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云生吓得一哆嗦,连忙闭嘴了,表情还是委委屈屈的。
他也没有乱说嘛。
俩人一时间安静下来,只有暮春的微风,在习习的吹,带着些许芬芳花香。
天色已晚,这慈宁宫空旷多年,气氛自然有些惊悚。
云生忍不住朝姑姑靠近了些许。
赵长宁没有察觉,只是认真的烧着纸钱,想起里头埋的东西,一时有些恍惚,若她将来也留不了全尸,那她会留下什么东西让人埋进去呢?
回望过去的路,她觉得有些孤独,现在几乎没人知道她的过往了,和人话当年,都只能自言自语。
她多想告诉从前的好友,她现在过的很好,得到了机会,做了想做的事儿,比许多人都过得好。
“云生,你怕死吗?”
赵长宁回头,“若你死了,留不了全尸,想在这埋个什么东西呢?”
云生思来想去的好半天,才道:“我想不到留什么,毕竟我生来赤裸,一直都很穷,若去的时候连尸体都不能保全,留这些有什么用?”
赵长宁笑道:“至少给活着的人留个念想。”
云生认真的思考了起来,“那就种下一颗枣树吧,姑姑,我小时候家里有颗枣树,每年都结可多的枣儿了,遇到年成不好,这枣树还是我们一家子的口粮呢,若我死了,有人来寻我,可能还可以吃到枣子呢。”
“这倒是个好法子。”赵长宁点头,“人也可以是树,甚至树比人还……”
云生阻止了姑姑继续想这些不好的事儿,转而谈起这次万家的罪责。
“姑姑,做坏事的明明就不止万家,而且你说你已经把账册交给皇上了,那皇上为什么不查呢?”
他很是不解,“要是继续查,哪里只这两百万两,我感觉,五百万两都有吧?”
赵长宁看着他清澈的眼睛,摇了摇头,曾几何时,她也是这样。
“当朝的剑不斩前朝的官,皇上不愿继续查,也是此理。”
她耐心道:“云生,杀人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要兜底,要处理干净,要能承担杀人而带来的后果,做不到这些,那和自杀没有区别,若皇上这次执意要查,不知要牵连多少人,会引发怎样的动荡,很可能后果严重,不堪设想,我承担不了,他也承担不了,大庸更承担不了。”
或许皇帝心里也憋着火呢,这次万家,只是开了头。
云生听的很认真,不知想到什么,一时恍然,“所以,姑姑那次放过了吏部侍郎周海?”
赵长宁白了他一眼,他对她是不是太有信心了?
“我那是放过吗?我是根本杀不了,我杀了他,肯定得拿自己的命抵,不划算。”
云生连连点头。
他想起姑姑杀的那些人,还真是每次都兜底了,虽说宫里不能用毒,不能杀人,但姑姑就没事,姑姑还帮云佩蹭了香火呢,这都是姑姑能兜底的事儿,她不怕,她心里跟明镜似的。
他这么想着,就觉得有姑姑在身边,感觉好安全,连这阴森森的地儿都不觉得可怕了。
“姑姑,我明白了。”
赵长宁点点头,拿起篮子,“走吧,该回去了。”
远山已经只剩一点沉静深邃的青,皇城里,也慢慢沉寂。
回了住所,才看到安义等人也都在,大家都热泪盈眶地。
赵长宁很是无奈,不得已又宽慰了一遍。
云慧说起皇帝,说是这些天脾气不太好,好在大家没有受罚,毕竟皇帝不是先帝,威压没有那么重。
安义倒是真的想姑姑了,“姑姑,明儿你可以定要小心些,这些日子,咱们都摸不准皇上的脾气,奉茶都要挨骂。”
赵长宁笑道:“皇上哪有那么难伺候,定是你们做错事了。”
其实她明白,先帝去后,如今没有直接的死亡威胁,这些人都渐渐放松了警惕。
大家有了主心骨,便也说笑起来。
云慧笑着将云生在勤政殿跪求的事儿说了,“……姑姑,他这是才掉的痂呢,之前整个额头都是血,吓死我们了。”
安义也笑,“姑姑,你可得好好安慰云生,这小子哭得眼睛都肿了。”
赵长宁听到这些话,说实话,早已无波无澜的心里还是泛起了涟漪。
她将云生拉到身旁,看着他额头新生的皮,已经不太明显了,应该是用了自己给他的药。
若换作旁人,或许会留着伤让人看,比如她就会这样做,可云生偏偏不会,她忍不住柔了声音。
“痛不痛?”
云生用力摇头,有些尴尬的躲闪,似是羞于被姑姑发现这样的蠢事。
“哎呀,不疼,姑姑,你听他们乱说呢,他们也一样,熬得眼睛通红,大家都一样的担心你。”
赵长宁心里知道,这不一样。
她没有说出口,只是让小顺拿银票,每个人一百两,总之她想告诉他们,跟着她,不会亏。
翌日一早,云层压低,天色阴沉,若不是灯漏没坏,还以为是傍晚时分。
迎着朦胧细雨,赵长宁先去了皇后宫里。
“长宁,你没事就太好了。”皇后才打发完各宫妃嫔,拉着赵长宁坐下,“我真是担心坏了,这些日子没受苦吧,看着瘦了好些呢。”
赵长宁跪下磕头,“娘娘,您的恩德,长宁没齿难忘。”
她知道皇后为她说过话,这很难得。
皇后连忙扶她起来,叹了口气,“咱们之间就别说这些话了,你也帮过我那么多呢。”
赵长宁辞别皇后,便赶往了勤政殿。
这会儿,应该已经散朝了,通常皇帝这时候会在勤政殿里批阅奏折,接见臣子,处理朝政。
今儿竟然看到了云南都指挥使司的都指挥使大人,还有另外几个武将,倒是稀奇。
赵长宁垂首侍立,等他们出去后才进殿。
没想到进去便看到乱糟糟的场面,奏折有不少都在地上,还有碎掉的茶盏,看来这越窑青瓷剩不了多少了。
不知又是何事让皇帝如此生怒?肯定是大事了,赵长宁心想。
殿内燃着亮灼灼的烛火,在阴雨绵绵的天气,比外头还亮了几分。
皇帝正在灯下奋笔疾书呢,压根没看到人进来,一摸手边的茶盏,发现居然只剩个碗托,顿时怒了,拿起碗托就砸在地上,碎瓷当啷响。
“混账东西,茶呢,人都死了?”
他这才看到赵长宁正蹲在地上捡东西,愣了一下,冷哼道:“你躲懒儿也算是躲够了吧?还不快来做事。”
赵长宁听到他含怒的声音,笑着起身为皇帝重新端了一盏茶,为了适口,特意用温水兑了。
“皇上,那暗室里无趣得很,我哪是躲懒,要是躲个懒儿能为国库里奉上二百万两银子,那长宁情愿在里头躲一世的懒儿,叫咱们大庸国富民丰,从此人人过好日子。”
皇帝哼笑一声,端起茶盏,先是自己探了探,发觉是温茶后,心里不知为何,霎时便舒坦了些。
这两天,时不时就喝不是烫了就是冷了的茶,那些奴才,一个个都是蠢货。
他语调稍稍平缓,“你倒是心怀天下,愿意牺牲自我奉献他人。”
赵长宁一边收拾,一边问道:“皇上,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皇帝叹了口气,靠在了椅背上,整个人露出浓浓的疲惫,清隽的眉眼间满是忧思。
“何止是烦心事?简直是心腹大患之事,本就多事之秋,还弄这一出,真是,真是,可恨……”
他猛地捶了下扶手,咬牙切齿的。
赵长宁倒是依旧没有什么波澜,安静地收拾,还有空拿抹布擦地上的水渍。
她抽空回头道:“皇上,事儿都会过去的。”
“哼,你说的轻松。”皇帝没好气的阖眸。
赵长宁起身将抹布拿了出去,让宫女洗好晾干,才回转身和皇帝道:“这不是我说的,是先帝说的。”
她见皇帝睁眼,认真道:“先帝说,做皇帝就是容易这样,每天睁眼就是一堆天下大事儿,不是这里天灾,就是那里人祸,心情能好才怪,少不得要发发脾气,但事儿还是要做的,就只能自己忍忍了,毕竟能者多劳,皇帝是大庸的天,那就更要多劳多思了。”
皇帝听的很认真,但他有些疑惑,“父皇,会说这么多话吗?”
赵长宁刻意睁着一双水汪汪的杏眼,用力点头,“皇上,先帝虽严厉,但也是人啊,人怎么会不说话呢,先帝还说过很多很多话呢。”
皇帝听着,有些羡慕,又觉得她这样少见的做作,实在有些欲盖弥彰。
“父皇与我说的话,不多。”
他不是正统,又是成年皇子,长大了父皇就老了,每每进宫见父皇也要听诏的。
赵长宁歉疚道:“皇上,我一时间忘记了。”
皇帝摆摆手,倦怠道:“行了,知道你是在宽慰朕,便是你添油加醋,朕也不会怪你的。”
赵长宁笑了起来,屈膝一礼,“皇上圣明。”
皇帝摇了摇头,将一封加急的折子丢到她手中。
“还记得朕登基的时候,来朝贺的人吗?那时候有几个土司说辖下出了事儿,便只送来贺礼,人没过来,知道他们在谋划什么吗?造反。”
赵长宁一惊,连忙打开折子看了起来。
果真是造反了,叛军甚至都快要打到昆明了,甚至叛贼首领还大喇喇地说什么,“永安帝已经没了,他这国公还有谁能封?”
话语间,似是只认永安帝,不认承安帝了,难怪皇帝如此生气,这简直就是在打他的脸面。
她思索间,便道:“皇上,自古云南便难以统治,多少新旧交替时,那个地方都有反叛,这不是什么稀奇事儿,便是先帝在时,云南就发生过许多起动乱呢,您别放在心上。”
皇帝叹了口气,方才那些人也是这么说的,只是依旧不能抚平他心里的狂躁和愤怒,或许真是赵长宁说的,做皇帝便是如此。
他苦笑道:“是,朕明白。”
他看着面前的御案一点一点的理顺,整个人似是也理顺了,长长的松了口气。
“贼子无端叛逆,朕已经去了圣旨,召集其他土司,联合云南都指挥使司、陇川宣抚司还有云南巡抚等人,云南都司卫所所辖颇广,只要截断蠢蠢欲动的四川和贵州土司的路,让他们无法互通,后续处理得当,加上你躲懒儿弄来的银子,想来这事儿,应该能早点结束。”
赵长宁笑道:“皇上,您这都有了法子,何以如此担忧?长宁回想先帝面对云南叛乱,大约也是这般处理了。”
皇帝被她这句话彻底抚慰住了,整个人立时松快了起来,笑道:“与你说了这些,确实是理顺了思路,就是这拆东墙补西墙的,也不知何时能结束。”
这么一想,就忍不住叹气,好不容易弄来的银子,转瞬就要掏出去,想想就觉得不痛快。
好在能解决,并且一定能解决,他清俊的面容上,明显能看到笑意。
赵长宁知道他是在掩饰紧张和害怕,怕不如先帝,怕底下的人不服他,怕更多的人造反。
做皇帝也确实挺累的。
其实有这些情绪也挺好,说明皇帝也在努力学习如何做一个皇帝,从前先帝老而成精,她哪里能感受到这些东西。
“皇上,银子嘛,挤挤总会有的,往些年,都是内阁那些老大人弄出来的,现在也一样能弄出来,大不了,咱们开源的速度加快一些。”
皇帝瞥了她一眼,笑道:“你这嘴巴一开一合的,听着容易极了,要真这么容易,朕还愁什么?”
赵长宁便没再说话,只抿唇笑。
重新归来,回到熟悉的地方,整理奏折的赵长宁,惊讶发现,参她的人变多了?
从前就零星几个,都是些年纪大的老古板,见不得女人出头,但没有几个人响应,最多就是像周海那样的,以国库空虚为理由,毕竟她没有真的阻碍到谁。
现在是时不时蹦跶出一个,说一介女流,如此干政,定是祸端。
这都不算什么,但也实在膈应人。
好在皇帝没有理会,只拧眉在奏折上批示了些字。
赵长宁不好当面打开看,怕尴尬,便只能私下偷偷看。
一打开,朱红的狂傲字迹,上书——
“干卿何事?”
“朕之皇位,干脆让与卿如何?”
“听闻卿家中女儿众多,管理自家便可,朝堂上的女儿,卿不必多言。”
赵长宁登时就乐的不行。
当然,她心里也很感念皇帝的信任,虽然一开始这里头充满算计和防备,更多的是各方势力作用下的结果,但现在慢慢磨合,显然有了成效。
不过,这些人实在可恶——
作者有话说:长宁:你们给我等着[药丸][药丸][药丸][药丸]
第62章
皇帝见她嘴角含笑,心里自然知道她是看到了。
“怎么?朕批的折子,这么好笑?”
赵长宁赶紧跪下,“长宁该死,皇上,长宁是心中感动,皇上如此维护我,我愿肝脑涂地,以报君恩。”
皇帝让她起来,温声道:“你,就不怕吗?”
赵长宁一愣,“皇上,我为什么要怕?”
“怕自己做得不好,怕这女书令不长久,”皇帝一顿,疲倦道:“怕引得人人憎恨,怕天下人骂。”
赵长宁听出他话里有话,但佯装听不懂,只摇头道:“这是皇上格外施恩,破了祖宗先例,还挨了老大人的骂,才让我好不容易得的女书令,我绝不愿让,也绝不会让,也不能怕,更不会让您失望,我会好好的往上走,让那些人闭嘴……”
她咬着唇,犹豫道:“至于挨骂,我做这掌印前,也总是挨那些宫女太监明里暗里地骂,现在都还骂呢,都习惯了。”
皇帝看她露出的些微隐忍,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倒是挺洒脱。”
赵长宁认真道:“我这不是洒脱,是深知机会不易,不敢浪费,皇上,若是怕这些怕那些,那咱们还能做什么呢?秦皇汉武至今都被读书人骂,可见再伟大英明的君主,也会有人讨厌,您看那些叛贼,难道史书就不会记载吗?但他们还是义无反顾的干了,他们怎么就不考虑怕不怕呢?”
皇帝的眸光顿时就变了,“这话,是你自己说的,还是父皇教的?”
赵长宁昂首,“是我自己琢磨的,我在内书堂时,总有老师摇头晃脑地讲史,多是批评,我心里很不服气。”
皇帝笑着摇头,“你现在就是挺不服气的样子,长宁,我以前还真没看出来。”
赵长宁见皇帝恢复如常,抿唇笑了起来。
她今日多话,也不是乱来的,皇帝若不冲锋在前,生了惧意,她哪有机会跟着往上爬呢?
初夏就这么来了,太阳已经有了炽热之感,夜里甚至有稀疏的虫鸣声。
皇城中依旧平静无波。
除了部分人知道云南在打仗,压根不知道这些事儿的普通百姓,还在悠哉舒缓的过着小日子。
赵长宁正式给皇帝上了折子,言及她想进入市舶司,看看能不能找到开源的法子,不过,这事儿皇上还在考虑。
或许是觉得她不合适,也可能是这件事的阻碍太大,更有可能是,皇帝已经没有空余的心思。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镇压云南的叛贼,这是他登基以来,遇到的第一次对皇位的正式挑战。
可惜,赵长宁只是六品,没有列位朝堂的资格,她虽然能站在皇帝身后,但她却不能和这些官员一样积极讨论。
偶尔,她甚至能感受到,零星几个投过来的厌恶目光,这与从前将她视作空气,随意忽视的感觉,截然不同。
赵长宁对此感到欣喜,这是不是说明,她已经有了些许威胁?
