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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云生又去厨房端了好些芝麻饼子过来。


    赵长宁洗漱后,小口小口的吃着,“你宫里教习的事儿,不会辞了吧?”


    明轩摇头,“没有,前阵子我替了不少课,又专程请人帮些日子,不碍事的。”


    赵长宁点头,她用了一张芝麻饼、半碗粥,身上就有些撑不住,回去继续休息了。


    不知何时,她才恍恍惚惚的醒过来。


    青色帐子在风中飘荡,昏黄的光线让她一时不知天地为何物,更不知日月星辰和时间,只觉心头莫大的恐惧笼罩,整个世界静的仿佛只有她一人。


    赵长宁满心惊恐的坐起身,浑身大汗淋漓,却发现窗边坐了一个人影,是个女子。


    她以为这是梦,自己根本还没醒,现在到底什么时辰?自己睡了多久?


    “云生?云生?云生……”


    “你醒了?”女子听到声音,连忙转过来,“长宁,你醒了?”


    赵长宁拄着床沿,望着面前梳着妇人头的温小宁,眼神微眯,“小宁姐姐?”


    温小宁笑道:“是我,怎么?不认识了?”


    “怎么会不认识?”赵长宁艰难坐起身,心里已经竖起警惕,“我心里一直记挂你呢。”


    温小宁伸手要帮她整理头发,却被躲开,她也不在意,只温柔地笑,“长宁,你生病了,我既然知道,怎能不来看你?”


    赵长宁哑着嗓子道:“多谢你的好意,你可以回去了。”


    温小宁笑容不改,“我这才来呢,都没说几句话,长宁,你如今好厉害,都做了御前女书令,我以为……”


    她虽说的关切,但动作却丝毫没有关心的意思。


    “以为我已经死了?”赵长宁靠在软枕上,朝她微微一笑,“让你失望了,小宁姐姐。”


    温小宁听出她的不快,并未理会,脸上的笑意未改,有些伤心道:“长宁,你还在生我的气,是吗?”


    赵长宁摇头,有些厌烦,也觉她的笑格外刺眼,“没有,你不值得,你也不配,快走吧。”


    温小宁脸上的笑有些滞涩,戚婉哀怨道:“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长宁……”


    忽然云生冲了进来,“姑姑,姑姑,怎么了?”


    后面跟着进来的还有明轩等人。


    赵长宁一抬眼,便看到了乔家两兄弟,她还尚未有动作呢,忽然乔大抬脚朝床边走了过来。


    “怎么哭了?”乔大揽住温小宁的肩,柔声道:“你不是说许久没见长宁,很想她吗?怎么还哭呢?”


    赵长宁僵硬挪眼看去,不知何时,温小宁已经捏着帕子擦泪了,她向来温柔胆小,柔弱娇俏。


    她忍不住嘴角勾了个冷冷的笑。


    温小宁帕子擦擦眼角,“是,是我太高兴了,真不该哭。”


    明轩敏锐察觉到赵长宁的不耐,这种不耐他很熟悉,就好像那日他闯进地下室,被她狠狠斥责。


    她此刻应是被冒犯了,很警惕。


    意识到这一点,他立刻便请了两兄弟还有温小宁出去。


    “长宁姑娘身子还未好,咱们别打扰她休息……”


    乔大率先动脚,还在耐心的宽慰温小宁,“别哭,咱们下次等长宁身子好些再来看望,傻丫头,哭什么?”


    温小宁一脸哀伤地转头,见赵长宁目光冷冷的,顿时心头一跳,连忙扭头,小声应道:“好,夫君,我听你的,那咱们走吧。”


    她直到出去了,才柔柔弱弱的朝丈夫道:“夫君,长宁如今都做了官儿,她会不会对你有帮助?我真没用,刚才应该……”


    乔大连连摇头,笑的宠溺:“你就别担心了,小心身子,毕竟从前是朋友,帮助先不说,总不会害我,这就足够了。”


    温小宁听的心惊胆战,脸上的表情都差点维持不住。


    赵长宁看向乔二,“多谢乔公子来看我。”


    乔二怎不知她与温小宁之间的事儿,叹了口气,“你从前总是叫我乔二哥哥,如今连称呼都不愿叫了吗?”


    赵长宁淡淡一笑,目光微冷,“人总会长大的。”


    明轩抬眸看向二人,想到赵长宁夜半唤的那声哥哥,这才知道原来此二人原是旧相识,只不知怎么认识的。


    等人走后,他也没有问,反倒是云生开口了。


    “姑姑,你跟他们以前就认识吗?”


    “嗯。”赵长宁点头,接过明轩递来的茶,没有多加解释,“来信了吗?”


    明轩摇头,“暂时还没有。”


    赵长宁叹了口气,朝堂上肯定是有事,不然皇帝不会拖延的。


    既来之则安之,她给宋环等人去了一封信后,便只能留下养病。


    只不过这日,温小宁独身前来。


    难得落雨,惊雷过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灰尘的气息,豆大的雨点拍打窗棂,往日热烫的风,终于带了凉意。


    赵长宁脂粉未施,发丝如瀑垂肩,整个人贵气雅致,闲适地坐在躺椅上,悠悠哉哉地晃着。


    温小宁这会儿没有笑,而是默默坐在一旁。


    “长宁……”她等不到赵长宁的话,便艰难地先开口,“过去的事儿,你别放在心上,我们那时都还小……”


    赵长宁笑了,“小宁姐姐,你说这话,不觉得可笑吗?”


    她淡淡道:“这会儿没有其他人了,你有话就直说吧。”


    温小宁忐忑道:“如今你有了大出息,我和夫君都是真心为你高兴,长宁,夫君走到如今不容易,你……”


    赵长宁目中讥讽,等着她继续说,偏她不说了。


    “你觉得我会挟私报复?所以今日来道歉?”她勾起唇,心中痛快,“你怕我?”


    温小宁低着头,不言不语。


    赵长宁嗤笑,“你当年踩着我,和乔二不清不楚地纠缠,还故意让我看到,之后又踩着他搭上他哥哥,这些我都不想计较,但有一件事,我想问你,小黑是不是你害死的?”


    温小宁连连摇头,“没有,长宁,我没有,我知道你有多宝贝那两只猫……”


    赵长宁抬手制止了她的话,“你不用急着否认,年瑶和孙月,哦,你还不知道吧?她俩为先帝殉葬了,死之前,说了不少话。”


    温小宁听她闲适自在地提起这些,不由脸色煞白,“她们……是,是你?”


    赵长宁站起身,不否认也不承认,眸光如冰,语调冷凝。


    “温小宁,我早看穿了你的心肝脾肺肾,所以,别再来我面前晃悠,我饶你一命,不是因为我们从前的情意,而是看在乔家的面子,明白吗?”


    温小宁面色哀戚起来,“长宁,我……”


    赵长宁厌恶的看着她抹泪,想到从前自己被骗的团团转,就忍不住咬牙。


    “要是你不在意乔家,你尽可以将这些话告诉别人,正好也让别人看看你是什么样的心肝,更让你的夫君看看,你是怎么和他弟弟乔二勾搭,又怎么走到他身边的。”


    温小宁浑身一抖,再不敢说一句。


    赵长宁疲惫的阖眸,“你走吧,不要再来见我,下一次见面,我不会饶你。”


    她直直看向温小宁,两瓣苍白的唇上下张合,愠怒道:“我会杀了你。”


    明轩提着不少菜蔬过来,正巧看到温小宁往外跑,似是落荒而逃,连伞都没打。


    他有些疑惑的上了楼,却看到赵长宁朝他露出一抹张扬的笑,他一时间说不出话了。


    “我,我买了些东西,去给你做些好吃的。”


    赵长宁笑着点头,“我今日好了许多,难得在浙江待几日,晚上喝些酒吧,你在浙江呆的久,有什么好酒吗?”


    很快一桌好菜便烧制出来,主要是驿馆的帮厨做的,但有一道薯蓣炖排骨是明轩做的。


    明轩为赵长宁斟酒,“这绍兴女儿红,可是富户生女、嫁女的必备物,你尝尝。”


    赵长宁喝了点,“倒是不比送去宫里的醇厚,但些微酸甜,没有辛辣之苦,不错。”


    明轩听她夸一句,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白日里落了场大雨,夜里便凉爽了,不知何时,月亮露出了头。


    云生安义两人没有喝酒,吃完后,便回去休息了。


    赵长宁因着温小宁,心绪浮动,加之饮了酒,也多了些往日不曾有的情绪。


    “明大人,丢了官又怀才不遇,只能做区区教习,心里难受吗?”


    明轩摇摇头,他起身又为赵长宁斟了一杯,笑着道:“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


    他握着酒壶,潇洒挥手,朗声诵读,“……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1】


    赵长宁斜倚在窗前,单手支额,月光皎洁,清辉如玉,落在明轩的身上,凭白为他增添了些许诗意,更别提他口中念着她不曾听过的词,越发使得他这探花郎风姿绰约,潇洒风流。


    “这是什么意思?”她一双眼牢牢落在明轩英俊无暇的脸上,嘴角含笑。


    明轩耐心为她解释,“良辰美景,把酒对月,须尽情享受,名利如浮云变幻无常,费神费力,这一生不过快马过隙,火石一击,梦幻泡影……”


    他席地而坐,仰头看着赵长宁,四目相对,虽不曾开口,但他就是觉得她懂他。


    “长宁,你可愿为我知己否?”


    赵长宁垂眸,笑着摇头,“明大人,你醉了。”


    明轩果真是醉了,斜倚着扶手,已然合上双眼,像是睡着了。


    过了两日,艳阳高照。


    似是雨过天晴,皇帝的旨意终于到了,赵长宁没有犹豫,立刻便去了布政使司讨要船只。


    周密无可奈何,犹豫着还是将船给了出去。


    “你知道工部跟兵部给我写了多少信吗?”等赵长宁走后,他望着一同跟过来的明轩,长叹一声,“罢了,就看她能走到哪一步吧。”


    明轩笑了起来,眸光灼灼,“她会走出去的。”


    赵长宁不想耽误时间,准备连夜赶回江西,临走和明轩道别。


    “明大人,你也要回玉京了吧?”


    明轩点头,烛火下昏昧的光,照不穿他的不舍,他想劝她留几天,好歹养好身体,但也知道时不我待,她没有时间可以浪费。


    千言万语,都化作一句,“长宁姑娘,一路顺风。”


    “一路顺风。”赵长宁笑着放下帘子,朝云生道:“咱们走吧。”


    明轩忽然追了两步,“许婆婆很担心你,记得寄信回来。”


    他没等到赵长宁的应和,只能眼睁睁看着马车辚辚远去。


    安义有些担忧,“咱们走了这么些日子,不知她们怎么样了?”


    赵长宁闭着眼养神,倒是不太担心,现在无非就两种情况,一是顺利,二是不顺利,最大的原因,可能就是因为钱。


    她心内暗叹,刚操心完船,又要操心钱了。


    果然,事情哪有一帆风顺。


    七月盛夏,冒着高温赶回景德镇,发现瓦子街的院子门口,时不时晃悠一些人。


    看到赵长宁后,这些人纷纷对起了眼神,也不知商量什么,又都走了。


    宋环和周淼看到她回来,大松一口气,“姑姑,户部到底拨了多少银子?咱们没钱了。”


    “剩下的十万两也用完了?”赵长宁眉头一拧,竟然这么快。


    周淼点头,“姑姑进来的时候应该看到有人吧?那些就是没付清工钱的,已经欠下不少了,哎,这户部到底要拖到什么时候啊?五十万两而已。”


    赵长宁知道此事已经拖不动了,郑家家主表态后,她就已经想到了这种局面。


    “我马上就去南昌府,别担心,有我在呢。”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瓷器一定要出海,她没有回头路了——


    作者有话说:【1】苏轼——《行香子述怀》


    大姨妈来了[爆哭][爆哭],要了命啊,明天多写点,谢谢宝宝们!


    第72章


    宋环并不担心钱,她小心翼翼道:“姑姑,船现在到哪儿了?”


    云生连忙道:“船比我们肯定快,估摸着早就到了广州。”


    宋环点头,“姑姑,如今这大窑小窑一起也得有上百之数了,这几个月火就没停,我们大家跟郑婵一起筛选出了不少好货,也淘汰了不少,但留下的,总也有三万件了,如果确实拿不到银子,咱们直接把这批出了再说。”


    赵长宁知道她这是在出主意,点点头,“好,我会找到办法的。”


    她是真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多了,主要还是得益于那些大户皇商,他们一窑抵得上小户两三窑。


    到南昌府时,府台大人这次见她,态度又一次变化了。


    “这十万两陆陆续续都拿完了,却不见钱继续来,女书令,后续你打算怎么办?”


    不管这事儿成还是不成,肯定是跟他的政绩挂钩的,他也是被迫入局了。


    赵长宁将大致情况说了些,“如今船已到广州港口,就等瓷器上船。”


    她犹豫着,还是开口,“我想以市舶司的名义,和南昌府借一笔款子。”


    府台表示为难,“女书令也知道,南昌府并不是富庶所在,尤其是开春的时候,才将税赋押送到玉京,也是捉襟见肘……”


    赵长宁抿唇,“我个人会多还大人三万两银子,大人,百姓是不会骗人的,他们愿意支持的事儿,绝不是坏事,我做的事儿,只要成了,您的政绩也就妥了,这是双赢。”


    府台叹了口气,之前还说不会从他这拿钱呢?


    “可,可你也知道,上头那些大人,他们……”


    “我当然知道。”赵长宁面色平静,并不在意,“但他们也拿我们无可奈何,顶多就是像现在这样拖一拖,别的却也不敢再多做什么,我是受了皇命,若有事,届时全都推在我身上,不会影响到大人丝毫,那些老大人,他们老了,固守成规,皇上却正值盛年,雄心勃勃,这件事哪怕不是我来,也会有别人来的,大人,选谁,您应该最明白。”


    府台沉思起来。


    此一时彼一时,眼看着赵长宁的戏台子搭得这么牢固,更重要的是,她身后站着的是皇帝。


    既然船都弄到了,钱又能拖几时?最后还不是要拿出来?倒不如他来做个好人,这时候卖点好,将来说不得也算一点人情。


    赵长宁悄悄带着十万两银子回到了景德镇。


    “这些钱虽说不能厘清现有的款,但只要这批瓷器能出海,收回来的钱足够解决这些问题了。”赵长宁拉着大家一起商量,“当然,现在最重要的,是稳住这些人,无论是用什么法子,也得过了这段时间再说。”


    宋环等人表示明白,包括明秋和左玉,大家都很清楚现在快到见真章的时候了。


    “姑姑放心,我们一定会好好安抚大家的。”


    已经快到中秋了,忙活半年,终于见到了一点曙光。


    好歹见到了钱,百姓总算是安分下来,赵长宁并不怪他们,百姓们活着,就是为了这碎银几两。


    赵长宁想到户部那些老东西,就忍不住冷笑,户部尚书齐玉微,亦是阁老之一,是高赟最得意的门生,这钱拿不下来,高赟这老东西想必出了大力。


    就算不是他出大力,内阁另外两人,肯定都没出好主意。


    她还真不明白,这事儿,他们怎么就这么见不得,难道她能拿到这些钱?她中饱私囊了?国库丰盈,难道不好吗?


    想到这儿,赵长宁心头起了一股无名之火,她累的要死要活的,那些人还拼命扯着她后腿,要个钱跟要他们命一样,凭什么?


    她要参他们一本。


    折子写了两天,才投递出去,方文海的信也加急到了,说是船已经到港,瓷器要尽快运送,再拖下去,这船得到年初才能回程。


    他信中写的倒也很详实,“……若是年底之前回程,阖宫大喜,皇帝大喜,女书令之功也能更重,最重要的是,海上风向不等人……”


    赵长宁吁了口气,终于来了,成败,全都系在这上头了。


    她不顾旁人劝阻,坚持要跟着押送去广州,因为她实在放不下心,至于为什么要选在广州港,除去浙江和福建的倭患和匪患,其实在先帝时,各港口的船只能运送大庸自己的粮和盐铁等东西,是不能出海的,但唯独广州港从未禁止。


    这里是大庸最繁华便利的对外之所。


    赵长宁这次没有急着赶路,等到广州时,瓷器都已经装船了。


    虽然中秋早就过去了,但广州这边还热得很,唯有一样令她无奈,越往南行,香娘子就越发地大,这东西简直无处不在,半夜都可能爬到人身上,令人害怕。


    只是她身上带有重任,没有心情去欣赏沿途风景。


    方文海亲自来迎接,胖乎乎的身形,似乎也瘦了些,不变的是他的笑,还是挤得眼睛都快没了。


    “哎哟,女书令,我这真是千盼万盼,你可算来了。”


    赵长宁笑道:“方大人怎么还亲自来广州市舶司了?”


    “那可不,为皇上办差,都不泳衣嘛,女书令不也亲自到处跑吗?”方文海的官话总是时不时蹦出一点口音,“再说了,女书令你的事儿,我可不敢耽搁啊,这关系到市舶司将来在朝堂的地位,我更不能忽视了。”


    赵长宁忍不住又重新打量方文海,记得之前见他,也没这么懂事啊,经常是事不关己的态度。


    “方大人,你这是?”


    方文海在官场混迹许久,自然明白赵长宁的疑惑,“女书令,有我在,您就放心吧。”


    他悄声道:“那账册,您应该收到了吧?”


