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大雨过后的玉京,虽然还是灰扑扑的,但悄然之中还是多了丝生机,这点点生机,只有长久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才能感受到。
皇城里汉白玉的石阶都比平日里要干净许多,干旱那么久,黄沙的颜色似乎都要融进去了。
赵长宁站定,整理了下身上的狼狈,坦然脱下粗布外衣,又细细梳理有些潮湿的头发,保证自己仪态上不会出错。
她随着押送的人,从午门进入,护城河里已然流水潺潺,也掩盖了那些森森白骨。
过桥后不远,便是巍峨高耸的太和门。
赵长宁很少细细观察,今日以囚犯的视角再看,当真令人心生敬畏,她心里很庆幸,陈密没有给她戴上镣铐之类的东西。
从太和门至太和殿这段路很长很长,除去两边林立的带刀侍卫,她还看到了不远处的宋环等女官。
大家都很冷静,丝毫没有激动哭喊的举动,连眼泪都没有流,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默默注视着姑姑。
赵长宁却觉得耳边似乎听到了她们无声的呐喊声,是那样的狂傲愤怒,夹杂着排山倒海的滔天力量。
她望着她们,心里升起十分满意,有种哪怕今日她没了,她们也能撑下去的错觉。
宋环察觉视线交汇,朝她用力点头。
赵长宁明白其中含义,立刻回以一笑,她心中生出感激,当初不过是自私自利的举动,到了今日,竟然成了她的后盾。
多么奇妙地安排,老天爷真是公平。
上了殿,赵长宁依旧冷静,迎着不善的目光,昂首挺胸的在人群中扫了一圈后,才缓缓下跪。
“臣,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从她进入眼帘开始,漆黑如墨的眸子便闪过异色,不由自主地攥紧扶手,身子差点离了座椅。
他是第一次看到她形容如此狼狈,青色官袍上凝结着黑色血块,未曾施过脂粉的脸犹如羊乳般苍白,连唇色都透露着脆弱,她虽不在意外表,但从无失态。
好在,她没有受伤。
安义则是小心翼翼地瞧姑姑,很是担忧。
随着赵长宁进殿,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也响了起来。
皇帝心内已不悦至极,赵长宁的出面,代表的是自己,那些人想做什么。
可眼看旱灾刚过,和百官作对没有好处,她太过大胆了。
“女书令,起来吧。”他深沉如渊的目光居高临下将她笼罩,轻声道:“千娇楼的事儿,女书令有何解释。”
赵长宁垂首,语调平缓的将千娇楼之事一五一十的说清楚。
“……当时臣脑子一片混乱,拔剑之时,臣再次问过是不是他谋划?他承认后,臣脑子一片空白,不知为什么便举剑刺了过去,据臣所知,六部官员此种行为,持续了好些年,掏的也是朝廷的银子,往日便罢,当此国难之际,如此行径,是何道理?他们日日喊着没钱,是因为钱都用在了这上头?”
她登时就跪了下去,朗声道:“臣恳请皇上彻查,此事定然不止一人谋划,意图抹黑咱们大庸的官场,故意挑起百姓心中的仇恨,皇上,此事若不处理,何以平民愤,何以对得住百姓的信任?”
话音才落,就有人大喊,“你杀朝廷官员,还谈什么大庸官场?你有这个脸吗?”
赵长宁看了过去,“我只杀该杀之人,倘若有朝一日,你成了贪赃枉法、罔顾百姓之徒,我也一样杀得。”
那人被噎得哑口,怒气冲冲。
“你什么意思?”孙之道一双浓眉皱得峰峦叠嶂,“是我们六部的人故意害你了?赵长宁,你是不是这意思?”
赵长宁冷冷道:“我没说这话,孙阁老既然这么说,那就说说你有没有参与其中?”
孙之道气得举起拳头,“赵长宁,老子往日给你脸,你别不要脸……”
安义看下头要打起来,不由急急忙忙看向皇帝。
“孙阁老?”皇帝坐在上首,看着茕茕孑立的赵长宁,控制不住怒吼,“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他带着怒意的眸子看向赵长宁,四目相对,君臣都能瞧见对方的坚定。
赵长宁能感受到皇帝眼中的暗示,君臣这么些年,都很懂对方,便是一颦一笑都知道对方的心思,皇帝要她低头,暂时低头,他能保她。
她心里很是犹豫,无数念头涌起,自我怀疑和坚定不移的心理,在疯狂地打架。
安义站在皇帝旁边,自然明白这些暗示,他急的背后冒汗,真想开口让姑姑服软,先过了这关再说啊。
这时有人站了出来,是礼部的官员。
“女书令哪怕有一千一万条理由,但这绝不是当着同僚的面,斩杀同僚的理由,女书令,你杀的人,是你偶尔会见到的,或许会有交集,甚至可能说过话,但你毫不犹豫的下手了,你如此心狠手辣,焉知不会有同样的下场?”
“同样的下场?”赵长宁冷冷的勾唇,“大人这么说,那不如我先请所有的女官一起,再请男俳优脱光衣服向我们所有人表演,大人愿不愿意一同看?大人要是愿意,什么下场我也认……”
“混账东西,有辱斯文……”那人气得脸上通红,大声咒骂,“有辱斯文,女子岂可如此不顾清白脸面,难道你做了官,就不要脸了吗?”
“是啊,怎么做了官,就不要脸了呢?”赵长宁一脸惊讶,“女俳优脱光了上台表演的时候,难道不有辱斯文?难道就要脸了吗?大人啊,我也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话。”
她说着还自我肯定了下,“没错,一天天的看这些有辱斯文的东西,还自诩饱读诗书的人呢,太不要脸了,有辱斯文,呸。”
“你,你,你……”
到底是六部有亏在先,那些人实在太过胡闹,叫赵长宁抓着把柄,今日攻讦,着实令人汗颜。
不过,哪怕如此,他们也有话说。
“皇上,今日杀一臣,全凭她赵长宁的一张嘴吗?若明日又杀一臣,一个又一个,她赵长宁凭什么?”
“臣恳求皇上亲贤远佞,为死去的朝臣做主,莫要寒了朝臣的心啊。”
此话一出,宋宗恒和许家闻面面相对,也无奈闭上了嘴。
官场最忌太过突出,若此时开口,将来怕是会被所有人记恨,说到底,还是赵长宁的手段太狠了,只要不杀人,这事儿总有说头。
安义心里一紧,只道完了。
赵长宁听到有人将她比作奸佞,丝毫不提女俳优或是滥用朝廷的钱之事,一味的拿着死人联合践踏她,目中不由露出寒意,心头的怒火再次被激起,彷佛女俳优还在她面前。
她顾不得皇帝的眼神,也顾不得皇帝向她投来的庇护,噗通跪了下去。
“皇上,只要您查清所有,看清臣所受之屈辱,看看到底谁有罪,谁是忠臣谁是奸佞,臣愿接受所有罪责和惩罚。”
皇帝被她忽然的一跪给镇住了,他没有想到,一向温顺的女书令,今日竟然这般坚定。
但心里也难免有些不高兴,这是在给他出难题,给她指路为什么不走?
他放低了语调,“自行其是,违逆圣意,女书令,你这是在为难朕?”
赵长宁苦笑,苍白的脸上很平静,抬头直视皇帝。
“不,皇上,臣自知有罪,罪无可恕,无可辩驳,怪只怪,臣是女子,和台上的俳优一样,是女子。”
她缓缓转头,看着朝堂上穿红着绿的诸多大臣,眼神中满是冷意。
“我不顾所有人的阻拦,只身前往南边,不惜赌上性命来周旋,只为多赚些银两,来供养你们这群既没有胆量,也没有脑子,整日只知争权夺利,小人之心的蠹虫,真应该让你们穷死饿死惨死,被外族辱死,也好过遭受今日的奇耻大辱……”
宋宗恒察觉不对,立刻打断她的话,“女书令,请慎言。”
许家闻也投来关切的目光,叫她莫要再说。
齐玉微目光沉沉,心头微微叹息。
周敏目光复杂,他不觉得赵长宁在骂他,因为他自信自己不是贪蠹,但赵长宁的话,让他难免沉思,在她眼中,大庸官场,竟然如此不堪?
安义此时满脑子只有两个字,完了。
赵长宁迟疑了一瞬,她当然知道这些话刺耳难听,她本以为不会有人帮她说话,但也有人心中有义。
“赵长宁,你这是在咒大庸?”在她沉默的几息里,有人立刻愤怒地跳了出来,“好哇,我们是蠹虫,独独你一人是忠臣,好哇好哇,赵长宁,你狼子野心,妖言惑众,皇上就应该重重地惩你。”
“女书令,你也未免太抬高自己了,没了你,难道大庸还转不动了?”
“不错,哪怕你今日说破了天,也掩盖不了你的罪责,击杀朝廷命官,此乃大罪,那就一命还一命。”
赵长宁的神魂霎时回归,她为方才的一点动摇而感到羞愧。
她跪在地上,忽然不屑的轻笑起来,纤弱的身子微颤,双肩抖动。
大家看着她,目光满是怪异,像是在看疯子。
上首的皇帝也拧了眉,沉沉地喊了声,“女书令?”
赵长宁一夜未睡,不进水米,此时浑身无力,不得已双手拄着,慢慢爬了起来。
她笑道:“皇上,我有罪,是的,我有罪,我有从出生开始,千古都解脱不了的大罪,那就是我身为女子……”
她苍白如纸的脸上露出决绝之意,一双眸子里的火再也掩盖不住,仿似岩浆喷涌。
“……从我成为官吏的那一天开始,我就无时无刻地不在被审判,被嬉笑,被轻视,被恶意笼罩,我的罪过被诸君审判,我的女子之身亦被审判,我生来,就在被审判,可谁给你们的权利?即便我有罪,若要我死,那也是皇帝来开金口,你们,有什么资格叫嚣?就凭你们愿意看着和你们母亲女儿一样的女俳优,赤身裸体地搔首弄姿吗?”
赵长宁蔑视地扫了一圈,淡淡道:“你们,算什么东西?”
一席话,大胆又直白,犹如利刃直插人心,一时间惊的众人呆愣当场,鸦雀无声。
不知何时殿外开始落了雪,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和昨日的大雨一样,洁白的令人欣喜。
皇帝坐在上首,眼神微眯,似是再一次认识赵长宁般细细望着她,看她冷淡平静地控诉着,明明说着大逆不道的话,却诡异的让他心旌摇曳,就好像回到了当初父皇驾崩那晚,她挺身而出,不卑不亢地为他争辩。
他以前总是不知为何会被她吸引,只以为她眼底的那抹倔强,或者是细微处瞧见的聪慧,抑或是偶尔的清丽温婉的笑,今日终于有些明白,仿佛某一个点终于契合,终于有了明确的位置。
她不可冒犯,不可诱惑,不可动摇,她如此独特,又迷人心神。
这些都不过三五息之间,皇帝见底下的臣子们都暂时没反应,忽然大怒,猛地拍着扶手,“来人,赵长宁失了心神,胡言乱语,将她押进内狱,听候发落。”
安义心里紧绷的一根弦,哗啦一声断了。
赵长宁阖眸,不发一言。
下朝后,安义让云慧去伺候皇帝,自己则是赶紧去找姑姑,幸好他赶在进内狱前到了。
“姑姑,对不起,昨儿晚上我没能及时禀报给皇上。”
赵长宁微愣,“皇上昨夜在哪?”
“在新封的余贵人处,实在太晚,电闪雷鸣的又下大雨,被余贵人宫里的人给死死拦住了,姑姑,您进了内狱才安全呢,皇上一早醒来听到您出事,也着急……”
赵长宁闻言,面色很复杂,良久,她如同看到殉葬名单般,笑了——
作者有话说:[愤怒][愤怒][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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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文雪儿跟赵岑宁,玉京城无人不扼腕叹息,那是一对金童玉女,只可惜情爱如幻影,不过两年,佳偶变怨偶,彻底撕破脸。
市井里编戏文,言及二人是凤与凰的结合,凄婉哀怨,缠缠绵绵。
文雪儿大怒,亲自改戏,将前夫塑造成了一个下流无耻肮脏龌龊的攀高枝男。
她还十分不屑的冷笑,“凤与凰?不过是个攀高枝的废物,要不是我,泥腿子能有今日?”
十八岁结发,两年便和离,文雪儿情窦初开的爱情彻底折翼。
想到付出的真心,她就恨的咬牙切齿,偏偏赵岑宁羽翼已成,她根本动不得,只能看他步步高升,美人环绕。
和离五年,他竟然又要成亲?
他怎敢?
赵岑宁成亲当晚,她酩酊大醉,直接提刀杀进赵家。
前任夫妻再见面,俱都红了眼。
谁料,俩人面对面的被暗处箭矢一箭穿心,前任夫妻,再一次抱在一起。
文雪儿目中赤红,临死怒吼,“赵岑宁,我恨你。”
赵岑宁却目光缱绻的轻抚她的脸颊,“你真傻……”
文雪儿:“???”
她想问清楚,可等她再睁眼,竟然回到了七年前。
第92章
“去找皇后,”赵长宁眼神微眯,“把你在余贵人处的事儿,仔仔细细地说清楚。”
安义察觉到姑姑哪里变了,但又说不清楚,他连忙点头,“姑姑,您别担心,您一定会没事的。”
赵长宁只淡淡的笑,眸中几多自嘲,轻轻摇头,随即头也不回从容地走了。
安义看着姑姑挺直的背影,扭头就去了坤宁宫。
皇后看到他来,眼神一亮,“如何了?长宁现在在哪儿?”
安义将朝堂上的事儿说了一遍,“……姑姑进了内狱反而安全些,娘娘,昨儿在余贵人处……”
皇后听完后,冷笑连连,“很好,很好,进宫也这么久,话也训诫了许多,竟然还没弄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初次承宠就敢这般行事?”
春云送走安义后,小声道:“娘娘,这事儿,咱们要掺和吗?”
皇后瞪了她一眼,“长宁是这宫中与我利益最不冲突的人了,她助我良多,相互信任这几年,我怎能弃她?”
她知道许多人私底下笑话她出身低微,不配为后,但赵长宁是唯一一个从头到尾都万般尊崇她的人,帮她巩固后位,笼络君心,连带着周淼还做了女官,从无不妥,不帮长宁,难道帮那个只知争宠的余贵人吗?
春云叹了口气,“她杀了个官儿,还是华昌公主的孙子,娘娘,这事儿我看难。”
皇后听到这,浓眉紧锁,坐以待毙不是她的性子。
“不行,得去找皇上说说,总得做些什么。”她咬咬牙,“你把大公主带上,那丫头老是被长宁带着玩儿,现在最受皇上宠爱了。”
有了皇子,孩子对于皇帝来说,其实也没有很特殊,后宫又有两个女子有孕,眼看着皇家的血脉要充盈起来了。
但只有赵长宁能将大公主带上勤政殿,而大公主的受宠,会带动皇上来坤宁宫,连带着皇儿也与父皇多了些牵绊,一切都是有关联的,潜移默化,没有一步是白走的。
皇后对赵长宁,更多的是感激和信任,没有长宁,坤宁宫何来今日?
大公主得知姑姑被下了内狱,可能会死,顿时哭的不行,一路哇哇哇的就去了勤政殿。
皇帝正和人商量旱灾后的事儿呢,心里头因为赵长宁心烦意乱的,也暂时想不出好办法,看到女儿冲了进来,满脸是泪,顿时事儿也谈不下去了。
“下去吧。”他摆手将人赶出去,转而抱起大公主,小心的擦泪,“瑶儿怎么了?有谁欺负你吗?”
大公主小小的身子一抽一抽,“父皇,姑姑呢?姑姑是不是要死了?”
皇帝抬眸看了眼皇后,温声道:“胡说,姑姑只是出了一点事儿。”
“父皇又骗我。”大公主呜呜呜的哭,“姑姑杀了一个坏人,这是好事儿,为什么要惩罚她?父皇,好人应该被这么对待吗?那么多贪官污吏,您怎么不去抓?”