虽说这次没升官,但她也不着急,这么些年,她的耐心已经锻炼的很好。
当第一场胜仗的消息传来,捷报的传达一层层蔓延至宫墙内,已经是蝉鸣声声。
云南纠缠了许久的战争,终于得来了第一缕佳音。
勤政殿内的冰盆融化,散着阵阵凉意,博山炉里的紫烟袅袅,人行过后,烟气翻滚,散了个干净。
赵长宁打开冰鉴,将里头的藜檬果水端出来,笑吟吟的,“恭喜皇上,贺喜皇上,不枉费您这些日子夙夜匪懈,宵衣旰食,总算是有了好消息。”
她站在一旁,为皇帝磨墨。
皇帝一口气将藜檬果水喝完,重重的松了口气,靠在椅背上,将折子看了又看,满意的不得了。
“长宁,他们将叛贼围拢了,贵州和四川的土司见情况不好,便也加入抵抗叛军的队伍……”
彻底镇压,指日可待。
赵长宁也十分高兴,国家稳定,总好过动荡不安。
“皇上,您这些日子着实辛劳,皇后娘娘昨儿还跟我说,您瘦了好多呢,今儿难得,不如去皇后宫中坐一坐?也稍稍歇歇,剩下的事儿,也不急在一时了。”
如今皇后临盆在即,赵长宁知道她心里期盼着,但皇帝为政事操劳,不好开口,今儿算是有了借口。
皇帝笑着点头,“也好,皇后要临盆了,我这些日子,确实疏忽她了。”
他看向赵长宁,见她眼底青灰,满眼的血丝,欣慰道:“你也辛苦了,这些日子,日日夜夜陪我熬在这,今儿自己去歇息吧。”
赵长宁欣喜不已,“谢皇上。”
她是打算近些日子出宫一趟,许久没回自己的小屋,还有些想念呢,尤其是许婆婆那总是晒好的棉被,香香软软,躺上去就让人犯困。
云生一大早就跟着了,今儿他不用去内书堂,就等着姑姑带他出宫。
两人顶着大太阳出宫后,刚准备租马车呢,就听到有人喊。
“云生,云生?”太平一脸惊喜,坐在马车上,朝两人用力挥手。
云生和太平也见过许多次了,两人关系不错,便赶紧跑过去。
“太平?你怎么在这呢?”他很是惊讶地看着高大宽敞的马车,不假思索道:“明大人买得起马车了?”
太平撇嘴,一脸的苦相,“别提了,我主子还是那慢吞吞的牛车呢,这马车,是你姑姑托我主子买的,现在我天天铲不完的牛粪马粪,叉不完的草料,哎哟……”
云生回头看向姑姑,很是高兴,“姑姑,真的是吗?”
赵长宁点点头,抬头打量起自己的马车,青棚顶,不张扬,木料应是榆木,青帷素饰,车厢的确宽大,看着清爽干净。
“走吧,这么热的天,就在这晒着呢?”
太平赶紧请人上了马车,把云生拉住,非要他陪自己坐在车外,马车一动,就开始诉苦。
“你可是不知道啊,我最近过的什么鬼日子。”
云生好奇,“怎么了?你每天不就看着些云秋姑娘,然后等主子回家吗?”
太平叫苦连天,“要是这么轻松就好了,我主子现在天天去内书堂,一天都不休息,本来该休息,他也跟别人换了,说是想进宫探听情况,说不定还能遇到你姑姑,哎,他现在一个教书匠,能探听什么啊?”
云生也不理解,“那你主子休息,跟你有什么关系?事儿不还得你做?”
太平叹气,“主子休息是不关我事儿,可我的事儿就太多了啊,还一天都没得闲,我每天得先把姑娘送去许婆婆那,然后我就得打扫牛圈,铲牛粪,现在好了,我还得给你姑姑喂马,铲马粪,这些也就算了,后来我主子也不知道抽什么疯,又非要我大热天的来城门口等,说是你们这些天肯定要出宫,哎哟,我主子现在都快赶上半仙了,我愣是在这等了半个月呢,才等到你们……”
“啊?等了这么久啊?不过宫里最近事儿确实挺多的,南边都打仗了呢。”
“是吗?那我主子也没说错呢。”
“可明大人想探听什么啊?等着问我姑姑不就行了?”
“我哪知道抽什么疯呢?你看看你看看,我脸和手全黑了,你看我脖子,是不是很明显?”
“还真是呢。”云生特意拿自己的手腕去比,出口的话格外扎心,“太平,你黑得都像炭了,看我,多白呀。”
太平:“……”
“你给我闭嘴吧。”
云生又道:“太平,你真笨,你把马车停在阴凉地儿不就行了?”
太平气的要打他,“你当皇城根你家的,谁都能停呢?停马车的地儿就那么些,不然就会被赶走的,全是大太阳晒着……就你聪明,就你聪明……”
赵长宁在车内听两人打闹说笑,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她抬眼打量起来,车厢比租的马车宽了足足三分之一,两边的长凳距离足够,屁股能彻底坐住,车厢壁上的空档,还安了几个小柜子,打开一看,一里面是几本书。
还挺好的。
很快就到了水儿巷,许婆婆正陪着云秋绣东西呢,见到马车回来,顿时笑了。
“哎哟,我还在念叨姑娘什么时候回来呢,今儿就回来了,好好好。”
她是个细心的,一叠声的问,“吃了吗?饿不饿?怎么瘦了呢?哎哟,这衣裳都宽了,可怜见的……”
赵长宁一点都不饿,许是紧绷了些日子,难得放松,刚刚又在马车里晃悠半天,她胃里又有些不舒服。
“婆婆,你就不用管我了,你们弄你们的,我进屋了。”
许婆婆又赶紧进去收拾,“才晒过的被子,我给你拿个薄毯,穿堂风凉,不能贪凉就不盖……”
赵长宁几乎是一进屋子就扑倒在床上,快要睡着了,才迷迷糊糊的脱下外衣,彻底陷入梦乡。
许婆婆看的心疼,出来就拉着云生问,“最近姑娘怎么了?是不是很辛苦?”
云生点头,“姑姑最近很累,几乎没怎么睡过,婆婆,就让她好好睡一觉吧。”
一直等太阳升至头顶,许婆婆越发担心。
“去叫起来吧,这么睡下去可怎么好?总得吃饭啊,她胃也不好,我今儿特意用瓦罐煨了山药粥,最是养胃了,还有南瓜馒头跟炒鸡,她吃着正好。”
云生便犹豫着去敲窗。
赵长宁其实已经醒了,被饭菜香气勾醒的,听到敲窗声,笑着应了一声。
起身后磨磨唧唧地洗漱,她在宫里做什么都要快,要好,来了这儿,就不用考虑那么多,很是轻松。
她出了房间,许婆婆和云生还有太平就准备着摆碗筷吃饭。
李云秋跟在一边,正很是期待地等着呢,忽然听到什么声音似的,站起来就往外跑。
赵长宁赶紧叫她,“云秋,不要乱跑。”
她急忙跟了出去,见李云秋美丽清灵的脸上第一次露出甜笑,正盯着巷子口看。
“怎么了?”
就见巷子口一辆牛车晃晃悠悠的往里走,不正是明轩吗?
太平也跑了出来,看到主子,眼睛都亮了,“大人今儿回来得好早。”
明轩满头大汗,浑身狼狈,牛车颠簸,连头发也有些散乱,显然赶路有些着急。
他看到赵长宁后,很是松了口气。
“中午没看到太平,便猜到是你回来了,平安就好,我一直探听不到你的消息,只知道你被关起来了,对不住,我帮不上你……”
李云秋等哥哥一下来,就去拉着袖子,很是亲昵。
明轩也笑着摸妹妹的头,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化开的糖,“喏,这是今天的糖,明儿可就不能吃了。”
赵长宁摇摇头,温声道:“我一直都挺好的,多谢你记挂,快进来吧,正好吃饭呢。”
等明轩洗漱好后,大家才开始动筷子。
明轩帮她舀粥,忍不住问道:“这次釜底抽薪很险吧?你还被关了些日子,就这么完了?”
赵长宁偏头看他,探花郎下了凡尘,就接地气许多,只是谋算一点不少,大概又想弄出当年斗胡狗儿的气势呢。
“明大人,胡党之乱,阴云至今都未消散,损耗之大,怕是连你也算不清吧?大庸经不起这么弄的,你是探花郎,自然明白我的话,对吗?”
明轩了然点头,叹道:“话是这么说,只是那些贪蠹抓不住,我就觉得不甘心。”
赵长宁只笑笑,没说话。
她做这些事,可不是为了抓贪蠹,也不是为国为民,她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她做这一切,都只为权。
不过,这些话自己心里明白就行,说出来就不好听了。
一顿饭吃完,大家开始寻着阴凉地儿坐着乘凉。
只有太平苦命地爬起来,拿起叉子叉草料,这会儿正热呢,牛跟马都刚歇了气,正饿得慌,顺便还拉了一大坨。
被苍蝇围绕的他,脸更苦了。
赵长宁看太平这模样,真的想笑,望着那日益破旧的牛车,之前至少还挺板正,现在路走多了,轮子磨损,板车也开裂了,瞧着很是简朴。
真的很难想象探花郎赶着牛车去上课,想想就觉得好笑。
但想到这些日子他的辛苦也是为自己,又觉得不该这么亏待他。
她指了指牛车,“明大人,这牛车就卖了吧?”
明轩立刻摇头,“不能卖,我还得用呢,牛车虽不如马车,但好歹我不用双腿跑。”
赵长宁看着太平期盼的眼神,笑道:“我也是为了节省,我这加了马车,许婆婆也不会喂养,太平帮着一起喂也挺辛苦的,这么算,我可得多付一份工钱呢?马车反正我用的少,全当你们帮我喂养溜达,我也省了这份工钱。”
太平连连点头,很是感激。
“大人,姑姑都这么说了,您就应了吧?这每日草料花销可不小呢,省下来给姑娘看病啊,以后我少了桩事儿,还能多陪姑娘玩儿,免得她无聊……”——
作者有话说:太平:请为我这个可怜的牛马考虑一下吧[求你了][求你了][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第63章
明轩的神色很是犹豫。
但他看太平满额的大汗,不由叹气,苦笑道:“又多欠了你一笔。”
赵长宁笑着摇头,“明大人客气。”
她吃了一个南瓜馒头,喝了两碗山药粥,半碗炒鸡,这会儿胃里暖洋洋的,人也热得流汗,拿着蒲扇一直扇风。
明轩看她脸颊酡红,一直流汗,关切道:“是不是胃里不舒服,还是身上难受?”
赵长宁摇头,“胃还挺舒服的,就是热。”从内到外地热。
明轩便接过她手里的蒲扇,用力扇起了风。
赵长宁躺在藤编软椅上,嗅着明轩身上传来的清淡皂角气息,小风阵阵,只觉头脑昏沉,昏昏然的又想睡觉。
午后的阳光毒辣,晒得茂盛的紫藤花架都有些发蔫,总有几缕调皮的风,在花架里穿梭游荡,带来阵阵清凉。
明轩的手发酸,但看到赵长宁恬静的睡颜,少了许多清醒时的倔强跟清冷,多了些许柔弱温婉,午后的静谧柔和,让他怎么都不想放下扇子。
赵长宁迷迷糊糊地醒了,就看到明轩一边捏着手腕一边扇风,“我睡了多久?”
“半个时辰吧。”明轩耳后微红,扭过头,“你要进屋休息么?”
赵长宁朝他伸手,哑声道:“辛苦你了。”
她还没这么被人伺候过呢。
明轩愣了愣,她面容上带着才睡醒的娇憨,与往日苍白的脸不同,今日格外红润,双眸笑吟吟。
他看着她修长白皙的手,疑惑道:“嗯?怎么?”
赵长宁指了指,“扇子,明大人。”
“哦哦,不好意思。”明轩慌乱的将扇子递了过去。
赵长宁看了会书,又睡了一觉,直到太阳偏西才醒。
许婆婆笑着看她面色,“吃好了再睡,这气色就不一样,那些东西是明轩买了放在家里,说养胃,还真有用呢,又专程买了个很贵的大铁锅,说只要你回来就用铁锅给你做吃食……”
赵长宁闻言有些怔愣,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在院子里劈柴的明轩。
相比第一次见,明轩看起来精壮了很多,扬起的手臂能看出凸起的线条,从前带着些许书生气,现在满身都是烟火气。
她刚想说话,叫他过来喝茶,院子外就响起一阵阵欢笑声。
太平和云生带着云秋去街上玩儿了,也不怕热,这会儿才满头大汗地回来,身上还挂了不少东西。
明轩看着这些吃食和玩意,还有不少糖,顿时拉了脸,朝太平和云秋道:“你们哪儿来的钱?”
云秋噘着嘴往太平身后躲。
太平满脸害怕,生怕挨揍。
云生将太平和云秋护在身后,“明大人,是我的钱,我买给他们的,我们是朋友。”
明轩满脸无奈,“云生,多谢你,只是这糖不能买,云秋的牙齿都被虫蛀了。”
云生挠头,“啊?怎么会这样?”
赵长宁笑道:“把糖收起来,交给许婆婆,云秋每天只能吃一颗,至于其他的玩意儿,明大人也别在意,他们仨差不多大,算作朋友的。”
明轩对云生并无任何不喜,便只能点头,丢下斧子,朝赵长宁走去,“这些日子,真是多谢你了。”
赵长宁给他递了杯凉茶,“明大人客气。”
明轩犹豫着,吞吞吐吐道:“我还是想问一句,这事儿,是皇上也不愿意查吗?”
“是的,皇上并不愿深查。”赵长宁知道他正直,也愿意解惑,“他考虑的,肯定比咱们要多,稳定最重要,毕竟这大庸是他的天下。”
明轩忍不住叹气,“从前皇上还是十四皇子的时候,他对贪蠹的态度,和我一样。”
赵长宁听的想发笑,明轩做官这么些年,还是过于理想了,现实总是残忍的。
“明大人,一尘不染、心想就能成的事情是没有的,我们都在灰尘里挣扎,也只能尽量做得好一点,这次的事儿,已经算是个好开头。”
明轩闻言,忍不住扭头看她,眸光极亮。
他心头霎时明朗了许多,又觉得自己确实过于着急,怎么耐性连个女子都不如?微微一笑,端着茶和她站在一起,看夕阳落下。
一场倾盆大雨落下,碧空如洗,桂树下满地黄花,暗香扑鼻。
坤宁宫在狂风暴雨中,降生了一个小皇子。
赵长宁抱着大公主,听到产婆欢喜的声音,连忙高兴的恭贺起来。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小皇子诞生了,这对大庸而言,何尝不是天降甘霖。”
皇帝也十分欣喜,在殿内来回踱步,等听到产婆说母子均安的时候,也松了口气。
“好好好,全都有赏,皇后身边伺候的,一人多给三月月钱,宫中小火者以上的,多发两月月钱……”
他又高兴又感慨,“这场雨,来得好啊。”
赵长宁将大公主放下,接了话茬,“是啊,云南那边一样是大雨,叛贼都无处可躲,眼看着平叛在即,皇上,这是双喜临门啊。”
皇帝被她说得更是高兴,将腰间的玉珏直接扯下,“还是你会说话,赏你了。”
赵长宁跪下叩首,“长宁多谢皇上赏。”
小皇子的诞生,为宫中带来不少欢笑,别说皇帝最近走路带风,就连赵长宁都觉得事儿格外顺利些。
因为皇帝就这么一高兴,直接同意了她的请求。
皇帝还是有些不放心,“你想要管理市舶司,这不难,但你知不知道该怎么管?”
赵长宁想插手进市舶司,当然是想过了的。
“皇上,市舶司每年的交易往来都是有数目的,每年出海的东西,也很固定,偶尔起伏,如今倭患暂消,百姓安居,工部的战船,停着就是浪费,何不趁着此时,多多出海,不仅能打探到外头的情况,更能带回银子啊。”
皇帝没有她这么乐观,也没想到她志向远大。
“那你想怎么做?你都说了,每年出海的东西都很固定,咱们大庸最多出海的,就是瓷器茶叶丝绸白纸等,茶叶咱们现在插不上手,丝绸的产量,近几年是别想提高,总不能现成的去种桑?至于瓷器和白纸,倒是勉强能增加些。”
赵长宁听的连连点头,“皇上,瓷器便是咱们开源的法子啊。”
皇帝抬眸,“你已经有想法了?”
赵长宁连忙从怀里掏出册子,“皇上请看。”
皇帝接过已经滚边的册子,应是常常看和改,纸的边缘已经起了毛,而里面的内容,也是写写画画,有些杂乱。
他看了半晌,“你是想,直接以市舶司的名义,和那些制瓷的人合作?那收益被分了这么多,国库每年能得多少?风险倒是大大增加。”
赵长宁笑道:“皇上,风险一直在的,咱们总不能一次性提高那么多的御贡,到时候民怨载道,得不偿失,少不得要挨百姓的骂,不过,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朝廷开道,我不信那些商人难道还犹豫?这次开源若是成了,那将来就不仅仅只有瓷器了,利益最能聚集人心。”
皇帝点头,态度逐渐可有可无,“你想要多少银子去做?”
赵长宁一愣,“这个,我还没想呢。”
她没想这么远。
皇帝也不意外,“那等你拿出个章程,我也好跟户部的堂官还有内阁的老狐狸们掰扯,今年不容易,好歹也已经过半了呢。”
赵长宁听出皇帝并不看好,但也没有驳斥她的想法,可能是想观望?看看值不值得投入,那她更要精益求精的去做好这件事。
她想了想,便退下了,“是,皇上。”
皇后还没出月子,后宫一众事宜,都交到了赵长宁的手里,是以她每日都需要去汇报。
赵长宁说得最多的,就是皇帝去了哪座宫殿休息,最近永和宫解除禁足,倒是去过几回。
皇后也没有太在意,抱着小皇子,满脸慈母笑,“长宁,你看小皇子,是像我还是像皇上?”
