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日出


    石家老年痴呆的丈夫杀妻的惨剧发生过后,有人讨论一夜倾覆的兴兆科建;有人惋惜年过五十依旧未被岁月击败的美人石太太;有人津津乐道那场极尽奢华却再无后续的商业联姻。


    然而,却没有一个人提起这场那天生日宴本来的主角——石家的二公子……


    也就是此时站在他面前的这个男人。


    平心而论,倘若石宽依然是当年的学长形象,穿浅色衬衫搭高定风衣,喷水生调香水,浑身上下打理的一丝不苟,余知洱或许还是会紧张,然而……


    深山果园里,暖融融的阳光从树叶缝隙间投射下来,借着这场金色的雨,余知洱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方。


    石宽变了。


    身心的疲惫和事业的失意让他的脸色苍白而憔悴,一身饱和度过高的蓝色护工服和他俊秀温润的容貌相悖,让他透露出一种浓浓的违和感。他不再是那个运筹帷幄、思维细致、成绩优秀的学长了,现在的石宽,只是一个身负巨债,无依无靠,只能委身在他程家的养老院里当个小护工的落魄男人罢了。


    然而,似乎完全不在意余知洱的目光和两人之间诡异的氛围,石宽微微颔首,动作礼貌而得体,只声音沙哑:“麻烦你了。”


    余知洱依然看着他,回复轻而快:“没事。”


    说到这里,他似乎就无话可说了。五年过去,他们都经历了太多,生离死别、梦想破碎……不适合让他再像一个小孩子那样为一场恋爱撕心裂肺的哭闹了。


    所以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想走,阿兹海默症的老人、泼辣的家属,还有石宽都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应该走了。


    但是他抬脚之时,简直像挽留似的,石宽的声音响起:“……你要下山吗?我正好要送叶女士和叶先生下去,可以顺路带你一程。”


    沉默地摇头,余知洱避过石宽,缓慢地向山坡下走去。


    身后似乎传来了“沙沙”树叶被踩踏的声音,然而只是一瞬间——石宽没有追上来。


    他又没有追上来……


    终于,余知洱忍无可忍,蓦地转身,语气是他自己都始料未及的尖锐刻薄:“说起来我们久别重逢,不打个招呼怎么说也太不合适了。石总当护工当的还习惯吗?既然来程家的养老院工作,怎么不跟我这个前男友打个招呼?见外了吧。”


    石宽沉默了几秒钟才开口:“诚安养老院不愧是锦宁顶尖的养老院,制度严谨,条件优异,拜此所赐,我在这里的生活还算习惯。没和程少打招呼是我的错,当时太匆忙来不及联系你,改日我一定好好感谢程少。”


    余知洱的嘴角勾起,连他自己都能想像出现在他脸上的表情有多么狰狞:“确实应该先找我一下的,毕竟情况特殊,你父亲是个板上钉钉的有暴力倾向的阿兹海默患者,而石总你本人的身份也麻烦,无论是办理入住还是入职都为难我们这边的人事小姐姐了。要是你早点联系我的话,也不至于被卡三天。”


    事实上,石宽在石俊飙出事后的第一天就给余知洱连打了七个电话,不过余知洱一个也没接。他的话是故意混淆了因果。


    另一边,已经上了车的中年女人安静了才没一会儿,又开始发出怪叫:“哦呦,我以为装的什么呢?装这么一布袋苹果干什么呀,你那屋子里苹果不都摆了一地了,都放烂招虫子了。”


    余知洱双手抱胸,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尖尖的下巴往女人的方向一抬:“去看看吧?和我说话算是上班时间摸鱼吧,该扣你工资了。哦不对,你没工资吧。说起来你爸在诚安一个月的费用比你的工资高多了,让你爸在这里疗养是我们做慈善了。”


    石宽对余知洱话语里的恶意毫不回应:“如果程少不愿意坐我的车下山的话,我可以帮忙叫车,”,他的视线不经意地从他擦伤泛红的胳膊和与此地极不相宜的皮鞋上扫过,“这里到山脚还有十多里地,走着下去太勉强了。”


    噗,余知洱忍不住挑眉,细长手指在他胸口的银色工牌上划过:“认清现状好不好,叫你一声石总不会真以为自己还是少爷吧?都成穷光蛋了还在我面前装大款。”


    手指划出胸前,余知洱指向女人坐的车所在的方向,一字一顿:“从我眼前滚开。”


    脚步声响起,远去,是石宽来到了车边:“叶女士把袋子放地上就可以,我帮您放后备箱。”


    余知洱站在几十米外,缓缓垂下头。体内好像有一股横冲直撞的气撞得四肢百骸生疼,让他想撕碎什么咬烂什么。


    坦白来讲,余知洱当时爱的就是石宽的沉稳矜贵、运筹帷幄,因此哪怕在这段感情里他从始至终没找到过北,时过境迁,只要石宽继续做一位高不可攀的前任,他也只当犯了一个美丽冰冷的错误。


    然而,他们重逢了。


    可石宽已和记忆中判若两人。


    “放什么放啊!”叶女士的声音尖锐刺耳,“他傻你也傻了?这烂苹果要他干什么,扔了扔了。”说着,女人就要将苹果从袋子里扔出来,这一举动自然引起了老人的不满,女人扔一个,他便喊一声“这苹果甜”,要往车外跳。


    余知洱终于再也听不下去,愤然抬头,入目的却是老人趴跪在地上,将已经沾了泥土,被磕碰的青肿的苹果大口往嘴里塞。石宽几步过来,半跪在地去制止老人,然而老人吃的太急,竟忽然咳嗽着将刚入口的苹果和胃里的残渣全部吐了出来。


    老人吃的急,吐的也剧烈,离他极近的石宽首当其冲,裤子鞋子以及上衣下摆都被溅上了酸臭的呕吐物。


    眼看老人身子歪斜下一秒好像就要倒在地上,石宽一时也顾不得脏臭,手上用力将老人搀扶起来,大致擦干净身上的秽物后将老人交给下了车的女人。随后立刻从包里掏出水杯帮老人漱了口。


    做完这一切紧急措施后,他才低头开始擦拭裤子上的污迹。


    没承想女人再次发难了:“你快点开车下山早到了,就没那么多事了,非得跟那个小子嘀嘀咕咕的耽误事。要是爸真犯起病来你看我不让养老院开除了你!”


