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云生喜滋滋的,两眼亮晶晶,“姑姑,吏部派人来找,叫您去领官凭呢。”
赵长宁脚步一顿,难得呆愣愣的,又问了一遍,“什么?”
云生便又重复了一遍,“……姑姑,咱们快些走吧,您这官儿可比那两个女官来的更难,可别耽误了。”
赵长宁的脚步顿时急促了起来,一颗心像是要跳出胸腔外。
她没想到这事儿竟然就这么成了,她想过要去威逼利诱,甚至杀人放火,虽说还没有实施,但她真的想过。
看来老大人们终于认清现实,知道无论如何也拗不过皇帝,更没法用法理人情去束缚皇帝,他不是当初那个不起眼的十四皇子了。
“我是不是得回去换一身衣裳?”她再次停下脚步,压下心底的紧张,扭头问云生。
云生看着姑姑身上半新不旧的袄子,挠挠头,“姑姑,这衣裳换不换,也都是您,有什么关系呢?”
赵长宁一愣,倏而笑了起来。
六部办公皆在午门内,与文华殿相隔不远,吏部只是其中一部,吏部尚书便是内阁首辅高赟。
她犹豫了会儿,想想身上带的钱似乎不够,还是扭头,“你身上带了银票吗?”
云生连忙点头,将怀里的银票都掏了出来,“姑姑,要是不够,我回去找小顺拿。”
赵长宁接过银票一看,拧眉,“你每天身上揣这么多银票不累吗?”
就给了他那么些,竟然天天全部带在身上?
云生脸顿时红了,尴尬道:“我,我就是怕丢了。”
赵长宁摇摇头,只抽了一部分,剩下的还给他,“以后放小顺那吧,需要多少开口就行,她虽爱财,但能信任。”
云生点头,催促道:“姑姑,咱们快走吧。”
赵长宁不知今日会是什么光景,只能叮嘱云生,“不管发生什么,你都别开口插手,明白吗?”
“知道了,姑姑,我不会坏事的。”云生乖巧道。
一路走去,处处都是扫好的雪堆,屋檐下挂着长长的冰凌,寒风穿梭在一片片殿宇间,发出呼啸声。
总算进了吏部理事的地儿,两人都是第一次过来,难免有些理不清头绪,只见一间间的屋子都挂着毡毯,门窗紧闭,屋顶都是一模一样的皑皑白雪,外头也没有挂牌子,头都转晕了,也不知官凭应该去哪儿领。
赵长宁看着来来往往的人,随手拦了一个绿色官服的,“这位大人,请问,领官凭是在哪儿?”
那人脚步匆匆,怀里抱着一大沓册子,不耐烦的随手一指,“去找主事问。”
赵长宁本来手都摸到银票了,闻言又松开,只淡淡道:“多谢。”
她便冲着那间屋子去了,敲门却也无人应,只能推门,便看到两个身着青色官服,胸前绣着鸂鶒补子的七品官员,也没坐在桌前办公,反而是围着炉子烤栗子。
赵长宁嗅着空气中的栗子香气,心道,烤栗子都不开门办事儿,这官儿当得,是不是太轻松了点?
大概没猜到会有人直接推门,四双眼睛相对,都有些愣了。
赵长宁见两人眼中明显露出不高兴,便屈膝行了一礼,“两位主事大人,这里可是领官凭的地儿?”
其中一人眉头一皱,大声呵斥道:“你是哪来的?领官凭也得本人来领知道吗?”
赵长宁笑道:“是,我本人就是来领官凭的。”
另一人总算反应过来,把那人拉扯住,满眼怀疑,上上下下的打量,眼神不善。
“那,你便是赵长宁了,皇上新封的御前女书令?”
赵长宁听出他的不屑和满满的讥讽,并未在意,只点头道:“大人说对了,我便是皇上新封的御前女书令,今日来此,是领我的官凭。”
两人对视一眼后挑眉,换了一副笑模样,阴阳怪气的朝赵长宁拱手。
“哟,我们有眼不识泰山,竟然没认出最近赫赫有名的女书令,听闻您在皇上面前伺候,得皇上看重,竟然一朝得道升天,我们这些正经从国子监里读出来的,混了这许多年,也才不过七品,不知女书令是怎么一下子做了官儿,还跃升到六品?”
两人如此言语跟轻佻模样,不说赵长宁,连云生都看不下去了。
“既然知道姑姑是六品,那你们这是在做什么?难道旁的人来领官凭,你们也是这样冷嘲热讽?”
那人笑嘻嘻的,“既然要做官了,那将来就是同僚啊,同僚之间相互问问、取取经又有什么?你不让人提,难道是你这官位,来的不正?”
“女书令可千万不要责怪,同僚之间确实应该友爱互敬,但偶尔说说笑笑,也无伤大雅,无伤大雅,哈哈哈……”
两人一人一句,尤其是那个轻佻的,不时地大笑,以此来表达心中不满跟讥讽。
云生又不笨,两人这般明显的嘲讽,比骂他自己还要难过,气的他要打人,但被姑姑一眼给拦住了,才想起,来之前姑姑就已经告诫过他。
赵长宁听着这些话,面色平静,心中一丝涟漪都没有。
她越发地有信心了,这些人若是做她的事儿,怕是一日都撑不下去,放在先帝那时,剁碎了喂狗都有可能,但她撑了这么多年。
由此可见,做官和做宫女没多大区别,也没什么难,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就这两个人,愚不可及,可能一辈子混到死,也就七品了,那她这六品官,拿的心安理得。
“不知这位大人名讳?”
那人得意洋洋,“我叫岑春,乃是吏部验封司官吏。”
“我记住了,岑大人。”赵长宁抬眸直视两人,淡淡道:“我这官位来不来的正,两位大人不如跟我到皇上面前问问?”
两人的笑声顿时停下,面面相觑,不过七品小吏,哪有资格进宫面圣?
“不了不了,我们多谢女书令美意,不必了。”
赵长宁却不放了,“两位也不必担忧,既是同僚,那便有同僚之谊,你们有疑惑,那我带你们进宫面圣解惑,也免得你们在这间屋子里坐到头,却一辈子不能得见天颜,岂不遗憾?”
两人面色紧张了起来,他们这些话也就敢私下嚷嚷,要是真到了皇上的耳朵里,怕是没好下场。
那人勉强笑道:“女书令,我这里不是领官凭的地方。”
云生彻底忍不住了,脱口而出,“不是领官凭的地方?那你们叽叽歪歪这么多干什么?耽误姑姑伺候皇上,你们担待得起吗?”
两人被小太监吼的又气又怒,但也只能忍了,随后又请赵长宁去领官凭的地儿。
等赵长宁走远,两人满眼愤怒和不甘,不约而同的朝地上啐了口。
云生走到拐角,四处做贼似的看到没人,才向后看去,也啐了一口。
赵长宁觉得好笑,“仅此一次,以后莫要如此了,若叫人看见,难免生祸。”
云生低头,“是,姑姑,我记住了。”
赵长宁本以为经受一次嘲讽,也就能领到官凭了,但没想到,这些人竟然如此可恶,将她耍得团团转。
从这间屋子到那间屋子,见了一堆主事和主簿,愣是没一个人能做主,全都在推脱,个个都从上到下的打量她,似乎她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赵长宁并不是不知道潜在的规矩,人之常情,偶尔吃些暗亏或被耍都是常事,毕竟都有正当理由,也闹不到上面去。
只是没想到,从后宫就是如此艰难地走到掌印位置,现在又要在官场里经历一次,难免叫人心生厌烦。
她面色紧绷,冷冷朝着对面喋喋不休的小吏道:“高赟高首辅,是兼着吏部堂官吧?若你们不能做主,那我便去找他,至于今日吏部行事繁杂拖延,我会一一禀报皇上。”
顿时,雪地里站着的人,都哑了火,不少人开始缩头,但也有人压根不惧,一脸不屑的看着赵长宁。
似是笃定她拿不走官凭。
赵长宁走到现在,已经很少有人不敬,为了领个官凭,被当猴耍了这么久,心内压着滔天怒火,恨不得拿刀砍了这些蠢材。
面色平静的将这些人的脸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以便将来辨认,她这人有个明显的缺点,就是记仇。
她干脆出了六部,径直朝文华殿走去。
今日没记错,恰好是高首辅在,他又是吏部堂官,今日这些事,赵长宁不信这老东西不知道。
可惜,她今天不是送折子,值守的人就不让她进去,只说高赟不在。
赵长宁心内火气被憋的无处可泄,浑身血液翻腾不休,也不怕冷,硬是在文华殿前站了好一会儿,目光冷冷的瞧着里头。
她知道,老东西一定在里面。
高赟当然在里面,甚至他桌前放着一纸官凭,上面已经将赵长宁的详细情况全都写了上去,还加盖了吏部印章,只要送到本人手上,再由内阁出具敕书,这官位算是板上钉钉。
他默默的看着,知道赵长宁就在外头,却迟迟不肯起身。
不管是他,还是大庸的官吏,没人愿意看到这样的场面,这如何面对寒窗十年二十年的学子?
他作为首辅,也管束不了多少人,就拿上次修补江岸的事儿来说,他其实压根没有参与,是底下人一个个削尖脑袋的钻研,弄成那般局面,但责任依旧是他来背。
可他必须背负,那么多门生旧故,姻亲朋友,若他坚持不下去,等待他的会是什么,他长长叹了口气。
如今皇帝俨然在敌视他们几个老臣,若今日不退,皇帝会做出什么事儿,没人能猜得到,那杆冲着他们的鸟铳,便是例子。
其实,若只是个御前女书令,也无碍的,内阁终究是内阁,皇帝离不开……
高赟思来想去,觉得退一步海阔天空,毕竟这只是皇帝想摆脱内阁,一门心思要下内阁的面子,弄个女官和御前女书令出来,其实又能有什么用?
他还是起身了。
可惜,赵长宁已经走了。
高赟叹了口气,叫来人,吩咐道:“将这个送到吏部去,该给就给了吧。”
路上,云生一个劲地痛骂,“……姑姑,等见了皇上,你一定要将这些事都说了,这些官儿一个个都不是做事的,太可恨了……”
赵长宁却摇头,宁伸扶人手,莫开陷人口,今日若开口,那她今后别想在里头混了。
她终究要融入进去,单打独斗不可取。
回到勤政殿,赵长宁整理思绪和仪容,接过安中手里的茶盏,进了正殿伺候。
皇帝此时正在作画,似是心情不错,等落笔后才看到赵长宁。
“朕记得,今日你该去吏部领官凭来着。”他朝画纸轻轻吹了吹,语调平缓,“怎么?没领到?”
赵长宁放下漆盘,跪下叩首,“长宁无用。”
皇帝并不惊讶,轻笑起来,“长宁,女书令一职本就可有可无,但朕顶着那些人骂,也非要给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赵长宁当然知道为什么,只是依旧摇头,“长宁求皇上解惑。”
皇帝拿起狼毫又添了两笔,缓缓道:“你冰雪聪明,整日伴在朕身侧,知道所有事,应该很清楚,可若连官凭都拿不到,朕不知这官应不应该给你,内阁的那些老狐狸……哼,长宁,朕需要帮手,太弱了可不好,那么多人,朕唯信你,莫要叫朕失望。”
赵长宁没想到皇帝说的如此直白,深深叩首,铿锵道:“长宁定尽心竭力。”
皇帝正巧也落下最后一笔,露出满意的神色。
赵长宁深知自己没有退路,她也知道皇上想做什么,若想要荣华富贵,那她必须跟上脚步。
她早就想的清楚明白,她喜欢权力跟地位,还有用于享受的金钱,为了这些,她什么都敢做。
六品的女书令,眼看唾手可得,那她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赵长宁先是去坤宁宫告假,之后让安义拿上暂时能出宫的腰牌,直奔出宫。
安义不解,“姑姑,今儿是去做什么?”
赵长宁目光冷似寒冰,“害人。”
安义便不说话了,目光也严肃起来,“姑姑,必须要吗?害了之后,我,我……”
赵长宁一开始没有理解他结结巴巴未尽的话,但她何其聪慧,不由笑了起来。
“你以为,我是叫你一命换一命?”
她嗤笑道:“我不是胡狗儿,不做这样的事,安义,跟着我,你的心放在肚子里。”
安义大松一口气。
不知何时,天上又落起了雪,一片片自由自在地飘着,落在屋顶、河里、路边、枯枝,任何一处。
玉京城银装素裹,天地一片肃杀,路边几棵光秃秃的树,在寒风中生生挺立,等待来年逢春。
赵长宁先是回了趟水儿巷,在地窖里折腾半天,等看到时辰差不多了,才从地窖里出来。
许婆婆见她一身狼狈,连忙上前拍打。
“前儿我才塞了不少瓮进去,落了些灰,你要什么,我去帮你找嘛,看看这一身好衣裳,都弄脏了……”
赵长宁笑道:“无碍,许婆婆,多做些辣菘菜和甜菜根,把地窖填满,我爱吃。”
许婆婆高兴极了,“哎,你放心,我赶明儿再去买,保管够你们吃。”
赵长宁没有时间去计较许婆婆嘴里的“你们”都有谁,她现在满心满意都是自己官凭,带上安义,上了租的马车,径直朝别的街道出发了。
她坐在马车上,想着还是得有自己的车马,不然不方便,也不安全。
这会儿,街上的行人也都归家了,铺子打烊,转而鳞次栉比,层层叠叠的住宅屋中亮起了万千灯火。
家家户户欢声笑语,烟囱里冒出炊烟,食物的香气弥漫,很快又都安静下来,熄了灯,就该睡了。
普通人,日子也普普通通,千篇一律。
轿辇从街头抬到街尾,轿夫们拿了钱,便走了。
岑春摇摇晃晃地拍门,谁料手刚碰上,自家的门就开了。
“咦。”他惊了一声,压根没看清是谁,口中嘟囔道:“死婆娘,你要吓死我啊?”
安义听他不长眼乱骂姑姑,气的一巴掌给他拍进院子,用脚关上院门。
岑春怒喊:“要死啊?做什么?”
赵长宁掀开兜帽,因着等得太久,手脚冰冷,更没好脸色。
“岑大人从珍味楼回来的?那里进出一趟,不下五两金,岑大人很有钱啊。”
岑春听着声音不对,一睁眼,只以为看的眼花,结结巴巴道:“你,你,你是赵长宁,御前女书令?”
赵长宁抿唇轻笑,声音却冷如檐上雪,“对,我是赵长宁,但暂时还不是女书令,因为我没有拿到官凭。”
岑春出了吏部衙署,又看着一旁高大强壮的安义,这会儿就没有白日里那么硬气了。
“你,你来找我干什么?我又不是给你发官凭的人?”
赵长宁自顾自端了院子里的一张板凳,甩袖坐下,温声道:“不碍事的,岑大人,本来我很想要那张官凭,不过,经过白天那么一遭,我现在不想自己拿了。”
岑春手脚发抖,白日里他硬气,是因为同僚都在,因为那是吏部衙署,往常也不是没有这么捉弄过新任官员。
可这会儿面对这个女人,他才知道伺候皇帝的人,怎么可能简单?冷下来的脸比上峰还要令人害怕,让他的心都要跳出胸腔。
他心里后悔,“女书令,白日里是我有眼无珠,是我对不住,我错了。”
赵长宁拧眉,满眼嫌弃,怎么会如此没有骨气,她一个女人而已,就能怕成这样?
她叹了口气,“不,岑大人,我今天可不是来听你认错的。”
岑春瑟瑟发抖,“那你,那你来干嘛的?”
赵长宁随意耸了耸肩,缓缓靠在椅背上,一脸轻松道:“我是来取你性命的。”
她的语调太轻松,像是在商量天气如何。
岑春扑通一声,腿软摔在了地上,但终究是吏部当差的,不是普通百姓,还是嘴硬道:“你,你不能,我是朝廷命官,你岂敢?”
他说着又不知哪里来的胆气,指着赵长宁道:“我知道了,你根本做不成女书令,我就说,吏部堂官可是高阁老,内阁首辅,你一个小小宫女,如何能越过他老人家,不可能……”
赵长宁嗤笑起来,并未答他的话,而是忽然说起了别的。
“永安五十年,伯府庶长子,莫名承袭爵位;永安四十八年,福建一知府考绩莫名由次等成为甲等;永安四十五年,某地官员升迁,却莫名吏算受阻;永安四十四年,某千户竟然袭荫给了一个外室子,正室求告无门……”
“你,你在说什么?”岑春强壮镇定,“我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赵长宁笑着站起身,“怎会听不懂呢?验封司便是掌管官员封爵、袭荫、褒赠、吏算等事务的,我说的这桩桩件件,不过是你岑大人落款验封而已,应该收了很多钱吧?怎么,记性不好,忘记了?”
岑春目眦欲裂,“我听不懂你的话,污蔑朝廷官员,你可知何罪?”
赵长宁哈哈笑道:“污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事儿你一个小小的官吏是做不到的,但背后那些人也离不开你,你说这些烂事被闹出来,那些人会不会保你?还是干脆就放弃你,我记得大庸律例里列举得很清楚,你会被抄家砍头,子子孙孙都要为奴为婢,五代不能脱籍,岑大人,你是国子监里读出来的,最有才华了,你说,我说错了吗?”
岑春上牙下牙磕个不停,并不是因为她知道而害怕,而是因为她是皇帝身边的人,这等事儿隐秘,根本不会有人知道,这女人从何而知?
“你,你,你想干什么?你不会这么做的,那些人想杀你,也不是不能做到……”
他忽然清醒了似的,“你不能这么做,你一个女人,本来就难,你决不能,你会害死很多人的,你不能……”
赵长宁冷冷道:“死多少人,跟我有何关系?”
岑春喘个不停,哪里还有酒醉的模样,他不停的咽口水,“不能,你为什么一定要做官,伺候皇上也是殊荣,何必要来前朝搅混水?官场不是你想的那样。”
赵长宁反问,“我凭什么不能?官场在我看来,也不过如此,我不觉得我是搅混水,我从伺候先帝起便兢兢业业,从不懈怠,在你和同僚花楼里喝酒的时候,我在拼命学着大庸律;在你和妻儿享天伦之乐的时候,我在琢磨每一个人;在你狎妓快活的时候,我在熟悉官员和官吏的一切,为了活着,不敢浪费一点点时间和一点点生的机会,我比你们这些只知道敷衍度日的废物更有用,连你都能做个七品,我为什么不能做六品女书令?”
