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 ? 第二百零一章
◎孝道◎
康庆恩身高体宽, 长相与康福海有几分相似,他大步走来,一把拉住沈历的手, “这些日子先生与杨杲走动最多,快与我说说,此人是否牢靠, 若……若是此人藏了奸猾, 去投靠我那个弟弟, 该如何是好?”
沈历嫌弃他手劲大,且又是胡杂血统,手上汗毛细密,如野人一般。他不动声色轻轻推开康庆恩,脸上笑容和煦, “大郎君莫急,杨杲此人, 原本是齐王亲兵,后来跟随大都督,现在若再叛您, 天下还有谁人再敢用他?”
康庆恩不住点头,“先生说的对。既然他可以用,那该什么时候动手?”
沈历道:“宜早不宜迟,明日寅时。”
康庆恩大吃一惊, “什么?”
“大郎君既已下定决心,何必再做拖延。人多嘴杂,只要有一人没把住口泄露少许, 让他们有所提防, 那我们就全完了。您再想想, 大都督虽瞎了,但心还不盲,若让他知道你背地筹谋之事,能饶你性命?寅时最易困倦,营中戒备最弱,只需杨杲这里准备三百人,以雷霆一击拿下帅帐,大郎君继承大都督之位,到时让各路将军听命,便不用大开杀戒,贻误军机,也不用担心被朝廷趁乱攻击。”
“先生算无遗策,”康庆恩大喜道,“全听先生的。”
他突然想到再过几个时辰就要杀自家老父,如此欣喜不妥,当即又强压住欣喜,挤了两滴眼泪道:“其实我心如刀绞,只是如今行事,全为自保,我那兄弟年纪轻轻,却是个狠毒心肠,绝不会容我,且打到这个地步,二十万兵卒的性命,哪能交给那小儿。父亲全是逼我啊……”
沈历跟着他做出哀戚之色,道:“大都督待我不薄,我也是为了大都督这份基业,不忍见他所托非人。”
康庆恩听他这样说,内心激动几乎快要抑制不住,只觉自己有明君之相。康福海背地里对几个儿多次提过,沈历乃京兆名门出身,无论才学见识,都是顶尖的,这些年康福海听了沈历不少建议,如何贿赂朝中官员,如何应对宰相,还有建造雄武城,全有沈历的手笔。如此人物,不认可他那幼弟,一心为他筹谋。康庆恩心中得意万分,道:“我父偏心……皇帝要质子入京,本该庆则小儿去,父亲不舍得,命庆绪去,这才断送庆绪性命,我只是不愿走庆绪老路。”
沈历道:“大郎君是要做大事的,不该为血缘父子关系误事。”说着他又讲了几个典故。
康庆恩听了,最后一丝担忧都没了,道:“先生去休息,再过两个时辰就该做事了。”
沈历从帐中走出,外面天色漆黑,星垂平野,夜风吹来,虽已临近夏日,却仍有一股冰冷肃杀之意。他回到自家帐中,脸上从容平静消失地无影无踪,露出一丝苦笑来,坐到书案前,磨墨提笔疾书,很快写了一张纸,封在竹筒之中,他叫来亲信,叫竹筒交给他。亲信面色慎重地去了。
沈历叹气,嘀咕道:真是夜半临深池,不知生死。沈玄这小子倒是懂得给我出难题,要搅乱这池子水谈何容易。
他又心想,时机凑巧,康福海先前刺杀受了重伤,身体越发不济,他这两个儿子的争斗已经摆到明面上。他选中大郎君康庆恩,正是看他贪权又糊涂,没学到他父亲半点精明,是个好摆布的对象。等康庆恩掌了大军,他便有更多插手安排的余地,如今已有几名将领暗地听命与他,无论是跟着叛军,或是到时候投了朝廷,都可作为沈家的助力。
与康庆恩相比,杨杲他倒有些看不透。此人明面上行事磊落,颇得上下兵卒尊敬,但看他做事滑不溜手,又识时务,显得不简单。且看康福海对其多有打压,却又重用其才,便知此人的厉害。
沈历心中盘算许久,对军中诸人都有考量,最后悠悠一叹,只听亲信在帐外说了一声,已是丑时过半。
思索忘了时间,他竟半宿没合眼。
沈历整了整衣裳,走到门外,不远处,杨杲带着人正往帅帐走去。黑色掩映下,士卒如游走在营帐罅隙间的幽灵。很快这群人便包围住主帅营帐。看守的侍卫感觉有异,喝道:“谁在那儿?”
杨杲与手下窜身而上,手中短刃已经割断对方脖颈,然后将人拖到一旁扔下。
杀戮在黑夜中悄无声息地进行,偶有错漏的叫喊,也很快被压了下去。
康庆恩带着几名亲信走入帐中,经过杨杲身旁,他拍了拍杨杲的肩膀,“将军大义。”
杨杲笑看着他入内。
没一会儿,帐中一声怒吼,又戛然而止。
康庆恩激动难耐的声音传了出来,“请杨将军传令,各营各部的将军都来见我。”
杨杲如同寻常侍卫那样守在门外,这时才透过掀开门帘的一角看进去,只见屏风矮几上都溅着血,地上躺着两具尸体,全是康福海跟前服侍的近随。杨杲心下不屑,胡杂之人,不懂半点纲常,如畜生一般,竟如此明目张胆行弑父之举。
他扭过头去,脸色冷酷,攥紧双拳——经过今晚,他将掌握康福海手下最精锐的骑兵。
……
一道惊雷,光闪如蛇舞,撕裂夜幕,顷刻间大雨降至,檐前水帘垂落。
肖稚鱼被雷声惊醒,睁开眼瞧了瞧四周,仍是一片漆黑,偶尔才有光闪过窗前。快要入夏,长安下了几回雨,不过今夜的雷声尤其大,她便起来喝了半碗水,再继续躺下睡觉。
第二日清早,宫中派了人来和内肖稚鱼说,明日陛下要去兴庆宫拜见太上皇,邀了吴王齐王,也让她准备准备同去。
肖稚鱼答应下来。景春送了内侍出去,回来后便将打听的情况说了,“最近这段日子,为了立太子立后之事,朝中吵的厉害,听刚才那位公公说,陛下也觉心烦,偏偏这个时候有不少人都在传,说太上皇传位全是被逼的,陛下未行孝。陛下这才要去一趟兴庆宫。”
肖稚鱼心下略觉得奇怪,陛下刚登基时没人敢提,如今过去两个多月了,反倒是有流言穿出。所谓无风不起浪,这件事不会背后无因。可她想来想去,也想不到这件事是对谁有利的。太上皇移居兴庆宫也有阵子了,朝中忙着应对叛军之事,也没人要在传位之事上做文章。
肖稚鱼叫婢女几个做些准备,第二天一早,王府外备马车,陆振带人护送着肖稚鱼往兴庆宫去。
到了宫门外,皇帝行驾未至,吴王夫妇已经到了。肖稚鱼从马车下来,与吴王妃说话。
吴王妃笑道:“刚才来的路上碰见齐王,才停下说没t?两句,齐王妃突然肚疼,齐王着急护送着回去了,今天恐怕是来不了了。”
肖稚鱼道:“她这胎怀的艰难,小病不断,也不敢如何用药,难怪齐王着紧。”
两人又说了会儿闲话,就听见禁军骑马开道,御驾缓缓来了,众人跪地行礼。皇帝先下车,随后是沈霓,广平王坐在后面一辆马车上,他头发束起,垂了两络鬓发下来,眉眼伶俐,见着吴王夫妇和肖稚鱼先行礼请安。
肖稚鱼余光一瞥,注意到御驾后面,身着绯红官服的沈玄也跟着。心想沈家到底是世家大族,即便皇帝并未立后,可沈玄中书舍人的官位却未受影响。只是如今皇帝登基之后与裴相等人商议的时候多,沈玄便只做传宣诏命之事,与从前受太上皇赏识重用不同。
皇帝道:“别在这儿吹风了,先进去吧。”
一行人进了兴庆宫。
兴庆宫早在两日前就得知消息,太妃杨氏带着宫女宦官迎了过来。
皇帝对杨家没半点好感,只是杨氏甚少生事,也没有什么恶行,他便没多在意。杨氏请众人到秀英殿见太上皇。
进了殿中,只见一位头发雪白的老者歪坐在椅上,脸上皮肤松弛褶皱,斑斑点点。
便是吴王这样在太上皇面前从不敢多吭一声的人,脸上都露出惊讶的表情,频频抬头看去。
皇帝率先跪倒在地,众人忙跟着照做。
太上皇微微歪着头,双目浑浊,嘴角抖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杨氏快步来到太上皇身侧,轻抚他的肩膀,道:“陛下快请起吧,太上皇这些日子身子不适,也甚少与我们说话。”