    “非常抱歉,因为他受伤了我问一下他需不要搭车。我们现在立刻下山,叶女士不用太担心,我已经喂叶先生吃了药,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


    “快走吧!”


    余知洱远远站在一边,冷眼看着这出闹剧,叹息般地长出一口气,他再也呆不下去了。


    选了一个和石宽他们相反的方向,余知洱拖着受伤的脚一步步向山下走去。


    大半座山都是诚安养老院的配套设施,余知洱所走的这条人造小路是山脚养老院通往半山腰居水寺的。小路狭窄曲折但坡度平缓,铺满了磨平的鹅卵石,一侧绕林,一侧靠山。


    靠山这一侧的墙壁上挂着长方不一的广告牌,相框里装裱着诚安养老院取得的荣誉,有来自媒体的有来自上级的。


    【我市坐落于凛山山脚的诚安养老院因为在服务与设施方面都远远领先于其他养老院且对于阿尔兹海默症老人有专业性服务措施而名声渐起,锦宁市市长前来巡视,院长接待。】


    【阿尔兹海默病是一种起病隐匿的进行性发展的神经退行性疾病。临床上以记忆障碍,适于适用日常生活技能损害,执行功能障碍以及人格和行为改变等全面痴呆性表现为特征。】


    竖牌的海报墙上贴着媒体记录的街头有关阿兹海默症患者家属的采访。


    【我爸就是老年痴呆。他患病以前是大学教授,出了名的温文尔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现在嘴里骂着脏话,脾气暴躁的像村头屠夫的,以前我们从来都没想过我爸竟然会家暴我妈,但在昨天我爸竟然拿着棍子把我妈的脸打的全是血,还扬言我们都是陌生人闯入了他家,要杀了我们所有人,我们报警警察来了才将他控制住。我们不把他送到养老院还能怎么样呢?】


    【有时候看网上说,他忘掉了全世界,唯独没有忘掉你这些故意煽动舆论美化病情的新闻真的感到悲哀又厌恶,还有很多无能为力。明明我们这些有阿尔兹海默症患者的家庭苦不堪言,你们还要以爱情来道德绑架我们。不将这些患病所做出来的一些事情的事实血淋淋的展现在你们面前,你们根本不知道病患家庭的痛苦。】


    一个个新闻入目,余知洱看的心头发紧。


    就和刚才看到的叶家父女一样,阿兹海默患者以及家属就是那样相互折磨的关系。可偏偏却无法治愈——他当然也回天无力,或者不如说他现在哪怕有力也不想再回天了。


    作为玩具设计师,余知洱设计的玩具并非单纯的娃娃小车,而是融合了社会心理学与生物学的功效性玩具,旨在设计玩具的时候添加相关内容来减缓当代人的心理压力与孤僻缺失。


    市面上的功能性玩具有很多,如预防老年痴呆的改良版孔明锁,增强孩子大脑锻炼有助于孩子成长的的乐高玩具,培养孩子耐心的魔方,这些玩具在脑力锻炼方面已经颇具成效,但还远远没有达到余知洱的期望——拥有出色创造能力和深厚脑神经基础的他要做就要做到极致:既要“挽狂澜于既倒”,也要“治道巍巍再掘根”。


    研究生毕业后,他就在网上开了账号,记录平日里脑力玩具的脑洞和制作过程,同时配合脑力玩具网店的销售。因为记录的脑力玩具制作视频很是解压,设计出来的预防老人脑萎缩的玩具质量很高,他成为那年的直播间新人榜第一。


    只是后来老人家属的闹事,有关玩具的设计不被人理解当做“骗子”遭受网暴,黑粉围堵在他家门口辱骂他,他逐渐对老人与家属失去了耐心,放弃了在老人阿兹海默方向的深入研究。


    毕竟阿尔兹海默症本身病因不明无法预料,只能凭益智玩具锻炼大脑防止生病,而预防本身就是一个玄幻的东西。


    故而,这些玩具对于普通家庭来讲就是骗钱的玩意。也怪不得家属们给他一个教训。


    只不过,这场教训对还年轻的他太严峻了,身上一棍心上一刀,直接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山路十八弯,余知洱拖着腿终于又转过了一道弯,后知后觉地发现太阳不再晒得皮肤发痛了,甚至微微吹来了些湿润的凉风。远目望去,灰蓝色的浓云飘过,没等余知洱意识到要发生什么,只听闻“轰隆——”一声雷电闪过,豆大的雨点落在地上溅起一片水花。


    余知洱来不及犹豫,拉着行李箱躲到了最近的宽檐广告立牌下面,转瞬间天上“轰——”地下起了大暴雨,山间的景象模糊在了大雨之中。


    “啧,”拽着领口给被打湿了的衬衫透透气,余知洱看着彻底没电关机的手机苦笑了:不该拒绝搭车下山的,他做事还是草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