她凭什么不能做官?碍着这些男人哪里了?
岑春张着嘴,呆愣愣的看着赵长宁,漆黑雪夜里,白雪映照着他无言以对的脸,好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
赵长宁朝安义看了一眼,接过他手里的瓷瓶,递到岑春面前。
“岑大人,我还是很贴心的,这里面的毒,只会折磨你不过盏茶的时间,不过,你也可以选择不理会,可以去求助,可以去找你能找到的任何一个人,看看这满玉京,有谁能救你?”
她话锋一转,满面温柔,“但如果你死了,我也安然无恙,我会放过你的妻儿,你的族人。”
岑春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要找上他?又为什么一定要他死?
他还是抖着声音,问了一句,“为什么?”
赵长宁冷冷嗤笑,没有回答他这个愚蠢的问题。
安义自从上了马车,看姑姑一直阖眸养神,就一直沉默着,但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
“姑姑,他会喝吗?”——
作者有话说:长宁:没办法,就是这么记仇呢[撒花][撒花][撒花]
第52章
赵长宁没有睁眼,白皙清丽的面上露出一丝疲倦。
“他不喝,就算想找人救命,也会有人按着他的头喝,他本来就活不了。”
“可是,姑姑,你不怕他会供出你吗?万一有人查呢?”安义很是担忧,“不如,还是让我下去弄死他吧?免得他到时候乱说话,毁姑姑清誉。”
赵长宁杏眼微睁,摇摇头,并不赞同。
“别老是想着动用你干爹那套,若是可以不沾手,那就尽量不沾,人性是最好利用的,放心吧,他供不供出我,都必死无疑,正好利用他,叫有些人看看,我也不是好惹的。”
至于什么清誉,她不在乎。
而挑选岑春,自然是深思熟虑,她不会胡来的。
非要他现在死,除了要出一口恶气,更是要让那老东西看看,入了她手里的东西,就一定能得到,不是他不想给就可以不给的。
赵长宁想到在吏部被当猴儿一样的耍,又在文华殿前冻了那么久,那老东西躲在文渊阁里,以为她不知道?
想到这些,她内心的火气就一直不能平息。
安义愣愣地看着姑姑,虽然干爹已经走了不少日子,他也知道姑姑和干爹一样的手段狠辣,但有些东西就是不一样,俩人狠起来的样子和手段都不一样。
以前面对干爹,总有迟早会被拿去挡灾的惶恐,但跟着姑姑,莫名会安心许多。
他无声的笑了起来。
“看着我做什么?”赵长宁心绪不宁,一睁眼就看到安义盯着自己瞧,还莫名其妙地笑,“怎么?我脸上有东西?”
“没有没有,”安义慌忙摇头,“姑姑,咱们今儿晚上不能回宫了?”
“嗯。”赵长宁点头,“还好我有个小宅子,去那住一晚吧。”
许婆婆看到俩人回来,连夜擀了面条,面里还卧了两个鸡蛋。
“姑娘,我打算在后院养点鸡鸭,这街上的蛋啊,贵,到时候你们来了,就不怕没好吃的了。”
赵长宁对此没有异议,只说让许婆婆做主。
许婆婆烧了一锅热水,等两人洗好睡了,自己才去睡觉。
翌日一早,天色阴沉沉的,昨儿的雪落了一点便没了,今儿乌云遮盖,看样子又有一场大雪。
赵长宁早早起身,见安义没动静,想到昨儿回来的晚,也就没去打扰。
她坐在窗前,吹着冷风令自己清醒,静静地翻着书。
“哎哟,来了?”许婆婆开门声响起,“你吃了吗?快进来,我刚蒸好了馒头花卷呢,热乎乎的。”
许婆婆热情的张罗,把人叫了进来,“好冷,别站门口了,进来吧。”
明轩笑着应声,将妹妹也拉进了院子。
他掏出一个青布小荷包,“婆婆,这钱,您千万收下。”
许婆婆连连摆手,“不能不能,老婆子没做什么,这钱我不能收,我喜欢云秋,有云秋陪着,我也不孤单。”
明轩很坚持,“您老是给家里送吃喝,还照顾云秋,这钱您不收下,我心里过意不去,我现在的俸禄除了给云秋抓药,也有盈余了,婆婆,您就收下吧,不然我不好再送云秋过来了。”
许婆婆还是摇头,“那这钱我也不该收,你要给就给姑娘呀,其实送吃喝也是姑娘叫我送的,她给了我好多钱,用不完呢……”
赵长宁叹了口气,后悔没出来阻止许婆婆说话。
明轩明显愣住了,想到赵长宁冷淡疏离、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实在没想到还专程嘱咐了这些话。
可惜,他现在压根碰不到赵长宁,“婆婆,那这钱,您帮我交给长宁姑娘吧。”
许婆婆正帮云秋戴帽子呢,闻言笑道:“姑娘就在家呢,你自己给她吧,这钱过了一趟手,意义就不一样了,你不是要谢谢姑娘吗?正好呢。”
明轩很是诧异,俊秾眉眼控制不住的投向槅窗。
没了硕大芭蕉叶和藤蔓的阻挡,果然看到了如画般娴静美好的女子,正闲适坐在月洞窗前看书,长发披散,面容恬静,也正好朝他看了过来,目光少见的平和温婉。
非礼勿视,他努力撇开眼,拱手道:“长宁姑娘。”
赵长宁随意拿了根簪子,将长发挽起,走到窗边,温声道:“明大人无须这般客气。”
她确实不是小气的人,既然做好事留了名,那就大大方方的站出来。
李云秋拉着哥哥的衣角,又指指许婆婆端上桌的大白馒头,大眼睛眨啊眨。
明轩摸摸妹妹的脑袋,笑道:“云秋乖,要听许婆婆的话,别捣乱,知道吗?哥哥晚上回来给你带糖吃。”
赵长宁见他客套过头,也知道是自己态度导致的,但她只是想拉开距离,又不是不通人情的女罗刹,吃顿便饭总行的。
“明大人就坐下吧,别辜负许婆婆的好意。”
安义这会儿正好起身,见到明轩,也很诧异,不过他是伺候人的,见姑姑不解释也不介绍,便也不会多问。
一顿饭吃的没滋没味,除了许婆婆和李云秋一老一小高高兴兴的。
明轩起身告辞的时候,犹豫着道:“长宁姑娘要回宫吗?”
赵长宁点头,“也是时候回去了。”
明轩松了口气,方才在饭桌上一直不好开口,荷包握在手心里都要被汗濡湿了,一起走,路上正好说话。
“姑娘要是不介意,和我一道吧,车就停在巷子外头。”
赵长宁挑眉,他那点俸禄应该买不起车马吧?不过也懒得去街上租了,省事儿。
只是等她出了门,巷子口并没有什么马车,只有一辆牛板车,旁边站着个太平,那大黄牛大概刚吃饱,正一边甩尾巴一边拉屎呢。
弄得巷子口一堆黑乎乎的牛粪,好在有人很快就来铲走了,牛粪可是好肥料。
赵长宁:“……”
她忍不住道:“这就是你说的,车?”
明轩点头,坦然正色道:“马车太贵,我实在买不起,租也太耗钱,牛车就便宜许多,代步也正好。”
总好过他每天跑来跑去,腿都跑细了。
赵长宁看看牛车,又看看身上的衣裳,这是小顺非要做的一身好料子,天水碧的颜色,低调稳重清亮,主要还是新衣裳。
她迟疑道:“明大人,我忽然想起来,还有点东西没拿,你先走吧。”
明轩抿唇,看着牛车,再看看赵长宁,也察觉有些不合适。
他双手捧着不太鼓的荷包,很是郑重,“长宁姑娘,这段时间多谢你的照顾,之前拙嘴笨腮,只希望姑娘莫要介怀,这些钱不多,但还请姑娘收下。”
赵长宁静静看着他,并没接过,而是温声道:“明大人若真想感激我,那就好好教授学生,拿出你的真心,为她们的前程出一份力。”
她不再掩饰,朝安义道:“去街口租辆马车吧。”
明轩并不是扭捏之人,见她不肯收,只能真诚的再次道了句多谢,抿唇坐上牛车,和太平摇摇晃晃地走了。
赵长宁的马车脚程快,快到宫门口时,还能看到牛车滋滋嘎嘎的在路上走着。
也就是这时,鹅毛大雪终于落了下来,纷纷扬扬,不过片刻就积了厚厚一层。
这场大雪足足落了一日一夜才停歇,也幸好停歇了,毕竟就连宫中无人住的殿宇都压塌了两处,更别提玉京城中普通老百姓年久失修的房子了。
皇帝自然不能看着百姓受苦,立刻便命工部的人修房屋,那些垮塌的房屋,衙门出一半的钱,为百姓修建。
此举倒也为皇帝拉了不少好话,只是工部和户部的人,脸上有些发苦。
赵长宁看在眼里,想到那些敷衍度日的蠹虫,不由心头冷笑。
她如常抱了一摞折子去内阁,正巧,又碰到了齐玉微。
云生想到上次姑姑来碰了壁,这会儿肯定不愿多言,终于机灵了,赶忙从怀里掏出一本书。
“齐阁老,上次您给我的这本书,我看完了,现下还给您,多谢您的书。”
齐玉微笑着接过,道:“我再送你一本吧,如今宫中考女官,但你们也不能懈怠,书都是常读常新的。”
云生先是看了眼姑姑,见她点头,才小心接过。
“多谢阁老赐书。”
赵长宁面容平静,一言不发,送了奏折便要走,谁料却被叫住了。
“女书令,请留步。”齐玉微温声道:“能不能容我说两句话?”
赵长宁道:“齐阁老,我还没有官凭,不是女书令,您还是叫我长宁吧。”
齐玉微笑着摇头,“皇上金口玉言,吏部也已经为你制作了腰牌和官凭,哪怕再多人反对,这女书令也是板上钉钉的,你莫要因旁的事,就心生嫌隙。”
赵长宁弯唇,似笑非笑,“长宁没记错的话,齐阁老就兼着吏部侍郎一职吧?正好,我也想问问,旁的人领官凭也是如此一波三折?又不知我这官凭到底在哪儿?找何人领?莫非还要我去吏部?”
齐玉微脾气好,“是的,官凭须得在吏部核实后才会发放本人,按照规定,女书令是得自己再走一趟。”
“是吗?”赵长宁眯了眯眼,语带愠怒,“若我不想再去呢?”
齐玉微似是猜到这种局面了,转身在桌上抽出一张纸,“今天一早,有人来报,吏部验封司官吏岑春,因为饮酒过多冻死在雪夜里,吏部同僚皆为震惊。”
他叹了口气,眼神极其复杂,似有许多话要说。
“许多事,都有章程和制度,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掀翻或绕过去的,长宁,须知弓满易断,过刚易折,这官场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你要想真的走进去,就得放低了身段,道德经你应该读过,其中有句话“和其光,同其尘”,便是如今你最该记住的,虽说我也不赞成女子为官,但事已至此,你也是聪明人,我还是希望你能好好走,大庸官员需在五日内领取官凭并画押,若逾期会受罚的。”
赵长宁看着齐玉微端正严肃的脸,一时有些分辨不清他是提醒还是敲打,抑或真心劝诫。
不过,总算是长辈,官场上更是前辈,况且齐玉微对她从无什么不好,她也不好将火气散在他身上。
“多谢齐阁老提醒,长宁一定谨记阁老的话。”
她不是个好人,也并不是要做什么救世之人,否则,她早就将这些事儿、这些人,搅个天翻地覆了。
只是能说出和其光,同其尘这句话,她就不由得不好奇,齐玉微在官场中又是如何呢?
这个发现对她来说,还真有些惊讶,齐玉微此人,虽说是高首辅的学生,但与内阁众人有一处明显不同,那就是他相对来说,还算年轻。
赵长宁走到门口,忽然顿住脚步。
云生不防,又一次撞了上去,吓得赶紧道歉,“对不起,姑姑。”
赵长宁没理会他,而是看向一把年纪,却依旧挺立修长,端方持重的齐玉微,道:“和其光,同其尘,大人现在是本身愿意,还是被迫呢?”
齐玉微一怔,面色犹豫后温声道:“此乃顺应自然,无关乎外力,特立独行只会招惹祸端,收敛光芒,不显露机巧,也是智慧。”
赵长宁明白他是真的在劝自己,并不像那些人一样,看她是女子就轻视几分,便收敛了之前的嘲讽。
再说了,吏部积弊如此,也不是一个齐玉微能做下的。
她郑重的躬身行礼,真心实意,“长宁多谢阁老提点。”
云生捧着一本《道德经》,追在姑姑身后,“姑姑,齐阁老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赵长宁拧着眉,“他叫我再去一趟吏部。”
“什么?”云生连连摇头,“姑姑,我替你去吧?那些人都太坏了……”
赵长宁摇头,目光坚定,“不,我要自己去。”
不过这次去,吏部衙署里焕然一新,她还未到呢,便已经有人上前来迎,显然是知道她会来。
“是女书令吧?这边请,您先领了官凭,再到这边领腰牌。”
赵长宁还以为这些人又要搞什么幺蛾子呢,谁料一直等拿到那一纸官凭后,也顺顺利利的。
“女书令,这是为政须知,初次任职的官员都要签署,您看看。”
赵长宁细细看去,也就是明确职责要求的一个东西,她抬手签了。
等她领完腰牌后,又有人来了,“女书令,我们想请问,女书令一职,该穿什么朝服,又该用什么补子?”
那人似是怕误会,又解释道:“您是六品,属文职,也可以用鹭鸶,但大庸没有女子为官的例子,是以想问问,这该如何做?”
赵长宁淡淡道:“其他大人如何,我便如何,不必特殊。”
那人连连点头,“下官明白了,您在这写下尺寸,官服统一由织造馆缝制,届时会送到您那。”
等赵长宁板着脸写好后,他又道:“女书令,若将来您出玉京任职,除了皇帝颁发的任命文书,还须得去鸿胪寺报备,才能启程赴任,请您万万记住。”
赵长宁拱手行礼,“多谢大人。”
她对这次的吏部之行还算满意,本想给些钱财,但又觉得不妥,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而望着她背影的人,还不少呢。
“你说邪门儿吧?老岑那天得罪了她,一个常年喝酒不断的,转头居然就喝醉冻死了?”
“你说她一个女人,往男人堆里钻什么?晦气……”
“可不是,咱们寒窗多少年,比不得人家一个伺候人的女子,唉……”
大家说着也就散开了,即便再多话,谁又能左右皇帝的决定?没看内阁的老大人们也没管嘛?
赵长宁一直走到无人处,才终于松了口气,看着手里的官凭和腰牌,难以抑制心中的狂喜。
她进去之前,心里都盘算好了,大不了再弄死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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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小顺很少看到姑姑笑着脸进门,这次她面带微笑,脚步轻快,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快活的气息。
“姑姑,是有什么喜事吗?”
云生朝她眨巴眼,挤眉弄眼地做表情。
小顺顿时就明白了,拍了拍手,“太好了,姑姑竟真的做了官儿,这可真是大喜事。”
赵长宁这会儿已经过了那股高兴劲儿,连翻腾的血液都平息,脸上复又端起往日的沉静,只是这次的事儿,她必须得赏。
“去寻尚膳监做一桌最好的宴席,请安义几兄弟还有云慧她们都来好好吃一顿。”她思来想去,除了吃,便是钱,“另外拿二千两银票,大家平分了。”
小顺一听这话,只觉万分不舍,“姑姑,二千两?要这么多吗?”
赵长宁瞥了她一眼,“放心吧,以后钱只会多,不会少的。”
若不是那些财宝都在宫外,不太好拿进宫,她都想直接赏东西。
她拉过小顺,另外单独吩咐,“你私下再给安义多拿五百两,让他别担心,一切有我在。”
寒风簌簌,风雪初霁。
赵长宁看看时辰差不多,未正已过,这会儿皇帝应该已经起身了,她便踏着雪前往勤政殿。
路上遇到几个玩雪打闹的太监宫女,老远见到她来,吓得赶紧跪下。
赵长宁却第一次没有呵斥,只是静静的走开了。
安中给她打眼色,走到一边悄悄道:“昭仪娘娘带着小公主来了,皇上正在里头陪小公主玩呢。”
赵长宁点点头,“你快些去我那吧,我在尚膳监定了一桌好酒好菜,他们应该都吃上了,记住,可以少喝几杯,但别喝多了。”
安中连连点头,道谢后便迫不及待地溜了。
屋外寒冬腊月,屋内温暖如春,铜壶里的水正咕嘟咕嘟地冒泡,水汽蒸腾,偏殿里暖洋洋的。
赵长宁怕自己舒服的打瞌睡,便坐在小凳子上,认真等着正殿里的吩咐。
“来人,带小公主下去净手。”皇帝含笑的声音响起。
赵长宁领着小宫女进去,先是朝皇上跟昭仪行礼,随即便牵着小公主去偏殿。
皇帝看到赵长宁回来,目光在她面上扫了一眼,清隽眉眼缓缓收了笑意,朝商媚儿道:“带循儿回去吧,朕要处理朝政了。”
商媚儿不太乐意,但这里是勤政殿,她也不敢放肆,只得不情不愿的带着女儿走了。
赵长宁先是整理好杂乱无序的奏折,又给燎炉里添了些炭火,随即便为皇帝奉了一杯热茶。
皇帝有些好奇地看着她一如往常地沉静,动作不错丝毫,甚至连放杯子的地方,都没有一点偏差。
他眯了眯眼,“你这是领到了,还是没领到?”
赵长宁抿唇轻笑,“吏部已经为长宁发下了官凭和腰牌。”
她跪下叩首,额头触地,“谢皇上隆恩,今后,长宁定不负皇上恩宠,牢记职责,能为皇上尽职,是长宁此生之幸。”
皇帝笑了起来,眸光幽深,“心有惊雷而面如平湖,长宁,朕从前,似乎也小看你了。”
这很好,他确实没有看错人。
赵长宁闻言,也只是松了口气,还好皇上没有问有关岑春的事儿,但她转而又笑话自己太蠢,七品的芝麻小官,需要皇帝去关注吗?
