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 ? 第一百八十一章
◎准备◎
肖稚鱼从宫中回来, 第二日起便开始对外称病。
日子过得飞快,很快就到了元日,皇帝按旧俗在宫中宴请百官, 只是今年的宴席并无歌舞法曲,稍显冷清。元宵佳日,皇帝为安民心, 在花萼相辉楼中摆酒设宴, 至深夜才散。如此两回, 皇帝在宴上露面,身边并无贵妃相伴,一时又惹了些风言风语出来。
这段日子,豫王府内过得清净,太子吴王齐王几个在年前都送了礼来, 与往年相比并无半点慢待。齐王妃托人给肖稚鱼送了信来,好好开解劝慰了一番, 又说豫王无碍,等段日子就可以归家了。
如此过了大半个月尚算太平日子,元宵刚过, 康福海重又用兵,短短三日就攻下灵昌。密云郡公高芝带着飞骑,彍骑,另又在京畿所募新兵, 共计五万人发兵离开长安。此前安西节度使封云明已早一步带兵出发。如此两路兵马直扑叛军,朝廷上下稍觉心安。
可不久便传来战报,康福海自灵昌渡河, 几日便跨越千里, 连克陈留, 荥阳。封云明带兵拦截,但此时叛军连战大捷,气势不同寻常,康福海与身边诸将言道:“封云明原是高芝麾下虎将,曾破小勃律立下大功,这回正好试试他的本事。”
此后一月之内,两军接连在武牢,葵园,洛阳上东门交战,封云明一路败北。
洛阳眼看就守不住了,朝野一片哗然。
皇帝年岁已大,早已没有年轻时的英勇,召了众臣来议事,怒道:“洛阳乃中原腹地,曾为都城,若落于贼子之手,朕有何脸面去见先祖?”众臣纷纷劝解,只说密云郡公已在路上,等和封云明两军汇合情况必会扭转。
可没等几日,噩耗再次传来,洛阳失守。
皇帝这一回连怒都未发,坐在殿中怔怔半晌。叛军连战如虹,朝廷连战失利,朝廷之中又有人重提旧事,请皇帝处置杨家,以此平定民心,皇帝默然不语。
裴相入宫与皇帝密谈一个多时辰,提议以豫王李承秉为帅,统军东征。皇帝瞪眼,“此子行事张狂无度,又从不曾带过兵,裴相为何会想起他来?”
裴相道:“豫王行事大胆,但对康福海起兵所料那些事,全都中了,如此眼光谋略,朝中也无没有几个堪比。陛下气他私自离京,当日水悟庵中有豫王妃齐王妃惠安公主等人都在,殿下虽是冲动了些,却也情有可原。如今正是用之人之际,陛下何不给豫王一个机会?”
皇帝想起当日将李承秉叫进宫中斥责他私自离京并斩杀康庆绪之事,李承秉神色淡定,先说康福海必反,又指明行军线路,并言及沿途城镇皆守不住,洛阳也必被攻破。皇帝气得脸都绿了,一怒之下险些就要杀了他,还是几位大臣劝住。
听裴相提及此事,皇帝神情不悦。豫王是他曾经最宠的儿子,但他从前行事虽桀骜,却不曾真正插手政事,但这回不经通报便离京,大都督的儿子说杀就杀了,如此魄力与果断,让皇帝心生怵惕,全没从了从前那份喜欢与信任。
“豫王到底不曾掌过兵事,岂可将大军全托付给他,高芝文武双全,用兵如神,朕信得过他,定能夺回洛阳。”
裴相苦口婆心劝了多时,都不见皇帝心意回转,失望地离开太极殿,他已看出来,皇帝身体大不如前,对儿子的警惕却比往日更盛,绝不会将大军交给豫王,这份私心甚至还压过了对叛军的担忧。
裴相长叹一声,离宫之后将近随叫来,吩咐了几句。
康福海兵强马壮,以精锐骑兵开道,自南下以来无往而不克,洛阳城破之后,京畿之地人心惶惶,大有江山飘摇之感。先前众人以为叛军只是一时之勇,打了朝廷一个措不及防,只待调齐兵马,便能收服河北诸地,可如今洛阳已破,只剩下潼关一处险要地势,也是长安最后一道屏障。
京畿之中各种传言都有,有的大骂胡人藩族,有的则怪杨氏误国,也有警醒之辈,已收拾行李往别处躲避的。郭令与肖如英便在此时带着溪郎迁往蜀地。
朝廷战事不利,豫王又困在宫中,皇帝无心他顾,自元月之后,便没再让人盯着豫王府。
肖稚鱼知道府外那些眼线都撤走了,又让陆振观察几日,这才放下心来。这日她一身素净打扮,带着景春巧儿还有侍卫几人,前往城门为肖如英夫妇送行。
马车走在街上,路径西市,前往开远门,路上行人往来如梭,依旧热闹,只是不时听见有人争论洛阳潼关之事,离城门越近,车马越多,路上几乎堵得水泄不通。缓缓走了小半时辰,肖稚鱼从马车下来,见到郭家的马队。
肖如英站在马车旁左右张望,肖稚鱼高声喊了声:“阿姐。”
肖如英扭头看来,顿时喜笑颜开,快步迎上前,拉住肖稚鱼的手,“幺娘。”
郭令正与城门官兵说着什么,这时也忙过来,正要行礼。
肖稚鱼拦着道:“姐夫不必多礼,让人认出反倒麻烦。”
郭令笑着点了点头,寒暄几句,说了去蜀中安排,他便让到一边,让姐妹两个叙话。
郭家是太原世家望族,奴仆在城门旁木栏架了纱帐挡风,又奉上热茶。肖如英让仆妇将溪郎抱来,半年不见,溪郎又长高不少,睁着一双黑漆漆圆溜溜的眼盯着肖稚鱼瞧,肖如英和仆妇婢女引着他叫人,逗弄好一会儿,他才张口含糊喊了声“姨、姨……”
肖稚鱼瞧着这个前世不曾存在的孩子,摸了摸他的脸,心中百味陈杂,各种滋味都有,她让景春将准备好的金t?锁取出,给孩子戴上,锁上一面刻着长乐,一面刻着百岁。溪郎只当这是新玩具,手摸着金锁,拨弄着上面的小铃铛,发出清脆的叮当声,他便觉有趣,格格直笑。
姐妹说一回话,城门口车马越来越多,肖稚鱼便催着肖如英快走。肖如英上马车时回头看过来,双目发红,含了泪水,道:“阿兄公务繁忙,昨天夜里已来看过我,如今叛军势大,若真打到长安,幺娘你……千万小心,富贵如浮云,金玉不为宝,切记以自身为重。”
肖稚鱼在城门前看着郭家车队出城远去,站了片刻,方才回府。
这些日子所听的消息尽是朝廷大军节节败退,叛军攻城伐寨的速度与前世相比也没慢几分,眼见潼关也难保,她心里也不禁犯嘀咕,是不是误会了李承秉的打算,该让人收拾行李,早做准备?
肖稚鱼犹豫不定,沉思半响,心道:先让景春与巧儿容易带的金银细软,若是潼关守不住,皇帝老儿肯定第一个坐不住,到时是逃是留,都该有个说法,还是再等着瞧瞧。
正和她所料一般,先前朝廷派去的两路大军,高芝与封云明二人在峡州会和。封云明言道叛军连连大胜,正在势头上,锐不可挡,潼关地势险峻,但兵力不足,可说是有险无兵,不如将兵马撤至潼关,借地势与叛军周旋,才有胜算。高芝久经沙场,听了这话也觉得是老成之言,便答应下来。于是带兵退了几百里,入潼关。
这时却有与高芝不对付的监军宦官,借机上书,言高芝畏战,弃了峡州等地,助长叛军士气,又有克扣军粮之嫌,对皇帝不忠。皇帝经历康福海起兵叛乱,正是疑心最重的时候,见了宦官的上书,顿时大怒,发圣旨,令宦官斩杀高芝封云明两人。
圣旨一出,朝中大臣倒有过半反对,但此时圣旨已八百里快骑离开长安。
肖稚鱼听陆振说了朝中情况,暗骂:“昏君。”竟听信宦官谗言,于阵前杀领兵之将。此事后果不言而喻,潼关是肯定守不住了。
她赶紧将景春和巧儿叫来,吩咐一番。景春和巧儿心事重重地去了,不一会儿,巧儿又跑了回来,道:“王妃,宫里来人了。”
肖稚鱼在花厅见了来人,原来是皇帝下旨,请豫王妃进宫小住几日。
听了这话,肖稚鱼脸色微变,心中忐忑,并没有马上答话。
宦官觉得奇怪,抬头看了一眼豫王妃,暗自惊叹,皇亲宗室哪家没几个美人,可眼下这位豫王妃只坐在那儿,就叫人错不开眼。
肖稚鱼让景春给宦官塞了两贯钱,见他收了,这才又问:“这回去宫中还有什么人?”