皇帝一怔,“胡说八道,女孩子怎么说这些?”
大公主扭着身子,从皇帝的怀里挣扎出来,仰着通红的小脸哭诉。
“是内书堂的老师说的,老师给我们讲了很多贪官污吏的故事,告诫大家不能这么做,父皇,姑姑没有做错,您别杀她,您别杀姑姑……”
皇后看着女儿哭的小身子直抖,有些心疼,这丫头和长宁越来越亲了。
皇帝也知道内书堂现在授课越来越细,这种课主要是针对女官,也是为了提醒她们莫要贪钱,赵长宁都去讲过课,甚至还想鼓动他去。
“瑶儿莫哭,父皇不会杀姑姑的。”
皇后心中一跳,不过面上保持镇定,只略略抬眸看向皇帝,但她看不出皇帝说的是真是假,心里不由叹气。
皇帝哄好大公主,转头看向皇后,“往后莫要对瑶儿说这些,孩子还小,吓着就不好了。”
皇后笑着道了声是,随即道:“余贵人伺候不力,我想给她送几个嬷嬷教着,这也是为了将来能更好地伺候皇上,之前三令五申训诫的话,她真是当作耳旁风了,皇上,您看呢?”
皇帝无所谓的点头,“后宫之事,皇后做主做好。”
皇后巨细无靡的盯着皇帝的脸,看他确实不在乎,心里不知为何有了点猜想,但又不敢确定,只是皇帝滴水不漏,她实在看不出什么。
多年夫妻,她已然知晓,自己与皇帝没有共同话题,若不是长宁从中调和,皇帝恐怕早就厌弃。
她带着大公主出了勤政殿,朝春云道:“你带着大公主回去。”
春云一怔,“娘娘,您要去哪儿?”
皇后冷声道:“当然是去看看余贵人了。”
她一口气点了六个嬷嬷,两名女官,保证余贵人会得到充足的管教后,便径直去了余贵人处。
后宫现在人少,只有承宠后才会搬去单独的宫室居住,其余时候,基本都是等着皇帝临幸。
皇帝并非重欲之人,当初挑进宫的,至今也只有四个被临幸了,而被关禁闭的永和宫,已经彻底没了声音。
皇后觉得赵长宁总是能在某些时候出些奇招,还能劝慰住人,这只有在宫里浸淫多年的人才能如此敏锐。
“你说姑姑这次会不会有事?”玉美人的声音有些担忧,“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姑姑为什么那么生气?生气到拔剑。”
皇后抬手打断了宫女要出口的话,站在窗边听了起来。
余贵人让宫女多加了点炭,哔哔啵啵的声音后,余贵人笑道:“我看那赵长宁说是女官,但整日和皇上待在一起,谁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呢?”
玉美人有些生气,“你莫要说姑姑坏话,姑姑是个很好的人,她与皇上之间清清白白,从无逾矩。”
余贵人见她有些生气,便也改口,眼珠子转了转,“我看呀,她这次只有一条路能活下来。”
玉美人眨巴眼,“什么路呢?”
“进后宫啊。”余贵人让宫女捧着镜子,自己对着镜子摇头晃脑,“她只有做了皇帝的女人,那些人才能饶过她,反正近水楼台先得月,她估计早就有这心思了吧……”
玉美人疑惑的没有说话。
皇后眼神眯了眯,本想进去抽她嘴巴,但又按捺下了,扭头就走。
走到门口,她忽然顿住脚,冷冷道:“妃嫔生妒,拨弄口舌是非,宫规里写的明明白白,把她给我教好了,没改好,我拿你们是问。”
嬷嬷和女官屈膝行礼,异口同声,“是,娘娘。”
皇后一甩袖子,冷哼着扬长而去。
她心里一直在想余贵人的话,明明知道那是胡说八道,但竟然久久的挥之不去,莫名生了寒意,甚至在想,一旦赵长宁承宠,这后宫的格局必将大变。
谁能斗的过赵长宁呢?
可赵长宁真的跟皇帝有关系吗?这些年,赵长宁从未表露过对皇帝的任何情感,她似乎对前朝的事儿更感兴趣。
皇后这般想着,竟然莫名来到了内狱。
雪落无声,厚厚的积了一层,将干旱的痕迹牢牢掩盖。
赵长宁没想到皇后来看她,不由露了丝笑,“劳烦娘娘来这腌臜地方,里头冷,娘娘快回去吧。”
皇后看到赵长宁关切的模样,不似作伪,叹了口气,“瑶儿在皇上面前哭了一通,长宁,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就这么忍不住?”
“得大公主记挂,长宁心里很高兴。”赵长宁有些感动,转而又温声道:“有些东西,会比性命重要,娘娘,女官对你对我,甚至对每一个女人,都有好处,我不想退让。”
皇后心里一半的疑虑都消退了。
她想起余贵人的话,咬咬牙,还是问了出来,“若是有个法子,能解你现在的危机呢?”
赵长宁坦然笑道:“很难,那些男人一旦联合,皇上都很难去撼动。”
“若你进后宫呢?”皇后一双眸子亮灼灼,不错分毫的盯着赵长宁的脸,注视着她脸上的细微表情,一颗心高高提起。
“你若进了后宫,咱们做了姊妹,皇上也有理由护着你,你也威胁不到他们,危机自然……”
她话音未落,赵长宁就跪了下去。
“皇后娘娘慎言,娘娘,长宁从未有此心。”赵长宁用力叩首,“我与皇上是君臣,非男女之情,娘娘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还是有人乱嚼舌根?这话不止挑拨我与娘娘,更挑拨了皇上。”
她心头乱跳起来,这个时候皇后提这种话,当然不是好事。
皇后一颗心暂时落在了原处,隔着牢门将她扶起来,“好了好了,我也是关心则乱,你莫要这么生分。”
赵长宁却觉得,疑心生暗鬼,这个事儿必须要斩断,皇后对她好,是基于利益没有冲突,一旦利益有交集,她和永和宫的商媚儿有什么区别?
她心口一动,“娘娘,我……”
皇后见她难得娇羞模样,一颗心重新提起,眸光微暗,“长宁,你我之间,有话就说。”
赵长宁鼓足勇气,不好意思道:“之前一直找不到机会和娘娘说,其实我已经有了意中人,并且……”
皇后满脸诧异,心又重新放了回去,“当真?长宁,竟然从未听你提起过,他在哪呢?哪家的公子?品貌如何?”
赵长宁不好意思的笑道:“这些我不在乎,娘娘,我只要自己喜欢,他……”
她咬咬牙,“他如今就住在我水儿巷的家中,娘娘,原谅我之前隐瞒,我确实不知该怎么开口。”
皇后笑了起来。
她重新将赵长宁扶起,抿唇道:“你放心,哪怕再去皇上面前求,我也一定不会放弃你的。”
赵长宁一口气终于松了下来。
她握着皇后的手,犹豫道:“娘娘,如今我进了内狱,结果尚不知如何,我,我……”
“你想见见他?”皇后猜测道:“这个不难,你等着,我会请他来见你。”
赵长宁顿生满脸感激,“多谢娘娘,不过他性子骄纵,为人不知礼数,没大没小,经常胡言乱语,在我面前更是嚣张跋扈,娘娘您多派些粗使嬷嬷会稳妥些。”
皇后挑眉,细细打量了赵长宁一眼,没想到她竟然喜欢这种毛头小子。
“我省的,放心吧。”
赵长宁怎可能放心,那个高琮天天口出狂言,自己还要送他走,只希望这权宜之计能安慰到皇后娘娘,希望高琮看在这段时日白吃白喝的,别露馅了。
她当然不甘心就这么败了,皇后是她有力的盟友,之前所有细水长流的铺垫,如同女官一般,作用在此刻都有了凸显。
任何一丝机会,她都不可能放弃。
至于皇帝,就看在他心里,自己到底是盟友还是用之即丢的器物,人都是会变的,陪伴几年,她已然拿不准皇帝了。
赵长宁以为这事儿总得要几天准备,毕竟自己所犯的事儿不小。
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她才刚醒,坐在摇摇欲坠的桌边,吃着没滋味的白馒头时,被布捂着嘴,浑身绑满了粗麻绳像粽子的高琮被丢了进来。
赵长宁目瞪口呆。
“呜呜呜……”高琮看到赵长宁,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气的眼尾都红了,一张芙蓉粉面看起来愈发貌美如花,尤其是那双眼睛,我见犹怜,他奋力的吼叫,“啊乌啊乌……”
赵长宁疑惑的上前把他嘴里的布拉出来,这小子是挣扎得有多狠,被绑成这样?
高琮嘴巴一空,登时就没忍住,大吼起来。
“赵长宁,你有病啊?你叫人绑我?你知不知道傻子跟许婆婆快要吓死了?你是不是有病?你坐牢还要人陪啊?你简直混蛋。”
“赵长宁你这个坏女人,全天下的人加在一起都没你坏,你太坏了……”
赵长宁一个不小心被喷了满脸口水,心里无奈又烦躁,实在没忍住,一巴掌甩过去,才终于让他闭嘴。
一起跟着来的春云,被这声脆响的巴掌打得一抖,她眨巴眨巴眼,在面如寒霜的赵长宁和美貌夺目的高琮间来回晃。
她有心想说什么,但什么都说不出口,面对这张脸,很多事情似乎也能解释得通,原来金屋藏娇也能这样?
赵长宁知道她在想什么,不好意思的笑道:“他就这个性子,不知深浅,让你笑话了。”
春云也不好意思再待下去,连连摆手,“你们两口子好好说说话,我一个时辰过后再来。”
高琮莫名其妙挨了一巴掌,气得跟出水鲤鱼似的在地上蹦跶。
“赵长宁,你这个坏女人,快把我解开,谁跟你是两口子,不要脸,臭不要脸……”
赵长宁毫不犹豫拔下头发里的钗子,扎在他脖颈边,轻声道:“你应该听说了我的事吧?我杀人不眨眼,你再不闭嘴,我就杀了你。”——
作者有话说:高琮:谁为我花生![裂开][裂开]
第93章
高琮知道她是真的心狠手辣,只能委屈巴巴的闭嘴。
他撅着嘴,可怜兮兮地道:“你,你先把我身上解开再说。”
赵长宁看他捆的跟粽子似的,本来想解开,但想到这小子蹦跶的那么有劲儿,一会儿说不定还得重新捆,实在太麻烦。
“行了,我就跟你说几句话。”
高琮知道解开无望,扭过头,气鼓鼓的冷哼一声。
“赵长宁,你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赵长宁看到他脸上通红的巴掌印,到底忍了他一下,“咱们做笔交易,我保你吃香喝辣,你也不用回高家,但你得待在我身边。”
高琮用一种难以置信、看傻子的眼神看她,脱口而出,“你都要死了,你还养的了我?去哪儿吃香喝辣?地府啊,我可不去啊。”
赵长宁真想照着他这张嘴来一巴掌,但还是温声道:“你放心,你跟我是两口子,我死了,一定叫你陪葬。”
高琮一听着急了,又开始在地上蹦跶。
“赵长宁,你这个恶毒的女人,谁跟你是两口子,原来你就是要我死啊?啊?你干脆现在杀了我,也好过以后受辱,你杀了我,来来来,你杀了我,啪……”
一巴掌下去,两边脸的巴掌印突然对称了,赵长宁心里莫名舒服了很多。
高琮被打的眼泪汪汪,“你,你又打我?从小到大没人打过我,你凭什么打我?我祖父要是还在,他一定杀了你……”
赵长宁见他还叫嚣,再次举起巴掌,高琮连忙缩头,生怕又挨打。
“可以好好说话了?”
高琮:“……”
这个坏女人,总有一天他要杀了她。
赵长宁见他终于学乖了,才淡淡道:“你放心,我这次也不会死的,你出去后,好好安慰许婆婆跟云秋,闭门等我回去。”
高琮一脸无可奈何地认命样儿,“那,那我呢?”
赵长宁拍拍他这张令人垂涎的脸蛋,“若是高家来人,你尽管去找宋环,她会知道怎么做的,至于你,抛下从前的身份吧,从今以后,我保你和在高家时过的一模一样,但你要对我们的真实关系守口如瓶。”
高琮看她贴近自己,吓得直咽口水,“什么关系?我俩能有什么关系?”
赵长宁甜甜一笑,善意提醒他,“咱们是两口子,没成婚的两口子。”
高琮想羞辱她,故意道:“知道了知道了,无媒苟合,奸夫□□嘛,我知道了,哼,我还知道你跟周敏的事儿,哼,我还没干什么呢,头上的绿帽子,可算是……啪——”
赵长宁满意地看着他嘴巴四周泛起红手印,笑道:“对将来的衣食父母,要尊重点,再敢胡说八道,我割了你舌头。”
高琮彻底被打疼了,接连三巴掌,从小到大都没受过这种屈辱和疼痛,以前破了块油皮都有人安慰,想到祖父,又想到自身的惨状,顿时崩溃了,大哭起来。
“呜呜呜呜,我恨你,你这个坏女人,恶毒的女人,呜呜呜呜……”
赵长宁看他眼泪汪汪,不由想起当年那日红衣猎猎,满脸张扬明媚笑容的小公子,勉强软了点。
“好了,别哭了,我也只是暂时让你待在我身边,不是要一辈子,事儿完了以后,我给你一万两银子,不,三万两银子,行吗?”
高琮的哭声顿止,梨花带雨的脸上,一双桃花泪眼灼灼,满是挣扎和痛恨。
“我要五万两,不然我不答应。”
赵长宁看着他迅速恢复的模样,惊觉自己好像上当了,这种从小蜜罐子泡大的孩子,最擅长哭着要糖,比大公主还会撒娇。
她无奈点头,“可以,不过咱们得先说好了,怎么认识,怎么在一起,才不会引人怀疑,你绝对放心,我对你完全没有别的心思,你只需要待在我身边就行……”
高琮眨巴着眼睛挤掉眼泪,沙哑着道:“我怎么相信你能说话算话?”
赵长宁朝他笑笑,“事到如今,你只能信我,不然,你就只能回高家了,高家的人待你绝不会比我待你好。”
高琮闻言,垂下眼睫思考了一会儿,居然觉得她说的一点错没有,才气鼓鼓的道:“行吧,那我只能相信你这个坏女人了。”
赵长宁想到合作关系,自己又是如此处境,勉强容忍了他的骂声。
高琮躺在地上,又抖了抖,“都说是两口子了,你还把我绑着,有这样的两口子吗?别人不一眼瞧出是假的了?”
赵长宁看他跟大鲤鱼似的蹦跶,想了想,觉得他说得也有理,便把他绳索解开了。
“你最好对我客气点,高家如今没有什么仪仗,我就算在牢里,想弄死他们,也轻而易举。”
高琮刚想冲过去的脚顿时定住了,气得半死,“哼,都说女儿家是水做的,你肯定是铁水做的,坏女人。”
赵长宁无所谓的耸肩,“柔情似水也可,坚不可摧也不错啊。”
高琮刚想反驳,春云已经过来了,他连忙闭嘴。
赵长宁看他虽然咋咋呼呼,表面看着笨,其实还算机灵,便也放下了一点心。
春云朝外头看去,急忙道:“不能再说了,得快些走,大理寺和都察院都来人了。”
赵长宁拉住迫不及待往外跑的高琮,目光幽幽,“记住我说的话了吗?”
