轱辘上,特意过去看了一眼,火把向井内照了一下,内部幽深,什么都看不见。
杨杲走了过来,摆了摆手,让人继续往另一侧尼姑所住的内堂去搜。
侍卫们快步离去。
井口来来去去徘徊好些人,也有人往井中张望,肖稚鱼吓得屏住呼吸,心跳如雷。等了片刻,这些人才撤走。火光也暗了下去。她还不敢动弹,手贴在壁上,手指抠在砖石缝隙之中。
井中恢复一片黑暗,只有头顶一层幽光和零星飘落的雪花。她盯着井口看着,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等了许久也不见有其他声音,雪却渐渐大了,密密扎扎,如扯絮似的。肖稚鱼稍稍松了口气,身上又疼又冷,她缓慢地抬手,抓住井绳。还没使力,头顶传来低沉的一声笑:“豫王妃好耐得住性子。”
肖稚鱼悚然一惊。
井绳忽然被大力拉起。
猝不及防的,肖稚鱼被绳索吊起,身上被勒得生疼,她却一声不吭,直至到了井沿,一双大手如鹰爪似的扣住她的肩膀,将她拽出井口。
肖稚鱼睁大眼睛,对上一张俊朗周正的面孔——杨杲。
是他?
杨杲方才猜到井中藏人,熄灭火把,站着等了许久,直到井绳微微一下抖动,将他的心也牵了一下,马上将人从井中拖了出来。她身上湿了大半,冻得面色苍白,却难掩丽色,眼角一层湿润的水光,这一刻睫毛颤动,顺着白玉似的脸庞滑落下来。
瞧着是如此可怜,杨杲恍惚觉得她看过来的这一眼,在他心上狠狠挠了一下。
出神片刻,直到肖稚鱼往后退了半步,他这才道:“王妃何必如此害怕,井底湿寒,真要弄出个好歹可怎么办?”
肖稚鱼暗骂黄鼠狼给鸡拜年,她张嘴吐出一口薄薄的白雾,声音沙哑,“你怎么在这儿?”
杨杲并不回答,伸手直接去解她腰间的绳索。
肖稚鱼避之不及,只是身上衣裳湿大半,她几乎动弹不了。伸手要去挡,杨杲却极为大胆地捉住她的手,低头看了一眼,道:“这些粗活可不适合王妃这样娇滴滴的人来做。”
说着三下五除二将粗绳从肖稚鱼腰间解开,扔到一旁。
肖稚鱼手脚僵硬,皱着眉不说话,心中百般念头闪过,杨杲跟着康福海去了河东,怎突然出现在水悟庵里。想着他们刚才杀人的模样,她不由抽了口气,如此肆无忌惮,莫非是康福海要反了?
这可比记忆中早了四年,肖稚鱼不敢置信地怔在原地。
杨杲瞧着她脸上闪过的无措,却是笑了一下,越发怜爱起来。见她一身湿衣,他毫不犹豫将她披风扯开。
肖稚鱼吓得面色惨白,捂着领口要躲,却杨杲拉住,他单手解开自己的大氅,将她团团裹住。
大氅内暖烘烘的,但身上衣裳湿冷,肖稚鱼不由身子颤抖,他拍了拍她的背,姿势几乎将她环在怀里,“王妃是聪明人,该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
这时有侍卫举着火把跑了过来,见杨杲在井旁抱着个女人,不由一怔,随即禀报道:“二公子已带着人下山了,刚才在尼姑内舍里又抓出个婢女,说是豫王妃身边服侍的,不知该如何处置?”
肖稚鱼动了一动,被杨杲双臂牢牢禁锢住。
他低头见她脸上露出哀求之色,心下微微一动。想起两人初遇之时,他只是广州驿站的一个仆从,见她的第一眼,不由惊叹世上竟有如此美貌的小娘子,一颦一笑皆如画一般。只是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对他似乎无端就藏有一股恶意。
杨杲在市井俗世摸爬滚打多年,早练得一双利眼,就算掩饰的再好,他也有种犀利的直觉。这小娘子对他可并不友善。可眼下见如此可怜,就在他的怀里,还需要依仗着他。
杨杲只觉得这般滋味难以言喻,让他整个人都亢奋起来。
他抬起手,将肖稚鱼头上的雪花挑走,在她耳边轻声道:“不要露馅了。”
杨杲将人从井口拉出来,就在想如何将她带走。若是将她豫王妃的身份直接暴露人前,引人非议不说,也容易招惹是非。康庆绪和他那个大都督父亲一样,都是色中饿鬼,见了这样的美人岂能放过。他杨杲是谋求官职权势,又不是真要忠心伺主。别的美人也就算了,肖稚鱼他可舍不得交出去。
他扭头看向侍卫,脸色肃然,道:“正好,我这儿也捉到个婢女,你先把人带过来。”
侍卫抬起头,杨杲转过身,将肖稚鱼挡在身后,双目精光闪烁,看着侍卫。
侍卫重又低下头,领命而去。
不一会儿就有人押着个婢女过来,脸上红肿了一块,满脸泪水。她惊惶四顾,忽然看到肖稚鱼,身子一颤,呆立不动。
杨杲怕她叫人,冷着脸,指着肖稚鱼,对婢女道:“你过来认一认,她是不是也跟在豫王妃身边伺候?”