    赵长宁虽有些惊讶,但也没有那么惊讶,“方大人,有您在,我自然放心,不过,货物进舱,我还是要检查的。”


    方文海连连点头,“女书令,就等着您呢,检查完了,别的东西才能进去。”


    “哦?”赵长宁诧异,“还有别的东西吗?”


    方文海久在市舶司,知道的多,“是,这战船可不比商船,都有规格的,区区三万件瓷器,那哪儿够啊?也就压舱罢了,这不,我就联系了不少想出海销售的商人,他们有的没船,有的东西太多,那只能借舱,咱们空了那么多地方,当然不能亏了。”


    赵长宁连连点头,眼神发光,“不知这借舱的费用几何?能收现银吗?”


    方文海嘿嘿一笑,眼睛越发看不见,“那是自然,钱都已经付过了,女书令,我都给您准备好了。”


    赵长宁摆手,“这钱不是我要。”


    “我知道。”方文海表情郑重起来,“女书令奔走这么些日子,朝堂已经吵成了一锅粥,户部迟迟不肯给钱,兵部跟工部也是拖延,这我都知道,市舶司的同僚们也知道。”


    他叹了口气,“可我只是个市舶司提举,帮不了您,就像从前万余那样,我虽厌恶,但也做不了什么。不过市舶司的事儿,关乎大家前程,是以这钱一收上来,我便不让人动用,毕竟是女书令辛苦找来的船,这钱也该由您来支配。”


    赵长宁怔怔看着方文海,良久才道了声,“多谢,您真是解我燃眉之急了。”


    方文海朝她嘿嘿笑,面色看起来比之从前十分畅快,像是把眼前的大山给挪掉般的痛快。


    “女书令,您不必道谢,这也是咱们市舶司露脸的时候,您是不知道,皇上都召见我好几次了呢,咱们这些人啊,等您的到来,可等太久了。”


    他状似不在意地甩袖,胖乎乎的背影,竟莫名看着潇洒了许多。


    赵长宁也笑了起来,幼时逃荒有人曾跟她说过,只要走在路上不停步,就不必害怕,总有一些人会是同行者。


    看来还真是这样。


    她不敢偷懒,虽说万余的前车之鉴余威还在,但财帛动人心,她不敢赌,还是进舱亲自检查。


    等到全部货物进舱,已经是九月底了。


    安义朝赵长宁抱拳,“姑姑,我这就去了。”他身后还跟着两个羽林卫。


    赵长宁点头,“一切小心为上,莫要逞强,我们等你回来。”


    云生也担忧道:“一路顺风。”


    赵长宁和云生、方文海一起站在港口,望着船帆张开,犹如雄鹰展翅,在朝阳升起的金光下,如一叶扁舟般远去。


    “女书令,这次一定一帆风顺。”方文海笑眯眯地安慰。


    赵长宁也笑道:“那就借大人吉言了。”


    她终于有时间好好睡一觉了。


    休整了两天后,方文海才出现,说是要带她去广州市舶司转转。


    “广州市舶司有很多新奇玩意儿,女书令可以挑选一些,届时带回玉京,给亲朋好友也是个礼。”


    赵长宁心里的石头虽未落下,但总归不是堵在心口了,是以欣然应往。


    “那我还真要好好选选了,毕竟玉京的市舶司就够让我看的了,更别提这广州市舶司了,听闻佛郎机还有周边小国,不管是使者还是商人,都会先在广州安顿?”


    方文海点头,“是的,这广州的港口可热闹了,那天你也看到了,不止咱们的船,还有不少外商的船呢。”


    “是,那天还看到不少黄头发白皮肤的高个子。”赵长宁笑道:“那天也是太紧张了,没去细看。”


    方文海表示理解,“那今儿,女书令可以好好看看了。”


    赵长宁觉得倒也没什么稀奇的,这里的东西,宫里基本都有,可能就是数量上不同,不过许多果子倒真没见过,她吃着也觉得好吃。


    广州市舶司比之玉京的市舶司不遑多让,里头的东西琳琅满目,除去大庸自己的货,南洋和佛郎机来的就更多了,各种各样,吃的用的穿的药材香料布匹等等等等。


    不过,她也算见多识广了,是以这些东西都吸引不了她的目光。


    不过很快,赵长宁便被一个奇特的铜体铸造的东西吸引了目光,体型巨大,炮管粗长,样子其实与皇帝喜欢摆弄的鸟铳有一点点相似,只不过鸟铳是手托着,但这个是用专门的底座和轮子来挪动。


    她围着看了一圈,啧啧称奇,兵仗局里的鸟铳火铳可不少,也见过他们自己弄出来的小型炮,但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铜管炮,就有一点不好,炮管上长满了铜绿,可见放置时间很久了。


    “这是哪儿来的?”赵长宁说着,还推了推轮子。


    方文海看着大笑起来,“女书令,这个你可弄不动,这是佛郎机那边来的红夷大炮,全是铜浇筑的,二丈长,三千斤重呢,在这都放了几年了吧?”


    赵长宁诧异道:“怎么不送到玉京去呢?”


    方文海一脸为难,“咱们市舶司自己又没船又没钱的,谁都能来掺和一脚,运个东西总是求爷爷告奶奶,这东西不好挪动,况且更别提是这么个大东西了,反正也没人知道,是以就这么放着了。”


    他满口抱怨,现在算是把赵长宁当做自己人了。


    赵长宁也听明白了,就是做了没好处,做的时候还要开口求人,少不得要受些奚落,换谁也不爱揽这样的差事。


    她拍拍铜管,满意道:“叫人来打磨干净吧,我要运到玉京去,亲自献给皇上。”


    “啊?”方文海忽然想到,市舶司有自己的船了,顿时点头,“行行行,等船回来了,就直接就运到玉京去。”


    赵长宁并未在广州久待,选了些能放置的水果,还有不少布匹药材等东西,便赶回了江西。


    当然,也带上了钱,里头还有方文海在市舶司里凑的,一共五万两,可见这人是个清廉的,至少在万余案中,他没有任何参与的迹象,万余一走,市舶司里仿佛也穷了。


    不多,但她感念这里面的情谊。


    到江西时,又是近一个月过去了,此时的江西已经泛了丝丝冷意。


    赵长宁迫不及待的回到瓦子街,好在一切还算平静,没有生乱,她松了口气。


    果然那十万两也都慢慢分完了。


    宋环叹了口气,“姑姑,朝廷到底是要干嘛呀?这是不是太过分了,我爹说他已经参了户部好几回,没一点用处,总有各种理由推脱,听说皇上又发了好几次火儿。”


    周淼也跟着叹气,“我家虽说是皇后的娘家,但也就虚担了个侯爵,没什么用处。”


    赵长宁掏出五万两银票出来,安慰两人,“好歹没生事儿,这就很好了,说明这里的百姓还算讲道理。”


    周淼点头,“幸好县丞人不错,但凡有人来要钱,他总是会过来帮咱们说话。”


    赵长宁拍拍两人的肩,“好了,最近就不用给咱们开窑了,告诉他们,等船一回来,我们就能把款子结清,让他们把心放在肚子里。”


    明秋和左玉倒是很高兴,“姑姑,咱们这事儿,是不是快要完成了?”


    赵长宁吁了口气,“只等广州的好消息了。”


    她还给许婆婆那边去信,让许婆婆把她房里摆出来的瓷瓶瓷罐的,还有地窖里装金银的箱子拿出来,全都换了银票,最少要三万两,派人送到江西来。


    当然,这些事儿,肯定是明轩做。


    云生很舍不得,“姑姑,咱们还一分未得呢,就要搭进去这么多啊?”


    赵长宁看他那小气样儿一点没变,忍不住逗他,“是啊,亏大发了呢。”


    到了十一月下旬,和银票一起送来的,还有明轩的信件,说是玉京已经下了两场雪了,她再不回去,路可能就不好走了。


    赵长宁看着信,叹了口气,她也想回去呢。


    眼看着年关就要到了,广州那边还是没有信来,这让大家的心都很焦急。


    她看着宋环她们去拜佛,心里也有些意动,实在不行也去拜拜?好歹去去晦气。


    但她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门口围着的人越发多起来,哪怕是县丞县尉来劝,也不起什么作用,她若拜佛,怕是这些人就要疯了。


    许多人守在门口不走,赵长宁也知道,要过年了,都等着钱用呢。


    这天,出去买菜的婆子被堵在了街口,外头闹哄哄的,赵长宁明白,躲不下去了。


    她只能亲自出去接受百姓的骂声,心里还是在祈祷,广州的消息能来得快些,再快些。


    郑家跳得最高,因为欠他的最多,另外几个大户也一样,反倒是小户的钱结清得多些。


    “官府也说假话?”


    “女人就是女人,没用。”


    “不行就早点说啊。”


    “别不是来骗咱们瓷器吧?”


    “小娘们,实在不行拿你们身子抵了,否则休想离开这……”


    还有许多更难听的话,多是以她女子身份来骂,赵长宁听得满身火气,她在宫里都没这么挨骂过。


    大家都觉得理亏,见姑姑脊背挺直地挨骂,是以也不敢开口。


    这时一道尖利的嗓音响起。


    “去你们娘的,滚,要不是姑姑,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宫里的御贡都停了,你跳什么跳?”


    郑婵冲出来,一瓢水先泼过去,随即叉着腰大骂起来。


    “你们这群不要脸的东西,这么些时间,什么砍柴的、挑土的、挖泥的哪个没赚够?啊?哪个没拿钱?”


    “在这装什么装?你,你,还有你,拿了多少心里没数吗?”


    “你给我过来,穿着这么个破衣服寒碜谁呢?故意的是吧?”


    “一群不要脸的烂货,屁股生疮的玩意,要不是姑姑,还指望着烧瓷赚皇家的钱?你们烧的那些玩意,谁乐意买啊?”


    郑婵猛吐了一口口水,在瓦子街养了些日子,白胖不少,说话也更有力了。


    “我呸,姓郑的,我的亲叔叔哎,就你烧的那些烂玩意,郑家的名头迟早被你败了……”


    “你,以前还在街口捡烂菜叶子呢,挑土赚了多少?昨儿我还看到你在啃肘子,现在就忘了是吧?”


    “你们这群忘恩负义的烂杂种,滚,滚……”


    一场闹剧,就这么被郑婵骂散了。


    她看着赵长宁,满脸忐忑,“姑姑,我实在忍不了了,你们怎么脾气那么好?就站着挨骂啊?今天你就是骂我,我也忍不了。”


    赵长宁拍拍她的肩,“你骂的好。”


    她可不是脾气好的,她记仇着呢。


    “方才那些叫嚣得最狠的,都记清楚没?”


    明秋和左玉大声道:“记好了,姑姑。”


    赵长宁点头,“明年不许要他们的瓷器。”


    她目光微冷,这段时日风风火火,滚烫火热的心,终于被这些骂声给浇冷了些,恍惚想起,她并不是来造福百姓,而是在为皇帝办差。


    又过了三天,江西也落雪了。


    赵长宁正临窗看书呢,云生忽然喊了起来,“姑姑,府台大人来了。”——


    作者有话说:长宁:[愤怒][愤怒][愤怒][小丑]


    第73章


    府台是带着好消息来的。


    “女书令,好消息,好消息啊。”府台今日再见赵长宁,就觉得她清冷了许多,不似往日温和,“船回来了,女书令,广州来消息了。”


    赵长宁此时已经没有期待,更没有什么高兴,只是松了口气,自己忙忙碌碌的这一年,好歹没有白费,任务算是有眉目了。


    当然,这不仅仅是任务,更是她进入官场的敲门砖。


    “府台亲自前来,肯定是好消息了,快请进。”


    府台闻言,也觉得自己似乎有些过头了,还不如面前的女子淡然,一时赧然。


    “女书令好气度。”


    他确实有些看走眼了,能在皇帝身边安然的,哪里是表面看着好欺负的?


    赵长宁摇头,和他寒暄了几句后,便从袖口里掏出三万两银子,“若不是大人帮忙,我这差事说不定就黄了,我不能食言。”


    府台假意推辞了几句,便安然接受,“女书令,之后有何打算?要是分身乏术,我也能为皇上分忧的。”


    赵长宁抬眸,目光幽幽,这是要来摘果子?未免太急切了?


    她不软不硬的回道:“自然是继续为皇上办差了,府台大人,今后还需要您多多照顾了。”


    府台有些失望,但显然船队回来的消息,还是令他十分振奋。


    赵长宁心知肚明,自己这么一折腾,他的政绩好看不说,连这边的税赋都不用愁了。


    只是,不知为何,她陡然生出一种疲惫感。


    而广州的方文海似乎知道赵长宁的困境,速度极快的将钱送了过来,另外又请示赵长宁,回京的船除了装红夷大炮外,还需要装什么东西?


    赵长宁觉得这方文海真是个妙人,简直就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太懂做官了。


    她赶紧回信,“勿要空船,布匹药材香料应有尽有,多挑玉京贵人喜欢的装,盈余都留给市舶司吧。”


    看来还是要在江西过年了。


    赵长宁提前让宋环周淼回去了,忙活了这么久,二女辛苦,总不好继续留着过年,而女官明秋跟左玉都留下来了。


    明秋善算,左玉善用人,两人配合的很好。


    这次仓促出海不到三万件瓷器,还基本都是小件,应是官窑的质量不错,每件瓷器平均下来竟然有十五两银子,最贵的是成套的青花和白瓷,至于其他小件,只能勉强算是不亏。


    看来南洋的市场,比宋环预计的还要好。


    明秋支着下巴,“加上借船的费用,一共盈利五十万两,除去户部的二十万两,南昌府的十万两,还有未付的五万两,这次毛利有十五万两,当然,还要减去那些七七八八的,至少船的损耗我们要提前算进去,那最少也有十万两了。”


    她有些振奋,“姑姑,还全是白银,这买卖划算。”


    这还是第一船呢,从头到尾有多难大家都知道,能纯盈利十万,已经很不错了。


    民间多是用铜板,银两结算的很少,这次全都是白银,可见瓷器的受欢迎。


    赵长宁叹了口气,若是户部不拖欠,这次何至于只赚这么点?那么大的船,不知能装多少东西。


    只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


    她压着心里的怒火,给皇帝写了贺表,重点提及红夷大炮的威力和作用,重中之重的严明,这是她献与皇帝的,不能在皇帝面前磕头谢恩,心中甚是遗憾。


    另外又上了一封折子,仔仔细细将这次出海的前因后果言明,这次她不说一句埋怨的话,只叩首请罪,说自己事儿没做好,请皇帝责罚。


    左玉则是在思考接下来的事儿。


    “姑姑,前期咱们砸了那么多钱进去,不说烧坏的瓷器,光是那些小户故意来套咱们的钱,就有不少呢,随便垒个窟窿就说是窑,胆子大得很,宋环姐姐还算过,光是那些坏心眼的人,就足足套了咱们十万两,偏偏还不能断,一断就有人闹,咱们又怕那些大户不愿意干,加之还有各种非必要的人力物料成本,本不该是我们承担,姑姑,下一次,咱们不能任由他们拿捏了,这些人太坏了。”


    要不是这样,成本怎会如此之高?就那些瓷器,在大庸能值几个钱?这些钱,几乎全被他们抠去了。


    赵长宁点头,“你想的很周到,放心吧,宫里已经停了御贡,这些人在咱们这吃了甜头,不会轻易放弃的,这瓷,也该变变天了。”


    她砸那么多钱,不是平白无故的砸,后期都要收回来的。


    这次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毕竟之前宋环说要拿二十万两疏通关系,可除了给府台的三万两,她是真一分也没掏。


    结清了钱款,大户小户也全都安分了,门口再也没人堵着。


    “女书令,这窑还继续开吗?”有人开口问道。


    赵长宁看着一张张看似纯良老实的脸,不由眯了眯眼,淡淡道:“开,当然要开,等开春了,船还要出海的,大家能烧多少烧多少,不过,这次的瓷器,要优中选优了,大家可莫要辜负朝廷这次的心意啊。”


    “是是是,女书令,您说让我们怎么干,我们就怎么干。”尝到甜头的人,已经在上钩。


    赵长宁心头冷笑,没有理会,扭身进了屋。


    明秋担忧道:“姑姑,这次咱们还是一窑一结吗?”


    赵长宁摇头,“从今天起,烧坏的瓷,我们不承担,任何多余的费用,和我们无关的,都不要管,钱也不能一窑一结,分为三月一结,不愿意的,就不要他们的瓷,但这话,不要一次说全了,等他们套牢在咱们的船上,再说不迟。”


    论做生意,她没有这些人精明会折腾,但若论害人、防人、拉人垫背,她再熟练不过。


    她招手让左玉过来,“你与县丞提前打好招呼,这瓷器不许让他们私下运出去一件,另外,让县尉调集一些人手,给我守好了,我倒要看看,这些人还敢不敢围在门前叫喊。”


    从她这弄去几十万两银子,这钱是那么好吞的?她要他们全都吐出来。


    左玉有些迟疑,“姑姑,会不会太狠了?万一他们不开窑怎么办?会不会生乱子?”


    赵长宁嗤笑道:“好言好语的就容易蹬鼻子上脸,你还想挨一次骂?”


    左玉一想到那些商人恶心的嘴脸,还有他们骂的难听话,二话不说转头就走。


    这次过年就不太热闹,安义也随着船回了玉京,宋环和周淼都不在,清清冷冷的。


    年未过完,已经有人开窑,十中有五皆废,这让赵长宁也忍不住心头的怒意,这些人真是没完没了地贪。


    真当她是泥捏的?