皇帝一听就明白过来,原来太上皇身体已经虚弱到了这个地步。他站起身,坐在下首,与太上皇说了几句,吴王夫妇与肖稚鱼也都跟着说了几句。眼见太上皇脸皮微微抽动,嘴里不时发出几声呻吟,旁人却不解其意,唯有太妃在旁边能解释两句。
吴王妃暗道,在这儿见太上皇丑态多是非,还不出去,留他们父子兄弟几个说话。想着她朝肖稚鱼使了个眼色,按着额头面露难色,肖稚鱼心领神会,向皇帝告罪一声,扶着吴王妃出来,两人趁机离开。
宫女领着两人去了花园一处偏殿休息,吴王妃依垫而坐,对肖稚鱼道:“咱们在这儿吃喝,等他们说完话,今儿这孝道就算是尽了。”
肖稚鱼闻言不由笑了笑,自打太上皇退位,吴王妃也变得更敢说了。
秀英殿内,皇帝与吴王各自问太妃及服侍的宫人一些话,杨氏淡淡道:“太上皇先前就落下不少病症,脾气又急,稍有不如意便要大发雷霆,那日摔了一跤起来,说话也困难起来,太医说是气堵血瘀,每日都有服药,却也不怎么见好。”
皇帝微微颔首,也知这种病症。
太上皇这时嘴巴微动,脸上的皮肉微颤,似要说什么,却只露出一个苦笑不得的表情。
皇帝见了不由恻然,半晌默然不语,扭头对众人道:“我与父皇单独说两句,你们先出去。”
太妃杨氏带着宫女宦官离开,吴王广平王及沈霓也都先后走了。
皇帝与太上皇相对而坐,将豫王带兵去潼关之事缓缓说了。太上皇双眼发木,听见豫王,眉头还狠狠拧了一下。皇帝说得多了也觉得无趣,枯坐半晌,终是站起身,道:“父皇,你就留在此处养身体,等着看豫王平定叛乱,朕治理天下。”
皇帝走出秀英殿,才觉得呼吸畅快,宫女过来请他去侧殿,沈霓正在此处等候。
皇帝迈步进来,桌上摆着两份糕点果子,沈霓亲手倒了杯茶端过来,并未问他与太上皇说些什么,只温柔一笑。
皇帝也知她颇识大体,正觉得口干,接过茶一饮而尽。
【📢作者有话说】
收到了新年祝福……谢谢大家
202 ? 第二百两二章
◎暴毙◎
放下茗碗, 皇帝想着太上皇糊涂昏聩的样子,一时五味杂陈,转头看见沈霓怔怔站着, 他温和一笑,伸手去拉住她的手,触手冰凉一片, 他抬起眼, 意外地看她一眼, “怎么手这样凉?”
沈霓把手缩了回去,道:“刚才我去和吴王妃豫王妃说了一会儿话,吹着风了。”
皇帝听了面含微笑,道:“吴王妃稳重,豫王妃聪明伶俐, 你是该和她们多往来。”
沈霓挤出几分笑,坐到桌旁。
皇帝瞧她神色勉强, 似是有些明白她的心思,轻咳一声,柔声道:“这些日子委屈了你, 外有叛贼,朝内也有许多事,等过阵子,朝内朝外都安定下来, 朕必为你立后正典,大酺三日。”
沈霓微微侧过身子,抬手擦泪, “陛下怎么说起这个了……”
皇帝一向心软, 见沈霓如此内敛安静模样, 暗道她才二十岁,过去犯些错处,未必不是受家中唆摆,日后身边多放几个稳重得体的人时时规劝,再请吴王妃豫王妃多走动,定能明白是非。
“这两日朝内闹得凶,朕怕你多心……你是太上皇亲指的太子妃,谁都越不过你去。”
沈霓将手放下,眼角红了一片,她眼波流转,看了过来,“多心?陛下难道不是要将广平王立为太子?”
皇帝怔了一下,没想到她竟当面提起此事,“康福海领二十万叛军,将河北道全占了,为社稷安稳计,广平王最适合。”
“太子自有其母,我这皇后该如何自处?我的孩子日后又如何自处?”
皇帝眉头直皱,“如今广平王也喊你一声母亲,韦氏出家多年,不碍着你什么事,如何不能自处?广平王聪慧大度,自会善待兄弟,你多心什么?”
沈霓抿着嘴笑了一下,似瞧不见皇帝拉下的脸,淡淡道:“陛下在时,自是兄友弟恭,可若陛下不在了,广平王还能这样大度?当初太上皇当政时,陛下不也过了许多年憋屈日子……”
“放肆。”皇帝呵斥一声,怒气上涌,只觉得眼前一黑。
他向来好脾气,但此刻被沈霓三言两句激得太阳穴突突跳动。沈霓微微偏过脸去。皇帝张嘴还要说什么,眼前却开始变得模糊。他大惊,伸手朝桌上抓去,却只扑了个空,手指扫到茗碗,落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这一瞬间,皇帝意识到什么,身体却不受控制往一旁栽倒,他想要喊叫,嘴巴上下闭合,发不出一丝声,苦涩的液体从嘴角沁出,他怒瞪着双目,眼前却像蒙上一层纱。最后陷入黑暗中的一眼,他看见沈霓端坐在桌旁,脸色并不像他刚才以为的那样柔弱可怜,嘴角微挑,竟是含着一丝笑。
皇帝呼吸间胸腹剧痛,渐渐喘不过气来,他蓦然记起李承秉离京前曾对他说过话“沈家行事一向狡猾狡诈,以女儿嫁你,所图无非外戚权势,若朝中安稳也就算了,就怕是内忧外患的时候,他们想趁乱谋利,千万小心对付,最好远着些,不要给他们任何可趁之机。”
皇帝后悔莫及,喉咙里发出“赫赫”的声音,双目直瞪着沈霓坐着的方向,瞳孔涣散,胸口从起伏渐渐平静。
沈霓端坐着,双手微颤,直到屋里再无异动,她才壮着胆子往下一瞟,对上皇帝死不瞑目的双眼,她倒抽一口凉气,慌忙起身,双腿不自觉发软,险些摔倒,她忙撑着桌沿,深呼吸两下,才勉强稳住,对外喊道:“快去请中书舍人。”
片刻过后,沈玄进来,看见躺在地上圆瞪双目口吐白沫,已经彻底咽气的皇帝,脸色霎时变得青紫,迅速掩上门,“你给他吃了什么?”
沈霓一把抓住沈玄,“阿兄,我先前就和你说过,他若不死,我的孩儿就成不了太子,我也是被逼的没了办法。”
沈玄目光冷冽,如刀一般刮在她脸上,“少和我装可怜,我早说过,此事还有周旋余地,你分明是逼着家族走上绝路,为你掩饰。”
沈霓泪流满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暗道:兄长一向精明,反正那些话也糊弄不过去,还不如直说了事。她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抽噎着道:“你们都说陛下心软,可他对谁都能心软,也不独我一个。当初你们叫我嫁给太子,难道为的不是将来皇位有一半血缘来自沈家?阿兄,你与祖父一样,圆滑有余,却不知险以弄权,危而取势,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机。”
沈玄冷笑,“毒杀陛下,便是你的非常之机?”
沈霓道:“死地而后生,如何不是非常之机,若等豫王在潼关立下战功回来,广平王立为太子,沈家还有什么机会,阿兄,事情我已做下,你再多责骂他也活不过来,咱们还是商量下该如何收拾残局。”
沈玄斜睨她一眼,强压着心头火,将皇帝的尸体从地上扶了起来。
沈霓面色惨白,往后退了两步,牙齿打颤。
沈玄将皇帝放到一旁榻上,眉宇间一t?片冷色,“对外就说陛下歇息,让宫女再拿些吃食送来。地上收拾干净,先别让人看出底细来。”
沈霓点了点头,不敢朝榻上看一眼,道:“好,好,都听阿兄的。”
她看见沈玄自顾自拍了拍衣裳,就要开门出去,心慌道:“阿兄去哪里?”
沈玄脸上神情收敛,已不见一丝一毫怒色,目光平静,“烂摊子总要找人收,我去找太上皇。”
沈霓愣住,“他那个样子,还能做什么?难道还会帮我们不成?”
“太上皇是如何退位的,朝中无人不知,陛下是吃了兴庆宫里的东西突然暴毙……明白吗?”