高琮不耐的甩开她的手,“知道了,知道了,烦死了。”
春云听他说话如此无理,扭头一看,顿时睁大了眼。
只见他芙蓉粉面上好几个巴掌印,就连嘴巴上也有,想到他粗俗无礼的样儿,顿时理解了赵长宁当时甩的那巴掌,她都想给一巴掌。
看来赵长宁对男人还真是一贯地不留情啊,她感慨着这人幸好长了副好容貌,不然可就不止甩巴掌了。
雪不知何时又落了下来,像是在弥补夏日的干旱,又是一场指厚的雪,天地一片白,几无杂色。
皇帝此时正在坤宁宫中,陪着大公主习字,父女俩倒也温馨。
皇后亲自端了茶和点心过来,顺手拨弄了下炭火,悄悄使了个眼神。
大公主心领神会,“父皇,姑姑什么时候能出来啊,我想她了。”
皇帝摸摸女儿的头,淡然道:“会出来的,瑶儿莫要担心,现在姑姑只是遇到了一些小事,得好好解决。”
皇后适时出声,“瑶儿,莫要总是问父皇政事,女孩儿家家的。”
“皇上,喝茶。”她抬眸看向皇帝,“我昨儿忽然想到个法子,是以专程去问了长宁,这才去了一趟内狱。”
皇帝没有意外,淡淡道:“什么法子?”
皇后笑道:“我与长宁一向关系好,皇上也知道,我就在想,要不干脆让长宁与我做真正的姐妹,入了后宫,这事儿不就迎刃而解了?”
皇帝手微顿,但面色丝毫不动,平静无澜的道:“哦?”
皇后看得目不转睛,奈何平日夫妻俩见面也不多,她实在看不出皇帝的心绪,只觉他似乎连眉毛都没动,笔下的字也没有歪。
不过,心里的那口气也彻底松了下来,这也证明皇帝与赵长宁完全没有私情,想到两人只在乎政事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她不由在心里自嘲起来。
“长宁登时就跪下了,我也才知道,她在宫外有个情人。”
皇帝猛地抬头,万分讶异,“什么?”
皇后见皇帝这么惊讶,显然也不知道,毕竟男女之隔,长宁对自己都尚难开口,对皇帝就更难出口了。
她笑道:“听她说是个极漂亮的小子,也不知她哪儿搜罗来的。”
皇帝握笔的手渐渐缩紧,直到大公主道:“父皇,墨滴下来了。”
他才回神,神态自若的朝皇后道:“男欢女爱,本就正常,她倒是过得逍遥极了。”
皇后牵着大公主送皇帝离开,只觉满心轻松。
春云跟在身后,还是忍不住感慨,“娘娘,真是看不出来,长宁还真喜欢美男子呢。”
皇后有些不相信,也忍不住好奇,“难道真那么好看?”
“好看,比女子还好看,玉美人站在他旁边,都要逊色三分,就是人有点……”春云转了话题,“娘娘,那现在怎么办?都察院和大理寺都去了。”
皇后眉头轻蹙,冷哼起来,“这些男人真是的,不过死了一个而已,跟死了爹似的,女人死的时候,怎么没一点反应?”
尤其长宁杀的还是华昌公主的孙子,她做媳妇的时候,最讨厌的就是华昌公主府的人,连下人都是狗眼看人低。
如此嚣张跋扈,活该被杀。
她眯了眯眼,“给周淼去信,她们那些姑娘不是要救长宁吗?姑娘们能顶什么用,闹破天也就那么点事儿,还得是成婚的女人,命妇才行,马上就是命妇进宫参拜了吧?咱们也好好和她们说说话,你让受邀的姑娘们也都准备准备。”
至于该死的俳优,她觉得确实应该取消,倘若有朝一日这东西进了宫,难道要她一个皇后赔笑脸看吗?
简直不知所谓。
皇帝面色紧绷的回了勤政殿,冷热交替的刺激下,他似是下定决心,忽然叫来一人,秦福是还未登基时便跟在他身边的,身手极好。
“秦福,去查一查,那个极漂亮的小子,是谁?”
他望着微乱的御案,缓缓吁了口气,朝后靠在了椅背上,露出修长的脖颈,喉结上下滚动不休,显示主人心绪不宁。
忽然云慧略显焦急的声音传来,“皇上,大理寺卿来了,说姑姑晕倒,是否要请太医去看看。”
皇帝哗啦一下站起身,望着大理寺卿的目光森寒,不悦道:“赵长宁的罪责还未定,她仍旧是朕的御前女书令,你们敢用私刑?谁准许的?”
大理寺卿立刻道:“皇上,女书令身上有旧疾,审问到一半便面色苍白,没多久就晕倒了,臣略懂岐黄,为她把脉,应是胃有问题,且时间很久了,这次也是突然引发旧疾,是以臣不敢耽搁,前来奏请皇上,是否为女书令请太医,后续又该如何审问?且华昌公主一直在臣的府上闹事,还请皇上示下。”
皇帝目光微讶,他从不知赵长宁的身体有问题。
“立刻请太医去看看。”
皇帝来回踱步,看着殿外厚厚的积雪,想到内狱里冰冷的环境,终究下定了决心。
“不,将她从狱中接出来,好好安置,不管如何先养好病,后续也好利于你们查清案情,至于华昌公主,你不必管。”
大理寺卿微微惊讶,但还是弯腰离去。
皇帝当即拟旨将华昌公主恢复的公主之位又给降了下去,既然她家这么爱惹事,那就继续做郡主吧。
云慧才奉上茶,就看到皇帝本就冷肃的脸又紧紧拧眉,吓得手直抖。
“你抖什么?”皇帝不耐道,“跟着长宁多少年了,怎么还这般无用?”
云慧欲哭无泪地跪下磕头,“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出去。”皇帝拧眉摆摆手,其实他知道这是为什么,被父皇吓怕了。
还未入夜,秦福便回来了。
“……模样的确出众,生的花容月貌,男女难辨,以前似乎见过,我就问了问,发现街坊邻居说是突然出现的,后来我又打听到他的名字,叫高琮。”
皇帝眸光一暗,“高琮?怎么有些耳熟。”
秦福抱拳道:“就是高首辅最疼爱的孙子,当初还被先帝夸过灵动非凡。”
皇帝恍然,细细思索,他本就聪慧,与赵长宁朝夕相对,多有了解,想清来龙去脉过后,不由笑着摇头,赵长宁是对谁都这么提防吗?她也完全不在乎名声,之前是周敏,现在是高琮。
秦福看着皇帝沉思的样子,犹豫道:“皇上,还需要更细致的情况吗?”
皇帝笑着摇头,“不必再跟了。”
他犹如喝下琼浆玉液般舒畅,又觉得好笑极了,她在某些事情上,比他还要坚定,为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真是难得。
这般想着,他又缓缓靠在了椅背上,手在扶手上有节奏地敲击着,殿内的炭火哔剥响,安静宁谧。
赵长宁醒来时,发现自己换了地方,青色帐子外点着灯火,屋中温暖如春,明显不是内狱。
她竟不知怎么到的这里,吓得浑身冒汗,顾不得肚子疼,掀了被子就爬起来。
“姑姑,您醒了?”宫女高兴地奔过来扶她,“我这就禀报皇上。”
皇帝来的不算慢,看到她醒了,嘱咐宫女喂药,又端了养胃的粥,看着她喝下后,才道:“走,跟我去兵仗局。”
赵长宁丈二摸不着头脑,心里莫名有些惊恐,呆愣愣的道:“皇上,这会儿去兵仗局做什么?”
皇帝回眸,昏暗的烛火将他的眼睛照亮,清隽的脸半明半昧。
他蓦然轻笑起来,“长宁,你在害怕。”——
作者有话说:高琮:[愤怒]赵长宁虫脆就是个红蛋,她还打我,可是她给的太多了,让我无法拒绝,红蛋红蛋[爆哭]呜呜呜……
第94章
赵长宁听他肯定的语气,不由抿唇,长睫垂下,许是身体不适,弄得脑子昏沉,她方才不小心暴露了些许恐慌,这不应该。
一碗药一碗热粥下肚,浑身暖融融的,额头冒出细汗。
她一时间怎么想,都想不出皇帝为什么要这会儿去兵仗局。
赵长宁捂着额,有些结巴,“皇上,我只是不知如今状况。”
皇帝看她纤瘦的身形笼罩在光中,如一朵即将凋零的花,不过在狱中几天,就已然成了这副模样,明明知晓生死难辨,竟敢以女子之身挺立朝堂,大放厥词。
偏偏这不可动摇、不可诱惑的样子,让她披上了一层神秘面纱,格外与众不同。
他收回居高临下的眼神,朝外头喊了句,“拿进来。”
一宫女手上捧着件厚厚的鹤氅,兜帽上一圈毛茸茸的白狐毛,格外显眼,她低着头走到赵长宁面前,恭恭敬敬。
赵长宁叹了口气,知道是拒绝不了,拿起氅衣往身上披。
氅衣有些长,也很厚重,她这会儿手有些软,兜帽和一侧袖子纠缠住了,她怎么都捞不过来。
宫女刚想伸手,忽然一双指骨修长的手伸了过来。
皇帝靠近后,帮她把兜帽放好,才看见她满额的汗,和苍白如纸的脸,他情不自禁叹了口气。
“你这样怎么撑得住?明明知道自己身子不好,为什么不能忍忍?”
赵长宁猛地抬眸,一双杏眼如火,“皇上,我撑得住。”
皇帝知道她表面温婉内里倔强,无奈摇摇头,干脆抬脚朝外走去,“既然要逞强,那就跟我走。”
赵长宁心里忐忑,她不确定皇帝到底想做什么,但看他神色轻松,话语也没有什么波澜,想必不会是大事。
这件事,会怎么过去呢?她心里突然很没底。
她跟着皇帝一路到了兵仗局,皑皑白雪下,连灯笼都不必打,天光青透,风似刀刮,幸好氅衣有兜帽可以挡风。
皇帝叫来了几个人,随即兵仗局的人便抬出了一个箱子。
“过来。”他朝已经疲累的赵长宁招手,似乎没看出她已经没有力气。
赵长宁叹气,许是兵仗局的兵器有了突破,就是不知这大半夜的皇帝要做什么。
皇帝知道她心里疑惑,只弯腰在箱子里拿出一柄鸟铳,抛给了赵长宁。
他自顾自的道:“兵仗局也是托你的福,如今算有些成绩,之前会炸膛的鸟铳,这次基本不会炸膛了,射程依旧八十,做了些改良,你应该能用得惯。”
赵长宁接过冰冷的鸟铳,手被冰的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
“皇上,您这是?”
皇帝笑了笑,往耳朵里塞了棉花,举起鸟铳,朝着天空比划,温声道:“这次,天赋不一定有用,你若胜我,我便告诉你我要做什么。”
赵长宁闻言,也往耳朵里塞棉花,毫不犹豫的将鸟铳同样举起,不过这次的鸟铳变化颇大,至少枪身上多了些东西,但她不太明白。
四下里,火把突然就亮了起来,靶场周围的火盆也一个接一个地点亮,映衬着白雪,一时间分不清白天黑夜。
皇帝朝她瞥了一眼,看她拿着鸟铳的样子,与平时截然不同,令人挪不开眼。
他温声提醒,“这次是活靶,你可要注意了。”
赵长宁顿时凝神屏气,准备按照以前的经验去打,四五只鸽子从笼子里陆续飞了出来,每只鸽子脚上还绑了个纸扎的小人,涂了鲜艳的明黄,十分显眼。
枪声四起,在空旷的雪夜里传得很远,碎纸屑在空中飘落,犹如鲜艳的雪。
赵长宁很快便发现,皇帝几乎百发百中,而她这次,一只没中,这不应该。
她不由朝皇帝看去。
皇帝心里得意,扭头朝她笑了笑,挑眉道:“我已经提醒过你了,要注意。”
这一次放了七只鸽子,赵长宁刻意停了下来,转而去关注皇帝,不过很快,她像是悟到了什么,又重新端起了鸟铳。
这一次,她打中了两只。
皇帝扭头看着她摆弄鸟铳,不由眸光灼灼,欣喜道:“你发现了?”
赵长宁抿唇,笑而不语,“皇上,来了。”
这一次,她打中了四只。
她一次比一次要打的多,最后一次,她与皇帝一人打中四只。
皇帝这才罢手。
他低头看着她,眸光控制不住含笑,“说说你的发现吧。”
赵长宁点了点鸟铳上的加的东西,枪口处有个米粒大的铜柱,手柄上方也多了个类似刻度的东西。
“这东西有助瞄准,是吗?”
皇帝笑着摇头,将鸟铳一把丢开,无奈道:“到底谁说天赋比不上努力的?”
赵长宁认真摇头,“皇上,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天赋,我只是心无旁骛。”
她倒是对如今的鸟铳有些爱不释手,“皇上,这是您想出来的?”
皇帝点头又摇头,“我也只是参与其中罢了,幸好,没有浪费你带回来的银子。”
赵长宁又重新端起鸟铳,朝远处瞄准,连连赞叹,“当真是巧思,这应该好好的赏啊,小小的东西,解决了很大的麻烦,我觉得我能瞄准的可能更高了……”
皇帝抱着手臂,就这么看她,眼眸眯起,从上到下地打量,唇角不自觉地微勾,仿似在欣赏一件心爱的东西。
“想要吗?”他笑道:“都可以给你。”
赵长宁一愣,有些不明所以。
皇帝也不吊着她,直接道:“这次风波太大,你不能继续留在玉京了,去南边吧,方文海一直给我上折子,为你求情,他想让你执掌市舶司,我觉得也算两全其美。”
赵长宁面色转而平静。
她说不上来是高兴还是松了口气,能活下来固然是好,但这么灰溜溜的走,总觉得不甘心,那些狗东西怕是高兴坏了。
“你如今好比三伏天过火焰山,等风声过去了,一切都会重新开始的。”皇帝见她沉默,扭头看向新制的鸟铳,轻声道:“等你回来,或许会改天换地,你也会得偿所愿。”
赵长宁屈膝行礼,“多谢皇上费心,臣愿听凭安排。”
皇帝抬手扶起她,“这批鸟铳,我全都给你,路上能保护你安全,我会另派一批熟练鸟铳的人护送你,别担心,我不会让他们伤你。”
赵长宁听到这句熟悉的话,不由抬头,正好撞进一双幽深如渊的眸子里。
她点点头,“我明白了。”
皇帝见她终于没有执拗,欣慰点头,“回去休息吧,养好身子,或许很快就要出发了。”
赵长宁走了几步,又猛地回头,“皇上,这次的事儿,是我冲动了,我对不住您的信任。”
皇帝看她满脸忐忑,倒是难得,顿时笑了起来。
“还是第一次听女书令这么说话,去吧。”
他静静的立在雪地中央,望着那抹倩影在游廊中穿梭,消失不见。
赵长宁回去后,就安心等待着结果,既然皇帝选择护她,那说明朝中的格局要变一变了。
她想到带着红夷大炮离开的明轩,不由有些无奈,当初劝他要这玩意保命,现在自己要主动带着差不多的东西逃命,当真命运捉弄。
这个年,注定不太平,案子经由大理寺主审,刑部和都察院辅审,最终由皇帝一锤定音。
那次宴会除华昌公主的孙儿外,还有三人,以蓄意谋害官吏,灾难时花天酒地触怒神明,百姓怨声载道,引起叛乱之祸,判斩首。
俳优里从此不许有女人赤身表演,禁天下妇人为俳优之戏。
华昌公主扰乱朝纲,降为郡主,其子女凡有爵位官位全部剥夺,六部堂官御下不严,罚俸三月,而备受关注的赵长宁,斩杀污吏,不功不过,降职调任,离开玉京。
安义将姑姑赶紧扶起来,递过圣旨,笑道:“姑姑,您是不知道,那天几乎所有的命妇们,全都跪到勤政殿门口去了,尤其是宋家姑娘为首的女官们,舌辩群雄,那场面,精彩极了。”
赵长宁失笑,“宋环还是那么厉害。”那张嘴,真的能把人骂哭。
她拍拍安义的肩,“我身边的人里,属你性子宽厚,云生还算机灵,还有后来提拔的那些个都很不错,我要离京了,你们要好好地伺候皇上,莫要犯错。”
安义有些诧异,“姑姑不带我一起?”