    得知废窑不再被朝廷承担,这些人虽有些怒意,骂骂咧咧的,但也忍下了,因为皇上真的下旨今年也不需御贡瓷器,这真是晴天霹雳。


    至于尚好的几窑,品质也十分一般,没几个能看得过眼。


    但这些人之所以全不在乎,因为以前反正有人兜底,好坏没差,差的也有银子拿,但现在似乎不一样了。


    有些人选择默默回头,决定不再敷衍了事;有些人却依旧不改,仗着有窑,胡作非为。


    而赵长宁寄予厚望的郑婵,却异军突起,每一窑都顺风顺水,不止白瓷更上一层,青花也炉火纯青。


    她看着面前胎薄如纸,光影照人,釉色如玉、绘制着葡萄纹的玉壶春瓶,露出难以置信的眸光。


    “这当真是郑婵烧出来的?似乎比之从前的任何一个都要好。”


    明秋用力点头,“姑姑,哪怕是在大庸,这对玉壶春瓶也价值不低啊。”


    赵长宁惊叹起来,“我记得她父亲的窑,离城里有些远来着?”


    “嗯。”明秋道:“我们还劝她不要老是跑那么远,没想到,她父亲的窑,竟然如此神奇。”


    赵长宁很想去见识见识,她有预感,这个小姑娘,会给大庸的瓷器,带来另一场变动。


    郑婵跪在窑前的空地上,念念有词。


    她等念完后,还流了几滴伤心泪,随即起身,才瞧见赵长宁等人。


    “姑姑?”她不好意思的抹眼泪。


    赵长宁上前拍拍她的肩,“想爹爹了?”


    郑婵点头,目中多有留恋,“爹爹的窑,总让我觉得他好像还在,我一想到他,我就浑身是力气。”


    赵长宁没有言语,只默默陪着站在一边,郑婵比她幸运,记忆中,她的爹爹似乎只有醉醺醺、凶巴巴的样子,不过,这些也都很久远了。


    或许,这就是郑婵能屡屡成功的原因。


    “郑婵,你想不想做魁首?”赵长宁的语调清清淡淡,如同冬日里的一杯温茶,醇香浓厚,“或许从此以后,再没有钧窑、汝窑、磁州窑,只有景德镇瓷都之名。”


    郑婵面色惶恐,有些尴尬,“姑姑,其实我也没有这么大志向……”


    “不,你有。”赵长宁笑道:“你若想将你的叔叔伯伯堂兄们踩在脚下,那你必须有,我答应你,那一日,我一定向皇上为你请封,如何?”


    郑婵一听到什么叔叔伯伯堂兄,登时满脸怒气,目中的火快要喷了出去。


    她咬紧牙关,拳头攥紧,“姑姑,我会好好努力的。”


    过了正月,赵长宁终于收到了皇帝的旨意。


    主要讲了三点,第一便是户部欠的五十万两,会一次性下发;第二,她送回去的红夷大炮,他很喜欢,问她想要什么赏赐;第三,这次的事儿做得很漂亮,回京后,会升她为正五品,从此与百官同立朝堂。


    赵长宁长长吁了口气,她很满意这个奖励。


    开春后,这些商户终于发觉了不对劲,这钱再不像从前那么好拿了。


    但此时已经下不了赵长宁的贼船,也有人想往外运,都被拦了下来。


    大家终于发现,这个女书令似乎并不是好说话的主,只是从前没看清。


    赵长宁不在乎有人骂她,她只在乎自己的任务,能不能完成的漂亮,至于那些唯利是图的人,将来有的是钱给他们赚。


    此刻她也意识到,比起权力,钱还是不太够看,这些人再怎么蹦跶,也逃不出她的手心。


    越靠近权力,就会发现,这是越发令人迷醉的东西。


    明秋是最高兴的,因为钱一下子就充裕了,再也不用一分钱掰成两份花,和那些商户们争吵,也有了底气。


    那些早就看不顺眼的烂人,哪怕送来还算不错的瓷,说不要就不要,哪怕他们跪下求她。


    她们牢记姑姑的话,这天,是该变变了。


    二月还未过完,就已经积攒了三万件瓷器,而且精品不在少数,这让赵长宁十分高兴。


    当然,也对被坑的钱越发恼火,之前这些人到底是有多敷衍?好好的瓷不烧,专为坑钱?


    与此同时,去往玉京的船也开始返航,和安义一起回来的,居然还有许婆婆。


    许婆婆看到赵长宁,围着转了好几圈,“瘦了,瘦了好多,是不是没好好吃饭?明轩跟我说你还喝酒呢,哎,女孩子要注意身体啊……”


    赵长宁虽面色淡淡的,但心里还挺高兴。


    清明还未过,方文海在广州又开始催了,说是风向不等人,要开始运送瓷器了。


    赵长宁知道,也是时候回京了,她坐不了船,陆路可比水路要长多了,得提前出发。


    她将明秋和左玉留在了景德镇,托府台大人照看,另外答应二人,会派人前来替换,如今都过去这么久,宫中选拔的女官,想必不少了。


    等回到玉京,已经过了六月,天儿热了起来,些许蝉鸣在枝丫间叫唤,玉京的一切都还那么熟悉。


    赵长宁不敢耽搁,在水儿巷稍稍休整洗漱后,便赶紧进宫复命。


    没想到,和她一起到的,还有广州市舶司的好消息。


    紧赶慢赶,精益求精地六万件瓷器,带回了二百七十万两白银,利润之丰厚,令人咋舌。


    方文海胖乎乎的身影都快要飘起来了,昂首挺胸,抬手阔步,整个人自信无比。


    “女书令,为皇上办差,可真不泳意啊。”他抹了抹额头不存在的汗,“缘分嗷,咱们这都多久没见面了?一回来,还像是约好的。”


    赵长宁听他忽然蹦出来的家乡话,没忍住笑起来,“是啊,不容易。”


    方文海嘿嘿一笑,“待会儿见了皇上,您可要多为咱们市舶司说说话,这么些年,市舶司做的活儿也不比别人少呢……”


    二人一边寒暄一边往勤政殿去。


    沿路不少人看到后,都有些激动地喊一声“姑姑”,也算是给足了面子,让赵长宁十分受用。


    勤政殿外头似乎也没有变化,石灯一如既往擦得干净,角落的杂草也依旧茂盛着,因早早就通知了,是以二人一到,便被宣召了。


    云慧激动的看着姑姑,满眼都是想念,她压抑着声调,眼泪汪汪的。


    “姑姑,您可算回来了,再不回来,我真的要被皇上骂死了。”


    赵长宁拍拍她的肩,来不及寒暄,便进殿了。


    这是第一次以臣子的身份进入勤政殿,心里不可谓不激动,她千盼万盼来的东西,应当珍而重之,她连抬脚跨进门槛的时候,都不敢大动作,生怕失礼。


    她和方文海一起跪下叩首,山呼万岁,“臣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个臣字,就足以令她声调发颤。


    正值午后,按照往常,这个时候皇帝可能会午睡一会儿,也可能习字画画,也可能去兵仗局或者后宫转一圈,但今日他留在了勤政殿。


    十六扇明窗中透过明亮耀眼的太阳光,穿过槅窗上雕刻的五爪金龙,在地面已经成型,状若腾飞之势。


    这里的一切,赵长宁都很熟悉,博山炉中的烟气袅袅盘旋,就连味道也未改。


    这一切都让她像是回到家一样,她实在忍不住抬头,入目便是皇帝清隽的俊秾眉眼,与一年多前比,一身明黄的他,似乎更加威严,坐在微乱的御案后,浑身笼罩着金贵之气,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四目相对,他眸中闪着异样的光,也未阻止,就这么任由她看。


    赵长宁恍惚想起臣子不得直视圣颜,她此时已然失礼,忘了尊卑,她连忙垂下头,眼睫落下。


    “长宁。”皇帝抬手,“起来吧,莫要如此生分。”


    一旁的方文海已经看呆了,本以为赵长宁在御前行走,会更加注重礼仪,没想到一来就吓他一跳,好在皇帝没有怪罪。


    二人叩首谢恩后,便站起来。


    皇帝笑着看向赵长宁,语调轻柔,“长宁,阔别许久,这勤政殿,总算要重新有光彩了。”


    方文海听到这话,眉心一跳,不由眸光有异地看向赵长宁——


    作者有话说:[撒花][撒花][撒花]


    下一本——《公主和暗卫》喜欢的宝宝记得收藏哦!


    凤来是大梁最得宠的公主,刚要嫁人,国亡了。


    哥哥姐姐们惨死,未婚夫投敌,凤来哭哭啼啼被暗卫带走。


    暗卫是个不懂怜惜的,只知道擦他那把破剑,不能为她准备鲜花浴桶、可口饭食,漂亮衣裳、睡觉要么躺地上,要么趴他身上。


    凤来觉得天塌了,还不如死了好。


    她哭啊哭,结果这暗卫竟然用那把破剑带着她重回玉京,还给她挣了个一品诰命。


    她又能过上有鲜花浴桶、可口饭食,漂亮衣裳、睡软榻的日子了。


    凤来还是不满,觉得某些时候再努努力,说不定哄得他高兴,能一举夺回江山呢。


    暗卫脸都憋红了,喘着粗气,还是将她从腰上扯下来。


    “凭咱俩的脑子,篡位还是算了。”


    第一天,深山老林,公主说要洗鲜花浴。


    第三天,还是深山老林,公主说要吃小羊腿。


    第五天,依旧在深山老林,公主说要穿那件一大串名字的漂亮衣裳。


    第七天,他没忍住,“要么躺我身上,要么睡地上。”


    小公主哭哭啼啼,最终累的趴他身上睡着了。


    第n天,雨九终于将这些东西准备齐了,看着小公主饱受滋润红扑扑的笑脸,觉得还挺值。


    第n+n天,雨九终于为小公主挣到了一辈子的鲜花浴桶、可口饭食,漂亮衣裳,软如云的榻。


    可小公主还不满足,抓着他闹。


    国公疑惑,国公为难,国公选择堵住她的嘴。


    第74章


    赵长宁心头微叹,她这官做的,明不明,暗不暗的。


    其实说到底,她依旧是御前女官,至于这个五品官儿,更像是皇帝和内阁制约的产物,很容易就成了笑话。


    她朝方文海使了个眼色,示意莫要轻举妄动,随即便走上前,一边去端茶一边道:“皇上这话折煞臣了,一年多未曾叩谢君恩,臣心中实惶恐。”


    殿里的一切都不曾改动过,连放置茶壶和茶碗的地方都没有错分毫,只是这茶碗,似乎又换了一套。


    方文海注意到皇帝的目光一直随着女书令在转动,似笑非笑、尽在掌握的神色,恍若在看一件新奇的东西。


    他还未看明白,便被皇帝转过来的眼神给吓到了,连忙眼观鼻鼻观心,再不敢动了。


    都言新帝年轻莽撞,做事不计后果,但他见过的这几次,总觉得老辣的很,威压丝毫不亚于先帝。


    皇帝缓缓斜靠在椅背上,以手支额,气定神闲的看着赵长宁缓步而来。


    从前的赵长宁温婉沉静内敛聪慧,如今的她像是已经开了刃的匕首,眸中的那一丝丝倔强,化作了坚韧和不遮掩的野心,似乎再没有事儿能难倒她。


    “这次的事儿,你完成得比朕想象中还要出色,长宁,朕当真要刮目相看了。”


    赵长宁素手纤纤,恭恭敬敬的奉茶,眉眼温驯,语调轻缓,如同往常一样。


    “是皇上教导有方,有您的仁慈和圣明在前,朝廷在后,再加上市舶司和江西的地方官吏、还有宋环等女官的鼎力襄助,长宁才能如此顺利。”


    她还是改了自称,臣这个字,暂时有些太沉重,她也隐隐约约的感觉到,皇帝似乎也不喜。


    方文海对赵长宁这番话是佩服的,此刻丝毫不提往日仇怨,只说好话,他若是赵长宁,此刻或许就会不停告状,最最重要的是,不独自揽功。


    他对这一点,是很佩服的。


    毕竟这一年多来,他最知道赵长宁有多难,虽是为皇上办差,但要钱没有,要船也没有,全靠自己硬撑。


    一路走来,十分不易。


    哪怕是他,面对那些无耻之人,现在想来,也很有火气的。


    皇帝见她在外一年多,归来也只需稍加点拨,便仍旧知礼懂事,不恃宠生骄,初心未改,果然轻笑起来。


    他满意的接过茶碗,笑道:“朕的女书令,果真越发周全了。”


    赵长宁神情不改,丝毫不敢自矜自傲,接过皇帝喝过的茶碗,重新放置在桌边,依旧如从前搬,不过一臂之长,伸手可得。


    这是伺候皇帝久了,君臣一起形成的习惯。


    她顺手就帮着收拾起稍乱的御案,努力将“臣”压在心底。


    很快她便明白云慧话里的意思,教过很多回了,这折子整理也是有规律的,不然桌子就总是乱糟糟,可惜就是不肯用心学,整日里就爱些穿衣打扮首饰这些东西,活该挨骂。


    皇帝就这么静静看着,嘴角含笑,许久未曾放松的心情,随着整洁干净的御案,和温度适宜的茶水,不远不近的距离,还有佳人在侧的熟悉,而变得逐渐平缓起来。


    他慢慢的真正理解了父皇,为什么这么离不开赵长宁,而父皇从前也说过,他是最像他的一个。


    人总是喜欢熟悉的、安稳的、聪明的、亲切的、信任的事物。


    恰好,只有一个周全的赵长宁,似乎无可替代。


    “你有事?”他看向方文海。


    方文海还低着头呢,压根不知道是在跟自己说话,依旧像个鹌鹑似的站着。


    赵长宁抿唇轻笑,主动站出来,“方大人,皇上今儿累了,不如明日再来禀事儿?”


    方文海心头乱跳,连声应道:“是是是,臣这就告退。”


    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赵长宁等人走后,便重新燃了香,笑着寒暄起来,“皇上,这一年多来,身体可安好?长宁无时无刻不在担心您。”


    皇帝摆手,示意莫要说这些虚话。


    “身体尚可,就是肝气滞郁,跟那些老头子们吵架,累得慌。”


    “长宁,”他忽然顿了顿,认真道:“这一年多来,朕在这勤政殿一个人苦熬,政事上也没人说几句知心话,如今你可算是回来了。”


    赵长宁笑着起身,“皇上,您实在太抬举长宁了。”


    “不算抬举,那些子俗物,可比不了你的聪慧机敏。”皇帝随手便端过距离适宜的杯子,饮了口茶。


    赵长宁见皇帝闲适的模样,便一五一十的将自己在江西的遭遇说了一遍,当然,有关自己的事儿,便没有细说。


    “江西的事儿,朕全然知道,委屈你了,听说你还生了场病,难怪瘦了那么多。”皇帝也不多废话,更不诉苦,只递给她一本折子,“喏,看看吧。”


    赵长宁翻开折子,竟然是户部的,没看几下,她便面色紧绷,眸中含怒,猛地将折子合上了。


    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这些人怎么好意思?”


    皇帝好整以暇的看着赵长宁,温声道:“这一年多来,朕都看习惯了,他们当然好意思,只是你以为他们不好意思而已。”


    赵长宁努力压抑住怒火,告状的话都快要涌出喉咙,最终她还是忍住了。


    “皇上,臣不同意,坚决不同意,这二百七十万两白银,请立刻收缴进国库……”


    皇帝笑着摇头,“长宁,你初初回来,去休息一下,这事儿不急,也没定下章程呢,还要再议的。”


    “一年多未归,这宫里的事务也得捡起来。”他顿了顿道:“去拜见皇后吧。”


    赵长宁想了想,忍着满腔的话,抿唇躬身告退了。


    扭头直接去了坤宁宫,她始终要顶着御前女官的名头,皇后也一样是她的主子。


    天儿热,皇后娘娘正带着小皇子在水榭里玩儿呢,见赵长宁来了,顿时惊喜不已。


    她起身去迎,“长宁,你回来了?”


    赵长宁见皇后亲迎,连忙跪下,“长宁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快起来,怎如此生分?”皇后将她扶了起来,“怎么瘦了这么多?这一路很辛苦吧?”


    赵长宁摇摇头,“为皇上办差,不敢道苦,娘娘,我给您带了不少东西,不值钱,就图个新鲜,还有大公主的……”


    她的目光投向小皇子,有些尴尬,“竟然忘了孩子见风长,我准备的小肚兜,似乎不太合适了。”


    春云在一旁笑道:“不碍事,长宁,说不准还能留给小皇子的弟弟妹妹呢。”


    皇后瞪了春云一眼,“你别听她乱说,没有的事……”


    大公主在一旁等了好一会儿,终于等到大人们说得差不多了,便扑进赵长宁的怀里,奶声奶气的道:“姑姑,你给我带了什么呀?”


    赵长宁将软软香香的大公主抱在怀里,声调不由自主的轻柔起来。


    “姑姑给大公主买了可多好玩儿的了,好些西洋玩意,里头有个千里眼,可好玩儿,能看见很远很远的地方呢。”


    大公主小脸上泛着红,圆溜溜的眸子亮晶晶,“谢谢姑姑,你真好,姑姑,你回来了还要走吗?”


    她满眼期待,“那千里眼能看到姑姑要去的地方吗?”


    赵长宁敏锐察觉大公主更缠她了,明明这么久不见,小孩子最容易忘记人了。


    等转头看着皇后娘娘抱着小皇子又是亲又是哄的,稍稍明白了些许。


    她心头泛起怜爱,摸摸大公主毛茸茸的小脑袋,“姑姑也不知道,不过这次姑姑回来,每天都陪大公主玩儿,好吗?”