沈霓这才恍然,不等她再问,沈玄压低声音厉声道:“好好替陛下收拾一下,等会儿吃食送来,陛下吃了便不舒服,其他你一概不知。”说完便推门走了出去。
沈霓心定了一半,在屋里来回踱步,想到沈玄吩咐,忙蹲下身子,将茗碗碎片收拾干净。
203 ? 第二百零三章
◎踌躇◎
肖稚鱼和吴王妃在偏殿中歇息说话, 门外宫女报沈霓便来了。吴王妃忙拉着肖稚鱼起身相迎。沈霓入内稍坐,喝了一盏茶,和两人闲聊几句, 言谈语气颇为亲热。
等沈霓走了,吴王妃转过身,对肖稚鱼道:“我瞧得出从前你与她有些不对付, 如今陛下登基, 她出身名门, 又是太上皇指婚,除了她,皇后别无他选。从前那些小事,实在不必放心上。”
肖稚鱼知她这番话里藏着的好意,不管心中如何想, 面上先笑着应承下来。
又坐片刻,吴王找来了, 对两人提起皇帝留下与太上皇单独说话的事,吴王妃心想是非之地不可久留,提议该回去了, 吴王也抱着同样想法,当即答应下来。
肖稚鱼离开偏殿,将陆振叫来,吩咐收拾东西, 只等吴王夫妇走时一同离开。
等车马备好,侍卫候着,肖稚鱼整理衣裳, 景春拿来帔子给她披上, 巧儿等婢女陪着一起往花园走。
一行人穿过园中游廊, 有婢女忽然低呼一声,引了肖稚鱼的注意。
婢女指着花园角落道:“刚才好像有个人窜过去。”
陆振跟在肖稚鱼身后几步,闻言不敢怠慢,立即命侍卫去查看。须臾,侍卫面色古怪地回来,身旁带着个身材瘦削,穿着一身靛青宦官衣裳的少年郎。
等人走近,看清面容,肖稚鱼吃了一惊,“广平王?”
她忙走上前,仔细打量广平王李俶昭,他皮肤白皙,眉目清秀,素日里故作沉稳老练之态,因此瞧着比实际岁数稍长,此刻他面上虽力持镇定,但脸色发白,嘴角紧抿,却是泄露出几分紧张来。
“豫王妃娘娘。”
肖稚鱼忙走过去,扶起躬身行礼的李俶昭,见他额头上湿漉漉一层细汗,心下有几分奇怪,拿帕子给他擦脸,只当他是孩子心性,难得出来一趟,正在嬉戏玩闹,“广平王怎么一个人在外行走,身边也没带个人?”
李俶昭抬眼看她,眸光闪烁不定,“我打发他们做事去了。”
肖稚鱼知道皇帝对他的看重和着紧,便道:“这里可不比宫里,许是有人认不出殿下,身边还是要留人在才好。”说着就要让宫女去叫人来。
李俶昭一把攥住肖稚鱼的袖子,“娘娘,不可。”
肖稚鱼低头一瞧,他的手抓得死紧,指节绷得发白,她更觉奇怪,在他手上轻抚拍了两下,“殿下是遇着什么事了?”
李俶昭紧抿着唇,左右看了看,语气近乎哀求道:“娘娘,你这就要回去了,可否带我一起走?”
肖稚鱼将宫女及陆振等人屏退,神色温柔道:“广平王,你实话同我讲,可是做了什么错事?”
李俶昭目光躲闪,朝花园深处飞快扫了一眼,不知想到什么,鼻翼翕动,呼吸急促起来。他性子从来都是“宜缓不宜急”,当年母亲被逼着出家,他便习惯藏着情绪不在人前表露。别人都说他与父亲性情相似,他也有意如此,从此老气横秋,少了少年习气。可想着刚才所见之事,他却是再也忍不住,眼圈骤然一红。
“七婶婶,我……”李俶昭声音艰涩,“父皇被沈氏害死了。”
肖稚鱼面色骤变,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但看李俶昭眼里含着的泪水与仓皇,想着他这身打扮,忙左右看了看,强自镇定下来,道:“殿下别吱声,等会儿跟我几个婢女一起走。”
李俶昭心里七上八下,怔怔看了她一眼。
原来刚才他在兴庆宫的龙池转了一圈,回去找父皇说话。这些日子皇帝时常将他带在身边,有时与大臣议事,也未叫他避让。李俶昭年纪虽小,也知此举背后用意,与皇帝越发亲近。御前侍卫见是他没做阻拦,直接放他进去。李俶昭远远见着沈霓身旁宫女走开,知道沈氏在殿内。
他对沈氏早有提防,有意在花园里转悠一会儿,来到窗边的时候,却听见里面砰地一声响,像是重物落地,还夹杂着一声嘶哑呻吟。
李俶昭日日跟在皇帝身侧,立刻分辨出这是父皇的声音,他心乱蹦,鬼使神差的,躲在窗边,轻轻戳破窗纸,朝内一看,登时吓得魂飞魄散。皇帝躺在地上身体抽搐,沈霓却端坐不动,脸色阴狠。
李俶昭到底是龙子凤孙,李家血脉,千钧一发之际,强忍着悲痛却是没有出声,遛了出来。他不是头一回看见生死,却不想目睹父皇死状,心里不知咒骂多少遍毒妇沈霓。此处为兴庆宫,他想着去找太上皇,刚派内侍去问,就听说沈玄正面见太上皇。李俶昭想起太上皇被逼退位的传言,身上一阵阵发冷,只觉得危机四伏,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办好。
他与内侍换了衣裳,让内侍扮作他的模样留在殿中休息,自己则跑了出来。随驾同行还有他的叔父——吴王,李俶昭一面躲躲藏藏一面想着该找谁,忽然停住脚,吴王性子谨小慎微,当初有宫女去通风报信,吴王怕惹事,将宫女斩杀,李俶昭从皇帝那里听说此事,当时就对这位叔父嗤之以鼻。
若是皇帝无恙,吴王定会帮他。可皇帝被杀,太上皇若与沈家联合,李俶昭不敢肯定吴王会如何选,心急如焚,踌躇难决。
沈家做下大逆不道之事,肯定不会放过他。
这时他被婢女瞧见,陆振将他带到肖稚鱼面前。
李俶昭到底还是个少年郎,豫王李承秉又是他敬重之人,见肖稚鱼温柔的问话,他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原还想忍着不说,可见她就要去找人来,他便将实情讲了。
这话一出口,李俶昭顿时懊悔,豫王妃比他也不过长了几岁,又生得貌美娇弱,他怕她惊吓之余惹出大动静,又或是不信他的话找到御前自投罗网。他脑里乱纷纷的,伸手摸向袖内,那里藏着把匕首。
李俶昭已做了最坏的打算,却没想到眼前女人变了脸色,几乎在瞬间就做了决定。
204 ? 第二百零四章
◎闯◎
“七婶婶……”李俶昭神情复杂, 欲言又止。
肖稚鱼道:“先离开这儿,路上再说。”说着她招手将陆振及婢女叫来,吩咐几人李俶昭带在身边不要声张。
一行人来到宫门前, 李俶昭心头惴惴不安,垂着头只跟在婢女身后。肖稚鱼和吴王妃说笑几句进入马车,景春朝李俶昭指了指, 若无其事唤他一起上车。
吴王夫妇等人并未注意到李俶昭, 车驾先后起行, 离开兴庆宫。
李俶昭掀开一角车帘朝外张望,见真走出宫门,悄悄松了口气,可不觉又红了眼圈。
肖稚鱼却无暇感伤,问他是如何知道沈霓谋害皇帝。李俶昭以袖抹眼角, 将刚才在窗外看见的事一五一十都说了。
他到底还是个半大孩子,仓促换衣跑出来已是不易, 眼下露了底,心中慌乱,脸上就露了出来。
肖稚鱼面色微沉, 暗道:沈霓竟如此胆大妄为,陛下拖延立后,欲先立太子,她便直接将陛下毒杀。前世今生许多事分明已经改变, 没想到陛下却没逃脱被毒杀的命运。
想到此处,肖稚鱼心中一阵发寒。正思索对策之时,忽听见一阵马蹄声急奔, 从背后追赶上来。
李俶昭身体紧绷, 靠着车壁不敢吭声。
景春刚才在一旁将李俶昭所说的全听在耳里, 神色紧张。