她还是没有彻底摆脱往日的小格局,一点小事就能当成天大的事儿,生怕问责。
在这座宫殿里,处理的都是真正的国家大事。
皇帝看着再次整洁有序的御案,奏折都分门别类地放好,甚至是按照他现在习惯批阅的顺序摆放,可见赵长宁心细如发,聪慧过人,的确有其长处。
他满意的坐好,心情都莫名好了些许,看着赵长宁垂首磨墨,并无一丝有了官身后的失态,不由暗暗点头。
随着年关靠近,宫中熬过腊八粥后,便开始准备过年事宜了。
赵长宁这些日子明显感觉到,皇帝对她多了一点点的信任,这种感觉并不明显,也只有日日相处才能察觉出细微差别。
她对此,自是欣然接受。
能得皇帝信任,是殊荣,更何况皇帝不拘一格用她一个女子,甚至愿意让她做官,这在史书上都很少见,她愿意忠心报答。
玉京雪灾不算严重,加上工部和户部处理及时,并未造成什么人员伤亡。
只是,今年奏报上来的花销,和国库的空荡,还是让皇帝有些惊怒。
赵长宁捡起地上的册子,上头用楷书写着“承安元年户部账册”。
她小心翼翼道:“皇上,不提多场花销巨大的法事,还有年初先帝为浙江抗倭和镇压叛贼所批的银钱,今年光是治蝗一事,便花费了足足百万两,老大人们的话,其实并没有错,想拿出钱,自然不能再朝百姓伸手,唯有开源节流了。”
皇帝眉头紧锁,寒声道:“朕知道。”
他难以克制地阖眸,重重吐了口浊气,似是极为疲惫地斜倚在椅背上。
“朕只是没想到,竟然还是处处要被他们拿捏,光是一个钱字,就能将朕死死捏住。”
皇帝嗤笑了起来,万万想不到,登位的第一年,便多灾多难还缺钱。
赵长宁想到方才殿内的争吵,只能沉默,先帝在时便有的积弊,皇帝想这么快肃清,这是不可能的。
从先帝时便能瞧见,除去开国全权掌握权柄的皇帝,后续的皇帝,也不是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
这些老大人们,和先帝多年君臣,早已私下有了默契,哪怕吵架都是你来我往弯弯绕绕的,但和年轻有抱负的新帝还在磨合。
显然,双方都不太满意。
当初的盟友,已然成了掣肘,但若无掣肘,皇权又太盛,而皇帝也太年轻,先帝恐怕早就想到这些了。
赵长宁想到此处,又觉得内阁的老大人们,或许也不是故意为难皇帝,只是职责所在。
皇帝也知道这事儿暂时无解,想从中破开一条路,不再由着这些老东西开口瞎喊,那只能自己想办法。
他头疼道:“朕只期盼来年风调雨顺,一切都顺顺利利,宫里也要节流了,勉勉强强的先挺过去吧。”
【踏雪独家】 赵长宁闻言,不遗余力的为皇后说话。
“皇上,娘娘此前还曾与我说过,要遣散宫中一些繁杂重复的宫人,只是您最近一直不曾去过坤宁宫,她也不好开口。”
皇帝听到这种懂事的话,不由点头,“她倒是想的周到。”
皇后此时正在为肚子里的孩子缝制小衣呢,一旁的大公主也乖巧地玩着布老虎,听到皇帝前来,不由很是高兴。
“臣妾恭迎皇上。”
大公主也起身,乖巧懂事地行礼,“女儿见过父皇。”
皇帝扶起妻女,温声道:“皇后莫要多礼,瑶儿似乎长高了?”
赵长宁看着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只站在一旁侍奉,一直等皇后的目光扫过来,才轻轻眨了眨眼。
皇后心中一喜,对赵长宁又多了份感激,若不是她,皇帝怕是压根想不起来坤宁宫了。
赵长宁接过春云手里的茶盏,奉给皇帝后笑道:“娘娘,我记得您曾跟我说过,想要裁撤些宫人,减免宫中用度,也好为皇上分忧解难。”
皇后愣了一瞬,但很快反应过来,“是,我是说过,不过这想法还不太成熟。”
“无妨。”皇帝笑道:“皇后说说看。”
皇后想起赵长宁曾经禀报过的话,谨慎道:“如今宫中的主子减少许多,尤其是先帝后妃,都陆陆续续地送出宫荣养,只有一些无子女的,留在了宫里,只是皇上这六宫尚且空旷,所以还是多出了不少,哪怕是年岁到了放出宫,也实在用不上这许多,臣妾便想着,不如放一些出宫。”
皇帝听着,轻轻点头,“这等小事,皇后做主吧。”
皇后面色一喜,朝赵长宁看了一眼。
赵长宁便朝春云招手,让大家都慢慢退了出去,留下帝后说说话。
当夜,春云便往赵长宁的住所送了好些赏赐。
“皇上得知娘娘有孕,十分高兴,本来皇上想好好赏的,只是被娘娘劝住了,说如今不好铺张……皇上今儿留宿在坤宁宫了……”
赵长宁谢过恩典,便也恭喜了几句。
“这是宫中大喜,娘娘要好好保重身子,长宁多谢娘娘赏赐,明儿便去娘娘面前谢恩。”
很快,便到了腊月二十五,命妇们进宫拜见皇后的日子。
坤宁宫前设下香案、仪仗、女乐等,分别立于丹陛以及丹墀东西两侧,皇后具服而立,命妇参拜……
好在天气虽冷,但皇后体恤,流程很快,等礼乐消失,皇后还宫,这礼便毕。
赵长宁并未在前头侍奉,而是来到了坤宁宫的内园,这里是皇后特意请来的客人。
因着内书堂办的不错,女官之名已经传遍,女书令更是前所未有,就由内而外开始了一场隐隐的波动,更有宋环和陈琦这两个被皇帝亲口褒奖的女教习,令玉京不少官员家的女子都生了心思。
已经有好多人打起了招呼,有的甚至都找到皇后这,看来还是宋大人眼光长远。
是以皇后想在其中再寻觅几位好教习,毕竟这事儿已经起来了,那不妨做的更漂亮些,反正来做教习的女眷,也不是为了这点钱。
赵长宁想到这,不由想到明轩,他就是为了这点钱。
“哼,我与你已经绝交,莫要再与我说话。”宋环与一妇人站在桂树下,似乎极为生气。
“环姐姐,你当真如此绝情?”妇人哭诉道。
宋环声音偏冷,“从你将诗集给了你那所谓才华横溢的丈夫后,我俩便再无和好的可能。”
她冷哼了一声,“我就说那蠢材怎么突然这么厉害,果然是你拿自己的诗为他扬名,哼,里头还有不少是我为你改的,他怎好意思?还有脸当着我的面炫耀?”
妇人眼中泪光点点,“那,那你也不必辱骂他,他回家痛哭一场,大病了好些日子,现在都不敢出门见人。”
宋环嗤笑起来,满脸不屑,“我一个女的,能骂多狠?他也不过流了几滴猫尿而已,没用的东西,也就你捧着当个宝,哼……”
妇人终于被这句话刺痛,难受的捂着脸跑走了。
宋环一扭身,就看到站在廊下的赵长宁,面色不由一怔,“姑姑?你,你……”
赵长宁轻笑,“方才伶牙俐齿,怎么见了我,反而说不出话?”
宋环知道她是看了全程,见装不下去,便干脆破罐破摔。
“姑姑莫笑,我实在是气不过了,我这妹妹在闺中时才气极浓,可嫁了人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她那丈夫,整个一猪投胎的……”
她顿了下,有些尴尬,“嗯,我这么背后说人是不好,但我就是见不得拿女人的东西充自己脸面的。”
赵长宁也有些好奇了,能邀请来的都是娘娘挑选,要么家世好,要么才气高,看来她那妹妹嫁的不好啊。
“她夫家是哪个?”
宋环哼了声,眉眼蹙起。
“不就是平昌伯府那破落户嘛,整日守着个名头,书也不好好念,现在荫封也没了,只能捐个芝麻小官儿,等爵位真没了,我看他还怎么牛气,就是可惜我那妹妹,唉……”
赵长宁:“……”
她现在终于明白宋大人的担忧了。
不过,她倒觉得宋环正派,加上才华横溢,还不如由宋环来举荐和选取教习,比她自己来可要靠谱多了。
宋环听闻又有任务,很是郑重地应下,“姑姑放心,我一定好好选。”
她忽然扭捏了起来,“姑姑,我想恭喜你,恭喜你成了咱们大庸的第一个女官,真正的官。”
赵长宁能听出她的真心,便也真心道谢,“多谢你。”
宋环颇激动的看向她,“姑姑,我能不能提一个请求?”
“你说。”
“我组了个诗社,好多年了,但一直选不出社长。”
赵长宁十分诧异,就宋环这嘴巴这性子,做不成社长,那诗社还能存在吗?
“你不做社长?谁还敢做?”
宋环被噎得不行,瞪着眼道:“我们谁也不服谁,她们确实没人比我好,但她们所有人就是都不同意我做社长,我也不能做光杆将军啊,没法子。”
赵长宁忍不住笑了起来。
宋环很无奈,今日这本性算是藏不住了,希望回家后老爹不要骂她。
“姑姑,我这个人吧,就是嘴巴坏了点,其实我人也还蛮坏的。”
赵长宁终于哈哈大笑了起来。
她是第一次遇到宋环这样张扬恣意的女子,和很多女孩子不同,新奇,也很喜欢。
“那你找我,是想做什么?”
宋环连忙道:“姑姑,我们想请你做诗社的社长。”
赵长宁顿时摇头,“我只是识字,会背文章,却不通文墨,叫我作诗,实在强人所难。”
“不需会作诗。”宋环赶忙解释,“姑姑,我这诗社一开始确实是诗社,可我后来发现,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诗文,有许多人就喜欢女红、织染、天文、地理、术数、风水等,这些东西,女子钻研起来不差任何男子,一直以来,这个诗社都很不容易,但若是有你在,将来定顺利许多。”
赵长宁很是意外,但想到宋环这般洒脱自信,还有宋大人这个愿意宠溺的父亲,也在情理之中。
“可我对你说的这些,也一窍不通,我连最简单的女红也不会。”
更别提什么天文地理了。
宋环抿唇一笑,“姑姑,你现在是我们社内所有女子的楷模,能做官呢,这是多么大的荣耀,我们甚至不敢去想你经历了什么,才能走到如今,她们不服我,但她们服你。”
她又补充道:“我也服你。”
赵长宁陷入深深的沉默,毕竟没想过这种局面。
她没有立即答应宋环,只说自己要考虑下。
随着年夜将近,赵长宁又开始忙碌了起来,宫女和太监现在摩擦越来越多,只有她出面才能彻底镇住。
饼就那么大,谁觉得受损失,反抗的也就越激烈,但其实宫女占据的管事位置,仍旧只是少数。
大年夜的头一天晚上,赵长宁熬夜巡视完,才和云生一起走在回住所的路上。
“姑姑,姑姑?”安和踏着浓夜,速度飞快,手里的灯笼明明灭灭,“不好了,出事了,姑姑。”
赵长宁站定,厉声呵斥,“这是什么日子?你这般失仪,还胡言乱语,若是被贵人听见冲撞了,该怎么办?”
安和闭上嘴,不敢喊了,只压低声音疾呼,“姑姑,不好了,彩浣死了,义哥说我跑得快,让我来喊你去。”
彩浣便是那唯二从内书堂选出来的两个女官之一。
赵长宁闻言,面如寒霜,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说什么?谁死了?”——
作者有话说:长宁:磨刀霍霍[愤怒][愤怒][愤怒][愤怒]
第54章
安和抖了一抖,“姑姑,尚宝监的佥书,彩浣,她死了。”
赵长宁今日忙碌的没有停歇,一整日就吃了一碟子茯苓糕,几杯温茶,这会儿听到噩耗,只觉胃疼的紧。
云生看到姑姑纤瘦的身影颤了颤,满脸担忧地上前扶她,“姑姑,你没事吧?”
赵长宁捏了捏眉心,借着云生的手站稳,哑声道:“立刻带人看好了,不许底下的人胡说,明天就是除夕,莫要惊扰了皇上和皇后。”
安和连连点头,“姑姑,你放心,义哥得知消息第一时间就去了,已经看管好了。”
赵长宁松了口气。
她脚步匆匆地赶去尚宝监,这一片不少都是库房,全都隶属内宫监的管辖,而内宫监最大的掌印,便是她赵长宁。
“我记得彩浣并不在宫内住,怎么这么巧,除夕夜前一晚死在了宫里?”
在成为女官的那天,她还提醒过两人,女官不好做,一定要时刻警醒。
安和跟在一边举着灯笼,道:“姑姑,彩浣今夜值守在尚宝监,另一个值守太监说,说她偷盗,被发现后畏罪自尽。”
赵长宁冷笑起来,偷盗?彩浣已经成了七品女官,珍惜机会还来不及,怎会如此愚蠢?
这摆明,是冲着她来了。
果然,那些人都不愿做得干净些,彩浣手中虚虚握着个黄金打造的印信,但她本人却死不瞑目,脖颈处还有轻微痕迹,嘴角还有未擦干净的淡淡血迹。
很好,很好。
赵长宁咬紧牙关,目中怒火熊熊,血液翻腾,怒火抑制不住。
为什么?
为什么这些人总要故意挑衅,小看别人,以为在这个节骨眼上,她就会忍气吞声吗?
至于谁指使杀彩浣,她猜不出来。
或许是宫外的人,见不得她做官,见不得女子做官,以此来打击报复;也可能是宫里的太监,最近宫女和太监的矛盾,的确很大;也有可能是彩浣自己得罪了人。
但也不需要计较了,没有无缘无故的仇恨,利益便是灾祸源头,最近,她确实抢了不少人的利益。
本来,她弄女官之事,只是为了自己往上爬的方便,为自己分担骂名,但如今,似乎二者可以混为一谈了。
是啊,他们怎么会费力气去分辨呢?只会将她们视为一体。
是她疏忽了,本是相辅相成的好事儿。
赵长宁心有愧疚地合上了彩浣的眼睛,心中暗道:“放心,我绝不会叫你白死,我会让那些人给你陪葬。”
安和同情的看了彩浣一眼,小声道:“姑姑,要不要请太医院的太医来看一眼?”
云生立刻摇头,“不行,明天就是除夕,今夜死人,很是不详,至少也要等年后,再说了,这事儿不能闹大,若是传出去,以后谁还敢考女官?姑姑岂不成了满宫笑柄?”
他这会儿没有害怕,一点都没有,只有对姑姑的担忧,姑姑太累了。
赵长宁疲惫阖眸,声调嘶哑,“把一起值守的太监带过来,堵住嘴,给我狠狠的打。”
那太监被拖过来的时候,还得意洋洋的模样,他和彩浣是平级,这是太监本来就有的等级,可彩浣的路,就要比他难走的多。
“掌印,我唔……”
哪里会等到他说话,安义登时就捂住他的嘴,塞了块臭布进去,又用纱绢将他的头给裹上。
这么打,就算挣扎哭嚎,声音也传不了多远。
这太监惊恐的睁大双眼,隔着纱绢模模糊糊看到赵长宁静静的站着,之前只是听说她手段狠辣,但今日亲见,竟然是真的。
大概没想到会是这样,哪有不让人解释的?甚至都不想了解经过,怎么会这样?
赵长宁见人被缚住,淡淡道:“把他的干爹什么的都叫过来,小心些,莫要惊动了人。”
云生赶紧端了椅子出来,细心的垫上软垫,“姑姑,你快坐下。”
宫里的关系很复杂,尤其是太监,干爹干儿子干孙子一大堆,尚宝监的这个太监,恰好是御马监掌印的干儿子。
很巧,上次因为巧玉的事儿,赵长宁就跟御马监掌印打过交道,这次再见面,双方的目光都很冷。
他看向彩浣的尸体,眸中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得意,但嘴里还是尊敬的。
“姑姑,这么晚叫我们过来,是为唔……”
云生没忍住,第一次帮着安义捆人,还趁机给了一巴掌。
赵长宁冷冷看着他被绑,“我叫你来,不是让你跟我耀武扬威的,更不想浪费口舌。”
她站起身,看着御马监掌印愤怒的挣扎,似有许多话要说,冷冷道:“彩浣的死,可能不是你动手,但与你脱不了干系,还有你那个干儿子,他已经招了。”
御马监掌印愤怒地看向干儿子,嘴里呜呜呜个不停,但苦于被纱绢捆住了,声音沉闷。
干儿子也连连摇头,拼命的想张口说话,但棍棒加身,想说话也说不出口。
赵长宁走近了几步,“你记住,我只问你一次,背后是谁指使?你若说了,我便饶你。”
她看御马监掌印用力点头,便朝安义使了个眼色。
纱绢一拆,御马监掌印霎时怒目而视,愤怒道:“赵长宁你敢?我乃御马监掌印,你敢动用私刑?今儿若是闹出人命,我定要去皇上面前告你的状,你也别想好过。”
赵长宁嗤笑起来,“你见不见得到皇帝还难说,至于闹出人命……”
她眸光陡然冰寒,声调清冷,“你们都不怕闹出人命,怎么偏就要我怕?是我平日太好心了,还是因为,你觉得女人就是好说话?”
御马监掌印挣扎起来,瞪了赵长宁一眼后,仰着头就喊,“救命,救唔……”
赵长宁忍不住勾唇,重新坐在了椅子上,抚掌而笑,“很好,你比我想的骨头要硬多了,打吧。”
小小的院子里,沉闷的呜咽声不断,一开始急促紧密,渐渐的声调嘶哑沉闷,慢慢的连闷哼声都变小了。
云生蹲在俩人身边,细细地看着。
他回到姑姑身旁,小声道:“姑姑,要再问问吗?”