    大公主用力点头,“姑姑,那瑶儿能出宫玩吗?”


    赵长宁记得大公主缠了她好几次,每次都拒绝了。


    她此刻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便沉吟道:“这个,姑姑得问问皇上,要是皇上同意,姑姑就带你出去玩儿,好不好?”


    大公主高兴的蹦蹦跳跳,一边拍手一边转圈圈。


    赵长宁辞别皇后,便回了住所。


    云生和安义早就回来报信,小顺他们此刻都在等着呢,大家整整齐齐地站在门口,表情都如出一辙地激动加高兴。


    小边最小,忍不住跑出去扑到赵长宁怀里,“姑姑,怎么去这么久,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赵长宁将他推开,本想斥责一番,但看他眼泪如豆,便叹了口气,“傻子,我不回来还能去哪儿?”


    她却没时间寒暄,嘱咐了大家一句后,又让安义去跟宫里各处通知,明日要到她这述职,尤其是新选出来的女官们。


    叮嘱完琐事,便带着云生径直出宫。


    皇帝将折子给她看,绝不是无的放矢,她得弄清楚,这钱到底是怎么回事?


    “云生?姑姑?”太平的手挥舞的用力极了,都有了残影,“这边,这边啊,快过来呀。”


    他看到两人,一边抹汗一边笑,“可算是等到了,主子说你们今日回来,肯定会回水儿巷,让我一直在这等着呢。”


    云生抱怨起来,“太平,你就不能停在阴凉地儿吗?这车里跟蒸笼一样,好热啊。”


    太平气得拍他脑袋,“你知道我为了等你们,晒了多久吗?还嫌热?嫌热自己跑回去……”


    赵长宁听两人斗嘴,笑着摇头。


    水儿巷里依旧如昨,好像她从没离开过,巷子里的树也依旧枝繁叶茂,门口的云秋也乖乖地蹲着玩石子。


    初夏的玉京,已是绿荫满城。


    云秋看到她后,先是露出一抹甜笑,随即一溜烟跑进去,将人给拖出来。


    “哎哟,云秋你慢点,小心别摔着……”明轩一扭头就看到赵长宁,疏朗俊逸的面容顿时盈了笑,目光轻柔的打量一圈,“这一路辛苦了,又瘦了些。”


    赵长宁忍不住笑了,“怎么每个人都这么说?”


    许婆婆也跟了出来,正好听到对话,一边收拾一边笑道:“这还是我给她补过了呢,我才去江西那阵子,她不止瘦了,还黑了不少,好在将养了一段时日,勉强恢复点。”


    她又朝赵长宁道:“几个月没回来,家里还是干干净净的,多谢明轩了。”


    赵长宁朝云生和太平道:“你们去周家和宋家,看看宋环和周淼在不在,就说我回来了,请她们过来有事商议。”


    明轩笑道:“不必去了,我已经让小童子去叫,过不多时应该就过来了。”


    赵长宁诧异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我是这个时辰回来?”


    竟然提前去通知了人,还真有些未卜先知的能力。


    明轩轻笑,“我还知道你为何事回来。”


    赵长宁一想到那个折子,顿时没了笑意,实在笑不出来。


    金乌西坠,白日里的热气渐渐消散,温良的风在巷子街头轻抚,风中无数芬芳。


    周淼和宋环来的倒快,两人看到赵长宁,也十分高兴。


    “听说你把那些无赖狠狠诊治了一番,真是痛快。”


    “就是,之前为了大事,我们百般忍让,还真当我们是泥捏的呢……”


    赵长宁抿唇,将折子里的内容说了出来,语调愠怒。


    “……总之,户部说掏钱了,礼部说出人了,兵部和工部拿船说事儿,个个都要分一点,这钱怕是很难进国库了。”


    “什么?”宋环陡然站起身,面容涨红,“凭什么?”


    辛辛苦苦一场,就是为了丰盈国库,如今倒好,赚来的钱进不了国库,这是什么道理?


    “太荒谬了,户部那点钱抠抠搜搜的,三请四催都不给,兵部工部更好笑,这船可是你去浙江要回来的,跟他们什么干系?太不要脸了,明儿我便让我爹狠狠参他们一笔。”


    赵长宁知道这肯定不行,参一笔也无用,解决不了问题,只是浪费口水。


    她之前火气上头时也参过,没什么用处,总不能因为拖延就治罪吧?而他们也总能找到正当理由敷衍。


    今天皇上虽然没有说,但她猜也知道,这件事在朝堂的阻碍,一点不比她在江西小。


    周淼更是气恼,“这才第二船呢,就已经有了二百七十万两,将来只会更多,难道将来赚了两千万两,也要给他们分去吗?哪有这样的道理?皇上就能容忍?”


    赵长宁听完这些话,心里很愤怒,也很焦躁。


    从前总是看着先帝为了钱和贪蠹生气,她总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如今自己四处奔波辛苦赚来的钱,也要分给那些人,才明白这种愤怒从何而来。


    “这些人是掐准了我的命脉呢,若是不给钱,就拿之前的事儿参我,说我不经兵部和工部,就私自拿船,这是大罪,我被罚不打紧,若连累了布政使,我心难安。”


    别人是拿前程帮忙,她总不能断人后路。


    宋环和周淼一时间也哑了火。


    唯有明轩,表情没有什么变化,还有心情为几人斟茶。


    赵长宁看着明轩煮茶,悠闲雅致,一双指骨修长的手像是弹琴,只是如今虎口的茧子越发厚了,常常一身布衣,越发不像个读书人。


    她叹了口气,“明大人怎么看?”


    明轩抬眸笑笑,和她对视一眼,“你心里已经有了决断,不是吗?”


    赵长宁没有说话,只是面色紧绷,心情不佳。


    而宋环和周淼两人对官场并不如赵长宁熟悉,是以都看向了明轩。


    明轩为赵长宁换了杯麦茶,缓缓道:“我们做个假设,把钱给了,万事大吉,各方皆休。”


    周淼忍不住,“那不给呢?他们还能杀了我们?”


    她阴狠狠的道:“那就让他们杀我好了。”


    “当然不能。”明轩笑道:“可我想问你们一句,若不给,那将来你们要如何呢?难道孤身奋战,凭着一腔孤勇出海吗?船从何来?人从何来?钱从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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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能是题材小众,大家应该还是喜欢甜甜又酸涩的恋爱,[爆哭][爆哭]加上没有推荐,榜单也一般,就更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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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5章


    一时间院子里静悄悄的,大家都没说话。


    单打独斗自然不可能,赵长宁既然做了官,那就必须融入进去,也不可能事事都亲力亲为。


    宋环和周淼当然也懂这个道理,四目相对,面色逐渐难看起来。


    只能说想的很好,但现实就是如此,人总要随着大流走。


    二女不由将目光投向赵长宁。


    赵长宁饮了口茶,依旧没有说话。


    明轩看她面色虽不佳,但眼中的怒气消散不少。


    他接着道:“战船无论如何说,确实是归兵部和工部统辖,大庸官府的船,每次出海,皆有礼部官员作陪,包括你们这次,他们有的精通小国语言,有的负责传播大庸文化,有的则是维护外交礼仪,除了礼部官员,也有兵部派兵护卫,而户部更是直接出资,可到最后,所有的钱全部入了国库,一点不能沾手,他们怎能甘心?你们不需要报酬,那是你们愿意,但不保证所有人都愿意。”


    赵长宁叹了口气,“有些人做官,就图钱,若知道赚了钱,还费了功夫,却一文钱都分不到,那他们就要闹了,这也是人之常情,也是我们最开始没考虑到的。”


    她心里有些可惜,若女官能成长的再快些,融入的更多,皇帝的圣意要再大胆些,何须跟那些人废话?


    宋环还是不甘心,“那,那我们就这么分了?那可是咱们辛苦一年多的成果啊,就这么白给出去?”


    周淼的担心更多,“那以后呢?姑姑,以后的钱更多啊,次次都要分吗?这才两百多万,若以后上了万万之数呢?”


    赵长宁听到这,也不由抿唇,她对万万之数真的很期待。


    “你们别担心,我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只是还要再看看……”


    “商量的怎么样了?”这时,许婆婆一手牵着云秋,一手端着笸箩回来了。


    她笑得极高兴,“姑娘难得来朋友,我这就准备做菜,留下吃个便饭呀,这是我在街口买的烧饼,刚出炉,可香了,明轩你分分。”


    明轩最先起身接过东西,他拿了两个烧饼,分了妹妹一个。


    他没犹豫,随手就把手里剩下的一个烧饼一分为二,给赵长宁掰了半个,又熟稔叮嘱道:“火气重,你不能多吃。”


    赵长宁也有点习惯了,没说什么就接了过去。


    宋环和周淼看的目瞪口呆,这俩人有这么熟悉吗?似乎明大人不是来做客的。


    不过两人都是大户出身,做派老道,对视一眼后,面色如常地起身道谢。


    俩人见明轩和云秋吃得香甜,一点不客气,大大方方地接过烧饼,也啃了起来。


    “姑姑,”宋环也忍不住,一边啃一边道:“以后真要分啊?”


    赵长宁点头,嗤笑道:“分,不过,怎么分,得由我说了算。”


    周淼连忙接话,“姑姑,你打算怎么分?”


    赵长宁啃了口烧饼,朝还在厨房的许婆婆喊了句,“婆婆,今晚给我做点南瓜馒头,我要甜口的。”


    “哎,知道啦。”许婆婆在厨房应道。


    “我不仅要分给他们……”赵长宁嚼嚼嚼,咽下去后,才道:“我还要分给江西的官吏,还有市舶司,还有你们,还有布政使,只要参与进来的,我都要分,他们不是要钱嘛,我给,能拿多少看他们本事,我看他们有多能抢……”


    周淼抚掌而笑,“这招好,不仅能得了名声,哈哈哈哈,还让他们狗咬狗去,哎哟……”


    宋环提醒她,“没听到咱们也能分呢?我们可不是狗。”


    云生带着云秋在一旁玩儿,听到这儿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云秋,我们也不是狗,我们是好人,对不对?”


    云秋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啃着烧饼,用力点头,拉着云生就往糖罐那边去。


    明轩跟后面长眼睛似的,“云生,不许给她喂糖。”


    云秋听到哥哥的话,顿时像是霜打的茄子,整个都蔫儿了。


    云生“哎”了声,便拉着云秋进厨房帮忙,偷偷塞了一颗糖给她,把小姑娘高兴的差点蹦起来。


    等吃完晚饭,天色早就暗了,躲在云层后的月亮模模糊糊,无甚光亮,一颗星子也无,看着像是要落雨。


    宋家和周家已经派人来接,马车就在巷子口呢。


    送走二女后,云生就带着云秋玩儿去了,许婆婆在厨房收拾,赵长宁和明轩则是悠闲的坐在凉亭里吹风。


    夜风习习,凉爽通透,这让赵长宁觉得很是舒适自在,而旁边多了个明轩,似乎也没再让她感到不自在,而是已经有些习惯。


    明轩注意到她在摸肚子,笑道:“是不是吃得有些饱了?”


    赵长宁点头,“许婆婆手艺越发好了,没忍住。”


    明轩闻言,进厨房又拿了些炒制好的麦子,在凉亭里煮了起来。


    他见赵长宁好奇地看着,便解释道:“麦茶相比那些茶叶,更适合你,麦茶温良,不会让你觉得烧心或是肚子痛,还能缓解饱胀感,不过也不能多喝,东西再好,一旦过了头,就容易难受。”


    赵长宁看他还往里头加陈皮,不由好奇道:“你似乎对胃病很有研究?”


    明轩点头,温声道:“我生母便是和你一样的状况,不过她比你严重多了。”


    赵长宁想到他那可怜的生母,默默道了句谢。


    院子里都是明轩帮着种的花花草草,还有瓜秧和豆秧,花架上的紫藤兰枝叶间多了抹异色,像是葡萄藤。


    两人静静地喝着麦茶,不知何时,还真落起了蒙蒙细雨,雨打芭蕉,滴滴答答的声音,格外让人放松。


    明轩给赵长宁只倒了半杯,便不肯给了,“不能贪多,胃也是要慢慢养才行的。”


    赵长宁只能放下杯子,问道:“你早就知道这事儿?”不然怎么会猜到自己回来,还有为什么回来。


    至于问的是什么事儿,两人都是聪明人,心知肚明。


    “不,”明轩饮了口茶,平静笑笑,“我早就说过,有些人心,实在太好猜了,事儿发展都有迹可循,你不也猜到了吗?”


    赵长宁心头暗道,她猜出来的时候,明轩早就已经想透了,果然是能硬生生扳倒胡狗儿的,心思当真厉害。


    “以前,也这样吗?”她拧眉,觉得这么说有些歧义,又道:“我是说,那些人,以前也这样?如此贪婪妄为,胆大包天,为什么没人去说?”


    她说完便觉得有些傻,连皇帝都在忍呢,这朝堂积弊,又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


    明轩温声道:“是啊,没人去说,人人都在随波逐流,我们偶尔也要被迫和光同尘。”


    再次听到这个词,赵长宁有些怔忪,她想起齐玉微的叮嘱,如今看来,似乎确实是好心。


    她转头看向明轩,隐隐发觉,明轩与那些人从根子里就有点不同。


    “你好像对和光同尘并不赞同?”


    明轩摇头,“我不是不赞同,我只是……”他顿了顿,“和光同尘久了,就容易迷失本心,谁敢保证自己的理想不会被世间种种诱惑给磨灭呢。”


    赵长宁久久不能言语。


    听着耳边雨声滴答,她忽然笑道:“给大家都带了礼物,我给你也带了一份。”


    她让云生将东西拿过来,是个细口粗肚的青花瓷瓶,“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作将来,这瓶子虽不是最好的,但也是我的心血所在。”


    明轩珍而重之地接过,朝赵长宁笑得灿烂,“谢谢,我很喜欢。”


    翌日便是大朝会。


    赵长宁早早起身,天不亮就和明轩一起乘车,准备上朝。


    这是她第一次正式上朝,没有在宫里出发,而是和那些官吏一样,从家中出发,不知为什么,每每这点小事,总会让她心中澎湃。


    和所有来上朝的人一样,从太和门经过,心中油然而生的自豪感令她挺直脊背,虽然那些臭男人不愿意搭理她,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但她也压根不在意。


    朝会上的议事,她都听惯了,但好像无人要议论她的事儿。


    赵长宁悄悄抬头,想看看皇帝脸色,没想到就看到周海正瞪着她呢,看着那双死鱼眼,她有些莫名其妙的回瞪了他一眼。


    这人有病吧?


    周海气得半死,这个臭女人,不止威胁自己,还拿了自己那么多好东西和钱,自己还帮她说话呢。


    结果呢,赚了钱还不想分,要不是内阁阁老们嘱咐,今日朝会不许议论此事,不然他非要站出来狠狠骂她一顿。


    户部的钱难道就不是钱?户部掏了钱,那谁来给户部补贴呢?


    这个臭女人,说什么全都归入国帑,谁知道她自己贪了多少?


    周海越想越气,又狠狠瞪了赵长宁几眼。


    皇帝坐在上头,早就走神了,一眼便看到了异样。


    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赵长宁和其他人一样上朝会,一群男人中间出了朵美丽温婉的解语花,看着就有些令他想发笑,还有点怜惜。


    毕竟,男人堆里不好混。


    安义见皇帝食指无意识的敲击着龙椅扶手,便知道皇帝有些不耐了。


    他看着下头的官员,大家似乎都没什么要说的,刚想站出来说退朝,就被一道声音给打断了。


    “皇上,臣有事要奏。”赵长宁学着平日看到的那样,平移出队伍,躬身朝皇帝行礼。


    一时间,所有人都朝她看了过去,目光各异。


    大家心照不宣,似乎知道赵长宁要说什么。


    内阁几人相互对了个眼神,大家严阵以待,打定主意,决定要好好挫挫这个女书令的锐气,不是有皇帝的维护,就能为所欲为的。


    皇帝也有些惊讶,不过他与赵长宁相处日久,知道她不是胡来的性子,见那些老头子们个个眼神不善的看着她,犹如饿狼环伺,心里有些不喜。


    他拔擢的人,就可以这么欺负吗?


    “哦?女书令有何事要奏?”


    赵长宁再次躬身后,便直起身,目光炯炯,朗声道:“皇上,托诸位臣工和地方官吏、还有女官们的同心协力下,才促成出海大捷,这一次带回了二百七十万两白银,实非我一人之功,是大家实心办事,共同为国出力的结果……”


    所有人都愣住了,一时间静悄悄地看着赵长宁,说不出话。


    赵长宁忽略掉所有人的目光,自顾自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册子,恭恭敬敬。


    “……此实乃大庸之幸,皇上,出海一事结果已然明了,有诸位臣工鼎力襄助,将来利益更是不可测,必能丰盈国帑,此事上连国之命脉,下牵民生黎庶,重中之重,便是海运,臣以为,海运顺,则国之盛,国运顺,则天下宁,这一切……”


    她抬头,目光略带讥讽的在殿中逡巡了一圈,见那些男人目光复杂,有好些还心虚躲着她,心头不由冷笑。


    “……一切都离不开诸位大人们啊,没有诸位大人,这事儿,怎么能做得成?是以,臣想恳求皇上,为这一次出力的人封赏,臣为此还连夜拟了一个名单,请皇上过目。”


    安义心头激动不已,他也是出力的一员啊,而且是他跟着第一船出海呢,一路上十分不易。


    他朝皇帝看了眼,收到对方眼神后,便下了御阶,去拿赵长宁手里的册子。


    群臣哗然,大家都没想到。


    不是说要提防赵长宁告状诬蔑吗?这明明是要给大家请功啊?