见他们都如此反应,肖稚鱼压下心头不安,镇定下来。
马蹄声经过一旁时稍稍放缓,全是禁军侍卫,很快便兵分两路离去。
陆振骑马至车旁,对里头道:“他们去的是宫城和东市方向。”
肖稚鱼垂眸思索。
李俶昭有些沉不住气,焦急盯着肖稚鱼瞧。方才他袒露实情,肖稚鱼不假思索便相信,让他颇为感动,但沈家既然已做下毒杀皇帝的谋反之举,后面肯定还有手段,眼下他的处境实已到了生死边缘。
“七t?婶婶……”
肖稚鱼摸了摸他的头,道:“过了东市可以去平康,安仁几处坊市,沈家正在收拾首尾,我们也不能只等着。”说着她将车帘掀开,将陆振叫到跟前,嘱咐他往裴相家中跑一趟。
陆振皱着眉,余光朝李俶昭看去,神情严肃道:“属下冒昧,请王妃出来叙话。”
马车停下,肖稚鱼走下来,陆振将她请到一旁,拱手行礼道:“事关重大,广平王年岁尚小,不如先派人去打听消息,再做决断。”
肖稚鱼也知皇帝被毒杀之事骇人听闻,又出自孩子之口,陆振和侍卫几个都是半信半疑,不敢妄动。她不便解释前世也发生过同样的事,便道:“广平王为行事稳重,非一般孩童可比,他与陛下父子连心,又怎会胡言乱语诅咒陛下,如今只能做最坏打算。”
陆振叹了口气,道:“我受殿下之命,不能离您左右,王妃还是另派人去。”
肖稚鱼道:“裴相生性谨慎,若是寻常侍卫去传话,他不会轻信,你是殿下心腹,才能取信于他。沈家敢大逆不道,后手必然快若雷霆,不能再多耽误了,你速去速回。”
陆振无话可说,只能照办,又将侍卫叫来,命他们护住肖稚鱼,自己则快骑赶往相府。
肖稚鱼回到马车上,心中犹有不安,裴相为相时日不长,又逢太上皇退位叛军作乱等朝廷风波,论权柄远不如前任宰相,不能将希望全寄托在他一个身上。她琢磨了一圈,对左右道:“去长乐坊龙武大将军府。”
马车调转方向往长乐坊去。
李俶昭刚才在车上观察肖稚鱼和陆振说话,他是个机灵性子,猜到他们所说与自己有关,却见陆振领命而行,肖稚鱼又转道要去龙武大将军府。他立刻领悟过来,太上皇退位,便是豫王与龙武大将军携手逼宫所致,别人不清楚内情,他却是听皇帝说过。
一路快行,马车颠簸,李俶昭没怎么说话,心中盘算着,只要裴相与龙武大将军能主持公道,沈家便有通天之能也瞒不过去,他偷偷朝肖稚鱼看去,才短短片刻,她就已拿定主意,行动果决,让他不禁心生佩服。
此时,马车渐渐慢下来,停在一座大宅门前。
侍卫前去叫门,原本紧闭的木门打开,陈家看门仆从探出半个身子,道:“我家主人不见客,请贵客回去吧。”
侍卫稍稍侧开身子,让他看见马车,道:“车里是豫王妃娘娘。”
陈家仆从一惊,躬身行礼,却仍是没开门,道:“容小人通禀。”
没一会儿,仆从跑回来,站在门前仅容一人站立的位置道:“我家主人卧病在床,实在不便见客,请王妃娘娘恕罪。”
侍卫没想到抬出豫王府的名头,龙武大将军府的人依旧拒绝。侍卫转过身要回去,却见肖稚鱼已牵着李俶昭下车走了过来。
“推门进去。”肖稚鱼道。
陈家仆从大惊,忙要关门,侍卫却先一步顶开了门。仆从一屁股摔在地上,嚷道:“便是豫王府也不能无礼硬闯罢……”
肖稚鱼不做理会,让侍卫开道,直闯了进去。
李俶昭目瞪口呆,“七婶婶,陈大将军统领禁军,可非寻常人。”
肖稚鱼道:“非常时候行非常事,沈家可不会等我们依礼行事,若陈将军怪罪,日后我再来赔罪,今天却是等不得了。”
府里府丁仆从不少,只是听豫王府侍卫自报家门,面面相觑,却不敢动真格阻拦。
肖稚鱼一直来到正院门前,才被陈轩礼手下兵卒拦住。其中一个心腹亲兵道:“我家将军已卧病半月,王妃何必如此为难我们。”
肖稚鱼站在门前,对着里面喊道:“圣上生死不知,请陈大将军救广平王性命。”
这句话如平地惊雷,听见的人都悚然一惊。
屋里有杯盏落地的声音,门忽然打开,陈轩礼走了出来,他方脸长鼻,两道浓眉,皮肤黢黑,两颊微凹,瞧着是有几分病容。他一双眼犀光暗蕴,先朝肖稚鱼扫了一眼,很快挪向李俶昭。
205 ? 第二百零五章
◎劝说◎
“豫王妃, 广平王今日去了兴庆宫?”陈轩礼叹了口气,缓缓问道。
陈轩礼统领宿卫,正二品官职, 威名赫赫,历经三代的老臣,李俶昭这样年轻的皇室子弟, 也必须恭敬以待, 他按耐住焦急, 点头说是。
肖稚鱼不由皱眉,所谓闻弦知雅意,李俶昭喊了那一句,陈轩礼并未问皇帝如何,开口却问他们去兴庆宫之事, 让她心中生起一丝不妙,开口道:“大将军, 我等有急事相求。”
陈轩礼咳嗽两声,抬手往书房一摆,“此处说话不便, 请豫王妃广平王挪步。”
肖稚鱼李俶昭跟着他来到书房。
陈轩礼叫人上茶,肖稚鱼道:“大将军不必客气。事态紧急,广平王能不能活命,全看将军的了。”
李俶昭来的路上就得她的指点, 此时毫不犹豫便迈上一步,在陈轩礼跟前,“大将军在上, 受我一拜。”说着便要跪倒, 被陈轩礼拦住, “殿下折杀老臣。”
李俶昭勉强半礼,“父皇恐遭遇不测,请大将军立刻擒拿凶手。”
陈轩礼道:“殿下莫非听了什么谗言?”
李俶昭道:“大将军不知,今日到兴庆宫拜见太上皇,我亲眼所见,父皇倒在沈氏那毒妇身旁,父皇正当盛年,又无隐疾,若是发病,为何沈氏不叫人来,我思忖此事定是她有意谋害,大将军只需派人一查便知。”
陈轩礼眉头紧皱,半晌才叹了口气,道:“殿下,老臣半月前已与告归,不再掌禁军之事,陛下也答应了,只等朝廷安定些便要下旨,如今老臣在家养病,对朝廷之事早已力不从心。”
他话说一半时,李俶昭已是大急,“父皇生死不知,若大将军坐视不理,还能找何人?”
陈轩礼道:“殿下将刚才说的告诉众朝臣……”
肖稚鱼打断他道:“大将军有告归之心,可如今尚未致仕,仍是禁军统领,陛下出了意外,禁军却不闻不问,置身事外,这是为臣本分?”她疾言厉色问了一句,随即语气又柔和几分,“百官各司其职,各有法度,如今我们请大将军马上派人去御前查看情况,至于何人下手,又该如何处置,自有裴相他们去拿主意。”
陈轩礼抬起眼皮,朝她看了一眼,颇为意外。他因御前统领之故,很少在官场人情往来,但长安城中也没什么事能瞒过他,这位豫王妃出身不好,他是知道的。刚才见她这样的年轻女子带着个孩子来到,虽身份尊贵,他也并未如何放在心上,可听她说的这两句,又想到刚才广平王一番行礼说话,显然是有备而来,他面色多了几分肃然。
“宫中之事诡谲多变,广平王年岁尚小,童言稚语,许有看错,豫王妃体恤小辈,老臣也是明白。可禁军行事,只听陛下之命。我为臣数十载,不见谕令不敢自行做主。”
李俶昭年轻气盛,脱口而出,“怎可如此不知变通?”
陈轩礼面不改色。
肖稚鱼见他脸色,心下已是沉了下去,咬了咬牙道:“当初大将军答应豫王,难道也有谕令?”
陈轩礼猛然睁眼,一双眼扫来,仍有几分森然气势。
肖稚鱼却并不想让,眼中泛起水光,道:“我与广平王势单力薄,明知陛下有难,却不能搭救,沈氏出身高门,背后不知还有谁相助,眼下只有大将军能拨乱反正,我有一事实在不明,大将军不是怕事之人,为何无动于衷,莫非与沈家也有关系不成?”