宦官笑道:“太子,吴王,齐王等府上都已派人去了。”
肖稚鱼松了口气,原来不仅她一个,其他王府家眷全都叫了。她念头一转,立刻就明白过来,皇帝将皇子就叫去宫里,说不定也是怕潼关一破,叛军将至城下,这是提前准备,随时要弃长安而逃了。
景春将宦官送到外面,肖稚鱼将窗推开些许,冷风拂面,看着院中凋敝枯枝残叶,心中有一股难以言说的怅然。
182 ? 第一百八十二章
◎惊夜◎
一个时辰过后, 又有太子府来人,这回来的干脆就是太子近侍,恭恭敬敬向肖稚鱼问安, 然后转达太子的意思,这趟去宫中备些金银和常用之物。这话正印证了肖稚鱼心中所想。
过了两日,府里将行李收拾好, 陆振带着侍卫护送肖稚鱼入宫。
到了宫门前, 马车停下, 禁卫正在一一检查。
肖稚鱼坐在车里,听见外面颇为热闹,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只见有不少车都等着入宫,除了太子诸王, 还有几家皇室宗亲,都携家带口一大群人。
宫中原就有皇子居所, 宫女领路,将肖稚鱼带到豫王未建府之前所住的宫殿,与吴王相邻, 太子则住在东宫。景春带着婢女几个将肖稚鱼的东西收拾出来,陆振则从内到外走了一圈,安排侍卫看守。
肖稚鱼坐着才歇了没一会儿,太子府来了个婢女, 请她过去稍坐。肖稚鱼上下打量婢女,道:“你是太子府来的?话也没说清,到底是太子请我去, 还是太子妃, 或是潘良娣?”
婢女脸上堆着笑道“太子妃说, 许多日子没见了,请豫王妃过去叙旧说说话。”
肖稚鱼心下嗤笑一声,摆手道:“宫中规矩多,我又不如太子妃这般聪颖能干,万一走错路,往西内苑去,那就不好了。”
婢女不懂这话的意思,又劝两句,见肖稚鱼置之不理,最后只得讪讪离开。回去一五一十回禀给太子妃听。
沈霓本来也不是真心要请肖稚鱼,只不过做个悔改的样子给太子看,听了婢女转述,顿觉被刺了一下,却只能大度的笑了笑,还得叫人将备好的礼送过去。近一个月来,她已给豫王府送过好几回重礼,肖稚鱼照单全收,却没提一句原谅或是客气话。沈霓理亏,不能对外人言,一径做着修好之举。
婢女拿了盒点心来,她尝了一块,只觉得淡而无味,瞧了婢女一眼,心想到底不如青亭那般知晓她心意喜好,可想着青亭的下场,她背脊便是一寒,没想到太子狠下心来是这般模样。
青亭死的那几日,她心绪不宁,晚上睡不好觉,当年太子为自保,让前太子妃韦氏出家,先前她还觉得自己与前太子妃不同,绝不会落到那等地步,现在想的却又有不同了。
她出神想了片刻,问身旁婢女,“可都安置好了?殿下在何处?”
两个婢女面露犹豫,直到沈霓看过来,才道:“殿下去看潘良娣,听说要在那用饭。”
沈霓悄悄掐住掌心,脸上却没露出任何神情。兄长叫人传来的话——既算计没成,就该承担失败的后果,再如此莽撞,家里也保不住她几回。沈霓藏起心头的不平,不去想太子与潘良娣之事,只叫人去把孩子抱来。
……
入宫半日,里里外外都在整理收拾,肖稚鱼忙着往来应酬,吴、齐两位王妃都有遣人来问好,她都一一回礼。等到晚上,梳洗一番睡下,因环境陌生,她睡得很浅,夜半时分突然被外面杂乱的脚步声惊醒。
肖稚鱼喊了声巧儿,问外面什么事。
巧儿在水悟庵也经历过一次危险,格外警醒,手脚飞快穿好外衣,道:“我去瞧瞧。”
肖稚鱼睡不着了,抱被坐了片刻,只听见外面走动的声音越发频繁,她披衣而起,走到窗前,推开一丝缝看出去,只见隐约火光从墙外晃过,似乎是禁卫举着火把走过。
巧儿很快回来,轻手轻脚推门而入,道:“王妃,是金吾卫在寻人。”
“寻什么人?”肖稚鱼好奇问道。
“好像是个宫女,也不知犯什么事,听说刚才往我们这儿逃了。”
肖稚鱼暗暗纳罕,金吾卫掌宫中巡查之权,没想到兴师动众居然是寻个宫女。可惜巧儿匆忙出去问了几句,所知有限。肖稚鱼将窗掩上,并不想理会。正要重新睡下,忽然敲门声响起。
巧儿问道:“这么晚了,外面是谁?”
陆振的声音传来,“王妃可睡下了?”
肖稚鱼知道陆振性子,若无事绝不会入夜来扰,嘱咐巧儿去开门。
屋里点着烛火,朦胧晕做一团,陆振没往里面瞧,半垂着眼,目光落在地上,道:“王妃,刚才有人想藏到我们院子里。”
肖稚鱼一听顿时警觉起来,“就是金吾卫要找的那人?在哪里?”
陆振抬手做了个比划,道:“靠近花园东墙,我已让人耵着,是不是该抓出来交给金吾卫?”
肖稚鱼白天才在在寝殿和花园走了一圈,想了想道:“东墙是不是与吴王居处相连?”
陆振点了点头。
这处宫殿与吴王毗邻,花园几乎连在一处,还有一道月洞门可通行。
肖稚鱼不想多事,吩咐道:“不知是什么来头,能让金吾卫来寻人,将她惊走罢。”
陆振也不多问,领命行事。这段日子豫王不在,王府安静度日,他看出王妃行事极谨慎。
到了外面,陆振叫来侍卫,吩咐一番。几人便做出巡视的样子,在院中走动,渐渐靠近东墙。
山石后躲着一个娇小的身影,鼻头冒出冷汗,她咬了咬牙,趁着侍卫还没过来,飞快窜过月洞门,往吴王的院子去了。陆振知道之后,命侍卫几个将殿室和花园看牢,不许让人钻了空子。
肖稚鱼只当这事过去了,哪知才过一盏茶时间,外面便闹腾起来,吴王院子各处点灯,照的如白昼一般,很快便有侍卫喊抓住了人。这时,突然有道尖锐的女子声音叫喊,“吴王殿下,救救贵妃娘娘的性命吧。”
这一声如石惊浪起,让夜色都为止一静。
肖稚鱼刚才起来喝了几口热茶,还没回t?去睡,清楚听见这声,她在房中踱了几步。
附近齐王院子,还有两个宗亲暂居殿室都被惊动,陆续点起灯火,周围一片明亮。
陆振又来到门前,面色略显古怪道:“吴王府侍卫拿住了人。”
肖稚鱼走到门前,张望一眼,见吴王院外来了不少人探查情况,便叫上巧儿,走到花园东墙的月洞门,也没过去,就站在自家这边花园,看向吴王院里。
183 ? 第一百八十三章
◎无题◎
侍卫手持火把手守在院子各个角落, 院内空地上,跪着个绿绸裙子的宫女,头发凌乱, 身上污脏,冻得瑟瑟发抖,面色青白。刚才那一声叫喊之后, 侍卫去捂她的嘴, 宫女用力挣扎不休。
这时穿着一身裘衣的吴王大步走来, 他皱着眉,面色沉凝,呼吸间一层薄薄的白雾。
宫女见了他,越发挣扎起来,侍卫一时不察, 让她挣脱开来。
“殿下,是我, 燕扇,快想法子救救贵妃娘娘吧,陛下他……”她蓦地瞪大眼。
吴王越走越快, 最后几步已是跑了起来,他抽出侍卫腰间佩剑,挥剑横斩,瞬间切断了宫女的脖子。
鲜血喷涌飞溅, 吴王难以躲避,身上登时一片鲜红,脸上也溅上几道血丝。
宫女临死仍是不敢置信, 瞪直了双眼, 双手捂着脖子, 身子缓缓往后,砰的一声倒地,她脖颈流出的血很快在身下晕开,身体抽搐了两下,双眼死死瞪着天空,渐渐没了动静。
吴王把剑还给侍卫,呵斥道:“连个人都看不住,去叫金吾卫的人来看看,要找的是不是她。”
一旁内侍忙拿帕子给吴王擦脸。
肖稚鱼目睹这一幕,背后一阵阵发寒,不仅往后退了两步。
吴王环视四周一圈,因豫王府这边的院子并没点灯,一片黑暗,他也没瞧见什么。但今晚动静不小,周围几个殿内都有安置,注意的人定是不少。
吴王思索片刻,嫌弃内侍动作磨蹭,一把将帕子夺过来,在脸上抹了两把,鼻间的血腥味让他眉头皱得更深。
巧儿身子抖得厉害。
肖稚鱼感觉不对,转过脸来瞧她。
巧儿面色煞白,当日在水悟庵中,她藏在内舍中,是最后被搜出来的,并未见着康庆绪手下如何杀人,但一地血腥已足够将她吓去半条命。今晚目睹宫女被吴王一剑了断性命,鲜红的血刺地她双眼发疼,骤然想起庵堂里满地躺着的尸体,她呼吸急促,胃里如翻江倒海一般。
“你怎么了?”肖稚鱼轻声问。
“我……”巧儿脸皱成一团,捂着嘴迅速转身跑开了。
肖稚鱼明白过来,前世她看见叛军在宫中滥杀,也曾呕吐哭泣过几回,此后一段日子,见着鲜红便觉害怕。她本以为比别人见得多,早该习惯了,可方才见着宫女被斩杀,仍是感觉浑身发冷,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
金吾卫的人很快赶来,看见院子里的躺着的人,检查过后便说要找的正是这个婢女。吴王一脸倦色,挥了挥手让他们把人带走。
肖稚鱼长吐一口气,缓缓往后挪,转身要走。忽听见细微的脚步声,只见沈玄从月洞门走过来。
“王妃怎么一个人在这儿站着,也没人陪着?”他几步就来到肖稚鱼面前,正挡住她的视线。
原来沈玄刚才是与金吾卫一起来的,处置尸体自不用他,便只在一旁看着。若是平常,他常出入宫中,与几位皇子熟识,该客套寒暄几句,但此时吴王身上染血面色异常,沈玄便远远站着,冷眼旁观。眼角余光扫到豫王府的院子,依稀能看见道人影,模模糊糊,他却立刻就认出人来,走近一看,果然是肖稚鱼,她神色怔忪,肤白如雪,站在夜色中的身影,如枝头孤零零的雪梅。
肖稚鱼斜他一眼,“沈舍人也管起金吾卫的事了?”