赵长宁摇头,说了只给一次机会,那就只有一次机会。
这次问不出来,那也没关系,她不会丢弃好不容易得来的权力,将来还有的打呢。
她靠在椅背上,看着被打的两人渐渐没了声息,缓缓道:“在宫里不争不抢,也不会有人赞你品行高洁,反而会被阿谀奉承之辈死死钳制,但当你往上走,走到一定高度,那些人就不敢伸手了,云生,我们还要往上走才行。”
云生抿着唇,重重点头。
夜深露浓,回到住所时,天色已经快要亮了。
赵长宁疲惫地拿出酒,朝云生无力道:“快去睡会儿,一早就又要忙了。”
云生摇头,蹲在赵长宁膝边,恳求道:“姑姑,别喝了,你抓紧去睡吧,我在这守着,好吗?”
赵长宁深深看了他一眼,哑声道:“你去吧,听话。”
云生拗不过姑姑,只得去睡了,几乎沾枕即着。
赵长宁小口的饮了两杯酒,看到窗纱泛着淡淡的青,就知道该起来了。
她洗漱完换了身衣裳,没有多犹豫,径直去了坤宁宫。
以前是后宫没正经主子,她不需繁琐的向人交代,而现在皇后才是后宫的主子,她就算能裁决,但也得去告罪,人命就是人命,抵赖不得。
皇后也早早就起身了,她的事儿也不少,看到赵长宁眼底青灰,满是红血丝,诧异道:“怎么了?昨儿一晚上没睡?”
赵长宁跪拜叩首,“娘娘,长宁向您请罪……”
皇后吓了一跳,等听到彩浣死的消息,也生了些怒意。
“好啊,先帝在时便权力煊赫,满宫都是这些阉党,后来杀了那么多也没见收敛,现在竟然敢杀我的人。”
她面色不佳,转头安慰赵长宁道:“你也别担心,皇上日理万机,不需要理会后宫这种小事,也幸好你处理及时,不然皇上知道,说不得还要怪我治理不当。”
赵长宁心里庆幸之前与皇后交好,复拜叩首,“娘娘圣明,长宁多谢娘娘不怪罪。”
她没有说这里头的关联,有些事,与皇后无关。
因着国库不宽裕,这个年,宫里过的比往些年寒酸许多,连烟花爆竹都没放多少。
赵长宁在皇帝与众妃嫔孩子一起用膳守夜时,撑不住了。
云生再次过来问,满眼的担忧,“姑姑,你快回去睡吧,这里我们会好好看着的。”
赵长宁终于头脑昏沉地回去了。
翌日一早,大年初一,她去坤宁宫拜年的时候,皇后笑着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红封。
事儿自然是掩下了,没多少人知道,就算知道的,也不敢乱说,只是私底下还是起了点流言,但无伤大雅。
宫中人依旧如蚂蚁般,辛勤地活着,有许多人甚至都不知道少了人。
大年初三,皇帝在这时终于降旨,封了他的兄弟姊妹。
赵长宁看着封赏册子上的东西,不由笑了,果然是会算计的,借着国库空虚,这些封赏加起来也没多少,且都是国库里本就有的东西。
这么做,既扬了皇帝的贤名,还让那些王爷公主没话说。
皇帝看她难得勾唇,也笑了,“怎么?你也觉得朕薄情?”
赵长宁摇头,“皇上,长宁是庆幸。”
“哦?”皇帝丢下折子,“说说看?”
赵长宁一边整理奏折一边道:“当初先帝仙逝,我与华昌公主还有六王爷有了嫌隙,之前您一直不封,难免叫我忐忑,如今总算放心了。”
皇帝听她阴阳怪气,一点不生气,反而痛快笑了起来。
他眸光深深,语调沉沉,“放心,朕不会让他们伤你。”
赵长宁心里莫名有了种感觉,她与皇帝其实有很多相似,这事儿尚未完。
果然,年后上朝第一天,许家闻便第一个站出来,参了华昌公主——
作者有话说:遛狗又又又遇到随地尿尿的,气死我了,骂完就带着狗跑了,头都不敢回[无奈][无奈][无奈]
第55章
“华昌公主残虐无道,狠辣无情,去岁到如今,已经打死了公主府十来个下人,还不许其家人告官,甚至连尸体都不愿归还安葬……”
赵长宁听许家闻历数华昌公主的罪责,桩桩件件知道的不知道的,全都说出来了,她不由将目光投向龙椅上正襟危坐的皇帝。
皇帝静静听完,看向百官,“华昌公主如此,诸位觉得如何惩戒?”
都到这个份儿上了,谁还愿为公主说话?自然是一边倒的喊着有罪。
皇帝静静的看着大家七嘴八舌,不经意微微勾唇,一锤定音。
“华昌公主骄纵狂诞,德行愈恶,对待下人手段狠辣,毫无仁善之心,朕决意废其公主之位,但朕答应过大哥,善待兄弟姊妹,遂降为郡主,食邑降至三百石,留在府中自省其过,无诏不得出。”
赵长宁并不意外,早就在先帝仙逝当晚,皇帝恐怕就想这么做了,更别提在宫里守丧那段时间的憋屈了。
而这个华昌公主,也是自食恶果而已。
皇帝并不掩饰,甚至还褒奖了许家闻的胆大心细,言其当得此职。
许家闻没想到这事儿竟然得到了皇帝的允准,虽说结果不尽人意,但也觉皇帝英明神武,毕竟大义灭亲不能只是说说。
他顿时叩头,口中大喊,“皇上圣明。”
赵长宁亲自去公主府传的口谕,收起圣旨的时候,她看着一脸憔悴,满头银发的华昌公主,站都站不稳了,不到一年时间,竟然老成这样?
她心中惊讶,但面色平淡,“郡主,旨意已经送达,我便告辞了。”
华昌公主依旧高傲的昂着头,冷笑连连,手中的拐杖敲打地面,咄咄咄的响。
“承安皇帝满意了?接下来是谁?我六弟?好算计啊,真是好算计啊,我打死人都好好给了银两,我给得足够多了……这一年,他怕是在榻上辗转反侧地算计我们吧,父皇,您睁开眼睛看看呐,您看看呐……”
赵长宁听她这些狂悖之言,头也不回地走了。
正月刚过,玉京冰雪尚未消融,女官新的考核再次到来。
这次只选出了一人,第二批肯定不如第一批,殊荣也不同,此次只封了个九品女史。
赵长宁如今对女官一事改换了看法,便专程叫了人过来,很是诚恳,“虽说不如第一批女官的官位高,但只要踏上这条道儿,你就不能气馁,总有往上走的一天,这是荣耀也是机会,望你珍惜。”
前期能考过的宫女都不会差,大家起点差不多,能脱颖而出的,都是下了苦功夫。
小宫女害羞的抿唇,眸光倒还坚定,“姑姑,有您在,我就不会气馁。”
赵长宁看着她坚定的眼神,拍在她肩头的手,忍不住使了点劲儿,从前竟然忽略她们,真是不该。
她更不知自己竟然成了领头人,这次没有多犹豫,也答应了宋环,担任诗社的社长。
宋环眼睛都亮了起来,高兴道:“太好了,有了社长你的名头,我们诗社能活的更久了。”
赵长宁看她高兴,泼了点冷水,“我虽担任,但大概不能亲自去你们诗社。”
宋环摇头,一脸骄矜,“这个不必担忧,有我在呢,我必是社长的左膀右臂,况且只要有心,哪里都是诗社。”
赵长宁觉得宋环说话太有趣了,忍不住笑了起来。
年已经过完,为了削减用度,宫中开始正式裁撤宫人。
这种做法,也为皇后进一步掌握后宫加快了速度,赵长宁则是拿到有史以来最全的一次名单。
先帝时,宫中一共有一万五千左右的宫人,后来新帝登基,殉葬、生老病死、放出宫等等,也还剩下一万两千,实在太过冗杂。
就连皇帝看到这个名单,都忍不住有些震惊。
“以前从未注意过,竟然会有这么多人,难怪总是说宫中用度无节制,年年支出都在增加,倒也没错。”
赵长宁捧起厚厚的册子,“皇上,将来增加容易,现在削减也是无奈之举,如此节流,至少也能堵住一些人的嘴。”
皇帝想起一些人骂他就觉得烦,但偏又不得不听。
他拧起了眉,“节流不是长久之际,搜刮百姓更不可取,现在必须开源了。”
赵长宁适时递上折子,“皇上,浙江承宣布政使周密递了折子,去年下半年,织造局和市舶司全数交付了四十万匹丝绸,今年年初工部已入账近二百三十万两,也算解燃眉之急。”
皇帝摆摆手,“这个朕批阅过,已着新任织造局……”
他说着便顿住了,“说起来,这织造局一直都是派遣太监监管,如今,地方对这些太监烦不胜烦,也都不想接这烫手山芋,你说派遣女官前去监管,可行吗?若是每年多几十万匹丝绸,也很可观了。”
赵长宁慎重的想了想,还是摇头,“皇上,织造局情况复杂,况且养蚕种桑非短时间内能成,而女官势弱,暂时扛不起这般重任,去了也只是受人摆布,就算赚了钱,也不知进了谁的口袋。”
她不是不想将女官带起来,但也先要保住命才行,财帛动人心,织造局任上的派遣太监,死了不知多少。
皇帝叹了口气,但也知道非一日之功。
“那暂时还是让总督府监管着吧,不过,这织造局能得的银子,现在确实是越来越少了,哼。”
赵长宁有些拿不住皇帝这声冷哼,便转开了话题,“听闻市舶司还运了些瓷器和茶叶,皇上上次也与佛郎机的使者说过,咱们的瓷器跟茶叶,他们最喜欢。”
皇帝当然知道,“产瓷器的地儿,几乎都是御贡,怕是很难送到市舶司运出去,量也很难上来。”
至于茶叶,就更难说了,这东西几乎全是南边的,收缴赋税就已经不容易,想插手分一杯羹,怕是要闹翻天,本来南边就总是动乱,暂时不宜去动。
赵长宁将这些话都记在心里,犹豫道:“皇上,不如今年少收些瓷器丝绸的御贡,让市舶司试试,若是能起效果,岂不更好?”
皇帝拧着眉,“你说的朕其实也想过,但一直不好决定,宫中用度,若裁撤太狠,难免容易人心涣散。”
赵长宁察觉皇帝并不是不想同意,只是他作为皇帝不好开口。
她肚中几番斟酌后道:“这些能运出海的御贡,总归是后宫用度,既然是后宫用度,那皇后娘娘也能裁度,皇上,不如由我去和皇后娘娘商量出个对策,必不会叫后宫生乱。”
皇帝满意一笑,“长宁,还是你知我。”
赵长宁垂首,为皇帝斟了杯茶。
皇帝接着道:“今年粮食吃紧,宫里也不宜铺张浪费,御膳肴羞也能裁减些,朕每顿饭食动辄几十道菜,实在浪费。”
赵长宁心中甚为惊讶,又觉得一阵欣慰,毕竟先帝老得都吃不动了,也从未开口要裁减菜肴。
“皇上爱民如子,是大庸百姓的福气,您放心,我回去便写折子,明日便上折,让内阁的老大人们看看,也好让某些人闭嘴。”
皇帝大笑起来,眉眼舒缓,“长宁,父皇疼你不是没原因,你真是朵善解人意的解语花。”
赵长宁抿唇而笑,温顺的站在皇帝身边不语。
如此,今年四处缺钱的艰难处境,在皇帝以身作则的情况下,那些不停说着宫中开支无度的人终于稍稍闭嘴了。
很难让人不怀疑,这是不是内阁老大人们在鼓动,皇帝不听话,他们就要迫使他听话,任凭摆布。
东风西风之争,向来如此。
赵长宁坐在勤政殿的偏殿中,手里拿着折子,忍不住嘴角勾起。
这是她上的折子,虽说内容几乎是皇帝需要和暗示的,但依旧是她亲手写的折子,上头的批红,令她难以控制的愉悦。
这是她的第一封折子,往后会有更多,此刻她对皇帝也不得不生出一丝感激,这若是在先帝时,她想都不敢想。
皇帝的决策只是一句话,但底下人办事就不能只靠嘴了。
赵长宁和皇后几番商议,又向皇帝请旨,计划在半年里裁撤三千宫人,当然,太监占多数,宫女则基本是年纪到了,愿意出宫的为主,只占少数。
裁撤宫人还算简单,毕竟他们没有办法反抗,只能听天由命,而皇后仁德,善后有方,勉强安稳。
但贵人们就很难伺候和说得通了,得知连饭食都要裁减,许多自小锦衣玉食的贵人都很不满。
尤其是永和宫的昭仪娘娘,她宁愿每天自己多拿出几十两银子,让专人去宫外采购,也不肯裁减用度,更别提丝绸瓷器等御贡了,直言大庸也没有穷到这种程度。
皇后对此十分无奈,更多的是愤怒,这么些年被她按压着,偏偏她是皇后,还要大度容忍。
“她这是故意和我对着干呢,这事儿必须禀报给皇上,怎么偏她金贵了呢?”
赵长宁轻轻摇头,劝解道:“娘娘,就让她去吧。”
皇后理智回笼,看了赵长宁好一会儿,总算是恢复冷静,“你说的话我都懂,我也知道你说得对,但这口气,我实在忍不下去。”
赵长宁并未再劝,她知道皇后自己能想明白。
她并不是不愿意帮皇后,而是没有时间,更觉得没有必要,昭仪娘娘有点手段,但都太过儿戏,也没有大局观念,昭仪忘记了,这是皇宫,不是十四皇子府了。
先帝曾教过她,这样爪牙软趴趴的女人,在宫里活不长久。
接下来,赵长宁有她自己的差事。
因着她提议要将丝绸瓷器等御贡交由市舶司运出,皇帝便大胆决定将此事交给她去办了。
其实,是没有人愿意接这个差事,不用想就是吃力不讨好的活儿,但赵长宁不怕,这是她接到的第一个正式的差事,她决心一定要办好。
她也仔细思虑过,这事儿比织造局那个烂摊子要好收拾些,毕竟胡狗儿都拿不下那些丝绸。
赵长宁自然是和皇后站一边的,她意有所指道:“娘娘,您最近就多观察永和宫,到时候挑个好时机,我会想办法请皇上去的。”
皇后深深的看了赵长宁一眼后,拉着她的手,松了口气,“长宁,幸好有你在。”
赵长宁从她眼里能看出些许慌乱。
亲蚕礼后,已是二月将尽,春寒料峭。
赵长宁接下差事已经有段时日,为此特意请示了皇帝,换了个可以自由出入宫闱的腰牌。
皇帝大手一挥,“长宁,朕可将此事全权交给你办,莫要叫朕失望。”
赵长宁叩谢皇帝信任后,又去了市舶司,终于见到了市舶提举方大人,此人是先帝时便在任的,在市舶司待了十年,对码头和货物十分熟悉。
她盈盈一礼,“方大人,今日终于得见,先帝还曾夸过你,说有你方文海在,市舶司便不愁买卖。”
方大人是个矮矮胖胖的中年男人,面容慈和,笑脸不断,对赵长宁的到来并不惊讶,显然早有准备。
“女书令,真是久闻不如一见,今日得见,真叫方某汗颜。”
赵长宁连连摆手说不敢,“长宁只是协助,主事还得是方大人。”
方文海头摇得像是拨浪鼓,“不不不,女书令是皇上亲令而来的监事,今日这御贡一事,还得女书令主导,方某一切听女书令的。”
赵长宁敏锐察觉这里头有事,此人推脱的话出口太快,但她面上不显,只随着方文海在市舶司衙署转悠了一圈。
方文海根本不急着让她接触事务,连货仓都不带她去看看,而是说带她去接风洗尘,先吃好喝好再干活儿。
“女书令莫要着急,为皇上办差,都是细水长流,咱们来日方长呀。”
赵长宁想着尽量融入进去,也就跟他四处晃悠,吃吃喝喝好几天,终于受不了了。
云生也觉得奇怪,“姑姑,怎么老是要您吃吃喝喝,他们不用办事儿吗?”
赵长宁知道这里头定然有事。
她这天将饭局给推了,只说身体不适,却转头便带着安义和云生直奔货仓而去,一般这种地方,搬运工都很多。
她拉着云生跟安义,嘱咐道:“搬货卖力些,休息的时候多交谈,打听这是哪里来的货物,要搬去哪里之类的,总之不管问到了什么,都要回来跟我一五一十的说清楚。”
云生嘴巴紧抿,眼神万分坚定,跟着安义一起混在人群里。
很快,云生就垂头丧气的回来了。
赵长宁坐在茶寮里,和他四目相对,“你怎么了?”
云生脸微红,声如蚊讷,“那领头的说我太瘦弱,不要我。”
赵长宁:“……”
她看着斯文瘦弱,模样清秀的云生,忍不住笑出了声——
作者有话说:云生:为我花生[爆哭][爆哭]
第56章
茶寮外头有人路过,不经意的从赵长宁脸上扫了一眼后,便绕了一圈,进了旁边的小饭馆。
这会儿时辰尚早,还未到正午,简陋的饭馆儿里,还没几个人。
方文海见随从回来,胖乎乎的脸上露出一抹习惯的笑,特别慈和,“见到那女人了?”
随从点头,“见到了,还有个瘦巴巴的,跟她一起正喝茶等着呢。”
方文海撇嘴挑眉,眼中露出一丝不屑,“倒有些脑子,哼,就看这女书令有多大本领了。”
随从迟疑道:“大人,咱们要不要把这事儿,赶紧告诉副提举一声啊?”
方文海眉头一皱,很不高兴,“告诉他干什么?晦气,这女书令不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嘛,新官上任三把火,先让他跟女书令狗咬狗,看看谁厉害,到时候再说。”
随从见大人生恼,连忙闭嘴。
赵长宁和云生在茶寮里等了许久,直到正午,一身短打,健硕粗壮的安义才满头大汗的回来。
“快快快,喝茶。”云生手忙脚乱,一脸羡慕地伺候安义,“累了吧?都给你放凉了,快喝。”
赵长宁等安义喝完茶,才开口道:“辛苦了,可有什么收获?”
安义喘了好一会儿,才疲惫的摇摇头,“似乎很正常,里面很大,也没什么不一样的,不过有一点很奇怪,明明是要入货仓的东西,但是那管事的却说已经损毁了,让我们就地卸下来,然后也确实有人来拖走了。”
“损毁了?”赵长宁拧眉,“怎么会刚到就损毁了?是摔碎了还是泡水了?里面装的是什么?你看到了?”