赵长宁看着尚且皱巴的孩子,实在看不出来像谁,但她知道怎么说。
“看这眉眼,像皇上,但是这小嘴巴红润润的,像娘娘。”
皇后眉开眼笑,神神秘秘的道:“皇上也是这么说的,昨儿可算是把名字定下来了,叫承璋。”
赵长宁眼睛一亮,“不知是哪个璋?”
皇后朝春云使了个眼色,拿出皇帝亲笔题写的宣纸,笑吟吟道:“璋为礼器美玉之意,皇上说,希望这孩子将来德才兼备。”
赵长宁跪下为皇后庆贺,又讨了小皇子抱在怀里,“娘娘,小皇子可是小福星呢,不仅天降甘霖,还为云南战事做了贡献……”
她顺便将自己想进市舶司的事儿说了,也说了自己的难处。
皇后对赵长宁已然十分信任,觉得这事儿很不错,“你说的对,船空着也是空着,何不拿来赚银子?皇上每日愁苦,我看着都心疼。”
她笑道:“你肯定知道,我娘家从前也有经商,是后来才从了文,我如今成了皇后,父亲母亲他们为了我,早早将从前的生意都转给了族里,你要是愿意,我倒可以为你引荐一个人。”
赵长宁眼睛一亮,玩笑道:“皇后娘娘,若此人不好,我也会毫不留情的驳您面子。”
“你就放心吧,是看你的面子,一般人我都不说。”皇后嗔怪道:“是我一个堂妹,精通术数,统筹调度更是精妙,以前家中账册都是她管,族中无人不服,有她在,你至少可以多放两成的心。”
要不是赵长宁是女子,她才不会开这个口呢。
赵长宁朝皇后娘娘鞠躬,调侃道:“那长宁就在此多谢娘娘举荐人才了。”
她从皇后那出来后,忽然想起宋环的话,诗社里的女子,也有精通术数的人。
思及此事,她便赶紧去了内书堂。
岂料今儿竟然是宋大人在授课。
宋大人得知后,忍不住笑着捋胡子,满脸得意,“这事儿我便能替你定下,环儿恰巧便是精通术数的,你若想要助力,环儿定是之一。”
赵长宁想起宋环那不可一世的嘴毒模样,此时才有了具体的恍然,果然有才的脾气都傲。
第二日一早,寅时宫门开启,天色还未亮呢,宋环竟然找到了赵长宁的住所。
她十分激动,拉着困倦的赵长宁喋喋不休,“姑姑,父亲说您想进市舶司,以制瓷来弥补国库亏空?您怎么想的?有没有头绪?需要算什么?我可以啊,我真的可以……”
赵长宁没想到宋大人说的如此直白,一时间被宋环连环问弄得头脑发昏。
“额,是的,你也知道,这国库不丰,若想制瓷出海,得计算出前期的一笔银两投入,还有各种需求和困难,皇上想要具体一点的数字,所以……”
宋环满脸振奋,“所以,姑姑,有我们的用武之地了,对吗?”
赵长宁打了个哈欠,“应该是吧。”
宋环眼冒精光,高兴的合不拢嘴,“太好了,姑姑,我们诗社还有个姑娘,术数十分了得……”
她骄矜地晃了晃脑袋,“虽不及我,但也足够了,有她一起,我们肯定能为姑姑算出来。”
赵长宁一下子清醒了,这件事,是她的头等大事,是该早些落实。
“好好好,宋环,明日你带着那姑娘来见我,我们好好讨论。”
第二天,宋环便带人来了。
“姑姑,这是周淼。”宋环指指赵长宁,笑着挑眉,“这就是御前女书令,你一直想见的姑姑。”
周淼的性子活泼,表情比宋环还要夸张,她应该和赵长宁差不多大,竟也没嫁人。
“姑姑好,我叫周淼,五行缺水,是宋环姐姐诗社里的一员,一直想见见您,但总是无缘。”
赵长宁有些迟疑,“你这个周,莫非是皇后娘娘的那个周?”
周淼调皮地眨眼,“是呀,姑姑,收到堂姐给我的信,我还在想怎么那么巧呢,看来大家都十分认可我的能力呀。”
赵长宁也觉得很巧,不过有些事儿的确不是她能干的来,还是需要宋环这样的人才。
但她还有个疑问,“宋环不用出嫁我能明白,怎么你也?”
周淼嘿嘿一笑,“我能力突出,父母亲疼爱,家中一开始是想为我招婿,我那时候本来都想嫁人算了,结果入了宋环姐姐的诗社,才发现另一片天地,索性就不出嫁了,发愿要在家侍奉父母,哥哥嫂嫂也支持,族中也同意了,大概是舍不得我这个人才。”
宋环在一旁满脸嫌弃,“你不要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了,咱们诗社不出嫁的女子,占了快一半儿。”
赵长宁这才恍然,果然是人以类聚,看来诗社里的女子们,都不简单。
周淼和宋环斗了几句嘴后,就开始求赵长宁,“姑姑,我能来内书堂教书吗,我求堂姐,她怕惹人闲话,不肯开口。”
她急忙表明态度,“我不用俸禄,我免费教,只要姑姑给我单独开设一堂术数课就行。”
宋环也十分期待,“姑姑,这术数变换万千,十分有趣,课若是开了,将来您的帮手只会更多。”
赵长宁沉默,她术数不好,内书堂也不是不教这个,而是听的人很少,久而久之,就裁撤了。
“这个事儿,我得跟皇后娘娘商量才行。”
周淼满眼期待,“姑姑,一定要好好商量啊。”
宋环拍拍她脑袋,“好了,咱们干正事吧。”
赵长宁便将自己的册子拿出来,虽杂乱,但能看懂,况且这事儿也不算复杂,复杂的都是将来要落实的东西。
比如大概要花费多少人力物力,景德镇的瓷器到南京的码头花费少,还是去浙江福建花费少等等,总之就是给皇上看的大致成本。
二女倒也不废话,将册子拿了回去。
十分郑重道:“姑姑,我们回去得了解下瓷器制作,还有市舶司里的事儿,到时候再来跟您商量。”
赵长宁居然没有花费多少口舌,只觉十分满意,果然是官家小姐,见多识广,的确便利。
一直过了中秋,二女都没露面。
赵长宁此时也没有时间去纠缠了,除去中秋宴席操办事宜,还有皇帝生母孝康皇太后的冥诞,更有云南大捷的消息传来。
历时数个月的战乱,叛贼终于缉拿。
听闻,其中有个女土司功劳最大,若不是她杀进敌军老巢,恐怕还不能这么快结束战斗。
皇帝为自己登基后的首战胜利而高兴,便让内阁拟旨,要请这位土司来玉京受封。
他最近春风得意,看赵长宁总是苦闷干活,“还在想你那个事儿?”
赵长宁摇摇头,“皇上,我在想那个女土司是什么样子。”
皇帝眸光含笑,语调温柔,“莫要发愁,等她进京,你这事便成了一半儿。”
他见赵长宁的眼睛瞬间亮了,顿时哈哈大笑起来,“长宁,朕鲜少见到你这般模样。”
赵长宁很是无奈,最近皇帝心情好,但这样子,是不是好的有点过头了?已经有些失去往日的清冷和深沉。
“皇上,您是打算封那位土司的时候,顺便说我的事儿?内阁的老大人,还有朝堂众人怕是又要吵翻天。”
皇帝听出她话里的寂寥,放下朱笔,“你是怕自己不如土司?”
赵长宁沉默,缓缓点头。
她一个女书令,众人眼里靠着不知什么东西上位的女人,和威风凛凛治国安邦的土司比,实在渺小。
皇帝想起前些日子安慰自己的赵长宁,一时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仿佛看到前些时日的自己。
他温声道:“朝堂文武官那么多,可曾见文官们怕过?在我眼里,你和他们一样,明白吗?”——
作者有话说:长宁:感恩大姐大送来助攻[比心][比心][比心]
第64章 第64章
此刻皇帝的安慰当真如甘霖,让赵长宁心中感激。
不管这是利用,还是有意为之,或是被动无奈,赵长宁都深感其恩,不是所有皇帝都会做到这一步,也不是所有皇帝都会让一个女人立足朝堂,先帝传位于他,应是真的有过考量。
她郑重叩首,语调铿锵,“长宁,万死不辞。”
皇帝亲自扶她起身,二人目光相撞,都笑的很坚定。
中秋一过,秋雨便一场接着一场,路边的野花都开始枯败,萧瑟一片。
散朝后,皇后叫了赵长宁到坤宁宫。
“听闻那个女土司,身高八尺,体貌不凡,力大无穷,是不是真的?”
赵长宁回忆道:“以前随先帝见过一些土司,都是正常人,除了着装,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但女土司我还是第一次见,听闻她是嫁给了土司后,丈夫去世,扶持年幼的儿子,才代持土司之职,后来治下百姓皆服,便称呼她为土司大人。”
皇后听着很是钦佩,又道:“我那堂妹,你也见过了,能不能找时间安排她见一见女土司?”
她有些无奈,“我实在被这丫头缠得受不了,信一封接一封的往宫里送,她以前和我一样,在小地方长大,来了玉京后,活泼得过头,现在都把你看做榜样,连我也不放在眼里。”
赵长宁想起周淼,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有何难,娘娘不是想让选出来的女官们都出来历练历练吗?我觉得这次就是机会,届时让她混在里面就行了。”
这宫廷礼仪和秩序,都需要维护,如今一共才选出了六位女官,都已经很好的融入其中,该用就得用。
因着女土司的到来可能会直接能影响到自己的事儿,赵长宁格外认真,想着一定要展现女土司的厉害,叫那些男人们都看看,能打仗的女人,是何风姿。
一直到九月底,女土司一行才终于赶到了玉京。
赵长宁作为御前女书令,代皇上前来迎接,仪仗以郡王之礼相迎,可见重视。
这事儿朝堂上其实也吵过一架,最后还是皇帝一锤定音,既然是女土司,那就该女书令来迎接,给足了赵长宁面子。
秋风阵阵,隐约有凉凉的雨丝扑在脸上。
她伸着脖子看了半天,桥上才终于有了人影,只瞧见一个瘦巴巴且干瘪的女子,身着墨蓝色的衣裙,乌溜溜的长发编至发顶,骑在领头的马上。
周淼登时就失望了,“女土司看着跟咱们差不多,跟传闻一点都不一样。”
赵长宁却一点不失望,反而觉得更加震撼,但这话自然不会拿去争执,只道:“你们这些日子去哪儿了?宋环呢?我册子呢?”
周淼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仪仗,随口道:“环姐姐还在江西呢,我也才从南京回来。”
“什么?”赵长宁有些惊讶,“她怎么跑去江西了?”
周淼一脸理所当然,“若想了解一件事,当然要实地考察了,我堂叔伯们都是这样,自己跑过一趟,才算了然,姑姑,这次咱们要想做好,那就必得亲身上阵,否则啊,只靠一张嘴,这生意准黄。”
赵长宁闻言沉默不语,很受启发。
她最近是吃了一惊又一惊,恍然发觉,这世上好像并不止她想往上爬,许许多多的女子也心有抱负,只是苦于无门,甚至比她还要肯吃苦,还要机敏聪慧,要知道,宋环和周淼自幼千娇百宠呢。
“这次辛苦你们了。”赵长宁抿唇,“若此事成了,你们俩的功劳,我一定禀报皇上。”
周淼嘿嘿一笑,刚准备说话,土司已经下马了。
赵长宁赶忙迎了上去,露出温婉的笑,“御前女书令赵长宁,见过乌布土司。”
“你是什么?是官吗?”乌布土司的官话说的很不标准,她警惕的朝四周张望了一圈,发觉人们都是围着赵长宁而站的。
她认真道:“我听我去世的丈夫说,玉京的官儿,都是男人,哦,还有太监。”
赵长宁为表敬意,这才抬眸看向这位传奇的女土司,皮肤微黑,两颊消瘦,比自己还矮了半指,但目光坚毅,炯炯有神,不苟言笑,浑身上下气势浑厚,腰间的银饰弯刀格外夺目,果然是在战场上成长的女子。
“乌木土司,那是从前了,如今新帝仁政爱民,重视人才,朝堂变换一新,如同您一样,毕竟从前也没有女土司打赢战争,还受皇帝所诏,来玉京受封。”
乌木土司闻言不由露了一丝笑意,露出洁白的牙,“你很有趣,话也好听,你叫什么?”
赵长宁并不介怀,而是又说了一遍,“御前女书令,赵长宁,乌木土司可以叫我长宁。”
乌木土司点点头,许是女子之间的特殊感应,她察觉到赵长宁的善意,还有隐隐的钦佩,脸上终于露出一丝长途奔波的疲倦。
“为了尽早来见皇帝,这一路走的很难,能允许我先洗洗吗?”
赵长宁笑着做出请的手势,“乌木土司,一切都为您准备好了,您请跟我来。”
周淼这才寻到机会说话,“她瞧着不显山露水的,没想到,气势很足呢,难道这就是杀过人的威压吗?”
赵长宁也愿意为乌木土司解释,“听闻叛贼据山而守,乌木土司不顾危险,领着七十余死士,攀爬在悬崖峭壁之上,杀进贼窝,里应外合,奋勇杀敌,才一举将叛贼枭首,这叫真人不可貌相,乌木土司非是一般女子。”
之前只是纸上的一些词汇,然后自己在脑海里想象,如今真人就在面前,虽与想象中的英雄有些不同,但也越发地令她钦佩。
周淼用力点头,眸光明亮,欣喜道:“等环姐姐回来,我要好好跟她说说乌木土司的事儿,她肯定懊悔没见着人。”
等乌木土司收拾好,随行而来的族人也妥善安排在驿馆中后,赵长宁便带着她进宫面见皇帝。
皇帝特意选在了金碧辉煌的太和殿,以示重视。
赵长宁在进宫前,已经为乌木土司讲解了许多进宫见皇帝的礼仪,第一件事,便是下跪朝拜。
但乌木土司没有跪。
她个子不高,但站得笔直,腰背笔挺如松,只是双手在胸前交叉,尊敬地躬身,“乌木峨兹见过皇帝,彝族百姓和我一样,都在祈祷您健康长寿。”
赵长宁看向皇帝,轻轻点头,她有些怕皇帝会责怪。
皇帝也愣了一下,见赵长宁颔首后,心里便了然,只摆摆手。
“乌木土司请坐,一路奔波,很是辛劳……”
赵长宁见乌木土司一开始还很警惕,但皇帝年轻英俊,话语间只是询问一些风土人情,并无威压难缠,是以乌木土司明显的松了口气,坐下去的身子,稍稍弯了弯。
皇帝笑道:“乌木土司实乃女中豪杰,朕这许多年,也只见过你以为女土司。”
乌木土司低头,“土司之位,我只是代持,我的儿子,才是继任土司。”
皇帝自然知道,笑道:“长宁,命内阁拟诏,从今日起,乌木土司,不再是代持,她当得此名。”
“是,皇上。”赵长宁真心为乌木土司感到高兴,“乌木土司,长宁恭喜您了。”
乌木土司再次躬身,“多谢皇帝陛下。”
皇帝朝赵长宁点头。
赵长宁接收到后,便引导乌木土司,“乌木土司,我带您下去休息,晚间还有专为您接风庆功的宴席呢。”
乌木土司随着她出了太和殿,她仰头看着巍峨庞大的宫殿,目中的惊讶不似伪装。
“从前我丈夫总说玉京有多好多漂亮,我一直不信,今日得见,果真不同凡响。”
赵长宁笑道:“听闻南边的竹楼也十分精巧舒适,我也一直无缘得见呢。”
“我方才没跪,会让你为难吗?”乌木土司解释道:“在我们那,我们只跪父母和天地神灵,不跪任何人,旁人跪是旁人的事,但我不跪。”
赵长宁倒真感受到这位女土司的果敢坚毅,诚恳道:“乌木土司,新帝仁爱,待人赤忱,些许小事,他不会在意的,您放心,我待会儿会跟他解释清楚。”
乌木土司笑道:“那就好,皇帝,哦,还有你,似乎和我丈夫说的很不一样。”
赵长宁见她放松许多,语气也就稍加放松,“哦?乌木土司能否说说,有何不一样?”