沈玄低声道:“这宫女替贵妃送汤食来,听见陛下与人议事,私逃出来让人发觉,陛下命人拿她,叫我监管此事。”
肖稚鱼心下一咯噔,又多一份惋惜,只听叫燕扇的婢女喊吴王,或许跟随贵妃多年,听见圣上所说对贵妃不利的话,仓皇逃了出来,走投无路,却只能到吴王这儿为贵妃求一条生路。
她又朝吴王院中看去,金吾卫已将人拖走,徒留地上一团暗色的血迹。吴王把脸擦净,依旧儒雅斯文,半点看不出刚才出手果断狠绝的样子。
肖稚鱼不知想到什么,暗自心惊。
沈玄忽然道:“豫王妃莫非以为吴王常称病,便是体弱多病的懦弱之人?”
肖稚鱼挑眉,见左右无人,终是忍不住讽刺道:“被夺妻时一声不吭,手提利刃一剑杀个宫女,动作利落,如此威风,哪个敢说吴王懦弱。”
沈玄神情略有几分严肃,眉眼却仍有笑意,“便是龙子凤孙,该要取舍的时候又哪会糊涂。贵妃再美,难道还比得上自家性命?吴王也是可怜人。”
肖稚鱼默不作声,心下呸了一声。
皇帝不惜违背伦理纲常,也要将儿媳抢到手里,平日千娇万宠,可真正大难临头,却已经私下决定以贵妃的性命来安臣子百姓的心,去除“红颜祸水”,便又能做明君了。吴王不过少了个妻子,明知贵妃有性命之忧,却手起刀落将宫女杀死,阻止她再多说些事出来,落得难以收场。只揣着明白装糊涂过富贵日子,让人提起还要说一句“可怜”。
沈玄目光一错不错地盯在她脸上,“不过是个糊涂的宫女,王妃是被吓着了。”
肖稚鱼瞪他一眼,不做理会就要走。
沈玄却几步拦在她的面前。
肖稚鱼面有愠色,“这是什么地方,沈舍人莫非糊涂了?”
沈玄笑道:“王妃刚才面有忧色,是为贵妃感伤,还是为了自己?”
肖稚鱼要骂一句“与你何干”,想到吴王院子里还有不少人,到了嘴边的喝骂又咽下,冷冷道:“让开。”
沈玄缓缓道:“王妃处境难为,豫王遭陛下厌弃,无力护你周全,倘若真遇着什么事,王妃又有谁可依仗?”
肖稚鱼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我向来与人为善,从无冤仇,上一回背后偷偷算计我的,沈舍人难道不知是谁?这话说的可笑。”
沈玄敛起笑意,有几分正色道:“太子妃已知错,日后不会再犯……”
肖稚鱼嗤笑打断他,“若非沈家背后撑腰,她能有那么大胆,还能指使陛下身边人,现在却说是她一个人所为,我可不信,你也少拿这些话来糊我。”
沈玄双目微睐,“帮她的人我已经严惩过了,家里不会再任由她行事,这样你可满意?”
肖稚鱼看他一眼,半信半疑。
吴王院中灯火透了些过来,落在她脸和脖子上,白嫩细腻的肌肤像玉瓷一般。她抬起眼皮,细长的睫毛仿佛小扇,疑惑时轻轻一颤,藏有昳丽风光。
沈玄心里微微发痒,神色依旧,眼神却沉凝了几分。
肖稚鱼朝巧儿刚才跑去的方向看去,算着时间,目光一转,就要敷衍几句打发他。
沈玄先一步开口,语气温和,“叛军来势汹汹,眼下只剩下潼关一处险要可守,若是破了,陛下也无可奈何,只能往西南去,天子尚且狼狈,太子与几位王爷又能如何,王妃如此聪明,该明白这种乱局下,地位权势旦夕相易也不算稀奇。”
肖稚鱼早知他背后藏有野心,却没想到他如此直白就说了出来,不由惊异地看向他。
沈玄淡淡一笑,眼里少了几分玩味,却多了些更深的情绪。
肖稚鱼移开目光。
沈玄道:“我实是不忍让你落到与贵妃一般的处境,所说没半句作伪,你若是遇到难处,不妨来找我。”
这时花园深处有衣角闪过,是巧儿脚步发虚走了回来,肖稚鱼忙喊了一声。
沈玄挑起嘴角。眼前这女人,聪明伶俐让人欣赏,可这份警惕与防备,也让人有些牙痒。
他忽然凑近,动作飞快拉住她的手肘,狭长的一双眼在黑暗中盯着她瞧,“李家的男人拿女人挡灾,我可不屑为之。”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呀,宝子们
184 ? 第一百八十四章
◎黑水◎
金吾卫将尸首带走, 宦官宫人收拾残局,吴王去换了身干净衣裳出来,看见正要和金吾卫离开的沈玄, 他立刻出声喊住了沈玄,“刚才忙乱,没瞧见你, 这宫女不明不白就闯进来, 父皇面前你可要代我说个明白。”
沈玄笑着回道:“吴王殿下放心, 人都已死了,陛下不会再多问。”
吴王送至门外,沈玄与他又客气几句,便与金吾卫一起离开,到御前复命。皇帝听说宫女并未回去见着贵妃, 在吴王院中被杀,果然没放在心上。太极宫内各地奏报堆积如山, 皇帝也知战事十万火急,不可拖沓,这些日子处理政事都亲力亲为, 沈玄有起草诏t?令之责,便陪坐在侧。
亥时刚过,皇帝老眼昏花,腰背酸疼, 已是有些撑不住了,冯元一这时走进殿内,轻声提醒, “陛下, 贵妃与燕国夫人一起来了。”
皇帝眉头紧锁, 哑着嗓子道:“让她们回去。”
冯元一出去一趟回来,面色为难,“劝不走。”
皇帝将手里的奏表扔在桌上,面无表情,对沈玄及左右说了明日该先叫哪几个大臣来议事,随后摆手让沈玄先走。
沈玄退出太极殿,殿门快要合拢时,听见背后皇帝朝冯元一问了句,“那东西可准备好了?”
他缓步走下殿前玉阶,便看见贵妃与燕国夫人站着未走,身旁围着几个宦官宫女,都在劝她们回去。贵妃垂着脸少有言语,燕国夫人柳眉横竖,冷笑道:“便是军务再忙,难道喝口水说句话的功夫都没,你们少在这儿蒙贵妃。”
燕国夫人向来脾气火爆,最近朝中所说的都对杨家不利,她已是好言好语说了一番,哪知这些宫人却是拦着不让进。她这些年在御前放肆惯了,从没有人敢说些什么,此时受了气,脸色乍红乍白,有发火的迹象。
这时看见沈玄出来,燕国夫人惊喜喊道:“沈郎君,借一步说话。”
沈玄不疾不徐走到近前,态度仍如从前般,“夫人有何吩咐?”
燕国夫人心道果然是世家大族出来的,这份气度就不同一般,与那些平常喜欢阿谀奉承有事却避而远之的大不相同,“沈郎君,陛下已多日不见贵妃,今天贵妃派人送汤食来,现在人却不见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如今是御前大红人,不如替贵妃娘娘问一声。”
沈玄答应下来,嘴角讽刺的勾起。贵妃与燕国夫人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春兰秋菊各擅胜场,可到了眼下这样的境地,却仍是心存幻想,一心以为哄好陛下就会无事,不知是天真还是愚蠢。
他一面往外走,一面却不由想起肖稚鱼来。
宫中有不少人私下议论她与贵妃美貌才情相当。
若她换了贵妃这样的处境,会如何做?