赵长宁笑道:“我是降职调任,不是去奉命办差,不能带你们。”
安义叹了口气,“云生这几天一直在宫外忙活呢,他怕是要哭肿眼睛了。”
赵长宁出了宫,就看到云生和宋环都来接,还有不少女官相携,大家都很高兴,尤其是宋环周淼陈琦几人,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
“姑姑。”大家拥了过来。
“姑姑平安就好,来日方长。”
云生被挤在了外围。
赵长宁招手让他过来,“回去让许婆婆跟云生收拾东西,”她顿了顿,“让高琮也收拾好。”
云生用力点头,“姑姑,我这就去。”
赵长宁郑重地朝诸位女官们鞠躬道谢,宋环上前扶都没用。
“若非你们,我这次绝无翻身的可能,多谢。”
大家都目中含泪,经此一事,女官们的感情明显深厚了许多,倒是意外之喜。
赵长宁和宋环共乘一车。
宋环目不转睛地看着姑姑,笑道:“其实姑姑不用道谢,大家都很感激你为这件事做出的努力跟牺牲,姑姑,你都不知道,现在几乎所有的姑娘都以你为榜样呢。”
赵长宁苦笑不已,其实宋环她们都高看她了,这一步步走来,她从头到尾都是为了自己。
“宋环,你们高看我了……”
宋环严肃打断她的话,“姑姑,这种话再莫要说,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少完人。”
赵长宁有些吃惊,居然有人将她比作君子,这实在有些滑稽。
但她明白宋环这句话的另一层含义,也渐渐明白身不由己的滋味。
宋环大大松了口气,挽着赵长宁的手,靠在她肩头,只觉安心不已。
“姑姑,你在我心里,像是一朵开在深谷里的兰花,暗香浮动,孤高难攀,但又没办法,这世上只有这么一个赵长宁,多一个都没有。”
她抬起头,满眼期待,“我在你眼里是怎样的?”
赵长宁竟然认真地想了起来,犹豫道:“你在我眼里,像馒头。”
宋环脸皱成一团,不可置信,“啊?怎的这么俗气?我,我哪里像馒头了?”
“像馒头不好吗?”赵长宁笑道:“我小的时候,家里还没遭灾,偶尔还能吃一顿白面馒头,馒头刚蒸出来的时候,热腾腾圆鼓鼓,饱腹又有安全感,是我最爱吃的,哪怕到现在,我都还记得它的味道。”
宋环听出她话里的意思,这是变着法夸呢,便佯装着叹了口气。
“好吧,那我勉强接受你这个俗气的说法。”
她又问道:“姑姑,听起来你娘很疼你呢,你小时候一定过的很快乐吧?”
赵长宁摇头,“我娘是很疼我,很爱我,但并不意味着我快乐,对我们这种人来说,快乐比权力还难得。”
宋环听到这话,不由地抱紧了赵长宁。
回到水儿巷,赵长宁嘱咐了宋环一句,“明日我走,你们不必送。”
宋环眸中泛泪,用力点头,“等你回来,我们为你庆功。”
“赵长宁,那死太监说的是不是真的?”高琮尖尖的声音传了过来,如魔音穿脑,“赵长宁,你这个骗子,你这个坏女人……”
赵长宁:“……”
她看着宋环有些躲闪的眼睛,也莫名尴尬起来,“那个,他……”
宋环连连摆手,“姑姑,不必解释,男欢女爱,情之所至,无碍的,无碍的……”
赵长宁:“……”
高琮蹦跶着跳了出来,双手叉腰,怒气冲冲地看着赵长宁,北风中一身红衣猎猎,眉目如画,端的世间无双。
“赵长宁,你这个死骗子,那死太监说我也要收拾东西跟你一起发配,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
赵长宁实在忍不住抬手想打他,结果被他躲过去了。
“噗嗤”一声笑,宋环急忙缩回车内,留下一串话,“姑姑,等你回来。”
高琮还在不依不饶,“你怎么这样?说好的银子呢?你还是不是人,坐牢要人陪,被贬也要人陪?你孤单寂寞就多读书,书中自有颜如玉,非要我跟着做什么?”
他见赵长宁不理,也跟着进了院子,“哎,我跟你说话呢?赵长宁,你别是过河拆桥了吧?我这就去跟衙门说我跟你,唔……”
赵长宁这么多年没遇见过如此烦的人,真的让人忍不住泛起杀意。
她咬牙切齿,“你要不想死,就闭嘴。”
高琮纸皮老虎般泄了气,嘟囔道:“答应好的钱……”
“书中自有黄金屋。”赵长宁冷笑,“你要钱就多读书,找我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高琮:赵长宁这个红蛋[爆哭],太坏了,过河拆桥,又想打我,还好我机智躲过[愤怒]还想赖账,呜呜呜呜……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虫脆的红蛋啊啊啊啊[爆哭][愤怒]
第95章
高琮气的一张俊俏的脸通红,但他偏偏没有别的话反驳,也不敢真的惹恼了赵长宁,只能气的在一边跺脚,心里不住的嘟囔。
赵长宁则是径直进了院子,看都不再看他。
许婆婆拉着云秋过来,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打量,抹了抹眼睛,重重叹气,“怎的又瘦了。”
赵长宁笑了起来,能活着回来就很好了。
云秋悄悄拉住她的手,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像是会说话。
赵长宁摸摸她的脑袋,柔声道:“我得走了,去南边,可能会去找你哥,这玉京不安全,你们也是受我连累,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云秋用力点头,眸子里顿时有了光彩和期待。
赵长宁知道她是想哥哥了,明轩那厮也是,居然真的不回来看一眼。
许婆婆也跟着道:“你们都走了,留我一个老婆子也孤单,带上我吧,我还能给你们做饭洗衣。”
赵长宁点头,“婆婆,要辛苦你了,月钱我会多给些……”
许婆婆连连摆手,“钱对我这老婆子来说,没多大用了,我就想照顾好你们,还有云秋,希望有朝一日,能看到她有个好归宿。”
她早就将云秋看作亲人了,十分舍不得。
赵长宁也不多言,将云生叫了过来。
“我这事儿,多亏了皇后,你回宫后,和皇后好好磕头,替我说声谢谢,也告诉大公主,不是故意不跟她告别,我一定还会回来的,让她好好念书,等我回来会给她带很多很多礼物。”
云生听着听着就不对味儿了,他很是不解,“姑姑,我呢?”
“云生,你要留下。”赵长宁看着云生几乎瞬间就要哭的脸,轻声道:“那么多人,我只信任你,云生,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久了,应该知道我的处境,也知道我走到今天这一步有多难,我决不允许任何人在我不在的时候,夺去我的位置。”
云生满眼不甘和不舍,虔诚的跪在姑姑膝边,仰着头期盼道:“姑姑,我们都不会的,我们都是忠心于您的。”
赵长宁笑了,“我相信你,但我不相信别人,云生,替我看好了,我要清楚地知道宫里发生的一切事,明白吗?”
云生哭着点头,哽咽道:“我知道了,姑姑。”
赵长宁拍拍他的肩,宽慰道:“以后莫要总是哭,遇事儿要冷静地想办法,若是实在想不明白,就去问问宋环她们,她们会帮你想办法的,知道吗?”
云生用力点头。
高琮从旁边飘过,赔笑道:“要不也让我留下吧,我好歹能给你看屋子啊,只要你钱给够。”
赵长宁瞥了他一眼,“可以,只要你能应付得了高家就行。”
高琮顿时闭嘴了,连面上的表情都差点没挂住。
赵长宁不知高家怎么他了,一提到高家,整个人都不对劲。
又是冬日离京,这一次可不比上一次,她是被责问降职,心理上就不一样,而且她还晕船,陆路说不定会有危险。
好在皇帝派的人还算好说话,一路上颇多照顾,又是官道,危险倒是没多少,至于那被改过的鸟铳,大多数都是用来打猎物改善伙食。
她的准头,哪怕是这些训练有素的人里,也是头一份儿。
“赵长宁,你快来,我方才看到一只兔子。”高琮兴致冲冲的跑过来,“你快来呀,咱们今晚让许婆婆做兔肉吃。”
赵长宁有些不想搭理他。
这一路上,他从出发开始就闷闷不乐,整日和人吵嘴,但自从发现这鸟铳后,他就过于活蹦乱跳,尤其是看到她出手之后,也不跟她斗嘴了,整日缠着她要练靶子。
“你让我跟许婆婆歇歇吧,咱们都到福建了,莫要太引人注目。”
高琮不乐意的坐在一边,端起茶碗灌了杯冷茶,又准备把另一杯递给云秋。
“不许给云秋喝冷的。”赵长宁冷冷地看着他,“再让我发现你带坏云秋,扣一千两银子。”
高琮气的一张俏脸直抽抽,桃花眼瞪大,“你,你这个坏女人,你都扣了我快三千两银子了,一次扣这么多,你也太黑心了吧?”
赵长宁淡淡瞥了他一眼,“第一次你差点把我们的关系说漏嘴,第二次,因为你乱跑,整个队伍被拖了整整三天,高琮,我不是你祖父,也不是高家人,没有义务要照顾你包容你。”
高琮听到她提起祖父,有些失落,不开心的嘟囔道:“知道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哼,莫欺少年穷。
福建多山多匪盗,从前赶路都是会主动绕开的,这次赵长宁提前给明轩去了信,明轩回信,说是让太平来接了,让她们不必绕路。
赵长宁就知道,明轩那几尊大炮用得很不错,偶尔看到山边的大坑,或许就是红夷大炮的威力。
这时太平从外头进来,兴冲冲的,“咱们走吧,有船了,这一段山路极难行,走水路会好些,要辛苦女书令了。”
赵长宁叹了口气,果然是躲不掉。
她留了些鸟铳,便让那些护送的人回转。
这一路真是不容易,从冰雪封山直走到早春,道旁的树也从枯枝败叶渐渐爬满嫩绿,地面的绿意随着春雨也慢慢冒了出来。
这次坐船,有了许婆婆特意准备的东西,赵长宁好受许多,只吃不下东西,但好歹不会吐了。
好不容易到了福州,离巡抚衙门还远着呢,赵长宁便挺不住,直挺挺的躺下了。
“太平,你带着云秋先走吧。”她面色苍白,“我休息两天,好了再去找你们。”
太平看着难得激动的云秋,又看看赵长宁,“要不我们也留下,到时候一起走嘛,大人不会介意的。”
赵长宁指了指云秋,“云秋想哥哥了,带她先去吧,不用担心我。”
太平也没再坚持,便带着云秋先行一步。
高琮得知云秋要先走,很是难过,这是他唯一的朋友了。
他不愿跟赵长宁待在一处,便跟在许婆婆后面跟进跟出,偶尔让他端个药端个粥水什么的,也是噘着嘴,很不开心的样子。
赵长宁懒得理他,只要不来吵她就好。
休养了两天,她觉得身子好多了,便租了马车准备前往巡抚衙门,见见明轩这个忙碌的抚台大人。
可惜,明轩竟然不在衙门里,说是出门办差去了,具体一问,竟然是联合别的衙门在山里修路挖渠。
这事儿她也知道,并且是她大力主张拨款,福建山林多,可惜茶叶送不出去,修路建渠是好事。
高琮顿时不乐意了,“好好的一个巡抚,不在衙门里办差,乱跑什么?真是的……”
赵长宁见到了地方,也不想理他,拿了二百两银票给他,“那自己去玩儿吧,注意安全。”
高琮拿着银票甩的哗啦响,“打发要饭的呢?不够不够,再给点。”
赵长宁睨了他一眼,见他缩脑袋,叮嘱道:“莫要惹事,乖乖住在驿站等我回来,要是你听话,我回来再给你三百两。”
高琮一边嘟囔着小气鬼,一边也老实答应了。
她则是带着许婆婆前往山里,想看看明轩一心想做的事儿,如今做的怎么样了。
福建不止山多,路也极差,马车行至半路就不愿再走了。
车夫指着裹满泥巴的车轮,无奈道:“姑娘,不是我不想走,实在是走不动了,这落了雨的泥巴路,要硬走过去,我这马儿半条命也没了。”
赵长宁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便让他将马拴好,带着她们走进去就行。
“姑娘,这山里不好走,也没什么好东西,你非要进去干吗?”车夫很不理解。
赵长宁笑道:“修路的就是我朋友,许久没见,想着正好到了这,就去见见他。”
车夫便说起了这路,话里的意思是这路修的破烂,但也总比没有好,而且今年茶叶长起来了,要寻不少人采茶呢。
“这里茶树可多了,这路要真修好了,我就让我婆娘也来采茶,一天也能有好些钱,说不定还能把娃娃的读书钱挣出来。”
赵长宁安静的听着。
车夫看她气质出众,浑身上下的打扮也不似农家人,这山路走了没多久,就喘得不行。
“姑娘,你那朋友叫什么?我去找他来接你吧,按你这脚程,怕是今天天黑了,也到不了。”
赵长宁叹了口气,看了眼下雨后搅的像黄泥汤子的路,虽然修的还算宽,但人走还是很难,何况她跟许婆婆俩老弱,还是不能逞强。
“行,大哥,那就麻烦你了。”
她把明轩的名字说了。
车夫顿时眼睛都亮了,明显热情许多,“你就是明大人的朋友?哎哟,您早说啊,哈哈哈……”
赵长宁被他的笑容感染,笑道:“大哥,他是好官吗?”
车夫笑的直点头,“他当然是了,要不是他,我可不敢载着你往这边来,以前这里啊,是土匪窝,为了采茶,死了不少百姓呢,现在不止没了土匪,还给我们采茶,这不是好官是什么?我们当地人可感激他了……”
赵长宁和许婆婆等在原地。
许婆婆忍不住感慨,“要是当年有明轩这样的好官,我男人也不至于死得那么早。”
赵长宁握住她的手,“会越来越多的,明轩只是开始,以后会有更多的好官。”
等了也不知多久,许婆婆还四处跑挖了一大兜子的野菜,这山林里野菜极多,甚至还有不少草药,喜得她连声叫唤。
赵长宁也被她带动,看着绿意盎然的林子,鼻尖满是青草香气,还有雨后的湿润,觉得心胸开阔不少,心情也莫名松快起来。
南边和北边不同,北边干燥,南边潮湿,各有千秋。
“哎,那边那边,大人,就在那边。”车夫的声音响起。
赵长宁扭头看去,老远的林间来了一行人,隔着枝枝蔓蔓,分不清谁是谁,只听到一声声清脆铜铃叮当响,在林间回荡。
又等了会儿,拐了弯后,她就看到了正脸。
明轩还有太平,连云秋也提着裙子蹦蹦跳跳的,中间有辆走的摇摇晃晃的牛车,大家都一样的满脚黄泥,笑意盈盈,特别快活。
没多久就都到了眼前。
赵长宁打量起明轩,发觉他壮了些,依旧俊朗,不过一身短打,看着越来越不像探花郎,连书生气都被磨掉了不少,越发地简朴。
“抚台大人,好久不见啊,真是叫我好找。”
明轩爽朗大笑,连声道歉,“女书令,辛苦你了。”
他大大方方的看着赵长宁,满眼欣喜,发觉她没什么变化,只是瘦了许多,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明亮。
赵长宁和车夫结清了钱,便准备跟明轩走。
明轩眸中含笑,调侃道:“女书令,这次没有忘记东西吧?我要先走吗?”
赵长宁看着牛车,一脸无奈的瞥向明轩,知道他这是在笑话当年用牛车时的事儿,她当时不肯坐牛车,非要云生去租马车。
她也配合,凝了面色,“抚台大人在福建这么久了,连一辆马车都未置办吗?”
明轩佯装回话,“回女书令的话,这山间泥巴路,马车不好走,牛车才实用,就是怕弄脏了女书令身上的衣裳,您可不要嫌弃啊。”
他说着从太平手里接过缰绳,让赵长宁和许婆婆坐上去,大家往山里的寨子走去。
明轩看赵长宁有些狼狈,心里忍不住愧疚,“怎么没在抚台衙门等呢?这里路很难走的,我还想着过两日把这段路修好,就去见你。”
赵长宁在马车上晃得头晕脑胀,磕磕巴巴的道:“我是犯错降职,待不了几天的,你应该也听太平说了吧?”