“很多不一样。”乌木土司道:“我丈夫说,大庸的皇帝很威严,叫人不敢直视,大庸的官儿也很不和善,对待山里的南人,总有些轻视。”
赵长宁笑了起来,从先帝到太监,再到官吏,的确如乌木土司的丈夫所见。
“乌木土司,如今新帝当政,新人新气象,一切都会不一样的,或许,就是从我们始呢。”
她有些明白皇帝为什么会选在乌木土司之后,来宣布她的事儿了,说到底,她的眼力和经验,到底不如自小见多识广的皇帝。
还是要多学多看多思才行。
乌木土司看她的目光,明显多了些异样。
庆功宴后,皇帝留了乌木土司一些日子,并下令让赵长宁领人陪好。
赵长宁偶尔作陪,偶尔也会让女官和礼部官员跟随,玉京繁华,逛一逛总是好的。
她还有别的事儿要做。
随着天气渐冷,宋环终于从江西回来了,她和周淼商量过后,便来找赵长宁。
宋环看着清瘦了些许,见到赵长宁后,盈盈一礼,“姑姑,我们这次去,收获颇多。”
赵长宁也很是期待,只是听着听着,就不对劲了。
“等等等等,你方才说,一窑能制多少?三百件?每件出海能得多少来着?我又忘记了……”
宋环的嘴巴像是开过光,一张一合没有停的时候。
“姑姑,一窑一月开一次,三百件,都是小件,譬如茶杯茶碗茶缸茶托等等,还有一些大型器物,譬如勤政殿门前的荷花缸,一次也就只能几件,还不好运输,普通瓷器到了外头,最便宜不占空间专为压仓的也要三到四贯钱,更别提那些名贵的,而成本,哪怕是烧制失败又失败,左不过两贯,当然,三百件一次出海,品次肯定不等,不考虑别的因素,就光谈钱,我算过那些普通商户的均价,一件咱们就算八贯钱,一窑三百件,那就是二千四百贯,十窑那就是两万四千贯,除去人力、柴火、土料等,一件也有四贯钱,但这仅仅只是一窑,并且只是近海,远海肯定成本更高,但利润也更高,这个我暂时还没计算……”
她喝了口茶,接着道:“若是整个大庸制瓷的人都能一起,结成商会,一次出海就一万件,当然,这样失败率肯定会提高,那成本就多加一成,那也是三百万贯,就算要被分去两成利润,那也有两百四十万,不过,前期的成本,为了让商人安心,肯定得朝廷自己担着,人力物力最少也要五十万贯,周淼去市舶司了解过,少不了层层盘剥,那就再加十万……”
赵长宁被她过快的语速震惊,似乎她根本不用思考,那些数字就长在她脑袋里。
她她术数并不算好,已经被这些数字砸得头晕脑胀。
“好了好了,你就跟我说,这个事儿,能不能干?”
周淼嘿嘿一笑,“姑姑,当然能干了,且是个极赚钱的买卖,若联合在一起,怕真是暴利,只不过朝廷横插一脚,那些商户恐怕不乐意啊。”
也不是谁都想跟朝廷做买卖的,风险太大,再说了,商不与官争。
赵长宁倒是不太担心,朝廷的战船与民船可不同,首先装载量就不一样,另外安全度也不同,连她都听过商船沉没的事儿,可见危险。
再说了,有朝廷保驾护航,不知省下多少暗地里的花费,这买卖,是双赢,总会有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宋环也是这么觉得,只是她没有官身,便鼓动起来。
“姑姑,你要是亲自去一趟,肯定也会心动的,不过这事儿不容易,容易得罪人,还得看皇上的决心。”
赵长宁点头,这个事儿她会好好跟皇上禀报的。
皇帝对这个东西的利润也惊呆了,但也有点生气,市舶司的狗东西这些年到底贪去了多少?
“就这么点东西?还仅仅只是近海?”
赵长宁点头,“皇上,近海的那些国家,向来以大庸为尊,也向往大庸的文化和风俗,对大庸的瓷器丝绸更是偏爱,远海的成本实在太高,不说战船的制作成本,光是人力,咱们就吃不消,暂时不考虑。”
“朕明白,不能好高骛远。”皇帝点头,不假思索道:“那这事儿,咱们就一定要干成了。”
没办法,真的太穷了。
翌日的朝堂上,果不其然,掀起了轩然大波——
作者有话说:皇帝:吼吼吼,要发啦要发啦,老狐狸们,你们死定了[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
第65章
赵长宁并不意外,也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
不过,令她意外的是,这次周海又当堂跳脚了,不过是支持她的。
周海说的话倒也没有什么问题,现在国库空,朝廷穷,连给官员发俸禄都有些入不敷出,便是宫中都已经裁撤那么多人,如今再不开源,怕是到时候发不出俸禄,看看最后谁会哭。
“皇上,您现在把那些不同意的名字全给记下来,到时候户部拨银两发俸,把他们都跳过去……”
这一席话难听至极,顿时就有人骂起他来了。
“同在大庸为官,为国尽忠,事事详尽反复讨论难道有错?你开口就拿俸禄威胁,未免太过恶毒?”
“就是,谁不是靠着俸禄,靠着皇恩浩荡过活,偏你能耐……”
周海被骂得满头包,缩在一边不敢吭气了。
不过,这并不是最让赵长宁惊讶的,最让她惊讶的,其实是,竟然不是所有人都拿她女子身份做文章,似乎都已经习惯了她的存在,一些人是在理性分析,还有些浑水摸鱼,更多的人,是对海运的不看好。
包括工部、吏部和兵部。
工部尚书周敏,内阁阁老之一,他说:“工部修建的战船,只可用于战争,绝不能用于商人逐利,倘若战事起,没有战船,水师岂不是睁着眼的瞎子?”
兵部尚书孙之道,同内阁阁老之一,他说:“兵部的战船,也是一样的道理,万没有用作商船的道理,没有这样的先例。”
周赟等堂上的人吵得嘴巴都干了,终于老神在在地站了出来。
“皇上,海运一事劳民伤财,先不说能不能赚回银两,就说要提前做的准备,还有种种风险,一旦打水漂,后果不堪设想,更别提战船的造价昂贵,用作商船,这到底是亏是赚,还有待商榷,更重要的是,市舶司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陡然改动,又该增加哪些官职,这同样是一笔不小的支出,另外……”
赵沓樰團隊长宁因着没有资格在朝会上说话,只能闭嘴听他们吵架,听得满心恼火。
皇帝却没这么多规矩,他现在只有一件烦心事,就是国库没钱,至于别的,他不太在意。
若不是别的赚钱事儿,都被那些贪官污吏牢牢把持,暂时都不能插手,就怕稍不注意,就是民怨载道,民不聊生。
再说了,他早就说过,世道要变了,这些老大人,已经跟不上了。
他扭头看向赵长宁,温声道:“女书令,听了这么多,你有何见解?”
赵长宁屈膝一礼,得到示意后,便走下御阶,走向了她一心向往的朝堂中央。
她浑身的血液,再次沸腾,只觉头皮都在发麻,似是喝醉酒般地手软脚软。
这么久了,她终于站到了这个梦寐以求的地方,和这些官员正式站在了一处,虽然迎着的,都是不赞同的目光。
“首辅大人说,海运一事劳民伤财,长宁觉得不然,犹记得先帝在时,南京修建运河,也是举朝反对,个个声嘶力竭的喊着不可不可,但现在呢?那条不过二十里的运河,短短数年,承载了咱们大庸多少船只?一次能运行四百料的漕船啊。”
她扭过头在人群中逡巡,“这个,漕运总督余大人应该最清楚,那条运河,为咱们大庸带来多少好处?我还记得,当初孙阁老的儿子建府,还专程从运河上运了木料呢。”
余德威闻言,先是看了眼皇帝,随即便点头,简短道:“的确如女书令所言,如今大庸已经离不开这条运河了。”
孙之道则是嗤之以鼻,“这与海运有何关系?你这女子,巧言令色,莫要东拉西扯。”
赵长宁懒得理会这人,而是继续道:“当然有关系,长宁是想说,诸位大人不如将眼光放得长远,现在看着很难的事,在将来,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况且,首辅大人的担忧,实在不必,不用增加什么官职,长宁会领着女官们,一同将此事揽下,不会牵连任何人,也免得有些人看女官们不顺眼。”
孙之道袖子一甩,横眉冷对,“这,你这成何体统?”
赵长宁看向工部和兵部。
“至于战船,如今倭患暂消,战船始终要维护,需要不少的人力物力,这笔费用,难道不是国库出,是你们工部还是兵部出?况且我听到消息,为了抗倭,海上的战船如今过多,每一艘,都是花大价钱拿的极好木料,有人甚至要拆开来,说是想要弄那些好木料回去……”
周敏目光一凝,冷冷地看着周长宁,“女书令,此话不能乱说,你可有证据?”
赵长宁现在只想尽快开海运,也不想搞事,便点到即止。
她盈盈一笑,笑容耐人寻味,“我不过是想要一艘船而已,周阁老和孙阁老,二位不要欺我是女子就不懂朝政,更不要欺我不知水师,先帝在时,水师的动向,我甚至比您知道得还快还清楚,不过一艘船,我没有侵占任何一方的利益,我所做的,也全是为了大庸,并无一点私心。”
在场的人都目光一凛,赵长宁伺候先帝终老,如今又侍奉新帝,身份极其特殊,她知道的事可不少,是有资格说这个话的。
况且,难道那些战船真多了这么多,要拆了拿木料?
不少人听到这,目光开始闪烁起来,似有若无的眼神都朝工部和兵部瞟,毕竟朝堂中的事儿,向来如此,你糊弄我我糊弄你,拆战船的事儿,也不是没发生。
周海一听这话,又跳出来了,他最近穷的叮当响,和皇帝一样,只要赚钱,他就同意。
“好哇好哇,这得查,得查啊,这卖掉的木料钱,可有入账?啊?战船现在到底有多少?损毁的是不是真的损毁了?”
高赟打断他的话,沉声道:“如今只是拿出来讨论,并未有定论,怎么自己人先吵起来了?这是朝堂,不是自家后院,有什么疑问,上折子辨明。”
赵长宁到底要给这老家伙一些面子,闻言便垂首,不开口争辩,同他们站在一起,等候皇帝的话。
皇帝也没有偏颇,怕真的打起来,只是道:“今日这事,我看也没有眉目,不如明日再议吧。”
赵长宁也知道今日只是试探,但心里还是很不甘心。
散朝后,皇帝没有坐轿辇,而是和赵长宁一起步行。
“你对这事儿,可有信心?”
赵长宁坚定点头,“当然有,皇上,我真的没有私心,也并不是要搅混水,别的都好说,但独独战船我是必须要,若现造船,不止费时费力,更费钱。”
皇帝也明白,一听到更费钱,眉头聚如峰峦,“我自是信你的,战船的事儿,不用你操心。”
看来这架,还得吵,想到那些老狐狸满嘴的歪理,他忍不住摇头。
这件事暂时僵持住了,赵长宁心里拗不过这口气,怎么就不能同意?她这次又占了谁的利益呢?
她想着,就有些烦躁,干脆出了宫。
如今有了马车,她提前找了人去水儿巷通知,太平就会驾着马车前来接她。
到了水儿巷,赵长宁什么都不管,也没时间理会絮叨的许婆婆,径直就下了地窖。
她坐在腌菜坛子上,翻找着胡狗儿留给她的册子,看了很久,看得头晕眼花,但脑子清醒后,一时间也有些茫然。
当初威胁周海,那是天时地利人和才能成,如今这么多人反对她,她能威胁所有人吗?
不能。
能让所有人都转而支持她吗?
也不能。
人不能单打独斗,她脱离不了这个朝堂,就连皇帝也是种种算计种种忍耐,听闻狮子捕猎,便会静候最佳的机会,她有何不能忍?有何不能等?
她靠在坛子上,抱着腿发呆。
明轩着急忙慌地下了地窖,看到赵长宁倒伏在地上,不知是昏迷还是睡着了,旁边的烛火都快要熄灭,要再不醒,怕也有危险。
他连忙抱起赵长宁,揽在怀里轻轻拍她的脸,又将带下来的水扑在她脸上。
“长宁姑娘,长宁姑娘?”
赵长宁迷迷糊糊地睁眼,看清明轩的脸后,瞳孔骤然一缩,多年来养成的警惕,让她自然而然形成了习惯。
她一把推开他,眉头紧蹙,厉声道:“谁让你下来的?”
地窖昏暗,明轩并未看到什么,但看她慌乱的收拾着书册,便也知道这些东西定然珍贵,不想叫外人看见。
他躬身抱拳道了声歉,“对不住,许婆婆让我来喊你,但我怎么喊你都不应,我就想着下来看看,果然你已经躺着了,这地窖里空气浑浊,又都是腌菜,呆的时间太久会不安全,我不是故意要下来的,你放心,我什么都没看到,抱歉。”
赵长宁心中不快,没有理会,只是将埋在里头的箱子锁好,随即便出了地窖口。
许婆婆看她身上脏乱,赶紧弯着腰拍打,“姑娘,还好吧?你身上怎么弄得这么脏?下次可别待那么久了……”
“许婆婆,这活儿你还能不能做?”赵长宁冷声道:“我说过,这个地窖除了我和你,谁都不能下,这次就算了,再有下一次,你不用再留我这了。”
她甩袖子离开,留下一脸呆滞的许婆婆,和满眼复杂的明轩。
赵长宁让云生驾车,直接前往高家,她不想浪费时间,沟通是最有效的解决方式。
高府的管家丁管家是个能人,不过就见了赵长宁一次,还隔了这么久,便记住了脸。
这次他的恭敬没有作假,脸上堆笑,“大人说这些天女书令可能会前来,是以让老奴时不时来看看,果真碰上了,真巧。”
赵长宁看着他笑,若不是看到进巷子后就有小厮狂奔回去报信,她还差点真信了。
果真是首辅家的,真不是一般人。
“首辅大人知道我要来?”
丁管家笑道:“是,我们大人向来料事如神,女书令请进。”
赵长宁抬眼看着先帝题字的牌匾,上头大概是重新撒了金粉,熠熠生辉,跟着七弯八拐的,又到了高赟的书房。
此时的翠竹,就比上一次要翠绿许多。
赵长宁进了书房,便看到高赟在习字,身上穿着宝蓝缂丝云纹绸衫,正是上次市舶司的御贡布料。
她心头嗤笑,再打眼一瞧,他字迹与皇帝有些相似,想到高赟做过太子太傅,想来皇帝当初也随着一起学习过,文人最在乎师承。
高赟久久没有说话,只是执笔一直在写。
赵长宁坐了一会儿,才察觉他是想以皇帝曾经老师的身份,要给她个下马威,心中冷笑,如今按照亲疏,她才是皇帝身边最信任的人。
她安然地坐了会儿,还饮茶吃点心,没多会儿就看到高赟的手因长时间握笔,已经有些发抖。
“高首辅年岁大了,仔细手腕和眼睛,莫要强撑呀?”
高赟头也不抬,“女书令不懂,这习字啊,静心练气,若女书令喜欢,我送你一套文房四宝?无事便练一练,毕竟年岁轻,得养养气。”
赵长宁哪里听不出他话里的讥讽,这是说她年轻心急呢,笑道:“那长宁多谢高首辅赠礼了,等回去就好好练。”
高赟听她倒是能屈能伸,这才将笔放下,越发老皱的脸上,已经有了斑点,连眼皮都有些撑不开了。
“女书令来找,是为了开海运的事儿?”
赵长宁听他主动捅破话题,有些诧异,还以为要打半天的机锋呢。
“不错,高首辅德高望重,长宁来找您,还望首辅大人能赐教,我也能学习一番。”
高赟叹了口气,语重心长,“皇上年轻,许多事没有经历过,和你一起胡闹,开海不是你随便碰碰嘴皮子就能成的,你说你要在江西制瓷,江西自古便是鱼米之乡,一直有江南粮仓的美誉,你制瓷的利润高,我不否认,但财帛动人心,若是人人制瓷,人人挖土制瓷,那地何人来种,开窑一次,得耗费多少的柴火,你算过吗?江西的山上,有那么多的树吗?经得起砍吗?树都砍光了,一场暴雨下来,又会毁损多少良田?你考虑过吗?”
赵长宁笑道:“高首辅这话说得,人挪活树挪死,江西百万的民众,难道还差那么些制瓷的人?您说树的问题,倒也不难,我会让人买来树种,砍了就种,我觉得您说的这些都不是问题,毕竟人活在世,不就是解决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吗?”
高首辅听她讲出一堆歪理,面色不太好看。
“你觉得,自己真的能胜任吗?朝堂,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更何况,你还是个女子,有没有想过,将来若是皇帝有一天不再信任,你会是什么下场?”