以她那份机灵,只怕皇帝一动杀念就会被她察觉,然后面上温柔小意,背地里早挖空心思另寻活路了。
沈玄想道:她与贵妃截然不同,绝不是束手待毙之人。
随从提着灯走在前面,时不时要回头看一眼,这时看见沈玄脸上一丝极淡的笑意,不由好奇问道:“郎君是想到什么好事了?”
沈玄道:“兵荒马乱,能有什么好事。”
随从自小就在沈家服侍,识文断字,也知道一些朝中之事,闻言倒也不觉得害怕,道:“小人不怕,外面再乱,只要有郎君在,就会没事。”
沈玄低笑一声,“溜须拍马的本事越发见长,在外面可别乱说,惹人笑话。”
随从立刻道:“我嘴一向严的很,郎君放心,若有人笑话那是他们不知郎君的本事。”
沈玄皱眉,眼色示意他不要多嘴。随从便老实提着灯走,不再啰嗦。
沈玄将今日在殿中所见的奏报在脑中过了一遍,心下已有判断,潼关难守。叛军打到长安城下是早晚的事。皇帝存着要逃的念头,长安城中的高门大户,也都在偷偷准备着随时离京。
乱世生存不易,但对有些人来说,却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沈玄年纪轻轻就得了重用,在御前走动,参与机密,见皇帝老迈昏聩,忠奸不辨,叛军如此声势,全是他一昧纵容,不知制衡所致。如此君主,又值得谁效死输忠。
他自幼便听祖父教诲,很清楚一件事——李家未登天子位时也不过是众多世家之一,恰逢天下大乱,便乘势而起。
想着当今陛下,还有太子诸王,他慢慢握紧了拳,论精明才干,手段谋略,他又何尝输他们。
沈玄脑中各种念头飞转,神色沉吟。
这时随从却突然停住脚,惊讶地望向通道前方,低声道:“郎君你看。”
沈玄刚才有片刻出神,循声看过去,脸色微变。只见不断有千牛卫军士从甬道进来,他们身披黑甲,手提陌刀,如夜色中漆黑的流水。原本看守的宿卫只站立一旁看着,千牛卫军士把守住甬道口,与值守的宿卫说了几句后,宿卫往一旁退让几丈距离,警惕地看着。
随从瞧着眼前这幕,不知为何心里直发颤。
沈玄道:“快回去。”
随从一个激灵,提灯扭头就往来路走。
在折回太极殿的途中,见宫中其余几处并无异动,沈玄心直往下沉,不断思索着,谁能办成此事——能在夜里调动宿卫,并不惊动宫中,悄无声息就将宫门值守的人全替换了,只有一人。
龙武大将军陈轩礼。
可他是陛下亲信,跟随陛下几十年,有从龙之功,为何会突然做这等大逆之举?
沈玄百思不得其解,眉头拧起,似乎有什么事突然失去了控制。
太极殿已近在眼前,沈玄目光突然一顿,只见一队黑甲军士快跑而来,橐橐脚步声如急雨骤降,迅速将太极殿围了起来,殿前看守的宿卫大惊,但看来者是千牛卫,便高声问道:“御前止步,你们奉谁的令来此?”
黑甲军士手中亮出令牌,道:“大将军有令,换值。”
宿卫狐疑不已,面面相觑。
宫中换值也有规矩,哪有这样毫无征兆突然而至。宿卫统领在冷冽的夜风中急出了汗,张口道:“我要去问……”话音未落,两柄陌刀已经架在他的脖子上。众宿卫大惊,却见银光一道道雷电般闪耀,陌刀全对准了他们。
沈玄口干舌燥,眸光闪动,心头闪过一丝犹豫,是否该高喊提醒殿内的皇帝。可看着如黑水般不断从前殿后院涌进来的黑甲军士,他脸色沉了下去。
随从手忙脚乱将手中的灯吹熄,带着哭腔道:“郎君,我、我们可还能活?”
沈玄手紧紧握成拳。
这时身后又有脚步声靠近,沈玄猛然转过身。
黑甲军士簇拥着一个人缓步走来。
走到近前,宫灯照亮他的脸。
沈玄面露惊容,竟然是豫王李承秉。
他身着一身鸦青衣袍,腰系玉带,脸色沉凝不见喜怒。来到玉阶前,他忽然侧过脸看来,见到站在角落的沈玄,他目光沉静而锐利,如出鞘的宝剑一扫而过,嘴角冷笑并不理会。
黑甲军士推开守门宿卫,让开一条道。
李承秉缓步走上去。
殿门有两个宦官守着,吓得两股战战,哆哆嗦嗦地开口:“殿下?”
李承秉道:“开门。”
……
皇帝坐在殿中,抬起手去拿茗碗,手腕不受控制地微颤。他目中流露出隐隐的恼怒,又强压下去,问冯元一,“那东西可准备好了?”
冯元一低声道:“陛下,再想想吧,何至于就到这一步。”
皇帝乍然变色,怒道:“何至于,何至于……你以为朕想这样。”
手里的茗碗滑落,砸在地上。殿中内侍只留了冯元一,他蹲下身去捡起瓷碗碎片。
皇帝余光看见冯元一的头上也是有许多白发,一时有些出神。想了许久,他才又开口“东西呢?”
冯元一将碎瓷片收拾干净,从袖口取出一个薄薄的油纸包放在御案上,“这是前朝太医所留,名为钩吻,服之立死,死后可保尸身不腐。”
皇帝目光定定看着桌上的油纸包,脸上全是哀伤之色,“贵妃倾城之貌,能长保下来也是幸事,日后若是朕有思念……”
冯元一道:“陛下是天子,一言可定天下,叛军只是一时之威,只要将叛军势头压下,朝中大臣也不会逼着陛下处置贵妃和杨家。”
“但愿不到那一步,”皇帝闭了下眼,睁眼道,“贵妃呢?”
冯元一出去,过了片刻回来,“贵妃回去了,我刚才劝了许久,贵妃擦着泪去了,还问陛下龙体是否安康。”
皇帝定定看着殿中某一处,也不知是否将这话听进去。
这样静静坐了一会儿,外面忽然传来宿卫呼喝声,将皇帝惊醒过来,含怒道:“外面谁在喧哗。”
本该回答的宦官并没做声。
冯元一脸色有些不好,正要亲自去门外看看。这时却听见有人口呼“殿下”,随即殿门被推开。李承秉迈步进来,一步一步,走得极慢。
皇帝双眼已有些昏花,耳朵也不及从前灵敏,此时抬眼看过来,只见门前灯光刺目,将来人身影映在地上,高大俊伟,气势迫人,如夜色中匍伏的野兽。
等李承秉走到御案之前。
皇帝勃然大怒,“逆子!你怎么来的……”
原本被看管着的人,不经传报,就突然而至,还是在太极殿中。
皇帝心惊不已,一股冷意从心底漫起来,他朝殿外看去,宫灯摇曳,远处却是黑黢黢的一片,让他看不清楚。
皇帝当年还只是临淄王时,也曾持剑入宫,斩杀当时把持朝政的皇后一党,这才赢得皇位,位登九五,眼下一瞧便有种熟悉之t?感,仿佛岁月流转轮回,只是如今身份已颠倒过来。
皇帝咳嗽几声,面红耳赤,气息不匀,他瞪着眼,直直耵着李承秉,“你要反?”
185 ? 第一百八十五章
◎让位◎
夜色渐浓, 东宫。
太子在潘良娣屋中用饭,潘良娣精心打扮一番,命宫女端上酒水菜肴, 与太子小酌几杯,又说了一些家中闲话,气氛尚算融洽。可潘良娣悄悄打量, 总觉得太子眉宇之间藏着一抹愁色, 说话间也有些心不在焉。
等用过饭, 漱过口,潘良娣正要问太子是否留下,这时有侍卫匆匆来到门外,还未说什么,太子已是站起身, 留下一句“好好歇息,外面有什么动静别作理会”, 径直往外去。院内漆黑一片,花木幽深,一队侍卫提灯开道, 送太子离开。潘良娣在门前望着太子背影,不知为何,心却跳得厉害。
离开东宫,穿过花园, 很快来到靠近甬道的一处殿阁,里面点着灯,晕黄的光芒映在窗棂上, 门外几名侍卫守着, 太子来到门前, 脚步停住,停了一息,深深呼吸,这才推门而入。
殿内有七位官员,身上穿着或紫或红的官服,见太子进来,纷纷行礼,每个人脸色都有些严肃。
太子坐到居中主位上,静忠叫人送来热茶和点心,几位官员却没怎么动吃喝。太子道:“时间还早,诸位还是吃些东西,莫饿坏肚子。”
官员为首正是裴相,太子和他说了两句,态度温和尊敬。
坐了不知多久,原先还有人说话,渐渐便安静下来。突然一阵脚步声从远处传来,太子与裴相几乎同时站起来,余下几位官员神色紧绷,众人来到窗前,不顾寒风冷冽,推窗朝外望去。只见远处有火把如长龙,从宫门涌入,又四散开。黑夜之中仿佛涌动着漆黑的潮水,慢慢将宫廷渗透。便是周围偶有争执打斗,也很快就被压了下去。
裴相与几位官员显然早知今夜的安排,可真当此事在眼皮子下发生,众人依旧面色紧张,大气也不敢出。
太子目光闪烁,无意识拽了拽领口,转身要走。
裴相叫住他道:“太子要往何处?”
