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灾难的开始,往往感受还不深刻,但灾难的后续,才是真正的难捱。
关中之地,向来繁荣兴盛,一望无际的平原沃土,是滋养大庸的命脉,如今算是彻底掩埋在黄土泥汤中,何况黄河倒灌,洪水泛滥,房屋摧毁不知几何,灾民全都在饿肚子,最重要的是,恢复盛况,不知需要多少年。
传回来的奏折上只形容了四个字,人间炼狱。
源源不断地东西往那边运送,无底洞似的填不满,又正值夏日,烈阳高照,地方官吏请求尽快运送药物等东西。
不少女官也开始通过六部堂官请求,想跟随物资和将士一起去灾地,她们是最了解这些物资的人,也最知道该怎么分配。
皇帝没有犹豫,有人就要用,这时候该防的就是贪官污吏。
直至中秋,才终于有了个粗略的计算,那些登记在册死亡的百姓,已近八十万,还不算没有登记的,实际死亡人数,足有百万之众。
皇帝的罪己诏,写的情真意切,朝堂上众人同悲,君臣难得的有些贤君明臣的样子。
到了九月中旬,依旧还有余震,朝中开始有了不同的声音,说是往那边送的东西太多了,这么掏下去,怕是把大庸掏空了也别想有个好。
还有人主张将靠近地震中心的百姓迁移出来,这样也好过现在,更有甚者,说天灾降罚,乃是当地百姓不修德行……
有些混账话自然被皇帝怒斥了,但也确实承受不住,受灾的范围太大,死亡人数太多,每天睁眼都是缺钱缺粮缺东西。
最重要的是,这些年过于重视沿海的商户,粮食逐年减少,现在就算有钱,想买到粮食也不容易。
由此还延伸出了许多新问题,灾区的粮食已经是天价,连带着南边的粮食都飞涨,这已经不是钱能解决的情况了。
除去粮食,还有油盐布匹等各种民生急需之物,听闻许多百姓只能用树皮树叶遮体,啃食草根等物,喝的也是脏水污水。
种种情况,一股脑的涌了过来。
皇帝别说去后宫了,待在勤政殿的每天都是生不如死,太监宫女又是最先遭殃。
赵长宁即便在坤宁宫深居简出,也时常有人来哭求救命,陷入混乱的大庸,决策者无疑压力巨大。
一场地震,将大庸朝堂里的疥疮直接给震了出来,没有解决问题的能力,许多人开始马后炮,此时终于有人吹捧明轩,夸他有先见之明,若是早早听了,恐怕还不会有这么严重。
没有办法的办法,补救也是一种态度,皇帝将明轩暂时调任了过去。
虽然朝廷的态度十分积极,但无奈钱跟东西才是主要,一开始积极是真的,但涉及利益损失,那些人就打起了退堂鼓,不想拿钱也是真的。
缺钱缺物,就意味着要死人,死的都是大庸百姓,但大庸百姓也分三六九等,与他人又有何干?这个事儿随着时间拉长,朝堂上再积极的人,也慢慢偃旗息鼓。
明轩无数次上折要钱要东西,但十次有八次都是空口许诺,救灾一事十分艰难,不少人都打着苦一苦百姓的念头,毕竟苦不到他们头上。
如此惨事,后宫自然也会受到影响。
赵长宁不知皇帝的内帑有没有掏钱,也不知户部到底拿出去多少钱,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些人一定有钱。
她叹了口气,明轩还在前头拼命呢,总不能不管,她扭头就去找皇后娘娘。
“如今灾难当前,民生多艰,娘娘何不带着大公主祈福捐献,奉献自己的一份力量,为大庸百官和女眷做一份榜样?说不定还能筹得一些钱,救人性命。”
皇后松了口气,“我昨日就想找你谈论这个事儿,可如今皇上焦头烂额,我也不好去打搅,今日听到你说,我心里立马就有了底。”
赵长宁笑了,从当初皇后救下那个小宫女开始,她就知道,皇后当得母仪天下四个字,行事作风也偏磊落,即便受到不公,也不会泯灭人性。
“娘娘有此心,皇上一定很高兴。”她轻声道:“娘娘,这次,您最好以大公主为重。”
皇后眸光闪烁,轻轻点头,“我明白,只是又要辛苦你来调度了。”
听闻大公主请示皇后,带领后宫妃嫔还有宫女太监们,硬是凑了近八十万两银子出来,皇帝十分感动。
他立刻带上大公主,在勤政殿召集了一些人。