    听着赵长宁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不少人都觉得被嘲讽了,还有些人面红耳热,不好意思抬头。


    高赟则是和其他几人对了个眼神,大家眼里都掩饰不住震惊,还不乏担忧。


    皇帝将一切都尽收眼底,拿过册子,翻开一看,密密麻麻的名字,连制瓷的人名字都写上了,还点名了是女子,但册子上偏偏没有六部官员名字。


    如果真这么分,那可真是热闹了,一人也分不到多少。


    他心里忍不住笑,果然还是记仇的,长宁果真没让他失望过,不过点拨一两句,一夜之间就能想通这许多关节,漂亮翻身,强过下面不少官吏了。


    “很好,女书令忧国之忧,忧朕之忧,忧天下之忧,不愧于朕之托付,好,很好。”


    皇帝一连道了三个好,可见是十分满意。


    赵长宁松了口气,她就是要这样的结果,她要展现真正的能力,让自己立于朝堂,让皇帝知道,她不止能信任,还很有用,不输于男人。


    群臣窸窸窣窣的动静后,不少人开始恭维。


    毕竟,谁会讨厌钱呢?


    周海跳的最快,一听到分钱,他就眼不瞪了,嘴也不尖利了,逮着赵长宁一顿夸。


    赵长宁听他把自己夸的天上有地下无的,脚趾真是控制不住的回缩。


    这人是不是有病?


    她现在又没威胁他,要他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


    大朝会散了以后,皇帝便让内阁几位阁老去勤政殿议事,另外又点了礼部、户部、兵部还有工部的侍郎大人,准备一起讨论下赵长宁的话。


    高赟等人在去勤政殿的途中,又走到了一起。


    “此女这次算是彻底站稳了。”高赟叹了口气,难以控制的感慨,“还有皇帝维护,将来不可限量,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孙之道脾气急,“阁老,不如让我参她,一个女人,哪有那么厉害?”


    高赟拧眉,疲惫道:“不是她,也会有别人,她即便是死了,也改变不了状况,这无关她是不是个女人,她只是恰好站在了这个位置,恰好成为了皇帝想要的人,恰好做了权力的载体……”


    他说到这,回想起赵长宁似乎也说过差不多的话,不由身形一晃,差点委顿在地。


    这么多人,连个女人都比不上,可见这世道不行,世风日下了。


    他已经老了,又能掌控多少事儿呢?


    周敏耐心道:“她今日表面是为了要帮别人谋封赏,实际上是在为自己站稳根基做准备,咱们要将她的钱截留,她倒好,索性全都给出去,不便宜自己,更不愿便宜我们,真是好算计,那些人只会对赵长宁感恩戴德,反倒是我们,成了护食之犬。”


    孙之道哑口无言,总不能跟官场同僚争钱。


    齐玉微没有说话,他现在觉得,赵长宁应该是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和其光,同其尘”,至于是男是女,都是为大庸办差,为百姓做事,有何分别?


    他现在对赵长宁,还真刮目相看。


    此刻,勤政殿里的皇帝和赵长宁也在说此事。


    “皇上,既然他们想要,那我愿意给。”赵长宁捧着新茶盏,盈盈一笑,“未曾与皇上商议,便直接开口,长宁还请皇上责罚。”


    皇帝抬眸看她,只觉她今日狡黠剔透,难得调皮,清隽面容上露出会心一笑。


    “女书令这番话,倒衬的朕好似昏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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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6章


    赵长宁听出皇帝话里的调侃,抿唇轻笑,“皇上,长宁可不敢这么说。”


    皇帝摇摇头,没再说话,趁着空档,又看起了名单。


    “你这名单很是全面啊,待会儿,可有的闹了。”


    赵长宁也不隐瞒自己的小心思,“既然要分,那就都得分,又不是只有他们有功,皇上,长宁不求别的,只求公正……”


    话音刚落,老大人们就都来了,天儿有些热,都走的一头汗。


    当然,除了高赟,他是坐着辇轿来的。


    几个老头子走在前头,小老头子们跟在后头,就没见几个年轻人,赵长宁从前只是旁观,还觉得老大人们辛苦,如今参与进来,才觉得这大庸官场竟然如此老态龙钟。


    先帝能活,这些老家伙们也挺能活的。


    小朝会上都是日日见面打交道的熟人,就没有那么多的虚假寒暄了,解决问题要紧。


    皇帝也不是拖拉之人,直指两方矛头,话语毫无偏私。


    “……你们的难处,朕呢,心里都知道,不过,这名单朕看了,女书令并无偏私,里头的人也确实都有功,大家都有理,朕也不好乾纲独断,诸位大人们也看看,一起商量吧。”


    孙之道接过赵长宁手里的名单时,翻了个白眼,冷哼一声,显得极为不耐。


    赵长宁嘴角含笑的看着老头子们,心头则是不耻冷笑,又想要钱又想要脸,还想保持读书人、人上人的风骨,世上好事都被这些死老头子们占尽了。


    她自然不会说出心里话,就如同皇帝明明心里烦死了这些人,但此时稳坐上首,坐山观虎斗的态度,令她也忍住了怒意。


    果然,名单上密密麻麻的名字,让大家都变了颜色。


    知道这女人手段了得,但也没想到,竟然如此老辣,一点没有初入官场的毛躁。


    高赟反倒是最后一个看,他看过后,老而沙哑的声音才响起,“女书令想的极周到,这名单没什么问题。”


    周海作为户部侍郎,顿时不干了。


    他就知道,这个心如蛇蝎的女人哪有那么好心?


    “阁老,这就周到了?出海的银两都是户部掏钱的,足足七十万两白银,一分不少,若按照这样分,那户部岂不是光掏钱不进账了?他们吏部兵部工部干了什么?船是浙江布政使扒拉的,兵是地方的,人也是礼部的,就咱们户部傻愣愣的……”


    工部侍郎一听这话,就不乐意,看了眼自家的堂官周敏,便站出来吼道:“周海,你别胡叫啊,什么叫工部干了什么?雪灾的时候,还是我们组织人手去帮助百姓的呢,工部这些年修缮宫宇,修建行宫,还有督造战船,哪一样不要花钱?若不是我们,倭寇如何抵挡?难道用你的嘴去挡吗?”


    兵部侍郎还没开口呢,就被兵部堂官孙之道给抢了话。


    孙之道脾气暴躁,指着周海的鼻子骂,“老子上战场的时候,你还穿着尿戒子呢,周海,别逼我揍你,兵部的钱本就年年短缺,别说掏钱了,掏啥都没有,我还没找你呢,你反倒说上我们了……”


    皇帝悠哉地看着他们吵,顺手接过赵长宁递来的茶水,抿了一口。


    赵长宁也安然的看着他们叫唤,只觉好笑,这次开源节流算是走对了,若真指望这些老东西,怕是节衣缩食饿死都没用。


    周海被骂,一点不见怕,反而越发大嗓门了,不过这下倒不敢招惹其他人。


    “眼看着又要发放俸禄,陕西甘肃等地干旱,还等着赈灾银子,今年税赋,皇上隆恩浩荡还减免了不少,下一次出海,肯定又要户部掏钱,眼看着入不敷出,所有人只知道张手朝户部要钱,何时能入钱?这次分了倒也罢,将来……”


    齐玉微作为户部堂官,忍不住朝周海瞪了眼,总算让他闭嘴了。


    赵长宁嘴角忍不住露出一抹笑意,终于来了。


    终于说出了真正的目的,那就是将来钱财的分配,这区区二百七十万两不算什么,却偏偏引得这些老家伙们争成这样,难道眼光浅薄至此,真就为了这点银子?


    当然不是。


    他们胃口大着呢,还觉得她跟皇帝年轻好糊弄。


    皇帝默默看了眼周海,心里想着,叫这人来,果然没叫错。


    赵长宁和皇帝对了个眼神,君臣心有灵犀,她十分乖觉,顿时将周海的话给接过去了。


    “周大人,您这话倒是点醒我了,这次如此分,是因着刚开海,万事开头难,钱分的自然零散,但将来若是有了专人负责,形成了规模,那成本缩减,钱也更多,能分的就多了,我倒是想问问,将来又是怎么个分法?难道又是分给你们,不入国帑?这次二百七十万两,那下次两千七百万两呢?”


    钱入国帑跟入户部完全是两回事,前者想掏钱出来很难,要经过层层检验,后者掏钱不清不楚,里头猫腻极多。


    她是为大庸出力,不是想赚钱养着那一群贪蠹。


    齐玉微作为户部堂官,立刻反驳道:“女书令这话错了,这钱不是分给我们,而是入了户部的库银,将来也有可能入国帑,也有可能会作为官员俸禄发放,这个我们,里面也包含了女书令你,包含了大庸所有官吏。”


    赵长宁恍然一笑。


    “是了,齐阁老提醒的对,那既然同为大庸官员,此事由我牵头,皇上亲命,中间诸位大人是何态度和做法,诸位心知肚明,先入国帑又有何不可,为什么一定要先入户部,户部从国帑调银子难道很难?又为什么所有人都来要这笔钱?难道以前的盐铁棉绸等都没有六部之人的身影吗?难道那些钱,就笔笔都入了户部吗?难道就只有出海会用到户部的银子吗?”


    她一口气问出了不少问题,冷冷一笑,看着众人或惊或怒的眼睛,厉声道:“莫非,诸位大人,仅仅是在针对我?”


    没错,她就是不想给这些老东西分钱。


    她记仇得很。


    周敏顿时倒吸一口冷气,他没想到赵长宁竟然如此尖锐,丝毫不留情面,这简直不像初入官场的人,更像他们这些混迹官场几十年的人。


    “女书令,你这话实在偏颇,就好像这朝堂的官员个个都是贪蠹,难道钱入了户部,就是入了百官的口袋吗?”


    赵长宁嗤笑,“这话是周阁老说的,我可没说。”


    皇帝见周敏面色大变,心里觉得很痛快,差点要拍手叫好,但看赵长宁的脾气有些收不住了,那是另外的账,今天不谈那些。


    他连忙打圆场,“女书令,消消气,今天只谈这一件事。”


    赵长宁勉强笑笑,朝皇帝行礼,“若一定要分,不入国帑,那我也不是不愿意。”


    众人见她忽然软了些,都有些惊疑不定。


    周海则是拧眉,“什么你不愿意?这国帑是你的?我们户部还在呢,轮得到你愿不愿意吗?”


    不过没人理会他。


    高赟则是叹气,疲惫道:“女书令有什么话,可以尽管说。”


    赵长宁就等着高赟开口呢。


    “此间吏部没什么动静,但掌管着官员升迁等等,初初开海,暂时没有其他人掺和,我希望,以后也不要有人掺和。”


    “什么?”孙之道怒了,“吏部都不让进,你们就靠几个人,能干的成?女书令,你脸也未免太大了,官场有官场的规矩,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


    赵长宁目光冷冷,“那这钱,你们就别拿,直接入国帑便好,今后也可以一笔一笔算清楚。”


    “你……”孙之道气得抬手指她,偏偏无话可说,谁都能看到出海的利益有多大。


    高赟重重叹了口气,苍老的面容上,愁绪遍布,尤其是一双肿起来的眼睛,看着格外疲惫。


    “女书令的话,我全然明白,就说这钱,赚得确实不易,咱们六部帮忙也不及时,当时大家心里都鼓着一口气,这事是咱们有错,咱们这些老家伙就不要辩驳了,错了那就认,女书令心里有气,也是应该的,打也好骂也好,当着皇上的面,大家都不说谎话。”


    高赟这番话,把六部的人说的低下了头,大家显然知道赵长宁为什么这么生气,不就是他们不干人事吗?


    要是上下一股劲儿,何来今日的争吵?就为了二百七十万两银子,真是丢人。


    赵长宁看着高赟一把年纪,老眼昏花,满头华发,态度一时也有些软了,方才那些话确实带了气怒。


    她心里也明白,高赟真的老了,底下的人干活,他未必事事都知道,毕竟高赟曾经答应过她,不掺和这件事,官场欺上瞒下的事太多太多。


    不过作为首辅,他确实失职了。


    “只是我忝为首辅,百官多年助我协理大庸诸多事务,那我也就要为百官说话。”高赟话锋又转,“女书令,大庸这么多年,没有你在的时候,也好好的撑住了,可见钱也不是解决事情的唯一途径,若事事如你要求的,丁是丁卯是卯,那这世间诸多事还能运转的下去吗?这朝堂终究是要人来撑着,做官的,也要养家糊口啊。”


    赵长宁闻言,沉默不语。


    她听出高赟这是在叫她莫要锋芒毕露,人不能与所有人为敌,没有好处,这确实也不是她的目的。


    皇帝见她不说话,漆黑深沉的眸子微微眯起,“高首辅,您别站着说话,快坐下,快坐下。”


    他扭头看向赵长宁,“女书令,既然高首辅如此说,你也别太强硬了,今日这钱,就按照你说的分吧,至于以后,再商量,你说呢?”


    赵长宁回过神,看着皇帝似笑非笑的面色,意有所指的话,还有深沉如渊的眼睛,顿时清醒了过来。


    她的主子是皇帝,皇帝要的是什么她最清楚,若是今日没让皇帝满意,她这女书令又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皇帝想丰盈国帑,而不是丰盈户部,还有大庸的官员们。


    赵长宁心念电转,寒意从脚底袭来,仿佛回到了当初先帝要用她的手去弄死胡狗儿的时候,当初她不想沾手,现在也一样不想沾手。


    只是她能感觉到,皇帝比先帝还难糊弄,他太年轻,有激情有冲动有精力,掌控欲恰恰是最旺盛的时候,不喜人事偏离;不像先帝千帆过尽,早就磨平棱角,只要结果。


    可现在,又有哪把刀能用呢?


    她心头急的犹如闪电雷鸣,思虑一番过后,才抿唇轻声道:“高阁老的话,令我也有些愧疚,今日话赶话,说的不太好听,也望诸位大人莫要见怪,长宁在此告罪。”


    “不过,”赵长宁话锋一转,“今日这么分,我是同意了,但今后怎么分,我想先说清楚,免得将来又是一顿吵。”


    先有高赟说软话,现在又有她主动退让,一时间殿内的气氛稍缓。


    周海也没了大嗓门,“那你说说吧,这朝堂的事儿,总要大家一起商量着来嘛。”


    赵长宁点头。


    “之前我说不要吏部掺和,不许塞人,这点我可以退让一步,六部可以参与,但要让女官从中斡旋交接,让她们跟六部沟通,出海事宜我们负责做,你们负责监督,将来出海所得,皆有女官统一入账,一半入国帑,一半入各部,届时六部可派人监督盘算,若有贪蠹者,任由处置。”


    这话一出,大家又有些分歧,本来就一个赵长宁,以后说不定要来一堆赵长宁,这怎么可以?


    “不行,本来女书令的官职,就是皇上额外封的,再说了,女官是辅助皇后娘娘治理后宫的,怎么要弄到前朝了呢?这不妥。”


    “是啊,这以后如何管理?难道还要让后宫掺和政事不成?祖上都没有这样的先例。”


    赵长宁看向皇帝,诚恳道:“皇上,方才高阁老所言,令我很有感触,百官的情绪,我没有考虑到,却只顾着自己的气怒,是我的错,可女官是此时是最方便,也最好用的,不会掺杂任何一方利益,她们一路跟着我在江西理事,没有一处不清楚的,若贸然换人,制瓷一事万一黄了,咱们今日争吵还有何意义?”


    这话说到了许多人心坎里,六部中争权夺利之事极多,此时让毫无根基的女官上手,是稳定的选择,好歹谁也占不到多余的便宜。


    皇帝深深的看了赵长宁一眼,眼中一抹异色闪过。


    “你们怎么看?女书令已然退让了一步,若是还要再吵,这事儿几年都吵不完。”


    高赟压下众人窸窸窣窣的话,点头道:“女书令说的也不无道理,女官一事,可以商量,至于她们的官职,吏部隔日便会给女书令一个满意的答复。”


    双方都退了一步,事儿勉强解决。


    等众人走后,赵长宁忐忑的看向皇帝,果然,皇帝的面色清冷了不少。


    她毫不犹豫跪了下去,“皇上,长宁有罪,请皇上责罚。”


    皇帝淡淡道:“女书令的制衡之术的确不错啊。”


    赵长宁连忙道:“皇上,长宁誓死忠于皇上,女官们也如是,我相信她们可以很好的完成任务,皇上,您给了长宁一个机会,长宁不敢忘。”


    皇帝摇头,“罢了,起来吧,你倒也有些急智,女官就女官,也够让那些老头子们头疼的。”


    赵长宁松了口气,心头微微发寒,也有些明白高赟的话,权力越大,受限越多,。


    她以后更要谨言慎行,多多思考。


    出了勤政殿,赵长宁腿脚一软,要不是云生扶住了她,她就摔在地上了。


    “姑姑,你还好吗?”云生关切道:“刚才皇上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啊?”