太子道:“此事凶险,又要背负骂名,怎能让七弟一人承担?”
裴相道:“殿下若去了,反而让事情更为棘手,还是交给豫王殿下处置吧。事有万一,倘若不成,他请太子在此处等候也是留了转圜的余地,还是再耐心等等罢。”
太子叹了口气,脸色颇为懊恼自责,“身为兄长,这个时候却只能仰仗兄弟,实在惭愧。”
裴相却道:“太子宽仁,豫王果决,兄友弟恭可称佳话,豫王殿下今日所为,不仅只为太子,更是为了江山社稷,叛军多年来厉兵秣马,朝廷殊无防备,又有诸多积弊,如今正是要应对思变的时候,若非如此,我等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此等候。殿下,臣等与太子豫王都是站在一处的,若有什么后果,一并担着就是。”
太子神色严肃,对着裴相和几位大臣,深深一揖,众人也郑重回礼。
……
皇帝高声嚷了一句,声音传出太极殿,外面却毫无反应。他心直往下沉,直眉冷眼看着李承秉,一双浑浊的老眼深沉若枯潭,阴测测道:“你可想明白了?倘若朕有个万一,你能活得过明日?”
李承秉脸色毫无波澜,“父皇身体旧疾未复,如今政事烦乱又有叛军,为了父皇的身体,不若早些退位吧。”
听他如此单刀直入,皇帝眯起眼,胸口微微起伏,全是怒气,但他到底经历过太多大风大浪,到了此刻竟能忍住气,缓缓道:“朕常说,你最为像朕,如今一瞧果真如此,当年我带兵入宫诛杀妖后,年纪与你一般大。妖后专擅朝政,又害了中宗皇帝,朕是为铲除奸佞,师出有名。你呢?眼下叛军乱国,你不思报效朝廷,却来算计你父,不忠不孝,天下岂能认你?”
“父皇当年英明决断,定南诏,回纥,开盛世太平,功绩不亚于先祖。”
听李承秉这样说,皇帝脸色稍霁,可李承秉话锋一转,语气冰冷,“只是这些年父皇又做了什么?怠慢政事,先有奸相,后有杨家,重用康福海这样包藏祸心的异族,更不用说,还有强抢儿媳这样的荒唐事……”
“住口。”皇帝面色骤变,怒喝道。强抢儿媳这件事谁也不敢当他面说出,豫王却毫不忌讳,他气得脸色胀红,“逆子,休要多言,你不就是谋逆逼宫,莫非还敢弑父不成?”
李承秉在腰间一抽,拔出一柄短剑。
皇帝顿时吓得面色青白,往后一仰,惊慌道:“你敢!朝廷诸公,便是你那些兄弟,也不会容你。”
李承秉上前走到御案前,将短剑往桌上一拍。
金戈重重撞击桌面,发出铿锵之声,在空旷的殿宇内回荡。
“父皇若还有当年之勇,就拿起此剑,朝我这儿刺。”李承秉朝自己左胸口点了点,双目如电,直视皇帝。
皇帝脸色难看,刚才躲避这一下颜面尽失,他盯着御案看,想要去夺短剑。李承秉入殿来,身上只带了这一柄短刃,若他夺过来,一剑刺死这个逆子,今日的危机自解。他心中盘算着,可对上李承秉的毫不避让凌厉的目光,如鹰隼一般。皇帝心里发寒,他稍稍动了动手,只觉得手上没力,低头一看,还有些微微发颤。
殿中陷入一片死寂。
皇帝重重喘气,竟是避开视线,过了半晌,他才又道:“七郎,我知你向来英武过人,精明能干。这一回你私自离京,杀了康庆绪,朕罚得也有些重了,不免伤了你我父子之情,事到如今,不妨摊开了说,叛军作乱,来势汹汹,太子生性软弱,没有定鼎乾坤之能,你最像朕,朕明日就下诏,改立你为太子,你我父子同心同德,等将叛军平定,朕就将江山让给你,如何?”
这一番话他说得很慢,一字一句都斟酌过,说到最后,双目竟是微红。
李承秉面无表情,摇了摇头,道:“父皇,请你下诏,退位让太子登基。”
皇帝两眼瞪大,面露惊容,还有一丝怀疑。
【📢作者有话说】
我又中招发烧
186 ? 第一百八十六章
◎成了◎
“你做的这些全为太子?”
李承秉语气平静如水, “国有储君,当然该由太子继位。”
皇帝在他脸上看了许久,似在确定这几句话的真假, 许久才冷笑道:“费这么一番功夫,却不为自己,好, 好, 你们倒真是兄弟情深。”
李承秉眉头皱了一下, 将短剑提起。皇帝见了他的动作,神色紧绷,双目怵惕不宁。
李承秉将短剑插入鞘内,对冯元一招手道:“有劳冯公公研磨。”
冯元一方才如皇帝身后影子似的站着,一声不吭, 此时听见李承秉招呼,面露为难。他到底是看着几位皇子长大, 到了此刻仍是大胆劝解:“殿下,何苦如此,众皇子之中, 圣上最疼你,好好说一说,未必没有挽回的余地。”
李承秉扫了他一眼,转而又看向皇帝, 讥诮的一笑,却不做口舌争锋,只淡淡道:“中书舍人沈玄还在殿外, 父皇可要召他进来起诏?”
皇帝哪肯在臣子面前丢脸, 何况还是一个小辈, 他沉着脸叫冯元一磨墨。
殿中无人言语,静的落针可闻,唯有冯元一手中墨条轻微研磨声响。
皇帝心中百转千回,到底仍有不甘,艰难开口道:“七郎,你既然不为私心,就该知道这个时候换了太子,未必是好时机,太子宽仁有余,却无雷霆手段,如何是康福海的对手,朕过去受人蒙蔽,早有悔意,若你今日不在,再等几日便知朕的决断。这个时候逼朕退位,你就不怕太子压不住朝臣,内忧外患,反葬送了江山吗?”
李承秉道:“哦?不知父皇有何决断?”
皇帝脸上闪过一丝痛色,“杨忠蠹政害民,该诛。贵妃杨氏持宠骄纵,这番叛军起事,也有杨氏之故,朕虽百般不忍,为天下臣民计,也只能赐死杨氏,如此,朝中那些诽议也可以平复下来。”
说着他便去看李承秉的脸色,却见他冷笑不止。
“这么说来,错全在贵妃与杨忠身上?”
皇帝神色变幻不定,声音软了下来道:“朕不过被一时蒙蔽,只等肃清奸佞妖邪,朝廷自会恢复清明,七郎,你莫非是铁石心肠,竟如此对待老父?”
皇帝最后的声音已带了几分哀求,冯元一手顿了一顿,将头垂得更低。
李承秉紧咬牙关,脸色黑沉,一字字道:“两任宰相,把持朝政十数年,康福海节度三镇,拥兵自重,这都算是一时蒙蔽?”
皇帝忍着怒道:“朕就算千错万错,待你总算还不错,你为臣为子,就不怕为万民所唾弃,遗臭万年?”
李承秉t?凝视着他,目光晦暗不明。
冯元一放下手,道:“圣上,殿下,墨磨好了。”
皇帝并不理会,见李承秉并不言语,只当是这两句说中他的心思,便又继续道:“七郎……”
李承秉打断他道:“英王是如何死的?贵妃又是如何来的?太子不过而立之年,头发却已快白了一半。兴庆坊内每个王府所用宦官宫中都是宫中指派而来,一言一行都逃不开父皇的眼。父皇说的待我不错,是高兴时赏赐金银,发火时将叛军起兵的罪责怪在我身上,险些要我性命?”
皇帝双目之中满布血丝,呼吸也略显急促,“原来,你早就心怀怨恨,平日竟藏得那么深,是朕有眼无珠,竟没瞧出你狼子野心。”
李承秉摆了摆手,“父皇还是赶紧下诏罢。”
皇帝怒极,站起时身形晃了晃,冯元一见状忙过去扶住他,脸色却骤然一僵,衣袖遮挡之下,皇帝手撑在御案上,将刚才放着钩吻的油纸包塞到他的手里。
冯元一沉默不语,悄悄捏在掌心,一手在皇帝背上拍了拍。
皇帝道:“你去斟两杯茶来。”
冯元一答应一声,并未出殿,一旁矮几上还有温着的热茶,他不敢回头,脸上满是纠结挣扎之色,背对着皇帝与豫王,他解开油纸包,指甲挑了些粉末洒在其中一个茶碗之中,再满斟两杯热茶。
皇帝面色阴沉,刚才好话歹话都说尽,眼见李承秉不为所动,他提笔沾墨,缓缓落笔。几行诏书写完,他满头大汗,看着诏书有些魂不守舍。将笔扔随意扔在桌上,他冷声道:“如你所愿了。”
李承秉上前两步,将诏书拿起看了一遍,放下道:“请父皇用玺。”
皇帝从桌上木匣之中拿出玉玺,盖在诏书上。这一敲定,他全身力气仿佛都被抽走,身子一软,瘫坐了回去。
冯元一将热茶端过来,一杯放在皇帝面前,另一杯则呈给李承秉,苦口婆心劝着,“陛下龙体有恙,殿下切莫言语过激,到底是父子呐……”
皇帝双目隐隐一亮,飞快在李承秉面前热茶掠过一眼。
李承秉拿起茗碗。
皇帝心跳如雷,脸上不露分毫,伸手要拿茶,可他双手颤抖,竟是难以自控,便攥了拳手又放下。
李承秉低头看着茗碗,脸上半丝表情也无,翻手将茶全洒在地上。
冯元一大吃一惊,忙挡在皇帝身前。
皇帝脸上愤怒、怀疑、憎恨的神情一一闪过,最后全变做了害怕,色厉内荏道:“逆子,你……你要做什么?”