安义摇头,“我们这些搬东西的,看不到里面是什么,都装的挺严实,晃也晃不动,管事也看的很紧,连闲聊都不许。”
赵长宁点头,觉得这样看不出问题,还是得多打探情况,虽说不比织造局的事儿难缠,但也是个不好惹的差事。
还没开口说话呢,茶寮外就来了个身量高大的男子,一身朱红,和方文海差不多的笑脸。
“可是御前女书令?”男人拱手,小心搭话,“万某应该没有认错吧?”
赵长宁听他自称万某,也反应过来了,“你是副提举万余?”
万余的姿态明显低多了,除去官职低于赵长宁,更多的,是带着商人的和气。
“真是女书令?不知女书令到,万某未曾远迎,万望恕罪。”
万余笑呵呵的,“女书令怎么自己来了这货仓,这地儿偏僻,可不好走。”
赵长宁滴水不漏,“奉了皇上的旨意,总要做些事儿的,万大人也请海涵,我一个女子,的确不熟悉。”
“不不不,女书令辛苦。”万余起身,“既然女书令来了,那不如去货仓走一走?”
赵长宁笑道:“那感情好,真是多谢万提举了。”
“客气客气。”万余也寒暄道。
两人心照不宣的打着哈哈,赵长宁趁着走路的时候,还给安义买了几张饼,搬了一上午货,给他饿坏了。
万余只是看着,眸光闪烁,并没开口问。
说是货仓,其实就是一堆略简陋的货棚,当然,市舶司的总衙署也不在这,这地儿就是中转,既然是御贡,那这里的东西从收到后,便要登记入库、点收清楚,然后再分批送到宫里交接。
万余带着大家从前往后走,“这边呢,是咱们大庸各地的贡品,也就是那些皇商送来的,靠前的位置专放一些容易腐坏的,比如鲜果、时令鱼鲜等等,方便搬运,那边那一大片,才是真正的御贡之所,大庸乃天朝,周边附庸和小国无数,每年送来的贡品也多的很,年前,安南为了贺新帝登基,又专程送来了十头大象呢,大象身子像一堵墙,腿就跟屋子那四根柱子一样的粗……”
他手脚比划个不停,忽然想到赵长宁是御前女官,不由有些不好意思。
“女书令在皇上身边见多识广,万某多嘴,多嘴了。”
赵长宁倒是听得津津有味,“万大人说的我也记得,我还记得有一年,是一个叫爪哇国的,进贡了三百黑奴,胡椒七万斤,先帝都觉得此礼厚重呢。”
万余连连点头,与有荣焉,“那些子小国进贡,也是为了求得庇佑,可不得捡好东西送来。”
赵长宁抿唇笑了起来,“不知咱们大庸自己的贡品呢?能否带我前去看看?万大人也知道,职责所在。”
“是是是,应该的,女书令这边请。”万余应声道。
赵长宁闲聊似的道:“我记得先帝时,御贡之物是因为后宫人增多,才一点点增加的,就是不知,现在是不是也一直这个数?”
万余回答得含糊不清,“此事是方提举管辖,某确实不太清楚,这个恐怕女书令得找他谈谈。”
赵长宁听出他话里的试探之意,也没想到此人现在就推卸起责任,只笑了笑,没再说话。
货运之处人来人往,马匹牛车不断,自然味道就不太好。
赵长宁捂着鼻子,秀眉轻蹙,面色有些不太好看。
万余看着心中暗喜,果然是女人,绣花枕头表面光,一点味儿也受不了。
“女书令,要不咱们还是出去吧,这里人多味杂,委屈您了。”
赵长宁顺坡下驴,忍受不了的道:“那咱们就去看看丝绸和瓷器吧,万大人可别嫌烦,好歹我也要交差啊。”
万余没有拒绝,带着她一起去了。
到了后,安义的眼神便动了,他上午搬的箱子,就是这个式样。
万余为了让赵长宁看得清楚,便亲手拆了一箱丝绸让赵长宁勘验,“女书令,这些丝绸,我们都是封存好的,独一无二的花色呢,今儿已经有一批送去了宫里……”
他看了眼安义,并未戳穿,反而是和赵长宁说起了悄悄话,“当然,那一批送去宫里,肯定是要孝敬人的,女书令,那里头自然也有你的一份儿,不过呀,以前都是胡党霸占着……”
赵长宁恍然,心头忍不住笑了起来。
难怪胡狗儿那厮买得起那么大宅院呢,还养那么些个女人,财宝都好几箱子,看来霸占的东西不少。
她当然不会表露,和所有贪财的宦官一样,当下只和万余对了个眼神,双方心知肚明地笑。
“原来是这样啊,万大人勿怪,勿怪,我们第一次办差,不太懂门道,今儿实在是对不住。”
万余见她这么上道,喜滋滋的,朝不远处招手,一个一直不远不近跟着的管事赶紧跑了过来,递上了一个小手臂长的檀木盒。
“女书令辛苦,今儿咱们也算一见如故,万某有一点小小的心意,不成敬意,女书令在御前行走,辛苦了。”
赵长宁一看这盒子,就猜到里面是什么。
她当然要推拒一番,“不不不,万大人太客气了,这个我不能收。”
“哎,女书令看看再拒绝也不迟嘛。”万余将盒子递过去,态度暧昧,“女书令在皇上面前伺候,虽说美差,但也难免担惊受怕,身体可不能亏了,您收下,就当是我们这些人的一片心。”
赵长宁想着终究是要融入进来,左右将自己的事儿做好便行,其他的她不想多生事端,便接了过来。
她将檀木盒打开条缝,一根小儿手臂粗,色泽棕红的人参映入眼帘。
她有些震惊了,这些年也收了不少参,好东西也不是没见过,但这样的参,实在少见。
“这个是?”
万余嘿嘿一笑,“女书令别惊讶,这红参我珍藏了好久,是随着高丽使团到了咱们大庸的,听闻女书令爱参,我便早早备下了,只是一直无缘得见,今日也是斗胆。”
赵长宁面上难以避免地露出一丝讶异。
她本身是个很无趣的人,没想到,还是能找出送礼的缝隙,可真是“有心”啊。
但随手能拿出这么一根参来拉拢她,那市舶司里的水,也够深的。
她一边将盒子递给云生,一边笑道:“那怎么好意思啊。”
万余心里鄙夷,但脸上依旧笑哈哈的。
“对了,万大人。”赵长宁打蛇随棍上,似是才想起来自己的任务,“你也肯定知晓了,皇上缩减用度,也是在为天下苍生考虑,你看这能运出海的,还得是丝绸和瓷器,可不能擅自更改。”
万余自信一笑,“女书令放心,我肯定为您好好挑选一批出来,绝不至于让您交不了差。”
他说着便迫不及待往外走,“现在咱们先去吃饭,您到了这儿,我怎能不尽地主之谊?今儿还有从江淮送来的长江鲥鱼,女书令可有尝过此鲜?”
赵长宁尝过,不觉得有多好吃,和别的鱼也没太大区别,但此刻不容拒绝,加之万余那一脸卖乖的样子,让她也有些好奇。
“托万大人的福,那我今儿真是有口福了?”
万余大笑起来,“哈哈哈,女书令客气,这边请,这边请,马车已经在候着了。”
赵长宁还以为要去哪儿呢,结果就在货仓二里外的小村落、一间不起眼的小屋内。
她朝后头看了看,看到安义这大体格子,十分安心,幸好今儿带了安义,要是只带一个云生,她真不敢进屋。
没想到,屋外看着平平无奇,甚至可以说是简陋,毕竟屋顶上还盖着茅草呢,结果屋里头,比之先帝的寝殿也不遑多让。
处处可见整套的楠木桌椅,古朴精致,雕刻细腻,甚至比勤政殿里的御案还要好些。
赵长宁见桌上已经摆好了饭食,看来此人对“拿下”自己,颇为自信。
万余已经开始为赵长宁介绍起来了,“女书令可知这鲥鱼有多难得?鲥鱼进贡可不易,需日行三百里,得冰镇,用专装鲥鱼的柳条筐密封,快马送至玉京,这口鲜,连先帝都曾言鲜美之至。”
他招呼着赵长宁坐下,“女书令快坐,这整个玉京啊,只有这里的鲥鱼,是最最鲜美的,女书令快请尝尝……”
赵长宁看着瓷盘里细瘦的一条鱼,心里则是在想,为了这么一条鱼,得花费多少呢?
当真是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她拿起筷子尝了一口,顿时便知其中区别,心头更是感慨,但还是抬头笑道:“果真鲜美,入口即化,今日我真是好口福。”
万余笑的得意又猖狂。
一顿饭宾主尽欢,赵长宁就这么被人送了出来,还拒绝了许多礼品。
云生打了个饱嗝儿,“姑姑,他这里的东西,的确比宫里还好吃。”
赵长宁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淡淡道:“是啊。”
比皇帝吃得还好。
安义则是拧眉,“姑姑,难道就这么走了?这人一看就不是好货。”
“那你想怎样?”赵长宁放下车帘,温声道:“这玉京的地界,走几步说不定就是三品以上的大员,十步可能就是皇亲国戚,况且你别看万余官儿不大,但这是肥缺,他这个万姓,恐怕也不简单,谁知道背后是什么人,总之,咱们一定要心细,万事保命为主。”
她看着这根红参,不禁拧眉,阖眸沉思起来。
一顿饭快要吃到申时,可见是大摆宴席啊,不知里头到底谈了什么,皇上到底又是什么意思呢?
方文海看着赵长宁的马车渐渐消失不见,满眼阴沉,冷哼道:“看来,不过又是位搂钱的主儿,哼。”
他叹了口气,重新坐下,很快又优哉游哉的品着茶,哼起了曲儿。
忽然门被推开了,万余面色不佳地走了进来。
他也叹了口气,语重心长,“方大人,我的方大人啊,这女人来了,你怎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呢?”
方文海看都不看万余,冷哼道:“怎么说?我见得到你吗?再说了,她是皇上派来的,她要去哪也不必跟我打招呼,更不必跟你……”
他说着也有些不高兴,“我有时候都搞不清楚,到底我是市舶司提举,还是你是我上峰?”
万余面色一顿,顿时陪了笑脸,“方大人,我的好哥哥哎,我这不是怕她胡来嘛,这市舶司一直太太平平的,忽然来个女书令,横插一脚,你说能有好事吗?”
方文海嘴里嘟囔了句话,旋即道:“她来是不是好事我不知道,反正你来不是好事,要是没事,你别打扰我喝茶。”
万余眼里闪过不耐,但面对这个大老粗,也只能动之以理。
“方大人,你好好想想,这事儿办成了,是皇上知人善用,她赵长宁办事得力,那我们有什么?什么也没有,办不成,哼,那也是天意难违罢了,正好也趁机把她赶出去,一个女人,搅和什么?瞎胡闹。”
方文海没回话,悠哉的唱着曲儿,干脆眯上眼睛,舒舒服服的晒起了太阳。
万余看他躺的跟块肥腊肉似的,眼里闪过嫌弃,但他还是觉得心里毛毛的,毕竟那女人是皇帝身边的,区区一根红参能买到她闭嘴吗?
可后面塞东西,她怎么都不肯要,难道是看不上?毕竟跟红参比起来,那些东西都比不上一根参须,看来这女人胃口很大啊。
不行,得多找些人活动活动,把她赶走才行,这差事没人接自然就不了了之。
实在不行,大不了弄死她得了,皇上身边还能差女人?
万余想定,扭头就跑了出去。
回了宫,看着天色还早,赵长宁第一时间便赶往了勤政殿。
安和正苦着脸,见到姑姑回来了,犹如见到救命稻草,“姑姑,皇上这会儿心情不好,永和宫的娘娘,又被罚面壁思过,这次连小公主都被送到坤宁宫去了。”
赵长宁并没有诧异,道:“是不是骂她奢靡无度?”
安和眼睛一亮,“姑姑神机妙算。”
赵长宁笑着摇头,看来,皇后比她想的要坚强聪慧多了。
进了正殿,皇帝正在画画,大概是心绪不宁,脚边撕了一堆的碎纸片。
窗边只有几缕余晖,并无温度,殿内的燎炉已经熄灭,寒意似是无中生有,慢慢蔓延在整个屋内。
她先是将燎炉重新升起,又给皇帝倒了杯热茶,最后蹲下—身将皇帝脚边的碎纸捡了起来。
皇帝从她进来便看到她一直在忙,不耐道:“你捡这个做什么?”
赵长宁举起手里的纸,“这些纸都是大片空白,我捡起来,给内书堂里的宫女用,她们买纸花销不小呢。”
皇帝面色本就不佳,闻言更是皱眉,“内书堂的纸,不过半价而已。”
赵长宁抿唇笑道:“皇上,她们只是宫人,不是主子。”
其实,迄今为止,内书堂的纸都是她买的,不过这事儿,不必跟皇帝说。
皇帝默默无言,放下笔,叹了口气,“你说的对,本来就该同舟共济的度过这艰难日子,连你都明白的道理。”
偏偏有人不明白,还要给他添堵。
赵长宁并未提及永和宫一句,反而说起宫外的趣事。
“……皇上应该尝过的,那新鲜无比的鲥鱼的确鲜美,我从未吃过这样好吃的鱼呢……”她说话向来温婉轻柔,不疾不徐的,一件普普通通的事儿,经过她的嘴,总让人忍不住想去听。
皇帝对此显然并不意外,“那些狗东西,倒是会享受。”
赵长宁观察皇帝的态度,察觉并没有怒意,想来应该也是知道的,那这事儿就好办些,她也不用一句话在肚子里绕三圈了。
皇帝看她唇边依旧泛着笑意,倒有些少见,忍不住问她,“怎么?还有什么趣事没说?”
赵长宁便去了偏殿,将红参拿出来,“皇上,您看看这个。”
皇帝看完,半晌没有说话。
“好啊,很好,也算是君臣无隙了。”他语调阴沉,看向赵长宁的目光温润,“旁的人遇到这事儿,巴不得躲远远的,你怎么回将这些都告诉朕?难道真的不怕死?”——
作者有话说:长宁:我真不说了,你又不高兴[奶茶][摊手][摊手]
第57章
赵长宁明白皇帝的意思。
底下人敷衍也能粉饰太平,日子稀里糊涂的就这么过,但是到了皇帝面前,有些话就不会出口,更不能出口,从来都是这样。
那些人敬她,并不是因为六品的女书令,而是因为她在御前行走,深得皇帝信任。
今日在市舶司走一趟,不知成了多少人的眼中钉,若她愿意闭嘴,那自然相安无事,若她多嘴,恐怕凶多吉少。
赵长宁都懂,但她只能赌。
她跪下叩首,昂首坦然道:“皇上信任长宁,对长宁有知遇之恩,那长宁也当回以同样的信任报答您,皇上说过,不会让他们伤我的,那我还有什么好隐瞒的?”
皇帝望向她的眼里,难以抑制的露出一丝信赖。
为什么不信呢?
她只是个女人,只能依靠皇权的女人,她的一切都要从皇帝身上获取,她可以比那些爱权爱色爱藏私心的男人更可信,比那些阴郁的太监还好用。
皇帝漆黑的眼底闪过一缕精光,他亲自将赵长宁扶了起来,郑重道:“是,朕说过,不会叫他们伤你。”
君臣之间,从这一刻,似乎多了些东西。
赵长宁心下松了口气,她知道自己赌对了,在皇帝面前,她还是比市舶司里的蠹虫重要。
她没了担忧,脑子转的更快了,“皇上,他说提前送了一批贡品孝敬,以前是给胡狗儿的,现在是给我的,您看这些东西,应该怎么处置?”
皇帝笑笑,“你觉得呢?”
赵长宁抿唇,恭敬道:“长宁觉得,既然是“孝敬”我的,那我自然得收下,留待以后和大家“分脏”,为今之计,是将要出海的一批丝绸跟瓷器尽快落实,才是正经,毕竟行船不等人。”
皇帝听她有条有理的分析,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面色明显松快许多,拿起朱笔,开始批阅奏折。
“既然知道,那就去办吧。”
赵长宁躬身退了出去。
果然,后续也和她想的一样,皇帝尽管知道市舶司里的情况,但他依旧没有动,一切都在照常进行。
这样的场面,让许多人安了心,也让许多人咬牙切齿。
赵长宁却对皇帝多了些信心,皇帝在这些小事上能忍,这说明他心里有大抱负,那她在这里面挣得一席之地的可能,也就更多了。
最最重要的,她现在出宫,应该没人会想杀她。
赵长宁也没多做什么,一连晾了市舶司好几天,直到这天,云生悄悄找到勤政殿来。
云生眼睛亮晶晶的,压着声音道:“姑姑,你猜的一点不错,我果然在外头看到那批御贡丝绸了,花色跟那天看到的一模一样,有人都做成衣裳穿着招摇过市了。”
赵长宁拧眉,做成了衣裳?怎么会这么快?
她也没耽误时间,回去换了身衣裳,径直出宫去寻。
这种御贡的丝绸,细腻柔顺,成色极佳,一般的绸缎庄压根不会有,甚至可能不是绸缎庄里出的货。
准确来说,这种东西有市无价,压根不会摆出来卖,所以到底是哪里流出来的?又是经了谁的手?
云生也没带她去绸缎庄,而是随着一个小孩去了朱雀街一家极贵的茶楼。
他给了小孩一把铜板,打发道:“乖,去买糖吃吧。”
赵长宁笑着摇头,“让小孩跟,不会已经暴露了吧?”