    赵长宁喃喃道:“云生,我怎么觉得又有一双手在推我。”——


    作者有话说:当然是利益最大[托腮]


    第77章


    云生朝她身后看,疑惑地挠挠头,“姑姑,没人推你啊,方才你站了那么久,可能是腿脚酸软了。”


    赵长宁没理会他糊涂的话,推开他的手,踉跄站起身。


    忽然有人匆匆忙忙跑来,口中大喊,“皇上大喜,皇上大喜,昭仪娘娘生了,是了个小皇子,皇上,大喜……”


    赵长宁猛地朝勤政殿看去,眼中有些震惊。


    她回来时日短,或许是太忙了,没人向她说过这事儿,包括皇后娘娘。


    不过,这是后宫事,也是皇上的家事,皇后没提,她也只当不知。


    但皇后还是将她请进了坤宁宫。


    大概刚从昭仪那回来,口中说着后宫添丁是大喜,但眼里满是失落。


    “长宁,皇上就四个孩子,我有一儿一女,她也有一儿一女,你说,这以后……”


    赵长宁躬身道:“娘娘,三皇子玉雪可爱,年长于永和宫的小皇子,您不必这么早担忧。”


    她知道场面话安慰不了皇后,毕竟多年的对头,如今还生下皇子,意味着什么,皇后心里最清楚。


    皇后叹了口气,“长宁,没有你在玉京,这女人笼络皇上的手段越发地厉害,你说,我该怎么做?”


    该怎么做,才能让自己不至于那么惶恐,才能让皇上不会怪罪她?才能让她这个皇后坐得安稳?


    赵长宁看着怀里的大公主,思虑后,笑道:“皇上曾言,娘娘作为皇后,当以母仪天下为己任,为皇家绵延子嗣,善待妃嫔与之子女,责任不小,宫中添丁是大喜事,只是皇上膝下依旧空虚,后宫也空荡,娘娘应该多为皇家子嗣计,充盈后宫,为皇家开枝散叶,皇上也会高兴的。”


    皇后一愣,“你是说?”


    赵长宁见皇后懂了,便不再言语,只笑着点头。


    皇后眼中露出一刻的挣扎,她想起做皇子妃时,便被嬷嬷教导,皇家子嗣极重要,皇子妃为皇子纳妾开枝散叶,是本分。


    不过皇帝还是十四皇子时,对女色并不看重,她也就安然地过了几年好日子,直到商媚儿出现。


    这一切都不算什么,只是今日看着那个孩子,她还是感受到浓浓的威胁。


    她目光逐渐坚定,“长宁,你说的对,作为皇后,有皇后的责任。”


    蝉鸣声声,盛夏如火。


    吏部的速度这次倒快了许多,依照赵长宁的要求,给了女提督的官职,专司六部之间与开海事宜,正八品,还算公正。


    赵长宁拿到内阁批红的折子,不由笑了起来。


    虽说这一步步走过来十分不易,但此刻,心情莫名地感到痛快,能在种种势力波云诡谲下,硬生生将女子横插进官场,唯有她赵长宁一人。


    这一刻,她不由想到明轩,他那句人心太好猜,让她面对六部官员时生了急智。


    人选毋庸置疑,第一批便是宋环、周淼、明秋、左玉四人,这四人一路跟着自己,吃苦受累,很是坚韧,当得此事。


    赵长宁也不犹豫,直接给还在江西的明秋左玉写信告知这件事,并且叮嘱二人谨言慎行,女官初初施行,还未形成,她们的言行肯定会被有心人盯着。


    随即便去了内书堂。


    今日宋环和周淼都在授课,皇后到底还是宠了周淼,开设了术数科,虽然听的人很少。


    二女见赵长宁亲自来,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两人家中都在朝,自然知道勤政殿里发生的事儿。


    “姑姑,是不是那些老东西不同意,闹幺蛾子?”


    “难道是吏部故意设卡?”


    赵长宁摇头,“我也不知此事是好是坏,但能为你们争来正八品女提督,应该值得庆贺吧?”


    宋环和周淼对视一眼,激动地握住双手,眼里全是高兴。


    “正八品女提督?真的吗?”宋环迫不及待的想确认。


    周淼的眼睛都亮了,“真的吗?姑姑,正八品,太好了,我爹娘得高兴死,我应该是我家第一个当官的孩子吧?我真是太有出息了。”


    赵长宁被俩人的高兴感染,笑着点头,“当然是真的,吏部想必很快就会给你们二人送帖,你们还得去吏部领官凭呢。”


    “天哪,环姐姐,你快掐一下我,我是不是做梦呢?”周淼快要乐晕了。


    宋环轻轻掐她的脸,“行了,是真的。”


    她看向赵长宁,忍不住鞠了一躬,“姑姑,这当然是好事了,我们一定会好好干,绝不辜负你的期望。”


    赵长宁看着宋环,其实自己比她还小呢,但她从未表露过不敬,是个很可靠的姑娘。


    她眯了眯眼,“虽然是件高兴的事儿,但我心里还是觉得很对不住你们。”


    二女赶紧坐下,询问为何。


    赵长宁叹了口气,“你们也知道,我这个女书令得来不易,全是凭着各方势力掺杂,斗来斗去才成就了我,也是夹缝中生存,而今天的你们,也是如此。”


    从前独她一人,是好是坏都是她自己兜着,又为着自己的利益,将女官给催了出来,如今身后莫名拖着一串人,总觉得心惊胆战。


    当然,今日和宋环、周淼谈及此,除了二人的能力,更多的是想为自己身后加一层砝码。


    要知道,宋环的亲爹乃是左都御史,而周淼的堂姐,便是皇后。


    既然那些男人有阵营,那她也要有。


    她看着二女期待高兴的脸,并未怀疑,不由松了口气,顿了顿才道:“我不知这是好是坏,玉京官场波云诡谲,你们要当心,保护好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宋环和周淼听到这话,面色也郑重了许多。


    “姑姑能撑住,我们也撑得住。”


    赵长宁看她俩如此坚定,心里也多了丝坚决,她决定亲自送二女去六部认认门,也能免去当初自己遭受的屈辱。


    其实六部除了堂官和侍郎外,多数都是小角色,一环扣一环,相互制约,是以赵长宁这次去六部,还真没受到什么阻碍。


    安义也喜滋滋的,因为这次他随船前往南洋有功,分得了数百两银子,银子并不重要,主要是得了皇上嘉奖,简直就是光宗耀祖。


    “姑姑,不知这些人能分得多少?”


    赵长宁摇头,“总共就给了六部一百二十万两,约莫落到每人头上,也没多少。”


    但这事儿不能这么看待,就好像做官也不能就看一朝一夕,将来能分的钱,才是大头。


    况且出海之事跟织造局还有盐铁棉等不一样,那些利益早就被瓜分完了,想从那里面分一块肉,比登天还难,这也就是争的这么厉害的主要原因。


    到了工部时,周敏竟然在,他定定的看着赵长宁,表情不佳。


    赵长宁隐约能感受到他的敌意,想到自己在皇帝面前公然顶撞嘲讽他,便也明了,又觉得好笑,看来这些人,也不如表面淡然。


    宋环和周淼将账册交接的时候,就听到周敏嗤笑。


    工部侍郎自然最知道堂官的心思,“知道的,晓得女书令是来履行职责,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来耀武扬威呢?”


    赵长宁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皇命难违,侍郎大人就当我是耀武扬威吧。”


    周敏瞪了有些笑嘻嘻的官吏,愠怒道:“你若是想做内舍人,那也要掂量掂量自己,可别仗着宠爱胡作非为,抬头看看上头坐的是谁?”


    他这话一出,工部侍郎率先笑了起来,不少听懂的人也笑了,目中多有讥讽和轻视。


    赵长宁在他说出口的刹那,便察觉不是好话,应该是自己没听过的典故。


    又见众人讥笑,更是明白,这在暗暗嘲讽自己读书少呢,偏她确实没听懂。


    她忍下心头的怒意,将要说话的宋环给拦住,笑吟吟道:“周阁老如今说话似乎不太仔细,可别像在勤政殿,在皇上面前那样,小心祸从口出啊。”


    周敏目光顿时一寒,看着赵长宁,不由咬牙,“女书令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如此锋芒,可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赵长宁盈盈一礼,“真是多谢周阁老的提醒了。”


    她带着宋环和周淼回去的时候,一直没有说话。


    宋环和周淼面面相觑,都有些担心。


    “姑姑,你别听他乱说,也不过就仗着自己多读些书,多吃几碗饭就在那卖弄学识,我看他啊,是老羞成怒,他越气就说明他越无能。”宋环佯装生气,借着话赶话,将周敏的讽刺解释出来,“其实他说的内舍人,便是武周时的上官婉儿,至于他说的上头,姑姑你应该懂的。”


    赵长宁恍然,原来是这样的意思,若她是上官婉儿,可上头坐的皇帝压根不是武曌。


    这是在暗暗讽刺她以女色才得到这一切,否则除了女人,谁会重用另一个女人呢?


    真是好个阁老,好个大人,好个男人。


    她摇摇头,叹了口气,“我只是可惜,我若是个男人,就好了。”


    若是个男人,就能大大方方地表示自己爱权爱钱,争权夺利的时候,野心还能被人夸赞,说什么这才像个男人,不像她,躲躲藏藏的,还要掩藏野心。


    周淼连连摇头,“姑姑,你若是男人,哪儿还有我跟环姐姐的事儿啊?可不能这么想。”


    宋环更是直接,“姑姑,你别听那些老头子胡言乱语,从小诗书通达也不见得有多好,你看那些人,老得一头白发,还不是要跪年轻皇帝,满脑子忠义廉耻,连自我都找不到了,哪里还有往日理想,都整日陷在勾心斗角中了。”


    她指了指廊下的小草,“看那花盆里的草,虽说被留了下来,但总是在被修剪,模样全凭别人决定,但你看那边角落的草,郁郁葱葱,根系发达,年年岁岁凭自己长出一片,这何尝不好?”


    赵长宁有些怔愣地看着宋环,她从未想过,会有人这般安慰她。


    宋环接着道:“姑姑可知,你如今是我们那些姐妹头等羡慕佩服之人,身上些许缺点怕什么,大庸百年,还没有哪个女人能走到你的今日,我们都盼望你走的更高更远,永远高高在上,姑姑,你根本不知道你有多厉害多好。”


    她的诗社,也因为姑姑的加入,越发地热闹呢。


    赵长宁被她的话逗笑了。


    哪有那么容易,她没有宋环说的那么高大,她也是卑劣者。


    这件事后,周敏对赵长宁就总是带着敌意,连带着内阁众人,都对女官没有好态度。


    好在宋环和周淼都不是普通出身,不然早就被吓退了。


    赵长宁专程拜见了皇后,从皇后那又调集四个九品女官去了二女手下当差。


    这都是往日在皇后这积攒的面子,否则对皇后来说,此举无疑是在削弱她对后宫的掌控。


    皇后也暂时无心于此,“长宁,我准备为皇上选秀,你看时机应该选在什么时候?”


    赵长宁看出皇后的心急,毕竟最近永和宫可是风光不已。


    “娘娘,等十月后吧,那个时候,出海的船会载着满船的黄金白银回来,皇上必定高兴,届时提出,定增光增彩,等到来年开春,正好新人进宫。”


    皇后抿唇轻笑,和她对了个眼神,温声道:“有长宁在,我总是放心的。”


    赵长宁则是照例陪着大公主玩,如今有了儿子,皇后对大公主明显没有那么关怀了,小姑娘黏她的很。


    只可惜,她想带大公主出去玩儿的事儿,没有指望了,皇帝并不赞同公主出宫。


    六岁的小姑娘却很懂事,抱着她说以后就在宫里玩儿,还说要帮母后一起带弟弟。


    赵长宁听着直叹气,抱着大公主道:“姑姑带你去读书吧,好不好?那里有好多的姐姐,会教你很多很多东西。”


    大公主喜欢热闹,可偏偏被皇后拘得厉害,一听这话,顿时点头。


    “是不是内书堂?姑姑,我知道哟,先生和我说过。”大公主也有教习,只是她不喜欢。


    赵长宁摸摸她毛茸茸的脑袋,“对,咱们去读书,读许多许多的书,到时候就厉害了,谁也欺负不了你。”


    大公主用力点头。


    皇后对此事可有可无,只有一样,要保证大公主的安全。


    这倒不是难事,内书堂人员并不复杂,如今又多是女教习,反倒方便的很。


    大公主就这么每天在奶母和宫女的陪伴下,迈着小短腿,兴冲冲地去内书堂念书了。


    中秋一过,宫中满园荼蘼终现颓势,一场雨下来,叶落花残。


    赵长宁依旧陪着皇帝在勤政殿当差。


    皇帝批阅奏折的时候,忽然发出一声冷笑。


    赵长宁抬眸,见皇帝目中讥讽地看着手里的折子,眼神清冷。


    “皇上,可要用茶?”


    皇帝将折子丢开,嗤笑道:“福建山匪横行,百姓苦不堪言,看看他们推荐的人,真是好盘算,哪里都要插着他们的人。”——


    作者有话说:[比心][比心]


    第78章


    赵长宁知道这事儿,她还特意将折子放在显眼处。


    实在是福建的位置特殊,它被浙江、江西、广东三面环绕,一面临海,而福建境内山峦叠嶂,易于藏匿,从大庸初期,便是山匪倭寇的聚集地,很难剿灭。


    如今制瓷之事轰轰烈烈,之前被打的不敢冒头的倭寇和山匪似乎又有恢复迹象,这对出海和运瓷将是个极大的威胁。


    这是大事,又关系到她,她当然不能坐视不理。


    “看着,似乎都是能吏。”赵长宁将折子拿起来瞧,“皇上,或许阁老们并未想过要插手,只是无人可用。”


    皇帝听到这话,不由冷笑,“无人可用,哼……”


    他冷哼一声,“有没有人用,还不是他们说了算,那些科考的学子,来了玉京便要拜山头,拜了才有做官的可能,枝枝蔓蔓,这么多年了,便是朕都拔不动这根藤。”


    赵长宁低头不语,皇帝说的是实话。


    以前先帝也说过这样的话,不过实在没有精力去改变,也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过来了,反正确实没有大事儿发生。


    皇帝看她不说话,便道:“明轩还在内书堂呢?”


    赵长宁心头一跳,温声道:“是,他如今还在内书堂,皇上,莫非您是想用他?”


    想想,似乎明轩的孝期也差不多快到了。


    皇帝说完这句话后,便没再开口,只专心想事情。


    赵长宁退出勤政殿,就坐在偏殿里梳理最近的状况。


    如今女官选拔还在顺利继续,制瓷有关的事儿,也算是尘埃落定,唯独内阁,越往上走,就越发现其中的网有多密多严,制约的她毫无还手之力。


    尤其是周敏和孙之道频频挑衅她,跃跃欲试的想插手女官之事,周敏还想将自己的女儿安插进来,这让赵长宁烦躁不已。


    从女官开始,又有她这女书令珠玉在前,现在又出了八品女提督,不少人家似乎看到了更多机会。


    赵长宁对此也很有些好奇,更多的是感慨,原来他们也不是那么古板,只要是自己的女儿出头,他们还是愿意的。


    没有人能拒绝多揽一些权力,就像没人能拒绝金钱。


    如今皇帝对内阁也越发不耐烦了,更提到了科考一事,可见耐心告罄,要知道这些年的主考官,基本都是内阁的几位大人轮流当选。


    她若想更进一步,内阁绝对是大阻碍,恰好,皇帝也这么觉得……


    赵长宁靠在藤椅上,长长的吁了口气,当初拼命往上爬的那种激动再次涌上心头,令她血液再次沸腾,四肢百骸在秋风冷雨中,犹如灌铅般蓄满了力量,这种一步一步确立目的,朝着权力走的感觉,令她痴迷又感到痛快。


    权力,她只想要权力,只有更高的权力才能滋养她愈益壮大的野心。


    她再次清晰无比的看到自己的目标。


    很快,皇帝和内阁的老大人们又商量一次,圣旨便下达了。


    赵长宁看着批红的折子,果然还是明轩,自从自己在江西硬生生踏出一条路后,皇帝面对内阁的时候,态度也明显有了变化,没有从前那么束手束脚了。


    果然想打破一件事,就得先辟出一条无人走过的路,这一点,赵长宁也颇受启发。


    她在心底一一盘算着四位阁老,该如何让自己从中冒出头,她已经很习惯在石缝中挤出一条路。


    其实也不需与全部的人为敌,分而化之,挑拨离间,威逼利诱,总有一条路,能奏效。


    当然,最最重要的,始终是皇帝的态度。


    明轩得知要前往福建,任福建巡抚,很是高兴。


    他已经去了鸿胪寺,也去拜见了皇帝,听了训示,两日后就要出发,便望眼欲穿的等着赵长宁回水儿巷。


    “多谢你。”


    赵长宁才进门呢,就听到明轩道谢,她有些不解。


    不过她这次特意回来,也确实是为了送一送明轩。


    明轩解释道:“我因着匿丧一事,本以为再难起复,没想到……多谢你,多谢你为我说话。”


    赵长宁知道他误解了,不过这事儿也很难说,明轩进内书堂是她帮的,偶尔明轩的名字,她也会在皇上面前提起。


    “明大人,非是我说话有用,而是你的才能出众,皇上不是仅仅几句话就能改变主意的人。”


    明轩轻笑,转移了话题,“快进来吧,我为你准备了一些饭菜,不知合不合你胃口。”


    赵长宁也笑了。


    饭桌上,明轩郑重的给许婆婆敬酒,“我这一去,短时间不能回来,那边山多路远,又多匪寇,带着云秋实在不方便,许婆婆,麻烦您了。”


    许婆婆连连摆手,“我一个人也寂寞,有云秋在,我才好呢,这事儿,你得问问姑娘。”


    赵长宁点头,“云秋在我这,你放心。”


    明轩忍不住朝她笑,眼中露出信任,“我知道,这杯酒我敬你。”


    赵长宁也端沓樰獨家諍裡起酒杯,一饮而尽。


    饭后,俩人进了堂屋饮麦茶。


    赵长宁其实对他去福建并不太赞同,“浙闽总督因病乞假,皇上还恩准了,你这一去,又无根基,怕是很难集聚人心。”


    明轩并不怕,“当初去浙江时,虽说没有这么危险,但也是各方势力齐聚,我都闯过来了。”


    赵长宁笑着摇头,“我对你的能力没有怀疑,但是福建那地方,山连着山水连着水,当初你打散的倭寇和土匪,几乎都在福建藏身,而且我听闻,那里的百姓和倭寇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明轩以前便是浙江巡抚,对福建的情况知道的比赵长宁只多不少。


    “我曾经联合福建巡抚剿匪,的确有些难,不过那里的百姓无辜,我想,我总能保证百姓的安全吧?”