李承秉将茗碗砸在地上,砰地一声,瓷片四碎。他伸手将诏书拿起,折好放入袖中,神色冷漠看了皇帝一眼,“谢父皇这杯茶,将我心里最后一点不忍都抹了去。”
皇帝面色煞白,看着李承秉转身离去,没有回头的意思。
他忽然怒吼道:“你我父子是一样的,闯宫夺权,血脉相承,从先祖起就是如此,你手中所染的血不会少,也别指望太子会谢你这番作为,历来皇位都是争来的,哪有让到手里的,兄友弟恭也只可维持一时,等着瞧罢,你这不忠不孝的东西,迟早要后悔。”
皇帝笑得仿佛癫狂,李承秉走到殿外,只觉得冷风刮在身上如小刀一般,他脸色紧绷,眺望远方,并无半丝筹谋成功的喜意。缓步走下台阶,立刻便有一队禁卫走来,为首一人是陈德义,他面色忐忑看过来,“成了?”
李承秉微微颔首,“成了。”
187 ? 第一百八十七章
◎夜谈◎
陈德义立即松了口气, 喜形于色,“太好了,走走, 太子与裴相等人都等着。”
李承秉站在阶前并未动,目光四下一扫,语气淡淡道:“沈舍人呢?”
“殿下在里面说正事, 留他在外面万一听到点什么可不好, 我请他先去别处暂时歇息, 让禁军先看着,等明日大事定了再放出来。”陈德义说着去看李承秉脸色,也看不出他情绪,暗忖:沈玄常在御前走动,定是知晓宫中常朝廷不少事。他妹妹又是太子妃, 今晚一过,日后说不定还会另被重用, 方才我叫他走也是好意,他这样的聪明人该明白罢。
李承秉瞥了一眼过来,嫌他多事。
陈德义不明所以地摸摸头, 又催促一声去找太子。
李承秉朝一旁等候的侍卫招手,当即有一个站了出来,身着黑甲,身材瘦削, 正是王应青。李承秉从袖中拿出诏书,陈德义立刻屏住呼吸,眼珠直盯着瞧。李承秉将诏书交到王应青手里, 叫他马上送去给太子和裴相。
陈德义忙道:“殿下不亲自去一趟?太子等着呢。”
李承秉道:“接下来的事该他处置, 哪能事事都由我来。忙了一晚上早就累了, 我该回去了。”
王应青接过诏书,脸色也不由紧张起来,忙带着一队人去寻太子。
李承秉回头看了眼太极殿,脸色有些沉,对着陈德义吩咐两句,叫他把殿内全看住了,这两日都不许放外人进去。
陈德义也知此事最为要紧,苦着脸连连点头,又不住叹气道:“我父对陛下一片忠心,如今却是无颜再对陛下。”
他父亲陈轩礼乃龙武大将军,今夜以军令调动禁军宿卫,暗地控制住宫城。
李承秉道:“龙武大将军深明大义,救社稷于危难,并未对不起陛下。”
陈德义闻言心里舒坦不少,还要再说几句,却见李承秉已抬脚走了。
“殿下去何处?”
李承秉摆了摆手,并未回答,脚下却是越走越快。
……
肖稚鱼从花园回来,见巧儿吐了一回后面如土色,气色极差,便让她去休息。
巧儿不放心道:“我去将景春姐姐叫来。”
肖稚鱼道:“不用麻烦,如今在宫里,院外还有禁军守着,出不了事,过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你快去好好睡一觉吧。”
巧儿点了点头便去休息了。
肖稚鱼脱下外衣,躺下睡觉,可不知是不是刚才听见宫女嚎的那一嗓子,让她心有余悸,一时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皇帝对贵妃动了杀意,面上却还遮遮掩掩,背地里命禁军处置偷听的宫女。吴王畏惧皇帝之威,不敢惹麻烦,干脆利落了结宫女性命。
一个与贵妃是结发夫妻,一个是千恩万宠的君王,竟都是如此狠心薄情。
肖稚鱼心里一股寒意拢上来,想了许久渐渐有了些困意,这时耳边又听见隐约有些动静从远处传来。她半睡半醒想着,像是有许多人在走动似的。
念头闪过,肖稚鱼立刻睁开眼,喊了声“巧儿”并无回应,这才想起刚才已经让巧儿去睡了。她朝帐外看去,迷迷糊糊只觉得有黑影靠近过来,心里猛然打了个突,这时一双大手将幔帐撩起。
李承秉道:“别怕,是我。”
肖稚鱼屏住的一口呼吸这才吐了出来,旋即惊疑,“你怎么来的?”说着就要坐起,突然被李承秉一把抱住,他衣服上夹着一股冷意,让她缩了缩身子。
他低头就往她脸上亲来,道:“已经没事了。”
肖稚鱼还在想着他说的没事是不是皇帝气消将他放出来,不等细问,就察觉他的手不老实。
“你,”肖稚鱼没好气道,“身上那么冷,还有胡须扎人……”
李承秉不断亲在她脸上颈上,呼吸灼热而急促,听她提到胡须,伸手摸了摸下巴,果然一层短硬的胡须,这些日子在宫中被看管着,身旁只有个老宦官服侍着,自然不如在王府中时收拾的整洁细致。
李承秉方才在太极殿中,经历了一场看不见刀光剑影,心头身上一片冷厉肃杀。此时软玉温香满怀,仿佛将他心中某一处抚平了,便无论如何也不肯放。
“等明天再剃须不迟,”他低声哄着,“你摸摸,这箭在弦上,哪等得了……”
肖稚鱼没想到他如此急切,脸上身上很快一股热意席卷。
好一番折腾亲热过后,肖稚鱼身上全没了力气,被李承秉抱在怀里,她感觉汗湿不舒服,伸手将他推搡开,李承秉抓着她的手亲了一下,道:“等天亮了收拾收拾就回府。”
肖稚鱼吃了一惊,“陛下会答应?”
李承秉默然不语,将她鬓边一丝头发捋到耳后,声音听不出喜怒,“他会答应的。”
肖稚鱼敏感察觉这话有些不对劲,看了他一眼,刚才的疑惑又冒出来,“陛下怎会半夜里放你出来?”
李承秉见她杏眸睁得圆溜溜,眼角还残留一丝妩媚春色,心里微动,道:“父皇已经决定要退位。”
什么?肖稚鱼几乎怀疑听错,脸上全是不敢置信——当今圣上什么性子,对贵妃都能说舍就舍,能轻易答应退位?她越想越疑,好一会儿才道:“是你……做的?”
李承秉原本打算等明天大事定下再说,既然已经提起,便不再隐瞒,“昨晚下的诏书,木已成舟,不会更改。”
肖稚t?鱼长睫微颤,“诏书在哪?”说着坐起身,眼睛往床沿和地上散落的衣裳溜过去。
李承秉笑道:“诏书当然是给太子了。”
肖稚鱼微愣,过了半晌,才又道:“昨夜我好像听见外面有动静,这么说,你和太子早就有所准备?”
李承秉见她脸色忽然有些紧绷,伸手拍拍她的肩膀,“怕什么,宫里内外已全控制住,不会有事。”
肖稚鱼不动声色道:“你被看管起来,也是早就算好的?方便你在宫中行事?”
李承秉听她口气已有些生硬,朝她脸上看去。
188 ? 第一百八十八章
◎无题◎
四目相对。肖稚鱼形容乖巧, 眼里却是一片雪亮,道:“逼宫夺权,九死一生, 殿下倒是半点不在乎别人性命。”
李承秉去揽她肩膀,却被她侧身避开,他微微皱了下眉, 道:“我让陆振跟着你……”
肖稚鱼嗤笑一声。
李承秉又道:“宫外还另有安排。只是父皇突然下旨把王府家眷全召进宫来, 再等说不定就要生变, 这才在今晚动手。从来这种事,最怕就是机事不密反为所害,哪能透露太多。我知道你担惊受怕,现在不就没事了?”
肖稚鱼只要想到夜深之时他闯入太极殿逼老皇帝退位,若事有不成, 她可能跟着稀里糊涂丢了性命,现在仍是后怕不已。更气人的是, 他险些搭上府里所有人的性命,最后成全的只是太子。
肖稚鱼心里一阵发堵,说不出的失望。只是这些话却不能真的说出口。
李承秉又软声劝慰两句, 见她脸色始终不见好,伸手摸了摸她的脸,眯起眼睛,忽然道:“你是气我不曾事先与你通气, 还是气我并未夺权,没让你做皇后?”