肖稚鱼看过去,原来被侍卫擒住的婢女是巧儿。
巧儿眼泪唰的往下掉,她一贯是机灵懂事的,只怔了怔便立刻明白过来,虽不知杨杲为何这么说,也只顺着他的话头,不住点头,呜咽道:“正是。”
杨杲问侍卫道:“还有没有找着其他的?”
侍卫摇头,“就差挖地三尺,就没见着豫王妃的影。”
这时其他搜寻的侍卫也纷纷朝这儿来。他们都是范阳大都督府训练的精锐之师,这回被康庆绪选出带了出来,一路过来,对杨杲的为人处事倒也信服。此时康庆绪已先走了,剩下的人都听从t?杨杲之命。
杨杲心想,既然齐王妃已经逃脱,水悟庵的消息瞒不住,让康庆绪在前面吸引注意,他却是不能再凑过去,还不如分开行事,趁早赶往河东道。大都督许诺他护送康庆绪一路,回去便能单独领一路兵。
杨杲倒并非对康福海承诺如此信任,他只是心里清楚,造反之初,上下军心最是重要,只要他能回到范阳,康福海绝不会当着众将领的面毁诺。
他既已决定不与康庆绪同行,便故意拖延,吩咐左右:“再将客堂内舍再搜一遍,不可漏过一处。”
众侍卫散去,杨杲在巧儿惊骇的目光中,将肖稚鱼横抱起来,大步往院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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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还有一更
159 ? 第一百五十九章
◎下山◎
杨杲将肖稚鱼抱进内院, 踢开紧靠门侧的屋子,这原是看门尼姑所住,里面只有一张床, 水盆衣架等物,十分清贫简陋。
杨杲将肖稚鱼放到床上,她立刻往里缩去, 脸上全是戒备。杨杲瞧她如此模样却觉得有趣似的, 定定看着, 巧儿这时走了过来,期期艾艾地开口:“壮,壮士,饶了我们性命吧,日后结草衔环定不忘报。”
杨杲并不看她, 只是对肖稚鱼道:“仆随主,你带出来的人, 都要比别人滑头。”
肖稚鱼道:“主仆未必相合,齐王府待你不薄,你如今却带着人来害齐王妃, 狼心狗肺。”
杨杲面色微变,只是这话虽刺耳,但此时肖稚鱼说话却没什么力气,听着有些软绵。他道:“齐王妃早被高衍带着人拼死救出去了, 也就你被留了下来,还要靠我这狼心狗肺的人护着。”
肖稚鱼紧抿着唇,撇过头去。暗道:方才听他们说康庆绪先走一步, 还当他已得手, 原来齐王妃先逃了出去, 也是万幸。
杨杲站起身道:“我去给你拿身衣裳。”
等杨杲离开,巧儿栓上门,坐到床边,紧张地检查肖稚鱼身体,解开大氅,见里面衣服全湿了,巧儿大惊,“天寒地冻王妃怎么穿这一身,还是赶紧脱下来,小心寒气伤身。”说着便要去脱肖稚鱼的湿衣裳。
肖稚鱼拉住巧儿,摸了摸她的脸,“不急,等来了衣裳再换,你脸上是谁打的?刚才藏在哪儿?”