李俶昭大气都不敢出,往她身边靠了半步。
陈轩礼暗道一声厉害,重重叹了口气,道:“王妃不必软硬兼施,宫廷中曾发生过的事,比广平王所说的更奇更险的多的是,若每次都由禁军出动,天下早就乱了。我等掌军之人,该拘束,不该妄动。”
肖稚鱼欲言,陈轩礼却语气急促,没给她开口的机会。
“老臣是与豫王合作过一次,不知背后有多少流言蜚语,便是上书言我谋反的都有不少,”陈轩礼道,“老臣为陛下尽忠一辈子,唯独这件事有愧于心——当日陛下斩杀密云郡公,兵戈相向,潼关几乎失守,无人能规劝,陛下宠信杨家多年,朝野上下不满,内外忧患,到了动摇江山的地步,老臣才不得不动,这并非为豫王,只是为陛下,为社稷着想。”
李俶昭听了这话,在肚子里转了两回,突然明白过来,陈轩礼嘴里的陛下是太上皇。他心中不安更甚,却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看向肖稚鱼。
“当今圣上有个三长两短,于社稷也是大难。叛军未平,朝廷不能再乱了。”
陈轩礼摇了摇头,抬头朝墙上看。
肖稚鱼顺着他目光所在看去,墙上只挂了一副字,上书“赤胆昭天t?光日月,孤忠镇岳固金瓯”,却无题字,她仔细看了两眼,道:“这是太上皇的手书。”
陈轩礼道:“我年少时陪着陛下征战,夺宫诛邪,宫廷之中什么事不曾见过,老臣已对不起陛下一次,绝不会再有第二次,今日之事,广平王做错了,该先去见太上皇。”
李俶昭嘴唇轻颤,说不出话来。
肖稚鱼见好赖话都说尽,陈轩礼依旧是无动于衷,还表明只忠于太上皇。她心中那股不安越发浓郁,目光在那副字上转了转,道:“今日见太上皇,面瘫嘴邪,病症极深,圣上与他说话,十句难回一句,大将军不肯调兵前往兴庆宫,就不怕居心叵测之人利用太上皇?”
陈轩礼道:“王妃舌灿莲花,老臣愚昧,实在难以分辨,还是等着宫中谕令罢。”
肖稚鱼已有几分火气,对他怒目而视。陈轩礼也并未避让,目光相撞,各自眼中都藏着戒备。
这时,书房外忽然有亲兵来传,“兴庆宫来人了。”
肖稚鱼身上登时泛起一股寒意。
陈轩礼微怔,神色复杂。
甚少在人前露怯的李俶昭一把握住肖稚鱼的手,轻轻唤了声,“娘娘……”
206 ? 第二百零六章
◎猜想◎
书房中一时寂静无声。
亲兵重报一声, 陈轩礼面色无波,对外说了句,“请他们稍候片刻。”
到此时, 肖稚鱼已明白劝不动他,心中颇不是滋味,当日李承秉用禁军逼宫, 她只当陈轩礼是个识时务知变通之人, 听这一番话才知他竟还是忠于太上皇。
陈轩礼历经三朝, 见惯了宫中变故,如今摆明态度不会私下调兵,便是要置身事外。
李俶昭脸皮涨红,还要说话,被肖稚鱼拦下。
“今日来得冒昧, 让大将军见笑了,”她神色平静, 淡淡一笑道,“广平王年岁尚小,稚语率真, 有不妥之处,还望大将军见谅则个。”
陈轩礼道:“王妃言重了。”
“就当今日我们没有来过罢。”
陈轩礼大半辈子都在官场之中,如何听不出这句话的意思——豫王妃此来不想让兴庆宫的人知道,正好他无心参与到宫廷争斗之中, 便顺势答应下来,将亲兵叫来吩咐:“送豫王妃与广平王出去,再请兴庆宫使者去厅堂, 容我我稍作收拾就去。”
亲兵将肖稚鱼李俶昭领至院外, 没从原路回, 穿花园小径来到西南角门。李俶昭眉毛吊高,想说什么又忍住。肖稚鱼牵住他的手,走出门外,坐上马车,在侍卫护送下离开。
李俶昭掀起帘子一角,外头的日光映入车内,浅浅如白霜笼在肖稚鱼身上,他不自觉余光总是看过去,心浮气躁似乎稍稍缓了几分。可他很快又皱眉,“兴庆宫这么快就派人来,莫非是来抓我的?”
肖稚鱼道:“沈家若要收拾残局,禁军这一关是最重要的,派人来找陈大将军不稀奇。”
李俶昭暗自松了口气,随即又自嘲一句,平日听别人夸奖几句聪慧沉稳便当了真,眼前女子也不过比他稍大几岁,遇变不惊,处事更是比他老练许多。
“陈大将军不肯襄助,难道只有依靠裴相?”他将担忧问出口。
肖稚鱼轻轻摇了摇头,满朝官员众多,真正有鼎力之用的不过二三,他们从兴庆宫一路出来,并无耽搁,抢在沈家之前见到人,却未能说服陈轩礼,让她对形势更不看好。沈家有世家之利,朝中亲朋故交不少,若不能快刀斩乱麻,时间长了,必是沈家更占好处。
她心事重重,想说两句宽慰的话。
李俶昭忽然道:“我不是童子,娘娘有什么话直说就是,不必隐瞒。”
肖稚鱼与他一路走来,见他喜怒忧愁,情绪起伏,确非寻常孩童。她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们该做最坏的打算了。”
……
龙武卫大将军府内,亲兵领路,将沈玄引入花厅。
经过前院时,沈玄突然开口道:“有贵客到府上?”
亲兵一怔,随即反应过来,陪笑道:“大将军身体不爽利,已卧床养病多日,稍等就来。”
沈玄在他犹豫的片刻已知道答案,只是不知来的是谁,他脑中飞快闪过几个猜测。沈老曾说过,陈轩礼大半辈子都跟随太上皇,论衷心朝中没有几人能比,自从太上皇退位,他便病了一场,未必不是心病所致。
陈轩礼进入厅堂,见来的是沈玄,想到刚才广平王所说的事,眉宇间多了一丝凝重。
沈玄却不多说,将一张绢纸拿出,双手递给陈轩礼,“请大将军过目。”
陈轩礼接过打开看,脸色越发严肃,等看完之后,他双手高举,朝兴庆宫方向一拜。
沈玄看着他的举动,道:“大将军这是领旨了?”
陈轩礼低头看着手中谕旨,默然无语,片刻后抬头,看着沈玄道:“陛下重病,该有裴相主持朝政,沈舍人不在御前,却急着往外跑。”
沈玄道:“传宣诏命本就是我的职责,不敢懈怠。”
陈轩礼搁过这话,又问道:“听说太上皇旧疾未愈,整日难得见人?”
沈玄微微笑道:“大将军听谁如此说?”
陈轩礼淡淡道:“陛下登基不足两月,突发重病,可有太医去看过了?是为何症?”
沈玄看了他一眼,道:“病因未明,还未对外声张,宫廷本是长安之根本,影响非常。如今又有叛军作乱,太上皇不忍朝廷再起风波,这才下令,让大将军出面,保长安安宁。”
陈轩礼手将谕旨握紧,“若是太上皇的旨意,自当领命……”
沈玄截断他的话,“谕旨就在大将军手中,上面有太上皇的私印,别人也就罢了,大将军不会认不出罢?”他说着,双手作揖告辞,抬脚要走,扭头看了眼神情复杂的沈轩礼,他笑了一声道,“大将军是最懂太上皇心意之人,如今这样的局面,太上皇会如何做,大将军难道猜不到?陛下与豫王曾有不孝不敬之举,说到底,也是大将军一念之差所致,如今太上皇处境如何,也看全大将军怎么选了。”
说完沈玄便拂袖离去,走到大门外,府里仍是静悄悄的没什么动静。
沈玄带着几位侍卫近随都是亲信,其中有一人问道:“陈大将军可领旨了?”
沈玄回头,瞥了眼将军府,道:“太上皇之令,他绝不敢再违一回。”
侍卫牵马过来,沈玄骑上马,问道:“刚才你们可见有人从这府里出来?”
几人都摇头,只有一个侍卫面露思索之色。
“你看见什么?”沈玄问。
侍卫道:“刚才地上有车辙印子,且我们刚来没多久,将军府后面的巷子有行马的声音。”
沈玄若有所思,只是时间紧迫,他无暇他顾,只能将疑惑暂时压下。他们一行往回走,路上忽然有一骑快马奔至,是沈霓派来的内侍,到沈玄跟前禀道:“广平王不见了,他身边人都已审过,说光平王换了衣裳走了。”
沈玄脸色登时一沉,没想到沈霓连个半大孩子都看不住。他问内侍光平王换了什么衣裳,最后见着是什么时候,内侍擦着汗答了。
沈玄手持缰绳,自言自语了一句,“定是有人帮他。”他眉头一挑,骤然想到一个可能。
207 ? 第二零七章
◎离城◎
离开龙武卫大将军府, 肖稚鱼心中沉甸甸的,和李俶昭说了几句。李俶昭素有早慧,许多事一点即通, 让她省了许多力,可他到底年岁尚小,当前的局面指望不上, 只有靠她拿主意。
肖稚鱼接过景春递来的茶喝了两口, 想着方才在大将军府里的事, 马车轻轻摇晃,又走了一阵,忽然慢了下来,侍卫来到车旁道:“陆统领派人回来了。”
景春卷起车帘,肖稚鱼看出去, 迎面赶来的人正是刚才跟着陆振同去的侍卫。到了跟前,侍卫停马行礼。
肖稚鱼见只有他一个回来, 心不由悬了起来,问道:“陆振在何处?可见过裴相?”