明轩点头,“幸好你没事,就是我没帮上忙,真是对不住。”
“这有什么对不住的。”赵长宁笑了,“何况我也没事儿。”
两人如同许久未见的老朋友,一声接一声地聊着,大家也都很高兴。
山里的寨子破旧,以前是土匪们住的,为了修路,明轩不想麻烦山里的人家,便收拾着住了进去。
明轩不遗余力的朝赵长宁介绍起这里的山,“……那一片全是茶树,还都是老桩,都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里的百姓守着银山没有活路,也是无奈。”
赵长宁看着山脚蜿蜒的路,点点头,“这路若是真成了,茶叶就能大批弄出去,北边和海外佛郎机人都喜欢咱们的茶,南边的茶几乎都被宗族富户控制了,朝廷不好动,你这若是成了,还真有好处。”
福建这可是现成的茶山,没了土匪占地儿,的确大有可为。
明轩笑了,“女书令,那到时候这茶我可就交给你了。”
他见赵长宁像是看穿一切的眼神看过来,也不隐瞒,无奈笑道:“眼看着你那瓷器如火如荼,谁不眼红呢?我可是花了大力气跟福建官员们说通修路的好处,还说我认识女书令本人呢,赌咒发誓的,不然他们可不会准许我这么弄,这路也不能修这么快。”
赵长宁摇了摇头,“看来你就等着我来呢,当初那些钱,也都花得差不多了吧?”
“是。”明轩叹了口气,“修渠修路最耗钱跟人,我努力剿匪,有一部分也是为了匪窟里的金银财宝。”
赵长宁表示理解,“只要你这里的茶叶送到我手上,我不会让你吃亏的。”
明轩大松一口气,朝她抱拳,“如此,我对福建的百姓和同僚们,也算有交代了,我代他们向你道谢。”
赵长宁连连摆手,自己则是踏着裹满黄泥、沉重的鞋子,在草地上蹭。
之后又去吃饭,一听是烤老鼠,炖老鼠,竟然还是难得的美味,她当时就有点反胃,幸好许婆婆弄了些野菜饼子。
这里的日子可真苦啊,不知明轩怎么坚持下来的,值得吗?
赵长宁理解不了,她永远不会像明轩,为了什么大义和百姓,去做这样毫无利己的事儿。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权力、地位和金钱,更是为了自己。
过了两天,赵长宁确实受不了这里的环境,准备下山。
明轩当即决定和她一起下山,“你到了福建,我总要好好请你吃一顿好些的饭菜,连累你在山里陪我受罪。”
赵长宁却戳破他的话,“好了,你我之间莫要如此敷衍,你要引见谁?”
明轩顿时大笑,“什么都瞒不过你。”
他带着赵长宁进了衙门不远处的一座酒楼,认真嘱咐后厨做一些赵长宁爱吃的菜。
“此人名温玉,福建布政使,是我来福建后交的朋友,他对你很好奇,得知我与你相识,一直想见见你,修路修渠之事通畅,也有他帮忙,是以我想向你引荐他。”
虽说赵长宁被降职调任,但明眼人都能从这次的事儿里,瞧出她在帝王前的宠信与不同,早些结交不是坏事。
至于什么男女,权力早已模糊性别。
赵长宁听他说的认真,便也点头,“你能认下的朋友,我也想见一……”
话音未落,门忽然被踹开。
明轩眸光一凝,反应迅速,登时起身将赵长宁护在身后。
他看着面前一身红衣,漂亮的雌雄难辨的高琮,怒喝道:“大胆,你是谁?”
“好你个赵长宁,啊?你太过分了。”高琮压根不理他,气的眼角微红,漂亮的脸上怒意翻涌。
他叉着腰,手指赵长宁控诉起来。
“我老远就看到你了,你竟然在私会男人?啊?你有没有心?你拿我当什么?你的外室吗?”
赵长宁:“……”
明轩:“……”
高琮痛心疾首,想到还有那么多银子没到手,就悔恨不已,他怎么就鬼迷心窍信了这坏女人的话?
“你是不是因为他想抛弃我?你这个负心的女人,瞎了眼黑了心的女人,你这个说话不算话的大骗子,你太坏了……”——
作者有话说:长宁:[害怕][害怕]哎呀妈呀,让我静静!
高琮:[愤怒]呜呜呜,赵长宁果然是红蛋,虫脆的大红蛋[爆哭][爆哭]她现在还想抛弃我,不会是想趁机换一个跟她扮演狗男女吧?我的钱啊[裂开]……
明轩:[无奈]什么情况?我怎么有点听不懂?[撒花]我是正室吗?[哈哈大笑]
作者:叽里咕噜说什么呢,给我的读者打钱!
第96章
赵长宁显然被他荼毒太久,已经习惯了他时不时地发羊癫,连表情都没什么变化。
甚至还淡然地请明轩坐下,“来,咱们喝茶。”
明轩看出没有危险,不明所以的跟着坐下,但也能猜出一二,眸中的震惊使得他的眼神不停在二人之间晃。
高琮看她这样的态度,更气了,“你说老实话,是不是想过河拆桥?你要抛弃我?”
他还有那么多钱没拿到手呢,这女人不会真的要换人吧?这个见异思迁的坏女人。
赵长宁以前还会尴尬,现在心无波澜,上下打量高琮一眼,又指了指稳重的明轩。
“你就说该不该抛弃你?”
高琮这才有空打量起明轩,脸长得不如他,皮肤不如他白皙,也就比他壮实些,别的也看不出有什么优点。
“不应该,赵长宁,你……”他想到赵长宁不让他在外人面前说两人之间的关系,顿时卡了壳儿,气的手直抖,“你太坏了,你就是混蛋,你,你把钱给……”
赵长宁见他又要胡言乱语,叹了口气,“这是明轩明大人,先帝钦点的探花郎,从前的浙江巡抚,如今的福建巡抚,我的好友。”
明轩站起身,“不知阁下是?”
赵长宁率先开口,冷笑道:“我无意间在玉京结识的情人,前任高首辅之孙,高琮。”
明轩听她如此率直,心里顿时什么疑惑都没了,抱拳笑道:“高公子,久仰。”
高琮听到此人这么多名头,还是鼎鼎有名的探花郎,顿时气馁了,加上当初从祖父嘴里听到过这个名字,更有些张不了口,脸也红的像猴屁股。
赵长宁摇摇头,“行了,今儿等我回去再给你一千两。”
高琮知道自己今儿没理,还大大地丢脸,这女人还愿意给钱,不由有些忸怩起来。
赵长宁瞪了他一眼,“滚。”
“哎,好嘞。”高琮挨了声骂,心里反而松了口气,欢快的转身跑了,没有一点犹豫。
明轩望着他的背影,“这是你寻得缓兵之计?宫里的情形,莫非不太好?”
赵长宁有时候也很无奈,聪明人太聪明,也挺让人苦恼的。
“被你看出来了?”她摇摇头,“倒也没有很难,只是在皇帝身边,我需要一个不被人记恨的身份。”
明轩笑着点头,表示理解,不完美才是存世之道。
见到温玉后,才知道是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也算相谈甚欢,对赵长宁不像一般男人的表现,反而对她以商破局的法子倍加推崇,更对她能破局的能力赞不绝口。
赵长宁觉得明轩看人也算准,前有周密,后有温玉。
一天后,和云秋最后道别,赵长宁便带着许婆婆和高琮继续赶路了。
她没有在江西停留,如今的她再去江西,意味就不同,玉京那些人怕是要以为她插手制瓷之事,想从中得利呢,索性不掺和,也少了些骂声。
方文海早就亲自到了广州,这边的市舶司扩大了一倍,官员陆陆续续的就位,对他来说,算是扬眉吐气。
“女书令,您可算是到了,我们这些同僚都望眼欲穿了呀。”
赵长宁听着他略带口音的官话,总忍不住想笑,“方大人,我这次是被贬,您不用这么客气。”
方文海连连摆手,“女书令莫要说这样的话,大家谁不知您为什么被贬,又为什么来这?皇上信任您,傻子也看得出来了,女书令,我们都知道,过不了多久,您就会回去的。”
赵长宁只是笑笑不说话。
方文海也没有多问,如今市舶司的命脉都在赵长宁手上,她说生就生,船也只有她能弄来,反正她待人不错,有这样的同僚,已经算福气。
现在大庸已经彻底废止了禁出海一说,许多的小商船纷纷出海,但只有朝廷的官船,能每次都乘风破浪的完整来回。
这里头的门道,多着呢,涉及到六部里的种种,礼部精通各国语言的官员就更珍贵了,也只有赵长宁能调停出来。
说起来,这官场有个女人,其实也挺好的,以前都是一群男人,开口就容易吵架,还容易被当狗利用,陡然一个女人掺和进来,背后还有皇帝撑腰,没那么大贪念,也没那么啰嗦事儿,办事就是快许多。
方文海这么想着,不由对赵长宁更尊重了,只不过眼神还是十分诚实,时不时的瞟向高琮,好奇掩藏不住。
“来,女书令,今儿先不谈公事,我们已备下薄酒,来为您接风,可千万赏几分薄面啊。”
赵长宁欣然应允,也觉得很有趣。
这一路上,也有不少人对她与高琮的事儿开口,但似乎权力能蒙蔽人的眼睛,即便再不屑,也不会当面开口指责,更没有说什么女人就不该如何如何。
她扭身朝高琮道:“你是随我一起,还是自己想去逛逛?”
高琮一点不介意的朝她伸手,“我想自己去逛逛,和你们吃饭,听你们说话最没意思了。”
赵长宁也不介意,只叫许婆婆给他钱,又让方文海派个人跟着他,以免迷路。
方文海客套道:“小公子似乎不谙世事,很有趣,难怪女书令喜欢。”
赵长宁温声道:“他性子单纯,确实有趣。”
就是愚蠢了些,也不知道权力有多难得。
只有没尝过权力滋味的人才会如此,一旦尝过权力带来的快感,这些宴席和人的勾心斗角,就像是成功路上的为你庆贺的烟花,每一步台阶都在为你照亮。
一行人就这么进城,赵长宁也跟着去了最大的酒楼,她很喜欢南边的吃食,清淡爽口。
广州市舶司几乎依托于赵长宁,之前这边也就一个提举驻守,混吃等死,甚至比不上商船的利润。
如今情形颠倒,所有人都知道朝廷的船最安全,也只有朝廷的船能走得远,这几乎成了共识,也是大庸国力昌盛的表现。
“现在瓷器虽多,但终归只是个压舱的,不太占地方,咱们主要做的,是收取别人的借舱费,还有一些蝇头小利,这些费用,一半交给当地,一半能留在市舶司。”
方文海十分懂做官,当即便从袖子里掏出一沓银票,“这些,是咱们专程留给女书令的,还望女书令收下。”
赵长宁其实不想收,但看着方文海欲言又止的眼睛,和市舶司同僚的期待眼神,还是抬手拿了过去,果然看到他们都松了口气。
也是,她若不收,他们怎能安心?也只有在钱上和光同尘,才算真正融入。
上次来去匆匆,没有好好感受,这次在广州的日子,十分舒适,每日吃吃喝喝四处闲逛为主,一点不费力气。
在宫里时,赵长宁时常觉得自己犹如太和殿里的那座黄金打造的西洋自鸣钟,时时刻刻要注意,要上紧发条,神经紧绷,累心得很。
许婆婆端着海鲜粥笑道:“你现在胃口好多了,这海鲜粥好吃,但也不能多吃。”
赵长宁并不贪口腹之欲,吃了一碗便停了,看着窗外柳枝千垂,花鸟相娱的春日盛景,只觉轻松自在。
“南边比江西还舒服许多,许婆婆,你觉得怎么样?”
许婆婆笑道:“还别说,一开始觉得潮湿,但慢慢地又觉得挺舒服,北边这时候,还有些灰扑扑的呢。”
赵长宁叹息,“没把小白带过来,真是可惜。”
这里的老鼠可大了,小白肯定喜欢。
其间云生的信时不时地会来,他这人啰啰嗦嗦,里头多是废话,什么今天大公主受了委屈哭了,有个承宠的妃嫔肚子很大,但还是小产了,什么皇上因为迟迟不肯立新的首辅,又跟内阁闹矛盾了,他觉得,皇帝似乎不太想立新首辅,而且内阁的人数也没有添加。
赵长宁看到这,才勉强多了些关注。
内阁没了高赟,就如同鱼儿没了水,和当初胡狗儿的司礼监一样,都是因为先帝而存在的。
时间就这么晃晃悠悠地,来到了六月。
明轩早早来信,说已经请茶农开始采茶了,届时制作好,让市舶司的船,在福建停靠几天。
赵长宁答应了。
顺便也把江西运瓷的路线改了下,把瓷器运送到广州,其实路程比运到福建远多了,更别提几乎和浙江接壤的景德镇了,广州港只是当初的最优解。
岂料遭到市舶司的人强烈反对,大家都很坚持要在广州的口岸出海。
“女书令,广州口岸的各种能力都已经成熟,不论是卸货上货,还是装船出海,最最重要的,我们已经和这边的商户签订了借舱契书,这不能违约啊,若是没货,咱们广州的市舶司不是要回到以前吗?”
赵长宁抬手压了压,众人才噤声。
“你们不用担心,广州港口的两艘船不会动,以后会有更多的货物从这走,咱们不必拘泥在瓷器上,如今口岸都放开了,我要寻求最优解,当然,我也会考虑到各位同僚的意见,大家放心,肯定不会损害到大家的……”
这就是官场难以改变的原因,他们可不管什么最优解,总有人会利益受损,受损了就必然反对,矛盾也就随之而来。
虽说朝廷是为了什么天下苍生大义,但其实内里还是逃不过一个利字。
赵长宁深知这里头的祸根,也不打算强动广州港了,只拉着方文海商量,打算徐徐图之。
她准备给皇帝去信,会再加一艘船,但那艘船与广州港的船不同,它会特意在大庸东南沿海行进,如此也能节约时间,只是事儿又多了一倍。
“……我也知道同僚们辛苦,所以我打算奏请让皇上,加派一些善算的女官前来帮忙,不知市舶司里的同僚,会不会介意?”
不管如何,她定要让女官参与进大庸官场的角角落落,只要皇帝不介意,这个事儿,一定能行得通。
至少迄今为止,女官从未给她丢脸,亦从未错过事儿,表现十分可靠。
方文海犹豫着,他其实不想让女官掺和进市舶司里,但想到这其中的利益交换,终究还是点头应下。
毕竟女书令已经很给大家面子了,好歹没有一刀切,愿意给大家时间。
赵长宁对方文海的乖觉深感舒适,这种人聪明可用,但很滑头,很难共苦,不过这次他能求情,很出乎意料,保留广州港,也算她些微的报答吧。
她打算还是亲自前往福建一趟,运茶是大事,必须奏请皇帝,拿到正式的茶引才行,况且礼部懂佛郎机鸟语的人,她也得一并请来。
如果让明轩去办,可能会需要层层审批,最后卡在六部或者内阁那,即便过了,皇帝昼夜批阅也需要时间,再找臣子商议,这一来一回,时间就耽搁了。
另一个原因,就是许婆婆想云秋了,她已经提了云秋好几次。
这次有许婆婆作陪,赵长宁还是选择了坐船,确实快速便捷,她自己也想克服晕船的毛病。
自己的身体,必须自己做主。
赵长宁上船都半晌了,才想起居然忘记通知高琮,不过想到他身上还有钱,便也不太担心,那小子可会照顾自己了,花钱如流水。
明轩这次没有在山里挖泥巴了,而是穿戴一新,前来亲自迎接。
赵长宁手里举着个大芋头叶子,满脸憔悴,本来就有些晕船,又被盛夏的太阳烘得昏昏沉沉,好不容易下了船,若不是许婆婆托着,腿都要站不住了。
她虚弱的道:“明轩,这次你得好好感谢我。”
明轩连连点头,也不在乎什么合不合礼了,将她一把抱起,“好好好,这次我欠了你个大人情,先别说话了,我带你去医馆。”
赵长宁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窄小的榻上,扭头就看到明轩趴在自己手边睡着了。
黄昏时的阳光依旧炙热,但被窗纱遮住后,再落在身上,就没有多少温度了,仿若一层粘稠的蜜糖,细腻地刷在他俊秾无瑕的脸上,增添不少英气。
“唔,你醒了?”明轩揉揉眼睛,关切道:“感觉好点没?”