听他问的直白,肖稚鱼抿了下唇, 道:“两者都有。”
李承秉哼了一声, 手指捏住她的下巴, 直盯着她,“恐怕是后者居多,刚才你要找诏书,可比关心生死着紧多了。”
他只当她无论如何也会辩解两句,哪知肖稚鱼却是直言不讳,“诏书当然比什么都要紧,一纸可定天下,只是没想到殿下冒死逼宫,最后什么都不图。”
李承秉做事向来独断,不喜与人费舌解释,可想着这段日子她不知内情,心里难免要害怕,脸色稍霁,缓缓道:“太子是我兄长,这些年来行事从无过错,于情于理父皇都该传位给他。其实若非父皇行事太过糊涂,原也不必走到今天这一步。”
他想到在太极殿中那一杯茶,脸上显出复杂之色,将肖稚鱼的手握在掌中轻轻揉着,道:“太子性情随和,待人宽厚,也听得进谏言,定能成为仁君,现在叛军作乱,军情紧急,百姓也跟着遭殃,朝廷不能再乱了。”
肖稚鱼有些意外,前世李承秉已登基为帝,今生好不容易重来一回,在老皇帝眼皮子下暗自筹谋多年,忤逆犯上的事都做了,没想到他心里竟以百姓与朝廷为重。
她不吭声,李承秉问道:“怎么不说话?”
肖稚鱼心道:还能说什么,难不成夸他高风亮节,再多说倒显得她气量狭小,倒是枉做小人了。她扯了扯被子嘴里说着“累了”,就要躺下。
李承秉揽住她,还想再说几句,“别睡太沉了,天亮了叫人收拾收拾,回去再好好休息,这两天京里恐怕还不太平。”
肖稚鱼眉头不由蹙起,老皇帝被逼着退位,不会甘心,朝中还有不少忠君的勋贵老臣,还不知会折腾出什么风浪。她想起兄长与赵家,不由又担忧起来。
李承秉见她长睫微垂,白玉般的脸上似有忧色,正要问一句。门外有侍卫的声音传进来,“殿下,太子刚才遣人来请您过去。”
李承秉扭头朝窗户看了一眼,窗纱上朦胧一层白,显然天才刚亮。他低头在肖稚鱼脸上亲了下,语气温和,“再睡一会儿,我去看看。”说着掀开帐幔下床,换了身衣裳很快便走了。
肖稚鱼听着外面脚步声渐远,胡思乱想了一阵,眼下局势与前世已是截然不同,将来如何再难预料,她最为依仗的记忆也再难发挥作用。从王顺山回来之后,李承秉像是不再计较前世之事,可她总觉得他并非真正信任自己。就如这回逼宫,事先瞒得滴水不漏。
她心头不快,当着李承秉的面却不能过多表露出来。他与太子兄弟情谊深厚,并非虚假,前世为太子之死,他将宫中上下清理,得罪过世家大族,一直追查元凶。如今太子无恙,他更是不可能逼着老皇帝退位再另立太子。
可若是太子顺利登基,沈霓便成了皇后,一想到这个,肖稚鱼越发心烦。
想了许久她才迷糊睡着,没睡多久,又被门外声音吵醒。
肖稚鱼叫婢女进来,梳洗擦身,照着李承秉的吩咐,让人将行礼收拾起来,用过早饭便回兴庆坊王府去了。
与昨日几家王府都被召进宫中热闹不同,今天宫中一片静悄悄的。禁卫看守森严,十步就有一岗,另还有巡视走动的兵甲。太子昨夜拿到诏书那一刻,面上的沉稳也仿佛石面皲裂,心中激动再也抑制不住,他只觉得浑身的血都要沸腾一般,裴相等人就要行拜礼称陛下。太子双颊泛起红光,摆手道:“诸公不必如此,等明日上朝议定再改不迟。”
裴相等人熬了半夜,知道大事已定,各自松了口气,脸上倦色渐渐泛起来。
太子让几位大臣去休息,自己却是在窗前站了许久,静忠进来,见窗户半开着,冷风直往里灌,难怪房中烧着火盆也没暖起来。他赶紧过去将窗掩上,道:“明日还有的忙,殿下快去歇着吧。”
太子摇了摇头,坐到书案前。
静忠奉上一杯热茶,瞧了一眼太子的脸色,道:“小人听说太极殿到现在还没动静,只有冯元一出来过一回,叫人奉茶倒水。”
太子“嗯”的一声。
静忠又道:“太上皇有旧疾在身,今夜多事,不如找太医去看看。”
他已称老皇帝为太上皇,太子看了他一眼,并未说什么,过了片刻,太子将手中几分折子扔到一旁,道:“去看看豫王起了没有,请他过来。”
静忠忙吩咐人去了,没一会儿,李承秉便来了。太子看见他,身上紧绷着的一股劲这才稍松,笑道:“我在这儿候了半宿,等你来和我说太极殿内的情况,你倒是急着先去看王妃了。当初是谁嫌我多事,乱点鸳鸯,还说并不想要这门亲的。”
李承秉轻咳一声,叫静忠拿杯茶来,道:“还是先说正事。”
【📢作者有话说】
最近这几天太忙了,我妈在进行化疗,我公司医院两头跑,有点焦头烂额的感觉
189 ? 第一百八十九章
◎用意◎
不说清早宫中气氛如何紧张局促, 肖稚鱼回到王府,将巧儿叫来,问她身体可恢复, 吩咐她往肖家跑一趟。昨夜宫中发生的事重大,不能落于纸笔,只能传话让肖思齐知晓。
巧儿领命去了, 不到一个时辰回来, 回禀肖稚鱼, 她去的时候肖思齐已出门上值去了,只能把话带给了赵氏。肖稚鱼点点头,赵氏是世家大族出身,知书达理,定能知晓巧儿话里的提醒和轻重。她放下心来, 这一下子身子便觉沉倦。
景春带着几个婢女将行李重又收拾出来,放入箱笼。肖稚鱼沐浴更衣, 饭没吃两口,眼皮沉的仿佛要黏在一起,便先躺下休息。
这一觉睡到傍晚才醒, 正是落日时分,余晖在窗纱上映了一层淡金。肖稚鱼掀开帐幔起来,正想着要打发人去问问外面情况。只听见有脚步声已来到门前。李承秉推门而入,满面寒霜, 和刚起床的肖稚鱼目光一对,他脸色稍缓,到屏风后换衣。
肖稚鱼看他脸色, 猜到今天朝上肯定不怎么太平。她起来洗脸梳头, 因快到晚上, 景春给她头发简单挽起,也没戴任何钗环首饰。李承秉换了身衣裳出来,见她闲闲依坐在榻上,身上一丝装饰也无,两颊粉腻,头发乌黑,姿态随意却自有一股难言的气韵风流。
他目光一时怔忪,这时门外侍卫来报,“殿下,有潼关来的六百里快报。”
李承秉脸色沉凝,对肖稚鱼道:“还有些公务未决,你先歇着。”说着就快步出门。肖稚鱼独自用过晚饭,与婢女几个说了一回话,外面天色已全黑了下来。李承秉从外面回来,见肖稚鱼躺在榻上打盹,过去将她抱起。肖稚鱼醒过来,抬头看见他轮廓分明硬朗的下颌。
李承秉将她放到床上,见她一双点漆似的眸子看着自己,“醒了?”肖稚鱼“嗯”的一声。李承秉又问她吃过没。肖稚鱼点头。李承秉对外面吩咐拿些吃的来。很快便有人送来菜肴米饭。
肖稚鱼也想知道朝中情况,还不知自家兄长是否会被波t?及到。近半年来老皇帝提拔重用好些人,除了沈玄,肖思齐也算得上一号。她心中记挂兄长,从婢女手中接过茶壶,倒了杯热茶端到放下筷子的李承秉面前。
李承秉喝了口茶,抬头看见是她,倒有些意外,偏这时又有侍卫送了两份公文到门前,他厌烦地皱眉,道:“没完没了。”说着接过公文看起来,面色阴晴不定。
肖稚鱼见他看完,赶紧趁机问了一句,“殿下等会儿还要出门?”
“不出门,”李承秉将手中纸笺放下,道,“急什么,让这些老东西再考虑一晚。”
听他口中说老东西,肖稚鱼已猜到是哪些人,那些半辈子都跟着老皇帝的勋贵老臣,还没做好迎接新朝的准备,前世那些老臣也给李承秉惹了不少麻烦,是他登基后所遇到的第一重内患。
李承秉一瞧她的脸色,立刻便明白她想到什么,冷笑道:“就是那群顽固不灵的,今天一个个跳出来,不认诏书,吵着闹着要私下面见陛下。”
肖稚鱼心下不由一紧,道:“那怎么应对?”