巧儿红着眼圈,替肖稚鱼搓着手,手里摸着的仿佛冰块一般,她缓缓道:“我去庖屋打水,烧水的尼姑不在,在那等好一会儿,突然听见有人喊杀人,我跟着几个尼姑跑,躲在内舍,那些杀神闯进来见着人就拖走,我躲在木箱里,刚才也被抓出来。”说着巧儿眼泪啪啦啪啦往下掉着,“菩萨保佑,幸而王妃没事……”
巧儿抱着肖稚鱼狠狠哭了一场,一抬头见肖稚鱼脸色镇定,不好意思地擦着眼泪,心道:王妃与我差不多大,今晚遭逢大难,却仍是镇定自若,这份养气功夫真是少见。
巧儿刚要问肖稚鱼为何身上全湿了,还没开口,敲门声传来,她起身去开门,杨杲高大的身影站在门外。巧儿心下打颤,却硬撑着头皮挡在门前。
杨杲朝床上看去,顺着门缝将一套厚实灰色衣裳塞了进来。巧儿接过来,发现是件缁衣,顿时拧起眉头,“这是尼姑穿的……”
话音才落,就听见肖稚鱼喊,“把衣裳拿进来。”
巧儿答应一声,先将门掩上,见杨杲并未发怒,悄悄松了口气,赶紧把缁衣拿到床上。给肖稚鱼换衣裳。
“这分明就是尼姑穿的衣裳,”巧儿不满嘀咕,“王妃何时穿过这种粗衣。”
肖稚鱼道:“当着外人不要喊我王妃,这身衣服正好,省得叫人怀疑。”
两人说着,敲门声又响,巧儿去开门,杨杲并未走,这次却不等巧儿说话,一抬脚就走进屋里,径直来到床前。
肖稚鱼穿着一身灰扑扑的衣裳,头发已散了下来,身上没有半点装饰,唇红齿白,肤白如玉。杨杲见她脸上并无半点不满,心想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与那些世家高门的贵女相比,她更会审时度势。大祸临头,敢只身往井里躲,被他捉了出来,也未曾哭喊过。刚才惠安公主被侍卫发现时,还曾大哭大闹过一场。
杨杲目光在她身上一转,道:“把头发束起来,我们这就要走。”
说着他对巧儿道:“外面有被褥毯子全带上,路上用得着。”
巧儿白着一张脸说不出话来。肖稚鱼道:“去哪儿?”
杨杲笑道:“王妃不是已猜出来了?”
肖稚鱼心下一凛。
杨杲目不转睛盯着她瞧。
肖稚鱼心一横,也不再掩饰,干脆道:“你也是聪明人,为何要为反贼效力?就不怕富贵没寻着,反落得个鸡飞蛋打?”
杨杲“呵”地笑了一声:“豫王妃在长安,只见富丽奢靡,却不知天下到底是何模样。”
肖稚鱼道:“我也是在乡野长大,知道富贵难求,你曾在齐王府做事,难道不知识人的道理?康大都督胡人出身,阴险狡诈,圣上不因他血脉鄙薄,托付重任,他不思尽忠却要谋反,如此背信弃义,不忠不孝之人,天下谁愿认他为君?范阳发兵从取河北道南下,恐能占一时之力,可圣上正统仍在,只需修养生息,下旨勤王,你说最后谁能胜?”
杨杲惊异地看着她,脸色没半点变化,道:“王妃好口才,险些将我都说动了。”
肖稚鱼闻言暗骂一声,杨杲此人最是爱势贪财,本想分析利弊,让他动摇。可现在看他的神情,就知他心中早有打算,不会轻易被说动。
门外有侍卫来报,说已准备收拾准备好。
杨杲长臂一伸,将肖稚鱼抱了起来,巧儿低呼一声,就要上前,杨杲喝道:“不想让你家王妃出事,在外别露了称呼。”
巧儿咬了咬牙,知道眼下也没办法,只好跟在杨杲身后走出屋外。
山间雪花漫天,侍卫擎着火把带路,屋舍地上都已积起一层厚白。巧儿从侍卫手里接过毯子,紧紧抱在手中。
杨杲跨出院门之时,也未遮掩,侍卫之中不时有人偷偷瞄来一眼。
肖稚鱼不想让人看见脸,只能将脸埋向杨杲身前。他低沉地笑了一声,肖稚鱼不由恼火,这时目光一撇,看见雪地里洇染的一块暗色,再仔细一看,地上隆起的形状都是人。她蓦地一阵反胃。
杨杲一直关注着她的反应,见她面色难看却强作镇定,心下一软,快步走到门外,将她塞进一辆马车里,道:“看什么,活下来才是正经。”
肖稚鱼闭上眼。巧儿很快爬进厢内,将毯子盖在她的身上。马车也是骊山出发时带来的车驾,只是里面的东西全被拿走了,只有一个锦缎软枕。她将软枕垫在肖稚鱼身后,轻声道:“王妃莫要多想,他们这些乱贼手段凶狠,王妃无人护持,又能如何,不如暂时先顺从些……”她劝着自己先哭了起来。刚才听见肖稚鱼和杨杲说的那两句,她已知道这群人是要造反的。现在王妃落在他们手里,日后还能有个好吗?