赵长宁点点头,声音沙哑,“好多了,就是感觉身体好像还在晃啊晃。”
明轩松了口气,“你若是出事,我可真要以死谢罪了。”
赵长宁闷笑起来,“你就是心疼那些百姓,放心吧,我已经给皇上去了折子,又要钱又要人,还要船,也不知能批多少下来。”
明轩也笑了,目中露出感激和心疼,“总能解决的,你也不用这么着急。”
赵长宁抿唇笑着,没有说话,她不是着急,她只是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机会能办成这些事。
幸好皇帝也没拖延,还没到中秋,将赵长宁的折子批复后,便令工部和礼部安排,这次没用户部出钱,而是直接从内帑拨钱,十分干脆利落。
赵长宁得到回复后,愣了好一会儿,内帑里的钱够吗?皇帝完全没找户部吗?
她当然不认为是什么帝王为了她而做出的冲动决定,依照皇帝的性格,这一定是有深意的,甚至是有意为之。
相比于制瓷一事的不确定,茶叶就是肉眼可见地赚钱,都不用考虑路线和船只的问题,完全可以复刻制瓷之事。
赵长宁有些担心,皇帝想做什么?难道是想架空户部,彻底充盈国帑?
按照如今的架势,皇帝明显是要一步一步的收拢权势,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不过这个消息,把明轩高兴坏了。
他并不知这钱从哪儿出来的,只知道皇帝这次十分爽快,看来对福建这边的茶叶也很重视。
连温玉都十分敬佩,嚷嚷着要让福建的官吏们好好为赵长宁接风洗尘。
赵长宁推辞掉了,毕竟事儿才刚开头,话不能太满。
她则是带着许婆婆住进了巡抚衙门的后院,明轩带着云秋和太平一起住在这,还请了个煮饭婆子,日子还算不错。
云秋和巷子里的小孩儿玩的很好,也常常会笑,清脆悦耳。
“小时候的我们,是不是要快乐些?”明轩给她递了杯麦茶,和她一起坐在秋千上,看着云秋玩儿,“现在回想,有些记忆竟然模糊了。”
赵长宁摇头,“小时候也不快乐,其实我们从小就苦,只不过越活越痛苦,让我们误以为小时候很快乐。”
“听起来,你小时候似乎过得不好?”明轩柔声道。
赵长宁叹了口气,“我八岁就进宫了,能有多好的日子呢?想快乐,就更难了。”
明轩笑着道:“真是巧了,我也是八岁才回的明家,之前的日子,现在细细回想,过得……”
他顿了顿,似是在想怎么形容当时的日子,纠结半晌后,才道:“过得好像条不知荣辱、不知羞耻的狗。”——
作者有话说:明轩:论惨还是我惨[小丑][小丑]
第97章
过了中秋,周密竟借着运送瓷器丝绸来到了福建。
三人难得相聚,都十分高兴。
周密听说明轩要在福建修水渠,以方便百姓运送山货和茶叶,连连可惜,“福建这种山地你要是真能修成,也是大功一件了,若是换成浙江……哎,当初你要是没走就好了。”
赵长宁笑道:“时也运也,不走,福建的百姓也要多受一天的苦。”
明轩被两人调侃,只能无奈地笑,拿着福建的地形图给两人说自己的计划。
“其实一开始我想修路,但是这路除非劈开山体,怎么修都是弯弯曲曲的,实在不利于马车通行,一条能容纳马车走的路,想靠百姓挖出来,简直天方夜谭,但福建多河流,若能借助地势一一连接起来,到时候用小船来运送,不仅省时省力省钱,还方便了百姓。”
赵长宁和周密看着他手在图上划过,多是茶山附近,工期浩大,不由纷纷摇头。
“这可不是小事儿,耗时耗力,需要的钱也不在少数,你确定要这么做?”
明轩点头,“愚公移山,未为不可,何况朝廷赚来的钱,不拿来用在百姓身上,赚再多又有什么意义?”
赵长宁沉默下来,她赚钱是为了什么?反正从来不是为百姓。
忙里偷闲一阵子,又去看了明轩修的路和水渠,也该回归正途了。
赵长宁收拾东西准备回广州。
“等船到了港口,你们得尽快将货物运上船,到时候广州港会接手,放心,女官已经到了,你们的钱不会少一分,这也是暂时的,等福建的港口完善,我会奏请皇上,请女官来正式接手,到时候就不用绕路去广州了。”
明轩点头,递上一包亲手制的茶叶,诚恳道:“这次,多谢了。”
赵长宁接过茶叶,笑着扬了扬,爽朗笑道:“走了。”
周密也抬手送别,扭头看到明轩满眼不舍,笑道:“水无定,花有尽,会相逢,可是人生长在别离中。”
他无奈摇头,“别看了,都走远了,你说你也是,喜欢人家就说啊,就这么看,能看出花儿来啊?”
明轩无奈瞥了好友一眼,尴尬道:“你不懂。”
周密气笑了,“是,我不懂,我孩子都好几岁了,没有你这个没成过亲的懂,是吧?”
明轩赶紧走了,生怕他继续说。
赵长宁回到广州后,没有休息,而是第一时间寻了赶到此处的女官。
“陈琦?”她惊讶又高兴,“怎么是你?你家里舍得你出来了?”
陈琦抿唇轻笑,“上一次宋环跟周淼跟着姑姑一起去江西,回来后,一直在我面前炫耀个不停,我可不能被她们比下去了。”
赵长宁一直知道这些姑娘们在隐隐较劲儿,没想到都较劲到这上头来了。
“这可不是轻松活儿,地方官吏可比六部官吏还要难缠,你得有些心理准备。”
陈琦点头,“我术数和骂人虽不比宋环,但也不差的,姑姑放心。”
赵长宁拍拍她的肩,又问了些玉京的事儿。
陈琦和她说了许久的话,忽然吞吞吐吐起来,“姑姑,那个,那个高琮……”
赵长宁都快忘记这个人了,不在意道:“他怎么了?”
陈琦有些忍不住笑,又觉得不好意思,“姑姑,我来这第一时间就想拜访你,没想到只碰到了高琮,他似乎很窘迫。”
赵长宁敏锐察觉到那小子一定干了坏事,“他不会,找你要钱了吧?”
陈琦抿唇,轻轻点头,“他说你会还。”
赵长宁顿时无奈气愤的阖眸,不愿睁眼面对现实,这混账,简直就是个败家子,难怪高家圈地,不圈怎么养得起?
她心里莫名有些不安,“他不会还找别人要了吧?”
陈琦没好意思回答,但眼神说明了一切。
赵长宁靠在椅背上,不愿睁开眼,希望都是幻觉,这让她在同僚面前如何立威,又如何面对那些流言蜚语?
她不过走了个把多月,这小子就敢闹出这种事儿,应该是想故意让她丢脸,更多的是生怕过一天苦日子。
等陈琦走后,赵长宁找到许婆婆,气的说话都有些结巴,“那个,把那个钱都拿出来,去外头找几个小子,打听那个混账在哪?把他找回来。”
许婆婆还是第一次见赵长宁气成这样,连忙就应声了。
此时,高琮带着来喜,自由自在地在街上闲逛。
来喜怀里抱了一大堆的东西,吃的玩的用的应有尽有。
他很是不安,劝道:“主子,咱们回去吧,别花钱了,现在你不是高家的小公子了。”
“哼,我都做了人家的情夫了,就凭我这脸,花点钱怎么了?”高琮气鼓鼓的,“再说了,这是我应得的,我就是要花她的钱,那个坏女人,害了我高家,害得我沦落至此,看她不舒服我就高兴,哼,还把我一个人丢在这,简直坏透了。”
他看着来喜一脸战战兢兢的,拉着他就去了一边的酒楼,“你这一路找我不容易,咱们主仆团聚是喜事,走,带你吃好吃的,多补补,都瘦成什么样儿了?”
来喜不肯,这一路他确实吃尽了苦头,得知赵长宁带着主子来了广州,他才寻过来的。
“主子,回去吧,高家这样,其实也怪不着女书令的,而且现在高家上下视你为敌,主子……”
高琮忽然变了脸色,气冲冲的,“来喜,你吃不吃?不吃我自己去吃。”
来喜勉强伸手拉他,“主子,女书令留下你,她总归没有坏心,也没欺负你,好歹是个避风港啊,我听说她现在炙手可热,谁都想巴结,高家大爷已经说了,他要花钱买你的命……”
“为什么?”高琮眼圈发红,颤着声音道:“他就那么恨我?我到底做了什么?是我圈的地?还是我贪污受贿?还是我强抢民女?他们凭什么?”
来喜也落了泪,“主子,谁让咱们倒霉呢,谁让你上面有人作孽……唉,你就认了吧。”
高琮愤怒的抹了抹眼泪,“他们是觉得我做赵长宁的情人,丢了高家的脸吧?哼,是他们逼我走的,他们先不要我的,我恨他们。”
树倒猢狲散,连赵长宁一个外人都愿意收留他,可从前的家人却这样对他,他也恨他们。
来喜苦苦的劝,正巧找过来的小子看到两人,连忙跑过来说了。
高琮眉眼一振,顿时来了精神,就好像找到了主心骨。
“好哇,臭女人,终于回来了,我倒要看看这次她还能说什么,臭女人,坏女人,没良心的骗子,丢下我一个人……”
他风风火火的回去后,发现许婆婆正在路口等着他呢。
“哎哟,你这小子,你干什么啊?”许婆婆生气地直捶他,“你要死啊,你这孩子?姑娘很生气,叫你别回去了。”
高琮眼睛一瞪,气势汹汹,“我钱都没拿完呢,她凭什么?我不管,我要去找她。”
许婆婆拉着他,气急败坏道:“你还好意思提钱?谁让你乱找人要钱的?姑娘脸往哪儿搁?以前我只觉得你有些不通世故,性子养的单纯了些,现在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就是个只会花钱的废物,高家以前贪了那么多钱跟地,养的就是你这种人,我真是后悔留下你。”
她把一大沓银票塞他手里,“这是三万两,姑娘说你这么些日子,已经花了她两万多两银子,她不愿计较,多给你一些,也算是全了这段缘分,你自己去把欠那些人的钱还了,从此你们路归路,桥归桥。”
高琮顿时傻了眼。
他心里慌的不得了,全然没了主意,眼里霎时就涌出了泪,结结巴巴道:“婆婆,我不是……”
许婆婆摇头叹气,“小子,我自认待你也算不薄了,你实在有些过分了,姑娘那么好的性儿都被你气的头疼,可见你有多气人,再说了,你老是把那些错归在姑娘身上做什么?那不是你们高家自己作孽吗?人要做了孽,被老天爷收拾是迟早的,这要是在乡下,乡亲们一人抗把锄头也要把你们锄死,你拿着钱走吧,好自为之。”
高琮握着银票,没有高兴,只有惶恐,这实在出乎他的意料,在他与赵长宁相处的时间里,他一直都是这样,为什么忽然就变了?
他看着许婆婆的背影,狠狠咬牙,“走就走,都不要我,我就自己过,没有你们,我自己也能过得更好。”
来喜从小跟主子一起长大,看他发抖的手,哪里不知道他在害怕。
“主子,咱们去找女书令认个错吧,你要是自己在外头过,金山银山都不够你用的,而且以前高家也有仇人,最主要的是,高家大爷不容你啊,主子。”
高琮自从见到来喜,便将他视作亲人,见他苦苦相劝,只能抹抹眼泪,“那怎么办?她都叫我滚了。”
来喜连连摇头,“主子,方才我听那婆婆说,你还欠了好些钱?多少啊?”
高琮摇摇头,迷迷糊糊的道:“不知道,应该不多,吧?”
来喜心里顿时咯噔了一声,一合计,这么些日子花天酒地,到处撒钱,手里的三万两,又要支出去一半儿。
“主子,你到了外头,活不下去的,你知道我这一路怎么过来的吗?你知道普通人的日子是什么样的吗?吃的用的,你……”
他主子就是个在温室里的月季,没人管着,稍微风吹雨打,就要完蛋了。
高琮听来喜一番话,脸色越来越白。
赵长宁因为高琮的事儿,把市舶司的接风宴席全推了,只说身体不适,连陈琦她们都拒之门外。
她暂时还没有办法去面对那些人的眼神,毕竟她再坚强,也要脸——
作者有话说:长宁:气到昏古七[裂开][愤怒][愤怒]
高琮:轻轻跪下.jpg主人,我错啦![抱抱][抱抱][抱抱]
第98章
云生的信再次送过来。
依旧啰啰嗦嗦,不过也有重要信息,首先后宫又诞下一女,另外玉昭仪也诊出喜脉,皇后最近生病了,大公主每天都很伤心,连课都没好好上。
还有一条,就是永和宫的昭仪娘娘,还有余贵人,都殁了。
赵长宁看到这的时候,心头一跳,仔细想了想商媚儿的过往,发现自己竟然已经记不起她的脸。
在皇帝登基这些年,商媚儿被罚禁足就有很多次,在宫里虽说不太招人待见,也做过一些不好的事,但罪不至死。
她出了宫,离开玉京后,看大好河山,山川湖海,也才发觉过往的日子如此寂寞幽深,院墙和高门隔绝了一切,商媚儿又久久无宠,大概没能承受住,就是可怜她那一双儿女。
至于余贵人,她更是没有多少印象。
这时许婆婆端着一碟糕点过来,“姑娘,那小子又来道歉了。”
赵长宁回过神,将信收好,淡淡道:“不用管他,随他去吧。”
许婆婆叹了口气,“这些天他帮着劈柴挑水的,老实得很,看着像是知道错了。”
赵长宁不在意道:“那是他的事儿,与我无关。”
到了九月中旬,福建的船终于到了广州。
赵长宁亲自去盯着。
“这次皇上十分看重,不是也给市舶司下了令吗?”
方文海立即点头,“是,皇上说这次一定要稳妥,若有任何问题,可向他直接呈奏,可见重视了。”
这么些年,市舶司也终于好起来了。
赵长宁却轻笑起来,当初制瓷一事,可没受到如此看重。
她隐隐觉得,那双看不见的手又出现了,似乎她的行为跟意愿,都是随着这些事转动,哪怕被贬来此,好像也是提前预设好的目的,她觉得背后的那双手,力量越来越强大。
这些茶叶能给内帑带来多少银两?钱就是底气,哪怕皇帝也不例外。
不过这一次,六部跟皇帝会怎么吵?她很好奇。
陈琦等方文海走了才过来,“市舶司有些不干净,但也能理解,好过六部那些算科出身的,假账做的很有一套,吵起来当真是没完没了。”
赵长宁笑了起来,“这些睁只眼闭只眼就行了,水至清则无鱼,等将来女官走上前台,这种事也避免不了。”
陈琦淡淡叹气,“姑姑这话听着,很是丧气。”
“怎么会?”赵长宁温声道:“我只是看穿了这些把戏。”
陈琦有些怔怔。
赵长宁深吸一口气,看着宽阔的海面上,海鸟纷飞,海浪涛涛,心中越发通透。
“陈琦,你饱读诗书,应该比我还清楚,翻开史书,从字里行间去找,我们这样的人,不论男女,太多太多了,一样的道路,一样的命运,依旧前赴后继没人愿意认输,这些把戏也会一遍一遍地上演,但我们还是要走在这条路上。”
“姑姑?”陈琦受她影响,语调有些低沉,“我们愿意和你一起。”
赵长宁含笑道:“好,我们绝不认输。”
广州的冬天,比赵长宁预想的还来的晚,哪怕到了十月,广州街头的香槐树依旧绿荫遮蔽,只落了些枯叶,道旁的草地还翠绿,甚至第二茬稻谷才熟。
在这个季节,还能看着稻浪翻滚,总有点不知时节和未来的感觉。
赵长宁的心情,明显大有不同,给明轩写信,停顿下来的她,开始在信里多写了点与公事无关的话。
而明轩的回信也很有趣,会说他在福建的见闻,说起那边的弃婴塔、契兄弟等奇事。
他这个人过往悲惨,但依旧悲天悯人,对这些事经常痛心疾首,可又无法改变,是以会和赵长宁感慨百姓无智这种话,并且打算在当地大力推行蒙学,可惜收效甚微。
明轩对百姓不愿读书的行为,有些难过,同时也向赵长宁请教,如何能让宫里的内学堂可以如火如荼,大家争着抢着去念书?