侍卫道:“裴相不在府上,刚才我们等了一阵, 见到兴庆宫内侍到裴府,陆统领让我即刻回来禀报。”
肖稚鱼深吸一口气,侧过脸看向李俶昭,他面色微白, 神情中藏着一丝让人不易察觉的忧虑与惊惧,他抬头回望过来,一双眼圆黑, 如迷途的鹿一般。
肖稚鱼招手叫他靠近, 捻了一块食盒里的糕点给他, 道:“你在宫里的布置拖不了多久,一旦被人知道你偷跑出来,沈家察觉异样必不会干休。”
李俶昭往嘴里塞了糕点,恨声道:“沈氏毒妇,我不怕她,便是到百官面前也敢对峙。”
肖稚鱼在他头上轻轻抚了一下,道:“沈家乃京兆世家,在朝中根基深厚,如今假太上皇之威,掌政令之权,你又有什么机会在百官面前与她对峙。”
李俶昭唇微动,想了想道:“若是寻机见太上皇,面呈实情……”
“一来沈家定然有所戒备t?,二来你可知太上皇为何退位?”
李俶昭面露颓然。太上皇被逼退位,对皇帝与豫王这两个儿子恨之入骨,以他对这位皇祖父的了解,若是沈家表明愿意相助还以至尊之实,太上皇未必没有那个心思。
他一想到皇帝惨死的样子,眼圈一红,扭过脸去,道:“若我是太子,便不会被陈大将军轻视至此。”话一出口,他心生懊悔,只觉鲁莽。
肖稚鱼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怜悯,“若你已是太子,今日恐难以逃出。”
李俶昭一凛,越发绝望,道:“若沈氏真逼到面前,娘娘先自全保身,不必顾我。”
肖稚鱼在他脑门上一敲,道:“你当是儿戏,都到了这个地步,便是生死之争。”
李俶昭听她说到“生死之争”,声音清脆好听,却有铿锵之势,微怔了一下。这时他余光瞥到外面,马车正穿过坊市,街旁逐渐变地热闹。
“这是要去哪里?”
“东市。”
“此时去东市?”
肖稚鱼道:“太上皇愿与沈家联合,就算裴相相助,我们也没半分胜算,既然如此,唯有离开长安再做计较。”
李俶昭又是一惊,没想到就这会儿功夫,她已经下了决定,他思索片刻,也觉得留在长安城中生死全由他人决定,还不如尽早逃开。耳边听着街巷中各种叫卖熙攘的声音,他又觉茫然。他是皇帝长子,自幼便在长安的富贵窝礼长大,眼下遭逢大难,就要这样离开,心中滋味复杂难辨。
“我们一起去找七叔?”李俶昭道。
肖稚鱼轻轻点头又摇头,“是要找他,但要分头出去。”
“这是为何?”李俶昭脸上不由露出焦急之色。从兴庆宫逃出到此时还不到两个时辰,但他对肖稚鱼已多了些信任与亲近。
肖稚鱼言简意赅道:“分开走更安全。”
马车入了东市,肖稚鱼将侍卫叫来说了几句,几人得令后分散行事。长安东市云集各国各地的货品,侍卫换了两辆商贾的行车,买了衣裳,准备吃食,很快上下都换了行头。李俶昭脱下内侍衣裳,做童子打扮,肖稚鱼指了十几个侍卫给他,剩下一半则留在身边,都只穿着普通衣裳,乔装成商队。
出了东市分开两头走,李俶昭面露不舍,对肖稚鱼郑重作了一揖,“娘娘此番恩德我没齿难忘,日后……”说到此处顿了顿,离开长安他能投奔的只有两处,一是外家韦氏,二是豫王,韦氏多年来被打压,早已式微,他更倾向于豫王,他自己都不知前途,如何还能许诺日后报恩。
肖稚鱼也换了一身衣裳,头扎幞头,身着胡服,脸上脂粉不施,做男子打扮,她笑道:“小郎快去罢,莫再耽误时辰。”
李俶昭颔首,深深看了她一眼,坐回马车里,侍卫几个都是寻常府丁仆从装扮,守在马车两旁,迅速离开。
等他们走远,肖稚鱼脸色耷拉下来,景春道:“广平王都走了,王妃不回王府一趟,就要离开长安?”
肖稚鱼道:“沈家哪是好相与的,我与沈霓从来不对付,广平王又亲眼见她毒杀皇帝,留下来等着她斩草除根?还是赶紧遛罢。”说着不敢耽误,吩咐快走。
侍卫领头,走了与李俶昭不同的方向,过襄平坊,直达延兴门。
城门前熙熙攘攘,车马喧闹,人流如梭。肖稚鱼此行隐瞒了身份,便只能排队等着出城,她暗自盘算,这一路匆匆忙忙,并无耽搁,只是去了趟龙武卫大将军府,绕道东市,耗费不少时间。沈家若反应过来,迟早要追上来。
肖稚鱼频频朝车外张望。等了许久,马车缓行来到城门口,守城兵卒盘问几句便放行离开。
出了城门,马车上了官道,逐渐加快些速度,景春掀开车帘,肖稚鱼把头稍稍探出,见高耸巍峨的城墙渐远,长长出了口气,身体紧绷了半日,这时才觉得疲惫,侧躺在褥垫上。这番变故来得太急,让人猝不及防,走时连兄长肖思齐也没来得及只会一声,只是如此也好,不会将他牵连进来。
她出神想了好一会儿,忽然感觉到马车颠簸剧烈,忙问外头是何缘故。
侍卫紧张的声音传来,“王妃,有人追上来了。”
肖稚鱼一惊。
马车身后,疾如奔雷的马蹄声正在迫近。
208 ? 第二百零八章
◎无题◎
侍卫喊道:“王妃坐稳了。”
马车摇摆如地动山摇, 车轴木轮发出嘎吱巨响,景春大惊失色,忙扑过来抱住肖稚鱼, 双唇颤抖,喃喃自语道:“不会有事的。”
马车疾驰,速度飞快, 但到底还是比不上骑兵, 后面渐渐拉近距离, 这些骑士身上穿着金色轻甲,是金吾卫军士。
肖稚鱼今日去兴庆宫,带的人本就不多,又分了一半保护广平王,如今身边只余二十来人。幸而在东市时她将几个婢女仆从都留下来, 身边只带了景春一个。
侍卫道:“王妃,来人太多, 我们在后抵挡一阵。”
肖稚鱼心顿时一紧。
马车两旁跟随的侍卫已放缓速度,落到后面。金戈交接,嘶吼拼杀的声音响起。赶车的马夫没有回头, 在前方岔道后涟涟挥鞭,速度又快了些。
肖稚鱼和景春抱在一处,颠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似的,只咬牙强忍着。忽然嗖嗖几道破空声传来, 咚的一下,扎在车辕上,箭羽兀自颤动。
先前被阻拦的金吾卫又再次追上来。
车轮压过路边的草木和随石, 咯咯作响。肖稚鱼伏在褥垫上, 早被颠得头昏眼花, 身体酸疼。车夫惊呼出声,凌乱而沉重的马蹄声围绕在周围,渐渐马车停了下来。
景春双臂紧紧抱紧肖稚鱼,神色凄楚,双目垂泪。
四周不知何时静了下来,只有景春压抑啜泣的哭声,肖稚鱼闭上眼稍缓了缓,心跳一下快过一下,几乎要迸出嗓子眼。突然车门从外打开,高大身影挡在车前,遮挡住外面的光亮。
肖稚鱼仍有些晕眩,长睫酸涩地抖动两下,双目难以抑制微微湿润。她朝前望去,对上一双狭长凤眸。
沈玄身着绯红官袍,仍是文官打扮,但双袖束起,手握长弓,腰侧系着黑色弓弢。
骤然记起前世的死状,肖稚鱼面色发白,身体僵硬。
“豫王妃这是要去哪?”