赵长宁听出他想劝她退出去,不由抿唇,郑重道:“我对您的话全都了然,可惜我没有和您一样的机会去思考值不值得,或是将来怎样的下场,我只知道,是命运推着我走到这,那我必须要站在这,否则我的下场,始终是乱葬岗里的一具无名尸。”
她铿锵道:“今日来找您,便是想跟您说,权力没有永恒,一直在流转,譬如父亲与儿子,婆婆与儿媳,皇帝与大臣,国家与子民,此消彼长,我之所以能坐在这,是因为今日的我,恰好成为权力的载体,而我,恰好是个女人……”
高赟的神色凝重起来,浑浊的眼里闪着异样的光。
赵长宁站起身,诚心发问,“大人,倘若此刻站在你面前的,是个男人,是某一次科考的状元、榜眼、探花、两榜进士,您还会故意问出这些可笑的问题吗?”
他太小看她了,从来都是门缝里看她。
高赟一时哑口无言——
作者有话说:[比心][比心][比心]早上好呀宝宝们!
呜呜,权谋太冷了,太难了,下次再也不写了,呜呜[爆哭]
第66章
从高家出来后,赵长宁的表情也没什么变化。
云生猜不出好坏,一边驾车一边问道:“姑姑,高首辅怎么说啊?”
赵长宁疲惫的阖眸,“他大概不会再反对了。”
其实大庸有钱,只不过钱去了哪儿,整个朝堂上下包括皇帝,都知道,但靠查贪蠹来钱,只会生乱。
此刻若再不开辟一条新路,迟早要完蛋,这一点,赵长宁清楚,高赟清楚,皇帝同样清楚。
否则她这个女书令,如何能得以这么快站到朝堂之中?这里头,除去信任,更多的是恰好需要。
她想到高赟老态龙钟的模样,也有些感慨,都这把年纪了,为何还要霸着手里的权?
不过,权力如此迷人,倒也能明白。
就好像她,在朝堂上义正词严,说着什么没有私心的话,其实她的目的只有一个,要权,要升官。
她的目的从来没变,遇到拦路石,她就一定要撬开。
入了冬,这玉京城就仿佛没了颜色,一下子了无生气,只有肆虐的寒风呼呼刮了起来。
虽说高赟告病在家,对开海一事也再没开过口,但朝堂上,持反对意见的,还是占多数。
而就在这时,乌木土司也即将回程。
依旧是赵长宁去送。
车马辚辚轧过青石板路,耳边是摩肩接踵的热闹街道,恍惚间,似乎看到了雪花落下。
“下雪了。”赵长宁笑道:“乌木土司,这是好兆头呢,您这一路啊,肯定顺利。”
乌木土司端肃地看着车帘外,“我从小到大,没见过几次下雪,这次来玉京,的确值得,也多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
赵长宁扭身坐好,从座椅后拿出一个长条檀木盒。
“乌木土司,我知道这次皇上赏赐了许多名贵的东西给您,但长宁想了很久,还是想单独送您一份礼物。”
乌木土司瘦削的脸颊上浮起一抹笑,“是什么?”
赵长宁将檀木盒打开,里面一柄镶嵌着宝石的匕首。
“我们这有句话,叫宝刀赠英雄,乌木土司一介女子之身,如此大放异彩,实在令我佩服,这柄刀我觉得和您的身份很相配。”
乌木土司轻轻摇头,“你这话不对。”
“哦?”赵长宁诧异感到诧异。
乌木土司接过盒子,拿出里面的刀,笑道:“在我的族人中,女人才是主力,只有女人愿意停留的地方,那片山才会开花结果,才会繁荣壮大,所以,你这话不对,女子之身,有什么奇怪的呢?为什么要单独拿出来说,似乎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赵长宁从没想过这样的问题,一时间愣住了。
乌木土司轻轻抚摸刀柄上的宝石,“这刀倒是有些像玉京的女人,看着漂亮,实际上没什么用处,拿来宰杀野兽、剥皮都不方便。”
赵长宁回过神后,忍不住笑了起来,“乌木土司这话,也不对。”
乌木土司一双深邃的眼睛好奇看向她,一副愿意聆听的样子。
赵长宁道:“乌木土司这么觉得,定是因为这段时日见过那些夫人姑娘们,她们衣着翩翩,优雅美丽,整日都好像没有正事,可您只看到她们的外表,却看不到内里,还有她们在家中的身影,一家乃至一族,都有宗妇来操持,什么吃喝拉撒,什么人情往来,后宅琐事,全都是她们的事儿,她们有的善于算账,有的善于用人,有的会做事,有的懂音律,有的会一手漂亮的绣工,有的甚至也会武艺呢,她们温婉大方,也很有用的,大庸朝堂上的每一个官员背后,都有一个明白事理、能力卓绝的夫人,她们只是被一些东西困住了,就像我们司空见惯的雪,在您那就稀少,生存的方式不同,乌木土司,不知我这样说您能否理解?”
乌木土司听的很认真,并且思考过后才开口,“你说的很对,玉京的女人生活方式与我们不同,生长环境也更是不同,是我狭隘了,我向你道歉。”
赵长宁连连摆手,“要道歉也是我道歉,方才我的话不太合适,乌木土司莫要见怪。”
“不会,谢谢你的礼物,我会好好保存的。”乌木土司笑道:“你和很多人都不一样,尤其是这里的女人,哦,还有那个周淼跟宋环,她们也有些不一样。”
赵长宁抿唇笑道:“您觉得我不一样,是因为那些能困住她们的东西,已经束缚不了我。”
乌木土司了然点头,“我知道,你已经做了官,我们那有句土语,撑起家的人,不会去争菜里要放多少盐。”
赵长宁点头,“对,就是这个道理。”
权力如此美妙,若让女人和男人一起争,谁还会在乎后院那一点点权力呢?
“哦,对了,你送我礼物,那我也要回礼才是。”乌木土司将手腕上的手链取了下来。
“不不不,乌木土司,您太客气了。”赵长宁摆手推拒。
乌木土司却很坚持,并且有些生气,“我给你回礼,是表明要交你这个朋友,你若不收,就是看不起我。”
赵长宁只能接过,只见微旧的红绳穿在一指长的洁白弯月两端,仔细看看,上面还雕刻着奇特的纹饰。
“是象牙?”
乌木土司微微点头,“在我们那,大象是我们的图腾,她们聪慧活泼,机灵可爱,是有灵智的,而且象群的领头一直都是母象,她们互相帮助,从不争吵,对待族人,永远会伸出友谊之手,最最奇特的是——”
她朝赵长宁笑道:“大象会为死去的象哀悼,哪怕是不认识的象,她们的悲鸣之声,可以越过寒冷的雪山,飞过没有尽头的长河,在所有的动物中,只有大象会和我们人一样,有着如此之多的情感,长宁,你若见过这一幕,定会感动落泪。”
赵长宁心中也有震撼,光是听言语,就有些感同身受,眼中不由露出向往之色。
“有朝一日,定要去看看您说的这些,当真令人惊奇。”
她将象牙手链珍而重之的放进荷包中,目光陈恳,“长宁多谢乌木土司的礼物,您的话,让长宁很有感触。”
乌木土司笑道:“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了困难?我听周淼说过,朝堂上的官吏,都不同意你的主张。”
赵长宁有些不好意思,“那丫头连这都跟你说呢?”
“这不算什么。”乌木土司微黑而坚毅的脸上,露出骄傲之色,瘦小的身躯挺直,“女人生来便是延续生灵的纽带,你很聪明,定会如愿以偿的。”
赵长宁感激道:“那就借乌木土司吉言,也借着这场雪,祝我自己一切顺利。”
今年玉京的第一场雪,就这么洋洋洒洒的铺满整个玉京城,整座皇城也一样的冰雕玉砌,仿若天地只剩一片白。
赵长宁便在这冰天雪地的日子里,要启程前往江西。
终于,皇帝还是压下了所有流言蜚语和反对的声音,不止将赵长宁升了一级,还将开海一事拍板定下,至于船,也指定了一艘。
直到这时,朝堂上的官员们才明白,合着皇上把这事儿拿出来吵,就只是为了让大家知道这么个事儿,其实早就定好了章程。
大家隐约觉得,皇帝与先帝,是有许多不同的。
赵长宁知道这是在弥补她上一次拿下万家,升官是好事儿,从五品,将来也能跻身朝堂呢。
皇帝将敕书放到赵长宁手中,脸上的表情恢复从前的清冷郑重,正色道:“此一去,任务便是首要,长宁,朕信你。”
赵长宁跪着直起腰身,手高高举起敕书,朗声道:“多谢皇上信任,长宁一定不负圣望。”
她去鸿胪寺报了行程后,又专程去辞别皇后,最后叫来小顺她们好好叮嘱一通后,便带着安义跟云生还有两位女官,一起出了宫。
“这次有皇帝派的羽林卫护送,冷是冷了些,好歹不怕危险,今晚去水儿巷休息一晚,咱们明日一早出发。”
云生笑道:“姑姑,就算没人护送,我也要跟您一起去。”
安义调侃道:“就你这小身板,跟去能干什么?”
云生狠狠瞪一眼,便背过身不理他。
两位女官与大家还不算太熟,听着这些趣话,只是抿唇笑。
明轩自然也知道了这件事,提前买好了菜蔬,专等着赵长宁回来。
赵长宁见是他来开门,愣了一下,上次不欢而散,现在想来,是有些受心情影响的。
她朝他笑着微微颔首后,便看向许婆婆,从袖口里掏出一个钱袋子。
“这些钱你先拿着,我这次去江西,归期不定。”
许婆婆很是不舍,“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跑那么远的地方?这一路不会有危险吧?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呢,唉……”
赵长宁宽慰了许婆婆几句后,便去休息了,直到吃饭时才出来。
明轩给她打了一碗小米南瓜粥,温声道:“我跟许婆婆都很担心你,若到了江西,你便寄信回来报个平安,也好叫我们安心。”
李云秋一边啃着骨头一边看着赵长宁,水汪汪的眼睛里,似乎也写着忧虑。
赵长宁拒绝的话说不出口,点了点头,“我会的。”
她去洗漱的时候,听到明轩在院子里拉着安义和云生嘱咐,说是要照顾她的胃,不可再严重了,一路上山高水远,不可能时时都运道好,碰到医者的。
云生听的很仔细,甚至还详细的问了吃什么对胃好,且一一拿小册子记下,十分认真。
翌日一早,天色未明,水儿巷便有马声嘶鸣。
赵长宁戴好幕笠,出了巷子,就看到两辆马车已经在等着了。
宋环和周淼同时从车里冒出头,小脸被雪白的兔毛围着,笑靥如花,“姑姑,您去江西办事儿,怎么能不带上我们呢?”
赵长宁笑了起来,本以为天寒地冻,她俩不愿一起去呢。
羽林卫簇拥着车队缓缓而去,凌晨的光线昏暗,没多久,化成小点的马车就彻底与夜色融为一体了。
墙角处,太平困倦地揉揉眼睛,“主子,咱们回去吧?你待会儿还要进宫授课呢。”
明轩随意唔了声,目光久久收不回来。
两千多里蜿蜒的路程,赵长宁等人一直走了将近两个月,对于安危的担忧,她觉得自己实在多虑了,这个时候,怕是山贼都不愿出门。
到达南昌府时,眼看着年关在即,除了羽林卫,一行人人困马乏,个个都疲惫不堪。
宋环和周淼也一样是憔悴不已,如今时值隆冬,不比天气尚好的时候,能走水路,如今水路不通,陆路也难走,但两人愣是没叫一句苦。
赵长宁看着两个已经站不起来的女官和云生,有气无力地简短道:“好好休整吧。”
休息了一天后,略略恢复精神,便带着圣旨寻到了南昌府的府署。
南昌府的府台大人早已接到消息,不过,在面对赵长宁时,他的态度,不冷不热的。
赵长宁无暇顾及,也懒得去理解他眼底的轻慢,知会过后,便马不停蹄的赶去了景德镇。
此时,又是一场雪落下,紧赶慢赶,已经到了除夕,大家在县城的驿馆中,凄凉的安顿下来。
驿丞还口出抱怨,实在不理解,这大过年的干什么也这么折腾,底下人不是人啊?
一行人自知无理,哪怕是奉了皇差,也只能垂着头听他嘟囔。
宋环和周淼这次还带了婢女,女孩子们拉着女官,大家心灵手巧,居然买了粉面包起饺子。
所有人都会,就连安义这么大块头,一双粗手包起饺子来,还有模有样,只有赵长宁不会,在连破了五个饺子皮后,大家不让她浪费粮食了。
话也说得很好听,就说让她休息,别累着了。
赵长宁确实不会,只能坐在一边看,见大家都瘦了一圈儿,不由愧疚道:“是我心急了,应该开春再赶路的。”
周淼脸上的笑一点不改,稍稍瘦下去的脸颊上,竟然还出现了两个浅浅的酒窝。
“怎么会呢?我还是第一次在外头过年呢,不用给那么多人磕头,也不用解释自己为什么不出嫁,怪自在的,就是有点冷。”
宋环也道:“姑姑,早些赶过来,早点解决事情,等咱们顺利弄好了,回去的时候,就是春暖花开了,多好呀。”
赵长宁被二女的乐观感染。
只可惜,挫折来得也极快。
因着过年,县衙不开门,连县令都找不到了,这倒还好说,赵长宁便想着去拜见烧瓷大户,权当拜年,结果一个两个都不在家。
退而求其次,去寻小户,竟然也说不在,要么说走亲戚,要么就干脆不理会。
而且,户部本该早就送到的钱,竟然也没到?
脚趾头想,也知道是故意的。
这群狗杀才——
作者有话说:[发财][发财][发财][发财]
第67章
宋环显然也明白,“姑姑,上次来,这些人可不是这个态度。”
周淼也面色不佳,“环姐姐说上次还有一些小户很期待咱们过来呢,如今大庸的瓷器,基本都被大户包揽,若能开海,对小户也是一个赚钱的路子,再少也是钱啊。”
“看来事儿过了明路,钱款有眉目,有些人就不乐意了。”赵长宁笑了,“那就放慢脚步吧,咱们来了这,就没好好休息,看看你们,都瘦了。”
她知道会遇到问题,也想过要好好去谈去解决,但没想到会这么毫不遮掩,连面都不给见。
在来之前,明轩就已经提醒过,地方上和玉京不同,地方官和京官也不同,皇权不下县,她所遇到的阻碍,会是最难缠最磨人的,不是一句奉皇命就能解决。
现在来了,果然是前有拦路虎,后有追兵狼。
看来,还是前辈有经验。
大家都不太高兴,反倒是云生最高兴,这一路上,姑姑胃痛了好几次,他怎么劝都劝不住。
连夜就买了好些养胃的菜蔬回来,要给姑姑调理。
赵长宁呢,也一改之前的风风火火,转而窝在了驿馆里,每日看书习字,安安静静地,给皇上去了一封催款折子,又顺便给许婆婆去了一封平安信,里头还大致说了这边的情况。
宋环和周淼也安稳地跟着,甚至还新找了乐子,那就是去百姓家里织布玩儿。
两个女官第一次领命出宫,很是战战兢兢,她们已经习惯听命,也闲不下来,是以每日都很紧张地在驿馆转悠,偶尔还去县衙晃荡。
只不过每日都没好消息,偶尔也听说县令确实回来了,但碰不到面,不是下乡就是去查案,反正忙得很。
终于,十五元宵节后,又过了两天,衙门终于有了动静。
“姑姑,姑姑,知县大人露面了,咱们快去见见吧。”两个女官高兴的回来禀报。
赵长宁正在写字,用的正是高赟送的笔墨,习字确实有助于静心,她有些明白皇帝为什么每日除了辛苦批折子,还要写写画画了。
“明秋,左玉,你们坐。”赵长宁看着她俩,温声道:“出宫以后的日子,是不是很不习惯?”
两个女官都很拘束的点头。
赵长宁笑道:“出了宫,很多事儿都不一样了,你们要习惯,别着急,事儿要慢慢来,放轻松些。”
明秋还是有些紧张,“姑姑,我们这样,回去了,会不会被皇上骂渎职啊?”
赵长宁认真道:“就算被骂,骂的也是我,你们别担心,做官儿有做官儿的路子,不能再用做宫女的样子去做官,这样不仅没有好处,还容易被人瞧不起。”
她是真的想教,从前只是想把女官这个事儿撑起来,好让自己这个女书令看起来不另类。
但摊子撑开后,她又发现,女官与她才是天然同盟,她必须带着一起走。
好在能从那么多人中脱颖而出的女子,也不会笨,经过赵长宁几天的安慰,两人也放松了下来。
赵长宁是安稳了,这时候有人又不安稳了。
“你说她一直在驿馆里,没有动弹?”知县捋着胡子,很是诧异,“之前不是一直四处奔走,急得很吗?”
师爷笑道:“大人,此女子说是御前行走,皇上宠信,指不定是靠什么走上来的呢,您要不还是见见吧?”