“我打算再为孩子们提供一顿饭,或许能改变现状,长宁,你可有好的建议?”
赵长宁笑着回信,只要许利,自然会扭转状况,但问题是,哪有那么多钱去补贴?
她也不再问值不值得,个人有个人的路,坚定地走就行了,毕竟也不代表她走的路就一定是正确的。
这天,市舶司里有事儿,她得亲自去一趟,一大早出门就看到高琮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我遵守了约定,你拿到钱,这不正是你想要的结果么?”
高琮眸中露出后悔,有些紧张不安,时不时朝四周看,“赵长宁,我这两天总觉得有人盯着我,你别赶我走。”
赵长宁看了他一眼,“高琮,不是所有人都要围着你转。”说完她就走了。
等夜里回来,就听许婆婆嘟囔,“奇怪,那小子去哪儿了,一天都没看到人影了。”
她也没有太在意。
只是睡到半夜,忽然听到一声声惨叫,混合着些许狗叫声,赵长宁猛地睁眼,是高琮。
“赵长宁,救命,赵长宁,赵长宁……”
来喜胸口的箭矢还在滴血,拼命推主子,“快走,快走,以后千万不要离开她了……”
高琮死也不肯退,他看到院子里有人出来,是赵长宁请来的两个护院,顿时大松一口气。
“来喜,你别死,我们会没事的,赵长宁可以救你,呜呜呜……”
四周的动静将黑衣人给惊退,赵长宁居高临下的看着,见许婆婆和护院一起把两人拉进来,也没有出声阻止。
许婆婆看着来喜胸口的箭矢,连连叹气,“怎么回事?啊?怎么弄的?谁要对你们下死手啊?”
高琮只顾着抹泪,没有开口说话,但眼神显然不同了。
来喜终究还是没能救活,从他怀里,掏出了一沓染血的银票,临死还在嘱咐主子别乱花钱。
赵长宁没有阻止高琮的留下,但也没有再和他说话,将他视作透明。
大家似乎默许了这样的氛围,在外人眼里,只是女书令的漂亮小情人闹了脾气,最后还是离不开她,回到她身边,不过逸闻一桩。
偶尔还有人当面调侃这件事,赵长宁向来不理会,只是一笑了之,没想到,经常会为此反驳吵架的高琮也不再开口了。
高琮再没有大呼小叫了,那沓染血的银票他还给了赵长宁,还脱下了那身最爱最贵的张扬红衣,换上了粗布麻衣,每日除了念书习字,就是跟着许婆婆做饭劈柴。
赵长宁有时候看着他,不知为何,总会不自觉的想起那个在朝阳下,张扬明媚、欢快夺目的小公子。
不过,人总是要长大的。
新年来临,赵长宁闲着无事,便带着许婆婆准备去明轩那过年,因为云秋已经写了好几封信,催促许婆婆去看她了,一老一小迫不及待的想见面。
高琮抿着唇,小心翼翼道:“我,我能不能和你一起去,我也想云秋了。”
赵长宁答应了,破天荒的和他说了一句话,哪怕只有一个字,“好。”
高琮难得露出一点笑意,连忙收拾东西,和赵长宁一起上船,一路上,见赵长宁也很高兴,不由心里酸酸的。
他对这股无来由的情绪有些不明所以,也有些不适,但更多的是莫名的焦躁,对自己的未来不安。
高琮不会掩饰情绪,他还没学会,“你和明大人,会成亲吗?”
哗啦一声,赵长宁手里的竹筒掉在了船舱里,本来就有些不舒服,顿时吐了出来。
许婆婆在外头听到声音,连忙询问,“怎么了?姑娘,要紧吗?”
赵长宁接过高琮递来的帕子,擦擦嘴后说了句无事,又朝高琮道:“你怎么会想到这个?”
高琮默默拿起抹布,不算熟练的擦起了污秽,他眉眼皱起,显然有些嫌弃,但还是咬牙坚持住了。
“难道不是吗?”他的语调里,难免带了些委屈和质问。
“他是钦点的探花郎,朝廷大员,年轻有为,又英俊潇洒,你和正好相配,男才女貌,世人艳羡,不是吗?”
赵长宁嗤笑起来,既笑话他愚蠢,也笑他可笑。
“高琮,我遇到的所有困境,都是为了使自己成为一个强大的人,并不是为了与谁相配。”
高琮有些意外的看着她,可她越是这样坦然,他就越觉得难受和惊惶。
他此刻才惊觉,自己跟赵长宁的差距,犹如天堑。
赵长宁摇摇头,用一种看穿他所有的眼神望过去,“你心里觉得很委屈?你以为你这就算忍辱负重,这就是卧薪尝胆?你觉得自己已经成熟,觉得自己可以崛起,是吗?高琮,你还是过得太好了,人间险恶你不过才尝一分。”
“来喜死了。”高琮低吼起来,觉得窘迫又愤怒,“他死了。”
“那又怎样?”赵长宁平静无波的看着他,“我也有很多朋友死了,她们死无全尸,连个坟墓都没有,来喜至少还有人给他立碑。”
高琮委屈得想哭,但好在不像从前,没有啰嗦的骂声,只是无声的落泪,梨花带雨,瞧着可怜又美丽。
赵长宁眯了眯眼,将脏了的帕子丢了回去,冷冷道:“去洗干净。”
高琮望着赵长宁,眼神带着气恼,但更多的是自责,见她不理自己,便默默抓着帕子,抹干眼泪,出了船舱。
勤政殿内,烛火通明,博山炉中轻烟澹澹,燎炉里的炭火旺盛,殿内温暖如春。
皇帝笔耕不辍,见秦福进来,也只是略抬眼皮淡淡道:“她舍得动身回京了?”
秦福抱拳,“皇上,女书令确实上了船,但是,好像是去福建。”
皇帝握笔的手一紧,眉头攒起,聚如峰峦,“福建,是去明轩那?”
秦福犹豫了一下,“尚未到达,暂未可知,不过推算来看,应该是,伺候她的婆子和明轩的妹妹亲如祖孙,毕竟是过年,聚到一起也正常。”
皇帝放下笔,坐直了身体,缓缓靠在了椅背上,忽然勾唇笑了起来。
他幽深如渊的眸子里闪过冷意,有些缱绻无奈道:“她倒是过得悠闲自在。”
徒留他一人在这荒凉忙碌的殿中,看着面前乱糟糟的御案,他忽然不耐烦道:“人呢?进来收拾。”
云慧赶忙冲进来,战战兢兢的收拾,浑身都紧绷,生怕哪一本放错了。
皇帝望着她,忽然道:“你想你姑姑吗?”
云慧习惯性地点头,但转而又慌忙摇头,现在大家都不太敢提姑姑。
皇帝看她这样儿也知道是个没什么野心的,赵长宁倒是会安排,她也怕回来后不能继续随侍在自己身边?
他这般想着,便气定神闲的挥了挥手,“出去吧,叫安义进来伺候。”
没记错的话,这个人一开始是胡狗儿的干儿子,也颇能干。
皇帝好整以暇地重新摊开一本奏折——
作者有话说:[让我康康][让我康康]
第99章
秦福见云慧出去,很是不解,“皇上,您直接召她回来便是了,何必这么麻烦?”
皇帝轻笑,胸有成竹般落笔,在前日的苍鹰图上,划去了那对雄壮有力的翅膀。
“你不懂,朕这女书令,聪慧,有志,不是一般的女子。”
云生得知安义又过去伺候了,还是皇上亲自召的,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硬着头皮和云慧打听。
“皇上跟安义说了什么?”
“我没敢过去听。”云慧摇头,“怎么了?”
云生含糊了几句,又道:“下次安义再去伺候,我要是不在,你得听着些,皇上也没有那么可怕。”
云慧叹气,“我又不是姑姑,皇上看着好说话,其实那双眼睛跟刀子似的,我一看到就害怕。”
云生啧了声,责备道:“你还想不想姑姑回来了?”
云慧脑子终于转过来了,惊讶又不可置信,“不能吧?安义最近看着也挺正常的,姑姑以前待他那么好,姑姑肯定会回来的。”
云生抿唇,想到姑姑临走前的叮嘱,“人心会变。”
“那要不给姑姑去信?”云慧出主意,“让姑姑想法子早些回来吧,咱们哪能做得了主?”
云生摇头,“不行,我平日给姑姑写信,都是琐事,若是这些话写进去,平白让姑姑担心,还让安义他们疑心,万一被别人看到了,又多一桩事。”
云慧有些担忧,“那怎么办?万一安义他们……那姑姑还怎么回来?”
宫中争斗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当年姑姑和胡公公相斗,胡党被连根拔起,姑姑平步青云,谁不羡慕?
云生也有些无措,最终两人还是决定多观察些日子。
不过,接下来的日子里,皇上经常让安义三兄弟随侍,还让安义出入内阁,这个苗头十分不好。
让云生更不安的是,皇上忽然提拔了安义手底下的几个人,取代了之前姑姑留下的女官,这让他心里疑云遍布。
不过这事儿,他还不想让姑姑太过担忧。
他想着,或许能自己解决。
这天,又是一场鹅毛大雪落下,天地一片素白,因着第二天就是新年,宫中早早张灯结彩,彩幡张挂,一片喜庆。
安义正贴窗花呢,隔窗看到云生过来,笑着勾他的肩,嘴边白烟袅袅。
“你怎么来了?前些天都看不到你。”
云生冷的搓手,不着痕迹的甩开他的胳膊,“安义,皇上最近,怎么一直召你伺候?还让你出入内阁?你手底下那几个,为什么被提拔?”
安义表面看虽粗糙,但能在皇帝身边伺候,自然也不蠢。
他脸上的笑顿住,“你什么意思?”
云生咬牙,“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安义眼神眯了眯,“我不知道。”
云生气得咬牙,质问道:“你不想姑姑回来了,是吗?”
“云生,我从来没这么说过。”安义看向云生的眼里,也生了些许厉色,甚至有些不安,“你把这些事跟姑姑都已经说了?”
云生气恼他的态度,“是,我都跟姑姑说了,安义,咱们并肩这么久,姑姑救过我们的命,你最好悬崖勒马,莫要生出这样的心思……”
安义站在原地一言不发的任由他指责,心里则是在回想赵长宁的心狠手辣,这些年,他佩服她,也害怕她,知道她不信任他,更知道她会如何对付敌人。
或许这个时候,她已经视他为敌,哪怕他没有这些心思。
他扭头就走。
云生见他如此,心里的恼恨更加汹涌,姑姑临走前叮嘱过的,自己不能办砸了。
他想拦住安义,说个清楚,“安义,你要干什么?”
安义一把推开他,怒声道:“云生,这是你逼我的。”
云生被摔进了雪地里,等爬起来,安义早就不见了,他气得跺脚,越发认定安义就是要背叛姑姑。
安义找到安和跟安中,沉着脸把这事儿说了。
其他两人都表示姑姑不是那么小气的人,而且他们三人没有必要这么做,一切是皇上安排,他们也是听命。
安义比他俩要知道得多,回想当年干爹的事儿,不由咬牙。
“姑姑的手段你们都知道,云生胡说八道,万一她信了呢?她现在是没回来,要是回来了呢?她会放过我吗?”
安和现在结了对食,也在外头置了宅院,跟着赵长宁,日子过的悠闲。
“可能姑姑不相信云生的话呢?你也知道,云生那小子跟狗一样,姑姑明辨是非,不可能轻信的。”
安和看着他,“我们跟云生不一样,她信云生,未必信我们。”
安中眉头紧皱,“那咱们也斗不过她呀,她敢在宫里下毒啊,咱们敢吗?”
安义阴狠道:“当年干爹怎么没的,我很清楚,现在不过是再走一遍她的路而已,宫中争斗从来不休,各凭本事,胜者为王,凭什么不能是我们?难道真要等着她回来弄死我们?”
安和犹犹豫豫的,“那你想怎么弄?”
安义让俩人靠过来,耳语了起来。
年后还未过元宵,天气尚寒,但雪也化得差不多了。
赵长宁准备启程回广州。
明轩照例送她,他有些不舍,也忍不住叮嘱,“你胃不好,吃食上一定要注意,我和许婆婆说了,还写了好些食谱,另外,下一次还是我去看你,你别再来回奔波了。”
“辛苦你翻那么多医书,我感觉身体好多了。”赵长宁没忍住笑了起来,“你是抚台,不能擅离职守,我和你不同,也很愿意看看大庸的江山。”
明轩见她笑,微微低头,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细长的小锦盒,“前些天见你的笔有些秃了,这是我在街上挑的,不算贵重,莫要嫌弃。”
赵长宁接过来,“多谢,我很喜欢。”
明轩见船要动了,急忙又道:“下次见面,我们好好下一盘棋。”
过年偶尔无聊,两人下棋,明轩就算刻意放水也赢了,他觉得挺扫赵长宁兴致的。
赵长宁抬手告别,“我这臭棋篓子还是不跟你下棋了,下次见面,带我去看看你修好的河道。”
声音已经有些远了。
太平见主子一动不动的望着,无奈地嘟囔,“明明是千挑万选的,说的好像是随便挑的,主子,你怎么总是不说实话?”
明轩笑着摇头,“她知道的。”
而船里,高琮没好气的鹦鹉学舌,“我在街上挑的,不算贵重,莫要嫌弃,哼,你见过多少好东西,知道不好就别拿出来嘛。”
赵长宁手里拿着明轩准备的书,自顾自地看,没理会他的话。
二月的广州,和离开时没什么区别,各种果树林立,风中总是带着咸湿的味道。
许婆婆倒是很喜欢,“广州其实挺适合人住的,不冷不热真舒服,北边这时候耳朵都要冻掉咯,就是可惜云秋不能来,她肯定喜欢这。”
赵长宁笑道:“到时候把云秋接过来住住也行。”
“那感情好。”许婆婆一边收拾一边小声道:“你跟明轩,到底怎么回事?你俩要是成了好事,云秋是最高兴的,我也高兴,我看啊明轩能照顾好你。”
赵长宁嘴角的笑意没有落下来,但也没有说话,慢慢相处下来,明轩是最让她舒服的一个。
不过,她对情情爱爱的,实在没什么兴趣,这样子做朋友,也挺好的。
赵长宁恢复往日的生活后,忽然来了位客人。
“姑姑?”郑婵激动的起身,扑通跪下,笑着道:“姑姑,好久不见。”
赵长宁将她扶了起来,上下打量,“好像又高了点,怎么找到这来了?家里可还好?是不是遇到事儿了?”