“几个只会陪着陛下谈论风月的文官,除了嚷嚷还能做什么,”李承秉道,“裴相行事稳健周到,朝中不会出大乱子,至于那几个叫地最凶的,这十几年里被宰相压着什么都不敢做不敢说,现在倒当太子好说话了,且随他们去,等太子登基了慢慢收拾不迟。”
肖稚鱼心道:历来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些老臣也只是心有不甘罢了。
李承秉又说了几句,若非眼下还有康福海这个心腹大患,他只怕会用更强硬的手段敲打这些老臣。肖稚鱼忽然听见了中书侍郎赵岚的名字,立刻便上了心。赵家与肖家是姻亲,赵葳蕤的父亲是谏议大夫赵堂,中书侍郎赵岚是她伯父,也是赵琼林之父。赵家是长安高门,只是家族人丁不丰,且赵岚赵堂两兄弟虽居高位,但前十多年朝政为宰相把持,两人并非宰相门下,靠着处事圆滑舍财打点才保住官位。
肖稚鱼听李承秉说赵岚也是要见老皇帝的一员,眼皮顿时跳了跳,问道:“那谏议大夫呢?”
李承秉道:“他倒没什么特别表示,对太子执礼甚恭,已是要准备迎新皇了。”
肖稚鱼暗道一声聪明。
李承秉看她一眼,拉着她到身前,道:“这些高门大族,一到关键时候,就开始唱大戏,一个摆出誓死忠君的模样,一个则是拥护新帝,不管哪一个最后成了,至多是伤些元气,不至于伤及全族,不光赵家是这样,其他还有好几家都是如此。你说该如何处置他们?”
肖稚鱼不知他这句是试探还是有什么其他意思,可赵家与肖家的关系脱不开,而且当初赵家下嫁女儿,对肖家从无半点慢待,对肖思齐也多有提携。肖稚鱼道:“朝廷大事我不是很清楚,不过想必天下的道理都是相通的,水至清则无鱼,这些世家大族有狡猾之处,也有能用的地方,现在与往日又有不同,朝中若惹出大乱,倒是给了叛军可趁之机。”
李承秉脸上挂着笑,在她脸上捏了一把,并未说什么,将侍卫叫到门前,吩咐两句,临睡前将胡子刮干净了,这才上床。肖稚鱼翻了个身,靠在他的身边。头发散着,铺泄在枕上。李承秉闻着她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一时呼吸有些不稳,将她揽住,手臂箍着她的腰,“明儿还有忙的,快些睡罢。”
肖稚鱼往他怀里贴近些。李承秉晦暗不明地看着她。
“殿下,我阿兄不知宫里的事,以后不会受牵连罢?”
李承秉垂下眼帘。
肖稚鱼推了推他的手臂,又轻轻唤了一声。
过了好一会儿,李承秉才给了回应,“他现在也不过五品官,何时轮得到他……”
他何等见识,早在她婉转为赵家说话就猜到几分,她今天如此温柔体贴也是为了兄长,李承秉明知她的用意,可瞧着她如此爱娇模样,心底却好像有一处深陷下去。
190 ? 第一百九十章
◎无题◎
肖稚鱼却是最乖觉的, 余光一瞟,见他眉心微紧,见好就收, 没再谈论兄长。
李承秉在她背上轻轻拍两下,也没说什么。帐中一时安静下来,肖稚鱼很快睡着, 枕着他的肩膀觉得有些不舒服, 便又循着习惯要翻身背过去。
李承秉长臂一伸, 将她揽进怀里,肖稚鱼眼皮微微颤动,似要醒来,可最后又安静下去,没一会儿呼吸又沉了。他低头去看, 她长睫如羽,红唇微启, 容色一派天真娇憨。
他盯着瞧了片刻,神色阴晴不定。朝中正是多事之秋,太子虽有退位诏书, 但忠于皇帝的老臣也有不少,与裴相等人相持不下。而皇帝先前听信宦官谗言,一道加急圣旨,于阵前斩将。此时叛军面前只剩下潼关一处险要。
他奔波忙碌整日日, 战事吃紧,全部心思都该放在政事上。可此时他却忍不住分神去琢磨身边女人的心思。自从杀了康庆绪回来,他已摆明态度, 不再计较前世之事, 她便也答应下来。回京之后, 他被留在宫中看管,一直未曾有机会与她好好谈一下。
这回逼宫之事,她已有些不快,他稍作解释她像是放下了。算起来已是做了两世夫妻,可他也摸不准,如今她如此乖顺,安心做着豫王妃,到底是真的忘记前世恩怨,还是随波逐流顺应时势之举。
肖稚鱼本就是被皇帝指婚给他,不然依她所想,说不定早就想着法的躲开了。她是最懂得审时度势的人,前世就是如此,无论处在什么境遇都要挣出一丝生路,像是岩缝罅隙之间冒出的花儿,既美丽又危险,精明如齐王杨杲之流,也曾在她面前折戟沉沙。
李承秉面色沉凝,历经两世,既然放不开这个女人,不管她到底怎么想,几分真情几分假意,豫王妃的身份无论如何也改不了。
……
这夜风急天寒,京中有不少官员府邸彻夜亮着灯火。沈宅之中,沈老依坐榻上,听着太常少卿阎丰万说朝上之事,耷拉着眼皮,像是要睡过去似的。
阎丰万着急道:“沈老,这道传位诏书来的突然,非是我等对太子怀疑,若今日陛下今日能出来亲自说一声也罢了,我等臣子实在惶恐,还请沈老示意,日后到底该怎么办?”
沈老长吸一口气,道:“我致仕多年,早就不管朝中事了,如何能给你们乱指路。陛下上回伤了龙体,留下许多病症,如今叛军作乱,到底是花甲之年了,许是有些撑不住了罢。”
又说几句,沈老对沈玄道:“你替我送阎少卿,河北道打得不可开交,已折了不少城池进去,朝中还是要早日安定方好。”
沈玄送到门前,阎丰万又劝说几句,见他滑不留手,与沈老如出一辙,便知沈家态度,长吁短叹地走了。
沈玄回到房中,沈老睁着一双眼炯炯有神,哪里还有刚才模样。
“小瞧了豫王,竟能有这般魄力,”沈老对着孙子长叹一声,“不过他李家儿孙,私相斗阋也是平常。当初我想将你妹妹嫁给他,也是看他与别的皇子不同,说起来还真与陛下年轻时有几分相像,可惜。”
沈玄没问可惜什么,转而道:“祖父刚才所说,是觉得太子能成事?”
沈老道:“外面什么传言都有,可如今宫中可有动静?连龙武大将军都站在太子这边,那几个只会动嘴皮子的喊得再凶又有何用,陛下年轻时仗剑入宫,逼宫谋得皇位,如今他的儿子也不过是效仿他。陛下老了,禁军都已指挥不动,再也不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也该是要换一番天地了。”
沈玄坐到阎丰万刚才的位置,与沈老相对而坐,沉吟半晌,道:“祖父是将叔父那边的棋弃了?”
沈老摇头道:“说的什么话,你叔父在康福海身边多年,出谋划策,尽心竭力,这一番功夫哪是说弃就弃的,只是这天下还姓李,若是能承继正统,便是多熬几年也是值得。”
沈玄道:“太子对妹妹的爱宠已不如先前,他又一向喜爱韦氏所出小郎,日后登基,未必就能如祖父所愿。”
沈老严重掠过一丝精芒,笑道:“太子是念旧情之人,这样的性情,倒比那些心如坚铁的更容易心软。你妹妹是太过心急了,露了锋芒,日后好好磨砺性情,一日不够就百日,一年不够就五年十年,欲成大事,目光岂能只在眼前,只要耐得住性子,早晚会有机会。”
沈玄默然聆听教诲,等沈老一番话说完,他这才悠悠开口,“若只太子一人,有沈家帮衬,妹妹想重获宠不难,但还有豫王在,许多事便难办了。”
沈老笑了两声,“我这一辈子见过宫中动荡不止一回,什么阴私龌蹉魑魅魍魉没见过,他们兄t?弟感情再好,等陛下退位,一个为帝一个为臣,还能和从前一样?太子软弱,豫王强势,且等着瞧吧,时间长了太子降不住豫王,就会有别的念头。”
说着,沈老忽然掀起眼皮,朝他看来,目光里藏着探究,“听你口气,与豫王不对付?”
沈玄一凛,知道这位祖父虽极少出门,耳目却极为灵通,长安城中什么事都瞒不过他的眼。他心中一时想了许多,脸上不露分毫,道:“是豫王目下无尘。”
沈老轻轻摇了摇头,“你已到了该成亲的年纪,原先是惠安公主胡乱闹腾,阻了你好几年的亲事,房中连个体贴说话的都没有,现在惠安在观中出不来,趁这段时间,我让人给你准备几家相看,都是长安名门贵女,足以做沈家妇。”
沈玄默然不语。
沈老语气冷了下来,“怎么?莫非你还真念着什么不该想的人?”
沈玄行了一礼道:“朝中多事,现在议亲太过仓促了些。”
“听说豫王妃艳比贵妃,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莫非连你也迷了眼?”
沈玄唇紧抿成线,目光渐渐锋利,分毫不让地直视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