“……朕的女儿十分有心,她还太小,不懂这八十万两对于老百姓有多重要,但朕懂,朕心甚愧,连区区一个孩子都不如……”
大公主走到皇帝身边,轻声道:“父皇,这是女儿该做的,女儿身为公主,理应为父皇分忧。”
皇帝摸摸公主的脑袋,叹了口气,“如今内帑还有三百万两银子,朕全数拿出,若能挽救一二,朕也不愧百姓供奉……”
齐玉微一直是主张救灾的,他立刻跪了下去,“臣昨夜整理了下家当,也能拿出三万两,有些少,诸君莫笑。”
有人带头,自然好办,后面不想拿的也被迫出了点血。
唯有许家闻纹丝不动,他不是不想,是确实没钱,大家都心知肚明,也无人去嘲讽。
也有人提议,“如今大灾当前,不止灾民难捱,国门也难守,这钱肯定不够,不如在无灾的地界加征一些税赋,以等情况好转,再行减免……”
大公主小小年纪,已经有了公主威仪,加上赵长宁日日与她谈天说地,百无禁忌,她早已经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公主了。
“不行。”小姑娘芙蓉粉面格外端肃,因着气怒,脸都有些泛红。
皇帝本来在认真的听,可听到女儿一声厉喝,不由拧眉,“瑶儿,莫要失礼。”
周敏也和蔼的朝大公主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大公主年纪虽小,想必不懂。”
大公主气冲冲地朝皇帝道:“父皇,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日子太平的时候,尚且赋税不断,一粒米一粒米的供养着皇室乃至你们这些官员,这个时候,怎么不说天下饥民,官员有责?现在天下不太平了,还是要把主意打到那些可怜人身上,说什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大义凛然的,这话应该这么说吗?是他们一直在供养咱们,这责难道不该是咱们首担,怎么全成了一天好日子没过的百姓之责了呢?那要咱们何用?将来要是有敌国进犯,你们连将士的家人都不顾,还指望着将士出战吗?”
皇帝望向女儿的眼神顿时变了,见其他人也无话可说的模样,便打破了僵局。
“如今好歹情况稍解,走一步看一步的好,诸位回家也准备准备吧。”
等人都出去,他拉着女儿问道:“这些话,是你姑姑教你的?”
大公主踟蹰着点头,怯生生的道:“我觉得姑姑说得对,现在这般对百姓,那百姓必定不会拥护咱们,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啊。”
她接着道:“姑姑还说,这片土地上生生死死太多太多,咱们大庸两百多年,可这麦子也只熟了两百多次,还要除去天灾人祸荒年,百姓很苦的,父皇,决不能用那种馊主意。”
皇帝摸摸女儿的头,没有说话。
这一次,总共凑了五百万两,化成了各种东西,陆陆续续从四面八方的送到了灾地,主要有女官来分配,这一次的灾难中,女官是最亮眼的存在。
她们比男人更心细,更能抚慰人心,独特的制度使得她们内部也更团结,没有贪污,没有喊苦喊累。
加上明轩总领,大家配合的天衣无缝,那些吵嚷着要废止女官的,再也没了声音。
只是灾难太过沉重,余震一直不停,死亡人数越来越多,万人坑挖了一个又一个,最终还是放弃了,听闻有些地方的尸骨引来了许多狼群盘踞,那些地方,算是彻底废弃了。
随着时间推移,到了十月底,大部分尚存的百姓还是无法全部安置,许多都渐渐流亡至各地,盗匪再次横行,甚至有些地方出了叛贼。
大灾之后有大疫,一些怪病也顺着他们流亡的路线,一路到了玉京。
好在,一切都还可控。
承安九年的新年,过得十分仓促平淡,整个皇城依旧被这场灾难笼罩,连新生儿都无法引起皇帝的注意。
而皇后一直在后宫里勤勤恳恳,毫无怨言,连四皇子来她面前请安,她都能下笑着接下,似乎那件事儿,已经过去了。