郑婵用力摇头,“家里都好,我娘也好。”
她含着眼泪,有些激动,“听说姑姑在广州,我总想过来,总不成行,这次我终于烧制出了卵幕杯,有了理由,想献给姑姑,多谢姑姑当年伸出援手,郑婵无以为报,唯有以此,只望姑姑不后悔救我。”
赵长宁有些惊讶,“你竟进步如此之快,我何止不后悔,我很庆幸当时插手了。”
郑婵小心翼翼的从一旁的下人手中,接过一个层层包裹的盒子,当真小心翼翼,里面塞满了棉花等细腻之物,生怕损坏了杯子。
赵长宁自然见过卵幕杯,顾名思义,名字来源于鸡蛋壳里那层薄薄的膜,极难烧制,存世稀少,便是宫里,也不过寥寥数套。
眼前的卵幕杯与宫里的那些相比,毫不逊色,胎体轻薄如蝉翼,且轻如鸿毛,放在手中,犹如无物,杯壁上还雕刻着缠枝莲花鱼纹,当真巧夺天工,价值连城了。
“只恐风吹去,还愁日炙消。”她连声感叹,“你小小年纪,竟能有如此造化天赋,当真厉害。”
郑婵摇了摇头,“这些都是姑姑赐下的,没有姑姑,也没有这些东西。”
赵长宁将杯子放好,笑道:“这都是你自己得来的,郑婵,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埋没了。”
她打算将卵幕杯送回玉京,为郑婵的母亲请个七品孺人的诰命。
“你有这样的手艺,从此后,再也不会有人欺负的了你们母女俩。”
若是好好地弄,这制瓷一事,能为大庸带来数不清的财富。
一直到四月,出海的船才迟迟归来。
方文海不敢耽搁,第一时间便找到了赵长宁。
“这次回来的迟,也是遇到了风浪,另外,船确实走到了佛郎机等地,也耽误了时间。”
赵长宁点头,“这都是小事,皇上关心的,是茶叶带来的利润。”
朝廷一向禁止私茶,南边的茶多是宗族和富商把控,朝廷从中斡旋,设置茶引禁绝私茶流出,又以茶马互市来严格管控,加上大庸百姓自身爱饮茶,是以出海的茶叶,也不多。
听说以前能出海的茶叶,都是倭寇勾结百姓在福建弄出去的。
这次福建的茶山是个缺口,茶叶能出海,利润定比大庸境内要高。
福建紧赶慢赶送来三万斤茶叶,红茶绿茶都有,尤以大红袍最为贵重。
方文海将账册递了过去,恭敬道:“这次走的远,但远有远的好处,若是南洋等地,至多不过十两的均价,但到了佛郎机等地,这茶叶就能翻倍了,除去路途遥远的损耗,这次茶叶也足足带回了近六十万两的白银。”
他有些感慨,“若不是这东西耗时长,还得看天看节气,可比瓷器和丝还要赚呢。”
赵长宁听托梅说过,佛郎机甚至还要更远点的地方,都对茶叶十分喜爱。
不过茶叶不愁卖,北边和西边的需求量更大,只是往北,茶叶多是用来换马。
她将账册丢给一旁的陈琦,笑道:“挺好的,我也能给皇上一个交代,方大人,我定会在皇上面前为你请功。”
方文海连连推辞,又寒暄了一会儿才走。
陈琦拿着账册翻了一会儿,“倒也看不出什么猫腻,要细算吗?”
赵长宁摇头,“市舶司是苦差,他们没有像万余万家那样,就不必查了,总得有人做事。”
许婆婆忽然进来,“姑娘,你的信。”
赵长宁接过,是宋环的。
“她倒是有些日子没给我来信了。”赵长宁一边说笑一边拆信,可看着看着,她便没了笑意。
她坐起身,“许婆婆,把之前云生给我写的信都拿过来。”
陈琦察觉不对,“姑姑,怎么了?”
赵长宁将信递给她,语调沉沉,“宋环说,她很久没有见过云生了,但是云生给我写的信,没有断过。”
陈琦一惊,“莫非宫里出了什么事儿?”
赵长宁将云生之前的信拆开比对,发现笔迹没有变化,摇了摇头,“暂时不知道,只知道勤政殿的几个女官,被换成了安义手底下的人。”——
作者有话说:[无奈][无奈]
第100章
“什么?”陈琦惊的站起身,“皇上这是要废止女官吗?”
会有这个苗头吗?
女官在走上这个位置的时候,都会被赵长宁叫到面前训诫,她们依托的是皇帝的信任,不能闹出不好看不好听的事儿,不能贪污受贿,不能与官员有情感纠葛,自尊自爱,女官才能走得长远。
但最后一条很难,情感不可控,有些人甚至将此当做跳板,但姑姑也没有说什么,只撤了她们的官职,放她们去成亲。
为此事,宋环曾大发脾气,说那些人是背叛者,但也只是指责罢了。
陈琦想到这,不由将惊疑不定的目光看向赵长宁。
赵长宁沉默良久,她心里很明白,这种夹缝求存的日子,不多了。
她们依托的东西太脆弱,犹如空中阁楼,从前是胡党使得太监失去信任,后来是内阁压制皇帝太狠,女官才得以快速发展,但现在皇帝已经登基数年,他还会托着女官吗?
“我得回去。”
陈琦有些担心,“姑姑,若无召见,这么回去会被参的。”
本来出玉京就是为了避祸,现在回去,焉知有什么事儿在等着。
赵长宁摇头,“若皇上召见我,那些人闹的会更厉害,云生有危险,还有小顺她们……我不能任由事情这么发展。”
宫中争斗,向来都如此,她不意外,这也是当初她留下云生的原因。
也就是这时,明轩的信也到了。
他升任了浙闽总督,需要立刻回京述职接任,他信中对她万般感激,说这个位置,若无她,也无他。
赵长宁捏着信,有些不明所以,但以明轩的功绩和能力,升任也是迟早的事儿,加上茶叶出海的钱直入内帑,对皇帝来说,他就是大功臣。
她叹了口气,说到底,自己总是在为他人作嫁衣裳。
若论作官弄权,她不逊于任何人,可惜她是女子,连带着自己都得在市舶司混日子,才能巩固女官们的位置。
不过,她对明轩恨不起来,他是好人,也是好官。
在她将广州的事儿安置妥当,准备回玉京的时候,皇帝的旨意却来了,让她去福建督促茶叶出海一事。
赵长宁心里许多疑惑,莫非安义已经走到了皇帝的身边,又或者,皇帝已经不想让女官存在了?
但事到如今,她只能听从皇命,这个时候,更不能让人抓住把柄。
她也越发觉得皇帝难测,这次的事儿,绝不是无的放矢,甚至早有计划。
勤政殿内,冰盆在消融,十六扇明窗的光下,五爪金龙的影子浮现,殿内的茉莉香气浮动。
秦福站在底下,“皇上,女书令已经上任了。”
皇帝笔未停,“这次没有冲动,很好。”
“皇上,您不是要她回来吗?”秦福有些不解,“怎么还把她派去福建?”
皇帝笑着摇头,“回来的事儿,也不急,只是她有些忘记身份了,朕得让她想起来,况且,你不觉得现在官场上的女人,有些多了?”
再说了,他若开口召回她,怕是又要一大堆人上折子弹劾,那件事没那么容易过去。
想到她高高兴兴跑去见明轩,皇帝便捏紧了手中的笔,看着这幅快要完成的春日踏青风筝图,将飞上天的风筝,又多加了一笔黑线,风筝的线终究是攥在了主人手中。
他搁下笔,满意地笑了。
秦福看在眼里,不由打了个冷颤,只觉皇帝和从前比,大不相同了,越发的心机深沉,天威难测,和先帝倒是越来越像。
赵长宁到了福建,没等到情形变化,反而是等到了官场大动。
皇帝竟将内阁废止,重新启用中书,不设中书令,由中书省统领六部。
而周敏、孙之道、齐玉微三人,皆辞去了内阁阁老一职,孙之道对此极为不满,索性把兵部尚书也辞去了,直接致仕回老家。
至于兵部尚书,皇帝自行提拔了一人。
户部对这次茶叶的利润直入内帑的事儿,也有不少争端,但因着女官多在户部挂职,只忠皇帝,相互牵连,户部竟也没能闹起来。
不过也还是有许多人递了辞呈,朝堂上又提起了先帝,皇帝最终让步,周敏和齐玉微进了中书,齐玉微任右丞相,左丞相暂缺,周敏任中书左丞,剩下的人,皆有皇帝亲自任命。
这场乱象以君臣双方各退一步终结,但明眼人都能瞧出,皇帝终于是露出了他的霸道,这一次权与权的对峙,皇帝赢了。
最大的依仗除了渐渐充盈的内帑,还有鸟铳,这个花大价钱弄出来的东西,成了关键。
从前先帝也说过,谁的拳头硬,谁才能说话算话,民间百姓如此,朝堂臣子如此,皇位,亦如此。
赵长宁看着宋环写来的信,忽然想起皇帝当初在她走前,说过一句话,“等你回来,或许会改天换地,你也会得偿所愿。”
她心里有些复杂,到底改换了什么天地,得偿了谁的所愿?
眼看皇帝已将权柄收拢,他还需要什么呢?好在这件事里,女官的作用不小,为皇帝的制衡之道出了一份力,她暂时不用担心此事。
也能明白皇帝并不想废止女官,但她不明白皇帝为什么不让她回去,为什么重用安义?
她并未犯错。
赵长宁只能上折,请皇上派人前来协助,指名道姓地要云生。
可折子送上去后,便如石沉大海,再没回音。
赵长宁心里失望,但也深知不能乱动,多说多错,多做多错,她只能蛰伏,但云生怎么办?
期间明轩的信也来了,他倒是说的更为直白,说皇帝如今在朝中极为强势,与当初那个清冷温润的十四皇子相去甚远,今朝废止内阁,提拔心腹,不知是福是祸。
君与臣,到底应该怎么相处?
赵长宁也不知道,这事儿就连先帝都弄不明白,纵观史书,那么多皇帝,也没弄明白。
不过有一点她很明确,那就是她绝不想做胡狗儿。
他还重点提到了女官,“……十分便捷,各种手续文书的发放速度极快,没有吃拿卡要,没有言语讽刺,只有照章办事,女书令,我为你推举女官一事,摇旗呐喊。”
最后,他很感激赵长宁照顾云秋,等下次见面,他会亲手做一顿饭感谢她。
赵长宁得知他暂时不能回福建后,便专心的弄茶叶,甚至接替了明轩的一部分差事,和温玉一起修建港口。
也就是从她上折后,云生的信就断了,宋环也说打听不到云生。
不过也有好事,她请到了一位特殊的老师,是佛郎机人,专程为宫女太监们传授佛郎机的鸟语。
“若能将这门课程保持下去,将来礼部那些眼睛朝天,鼻孔朝天的人,总会低下高傲的头颅,姑姑,我盼着这一天。”
赵长宁不由笑了,宋环真的很让她省心。
就这么到了九月,六万斤茶叶从福建的港口出发,而明轩此时去了浙江,说是当地流传一种奇怪的教,要他前去镇压。
很快,日子又慢慢到了十月,天气转凉,听闻玉京的初雪已落。
一切都很正常,但又能让人觉得暗潮涌动,似乎有事要发生,可如今皇帝圣明,百姓安居,四海承平,能有什么事儿呢?
赵长宁一直上火,喝多少凉茶都没管用,她心头总有股不安,但怎么都想不出来会有什么事儿发生。
终于,玉京来了信。
“……三皇子溺亡,皇后神断魂殇,几乎疯狂,皇上大怒,宫中乱了,朝堂也纷纷攘攘……”
赵长宁捏着宋环的信,只觉震惊无比,但信里没有写三皇子为何溺亡,只含糊带过。
她赶紧收拾东西,准备回京,也恰好就在这时,皇帝终于让她回京述职。
许婆婆也跟着收拾东西,但被赵长宁阻止了,“姑娘,我得跟着你啊,你自己哪会照顾自己?”
赵长宁摇头,很是坚决,“不行,这次回去的路上不安全,你带着云秋去浙江,不,你们就留在福建,等明轩回来,平时没事不要出门。”
高琮则是在她开口前就道:“我一定要跟你回去,我想回玉京,我留在这,会连累她们。”
赵长宁见状也不阻拦,带着他和鸟铳,还有雇来的两个壮汉,跟着船悄无声息上路了。
路边偶有停靠,也确实遇到了来杀她的,和被贬时的遭遇差不多,但这次没了将士的保护,她只能靠自己。
高琮一路上还得躲在她身后,不由很是愧疚,但一想到赵长宁说他连个鸟铳都不如,又气的理直气壮了,他不顾生死的跟着,赵长宁凭什么这么说他?
这一路上,还是他给她做吃的呢,虽然菜谱是明轩弄的。
反正他都这样的名声了,再加一个胆小鬼也没关系。
幸好安义不是胡狗儿,哪怕是走到了这一步,也没有那个脑子,女官还在,他的手也伸不到多远。
赵长宁就这么磕磕绊绊地回到玉京,这时,马上又是新年了。
承安四年年底出玉京,承安六年年底回玉京,马上就要到承安七年了。
玉京依旧是玉京,城墙高耸,巍峨挺立,连道旁的数,也依旧如昨,皑皑白雪下,天地一片肃杀。
一切好像没什么变化,但只有生活在这里的人,才能看出其中的细微之处。
比如守门的将士换了两拨儿,街头的包子铺,换成了面馆儿,修鞋的老头儿换成了小老头,篾匠身边多了个小媳妇儿。
赵长宁舒了口气,不敢托大,直接找了守门的人,没有再跑动,等着人来接。
第一个来的竟然是周淼,她见到赵长宁,很是激动。
“堂姐一直在念叨你,姑姑,你,”周淼哭了起来,“你可算回来了。”
赵长宁这才得知了今年的新鲜事儿,云生虽然给她写信,但里面的内容绝不是云生要写的,因为皇帝又选秀了一次,宫中孩子多了好几个,因此宫中的宫女太监,又多增了近两千,奢靡之风渐起,云生不可能不告诉她。
另外,皇帝的强势与冷漠,也令皇后十分心碎。
“三皇子是被二公主和四皇子活活摁在水里溺死的。”周淼泪流满面,咬牙切齿,“我堂姐帮着抚养了两个恶鬼,偏偏还无法报仇雪恨,姑姑,我们全家的心都碎了,堂姐如今年岁渐长,已近不惑,哪还有生子的可能,周家……”
赵长宁听的触目惊心,也明白了明轩担忧,或许君臣之间,臣子强势也没有错。
当初高赟的话又一次在她耳边回响。
赵长宁眉头蹙起,带着高琮回了水儿巷,沐浴更衣后,不顾头发还湿着,便立刻进宫了。
安义亲自前来迎接,他面露警惕,“姑姑,您回来了。”
赵长宁朝他略略点头,直接绕开,准备去勤政殿见皇帝,这个时辰,应该是在批阅奏折。
安义望着她的背影,目光复杂,“姑姑不想知道现在宫里的情况吗?”
赵长宁陡然顿住脚步,转过身望着他,眼露讥讽道:“你是不是觉得能取代我,是件大好事,大喜事?你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吗?你真的理解你干爹当年说的那句话吗?你觉得你跟云和,有什么区别吗?”
安义被赵长宁这几个问题问得一时语塞。
一个对权力没有占有欲、连权力是什么都没弄清楚的蠢货,赵长宁仿佛看死人般看着他。
“我留下你,你真以为是我大度好心?安义,你能走到现在,已是上天恩赐。”
说完便转身,徒留安义在风中凌乱。
相比于宫外,宫中就犹如一潭死水,毫无变化,勤政殿外的梅林又一次如火绽放,可映衬着檐下挂的白灯笼,又显得格外凄厉。
云慧倒是毫无变化,见姑姑这么快进宫了,小心翼翼地上前,简短道:“姑姑,小心,皇上正等你。”
赵长宁点头,拍拍她的肩,便抬脚走进正殿。
皇帝还在批阅奏折,如今内阁废止,中书新立,许多政令皇帝都要亲自下达。
屋中燎炉正旺,温暖如春,天青色粗口细颈的瓶子里插着两支有些枯败的梅花,冷香幽幽。
赵长宁犹豫着,还是先跪下行礼,随后悄悄的走到凌乱的御案边,轻手轻脚的整理起来。
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变化,仿佛她也未曾离开。
她将整理好的折子分门别类地放好,不经意间扭头,发现皇帝鬓边,竟然添了一根白发,烛火下闪着银光,格外显眼。
“皇上,”赵长宁递了一杯温茶,“您仔细眼睛。”
皇帝抬头,露出一张日益威严的清隽面容,平静的看着她。
“长宁,你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无奈][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