越想越是伤心绝望,巧儿背过身去擦眼泪。
肖稚鱼拍了拍她的手道:“哭什么,还没到该哭的时候,路上或许还有转机。”
巧儿忙不迭点头,咽下泪水。
杨杲一声令下,侍卫跟着上马,一行人飞快朝山下去。
天色漆黑,大学纷飞,山间赶路极为不易。
马车不住颠簸摇晃。肖稚鱼刚才劝住巧儿,实则心中也是煎熬。康福海前世准备充足,又有齐王的名号在前,趁着朝中局势混乱,这才一击得手,直杀到长安。如今提前了几年,未必能如前世那样顺利。她刚才已试探杨杲无果,只能再想别的法子。可这一路上若只有河东的侍卫,又怎能有办法呢?
肖稚鱼脑中乱哄哄的,冷风透过缝隙直往厢里灌,也不知走了多久,巧儿偶尔说一两句话,在耳边都模糊起来。肖稚鱼轻轻摇头,忽然觉得呼吸皆变得火热起来。
巧儿又疲又累,路上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侧过头一看,见肖稚鱼已闭目睡着了,刚放松些,忽然觉得不对,伸手摸向她的脸颈,顿时大吃一惊,对外大喊一声“停车”。
杨杲蓦然回头,调转马头来到车前,问什么事。
巧儿道:“王……她不好了。”
杨杲立刻叫赶车的停下,下马进入厢内,就看见肖稚鱼躺在里面,脸上浮起潮红,瞧着竟有几分艳色。杨杲目光一顿,摸摸她的脸颊与额头,面色有些沉了下去。
巧儿见他动作如此肆意妄为,再看他脸色,心不由提起,哀求道:“定是刚才寒气入体,要快请个郎中来看。”
侍卫们等在车外,见杨杲进了里面就没了动静,不由面面相觑。
风大雪大,急着夜里下山,就是为了怕被周围县镇发现,调兵围过来。在这个关头,杨杲却为一个女t?人耽误时间。侍卫几个都知道他搜到一个婢女,也不知生得什么模样,竟将杨校尉迷成这样。
众人心思各异。
马车厢内,杨杲看着面前仿佛花儿一般的女子,目光闪烁不定。
【📢作者有话说】
作者君:男二阴险狡诈男三爱势贪财
饼子:我呢?
作者君:你有点憨
160 ? 第一百六十章
◎无题◎
肖稚鱼原先在井里弄湿半身衣裳, 车里冷风一丝一丝往她身上钻,手脚冻得没知觉,头疼欲裂, 勉强支撑了一会儿,渐渐就有些迷糊。这时却感觉有人将她抱起,随即身上罩着暖烘烘的东西。
她睁开眼, 看见杨杲沉思不语, 正瞧着她。
肖稚鱼嘴唇微动, 只一时有些发不出声。
杨杲低头凑过来,只听见她说,“水悟庵每日都有人上门,瞒不了多久,你带着我上路, 拖累不说,一路也未必就能顺利回范阳……”她重重喘了口气, 这才又道,“还不如就此把马车放下,若日后有机会, 我也会记得你这份恩情。”
她的声音很轻,仔细才能听清,杨杲一怔,双眼微眯, 道:“你是认定我会衡量?就是那些世家大族最爱说的‘两利相权从其重,两害相权从其轻’?”
肖稚鱼没回答,只睁着一双雾气朦胧的眼看着他, 实则她眼前也有些昏花, 看不真切, 可心中还留有一丝清明,他前世不就是善于权衡算计?
杨杲将裹在她身上的披风掖了掖,“你看人的眼光确实不错,可我现在还没到非选不可的份上,”说着一笑道,“风雪夜将美人扔在山道上,就算我不是真正的世家子弟,也做不出这样扫兴的事。”说着他便打开车门出去了。
巧儿赶紧上前,看着肖稚鱼身上盖着刚才杨杲解下的披风,心下嫌弃却也只有忍着,她伸手抱住肖稚鱼,只盼着今夜尽快熬过去。
杨杲到了车外,寒风夹着风雪刮在身上犹如刀割,他搓了下脸,暗骂一声:真特娘的没出息,为了个女人左右为难瞻前顾后,任她再美,难道还抵得过权势富贵?方才他险些已决定取舍,可一看她病着可怜无依的模样,心不觉软了下来。
幸好有康庆绪在前面,便是朝廷反应过来,也该先去堵他,杨杲想着,将侍卫叫到跟前,道:“回昨天那个村子。”
侍卫答应下来,便去前面领路,一行人冒着风雪回到山脚的村庄,前去叫门。几家农户含怒带怨前来开门,便听杨杲坐在马上问:“你们这儿哪家懂医?”