肖稚鱼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还打扮成这个模样。”沈玄伸手过来,钳住她的下巴,脸上似笑非笑,语气有几分戏谑。
肖稚鱼扭开脸,但他瞧着不强壮,手上力气却格外大,轻轻一动,就将她脸扳了回来。
眼见已被追上,四面围着金吾卫,她索性也豁了出去,抬手朝他挥去。只是刚才在车里颠簸碰撞,手脚不知擦到哪里,酸疼无比,这一掌没打到沈玄脸上,偏开落在他的手臂上。
啪的一声,车里静了一静。
景春瞪大眼,突然生了股力,就要爬过来挡在肖稚鱼面前。
沈玄眉心一拧,喊了声:“把她拖下去。”
立刻便有卫士过来,将景春拉走。
肖稚鱼冷声道:“豫王府犯了什么罪,沈舍人带兵就来赶尽杀绝?”
沈玄笑了声,身体往车里钻进来,迫近到她面前,在她警惕惊惧的目光里,抓住她纤细的手臂,直接把人半拖半抱出来。
肖稚鱼挣脱不开,幞头却在挣扎下掉落,青丝顿时散落。
沈玄侧过脸来瞧她,目光有一瞬的怔愣,脸上瞧不出别的情绪,低下头,在她耳边说:“陛下突发恶疾,广平王不知所踪,王妃离宫时带走的是谁,这么急匆匆就要离京,太上皇允我在长安便宜行事,臣不敢辜负圣恩,只能尽力办差事。”
肖稚鱼听他这一番颠倒黑白的说辞,不由冷笑,“无耻。”
沈玄斜睨她一眼,神色如常,“多谢夸奖。”
肖稚鱼被他持弓的那只手揽在身后,长工膈在她的背后,令她极度不舒服,尤其前世死在箭下,她难以控制,身体颤抖。沈玄觉得奇怪,视线在她没有血色的脸上转了一圈,将长弓和弓弢解下,扔给卫士,拖着她来到一匹高头大马前。
肖稚鱼看见马夫被长刀指着押在一旁,远处还有豫王府侍卫的尸体,其中一人身上插着两支箭。
她不忍地别开脸。
“你到底要做什么?”她几乎是咬着牙问出这句。
沈玄盯着她看,面无表情,眉眼冷冽,露出与平日截然不同的森然气势。他双目黑沉,不笑时看人,犹如暗处窥人的毒蛇。
他迈前一步,逼着肖稚鱼后退,随即抓着她的腰,将她抱上马,随后自己翻身上马,将她紧紧困在身前。
“做什么?”沈玄道,“去找陈轩礼的就是你罢?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随便说两句你就信了,行动还这么快,禁军统领,右相,……想的倒是周到,若真成了,我沈家上下的性命,恐怕都要折在你手里。”
他每说一句,肖稚t?鱼心便冷一分,这么短的时间,他竟全摸清楚了。她刚才还在打着腹稿,想着如果脱身,毕竟从前也曾坑害过他,被她顺利欺瞒过去。在东市时她就想好了,与广平王分两路走,一则减少风险,二则就是万一被追上,她还能找借口推脱。可沈玄已知道的一清二楚,她便什么也说不了。
他一手拉缰绳,一手扣在她的腰上,五指修长,骨节有力,微微用力之下,肖稚鱼不得不往后靠在他身上。
“无话可说了?”
“陛下你们都敢害,我还有什么可说。”
沈玄面无表情,看了她一眼。
金吾卫拱卫在侧,一行人从原路返回。
一路无话,入城时路边有人看见沈玄,如此年轻便穿绯红官服的朝中拢共也没几个,何况身前还抱着个容貌极美的女子。有好奇张望的路人,很快被金吾卫驱赶开。
肖稚鱼不知沈家会如何处置自己,倘若她再有些血性,这时就该高喊陛下被沈家毒杀,可她到底还是惜命,半垂着脸,满脑子想着如何保命,也无心去看周围,金吾卫所过之处,行人都远避开。
不知过了多久,沈玄忽然勒停了马,松开钳着她腰的手,一掐她的下巴,示意她往前看。
小巷尽头灰墙较别处高了两尺,朱门高阔,绿树掩映下可见里面殿宇高耸,檐角飞立。门上匾额有金色大字“洞灵观”。
肖稚鱼眼皮一跳。
【📢作者有话说】
唐朝女人必须经历的一关……出家
209 ? 第二零九章
◎出家◎
沈玄将肖稚鱼从马背抱下来。
已是日暮时分, 天边丹霞如染,观门紧闭。金吾卫前去叫门,没一会儿, 观主妙清子带人匆匆迎出来。她四十出头的年纪,原是世家名门河东薛氏出身,年轻时以貌美有诗才扬名长安, 终身未嫁, 授箓出家, 执掌洞灵观多年,与长安众多高门富户都有往来。
沈家曾有出家的坤道在洞灵观中居住,每年都添香火钱,妙清子对沈家人并不陌生,来到门前, 她见沈玄环着个女子,已有些吃惊, 走得近些,只见那女子乌发披散,肌肤如雪, 眉目精致仿若芙蓉照水。
妙清子半辈子见过不知几多美人,此时也觉得眼前骤然一亮。再仔细一看,那女子不情不愿,分明是被沈玄强扣在怀里。心中不由大奇, 沈玄名动天下,有沈郎之称,年纪轻轻便已位列高官, 胞妹又是皇后之选, 日后必是权倾天下的人物。不知多少名门贵女想嫁去沈家。却不想他竟还有勉强女人的时候。
妙清子是眉眼通透之辈, 又有金吾卫守在一旁,便只当作没瞧出异常,脸上微微一笑,露出方外人的矜持淡然,问道:“沈舍人怎么突然来此,若是提前告知,观中必扫榻相迎。”
沈玄道:“匆忙而至,是我唐突了。”话里说得客气,可招呼两句后,他便吩咐妙清子在内舍收拾一间出来。
妙清子将沈玄请入堂屋小坐,自己则亲自带人去收拾屋子。
堂屋内只剩下沈玄与肖稚鱼两人。肖稚鱼面色胀红,刚才沈玄与妙清子说话,却仍将她牢牢箍在身边。当着出家女冠的面,她气得身子发抖,却顾惜身份脸面,没有当即吵起来。
妙清子一走,肖稚鱼立刻翻脸,刚抬手,就被沈玄抓住手腕。
“王妃怎学了那些泼妇行径?”
“宵小之徒,也配以礼相待?”
沈玄嗤笑一声,强硬将她拉入怀中,抱在腿上。这个举动让肖稚鱼越发羞愤。沈玄手摸在她脸上,就在她扭头躲避之时,他手往下移,虎口掐在她的脖子上。
这一刹那,肖稚鱼汗毛直竖。
沈玄脸上挂着一丝冷笑,道:“你差点就要了我全家的命,想我如何对你?”
肖稚鱼说不出话来,这本就是你死我活的选择,若是刘轩礼能相助,她第一个要铲除的就是沈家。
见她不说话,沈玄挑眉,面上隐隐露出一丝怒色。
肖稚鱼轻声问:“你要如何?杀了我?”
沈玄目光在她脖颈转了转,纤长脆弱,一折就断。他没有动,手指在她颈侧肌肤轻轻摩挲了两下。
肖稚鱼心咚咚剧烈跳动,抬眼看他。
“还真有些舍不得。”视线在她身上停留许片刻,沈玄才沉声吐出这句话。旋即手又捏住她的下巴,亲上去。
肖稚鱼躲避不开,手刚抬起,就被他大力扣紧,手腕被捏得生疼,先前沈玄也有过越礼之举,但这一回却格外放肆,肖稚鱼紧闭牙关,他在她嫣红的唇上咬了一口。
肖稚鱼吃疼,抽了口气,他趁机长驱而入,缠着她的舌,狠狠吸吮碾磨。
沈玄原还有几分惩罚的凶意,这一碰上就变了滋味,纠缠不休。
许久才放开人,沈轩呼吸灼热,喉结动了动,声音暗哑道,“说罢,广平王去了何处?”
肖稚鱼别开脸,又被他强行掰正。见她眼尾微红,眼睛湿润润的,心下不禁一软。
“就算你分了人手给他,也逃不了多远,”沈玄摸了摸她的脸,“陛下不在了,他再也成不了太子,朝中什么局面,难道你还看不明白?”
肖稚鱼眼睫轻颤了一下,抬眼看他。听这话里的意思,广平王还没被他们抓到。
沈玄淡淡道:“叛军这一闹,府兵是什么样,朝廷内外早就心知肚明,就算有两三个怀疑圣上之事,太上皇尚在,又有谁真敢捅破这件事,一动不如一静,宫里闹出事,让叛军趁虚而入,葬送江山,就是裴相也没这份胆气,何况本朝宗室,哪一代太平过。”
肖稚鱼眉头微蹙,这些话倒也并非是虚言,只听他冷笑着问:“事已不可违,你还护着那小子做什么?”