    赵长宁心里很感慨,时日久了,她越发能感觉到,她与明轩是两样的人。


    她很清楚自己,一切都只为往上走,心底对普通人是漠视的,即便嘴上说的大义,而且她也没有匡扶社稷,救百姓于水火的念头,但面对明轩这样的人,她总是不自觉地钦佩。


    人总是这样,自己做不到,便希冀别人能做到。


    “我以茶代酒敬你,明大人,大庸能有你,是大庸之幸。”


    明轩仿若得到嘉奖,十分高兴,“得长宁姑娘一句,我心甚喜。”


    赵长宁笑着摇头,忽然想起一件事。


    “这次去福建,你没有根基,也没有强力手段,很难突破,不如你去皇上那说说,将红夷大炮带两架去,若是遇到土匪,能轰就轰,也能震慑倭寇跟海盗。”


    她是见识过红夷大炮威力的,比之什么火铳鸟铳要厉害多了,皇帝得到这东西后,也是赞不绝口,还托了佛郎机的使者托梅又弄了好几架。


    要不是暂时还没钱,兵仗局早就开始不计成本的仿制了。


    明轩一愣,“皇上怕是不愿意吧?听说皇上对火器很重视,以前还真没看出来。”


    赵长宁摇头,皇帝没让人看出来的事儿,多着呢,就说这佛郎机叽里咕噜的语言,他什么时候学的,恐怕先帝都不知道。


    “你别低估出海南洋一事在皇上心里的地位,百姓苦不苦先不提,但倭寇、匪徒和海盗对出海的危害,你比我清楚,且迟早会蔓延到广州一带,那是多大的一笔银子,皇上就更清楚了,如今内阁步步紧逼,皇上也是力争后才将你提拔起来,所以这事儿,应该不难。”


    否则福建那鬼地方年年如此,百姓年年苦不堪言,却从来没见高坐明堂的人在乎过,怎么就偏偏现在在乎了?


    无外乎利益罢了,并且这利益能改变他的现状,至于什么百姓困苦,拯救百姓于水火,都是冠冕堂皇的借口。


    赵长宁想到这儿,忍不住又看了明轩一眼。


    是啊,人心有时候就是太好猜了,连皇帝也不外如是。


    明轩第一次听赵长宁和他谈论朝政,并且说的如此细致,听到她说内阁步步紧逼,不由抿唇。


    “内阁的老大人们,如今也忘记初心了,之前高阁老还想奏请死后入太庙,却被皇上拒绝,现在我便能想通了。”


    赵长宁闻言嗤笑起来。


    她与皇上相处得越久,越能感受到皇帝与先帝的相似,那些人如同小看她一样,都太小看他了。


    就这样,承安三年,九月底,明轩带着三架红夷大炮,乘船出发前往福建。


    也就是此时,出海南洋的船,再一次归来。


    这一次,足足带回来五百万两白银,连赵长宁都震惊了。


    好在明秋跟左玉一直会给她汇报情况,江西那边变化很大,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官府的船能带回来的钱比私商要多,那商人们自然会投靠官府,甚至还掀起了制瓷手艺的比试。


    听闻郑婵的手艺,尤其是白瓷,也出了名。


    当然,赵长宁也选了四个女官,前往景德镇帮助两人,生意越发地大,人手太少可不行,后续还会不断地派遣。


    云慧得知好友明秋不能回来,十分失落。


    赵长宁忍不住点她的脑袋,“你要是把打扮的劲头放在念书上,也就不用在我这混日子了。”


    云慧嘿嘿笑,往姑姑身上贴,“那我还是在姑姑身边混日子吧。”


    实在是一看到书就犯困,她还试过术数,不得了,更好睡了。


    此次的五百万两,严格按照上一次小朝会商议的那样,二百五十万两入了国帑,二百五十万两库银入了户部。


    所有钱,一下都没有经过赵长宁的手。


    终于,许多人都闭嘴了,连带着以前老是骂赵长宁的老顽固也闭嘴了,果然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当然,也确实有不爱钱的人,但这些人的声量太小,赵长宁压根不在意。


    宋环和周淼就更厉害了,两人对阵六部,丝毫不落下风。


    账册做的天衣无缝,加上记忆力和算账的能力也是一等一,户部不少算科出身的男人都比不过,一时间,女官和女提督的声名越发大涨。


    唯有一件事,便是周敏。


    宋环一想到周敏阴阳怪气的话,就忍不住生怒,“姑姑,他一把年纪,怎会如此小气?居心叵测的诋毁女官,得想个法子让他闭嘴。”


    赵长宁也咬牙,“他又说什么女色侍人的话了?”


    她见宋环没有接话,便知道了,这话肯定是孙之道先提的,此人粗糙,向来荤素不忌的乱说,周敏是因为记恨她,所以才几次三番的报复。


    这些心眼如针的读书人,也不过如此。


    她宽慰起宋环,“左右他指桑骂槐是说我,反正我不在意,你们也别生怒。”


    但她怎会不在意,既然都这么不要脸,那就不要怪她了。


    当天下午,赵长宁攒了满腔怒意,大张旗鼓的去周敏府上。


    虽说没见到周敏,但也在他府上足足喝了五盏茶才走。


    翌日朝会,赵长宁大剌剌入列。


    又说起陕西甘肃的干旱,不知为何,竟然争起了是户部掏钱还是国帑掏钱。


    赵长宁才给国帑入账二百五十万两,皇帝还没焐热呢,岂会让人掏走?


    “户部这次的二百五十万两,先不用分出去,尤其是工部,修建之事暂时搁置也无碍,赈灾要紧,周阁老通情达理,想必能理解?”她刻意看了眼周敏,“周阁老,您说是吗?”


    周敏此时正是最恨她的时候,登时就反驳,“若是女书令不在意宫中殿宇的维护,哪日瓦片掉下来,椽子砸到人,女书令负责就好。”


    赵长宁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周敏,眸中哀伤,戚戚道:“周阁老,昨日你在我榻边,可不是这么说的啊……”


    一时满朝哗然——


    作者有话说:长宁:来啊,造谣嘛,who怕who[愤怒][愤怒]


    第79章


    周敏被四处射来的眼神搅乱了神,气的倒仰,抖着手指向赵长宁,目眦欲裂,“你胡说八道什么?”


    他见众人满脸复杂之色,一张老脸顿时涨红,气的心口剧烈起伏,脑袋发昏,“赵长宁,你要脸不要?这是朝堂。”


    就是朝堂才能治你那张臭嘴,反正大家都不要脸好了,赵长宁心头冷笑,随即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周阁老莫生气,那我不说了,你别生气呀。”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旁边的人眼神都变了。


    孙之道更是震惊的看着周敏,胡子一抖一抖的,似乎已经有些信了。


    周敏见她如此故意做出惹人怀疑的态度,还不如大骂一通呢,心里气的绞痛。


    他慌忙解释,“我和她什么也没有,她胡说八道的,你们别信……”


    一把年纪了,脸肯定还是要的,他只是没想到赵长宁竟然这么不要脸,也这般大胆,简直不像个女人。


    朝臣自然不会当面嘲弄,也不会去相信赵长宁,但这事儿匪夷所思,又发生得这么突然,大家脸上难免带了点情绪,尤其眼睛,不时的在两人之间飘。


    周敏眼白一翻,就这么被活生生气晕了过去。


    赵长宁心里痛快得不得了,果然,咬咬牙把自己当个男的去活,这天地瞬间宽阔不少。


    她看到周敏晕过去,还第一时间冲上去,语带哭腔的喊,“阁老,您怎么了?您别吓唬我啊……”


    皇帝坐在上头,眸子雾沉沉的看着赵长宁,见她面色变幻自如,陡然勾唇笑了起来。


    一场闹剧因为周敏的昏迷而散。


    回到勤政殿后,皇帝批阅着奏折,眼角余光扫到赵长宁在殿内走动,先是换了香,然后又去新换了套茶具,给他泡了杯茶,随后又泰然自若拿了本书,自顾自坐在下首看了起来。


    他没憋住,“你跟周敏,这事儿就过不去了?”


    也不过是被女人顶撞一句,周敏的反应是不是太过了?现在直接都闹到了朝会上。


    赵长宁一板一眼地道:“怎么会呢,皇上,我跟周阁老往日无仇近日无怨,没有什么过不去的。”


    “没有过不去的,你把他活活气晕?”皇帝摇了摇头,随即道:“这个周敏也是,往日还算谨慎,就是越老,心眼越小。”


    他忽然放下手中的朱笔,“你说,他是不是该告老还乡了?就这么气晕了,看来身体不太好,况且听闻他家中事儿也不少。”


    赵长宁还是第一次听皇帝说朝臣的家事,颇有些滑稽。


    “他家中怎么了?”


    皇帝不甚在意道:“他与周海的关系,你应该知道的,不过他这一脉应该没拿到多少钱,他这人前半辈子谨慎小心,也不算贪,唯有一样烦恼,子嗣繁茂,他的子孙也极繁茂。”


    赵长宁点头,养孩子娶媳妇儿钱也不少呢。


    “这个我也听说了,听闻他家中嫁女,专挑富户,不少人暗地里笑话他卖女,求富不仁。”


    堂堂阁老的孙女,竟被嫁去云南那蛮夷之地,即便再有钱再尊贵,也会被人不耻,最最让人笑话的,是后来和离归家的一个孙女,也被二嫁去四川做了填房,听闻同样收取了不菲的彩礼。


    不过,也能侧面证明,周敏确实不算贪,别的阁老就没这种笑话,主要也没这么多孩子。


    赵长宁想到这,忍不住叹气。


    难怪对自己说贪蠹的话那么敏感,周敏心里大概也很有怨气,这么多年了,人人都贪,他不贪反而被笑话,生气倒也正常。


    皇帝拿起朱笔,笑道:“你既然知道,那又何必与他为难?”


    赵长宁端着茶碗递过去,抿唇道:“皇上,您明明知道缘由,他不来惹我,我何必惹他?”


    皇帝接过茶碗,瞥了她一眼,眼中含笑,“以后就别为难他了,他人老了,经不得咱们小辈闹的笑话了。”


    赵长宁点头,好歹周敏不贪,不为了钱祸害别人,就是可怜他家的女孩儿了。


    罢了罢了,周敏这条路还是断了吧,他家那么多姑娘,哪怕是下嫁了富户,有个阁老祖父也能震慑些许,不然更命苦,再说了,他家的男子,官儿都不大。


    那选谁呢?


    她决定还是从长计议。


    不过,这榻前问话的事儿,终究还是传开了。


    男人们自然没有好话,都是些捕风捉影的荤话,好在说不到赵长宁这,不过宋环和周淼等女官倒是听了满耳朵。


    二女对此表示不屑一顾,并且痛骂了那些老家伙一顿。


    云慧等人也听了不少,尤其是那些人传姑姑跟周敏的事儿,说的有鼻子有眼的,就差说自己是藏在别人床底下亲眼看到的了。


    她气得要死,哭哭啼啼地跑到姑姑面前抹眼泪。


    赵长宁正难得有空习字呢,看她梨花带雨的,不由无奈叹气,“怎么了?有人抢你胭脂水粉了?”


    “都什么时候了,姑姑?”云慧气的跺脚,“你都不知道,外头那些人传你的闲话,有多过分。”


    赵长宁笑了起来,“闲话而已,你当真就不值了,还哭了?跟我这么久,一点心思没学到。”


    云生现在也淡然了许多,还能安慰人,“云慧,你别着急,这闲话也传不了多久的。”


    云慧见两人一点不担心,唉声叹气起来。


    赵长宁见她如此,便也宽慰道:“女人在男人堆里混,那就不能被男人的想法束缚,我们得比他们更狠,更能争,更能抢,你看那些男人三妻四妾的,家花野花遍地,可有人传他们的闲话?不仅不会,反而说是什么风流才子。”


    云慧愣愣的,“可,可我们是女人啊,女人家最重要的,不就是名声嘛?”


    赵长宁又笑了,“不,云慧,女人家最重要的不是名声,是……”


    她本想说是握在手里的权力,是金钱,是地位,唯独不是名声,但看着云慧懵懂的眼神,摇了摇头。


    即便闲话满天飞,也不会闹到她面前,也没人敢闹到她面前,这就是权力的好处,显而易见。


    云生看云慧出去,还是有些担忧,“姑姑,真的不用管吗?”


    赵长宁摇摇头,淡然道:“管不了的,那些乌合之众畏惧的不是我,而是套在我身上的权力,他们不闹到我面前,我也不能太较真,至于谣言,终会散的。”


    好处也很显而易见,至少最近没有人说她别的坏话了,那些人眼里,开始真正有了她的身影,也开始泛起忌惮。


    而周敏,看到她就躲,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很快,谣言便悄悄地散了,因为选秀的事儿被皇后娘娘提及,皇帝也同意了,并交由皇后娘娘全权处理。


    这件事算是后宫里的大事了,从皇上首肯开始,后宫便忙碌开了。


    这些年层层选出来的女官们,也有了施展之处,这倒是个历练的好机会。


    赵长宁没有心思管皇上选女人的事儿,她最近一直在琢磨,应该将内阁里的谁给拉下水。


    只有内阁混乱,甚至没了,她才有出头之日。


    十月里,玉京已经冷寒,眼看着又要过年了。


    恰好,也就是此时,浙江承宣布政使回京述职,因着他身上至今还兼任织造局的差使,皇帝当然也很重视。


    赵长宁和他也算朋友了,述职过后,便亲自送周密出勤政殿。


    她笑吟吟的道:“周大人别来无恙啊。”


    周密再次打量起赵长宁,与初见时有些不同,没有那么干瘦,皮肤也白了很多,许是没了心急的事儿,整个人清丽出尘,尤其是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见之忘俗。


    他疲惫的拱手,“女书令春风得意,出海一事,恭喜恭喜。”


    赵长宁和他寒暄了几句,便关切道:“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儿了?周大人,若有能帮得上的,您尽管说。”


    周密叹道:“还真有事儿想求女书令。”


    “哦?”赵长宁连忙道:“请讲。”


    周密见四下无人,才犹豫开口。


    “女书令也知道,我这布政使做得窝囊,虽说是管着浙江的民政、财政、土地、户籍、钱粮等事儿,但浙江那地方,水深得很,后来胡党出事儿,我身上又多了个织造局的差,这差真是拖死我了。”


    赵长宁知道织造局的事儿杂,胡狗儿都栽在上头呢,是以开源的时候,也不愿掺和这事。


    周密连连叹气,诉不完的苦。


    “织造局里的官司,真是多得数都数不完,偏偏其中关系错综复杂,到处是手,还不能上达天听,我真是疲于应付,所以,女书令,我今天想请你帮个忙。”


    赵长宁郑重道:“周大人请说。”


    “我想请女书令帮忙运绸缎布匹和瓷器出海,龙泉瓷也不输景德镇的白瓷和青瓷啊。”周密愁眉苦脸着道。


    “织造局里一堆的烂账,查都不好查,我只能尽量补窟窿,可这钱不好来啊,之前一直被倭寇海盗压着,那些东西只能北上,利润不够,如今若是能跟着你们的瓷器一起出海,我也就不用捉襟见肘了,说到底,我就想借女书令和市舶司的名头赚钱。”


    “浙江的税赋向来是大庸前几个。”赵长宁讶异道:“方才听你的奏报,似乎织造局今年的收入还算不错,怎么会这么难?”


    周密听她这么说,脸上露出浓浓的烦躁,一双眼睛里,没有为官的傲气,反而全是疲惫不堪。


    “女书令别看这收入还不错,其实这已经是拆借过的,织造局里的绸缎,全靠百姓养蚕种桑,这都需要土地啊,之前明轩和胡狗儿一直斗,就是为了不让那些人抢地抢桑抢丝,明轩为此,还不惜……”


    他顿了顿,接着道:“可惜他还是被召回守孝丁忧,没了他的压制,百姓的田地哪里还保得住,那年本就干旱,桑田也几乎被那些人给抢空了,织造局卖再多的绸缎,也是在为那些田主、生丝商做事儿,光是这些,就占了五成利,三成给朝廷……”


    赵长宁眉头紧拧,“你是说,现在浙江的织造局,就是空壳,其实命根子全被那些田主和生丝商霸占着?”