“你说,他真的会将那个小贱种设立为太子吗?”皇后目光幽幽,语调难掩恨意。
赵长宁摇头,“娘娘,我也不知。”
她心里很淡然,也没有在意皇后对皇帝的余情未了,因为事情的发展,终会到达那个点。
史书写满了种种经验,以期后人能记住教训,但她现在读了那么多书,纵观历朝历代,没有从史书里读出有谁能躲开,前人犯的错,后人依旧在犯。
无论是谁做太子,都不会影响她要做的事,时机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谁说小人物就没有好机会呢。
承安十年、十一年,整整两年,那场地震的阴霾才稍稍消减。
汾渭谷地,包括四周数百里,全都成了荒野,黄河的怒涛断断续续不曾平息,短短两年,那些土墙土屋就都被藤蔓遮蔽,野兽横行,全然没了人的踪迹。
但地震带来的阴影,始终横亘在朝堂上,空荡的国库,满目疮痍的大庸,死去的官员和女官,还有各地的灾病频发,无一不在昭示着,这场地震的余威未散,尤其是敌国虎视眈眈。
皇帝这些年日日苦熬,不敢告劳,身体似乎也不太好。
偏偏在这个时候,盛夏之际,玉昭仪的孩子,爆了水痘之症。
这一下不打紧,连带着宫里好几个孩子都得了水痘。
宫中好不容易稍稍松快的气氛,又开始紧张了起来,人人自危,生怕染病,尤其是那些有孩子的嫔妃,连门都不敢出。
但水痘依旧无视距离,十四个孩子,除去年岁大一点的,五岁以下的,几乎全部中招。
皇帝听闻这个消息,也是一下子病倒了,他不敢让妃嫔来侍疾,只能将勤政殿封闭,只留三个得过水痘伺候的宫人。
云生恰巧是其中之一。
大公主这天从学堂里回来,看到姑姑手里握着一块黄帛正在发呆,“姑姑,您怎么了?”
赵长宁笑笑,将东西放进袖子里,“没事,今天还好吗?”
她看到大公主脸上有道细小的红痕,脖子上还有指甲的划痕,眉头一拧,“怎么回事?”
大公主摇头,“霍循弄得,反正她一直看我不顺眼,暗地里使绊子,哼,等我以后长大了,看我怎么报复回去。”
赵长宁握着袖子里的黄帛,手不由缩紧。
她下定了决心,这是她最好的机会,错过这次,不知还要等多久。
久违的,那种浑身血液沸腾,四肢百骸好像要燃烧,直冲入脑中炸开头皮的快感,要将她整个人淹没。
这是久违的权力在冲击她的内心,她终于再次渴盼着权力的到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权力还是那么迷人,就像绝世美人,不过招招手,她就会主动跪下。
“乖孩子。”赵长宁喉头发紧,轻抚大公主的面颊,柔声道:“真好,咱们长大了。”
弯月如钩挂在柳梢头,清辉如玉,鸣虫未眠,蛙声一片,夏日的风都带着一片火热。
终于等到入夜,赵长宁顶着满头大汗,匆匆到了皇后的寝殿。
寝殿内的冰盆散着寒意,令她不自觉的微微一抖。
春云举着烛火,一边揉眼睛一边叹气,“长宁,你又是闹哪一出啊?”
赵长宁一脸郑重,将帷幔都放下,拿出手里的黄帛,递给皇后,沉声道:“娘娘,我刚得到消息,皇上打算立四皇子为太子了。”
皇后登时就清醒了,未语泪先流,害怕的东西终于成为了现实,将她所有的期待打成齑粉。
她甚至不敢去看那黄帛,掀开被子就要往外走。
“娘娘,您要去哪儿?”赵长宁幽幽的道:“您要去找皇上吗?您真的要去?”
皇后的脚怎么都迈不过门槛,咬牙切齿的抹泪,“他没有心,他不是人,我恨他,我恨他……”
她腿一软,委顿在地,捂着脸痛哭起来,但也不敢弄出大声响,只敢呜呜咽咽。
赵长宁扶起她,冷静道:“娘娘,咱们得做决断,若是真让他做了太子,那咱们包括大公主,将来怕是别想活命。”
皇后如今只有一女,且经历诸多,尤其是失望积攒,也不是从前的她了。
她第一次冷静的抹泪,眼角细纹加深,眸光灼亮如火,冷冷道:“长宁,皇上没有得过水痘。”——
作者有话说:长宁:无它,唯手熟尔,放心[无奈][无奈][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