“我不知道……”
沈玄目光停在她脸上。
“我只让人护着他,并没问他去哪儿,许是去寻外家护佑,许是再找他人,”肖稚鱼道,“我自身尚难保,哪里能一直帮他,既是如此,便没问他如何打算。”
沈玄闻言,心下竟没觉得意外。她一向是伶俐狡黠的,知晓变通。先前他派人一路追索到东市,知道她连王府都没回,换了行装就要离京,这份果断令人叹服。
沈玄抓着她的手腕,见那一截细白的皮肤上被勒出红痕,拇指在那上面轻轻揉了揉。
肖稚鱼就要抽回手,沈玄蓦地开口,“豫王恐怕难以活着回来。”
她先是一愣,脸色渐渐白了。
沈玄将她拉到怀里,“豫王从未领过兵,所带府兵又是刚募的,康福海麾下强将如云,兵卒久经沙场,如何能敌?”
肖稚鱼道:“他若不能敌,潼关一破,叛军兵临长安,都等着逃命去吧。”
沈玄瞥她一眼,“哦?你对他倒是挺有心的?除了他就没别个能对付叛军了?刚才你走得那么急,就是投奔他去的罢?”
肖稚鱼心说这不是理所应当,可眼下却不好承认,只抿着嘴不说话。
沈玄微抬下颚,没有详说,“过段日子你就知道了。”
肖稚鱼暗自揣测他话外之音,潼关还藏着什么不为外人所知的凶险,听口气沈家倒有应对之法。她正想着,沈玄嘴角略勾,露出些微笑意,话锋忽然一转道:“你看这里如何?”
肖稚鱼脸色微变。
沈玄好整以暇,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道:“你今天打算做的,被我祖父知道,绝不会轻饶了你。暂且在这儿住下,出家祈福,我请了观主照应你,过段日子再还俗,如此也算两世为人,与从前做个了断,谁也不能说什么。”
且不说肖稚鱼听见“两世为人”心头剧震,先前来时便有过不详之感,此刻全被印证,她张目结舌,“你让我出家?”
【📢作者有话说】
元宵节快乐,团团圆圆,甜到心尖尖
210 ? 第二百一十章
◎安置◎
她杏眼圆睁, 脸上是匪夷所思的表情。
沈玄见她这样,心下一阵好笑,脸上却依旧淡淡的, “本朝早有先例,贵妃,前太子妃韦氏都曾在观中修行, 你只需效仿行事。”
肖稚鱼道:“我如何与她们相同?”
沈玄眉梢微挑, “这倒是, 她们都是受谕旨出家,王妃若觉得委屈,我去太上皇跟前请旨也是一样。”
肖稚鱼抿了抿唇,沈玄这一回行事与从前有诸多顾及不同,多了几分张狂。他又是心思深沉之辈, 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她稍稍一想, 形势比人强,便不多做分辨。
沈玄又说了两句出家避世的好处,门外传来妙清子的声音。
很快, 妙清子带着两个小婢,手端托盘进来,盘里放着一些清粥酥饼肉汤。
妙清子在门前是故意提高声量,好叫里面的人听见。省得真撞见什么尴尬场面, 她进门笑道:“天都黑了,沈舍人和这位娘子也该用些饭菜,别饿着身子。”
沈玄看了肖稚鱼一眼, 想着她奔波忙碌也未曾好好吃过一顿, 便让人摆放饭桌。肖稚鱼t?哪里有胃口, 一时想着那些侍卫的死状,一时又为自身处境焦急,莫非真要在洞灵观中出家。
沈玄夹了块酥饼放到她的碗中,肖稚鱼嫌弃油腻并没有碰。
一旁妙清子见了,心想沈玄瞧着君子风范,却是傲气内敛,不常形于色,可瞧两人用饭,那女子爱答不理,倒是沈玄举止间有几分热切。她暗暗纳罕,对女子身份好奇到了极处。
肖稚鱼放下碗筷,漱口擦手。沈玄见她碗里的酥饼半点没动,脸色微冷。
妙清子等饭毕,叫人送上热茶,又说内舍已收拾出来,枕头被褥帐子都是新的。沈玄拉着肖稚鱼起来,说去看看。观内收拾的是内舍向南一处单独的院子,地方不大,屋里家具摆设一应俱全。妙清子本就是世家出身,品味高雅,有意招待,小院布置的不像清修之地,倒像是寻常富贵人家的闺阁。
沈玄看了一圈,对妙清子道:“观主用心了。”
妙清子微笑回礼,见他目光仍落在肖稚鱼身上,客套两句后便识趣离开。
沈玄招了招手将亲随喊来,吩咐几句,亲随应声而去,不一会儿,就叫来两个侍卫守在院门外。
肖稚鱼心蓦地一沉,咬了咬唇没说话。
沈玄冷笑道,“还没死心呢?”
肖稚鱼哪会说实话,四处看了看,恻然道:“这么点大的地方,你要关着我到什么时候?”
沈玄低头看过来,正是上灯时分,天色昏暗,只见她散落的几缕乌发贴在颈上,衬得那一截后颈越发白嫩纤细,还有微微一点泛红,却是他刚才捏过的痕迹,有几分可怜的意味,沈玄喉结上下滑动,拉起她的手,沉吟片刻,道:“只是暂住在这儿,平日无事也可以出来走动,没人拘着你,只是不要出观去,平日有什么想的要的,只管和观主说。”
肖稚鱼听他这么说,分明就是要将她看管起来,脸色更不好了。
沈玄摸了摸她的脸,又说了几句。他从来不是啰嗦之人,只是见她这样乖巧站在身边,不知不觉就多说了几句。
这时,一个侍卫从外走来,到了近前行礼道:“郎君。”因肖稚鱼在,他并未明言,但语气里催促之意明显。
金吾卫以官职称呼,开口叫郎君的,是沈玄带着的心腹亲随及侍卫。
沈玄扭头朝外看了一眼,知道已经耽搁太长时间,这就要走。
肖稚鱼忙拉住他的袖子。
沈玄只当她是害怕,道:“等忙完了我就来看你。”
肖稚鱼心下恨的要死,却不得不软下语气央求,“身边都没个服侍的人,我的婢女在哪里?”
沈玄眉头皱了一下。
肖稚鱼察言观察,赶紧道:“她最知我习性喜好,离了她我寝食不安。”
沈玄轻笑一声,取笑她道:“一个婢女值得你这样。”可念头一转,刚才说到豫王有危险,她都不如现在为婢女求情上心,他登时一阵舒坦,将侍卫叫来,命人将景春放了。
景春被人押着来时神情茫然,见着肖稚鱼泪如雨下,主仆二人相拥而泣。
沈玄离开洞灵观之时,妙清子快步追至马前,道:“请舍人透个底,这位娘子到底是何身份,又该如何安置?”
沈玄翻身上马,居高俯视道:“她的事我自有安排,这些日子在你观中好好照料着,等过几日再安排授礼奏疏,别的不用多管。”
妙清子暗道,这里头果然有些蹊跷,她见肖稚鱼身上虽穿着胡服,但举止气度绝非寻常人家,再看沈玄对她的态度,倒像是将人抢来藏在此处。有道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妙清子笑道:“沈舍人放心,娘子在我这儿,绝不会受委屈。”
沈玄点了点头,调拨马头,还有些不放心,寒着声道:“不许让外人见她,若是有人找上门,着人立刻来报我。”
妙清子脸皮僵了一瞬,原来还真是来路不正,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沈玄带着侍卫金吾卫离开,蹄铁扣地,裹着月色行进在街上。侍卫来到沈玄身旁,并骑而行,禀报另一路派去的卫士没能抓住广平王。
沈玄神情微敛,面色阴寒。沈霓在宫中发现广平王不在,马上就派人来告知,他在龙武大将军府起了疑心,派人去查,追索他们的踪迹到了东市,知道他们换了行装分两路走,他也分开追寻。真要说起来,广平王更重要,可当他追到跟前,发现是肖稚鱼时,心底非但没有失望,反而隐隐欢喜,如获至宝。
把人安顿在洞灵观中,沈玄有些舍不得走。回想起刚才用饭,是少有的平静相处,格外有一种滋味。只是眼下正是最关键的时候,宫中朝廷都需他去周旋,时间紧迫,只能先处理公事。
沈玄沉思片刻,冷声对各人吩咐,很快金吾卫领命,在街口分开几骑,直奔各处城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