农户摇头,但见几人满面风霜神色凶横,讷讷道:“西边最头上那家,懂些药草,村里若有人病了,都去求药。”
杨杲命侍卫轮流休息,自己带着几人和马车找了过去。住在村西那户人家知道他们不好惹,老实道:“山间采的草药,平日都随便吃些应付,贵人生病,还是要找郎中去……”话还没说完,就见杨杲刀拔出鞘,露出一截银光。
“不要啰嗦,寒气入体伤热症状,难道你们平日遇不到?赶紧去把药找来。”
那人无法,赶紧入内,在一堆药草和瓶罐之间翻弄,很快凑齐一帖药。杨杲让他马上熬煮。那人敢怒不敢言,生了个炉子煎药,巧儿不放心,主动过来帮忙。
马车停在门前,杨杲吩咐几个侍卫看住村子前后,一转身就上了马车。
肖稚鱼盖着毯子和披风,头发凌乱,乌黑散做一团铺在锦缎软垫上,杨杲低头看着她,将两腿伸直,干脆靠着厢门休息,一天之中发生的事不少,还有何时会反映过来的朝廷,他本该警惕,可才一闭眼,鼻间似乎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馨香,身体不知不觉放松下来,竟真睡了过去。
大半时辰过去,车外忽然传来声音,有人说药熬好了。杨杲立刻睁开眼,叫人把药端来。
巧儿打开车门,将药捧了上来,一面拿眼偷偷觑他,一面叫醒肖稚鱼。
肖稚鱼头昏脑胀,勉强半坐起来。
杨杲忽然道:“药草是农户在山上随手摘的,也不知掺了些什么,你敢不敢喝?”
肖稚鱼瞥他一眼,没力气说话,只轻轻点头。
巧儿想要喂药,可杨杲就横坐在车门口,她看了好几眼过去,他却置若罔闻。巧儿道:“这位将军……”
杨杲伸手从她手里抢过药碗,勺子轻轻搅了几下,舀起放到肖稚鱼嘴边。
肖稚鱼眼皮也未抬,张嘴就喝下去。
滚烫的药汤入嘴,她嘴唇微抖,却没说一句。
杨杲看了她一眼,手上动作缓了些,晾了片刻才又喂第二勺。
肖稚鱼一勺勺慢慢将药喝了,不知是不是汤药滚烫的原因,还是起了效,身上有了些暖意。她吐了口气,钻进毯子里,才枕着软垫,就又浑浑噩噩地睡了过去。
杨杲一手将空碗递过来,巧儿接了却没走,挤在车门角落位置,防贼似的盯着他。她先前看此人生的一副俊朗周正的样貌,看着不像趁人之危行为鬼祟之人,可一路他的行为举止都是出格放肆,若在长安早该治罪了。
到天亮时分,雪彻底停了,山路上积了厚厚一层雪。
肖稚鱼被巧儿叫醒用饭吃药。
巧儿轻声道:“那个乱贼就在边上睡了一晚,我全盯着。”
肖稚鱼吃了小半碗粥,又把药喝了,拍拍身侧道:“我感觉好多了,你眼睛都熬红了,快来睡一会。”
巧儿道:“等会逮着空我再睡。”
肖稚鱼倚垫而坐,身上仍是没力,和巧儿说了几句话,又一阵困意泛上来。这时车门打开,杨杲又走进来,对着巧儿道:“你下去。”
巧儿要说什么,被肖稚鱼拉住,她便拿着碗下马车。
杨杲目光在她脸上身上一转,道:“比昨天精神,瞧着好了许多,看来乡野草药也有些用。”
肖稚鱼神色倦怠,忽然抬起眼,朝他看去,“是外面有什么动静了吗?”
杨杲道:“若非你就在我眼皮下病着,不然我都要怀疑你刚才过来偷听说话了。”说着他一屁股坐到她的身侧,脸色略带着古怪,“有时我觉得你真是我肚子里的虫子,样样都能说在我前头。既然如此,现在不妨猜一猜,现在我要做什么?”
肖稚鱼心中有计较,却没说出口。
杨杲突然摸了摸她的脸颊,道:“折腾这一晚上,我真是什么都没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