知县撇嘴,“我见她做什么?没得叫人笑话,还以为我被拿捏了。”
师爷却附耳过去,“大人,听闻她是带着户部的银子过来的。”
知县却冷哼道:“带着户部的银子?我看是皇上的银子吧,她来我这吃吃喝喝,又要制瓷,她是直接听命皇上的,那钱,咱们的百姓能沾一分吗?咱们县衙能沾一分吗?”
师爷连忙道:“不管咱们能不能沾,得去见了面,咱们才能知道,再说了,她手里可有圣旨,拖一时可以,拖久了,皇上可能就要问罪了。”
知县拧着眉想了想,袖子一甩,骄矜道:“那就见见吧。”
很可惜,差役回来禀报,说女书令不在驿馆。
隔了一天又去请,又不在,说是去山里走走,看看景德镇的风土人情。
再隔一天去请,果然还是不在,这次说了具体事儿,是去挖泥巴了。
知县听到差役回来禀报,气的拍桌子,“她要干什么?这可是皇命?她这是要拖死我?还是要拖死她自己?”
师爷在一边忙劝,“大人,她也拖不了几天,您别着急……”
而此时的赵长宁,正满手白泥,冷的只哆嗦。
“这泥巴能烧成那样洁白美丽的瓷,这些匠人真是厉害。”
她情不自禁地感叹起来。
宋环也点头,“你可别看这泥巴不起眼,听那些制瓷的匠人说,这种土已经快要没了。”
赵长宁道:“我也知道,先帝在时就有折子上奏,说这麻仓山的麻仓土,确实快要枯竭了。”
这种事也不敢隐瞒,毕竟瓷器御贡不少,若这土没了,那用这种土的瓷器,自然也烧制不出来。
周淼两颊冻得通红,玩的不亦乐乎,“姑姑,你真不去见那个知县啊?这么晾着他,会不会不好?”
赵长宁笑道:“他能制约我,却没想过我也能制约他,来而不往非礼也。”
见自然是要见的。
只是户部拖她的款,知县拖着不见她,明知也就只能是拖拖,但非要这么恶心她,那她怎么就不能拖?
要死,大家一起死好了。
当然只是想想,赵长宁第二天就带上一行人去了县衙,终于见到知县大人,这可与见知府大人完全不一样。
知县大人留着一小撮胡子,圆乎乎的脸上,格外热情,上来就要拉赵长宁的手。
“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女书令,早就听闻你冰雪聪明,深受皇恩,今日得见,真是令我这陋室蓬荜生辉呀。”
赵长宁自然避开,嘴里也不遑多让,“知县大人治理有方,百姓安居乐业,今日能来拜见,是长宁之幸,能有知县大人,是大庸之幸呀。”
两人笑得牙酸,寒暄了许久,总算是解开之前的误会,双方口干舌燥地坐下。
赵长宁喝了一杯茶,喉咙里总算舒服多了。
她笑道:“江西人杰地灵,这茶叶也十分有滋味,山好水好,父母官也好,难怪有景德产佳瓷,器成天下走的美誉。”
师爷也笑道:“女书令,大人这些年治理景德镇有方,对瓷器的制作多有改良,女书令这些日子奔走,应该也见识过了。”
赵长宁心头嗤笑,但面上不露,“大人不仅治理有方,还颇懂制瓷,那长宁以后可要多多请教了。”
知县满意的捋胡子,“女书令,其实吧,根本不必你亲自来啊,只要皇上吩咐一声,这事儿自然就妥了。”
师爷在一旁附和,“是啊,既然户部拨了银子,女书令何必千难万险的来这穷乡僻壤之地?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赵长宁这才晓得,他们还不知户部的银子根本都还没到呢。
“既然是皇命,那自然得做的好看才行,否则如何面见皇上?我又在御前行走,什么都瞒不得,大人,你们不知我的苦啊……”
宋环听姑姑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诉苦,和周淼对视一眼后,连忙背过身,怕憋不住笑出来。
赵长宁看知县跟师爷已经满脸呆滞,便也稍稍收敛了些。
“……知县大人,这开海一事,不容有失啊,你我的脑袋,可就悬在这桩事儿上了,来江西前,我还跟皇上保证,我一定跟知县大人通力合作,若做不好,就砍了我俩的脑袋……”
知县:“……”
师爷听的不对劲,“等等,等等,女书令,这事儿没做好,关我家大人什么事儿啊?”
要砍也是砍这女人的脑袋啊?
赵长宁眉头一皱,“皇上说,只要我来了景德镇,就一定要找知县大人,这是父母官,全心全意为百姓着想,又了解制瓷事务,又知道县里的民生地理状况,否则这么重要的县,怎会交给大人您呢?您一定能帮我的……”
她眨巴着眼睛看向知县,问道:“大人,您帮不了吗?”
知县:“……”
赵长宁起身就走。
师爷吓了一跳,连忙起身去拦,“女书令,女书令,怎么说得好好的就要走呢?”
赵长宁叹气,“既然大人帮不了,那我不能浪费时间啊,得尽快去一封折子给皇上,说明情况,要找个能帮我的人,这制瓷一事,不容有失啊……”
她最大的靠山就是皇帝,怎能不用?
师爷朝知县使眼色,这可是御前女书令,不是别的,说不准还能吹枕头风呢,惹不起啊。
他笑着劝道:“能帮,能帮,我家大人就是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帮?就怕坏了皇上的大事,那可就不好了。”
知县坐在椅子上捋胡子,“不错,女书令,我方才就是在想,该怎么帮?不如容我向府台大人禀一声?这事儿太大了,我小小知县,也不敢擅专呐。”
赵长宁知道他想拖时间,这封信只要去了府台那,那就要送到抚台处,少不得要问过制台大人,若制台也不想管,那又要传回玉京。
这么兜一圈,一年过去了。
“知县大人,这并不是多大的事儿。”赵长宁笑道:“圣旨你也看了,事儿总是要做的,若在今年开春,连一窑都没开,我俩的脑袋,一样保不住。”
知县有些忍不住了,“你真跟皇上那么说了?你就不怕,这事儿真做不成?”
赵长宁一脸正色道:“怎么会做不成?有大人帮忙,有皇上在,这事儿,一定能成。”
她振臂一挥,狂热大喊道:“天佑大庸,天佑皇上。”
这话喊得知县跟师爷都沉默了,脸上的肌肉一阵抽抽,望着赵长宁渐渐远去的纤瘦背影,县衙后院久久没有声响。
“你说她是蠢还是胆子大?”知县两条短粗眉,皱成了山川,“她到底懂不懂做官?还是皇上就喜欢这样的?她长得也不算绝美吧?”
师爷一脸难言的摇头,可能皇上就口味不同呢?
“大人,那咱们怎么办?要不要给府台大人去封信?”
知县摇头。
“我觉得她是个疯子,有毛病,指定这里有点问题……”他指了指脑袋,“咱们得去信,不过不是现在,咱们也得帮她,帮她把这事儿黄了,她想死就让她早点去死,到时候皇上也怪罪不了咱们,反正这钱不归咱们县里出就行了,看这女人怎么折腾,哼。”
天寒地冻,竟然还落了点雨,冷得人牙齿发颤,那股冷意就像是跗骨之蛆,骨头缝里都透着冰寒。
“真没想到,这江西比玉京还冷,感觉人还湿哒哒的,真是冻死我了。”赵长宁直到上了马车,接过云生递来的暖手炉,人才好受些。
云生体贴乖巧道:“姑姑,出门前我还给您煨了一罐子薯蓣粥呢,回去就喝了暖暖胃。”
赵长宁吁了口气,听到热粥,都觉得暖和了点,满意道:“还是你乖。”
云生得到夸奖,高兴的直抿唇。
下了马车,宋环周淼也从另一辆马车上下来。
俩人一看到赵长宁就忍不住笑,一张俏脸都憋到扭曲。
赵长宁:“……”
宋环憋得脸都红了,实在忍不住,一边笑一边道:“姑姑,你看到知县跟师爷的脸色没,都抽抽了。”
赵长宁冷得不想理两人,只觉得一张嘴,热意就多散一分,抬脚就往驿站跑。
云生端来薯蓣粥,炭火泥罐煨了快一个时辰,香气扑鼻,软烂滑糯,再配上带过来的一碟许婆婆做的腌菜,滋味极好。
“姑姑,来,快喝一碗暖暖胃。”
宋环跟周淼香的鼻子嗅个不停,见云生打完一碗就停了,“云生,我们俩的呢?”
云生背过身不理她们。
赵长宁看他鼓着嘴,显然是不满意自己被笑话,不由笑了起来,捏捏他的脸。
“好了,别小气,都打出来,给大家伙分分。”
宋环嘿嘿笑,“云生,别生气,我们呀,是佩服姑姑呢。”
这样的事儿,可不是一般人能做的。
周淼捧着粥碗小口喝,“姑姑,你说他会帮咱们吗?”
赵长宁摇头,“他只有三个选择,第一个,帮咱们,然后一起做事儿,成了有功,不成也有苦劳;第二个,不帮咱们,我现在就会参他一本,他这官还能不能做就不一定了,成了我也不多说什么,不成我一定会拖着他到死。”
明秋一愣,“姑姑,那第三种呢?”
宋环道:“那就是表面选择性的帮,实际一点不出手,既不得罪人,也没法子治他,他这种人,很大可能会选择第三种。”
周淼叹了口气,“明明是好事,何必呢?姑姑,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赵长宁以手支颐,淡淡一笑,明天就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长宁:拿捏[奶茶]
第68章
翌日一早,云生兴冲冲的跑到姑姑面前,“姑姑,那个师爷来了。”
师爷看到赵长宁,比昨日更加客气,“女书令,今儿大人好不容易请了两个制瓷大户来,就在县衙呢,说是要与您一起商讨……”
赵长宁温声道:“那真是多谢知县大人了。”
不过到了县衙,却发现知县大人不在。
师爷解释道:“今日大人有事,下乡办差去了,女书令勿怪呀……”
赵长宁摇头,也并不失望,只要他不碍手碍脚就好。
“大人处理一县之事,忙也是应该的。”
但她心里清楚,今天这事儿谈不拢,果真,其中一个制瓷大户本是皇商,家中乃是官窑,对赵长宁厌恶还来不及呢。
他们只想将东西献给皇上,扬其声名,大庸就足够他们赚了,并不想迢迢远渡南洋,还要担那么多风险,更不想被多搜刮一层。
赵长宁也不为难他们,御贡的瓷器有一些特殊的是很值钱,但前期也不用如此投入,户部毕竟就拨了那么些款。
她朝宋环道:“你上次说那些小户很愿意我们来?”
宋环点头,“大庸已经没有可以让他们分一杯羹的地儿了,加上别人打压,其实开海这个事儿,他们也正在做,只是商船不易,且船主收价不菲,这才使他们望而却步。”
赵长宁点头,“那就从小户开始吧,这些大户,心气儿高着呢。”
但小户也有小户的难处,来之前,周淼就已经在市舶司打听过了,船在海上航行必须压仓,瓷器是个压仓的好选择,但小户一月一窑,一窑最多三百件,还都是小件。
“倒也不难,多联合一些小户。”宋环道:“只是这些人,就得自己好好筛选了,难保有浑水摸鱼之辈,咱们钱不多,可得紧着花。”
这些事儿,就交给宋环她们了,而赵长宁有自己的事儿要做。
户部拨的银款至今未到一分一厘,若没有钱,她如何跟商户们谈?空手套白狼,这是砸朝廷的招牌,再加上广州市舶司一直没有信过来,说明谈好的船也并未到港。
上有皇命,下有对策,他们拖着不给,是打量她不懂官场好欺负呢,更多的,是想搅黄这桩事儿。
恐怕皇上能帮她的也不多,她得自己想办法应对。
赵长宁只身去往南昌府,没有耽搁,发了急递折子回玉京后,想了想,顺便又给许婆婆去了封信。
府台大人的态度虽说不冷不热,但也没言语难为她,大概因着背后是皇帝,还算客气,只说会向两边去催,顺便也会上折奏明。
赵长宁知道这事儿难,多方都等着她的笑话呢,但也只能等。
正月过完,宋环找到了愿意将瓷器销往南洋的三户,也算是精挑细选了。
赵长宁知道时间不等人,便拿出自己的银子垫资,让他们请人开窑,也好见识见识。
很不幸,历经整整一个月,最后烧制,竟然废了两窑,其中一窑,也只有一半能勉强算数,这还是小件,都没有烧制最昂贵艰难的龙缸。
失败率有点高,成本虽不高,但浪费时间浪费人力,最重要的是,浪费钱。
赵长宁等人此时才明白,果然还得是大户,还得是官窑,只可惜那些大户就算听到这些风声,也不愿掺和。
宋环咬着牙,“姑姑,咱们再找,我就不信找不到一个。”
赵长宁眼珠子转了转,她这种在宫里摸爬滚打的人,有自己的法子。
“去打听打听那些大户可有什么仇家往事,越隐秘越好,越凄惨越好,越是嫡支旁支的,越打听清楚些。”
三月的江西已经绿意盎然,流水潺潺,赵长宁有些稀奇,若是玉京,这会儿还冷着呢,有些地方,雪可能都未化。
一行人已经不住驿馆,小地方的驿馆实在简陋,她干脆租下一处三进的院子,每月也才七两的租子。
这处小院依山傍水,十分舒适,唯有一处不好,就是太潮湿了。
整个早春,几乎都是在蒙蒙细雨中过来的,感觉弥漫的雾气就没怎么散过,太阳也是半个月难得一见,晾晒的衣裳长久不烘干,会有一股怪味儿。
经过大家近半个月的摸索走访,还真打听出一处官窑郑家的隐秘往事。
“凄惨,特别凄惨。”周淼有些激动,“姑姑,听说那母女俩早就被叔伯兄弟给赶出了郑家,郑家的当家人不许她开窑烧瓷,如今母亲病重,小姑娘小小年纪为别人浆洗衣裳才勉强糊口。”
赵长宁只关心一件事,“她会烧窑制瓷吗?”
“会的,听说天份不错,自小便跟着她爹在窑口转悠呢。”明秋也很惋惜,“这样的人竟然会被赶出来?郑家是怎么想的?”
左玉撇嘴,“有什么难想的?无非就是欺负孤儿寡母,没了丈夫没了爹,这样的大家族,可不就是受欺负,更主要的是,这个女孩儿,挡了郑家一些男人的路,郑家不愿将家底交给一个女人,万一将来旁落呢?”
她接着道:“听说这个女孩儿性子也很硬,无论怎么逼迫,都硬是不说她爹研究出来的烧瓷方法,郑家人恐怕也是以此来拿捏逼迫呢。”
赵长宁笑着道:“左玉现在也越发机灵了。”
那就当然要去见见了,赵长宁也不空手,得知她母亲病重,便请了当地最厉害的医者一同前往。
只是让赵长宁也很意外的是,母女俩的生活环境,实在糟糕。
“不是说给了钱安顿吗?怎么住在土窝子里?这个天儿,人怎么受得了?”
土窝子就是在山脚挖个洞,外头搭着木架子遮风挡雨,人住在土窝子里,不止潮湿,还特别危险,尤其是最近落雨太多,这黄土成堆的往下掉。
看到一大堆的人又过来,还看到熟悉的医者。
郑婵冷着脸,将一盆水直直泼了过来,“我们母女便是死,也不用你们假仁慈,回去告诉郑立伟,想要我爹的法子,做梦。”
赵长宁看着瘦的不成样的姑娘,伶仃而立,一头枯黄的头发,干瘪的脸颊,还有起皮的嘴唇,破旧的衣衫,无一不昭示着她的困窘。
但她的眼睛却明亮如火,因着瘦弱,一双大眼睛占了快半张脸,满脸的愤怒,表情已经有些可怖和偏执,但眼里火极旺盛,仿佛窑火般炽烈,里头烧着满腔的恨意。
宋环站了出来,“我们不是郑家的人。”
郑蝉冷笑,“不是郑家人过来干什么?我还没死,过阵子再来,就能收尸了。”
赵长宁朝医者点头,“我是朝廷派来的女书令……”
她将自己来此的目的一一告知,也不隐瞒,将遇到的困难也一并说了出来。
郑蝉冷笑道:“怎么,郑立伟现在还请人演戏呢?官服做得挺真,不怕被抓了治罪?女书令?什么东西,不知道。”
赵长宁并不生气,“郑蝉,你不想夺回属于你的一切吗?我可以帮你,而且我是唯一能帮你的,我来找你,并不是想做什么好人好事,而是只为你的制瓷手艺,你的手艺对我有用,要是不信,你去县里打听打听,就知道我所言非虚。”
郑蝉没有说话,只是一脸警惕地看着医者给母亲把脉,她已经无计可施,若阻止了,不知母亲何时还能再见医者。
她也不确定,这到底是不是郑家又一次地逼迫。
赵长宁温声道:“你这里环境太恶劣了,不如搬去我那吧?我之前住在驿馆,现在住在瓦子街,门口有棵两人合抱粗的大槐树那家,你母亲需要好的床铺和衣食,也需要药。”
郑蝉眼里的警惕没有消散一分,恶狠狠地看着赵长宁,“你说你是官儿,你有什么凭证?这大庸,什么时候有女官了?”