    周密松了口气,明轩说她聪慧,并未说错,真是一语道破。


    “不错,织造局早就名存实亡,那些人拼命地圈地,霸占桑田,浙江的百姓苦不堪言,不少人没了田地,就只能成为佃农,为田主干活儿,一年到头,连温饱都难……”


    他轻轻摇头,苦笑道:“难怪明轩走的时候,整个人失魂落魄,一直在说浙江要完了,果真是要完了,还好,他算是出了火坑。”


    赵长宁对圈地的事儿也有所耳闻,但没想到现在越发地严重,想到明轩为此差点丧命,还被迫离开官场,他心里大概怄死了,不知有多失望。


    “那些圈地的,胆子就这么大,就不怕闹到皇上面前?”


    周密方正的脸上满是绝望和讥讽,眼中都含了泪。


    “连我到了皇上面前述职都不敢说,你说这事儿能上达天听吗?太复杂了,牵一发而动全身啊,女书令,今日我跟你说这些,是因为明轩拿你当自己人,反正你也知道我们兄弟的事儿,这些话我也只对你一人说,你千万别说出去,我也是没办法,心里实在憋得慌……”


    赵长宁点头,“您放心,我一定守口如瓶。”


    她又多问了一句,“方便告诉我,到底是谁在浙江圈地吗?最多的人,是谁?”


    周密怔怔的看着她,“女书令当真想知道?”


    赵长宁心中隐含希冀,她似乎能猜到。


    周密见赵长宁嘴巴做了个口型,不由沉默地点了点头。


    赵长宁嘴角泛起冷笑,“也只有他了,如此能耐,关联着整个大庸的官场,浙江几乎成了他们家的私产,当真厉害……”


    周密刚想说话,忽然被赵长宁打断。


    “周阁老,您来见皇上吗?”赵长宁朝周密使眼色,让他赶紧走,转头笑着去迎周敏,“周阁老,要轿辇抬您吗?今儿风大,可别把您吹着了,不然皇上会怪罪我的。”


    周敏看到赵长宁,吓得连连后退,落荒而逃。


    “不用,不用,你离我远点。”


    周密虽然奇怪周敏的反应,但也知道不好多留,以免落人口舌,连累赵长宁就不好了。


    他借机朝周敏行了个礼,匆匆而去。


    赵长宁看到周敏吓成这样,只觉好笑,似乎男人有的时候对名声,也挺敏感的。


    这种感觉,其实还不赖。


    人啊,果然得不要脸的活着。


    “周阁老,皇上这会儿正忙呢,您要授课还得等等,我陪您说说话吧?”


    周敏脚步飞快,怒目而视,“赵长宁,你到底想怎样?”——


    作者有话说:周阁老:救命啊,有人造我黄谣,为我花生啊[爆哭][爆哭][爆哭]气的昏古七[害怕]


    第80章


    赵长宁见他实在不经逗,便也放过了,免得真气坏身子。


    周敏当真是落荒而逃,生怕赵长宁靠近。


    云生看着周敏的背影,脸皱巴巴的,“姑姑,那咱们就这么放过周阁老了?”


    他日日跟着姑姑,最知道姑姑的想法,从一开始的震惊,到后来也无不可,甚至觉得,姑姑坐在那个位置上,也没什么。


    有时候他也会伺候皇帝上朝,站在皇帝身后时,看着朝会上姑姑站在一大群男人中间,鹤立鸡群般的耀眼,竟觉得格外夺目,令人舒心。


    赵长宁点头,心里也觉得惋惜。


    “得换一个人了,他也没干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儿,内阁这些老家伙,没多少好日子了。”


    云生叹了口气,“姑姑,会不会很难啊?”


    他说完就觉得不太好,“不是说你斗不过,实在是内阁的老大人们都太厉害了,朝堂上好些人都是他们的学生呢,连皇上都不愿出头,这么做,肯定会招来许多骂名。”


    赵长宁嗤笑,一群被利益捆绑的人,顶个名头就抱团,等大风吹来,有几个还能站在原地呢?


    她回头看向云生,忽然发觉,这小子成长了不少,竟然能看到许多问题。


    “只要是个人,就一定会有问题,有了问题,我们就可以解决,云生,我们不怕失去,所以不用害怕,路走着走着,可能就通了。”


    云生抿唇,露出一抹乖巧的笑,“姑姑,你做什么我都支持。”


    赵长宁欣慰的拍拍他的脑袋。


    十一月初,玉京第一场雪落下,洋洋洒洒的鹅毛雪从天而降,很快便在屋顶积了薄薄的一层。


    赵长宁撩起车帘,看着雪花落下,一时怔怔。


    到水儿巷时,周密果然已经进门等着了,披着鹤氅,肩头落了些白雪。


    “听明轩说,他妹妹给送到你这了?”他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笑道:“顺道给她买些东西,他的妹妹,也是我的妹妹。”


    赵长宁笑道:“她跟许婆婆应该是去买菜了,稍后就回来,你回玉京是住在驿站吗?”


    周密点头,“是,不过我不能久待,公务不能积压太多,得尽快回去。”


    赵长宁将人请进了屋中,也不啰嗦,直接说正事。


    “我已经给江西那边的女官去了信,你到时候将能出海的绸缎和瓷器运过去就行,届时的帐目,可能得你们亲自派人去盯着。”


    毕竟她也被人盯得紧,不能太过火。


    周密松了口气,“多谢你了,若不走市舶司这条路,那些东西就算是出海,多的钱也落不到银库里,好歹能多份进项。”


    赵长宁轻轻摇头,“不必道谢,我也有我的目的,周大人,圈地的事儿,你手里有证据吗?”


    这事儿可不是随口说说而已,很多圈地的人,将田地挂在别人名下,佃户也见不到真正的主人,想查也得费工夫。


    毕竟路边的地头上,没写名字,谁知道是谁的地呢。


    “什么?”周密一时没听明白,等反应过来后,诧异道:“女书令,你可别学明轩那小子,下场你也看到了,要不是你从中出力,就差点丢命了,你如今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实在没必要冒这样的险。”


    “周大人不必担心,我既然是皇上面前的红人,”赵长宁坦然一笑,意有所指,“那自然遵照的是皇上的命,周大人,皇上不是先帝,他正年轻着呢,最不喜别人压他一头。”


    周密还是迟疑,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但这也太过冒险。


    “女书令,证据的确是有,不过都在明轩那。”他叹了口气,“这些东西我整理了一些,但大部分是他弄出来的,那时候他说他都是将死之人,若能将这些东西在临死前送到皇帝面前,也算功德一件,但最后他没死成,这件事,也就搁置了……”


    赵长宁还是疑惑,也觉得太过匪夷所思。


    “我这两天特意打听了下,工部下属屯田清吏司,负责管理土地丈量,而且都察院的御史也会巡查地方赋税,间接监督田地丈量的准确性,再加上你这掌握田地户口的布政使,还有地方上,也可能自己有组织田地丈量的人,这么多人,难道就不会发现问题?”


    这些当官的,都在干什么?


    周密苦笑摇头,“女书令,你少去地方,不知地方的运行机制,圈地不仅仅只是圈地,土地丈量也有许多猫腻,每块田哪怕少算三分,积少成多,也是一笔大数字,况且我这两年也翻阅过土地丈量的册子,发现比之先帝登基时,要少了足足六百万顷,这些田地去了哪儿?真的被天灾荒废了吗?真的没有人种吗?”


    赵长宁沉默不语,她确实只知表面,看来事情比她想得要严重很多。


    没了胡狗儿那些贪婪的太监,也会有贪婪的官吏,这些读书人,甚至比太监们还要阴险狠毒。


    果然,先帝说的也很对,这世上唯有贪欲不可灭绝。


    周密叹了口气,“也不是说那些官吏个个都是贪蠹,但他们也绝不是真正做事的人,有些畏于权势,像我一样怕死不敢得罪,有些则是干脆随波逐流,更甚的,一些银子就打发了,哪里会去田间地头看一眼,女书令,这事儿吃力不讨好,连明轩暂时都不敢戳破,你千万莫要糊涂。”


    赵长宁此时才稍稍明白当初明轩为何那么决绝,甚至抱着必死的决心,看来这事儿,真是动了那些人的钱袋子,当初想必也不仅仅是为了织造局才逼他离开。


    她朗声道:“你有家有业有妻有子,有许许多多的软肋,可我没有,我什么都不怕,我只想为皇上分忧,周大人,此事非我不可,也非做不可。”


    她想的很清楚,要权势就不能要别的,若是害怕,她当初压根就不会入局。


    而皇帝似有若无的露出苗头,无一不是在告诉她,他想要扳倒内阁。


    皇帝和先帝真的很像,心机深沉,善弄权术,先帝有时候还会直言,但皇帝完全不会。


    周密闻言,顿时愣住了,看着赵长宁的眼神满是讶异与钦佩,还有惋惜。


    “难怪,明轩将你夸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今日来看,倒是我太过胆小,也小看了你。”


    赵长宁摇头,“周大人能真心为百姓办事,已经胜过许多了。”


    她也不是白做事,她有她自己的目的和利益,只是嘴上说的好听而已。


    两人说话间,许婆婆跟李云秋回来了,一老一小买了不少东西。


    李云秋看到屋里有陌生人,连忙躲在赵长宁身后,只探出一双大眼睛看着。


    赵长宁笑着将她拉出来,“这是你哥哥的朋友,别害怕,是好人,他还给你买了好多好吃的呢。”


    许婆婆去厨房前,转身到房里拿了两封信,“明轩寄过来的,姑娘,我也不识字,这肯定是给你的,你这一直没回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给你。”


    赵长宁笑了起来,信寄到水儿巷,肯定就不是什么急事。


    她见周密眼巴巴的,便直接拆开信看,看着看着便笑起来,果然是探花郎,上任后跟罢官时的状态完全不同,颇有扬眉吐气之感。


    周密好奇道:“长宁姑娘,明轩说了什么,福建那边也不是好地方,穷山恶水,刁民无数,不知他现在站稳脚跟了没?”


    赵长宁将看过的信递过去,“不止站稳了脚跟,还剿了两窝匪徒,收拢了不少山民开荒,看来这红夷大炮的威力,确实很厉害。”


    她若有所思,或许等真的赚钱了,皇帝还真能把鸟铳改良,到时候剿匪便没那么难了。


    周密看得连连点头,“那就好那就好,他给我去信总是简简单单的几句话,这小子,当真是……”


    冬日漫长,冰天雪地的时日极多,皇城总是被一场又一场的皑皑白雪遮盖,天地间唯有一抹白,各宫也鲜少出门了,都猫在屋里取暖。


    安义从外头回来,冷的直打颤,一边搓手一边往炉子边跑,“姑姑,皇后娘娘请您过去呢。”


    赵长宁点头,放下手里的笔,抬头看着留有一条缝的槅窗,不知何时雪停了。


    选秀已经过了初选,所有地方上十三到十六的女子也都登记造册,经过官员复核、筛选,入选者也陆陆续续地到了玉京,还要经过宫中核验,又要淘汰一批。


    皇后这是请她一起去瞧瞧新人呢。


    这冰天雪地的,女孩儿们都笔直地站在院子里,不少女官正围着她们转,须得检查肩宽、腰围、手足尺寸等等,不符合的也要淘汰,要求极为严苛。


    皇后和赵长宁携手而来,“这次选秀,皇上全权交予我,我这皇后也得做好了,须得选些绝色出来,为皇家开枝散叶才是。”


    赵长宁轻笑,皇后似乎想通了不少,“皇后娘娘当真母仪天下,皇上若是知道,一定欣喜。”


    她眼神瞟向了秀女,这是从五千人中选出来的七十名佼佼者,当真是优中选优,哪怕过了女官这一层,还要学习宫中礼仪,但凡出错,也一样要被淘汰。


    这七十个人,能留下的不足一半,甚至更少。


    “长宁,你看那个……”皇后朝其中一个秀女看去,努了努嘴,“当真天姿国色,我见犹怜,我决定哪怕她不符,也要留下她。”


    赵长宁顺着看过去,果真鹤立鸡群,明明是同样的淡青冬服,她穿的就是弱不胜衣,同样的发髻,她愣是比别人柔媚,鹅蛋脸,柳叶眉,唇如丹朱,脂粉不施,映着白雪红梅,端的是国色天香。


    “娘娘心怀宽广,是后宫之福。”


    两人走到仪门处,竟然碰到了商媚儿。


    如今的商媚儿就稳重了许多,看到皇后,老老实实地屈膝行礼。


    皇后笑的格外灿烂,“妹妹来了?这是要来瞧瞧新妹妹们吗?”


    商媚儿脸上的笑很勉强,没多加寒暄便走了。


    皇后眸中闪着光,意气风发,朝赵长宁笑道:“明年的后宫,肯定就热闹了,长宁。”


    赵长宁深以为然。


    腊月初八这日,难得出了太阳,晴空湛碧,金光沿着黛瓦泼洒蔓延,慢慢爬上覆盖着白雪的墙头,如金水般流淌。


    赵长宁喝过腊八粥后,便抱着小白坐在躺椅上晒太阳,耳边是小顺她们拍打被子的声音,虽然冷风不停,但暖阳罩身,依旧舒适的很。


    云生忽然匆匆跑进来,“姑姑,姑姑……”


    小顺“啧”了声,“怎么还是这么莽撞?慢一些,小心摔着。”


    赵长宁抱着猫儿睁开眼,看向云生,“进屋说话。”


    云生跟着姑姑进了屋,兴奋道:“姑姑,周大人和明大人的信件都到水儿巷了。”


    赵长宁只是点了点头,神色并无明显变化。


    云生失望的摸摸头,“姑姑,我是不是又犯傻了?你看起来一点也没有高兴。”


    赵长宁摇摇头,“早就跟你说过,喜怒不形于色,再说了,不过信件而已,离咱们想要的,还远着呢。”


    云生懂事的点头。


    赵长宁见他满脸郑重,想着交代一件事给他,也让他历练历练,终日跟在自己身后难有出息。


    “你去打听几位阁老家里的事儿,若能打听出大事,还有用,我便奖励你五百两银子。”


    云生有些激动,重重点头,“姑姑,我不要银子,但我也会好好打听的。”


    赵长宁并未去水儿巷看信件,马上就要到除夕了,这时候惹事儿不明智,她要压制些。


    陕西甘肃干旱的事儿结尾后,朝堂还算安静,每日的朝会散得极早。


    皇帝便将一部分时间都投在了兵仗局,若非那地方实在偏僻,不然日日都能听到砰砰声。


    赵长宁取下手套,接过冰凉的鸟铳,苦着脸道:“皇上,我实在弄不来这东西,手都麻了。”


    皇帝却眯起一只眼,利落端枪,笑道:“长宁,你也要跟上朕的脚步才行,可别和那些老家伙一样,整日里死守着从前那点东西。”


    赵长宁只能学着皇帝的样子,端枪凝神,朝前面穿着衣服的稻草人打去。


    两声枪响过后,很快便有人扛着稻草人回转。


    皇帝看着正中心口的稻草人,满意道:“这是朕的?”


    谁料那兵摇头,“皇上,这个是女书令的,这才是您的。”


    赵长宁的目光扫向另一个稻草人,肚子被打烂了。


    她满心震惊,能感受到皇帝转过来的目光,让她如芒在背,她急忙将枪拿在手里,喃喃道:“莫非我真是百发百中的神手?菩萨保佑啊。”


    皇帝本来有些下不来台,但听她这么大剌剌地说出来,还端出菩萨,只觉好笑。


    “长宁,再来一局。”


    这次赵长宁打中了肚子,而皇帝打中的心口,再来一次,赵长宁打中的是脑袋,皇帝打中的依旧是心口。


    但皇帝也没有多高兴,而是眸光灼灼的看着她,甚至眯起了眼。


    “你刻意瞄准的?”他肯定道:“你在让着朕。”


    赵长宁用力摇头,她也没想到,自己就这么随手打也能中。


    皇帝眉头轻蹙,“说实话。”


    赵长宁颓然,知道隐瞒不过,也怕真的生嫌隙,只能承认,“皇上,其实我觉得,这东西还挺简单的,瞄准一点,心无旁骛就成了。”


    皇帝哑口无言,好半晌才朝一旁的托梅道:“朕的女书令,真是深藏不露。”


    他命令赵长宁,“以后朕来兵仗局,你也要跟着。”


    赵长宁这次没有掩饰满脸的苦相,这地儿她是真不喜欢。


    过了腊月二十,皇帝觉得每日朝堂上也没有什么事儿,便早早宣布休沐了,群臣也可以休息过年。


    赵长宁却越发忙碌,帮着皇后处理后宫之事,还要陪大公主玩儿,就这么一天天的过,总算是到了除夕夜。


    赏赐完臣子菜品后,便是皇室的家宴。


    赵长宁早就得知昭仪会献舞,但没想过,皇后娘娘也准备了。


    皇后端起酒杯,笑着朝皇帝道:“臣妾不擅舞也不擅音律,皇上您也知道,但臣妾寻了个宝贝,臣妾心里喜欢,本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便想着今夜请皇上跟姐妹们一观,臣妾觉得,皇上您定然也喜欢。”


    皇帝对皇后感情一般,但也还算尊重,毕竟皇后无过错,还育有皇子,后宫打理得也井井有条。


    “哦?”他以手支颐,淡笑道:“是吗?那朕倒要好好看看了。”


    赵长宁也有些好奇,心里隐隐有预感似的,随着佳人略熟悉的绝色芙蓉面在烛火和月色下隐隐浮现,她心里泛起果然如此的感慨,随即看向皇帝。


    果然,皇帝渐渐坐直了身体——


    作者有话说:[撒花][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