云生眸光亮灼灼,表情得意,“姑姑,那人是个草包,我走到他旁边打量,还伸手摸了一下衣裳,他都没发现呢。”
赵长宁还真有些好奇了,不知那是谁家的草包,连云生都看不上。
扭身往二楼去,还未上去,就听到一阵吵闹还有哄笑。
赵长宁才刚在二楼冒出头,一眼看到了那身张扬如火的红衣衣摆,就是御贡的定州缂丝,这次的御贡布料。
四喜如意宝象云纹,将那烈如火的红稍稍压住,阳光照过,上头泛着的淡淡柔光不能忽视,便是不认识的,也知道这衣裳昂贵。
此刻这身衣裳穿在一个年轻人身上,那年轻人正被一群人围着。
“欺负一个弱女子,你们算什么英雄好汉,哼。”
旁边的人都在起哄,“公子大气,公子若有钱,那何不把人买下来?也算怜香惜玉,一段佳话呀。”
“哼,买就买。”年轻人一把推开众人,朗声道:“我可不像你们,光天化日欺负小女子,还要强逼为娼,实在有违江湖道义。”
他将抱着二胡的卖唱女扶了起来,温声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们欺负你的,你也不用被卖去青楼。”
赵长宁这时才看到“草包”的脸,少年形貌昳丽,桃花眼灼灼,唇若丹朱,肤若凝脂,这一身贵重的缂丝都盖不过这张无双的脸。
没想到,“草包”居然是高家的小公子。
“来喜,给我拿钱。”这会儿他就已经要掏钱了。
周边几个人正打着眼色,而那个卖唱女更是媚眼如丝,身子都快贴在小公子身上了,哪有一分可怜样。
赵长宁有些难以置信,没想到云生还真没说错,真是个草包。
“等等。”她还是站了出来,“公子既是要买人,那买卖契书怎么不拿出来?此女是良籍还是贱籍?若是良籍,需去官府签契,若是贱籍,那也得弄清楚主家是谁?否则,你这钱,掏出来给谁呢?”
小公子一脸茫然,挠挠头,毕竟大户人家,还是知道些东西。
他朝卖唱女道:“你别怕,我说买你就买你,我家养一个你还是能养得起,你告诉我,不管去哪儿,我都把你买下来。”
赵长宁:“……”
她看着卖唱女故作可怜,却不肯开口,心头冷笑。
“公子是男子,到底多有不便,我也觉得公子侠义心肠,心中甚是钦佩,不如这好事让我来做?对公子来说,也能少一段流言蜚语,回家也好交代呀。”
小公子觉得她有些眼熟,但想不起来哪里见过,只是她如此豪气,令他深感钦佩。
“姐姐,你也是个好人,既然如此,那就让你来吧。”
来喜一听这话松了口气,捂着荷包的手终于松开,看着赵长宁的眼神,犹如看到观世音菩萨。
赵长宁去扶卖唱女,在她耳边轻轻道:“你若现在走,我可以饶你,但你要是不肯,非要骗钱,天涯海角,我也一定会将你抓回来,卖到最低贱的窑子里。”
云生特意贴着姑姑站,将外人都隔开,听到这话,吓了一跳,姑姑平日无事的时候,是刀子嘴豆腐心,但只要有事,遇到厌恶还挡事的人,那就是刀子嘴刀子心,说杀就杀,偶尔也会令他不寒而栗。
他真的觉得,这世上没有人能拦得住姑姑,只要姑姑想得到,那就一定能得到。
赵长宁满脸和善,眼光柔婉,但嘴里的话格外冰冷,极其不耐。
“别挡我的道儿。”
她这会儿没有耐性跟蠢货纠缠这点破事。
卖唱女本来还想说几句可怜话,可听到赵长宁的威胁,顿时惊疑不定的打量起来。
她觉得此女身上的气势太盛,尤其是那些话,听起来让人不寒而栗,似是一定能做到。
“哎,干什么呢?要买就掏钱啊?”一旁的络腮胡男子不耐烦地催促,“五百两银子,不给我就把她卖去青楼……”
卖唱女满眼慌乱,最终眼珠子一转,可怜巴巴地道:“大哥,你别着急,我这就回去,我让家里卖地卖田,也一定把欠债补上……”
她说着就往楼梯走,抱着二胡,很快就溜了。
小公子一脸不明,追了两脚,“哎,你回来,这个姐姐说买你啊,你有钱吗?哎……”
赵长宁:“……”
小公子挠着头,很是不解,“她怎么走了?万一被抓了可怎么好?青楼哪里是什么好地方?”
来喜在一旁苦口婆心的劝道:“公子,人都走了,你就别管了好不好?你数数你在这救了多少个苦命女子?花了那么多钱,到时候回去,老爷又要打你的。”
小公子桃花眼一瞪,俊秾眉眼格外夺目。
“骂几句有什么?救人才是要紧,来喜,你怎么这么抠门?我平日就是这么教你的……”
赵长宁听的无言以对,连忙打断两人的话,“今日相逢也是有缘,不如坐下喝杯茶?”
小公子欣然应允。
赵长宁趁机打听,“我方才一上来,就看到公子身上的衣裳,果真漂亮,我也很喜欢,不知从哪儿买的?是不是家中人给你挑选的?”
小公子咧嘴一笑,满脸自得,“好看吧?姐姐好眼光,这是我亲自选的呢。”
赵长宁:“……”
她真的猜不到,本以为还要多费一层人力呢。
“是,漂亮,好看,不知玉京哪家绸缎庄卖?我也想去买一匹回来。”
小公子漂亮的眉眼骄矜不已,“不是绸缎庄买的,这个花色你是买不到了,不过你要是想买,那也容易,我跟我表姐夫打声招呼就是了,姐姐住哪?到时候让人给你送去。”
赵长宁报了家门,又道:“这布料我看不是一般的料子,公子的表姐夫是从哪里买的?”
小公子摇头,坦然道:“不知道啊?我表姐夫在市舶司做事,总有这些外头的新鲜布料,虽然很贵,但是好看,我也常常找他买……”
赵长宁不由自主的回忆起两人初遇,小公子那日就是去买布料的吧?
她和小公子分别后,开始回想高家和万家的关系网,当初高家有个姑奶奶嫁到了郡王府,生下独女,嫁到了漕运总督余家,余家女儿又嫁到了万家。
原来万余的背后,不是姓万,而是余字。
玉京的关系复杂,层层叠叠犹如蜘蛛网,高家小公子能和万家的远亲表姐夫混到一起,这谁能想到?
云生也听的直皱眉,这关系也太复杂了。
“姑姑,那现在怎么弄?咱们这是动那些人的钱袋了啊,高公子那可是高首辅的孙子。”
赵长宁笑道:“这钱袋子有人占着,自然也有人盼着往里进,世上的利益,不可能会被一方永远占着,别太担心。”
这事儿有眉目,她干脆回了水儿巷。
许久没回来,去岁院子里枯萎的花花草草,已经有了微微的绿意,收拾的依旧干净整齐。
李云秋正乖巧地坐在院子里打络子,十分专注,头都不抬一下。
许婆婆看到她终于回来了,十分高兴,“姑娘,你这都多久没回来了?过年的时候我做了好多菜呢,还盼着你回来过年,真是可惜……太好了,正巧今儿明轩买了好些羊蝎子,我已经上锅炖了……”
赵长宁挑眉,她的家,自己都难得回来,那明轩倒是这里的常客了。
不过,她确实闻到了羊肉香气。
云生一来就帮着许婆婆做事,还想上房顶修一修,“婆婆,上次没来得及,我现在给您修修。”
“不用了,别折腾,明轩已经修好了,你坐下歇歇。”许婆婆笑眯眯的招呼他下来,“那孩子厉害的很,什么都会,偶尔还会来帮我劈柴呢。”
赵长宁这会儿已经去了地窖。
隔了几个月没来,许婆婆的确能干,那几个箱子已经被坛坛罐罐给掩埋了。
挺好的。
等隐约听到有人喊她的时候,赵长宁才警觉的将册子都藏好,爬出地窖,才发现太阳都到了头顶。
她眼前突然大亮,一片漆黑,不得不闭上眼睛,趴在地窖口等缓过去。
忽然一双手轻轻牵起她,她先是一惊,差点就甩了出去,等察觉虎口处的茧子,她才稍稍放下心。
“地窖里不能呆太久。”明轩看她身子摇晃,轻声提醒,“下次有什么还是在上头弄吧。”
赵长宁眼前一片模糊,随意点头,“多谢。”
明轩牵着她坐下,扭头就看到一旁的妹妹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两人牵在一起的手上,满脸疑惑。
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连忙把手缩了回去。
许婆婆已经端着羊蝎子出来了,笑吟吟的,“今天还冷着呢,正好吃羊蝎子暖暖身子。”
赵长宁却看到一旁的排骨焖薯蓣,另外还有好几碟子菜蔬,“怎么弄这么多?”
许婆婆笑了起来,“明轩得知姑娘你回来了,怕菜不够,又特意去买的排骨和薯蓣跟这些,让我都做了。”
明轩诚恳道:“总是在长宁姑娘你这打搅,好不容易碰到你回来,多买些菜蔬也是应该的,是我们麻烦你了。”
他起身帮着大家打汤,所有人都是满满一碗羊汤,里面堆尖的羊蝎子,只有赵长宁是小半碗,就一块羊蝎子肉。
赵长宁虽然疑惑,但也没说什么,喝完后觉得对胃口,就自己伸手去打,却被明轩拦住了。
“长宁姑娘,你胃不好,不应再多吃羊肉。”明轩将猪排和薯蓣推到赵长宁面前,“薯蓣、菠菜豆腐还有鱼肉,你吃着对胃有好处。”
赵长宁眯了眯眼,伸向羊蝎子的手没有收回来。
云生现在有些懂姑姑了,她自小活的独立坚强,是个不喜欢别人废话,也不喜欢被人管束的,哪怕是吃饭喝水。
若是有,那只有得到她信任的小顺能说。
“姑姑,排骨焖薯蓣也好吃,我陪你一起吃,这羊蝎子吃得太热了,我不爱吃,姑姑,咱们吃些对胃好的东西,好吗?”
赵长宁抿唇,看着云生小心翼翼可怜巴巴的眼睛,终究将木勺子放下了。
明轩显然有些尴尬,但他与赵长宁不算熟悉,此刻也不知该说什么。
一顿饭吃得不太欢乐,羊蝎子都没怎么动,只有李云秋啃得满脸是油,喷香喷香的。
赵长宁吃完饭,便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明轩被云生抢了洗碗的差事,只能空着手转悠,毕竟不是自己家,整个人显得紧张拘束。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冷冰冰颇有威仪的赵长宁,总是不自觉的紧张。
赵长宁自然看出了他的难堪,虽然不太乐意接近他,但好歹觉得他是个好人。
“明大人,请坐。”
明轩乖乖坐好,很是松了口气,“长宁姑娘,是有话要说吗?”
赵长宁点点头,“你在浙江做了这么些年的官儿,对御贡有了解吗?”
明轩有些诧异,“有些了解,浙江富庶,物种繁多,与玉京也就八百里的距离,御贡之物极多。”
赵长宁闻言点点头,便将自己的事儿说了些。
明轩得知她接了这样的差事,有些唏嘘,也不吝啬,将他知道的全然告知。
“这御贡之物许多年来有不少增减,你也知道,时日一久,官商就再难分清了,你可知送到宫里的丝绸瓷器是哪里的?那家的当家人,又与玉京的人有什么关联?你这次不止是要动市舶司的利益,还要动那些皇商的利益,更是玉京某些人的利益,每一笔都是实打实的巨款,长宁姑娘,你不该接下这桩事的。”
赵长宁笑了起来,“明大人当初,是怎么决定要做下那件掉脑袋的事儿的?”
明轩愣了愣,沉声道:“我与长宁姑娘的目的,一定不同。”
赵长宁坦然点头,“是不同,但决心相同,我必定要将此事办好,当然还要多谢明大人当初据实以告,我很有启发。”
明轩听的目瞪口呆,他何其聪慧,细想想便明白赵长宁要做什么。
他望向赵长宁的明亮眸子再次泛起流光溢彩,身上也流露着一种令人说不清道不明的神采,但他口中依旧在劝。
“长宁姑娘,你可是已经想到对策了?”
赵长宁一看他这神色,便知道他意动了,偏偏嘴上不说,不由心里有些好笑。
“明大人,这借刀杀人的事儿,你熟啊。”——
作者有话说:明轩:嘿嘿[比心][比心][比心]
第58章
明轩闻言,不禁和赵长宁的目光碰在一起,眼中俱都闪着了然,两人都对对方差不多的想法,而感到好笑。
他还是温声去劝,“长宁姑娘,这事儿牵扯太大了,极易引火烧身。”
赵长宁觉得和明轩说话实在轻松,明明不过一个眼神,但就是知道对方所想所思,这感觉太奇怪了。
“没关系,那我还能学明大人,多找几把刀也行。”
明轩:“……”
忽然,在后院喂鸡鸭的许婆婆一声大叫。
赵长宁和明轩赶紧起身,到了后院,就看到满园子乱扑腾的鸡鸭,许婆婆一脸茫然,一手端着捡鸡蛋的笸箩,一手拎着个布袋子。
“不知道谁乱扔东西,太可恨了。”许婆婆将布袋子打开,“嗯?是一本册子,丢个这东西做什么?”
赵长宁心头一动,接过册子翻开看,顿时笑了起来。
她看向明轩,目中满是讥诮,这官场比她想得还有意思。
“我还没去找刀呢,倒是有人想把我当刀了。”
这说明她被监视得很密切,更说明,想在市舶司里掺和一脚的人有很多啊。
明轩接过册子,发现是近两年间的御贡目录,里面还详尽的记录了数量和种类,甚至还有送到宫里的具体数量,看着对不上的数字,虽不意外,但也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送赵长宁出门,他压低声音道:“长宁姑娘,保全自己最重要。”
赵长宁深深看了他一眼,笑着点了点头,便义无反顾的带着云生去了市舶司。
她作为这次的主事人,得去搅风搅雨、吸引目光才行啊,不然怎么拿到钱?
春日迟迟,眼看着三月将尽,就要到清明。
玉京城中已经是莺飞草长,绿意满城,偶尔春雨靡靡,总算是将冬日的干冷散了干净。
这天春雨朦胧,赵长宁带着皇帝的口谕,再次到了市舶司。
“女书令前来,真是令市舶司蓬荜生辉啊。”方文海还是一如往常的笑,胖乎乎的脸上不怎么能看到眼睛,言语略微夸张,“只是这口谕里,皇上真的不要今年的御贡了?上次你来还说,皇上还要一半儿呢。”
赵长宁笑着纠正他的话,“大人,是不要今年的御贡布料和瓷器,仰赖皇上仁厚勤俭,处处以百姓为先,他以身作则,这是大庸之幸,咱们这些人,可得把这事儿做漂亮了啊。”
方文海连连表示赞同,“是是是,女书令说得一点不错,咱们皇上是仁君,明君,千古明君啊。”
一旁的万余更是眉开眼笑,“女书令,今儿您难得出宫,一路辛劳,不如让下官做东?尝尝新菜色。”
他暧昧的语调和略有暗示的神色,昭示着今天又有好吃的,或许还有另一根“红参”。
赵长宁笑着摆手,“多谢万大人款待,还是不了,我还得回宫跟皇上回话呢,下次,下次一定。”
“好好好,女书令回宫回话要紧。”显然这个结果他也预料到了,万余虽然笑着,但一直把手往袖口里伸。
赵长宁见他压根不避讳方文海,眼神微跳,心照不宣的接过他递来的一沓银票,满意离去。
她上马车后,就将银票给分了,自己留一些,剩下的全给云生和安义了。
“你们拿回去都给大家分分,这阵子辛苦了。”
安义现在收钱也熟练了,喜滋滋地沾口水点钱。
“姑姑,他怎么听到皇上不要御贡丝绸瓷器,就那么高兴啊?皇上不要,不也要运走吗?”
马车有些狭窄,云生仔细地帮姑姑把软垫铺平整,道:“他当然高兴了,御贡送到宫里,那些贵人可不好糊弄,就不能换次品了,现在皇上全都不要,可不把他们乐死。”
赵长宁听云生阴阳怪气,总觉得有些怪异,没忍住笑了起来。
安义还是不懂,“可是,皇上不要,那也要从市舶司出海啊,卖出去也是银子,每样儿有每样的价儿,到时候他们拿不出银子,可怎么办?”
云生看向姑姑,“是啊,姑姑,御贡的丝绸种类繁多,除去那些编织实在艰难的,比如缂丝,可这些是少量,但南京云锦和山西潞绸可都不在少数啊,尤其是云锦妆花缎,那出了大庸,就更贵了。”
赵长宁点拨道:“你们坐过船吗?怕不怕翻船,或者是怕船漏水?”
云生恍然,一拍脑袋,“原来是这样,这些人好大的胆子,若是被查出来,不还是要被追究?”
赵长宁笑容淡淡,“那不让别人查出来就行了,民间不是有句话嘛,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你以为官场是什么很高贵的地方吗?”
云生很是失望,“如今跟了姑姑,见识多了,我偶尔看着太和殿上跪着的官,真的以为就跟说书人说的一样呢,没想到……”
安义忧心忡忡,“可是,就这么任由他们胡来嘛?那姑姑怎么向皇上交差啊?没收回银子,这差事就办不好呀。”
赵长宁淡笑不语,靠在车厢壁上,阖眸养神。
只是这租来的马车实在太小了,三个人坐着很拥挤,尤其是安义块头大,一个人占两个人的位置。
她和云生挤在一边,云生又刻意让着她,整个人都已经蹲在了车厢角落,孩子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赵长宁心想,必须得买马车了。
等行至街头,她叫停了车辆,专程下去买了一兜子羊肉烧饼,小顺他们爱吃这东西,老是喊着让她买回去。
回宫后,赵长宁没有着急,先是去了皇后宫中,最近频繁出宫,多有疏忽,总要来告个罪。
现在皇后有孕在身,皇上也很关心,而且永和宫那位还在禁闭呢,也是万事足矣。
“长宁来了?”皇后笑眯眯的,心平气和,看着心情甚好,“你看这海棠,开的可真好啊。”
赵长宁笑着靠近皇后,看插在粉彩梅花纹细口瓶中的海棠,不由点头。
“还是娘娘这坤宁宫里的风水养人,连海棠花都开得格外娇嫩,我都迫不及待盼望着小皇子了,肯定聪慧可爱。”
皇后嗔笑道:“你呀,嘴巴总是这么甜。”
春云端着碗东西过来,“娘娘,快来吃吧。”
皇后捂着鼻子摇头,很是不耐,“拿走拿走,闻着就没胃口。”
赵长宁扶皇后去坐下,看到是一碗鱼片滚粥,劝解道:“娘娘,还是吃些吧,您这都几个月了,关键着呢,可不能饿着啊。”
皇后叹了口气,和赵长宁推心置腹道:“这皇宫也就是看着稀罕,其实住进来,还不如皇子府自在呢。”
她忽然闻到一丝香味,吸着鼻子一直闻,就这么闻到了赵长宁身上,“你好香,长宁,你从宫外回来吧?吃什么好吃的了?”