赵长宁准备很充分,毫不避忌的将官凭递给她看。
“你可以看看,上头记载了我的一切信息,可以证明这个人就是我,我就是从五品的女书令,御前行走,并记宫廷秘事,整理奏折,传达口谕等殊荣,如今领了皇命,前往江西景德镇制瓷,销往南洋……”
郑蝉嘴巴虽狠,但动作轻柔,她看得很仔细,满眼惊疑不定,犹如惊弓之鸟,但最终也只是将官凭丢了回去。
“你们走吧,郑家不许我开窑,别白费功夫了,除非你们上头也有大官儿。”
赵长宁拦住要说话的周淼,好脾气道:“你先考虑一下,我明日再来见你。”
又和医者道:“可有诊出什么病症?”
不等医者说话,就朝郑蝉道:“我们告辞了。”
郑蝉咬着唇,想上前问病症,但硬生生地停住了,就那么站着。
赵长宁叹了口气,好个倔强的丫头,难怪郑家没法子。
周淼唉声叹气,“怎么会这样?我看她身子孱弱,似乎也……”
赵长宁则是看向云生,云生朝她轻轻点了点头,示意已经办妥了。
吃过午饭不久,天上又落了细雨,如丝如雾,院中雾气缭绕,经久不散。
宋环等人拿了一堆瓷器过来请赵长宁一起鉴别,正说的起劲的时候,云生冲了进来。
“姑姑,姑姑。”云生指着门口,“她来了,就在外头。”
赵长宁面上一喜,连忙抬步,果真看到单薄孱弱的小姑娘,正抱臂缩着脑袋站在槐树下,头发已经湿透,耷拉在额头,浑身都是黄泥,不知经历了什么。
郑蝉一声不吭,噗通跪在赵长宁面前,“女书令,我愿意将秘法给你,求你救救我娘。”
赵长宁一愣,“你愿意相信我了?”
“你们走后不久,郑立伟就找来了,他说你是女书令,是皇帝派来的,他已经等不及了,要将我抓回去,我是挣扎着跑出来的。”她的目光犹如烧透一切的岩浆在喷薄。
“我宁愿给你,我也不会给他们那些畜生。”
赵长宁示意云生将她扶起来,“我并不需要你的秘法,我只需要你,我需要你为我烧瓷,我要你做这景德镇烧瓷的魁首,为我烧许许多多的瓷,能做到吗?”
郑蝉明显有些诧异,郑重的磕了个头。
“我爹最擅白瓷中的甜白釉,我烧制得也很不错,只是御贡的龙缸窑我也只烧制过一次,变形的不少,不知能不能帮到你?”
赵长宁大喜,脱下身上的氅衣,披在她单薄的肩上。
她的目光犹如得到宝物,柔声道:“走,我们去救出你的母亲。”
等到了土窝子,居然发现土窝子塌了,上头还有几个郑家的人在挖,一问才知道郑蝉的母亲还埋在里头呢。
赵长宁心头一颤,她真的无意要害人。
她挥手喊道:“快,一起去挖土,救人。”
等回到瓦子街的时候,雨渐渐大了,所有人都是一身的黄泥,狼狈不堪,但大家的心情都还不错。
郑蝉握着母亲的手,满眼复杂,若不是一块木板挡住了埋下去的湿泥,恐怕根本挖不出来。
她跪在赵长宁面前,磕了三个头,“谢谢你救出我娘,你以后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赵长宁扶她起来,只道了一句,“到家了。”
清明一过,天儿便放晴了。
郑家来找过几次,都被赵长宁不软不硬的给轰走了。
郑蝉也不想吃白饭,主动找到赵长宁,谈及开窑的事儿。
但开窑并不是随随便便的一件事,矿山采石,成型制器,装胚进窑,每一步都要耗费许多。
最主要的,就是钱,不给钱,没人愿意干活儿,大家也才发现,预算似乎不太够。
赵长宁没有办法陪在这里,因为第一批银款终于送到了南昌府,她需要亲自去交接。
经过皇帝的龙颜大怒后,这次到了二十万两银子,虽然少,但也犹如及时雨。
赵长宁照常催剩下的五十万两,顺便打听了下广州市舶司那边的船可有到港,竟然是方文海亲自给她来信,说船还未到港。
这些人可真是硬茬子啊,只可惜,赵长宁也是硬茬子。
恰好,许婆婆的回信也到了。
如她所料,信是明轩写的,得知她在这里的遭遇后,他言及已经为她去信朋友那,看看是否能帮上忙。
赵长宁松了口气,她朝堂上的朋友太少,能信的朋友更不多,明轩算一个,好歹是前任浙江巡抚,他主动开口,那就太好了。
若是无法从工部和兵部弄到船,她就要亲自去浙江弄一艘回来,而朝堂上,皇帝做到这个程度已经很可以了,哪怕真的治罪那些拖延之人,也并不能解决现状,因为无论是谁坐在那个位置,这船一时半会儿也不会给她。
拖延,真是这世上最简单的事儿。
她早就清楚,朝廷就是一张大网,天高皇帝远,网眼里漏出什么,不能漏出什么,那些人门儿清。
而看到银子后,府台大人对她倒有些改观。
他一直以为赵长宁是皇帝新宠,不过是来胡作非为一番,说是户部拨款,少不得要他们南昌府拿钱,这种事儿还少吗?但赵长宁从未开口向他要钱。
“女书令今后若有问题,可与我商量。”
赵长宁知道他是看在钱的面子上,这次若七十万两撒下去能听到响儿,对他这府台政绩也有大好处。
“多谢府台大人,长宁以后就不客气了。”
她回去后,正巧郑蝉快要烧窑结束,准备封堵投柴口。
“姑姑?”郑蝉一板一眼地行礼,“您回来了,这窑有些小,我只烧制了不到二百五十件。”
赵长宁摆手,“不必多礼,”
她看她满头大汗,脸上也都是黑灰,笑道:“你爹怎么会让你一个女孩子做这个?”
郑蝉凝着脸反问,“那皇帝怎么会让你一个女子做官呢?”——
作者有话说:长宁:[愤怒]给我钱[愤怒]
第69章
赵长宁一时间被问的哑了声儿。
她拿出帕子,帮郑婵擦了擦脸上的灰和汗,调侃道:“因为我们聪明,我们能干。”
郑婵抬眼看她,眸中露出一丝不确定,“我不如你,你都当上官儿了,我却被赶出了家门,若我爹知道,怕是要被气得从棺材里蹦出来,他肯定很失望。”
“你以为,我现有的一切是平白无故就来的?”赵长宁淡笑起来,“都是要自己一拳一拳打出来,得去争去抢。”
郑婵看着她的目光稍稍软了些许,多了好奇,“姑姑,这一切都很难吧?”
赵长宁摇了摇头,“只要有恒心有毅力,就不难,若你有本事,就能把失去的夺回来,欠你的,也一并讨要回来,我问你,你有吗?”
郑婵点头,目中又喷出火光,咬牙切齿道:“我有。”
她很快又偃旗息鼓,沮丧道:“可我只会烧瓷,别的什么也不会,我娘还说我这般性子,这辈子怕是嫁不出去了。”
赵长宁听到小姑娘如此言语,顿时失笑。
“会烧瓷难道还不够吗?多少人想会都不会呢,你现在应该认识宋环和周淼两位姐姐了吧?她俩都没嫁人,还有很多,包括我,我们这一世,嫁不嫁人不过是个小小的选择,但这个选择之外,才是我们原本的人生。”
她应该感谢郑婵是个女孩儿,郑家对她不重视,若非如此,哪有今日际遇?
郑婵听完这些话后,久久没有言语。
果然是官窑郑家出身,赵长宁回去一觉醒来,便听说窑口已经快要冷却,郑婵准备拿出里面烧制好的瓷器,很多人都在围观,连郑家都派人去看了。
云生有些激动,“姑姑,您快喝了这碗粥,咱们马上就去。”
赵长宁摆摆手,她现在没有心情喝粥。
“走走走,去看看,回来再说,带上人守好,决不能出乱子。”
这次郑婵用的窑,是当时寻来的三家中的一家,也是失败者之一。
她真的很期待郑婵这次开窑,同样的窑,若郑婵能成,那就不能找借口了。
到了后,赵长宁立刻便让人将闲杂人都赶走了,包括郑家人。
郑婵满脸紧绷,脸上的黑灰又多了一层,只剩下泛白的唇和漆黑的眼睛,窑里的温度还未散尽,她脸上又开始流汗,黑一道白一道,滑稽的很。
“姑姑来了?”她声音里有些紧张。
赵长宁并未宽慰,而是凝重道:“成了吗?”
郑婵眼睛里满是红血丝,自信一笑,“姑姑,这一窑,肯定会成的。”
赵长宁看她自信的模样,不由笑了起来。
当大大小小的器具展现在面前时,赵长宁来不及细细观赏,只看着上百件瓷瓶瓷碗瓷碟小壶双耳瓶等等,摆放整齐,果然没有一件是废品,全都成型了。
她指着一个素白的鸡心碗道:“似乎与御贡的也相差无几了。”
郑婵摇头,“细看肯定有差别,御贡的白瓷,品质非一般白瓷可比,今天这一批若能达到那样的水准,说明我进步了。”
她说起白瓷来,妙语连珠,侃侃而谈。
“……御贡的白瓷,白如凝脂,素犹积雪,有些出窑便是半脱胎,拿到光下能看到光影透过,薄胎器面的白釉,犹如褪色红糖,温润如玉,甜白如糖,这便是甜白釉的由来,我爹便善于此,其实我自己是爱青瓷更多些。”
郑婵蹲下看着自己烧制的没有纹饰的白瓷,叹息道:“时间不够,若你给足够的时间,我还能做些纹饰,甜白釉中便是薄胎暗花最为贵重,但失败率肯定也就高了,便是我爹来也不敢打包票。”
赵长宁也是看过无数好东西的,加之在此呆了那么久,自然而然眼界提升了,仔细观察便发现了区别。
“你说的上好的白瓷,是透光如玉,看不到一丝杂质?”
郑婵点头,“也不知这一批有没有成的,我控火不如我爹,他总说我性子急,甜白釉胎体很薄,更加不能心急……”
赵长宁拍拍她的肩,笑道:“你现在的手艺也很好,放心,你还年轻,会烧的越来越好的。”
她也不指望出海的每一件都是精品,况且红花还得绿叶衬呢。
郑婵听到这话时,终于松了一口气,第一次朝赵长宁笑道:“嗯,我会的。”
下一窑,郑婵便打算烧制拿手的青瓷。
其间,宋环和周淼又招揽了两个小户,但这一切,赵长宁没有时间去管了。
既然瓷器已成,那出海就是指日可待,钱跟船,她缺一不可。
除了自己上折,她又去找了南昌府府台,不是说有事可以跟他说吗?
那她不会客气。
府台这次没有推托,只再次确认,“女书令,你这剩下的五十万两,户部一定会给吗?”
赵长宁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笑着明言道:“自然,即便我拿不到,也不会要府台大人这边的钱,江西是个好地方,我不是来破坏的,当初其实还有浙江龙泉可以选择,但我觉得浙江倭患始终是个问题,这才选了江西,府台,这瓷器出海一事,可与江西的税赋密不可分呢。”
府台果然松了口气,和赵长宁抱拳,行了个官员间的粗礼,表示礼遇友好。
“女书令对出海一事,似乎胸有成竹?”
赵长宁淡笑不语。
她这事儿要是成了,府台大人受益的地儿,或许比她自己还多,想必他心里也清楚,是以态度一次次变化。
府台经过几次见面,才慢慢发觉,赵长宁其实深谙为官之道,甚至极为圆滑世故,难怪能成新帝面前的红人。
“女书令放心,我一定上折催促,绝不拖延。”
赵长宁抱拳感激道:“府台大人,若此事成了,我定在皇上面前说清您对我的帮助。”
府台眼底一喜,语调又柔和些许,“那就多谢女书令了,后续有任何问题,女书令尽管来找我。”
赵长宁这次顺便又运了五万两去景德镇,准备送入县衙银库,剩下十万两依旧是放在府衙,这样比较安全,也算是自己对当地官吏的尊重。
没想到一回去,就听说一件不好的消息。
云生早早就过来接,焦急道:“姑姑,郑婵被郑家人抢回去了,她娘急得都吐血,还是被一起带走了,我真担心她的身子,您说可怎么办啊?”
赵长宁拧眉,“知县呢?县丞县尉呢?”
云生哼了一声,“我们去找了,那个知县说什么是别人的家务事,叫我们不要管,他肯定收了郑家的钱,宋环和周淼姐姐都准备带着羽林卫进去抢了,但被明秋和左玉拦下,我也觉得这事儿不能胡来,再说她俩没有官身呢,若真的出事,肯定兜不住。”
他出来久了,也晓事不少。
赵长宁眸光微闪,心念电转。
她都已经尽量和其光,同其尘的周旋,装疯卖傻、威逼恐吓都用上了,若是在宫中,这样的小角色,她肯定一杯鸩毒就灌进去了,难道她是表现的太好说话了?
马车停在了瓦子街的街头。
赵长宁下了马车,便看到宋环和周淼正焦急地等着呢,她事先已经说过今天回来,看来她俩还算冷静,没有乱来就好。
“叫上羽林卫,去郑家接郑婵。”
另外她又叫云生赶去南昌府府衙,“你和府台大人一一说明情况,他会知道怎么做的。”
宋环立刻担忧道:“姑姑,可别连累了您啊,三思而后行,那可是知县,若真的理论起来,咱们未必占理。”
周淼和女官们在一旁也很担心。
赵长宁笑道:“我有分寸的,说不定也不是坏事儿。”
到郑家时,果然知县也已经到了,府衙里的衙役和县丞县尉也到了,毕竟羽林卫在小小的县里,太显眼了。
知县上前寒暄,笑眯眯的,“女书令,您怎么来了?”
赵长宁面色就不太好看了,“光天化日,强抢民女,知县大人,这个事儿,不知你管不管?”
知县知道她说的什么事儿,连忙劝和,“女书令,这郑家的事儿啊,复杂得很,那郑家小女如今回家,也是应该的事儿,女书令,你总不能阻止人家归家啊?”
赵长宁目光一冷,“什么归家,分明就是强抢,知县大人,这事儿既然你不管,那我来管。”
知县也冷了脸,“女书令,你要干什么?这些羽林卫,是你能动用的?你要造反不成?”
赵长宁嗤笑,目光冰寒,“那你就看着,我会怎么动用吧。”
县尉和县丞带着衙役拦在了她面前。
赵长宁抬手,没有让羽林卫硬冲,而是笑道:“县丞大人,劳驾问一句,知县来景德镇几年了?”
县丞一愣,他官职低于赵长宁,是以回话的时候都会抱拳,以示尊敬。
“回女书令,两年多了。”
赵长宁点头,“三年之期快得很,他说不定很快就要升迁,都言铁打的县吏流水的县令,他走了,但你们走不掉,你们还是会面对我的,而且得罪我,并不会比得罪他要轻。”
她状似无意道:“对了,他收郑家的钱,可有分给你们?”
知县怒目而视,“女书令莫要胡言乱语。”
赵长宁并不理会他,而是大声道:“我来此,是为了制瓷,你们都是县衙里的老人,当知道我带来了多少银钱,光是我现开的四窑,便从未拖欠过工钱,这工人里头可能就有你们的亲朋好友,若真的开海,将你们这的瓷器销往南洋,那你们当地的百姓能分的钱就更多,我做的难道是坏事?你们扪心自问,我来此,真的是耀武扬威,加重你们的负担吗?我有拖欠过一分钱,欺压过一个人吗?我百般忍让,就忍让出这么个结果?你们对得起皇上天恩浩荡吗?”
她指着知县道:“而他呢?马上就要走了,本来我也不想多计较,不过点头之交,但他不该动郑婵,他不想管这个事儿,因为他怕担责任,所以他才拼命阻拦,所以郑家给他钱,他就用什么归家的话搪塞我,明明就知道,郑婵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制瓷人,你们景德镇瓷器名扬天下的机会,难道真的不想要?你们景德镇的老百姓,就这么跟钱过不去吗?”