赵长宁抬起袖子,自己也闻了起来,“没有啊,我就是出宫传口谕,也没……”
她恍然,“我在徐记烧饼家呆过好一会儿,他家买饼的人多。”
皇后一听这话,顿时连连点头,“不错不错,就是徐记烧饼的味儿,闻着好香,今天肯定撒了很多的芝麻,你买了烧饼,那烧饼呢?”
赵长宁看着皇后一脸发馋,哭笑不得,“娘娘,那可是吃食,我能带进宫,但带不进这坤宁宫啊。”
皇后已经被勾起了馋虫,这会儿也不管什么皇后威仪了。
“不行不行,我好饿,我想吃这个烧饼,长宁,你能不能再去买些烧饼回来。”
赵长宁很是为难,“娘娘,这个时候,您入口的东西,皇上都知道呢,他肯定不愿您吃宫外的东西,太危险了。”
她劝道:“不如我现在去叫尚膳监的人做?”
“不不不,尚膳监现在怕的要命,做什么都一个味儿,油盐都不敢多放,再说了,肯定跟你买的徐记不一样。”皇后也知道这是为难别人,可她这会儿馋的受不了,满脑子只想吃烧饼。
“长宁,你聪明,快帮我想个法子,我一定要吃到这个烧饼,不然我晚上睡不着。”
春云满眼心疼,这会儿也不想管那么多了。
“长宁,你帮帮娘娘吧,娘娘现在口味怪得很,每天都吃不香,今儿难得有个想吃的东西。”
赵长宁咬咬牙,这事儿做得太有风险了,可不做,她也有些心疼皇后,相处这么些日子,她能感受到,皇后是真心将她看作了朋友。
“娘娘,您要不去一趟内书堂,就说闲来无聊,巡视一下。”
皇后眼珠子一转,笑道:“好好好,你快些带烧饼过来。”
赵长宁有些后悔让云生带着烧饼回去,只能认命的往住所赶,希望那几个馋虫吃慢点。
幸好,赶回去的时候,烧饼还剩下一半。
她摸着尚有余温的烧饼,一股脑都拿走了。
小边最馋,眼巴巴的,“姑姑,这烧饼,你还会带回来吗?”
小顺敲他脑袋,“就你话多,嘴痒啊?姑姑做事你也管?”
进了内书堂,恰好碰到来讲课的明轩,他明显也愣了一下,但转而眼中一喜。
赵长宁察觉他有话要说,使了个眼色,将烧饼送到皇后那里,伺候皇后用了一个饼后,才出去找人。
明轩见她出来,面色紧绷,低声提醒道:“他们在装船了,如今天气转暖,海浪渐小,正好是出海的好时机,你得抓紧时间请皇上派人上船查脏。”
恐怕那些好东西早都换完了,只要上船一看,那些贪蠹绝对无处可逃。
赵长宁自然知道这些消息,不过明轩的好意,她也要领,毕竟这和他没什么干系,却还愿意冒着危险帮她打探。
她笑着点头,“明大人,能不能托你办一件事。”
明轩眸光微亮,连忙正色道:“长宁姑娘请讲。”
赵长宁掏出二百两银票,“帮我置办辆马车,不用太好的,但也不能太差,车厢尽量宽大些。”
明轩眼里明显露出失望之色,但也没有推辞,“这些钱太多了,你要求不高,用不了这么多。”
赵长宁却塞到他手里,温声道:“多的钱,就当我请医者为云秋治病,再多的,就当以后的菜蔬钱了。”
她顿了顿,接着道:“上次多谢你,是我有些过了。”
明轩第一次听她说软话,情不自禁笑了,也知道她是在暗地里帮他,他也不矫情,坦然受之。
“那我就不推辞了,现在玉京的鸡鸭鱼肉类,还挺贵的。”他满眼诚恳,“你也注意些身体。”
赵长宁见他洒脱坦然,比从前更多添了些烟火气,反而容易亲近,也不禁笑了。
皇后吃了足足三个烧饼,还是春云抢了剩下的不给才罢休,但依旧是意犹未尽,还不停回味。
“以前怎么没觉得徐记羊肉烧饼这般好吃呢?这芝麻也太香了,我今晚还要吃。”
赵长宁笑着摇头,“娘娘,怀孕了口味奇怪些都正常,但也不能多食啊,只可惜不如宫外自由,您以后还想吃什么,我还给您带,一定悄悄的。”
皇后连连点头,不禁回忆起从前在皇子府时的日子,历数了许多街头上的小吃,一边说一边流口水。
“长宁,幸好你在呢,不然我可真不知道……”她说着,竟然留下了眼泪,一时间悲泣起来。
春云在一旁哄了半天,不好意思的看向赵长宁,“娘娘最近情绪总是反复,偶尔对着根筷子也会落泪。”
赵长宁表示理解,送皇后回了坤宁宫后,便马不停蹄的去了勤政殿。
她还得回话呢。
正好遇到齐玉微和孙之道离开,她垂首等着两位大人走过。
皇帝已经看到她了,语调平平,“进来吧。”
赵长宁打量皇帝神色,平淡中透着股浓浓的疲倦,便没第一时间禀报,而是将皇后吃羊肉烧饼的事儿说了。
“皇上,长宁斗胆了,求皇上降罪。”
皇帝嘶哑着声音道:“起来吧,她既愿意吃,那就让她吃吧,女人怀孩子不容易,若吃都吃不好,如何养好身子?这皇宫里,也的确够让人乏味,不过也要仔细验毒才行。”
赵长宁松了口气,只要皇帝不怪罪,皇后那才好交代。
她为皇帝斟茶,又重新整理散乱一地的折子,今年开春也没几件好消息,难怪皇帝不开心。
皇帝靠在椅背上,疲倦的不想动弹,看着东西在赵长宁手里一点点整齐有序,似乎心情也慢慢规整了起来。
“听闻他们都在装船了,你还不着急?东西真离了岸,哪怕是朕,都很难追回来。”
赵长宁抿唇轻笑,跪下叩首,“皇上,长宁还想跟您讨个口谕。”
皇帝挑眉,“说吧。”
赵长宁眸子灼亮,面上无一丝惧怕,反而更多的,是振奋。
“长宁想请皇上责罚,收回之前的口谕,这批御贡的丝绸跟瓷器,一件都不能出海,全都要送进宫。”
皇帝登时愣了,念头一转,他霎时便明白了赵长宁的打算。
“你……”他忍不住眯着眼打量赵长宁,漆黑的眸子里满是惊讶,还有欣喜,“好,很好,哈哈哈哈,长宁,你真是叫朕刮目相看……”
赵长宁叩首,“这次御贡的丝绸布料,加起来足有三十万匹,瓷器一共五千件,百万两是肯定有的,皇上,就看您愿不愿意陪长宁唱完这出戏了。”
皇帝笑着摇头,“好你个赵长宁,是要朕做个出尔反尔的皇帝。”
赵长宁满脸诧异,“是底下人听岔了,传错口谕,怎么会是皇上您出尔反尔呢?”
皇帝终于大笑起来。
赵长宁拉着云慧嘱咐了好一会儿,马不停蹄地带云生和安义出了宫。
云生有些害怕,“姑姑,我们不会被打死吧?”
赵长宁拍拍他的肩,“怕什么?有我在,待会儿到了,你就看我脸色行事,等云慧带着旨意前来,她不问,我们也不说,她一问,我们就惊讶,总之,尽量装傻……”——
作者有话说:长宁:我才是天选打工人[撒花][撒花]
云生:姑姑我害怕[爆哭][爆哭]
第59章
到市舶司时,天色渐晚,雨早就停了,不知何时天边已云蒸霞蔚,一片灿红。
方文海跟万余正好都在,俩人都是一脸惊讶,不知赵长宁去而复返是为何。
“哎哟,女书令。”万余抢先一步上前,“女书令,怎么这会儿来了?正巧,酒席已经齐备,快请入座。”
赵长宁摇头,笑道:“今儿身负重责,万大人,改日吧。”
方文海挤了进来,笑道:“今日女书令去而复返,怕是着急这批货物吧?如今御贡的丝绸和瓷器已经运到了南京港口,很快就要扬帆起航了。”
赵长宁满脸赞赏,“是吗?两位大人真是能吏,短短时日就办妥了这么多事儿。”
三人一阵互吹,好歹也到了说正事的时候。
方文海有些笑不出来,拿着本册子道:“既然事儿着急,那就有请女书令再来看看清单吧。”
他咬字还刻意的说清楚,“这里头的东西,可都在船上了,不知女书令是要去船上看看,还是直接签字回宫禀报。”
船上肯定是去不了,那么远呢,但册子赵长宁也当然要看。
上头各色布匹,各种布料琳琅满目,的确是南京云锦和山西潞绸为主,还有那些瓷器,多是以景德镇瓷器为主,尤以流霞盏和卵幕杯最多。
她一边看一边心里冷笑,里头贵重的缂丝就那么些匹,竟然也全都写上去了,那高家小公子身上穿的,又是什么东西?
还有那些瓷器,官窑出来的,件件精品,透过瓷器能隐约见手的螺纹卵幕杯,价值更高。
不知此时那货船上的货,还留存几分,又能带回来几多钱?
赵长宁静静的看着,她不说话,另外两人自然也不说话,只有过来斟茶倒水的婢女,轻微的脚步,带起一股不易察觉的微风。
很快,外头便有了动静。
圣旨来了。
终于来了,赵长宁松了口气。
云慧看了眼姑姑,紧张地咽口水,好在是先帝身边历练过的,倒也相安无事地将旨意念完了。
旨意如赵长宁想的一样,就是皇帝让市舶司速速将御贡丝绸和瓷器送进宫,不得延误。
这个圣旨一出,有人欢喜有人愁。
万余直接傻眼,呆滞得连眼珠子都不转了,而方文海则是意味深长地看了赵长宁一眼。
赵长宁赶紧朝云生使了个眼色。
云生立刻站出来,满脸惶恐,细声细气喊道:“这,这不可能啊。”
赵长宁无言的看他一眼,这嗓门是被鬼掐住了吗?
云慧板着脸,将圣旨折起,递到方文海手中,“这是皇上的旨意,非是我等能猜测的,提举大人接旨吧,我还要回宫复命。”
方文海连忙上前将圣旨接过,想打探些情况,又送云慧出去。
万余将旨意拿在手上看了好几遍,整个人脸色煞白,浑身发抖,嘴里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啊,前些日子才来传的口谕啊,东西都装船了……”
“对,口谕,”万余猛地抬头,朝赵长宁走去,“女书令,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皇上不是说全都不要吗?”
云生以为他要来打人,连忙将姑姑挡在身后,大喝道:“你要干什么?”
赵长宁也是假模假样地一脸失魂落魄,“是啊,怎么会这样?明明皇上给我传的口谕,是全都不要啊,怎么会呢?”
她嘴唇轻颤,不可置信的眼神里,全是失望。
万余见她如此神色,不似作伪,心下也开始疑虑,惊疑不定,谁不知传假口谕的罪名,她一个女书令,怎么敢呢?
他满脸焦急道:“女书令,你快跟我说说,到底怎么了?你才出宫没多久吧?皇上的旨意怎么就跟着来了?宫里发生了什么事儿?”
赵长宁见他着急忙慌,心里冷笑,但脸上一丝不显。
“没发生什么事儿啊,万大人,真的没发生任何事儿,我出宫前,宫里风平浪静,不过……”
万余急得声调都变了,“女书令,哎呀,这都什么时候,你有话就快说啊。”
赵长宁为了表现的真实,整个人失魂落魄,惊慌失措的已经说不出话来。
云生见状,牢记姑姑提前嘱咐的话,别人一问就装惊讶,装傻。
他接过话头,很是无辜的道:“大人,我们真不知道啊,不过前些时候,查出皇后娘娘有孕,皇上高兴极了,本想封赏的,但奈何……”
万余一听这话,觉得似乎有些道理,顿时腿一软,倒退了好几步,差点没站稳。
“不可能,皇上仁慈,爱民如子,出口成金,怎会如此出尔反尔?这里头定有什么事儿我不知晓。”
他看向赵长宁,目中赤红,“定是你,是你假传皇上口谕,是不是?你假传皇上口谕,故意这么做……”
赵长宁顿时大怒,深觉此人实在恶毒,除了爱钱,脑子也转的极快,他以为把事儿甩她身上,他就能脱身?
“万余,你休要血口喷人。”
万余此刻满脑子全是钱和脑袋,暴跳如雷。
“一定是你,你懂什么叫海运?你懂什么?我告诉你,这次若是又要重新运回玉京,你知道这里头又要多花多少银钱,光是脚夫、车马费就是一大笔钱,这钱谁来出?你吗?是你乱传口谕,导致此种结果……”
赵长宁目光微闪,这种情况下,万余还有余力想到这一层,确实有些能力。
“什么叫我导致的?万余,我传的是皇上的口谕,不是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呸,三两句话,就想叫我掉脑袋?你做梦……”
云生死命地拦着已经失去理智的万余,“哎呀,不要打架,大家坐下来好好商量。”
赵长宁察觉到万余的情绪不对,有些过于愤怒了,要知道,这里头掺和的人可不少,但他为什么这么怕?
“万余,我告诉你,你请我吃的鲥鱼还记得吗?那根红参还记得吗?我必要交给皇上裁夺……”
万余被刺激得目眦欲裂,啊啊大叫起来,“贱人,你胡说八道,啊……”
方文海一进来,就看到万余要打赵长宁,吓得连忙上前拦。
“哎哟,万大人,你可别冲动啊,这可是御前女书令……”
“哎哟,算鸟算鸟,别打了,都不泳意。”
赵长宁听到方文海急的窜出满嘴的方言,胖乎乎的脸都抖起来了,但拦人的动作很是敷衍,一时间也有些绷不住。
她不想挨打,便大叫起来,“方大人,是我传的口谕,但宫中可不止我听到了,不信你问他。”
云生被姑姑一指,吓得下意识就点头,“没错,我同样随侍在御前,也听到了。”
万余终于被方文海给架住了,整个人已经没了精气神。
方文海也有些奇怪,唉声叹气,“万大人,你这么着急做什么?有事咱们坐下来商量嘛,一切都会解决的,总不过是将东西运回来,又不是要咱们去天上摘月亮。”
赵长宁借坡下驴,抚着心口道:“是是是,方大人说得对,有事咱们一起商量,自己先打起来了,那不是等着皇上问责?”
万余嘴皮子都在抖,他看着赵长宁,惊骇之下,竟然也强忍住了。
“方才多有得罪,是我糊涂,女书令勿怪。”
赵长宁明显看出他的惊惶不是装的,看来这小子独吞了不少,不然也不会这么害怕。
“是不是你们在里头做了手脚?”
方文海顿时就摆手,“女书令,饭可以乱吃,但话绝不能乱说,我们怎么可能动手脚?这可是皇上派的差事,我们有几个脑袋也不敢啊。”
赵长宁假装崩溃反问,“那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船上出了事?”
她目光一转,压低声音道:“虽说我在深宫,但也知道为官之道,再说了,市舶司可是肥差,两位大人,要是有事,你们可一定要告诉我啊。”
方文海无所畏惧,“我没事儿,况且我这些日子都在市舶司呢,南京那边,都是万大人做主的。”
万余见两人看了过来,慌忙否认,但眼里的慌乱无法掩藏。
“唉,那到底是出了什么岔子呢?”赵长宁努力做出一副草包的样子,看万余咕噜转的眼睛,心里冷笑不止。
“两位大人,皇上确实是传了口谕,这一点我确信,可是这口谕,这口谕,唉,或许还真是我传错了,应该就是我传错了。”
赵长宁脸上也写满担忧,无可奈何的承认,“唉,谁叫咱们是伺候人的呢。”
她这话模棱两可,加上唉声叹气,颇多意味。
方文海和万余面面相视。
赵长宁也不拖延了,准备告辞,“我还得回宫呢,肯定得去皇上面前请罪了,你说这事儿弄的,唉,我也是有口难辩。”
两人也不说话,但表情一看就懂,想来在官场也吃了不少哑巴亏,此刻感同身受了。
万余脸上的肌肉抽搐,讨好道:“女书令,你在御前行走,好歹多些消息,要是有什么话,可千万要想着我们,互通有无啊。”
赵长宁连声答应,隐蔽接过他塞到手上的银票,郑重道:“请万大人放心。”
她和云生出来后,便径直回宫了。
云生捂着头上的包,有些担忧,“姑姑,看万余吓得那样儿,东西肯定都没了,那这事儿还能不能成啊?”
赵长宁嗤笑,“他们家大业大,烂船还有三斤钉呢,你浑身上下也不过千余两的银子,替他们操什么心。”
她都把皇帝这最大的刀抬出来了,不怕他们不低头。
回宫时,街边已经亮起了烛火,照着高耸巍峨的城墙,漆黑如墨的夜色下,看不到宫墙的高,恍如天上只窥一角的仙宫。
赵长宁本想先回住所,谁料云慧正等着她。
“姑姑,皇上还在勤政殿等你回话。”
赵长宁只能赶去勤政殿,皇帝和先帝不同,夜里很少在勤政殿留宿,更不会批阅奏折至天明。
但今日勤政殿为她而亮起的烛火,还是让她难以控制的振奋起来,如今只是六品,她还会往上爬的。
“皇上。”赵长宁上前摸了摸青瓷茶碗,发觉凉了,便换了一杯。
皇帝不言语,手下极稳的收好最后一笔,才道:“唔,怎么样了?朕听到消息,说万余已经急匆匆地赶回家了。”
赵长宁笑道:“有皇上的威仪在,事儿自然极其顺利。”
皇帝听她拍马屁,笑着摇头,揉揉酸疼的手腕,淡笑道:“要不要朕派人去南京将船截留下来。”
他见赵长宁垂首不语,又道:“你不怕船真走了?若真没了东西,这开源节流的事儿,可就不好办了。”
赵长宁端起茶碗奉上,“皇上,我从那些人的动向里看出,这是笔赚钱的买卖,不然他们不会这么千方百计,这一次,不如就当做清理市舶司的理由,为开源做准备。”
她见皇帝深邃目光投来,赶忙道:“皇上,长宁只是胡言,一切还要您做决定,若说错了,您别责怪,就当长宁小女儿胡思乱想。”
皇帝刮了刮茶沫子,“说吧,朕不怪罪。”
赵长宁心一横,沉声道:“这一次,他们只有两个选择,第一,认罪,承认自己偷了御贡之物,是生是死全凭皇上裁夺;第二,咬牙将这次的事儿扛住,自己掏钱补住窟窿,将皇上糊弄过去,按照这个趋势,他们选择第二个办法的可能最大。”
“哦?”皇帝轻笑,“为什么?”