知县气得指着她大骂,“你休要信口雌黄,一个女子也敢妄谈国策?将皇上置于何地?来人,给我拿下,我要上折禀明……”
县丞并没有动,甚至还拦着衙役们和县尉。
赵长宁松了口气,看来县尉是个听得懂人话的。
她又朝越来越多围观的百姓道:“大家也不用害怕,我来此,是奉了承安皇帝的命令,不是要搜刮你们的钱,也不是要抓你们徭役,更不是要你们的子女卖命,而是要给你们带来一份能糊口的事儿,有烧窑和制瓷经验的人,我们都缺,只要你来,我们就会给相应的报酬,大家要是不信,可以去问问现在为我制瓷的那几户人家,我没有骗你们……”
宋环和周淼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出松了口气,更多的,是佩服。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可能咱们接下来,会很顺利。”
郑婵出郑家门的时候,红着眼睛,恶狠狠的朝门口的石狮子啐了一口,随即便扶着母亲头也不回的走向赵长宁。
郑家家主看着郑婵脊背绷直的纤瘦背影,莫名有些心慌。
“知县大人,您看这,这……”
知县望着银甲羽林卫,没好气道:“你没看到这场面?我能怎么办?”
他拉着郑家家主走到一边,将一沓银票塞回去,“当初我就说不要这么绝情,一个小姑娘,养着就行,大不了给一份嫁妆,现在好了,弄成这个样子,少不得要连累我了,唉……”
赵长宁怎可能会放过,她笑着道:“你抢了我的人,说说怎么解决吧?”
郑家家主强颜欢笑,知道此事无可转圜,便想重修旧好,“女书令想怎么解决。”
赵长宁看向郑婵,“你怎么想的?”
郑婵咬着牙,明明眼中的恨意要喷涌而出,但还是一字一句道:“将我父亲的窑,还给我。”
郑家家主心内松了口气,同意后,当即便表示,要为赵长宁制瓷,为皇上的国策献上一份力。
回去的路上,郑婵忽然朝赵长宁跪下磕了好几个头。
赵长宁将她扶起身,“你很聪明,也很冷静,将来,我不会亏待你。”
郑婵却道:“姑姑,能不能不要郑家?我会为您烧出最好的青瓷,我会比郑家更有用……”
赵长宁拍拍她的肩膀,摇了摇头,认真道:“郑婵,这段时日你应该了解过,我的任务繁重,绝不是你一人能撑得起的,我可以帮你,但我也不能为你的仇恨去任性,哪怕不是郑家,也有可能是另一家,我有我必须要完成的任务,明白吗?”
郑婵知道她说的是实话,但现实如此残酷,让她心里难受的落泪。
赵长宁叹了口气,“你需要蛰伏、成长,等有朝一日,你走上顶峰,让他们再也忽视不了,到那一天,他们抢走的,终究会回到你手上,到时候你想做什么,又有谁能拦得住?”
郑婵抹干眼泪,用力点头。
接下来的事儿,就异乎寻常的顺利,有郑家带头,景德镇的大小户都涌了过来。
而府台大人也给出了她很满意的答案,不知怎么弄的,竟然提前让知县调走了,县内事务,暂由县丞负责。
而县丞面对赵长宁,就要比知县客气听话多了。
赵长宁没了后顾之忧,当即便要前往浙江,她必须得要到船,如今景德镇的大窑小窑都在烧,瓷器眼见激增,船比钱更加迫切。
她也放弃从兵部和工部拿船,他们可以拖死她。
果然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之前的规划因着郑婵全部打乱,好在不是坏事。
如今五月下旬,玉京这时候应该还凉悠悠的,可江西已经有点热了,尤其太阳一晒,满头大汗。
好在浙江跟江西接壤,陆路转了水路。
赵长宁其实还是第一次坐船呢,当然宫里也有,不过比不得外头在江水里摇晃的船。
很不幸,她晕船了,尤其是一到正午,又晒又热,真是吐得昏天黑地。
紧赶慢赶,也足足花费了半月时间,六月中才到杭州府,她也瘦了一大圈儿。
赵长宁不敢多加休息,在驿馆昏睡了半天,便让云生将拜帖送去了浙江承宣布政使司。
她记得,此人和明轩是好友。
本以为自己人见人厌,毕竟见个知县都要三顾县衙呢,没想到布政使倒是爽快的很,竟然愿意见她。
“长宁姑娘。”
忽然,一道熟悉的声音喊住了她——
作者有话说:[猫头]:猜猜我是谁[亲亲][亲亲]
第70章
赵长宁转脸看到来人,目光顿时如针缩,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如,但很快就恢复了。
她站定在原地,本就疲惫身虚,这会儿被太阳一晒,只觉汗湿重衫。
来人笑容明媚,一身绯色官袍,前后绣着孔雀补子,也满脸惊讶与好奇,“真是你啊?长宁姑娘,你怎么来杭州了?你不是在宫里吗?”
他打量着赵长宁身上的官袍,眼中的震惊无以复加。
赵长宁心头微微瑟缩,稍稍避开了他的目光,微微笑道:“乔公子,当年一别,确实有些年头没见了呢。”
“可不?”乔公子很是高兴,“从我哥跟小宁成亲后,就再未见过了,你来杭州府,他们夫妻还不知道吧?我得跟他们说说,他们一定高兴。”
“是吗?他们夫妻也在杭州?”赵长宁嘴角露出一丝似有似无的讥讽,若有所指的道:“或许小宁姐姐已经不愿跟宫中旧人有联系了呢,乔公子还是别打扰她了。”
乔公子眸光微闪,绕过这个话题又道:“你怎么一身官服?难不成邸报中的御前女书令还真是你?”
赵长宁弯了弯唇,脊背挺直,“那大抵就是了。”
她见故人一如当年,英俊的脸上泛着旧日的笑,似乎没有变化,心中牵动旧事,想到自己如今模样,杂事缠身,手中染血,便不愿多说。
“我来此是有桩麻烦事要做,就不与你叙旧了,乔公子,就此别过。”
“哎,长宁……”
不等乔公子开口,赵长宁便带着云生和安义脚步匆匆地进了承宣布政使司,连头都不敢回。
她进门后忽然站定,哑着声道:“云生,我现在看着是不是很狼狈?”
云生望着姑姑略略苍白的脸,和没有血色的唇,因着船上吐了一路,姑姑越发的瘦弱,这会儿又是细汗淋漓,额发微湿,确实有些狼狈。
他心思细腻,本能的摇摇头,“姑姑,你一点也不狼狈。”
赵长宁站稳后,理了理衣襟和被风吹乱的发丝,看向安义。
安义顿时就点头了,“姑姑,咱们这一路本就匆忙着急,又是坐船又是马车颠簸,狼狈点是正常的,想必承宣布政使应该不会介意,等事儿了了,您好好将养几日,便恢复了。”
赵长宁沉默了一瞬,眼中露出苦涩,哂笑着喃喃道:“是啊,可偏偏此时狼狈。”
她一直挺直的脊背微微弯了下去,低头不语的朝前面走去。
三人在小吏的引路下,在厅中不过略微等了盏茶的时间,便听到有人朝这边走,脚步沉重。
赵长宁赶紧站起身,她官职低了不少,此人愿意见她,定是明轩提过。
“女书令?”周密大踏步进了厅中,上下打量了一圈,“你就是明兄说的御前女书令赵长宁?”
赵长宁见他国字脸,浓眉大眼,年岁应该在而立,面色凝重,瞧着很是正派。
“长宁拜见布政使大人。”
周密摆摆手,大马金刀的坐在上首,“明兄与我说过一些事,是我们兄弟应该感谢你。”
赵长宁从未想过,当年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变数,竟然能作用到今日,实在稀奇。
“布政使大人言重了,不过是长宁应该做的。”
周密请赵长宁坐下,又让人上了新茶。
他倒是直接,话也不藏着掖着,“虽说你与明兄有旧,又奉了皇命,但战船一事不小,我也不能徇私,哪怕我能拿出来,我也得等你拿到皇上的旨意才行,否则,我也不敢给你。”
赵长宁表示理解,但她听明白了一句话,有些激动,“大人手中,当真有船?”
周密点头,“说起来,这船还是明轩缴获的,他当年抗倭,很有一些手段,因着如今倭患暂消,战船的用处就没这么大,这船一时半会儿还未并入到工部和兵部,女书令,你要抓紧时间了。”
他的眼神里,很有些意味。
赵长宁心中明白,这是提醒她手脚要快些,看来朝堂里也有不少人在使劲。
她笑道:“是明大人跟您打过招呼了吗?”
“不错,不过他那人,幼时经历的多,心思七弯八拐的,我看他明明很想帮你,却又不知为何,不愿自己张口。”周密指了指外头,忽然笑了起来,颇有些无奈。
“他其实就在这,不过,他不太想让我告诉你,女书令,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明轩这人,正直无私,只有一点不好,有事总憋在心里。”
赵长宁闻言,有些沉默。
她没想到明轩竟然亲自来了杭州,那他不教书了?怎么养妹妹?
不过,这些不是她要考虑的事儿。
有船就好,甚至这船跟工部和兵部不沾边,就更好了,在来杭州之前,她就已经给皇帝上折了,希望能有好结果,早日带着船回江西。
“长宁多谢大人,今日来此,收获不小,心中感激不尽。”
周密笑道:“来都来了,女书令不打算见见明轩?”
赵长宁诧异道:“明大人不是不让您告诉我吗?若此时我见了,岂不将您也漏了出去?周大人堂堂布政使,可不能做说话不算话之人。”
周密看着她离去的纤瘦背影,笑着摇头,朝外头喊道:“行了,进来吧。”
明轩一身布衣进门,星眉朗目,身姿挺拔。
“你与她,有一处很像。”周密肯定的点评,“都嘴硬的很,为达目的不罢休。”
明轩苦笑,“你不了解她,她这人极为警惕,旁人轻易不能取其信任,嘴硬心也硬,不然何以女子之身跻身朝堂,周旋在虎狼之间,周兄,你别小看她,小心吃亏。”
周密不在意的嗤笑,讥讽道:“那你真是有福了。”
他这话说得极为刻意,尤其是“有福”二字。
明轩并不在意,只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叹了口气,目中隐含担忧。
“怎么瘦了那么多呢?”
赵长宁从承宣布政使司回到驿馆后,就发起了高热,这次真是太受罪,她以后再也不想坐船了。
云生担心地落泪,“姑姑,明大人也在杭州呢,不如我去找他吧?他是前任杭州巡抚,总比咱们消息灵通些。”
赵长宁两颊泛起不正常的酡红,眼眸含水,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他不愿露面,那就罢了,这次本就帮了我大忙,再麻烦人家就不好了,消息会来的。”
云生鼓着嘴擦泪,“姑姑,我是怕那些口谕圣旨又被拖延,咱们耗不起啊。”
赵长宁喘了几声,声调渐渐低沉,似是要睡着了,“那就是命了……”
她喃喃道:“是命啊……”
女书令生病的事儿,不算秘密,乔家率先带人前去探望,但没见着人,这事儿便也传到了布政使司。
已经六月底了,杭州热得蝉鸣蛙叫,看来今年夏天,不好过了。
周密满头大汗地看着面前的明轩,头疼道:“明轩,我就是个处处受掣肘的小小布政使,不是什么大人物,你别太过分。”
明轩板着脸,朗声道:“那艘船,你明明能处置,为什么不给?况且你心里很清楚,她做的这事儿,绝不是坏事,如今朝廷贪蠹无数,掏空国库,百姓穷困潦倒,若能从外头来钱,总比在内里生乱要好得多。”
“是,你说的不错,想的也很好,但你想过没有,那艘船她为什么那么难拿到?”
周密没好气道:“你上次兵行险着,若不是赵长宁,我也会跟你一个下场,明轩,我跟你不同,我有家有业,我不能再任性妄为了,这事儿,你也别再掺和了,此女胆大包天,妄想参政,你会被她连累的。”
明轩面色一怔,终究软了下去,“对不住,是我太着急了。”
周密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
“朝堂不是她一个女子能周旋的,那些贪蠹联手抗衡,谁也不能撼动,这是大庸多年积弊,不是一日形成的,牵一发而动全身啊,连皇上都被此制衡,不说别人,就是当朝首辅高赟,咱们也是查到不少猫腻,可有什么用呢?眼看着两朝老臣,配享太庙,谁能去撼动门生遍地的首辅大人?你也劝劝她,随波逐流也没什么不好的,她动了太多人的利益,迟早要出事……”
明轩扭头就走,明显不想继续听。
周密气急败坏,差点跳脚,“你干什么?你给我回来,我说不能给就是不能给,明轩,你这个混小子,老子真是看错你了……”
明轩忽然站定,隔着长廊,在芬芳的紫藤花香气中,与周密遥遥相望,目光一如当年坚毅。
他道:“若她就是这个突破口呢?当今皇上的性子,你我都知道,从来不信任人,但她做到了,甚至成了从五品御前女书令,领了皇命要做大事,周密,我们已经深陷朝堂,走不出礼义廉耻、亲朋故旧,但我们没办法撼动的事儿,她可以斡旋抗衡,周密,咱们当初说过各自的理想,为官是要干什么?你忘了吗?”
周密看着明轩大步流星的背影,又气又怒,但气过之后,又苦笑起来。
他怎会忘记那些长存的理想和心中的火焰?
望着万里无云的天,他长长的叹了口气,朝堂的天,什么时候能亮呢?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白日里热烘烘的气终于散尽,晚风轻拂,穿堂而过,伴着蛙鸣声声,夏日清凉的夜终于舒适地到来。
赵长宁迷迷糊糊地感觉有人靠近,一阵阵凉风袭来,她以为是云生,可一睁眼,却发现是明轩,手上的扇子正轻轻挥动。
“明大人?”她顿时清醒了许多,露出一张苍白细弱的脸,乌发如云泼散,眸光模糊,水汪汪的一片银色,衬得一张清丽的脸如山中吸血的精魅。
明轩隔着帐子按她的肩,不让她动,看她骨瘦如柴,手上好些个蚊子包,热的满头汗。
他叹了口气,“你别怪云生,是我非要来的,这浙江不比玉京,蚊虫鼠蚁极多,睡不好,这病就更难好了。”
赵长宁无力的往桌上看。
明轩立刻明白,端来茶壶,喂她喝了两碗水。
“你别担心,若有消息,我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你,好好养身子,好吗?”
赵长宁心底松了口气,虚弱点头,没几下果真睡着了。
“……哥哥……”
明轩听她嘟囔着翻身,便小声问,“你说什么?”
但赵长宁又睡着了,很安静,也不动。
他就这么看着罩纱灯下恬静柔美的脸,挪不开眼,她聪慧机敏,坚定不移,却又滑不留手,极难捉摸。
见她的第一面便感觉到了。
他不由抿唇笑了起来,手上的扇子没有停下来过。
这一夜,赵长宁睡的极好。
她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透过槅窗能瞧见又是艳阳天,屋中已经有些热。
鼻尖泛着艾草的香气,大概是在熏蚊蝇,之前驿丞还嘴硬说不烧。
赵长宁扶着床柱起身,推开窗,便看到院子里正冒着袅袅青烟,艾草堆上压了些土,烟气不停地往上冒。
明轩身着短打,一手执扇一手端着茶碗,看着别说什么探花郎的风姿了,真真一点读书人的风姿也无。
他一抬头,正好看到披着如缎乌发,一身白色中衣的赵长宁,枇杷树亭亭如盖,碧绿枝叶伸展到窗前,窗中美人如画,他努力挪开了目光。
“莫要吹风。”明轩觉得这驿馆人多眼杂,便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将赵长宁拉了回去,“你才好些,更要注意了。”
赵长宁顺从坐下,无力笑笑。
明轩又朝外头喊,“云生,我熬的肉粥呢?你姑姑醒了。”
“哎,来了。”云生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张大花脸冒了出来,“天哪,这里香娘子实在太大了,都长翅膀飞起来了,那大翅膀,我魂都要吓飞了。”
赵长宁听到香娘子也有些心有余悸,连忙朝四下看。
明轩见她如此,不禁笑道:“驿馆中就是这样,驿丞也爱偷懒,你们要不住到大客栈去,那些掌柜的一到夏日就会驱虫,会稍稍舒适些。”
赵长宁摇头,冷静道:“驿馆安全些。”
明轩也不多劝,将一碗放了绿油油葱花的鱼肉粥递过去,另外还有一碟切得细细的火腿丝,一碟香油茄子,一碟煮南瓜藤尖。
“饿了没?来吃些东西,这金华火腿味道不错,你快尝尝。”
赵长宁怔怔地看着他,苍白无色的唇弯了弯,“这次,真的谢谢你。”
许是人苍白了许多,添了点柔弱,没了往日的疏离冷淡。
明轩的表情顿时便像是喝下一大碗凉沁沁的冰饮子,俊秾眉眼伸展,桃花眼泛着异样的光彩,薄唇翘起。
“不用客气。”
他为了说出这四个字,当真费尽心思——
作者有话说:香娘子就是大螂,今年夏天已经拍死不知道多少了,哎[愤怒][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