赵长宁继续道:“他们在市舶司盘踞多年,偷的东西何止一点,定是巨大的数字,若真的承认了,没人能承受,抄家都是轻的,砍头的可能很大。”
皇帝听得轻轻点头,饮了口茶,“那你打算,如何清理市舶司,为开源做准备?”
赵长宁能看出皇帝眼中的欣赏,这一刻,她知道自己的任务,做的很漂亮,就看最终结果了。
这一次,她要将市舶司里的蠹虫,连根拔起。
“若皇上愿意,可以让他们两种都逃不过,先让他们掏钱补窟窿,再抓住把柄论罪,反正,那艘船,皇上您已经控制住了,对吗?”
赵长宁轻轻抬眸看向皇帝,她确实猜出了皇帝的心思,甚至能感受到他早就忍耐不住的烦躁。
这个朝堂,皇帝比她更想改变。
皇帝见她说出自己的所思所想,甚至比自己更为狠辣,半点没有被猜透心思的恼怒,反而看着他依旧柔婉清丽的模样,大笑起来。
“长宁,朕真是看不出来,你小小女子,竟有如此魄力。”
赵长宁抿唇轻笑,“日日在皇上身边,耳濡目染,都是皇上教得好,长宁感恩皇上信任。”
皇帝被她这悦耳的话,拍得身心舒畅。
他明明在笑,眼里的赏识并不假,语调却忽然一冷,“来人,将她拖出去,关起来。”——
作者有话说:长宁:[裂开][菜狗][菜狗]
第60章
宫里的消息,传得极快。
很快外头便得知皇帝大怒,才新官上任的女书令已经被关起来了,具体做了什么错事儿,很多人都不知道。
有人欢喜有人愁。
快到凌晨,万家才好不容易探听到这个消息,万余得知后,吓得整个人都软了,委顿在地。
“完了,完了……”他口中喃喃,怎么都站不起来。
万余亲娘抱着儿子大哭,一边哭一边打他,“你这混账啊,你这混账啊,你做什么啊你要?以前你就爱胡来,家里被你耗的差不多了,好不容易过点安生日子,你非要贪那些钱,啊,你这混账啊……”
万余亲爹满脸阴沉,眉头皱成了川字。
“别哭了,现在哭有什么用,马上去找找人,哼,余儿要是有事,那些人也别想脱开干系。”
这么些年,钱都是大家一起分的,现在出事了,撇的干净吗?
但他心里的气怒怎么都消不掉,狠狠踹了儿子一脚后,恨铁不成钢的道:“还不快带着你媳妇儿回娘家走一趟?不管怎么说,你岳父不能不管你,这次船上的东西,换掉了多少?每家有多少你都给我说清楚,不能是我万家独扛……”
万余被亲爹踹了一脚后,稍稍回了点理智,想到了什么,整个人抖若筛糠。
他扑到亲爹脚下,嗷嗷大哭,“爹,您救救儿子吧。”
万余亲爹终于察觉到不对劲,出了这事儿,是该害怕,但也不该那么害怕,左不过出银子补上,皇上不就是想要钱?总不能丢掉性命吧?
他忽然想到儿子一贯的混账,顿时心慌慌,也有些害怕了,抖着手指他。
“你,你,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万余终于肯说实话了,“爹,您救救儿子吧,这次的货,儿子没跟别人分,儿子想着,反正要出海,出多出少还不是跟往常一样咱们说了算,就,就……”
万余亲爹老眼一花,哆哆嗦嗦的道:“所以,你就敢独吞了这次的货?你,你,你……”
他气的捂着胸口退了好几步。
万余吓得半死,“爹,爹,您没事吧?”
万余亲爹猛地推开了儿子,呼呼喘气,整个人气的话都说不出来,手打哆嗦,一脸灰败的看着儿子。
“混账东西,混账东西,做生意最怕吃独食,为官就更不能吃独食了,你这混账,混账,万家这是要败在你手里了啊……苍天无眼啊……”
他阖上不甘心的眸子,两行老泪簌簌落下,“那,那货呢?”
万余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颤着声儿道:“都,这批都是好货,全都卖完了,爹,那些钱还剩一半儿,还剩一半儿,哎哟……”
万余亲爹差点倒仰过去,扶着博古架才站稳,忽然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拿起拐棍就朝万余身上抽,一边抽一边骂。
“混账啊,孽障啊,你是要我死啊,我怎么生了这么个孽障,怎么不干脆早点去死?天爷啊,我万家要毁在你手里了……”
万余亲娘看着儿子挨打,心都碎了,一边哭着一边拦,“老爷,别打了,老爷,咱们就这么一个儿子啊,您别打了……”
“让我打死这个孽障,你别拦我。”万余亲爹快要气疯了,“全都怪你,溺子如杀子,从前你事事溺爱,现在阎王爷来索命了……”
万余亲娘泣不成声,但也没有办法,“老爷,咱们想想办法吧?不管怎么样,这个窟窿得填上啊,这次不同以往,要是填不上,皇上追究下来,老爷啊,咱们家怕是……”
万余亲爹气得老脸通红,气喘如牛,握着拐棍的手是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良久后,才流着泪,脚步蹒跚的慢慢挪出了门。
万余害怕的被亲娘抱着,望着亲爹凄凉的背影,抖着声音问道:“娘,爹这是去哪儿?”
“给你筹钱去了。”万余亲娘万念俱灰,第一次将儿子狠狠推开,披头散发,失魂落魄的坐在地上,久久不能回神。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远山处露出一点鱼肚白,厚重棉白的云朵边还染上了一丝红晕,光华洒落,照破青山万朵。
清明已至,反倒没有落雨,温暖和煦,看着是个风光晴好的天气。
云生熬得满眼血丝,身后还跟着小顺小边小志,大家都是一样的憔悴,从姑姑被关起来后,四人就一直焦急地等在勤政殿,盼着能见见在此留宿的皇帝,为姑姑求情。
云慧和安义一起出来,一样满脸的疲惫,朝四人摇头。
“皇上已经起身洗漱了,没有提起姑姑一句。”
云生一听就急了,“今儿清明,皇上早早就说了要祭祖呢,这马上要出宫了,那姑姑怎么办?”
安义宽慰他,“你先别着急,姑姑只是被关起来,皇上还并未治罪……”
云生想到姑姑被关在暗无天日的暗室里,就难受极了,控制不住的哭了起来。
“呜呜呜,姑姑是为了政事,这怎么能算是姑姑的罪呢,明明是那些人……”
安义一把箍住他脖颈,捂住他的嘴,压低声音道:“你是嫌姑姑治罪不够快,还想搭上我们所有人是不是?”
为皇帝办差,本就是这样反复,雷霆雨露,皆是皇恩,不然干爹怎么死的?
云生清瘦,个子也没安义高,挣扎不过他,只能贴在他胸口呜呜呜地叫。
安义看着他眼眶通红,眼泪如雨,想到姑姑待他们好,一时间也有些哀伤。
“姑姑待我不薄,你放心,这个时候,我不会干出对不起姑姑的事儿,只是咱们也得保全自己,这样才能尽力去救姑姑不是?”
云生哀伤不能自持,眼泪落个不停。
他一扭头看到皇帝踏出了勤政殿,忽然脑子一热,拔腿就冲了出去。
“皇上,皇上,求您放了姑姑吧,不是姑姑的错,是奴才,奴才假传口谕,是奴才的错,您要关,就关奴才吧,求皇上明鉴……”
安义和云慧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这么看着云生冲出去,只吓得赶紧扯住剩下的三个,硬生生摁着脑袋跪在地上,就怕皇帝发怒,一个不高兴,把他们都治罪了。
皇帝看着面前的小太监,就这么几下,额头都磕破了,看着可怜巴巴的。
他今天心情不错,见云生冲出来,也没觉得有什么,反而有些感慨,只温声道:“你是总跟在长宁身后的吧?叫什么来着?”
云生泪流满面,涕泗横流,“皇上,奴才叫云生,是进宫后改的名儿。”
皇帝迎着冲破云层的朝阳,淡淡笑了,“挺好的名儿。”
然后,就走了。
云生也不愿起身,不敢喊得太大声,只敢磕头,“皇上,求您放了姑姑,都是奴才的错,是奴才……”
皇后来此看到云生满脸是血,很是不忍,但皇帝已经走远了,她也只能跟上。
“皇上,长宁一贯是个稳重人,最是聪明懂事,这次,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皇帝见皇后挺着肚子,便稍稍放慢步子,“朝堂无小事,做错了就是做错了,更何况是我交给她的大事,若不惩戒,何以服众?”
皇后咬着唇,“若只是小错,惩戒便是,皇上,长宁是个好人。”
皇帝听到好人这两个字,实在忍不住回头看了皇后一眼,目光淡淡,带着无奈,口中要涌出的话也咽了下去,只觉得疲倦。
“皇后,后宫莫要干政。”
皇后直摸肚子,也只能闭嘴。
而此时的玉京,已经轻轻震动起来,从上到下,多年姻亲故旧的发展,这些关系错综复杂,一家有难,八方皆知,谁都脱不了干系。
也有人很欢喜。
比如周海,已经跪在蒲团上,期盼着赵长宁赶紧被处死。
想到马上要掏出去不少的银子,他真是老泪纵横,更巴不得赵长宁去死了。
清明才过没两天,皇帝又是圣旨直达市舶司,限期三日之内,将御贡都送到宫里去。
如今的市舶司,朝野上下都在关注,从来没这么炙手可热过,毕竟里头还搭着个皇帝亲命的女书令呢,就算不关注这个事儿的,也得听两耳朵。
很快,漕运总督余德威,就进宫面圣了。
不知和皇帝谈了些什么,有不少人看到许多马车驶进了宫中,不知里头运的是什么东西,那车辙印子,在沙地上快有两寸深了。
当夜,皇帝又在勤政殿留宿,看着满桌杂乱的奏折,伺候的人整理也就是囫囵个皮毛,还不如乱着呢。
他很是心烦意乱,丢下笔就出去了。
踏进暗室,皇帝就看到赵长宁盘着腿、坐在铺着厚厚褥子的床上,正在灯下啃烧鸡呢,旁边还放了一壶酒,整个人少见的放松和自在,不像坐牢,倒像享受日子。
他有些无语,“你倒是心宽体胖。”
赵长宁满嘴都是油花,看到皇帝进来,赶紧放下烧鸡,起身要行礼。
“不必了,坐下吧。”皇帝指指烧鸡,简短道:“继续啃吧。”
赵长宁拿起棉巾子擦嘴,有些不好意思,“皇上,长宁失礼了。”
皇帝摇头,看她这么舒服,他这几天倒是忙活极了,有些不爽利,便卖起了关子。
“猜猜收到了多少银子?”
赵长宁眸光一亮,她还以为要多关些日子呢,没想到这么快?
“现银?”
“对,全都是现银。”皇帝笑着,但脸上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昭示着他在生气。
赵长宁知道他为什么生气,大批量的现银可不好调动,但那些人这么几天就给拿出来了,实力可见一斑啊。
“一百二十万两?”
她见皇帝摇头,又猜,“一百四十万两?”
皇帝又摇头。
赵长宁叹了口气,净手后,拿过一旁的铜壶,又拿了个干净的瓷碗烫过,给皇帝倒了杯茶。
“皇上,您就别吊着我了,到底多少啊?”
皇帝习惯性的接过茶碗,饮了一口,发觉滋味不好,又放下了。
“二百万两,一次性全拖进来了。”
赵长宁也惊呆了,那些人好舍得本钱,也是,保命要紧,钱财可以再赚嘛。
“那,那船呢?”
皇帝冷笑道:“船上的东西如我们所料,换了个彻彻底底,全是下等货,拿出去怕是会笑话咱们大庸没好货。”
赵长宁面色倒是平静,毕竟就万余那个贪财的样儿,全换了也不稀奇。
“皇上,您打算拿他们怎么办?”
皇帝捏了捏眉心,“这一次,那些人很好运,扯不到他们身上。”
赵长宁立时便反应过来,并且也明白了皇帝的打算,他不准备将事儿闹大。
“皇上的意思是,万余独吞了?那岂不是钓不到大鱼了?哎,可惜可惜……”
她本以为,这次的市舶司,能扯出不少蠹虫呢,正好充盈国帑,为自己的差事添砖加瓦。
皇帝屡屡惊讶于她的聪慧,更觉得与她说话当真轻松,可看她一脸的惋惜,不由自主地想起皇后的那句“好人”。
这次的事儿,牵扯的人命许许多多,谁知道里头的妇孺孩童是不是无辜得呢?甚至赵长宁还觉得牵扯太少,这也能算好人?
他没忍住笑出了声。
赵长宁不知皇帝为何发笑,诧异的看了皇帝一眼,“那皇上是要治万家的罪吗?”
“难道还留着?”皇帝没好气,“这么些年,不知贪了多少东西,一群蠹虫。”
赵长宁没有犹豫,将枕头下的册子拿出来,双手奉上。
“这什么东西?”皇帝接过,看着看着又有点生气,“这不是市舶司的账册吗?你怎么不早拿出来?”
赵长宁轻笑,“皇上,我要是早早拿出来,却发现您有所顾忌,不想重罚,那长宁不就是在挑拨君臣关系嘛?”
皇帝笑着瞥了她一眼,伸手又端茶碗喝了一口,苦的直拧眉,“你这里的茶叶真难喝,朕回去让人送些好茶叶来。”
赵长宁看着皇帝离去的背影,不禁笑了起来,舒舒服服的躺在床上,心里知道这次不会有波折了。
她自己也觉得,这次差事干得很漂亮。
不升个官儿都说不过去啊,这满朝文武,谁能又拿钱又查贪蠹呢?
一直到四月中旬,皇帝终于下令拿了万家,抄家是少不了的,鉴于拿银子痛快,万家除了万余被斩首示众,其余男男女女的,全都充作官奴。
不过,这里头还饶过了一个人,那就是万余的媳妇儿,也就是漕运总督余德威的女儿,她被接回了娘家,听说也是伤心欲绝,毕竟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孩子了。
而赵长宁,也就这么太太平平的放了出来。
她心底其实有些不满意,因为皇帝将她这次的功劳,直接与罪过相抵了。
不过,皇帝倒也体恤,没有明说俩人的谋算,只说赵长宁是误打误撞,将市舶司的贪墨之事给撞破了,他气怒之下将人拿下,如今事儿既然清楚,是该放出来了,算作无功无过。
但知道些内情的明眼人都知道,这就是皇帝跟女书令一唱一和呢。
眼见万家遭遇,许多人都很是担忧,生怕连累自己,便也不敢大放厥词,只有零星一些人,参赵长宁假传口谕之事,也无伤大雅。
云生双眼含泪,看着姑姑从暗室走出来,还没出声呢,眼泪哗哗的流。
“姑姑……”一声委屈巴巴的姑姑喊完,已经是无语凝噎。
赵长宁忍不住拧眉,小声呵斥:“我还没死呢,你哭什么啊?”
“呸呸呸,姑姑别瞎说话。”云生用力抹眼泪,破涕为笑,抽噎道:“姑姑,你可算出来了,我快要担心死了。”
“不是说了不要担心,我不会有事的。”赵长宁有些无奈。
云生看姑姑很累的样子,也不再多问,只喜滋滋地陪着姑姑回了住所,又帮着烧火倒热水煮参汤。
赵长宁泡了汤,又好好搓洗了一番后,便让小顺拿篮子,装了点香烛纸钱,前往慈宁宫。
小顺本来还有些紧张,见姑姑如此,顿时大松一口气,“姑姑每次过一个坎儿,也总要去祭拜一次,看来这次是顺顺利利的过去了,咱们不用担心了。”
小志小边高兴地欢呼起来。
云生闻言也很高兴,赶紧跟上姑姑。
赵长宁被关了些日子,每日里除了吃喝拉撒,就是看书,根本没人说话,这会儿就有点忍不住。
她一边烧着纸钱,一边和云生道出了这段时间的事儿,“我没受罪,里头吃喝不缺,就是有些无趣。”
云生听的眼泪汪汪,怕姑姑又骂,便转过头擦眼睛。
“姑姑,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我真的很怕。”
赵长宁嗤笑,“怕什么?怕我死啊?”她看到云生在火光中闪烁的泪眼,不禁有些好笑,“傻子,人总要死的。”
桂树下一片空旷平坦,哪里看得出是坟墓?赵长宁叹了口气,无墓无碑,除了她,谁还会来呢?
若有朝一日,自己身死,会有人来祭拜、为她点一炷香吗?
想到这,赵长宁又有些无奈,人总是这样,活着就在害怕死亡,等真的面对死亡,竟然还在担心死之后的事儿?
做人真累啊。
她叹息道:“云生,下辈子,你还愿意做人吗?”
云生一脸茫然,缓缓摇头,“姑姑,你呢?愿意做人吗?”
赵长宁摇头,“我想做猫。”
云生眨巴眼睛,担忧道:“做猫要吃死老鼠呢,姑姑。”
“那就做狗吧。”赵长宁想起云生养的那条忠犬,还有宫中妃嫔养的狗,大多白白胖胖挺可爱的。
云生的确想起自己养的狗了,只是某些回忆不太好。
他吞吞吐吐,“做狗要吃屎,姑……”
赵长宁终于怒目而视,忍不住吼他,“你闭嘴。”——
作者有话说:云生:[爆哭][爆哭]姐姐们,为我花生,呜呜呜[爆哭][可怜][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