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忠犬
余知洱半靠在床头,黑发凌乱,面容苍白。唇角有细密的伤口,在浅粉的唇瓣上像点点绽开的花朵。一根没点燃的烟含在齿间,烟纸被唇瓣濡湿出一圈深色的痕迹。
纯色被单随意垂落,清晰的人鱼线自小腹两侧勾勒而下,没入被单的阴影里。他的锁骨处还留着昨晚被咬过的痕迹,触目惊心地带着暧昧红意,但眼神却清醒而锐利,失去了平时戏谑弧度的眼眸带着令人凛然的冰冷。
在他身边,那只昨晚被吓得钻到床底下的德文猫终于判断形势安全而露了面,来回地绕来绕去,尾巴轻轻扫过余知洱的手腕。
没人说话,只能听见一级能耗的冰箱拖着时轻时重的嗡鸣。
见到自己心心念念、恨不得啖其血肉又巴不得将自己的心捧出来献上的男人,却是在这个猝不及防的情况下。石宽屏住呼吸,胸腔像被攥住。
是余知洱先打破了沉默。
“我见过你,”余知洱开口,嗓音低,毫无起伏的语调,在黑暗里却像投下一颗小石子,水波一圈一圈往外扩。
“……石宽,我是石宽,”害怕从余知洱口中再听到错误的名字,石宽先一步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柯——朗——”一字一顿地重复了这个名字,余知洱唇角微抬,半截湿漉漉的烟在齿间轻轻颤了一下。他抬手,朝还僵立在门口的石宽招了招:“过来。”
“……”
这两个字像命令,又像饵。
自己应该恨这个男人的,应该尽自己所能地报复他,要他为随意地破坏了自己的生活而道歉——应该是这样的。但不知为何,听到自己的名字从男人的口中流泻而出,石宽身体不受控制地发起热来。
甚至因为腿间的鼓胀而站立不住,石宽几乎是四脚着地,爬到了床边。
半闭上眼睛,贪恋着余知洱抬起的手掌而毫无保留地仰起脖颈,石宽知道现在的自己比狗还要像狗。
“石宽”玩味地诉念着这两个字,余知洱俯视着石宽,忽地笑起来,声音很轻:“我爱你哦。”
“什么?”脑海中嗡的一下,像有列车轰鸣驶过。
是目视着太过接近的男人的脸而眩晕了吗,石宽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浅粉色的嘴唇上遍布着咬伤,轻轻弯起来,带着一点狡黠:“我说我爱你呢。”
“为什么?什么时候……”
刚这样问出来,就听到了男人恶作剧得逞的笑声:他在报复自己——记恨于昨晚自己给予他的侮辱与伤害,所以毫不在意地利用了自己那么看重的爱情。
短暂的梦,像云掠过山顶。下一秒,梦被梦中人亲手撕开。石宽苍白着面孔注视着男人。
“你说你和你的男朋友哪个更喜欢我呢?”
木然地摇头,石宽回答:“不知道。”
因跪姿而放低的视线落到了床边那支香烟上。抽烟是他参加工作的那一年学会的,并不是觉得有什么快感,只是在工作到麻木时看到雾白的眼圈一点点升起,他才会有一切都在流逝的感觉。那种感觉会让他安心。
落在床边的这根烟还是完整的一根。没有放打火机在附近,余知洱没办法点烟。不过或许余知洱也并没有抽烟的习惯,在石宽跟踪他的很长时间内,一次都没有看到余知洱吸烟。
暗暗将那根沾染了温度的烟捻到手心里,石宽把它藏进了衣兜。
“你不知道?”重复了这几个字,那只刚刚贴在石宽脸颊上的手掌离开了,取而代之的是冰凉沉重的锁链。一圈圈地从头上套到脖子上,再被余知洱慢慢收紧,“在我看来,还是小庄更喜欢我呢,他在分手的时候还吵着要割.腕跳.楼,闹了很大的一场。”
——金属贴着皮肤滚过去,锁链收紧到了呼吸困难的地步。
“你呢,你能做到为我去死的程度么?”余知洱倾斜身体,阴狠狠地开口。
——真可惜,没办法大口地嗅闻余知洱身上的气味了……那么好闻的气味。
“……我,我能。”
铁链在喉咙上一点点收紧,呼吸像被门缝卡住,石宽闭了一下眼,正要抬手反扯锁链时,铁链松开了。
余知洱放开手,目光淡淡扫过石宽,重新目视了正前方:“那你现在可以去死吗。”
以最最虔诚的信徒的姿势,石宽跪在地上凝视着余知洱:“不可以。”
对上了似笑非笑看过来的视线,石宽嘶哑开口:“如果你死了,我愿意陪你一起死,但是只听从你的命令而去死,”他摇头,“不行,我不会把你拱手让人的。”
“哈,”余知洱翘了下嘴角。
依然没有开灯的室内,两人的影子贴在墙上,被窗外偶尔划过的车灯分割成断裂的片段。
沉默了一会儿,余知洱开口:“我现在要走,把我脖子上的玩意儿解开。”
“不行,”没等思考,话就从喉咙里冲了出来。
仿佛无奈地倒吸一口气,余知洱拍拍石宽的脸颊:“好了,我现在承认你是我迄今为止最有趣的情儿了,可以让我走了么。”
继续执拗地摇头,石宽无论是动作和声气上都表现得很忠犬,但是无论如何,他不肯答应让余知洱走。
“……不要不识抬举啊。”
空气一寸寸绷紧。
余知洱的手指在石宽肩上按了一下,他正要再说什么,眉心忽地绞紧,胸腔像被什么呛住,整个人微微一颤,侧过头,他感到喉间涌出一股烧灼的酸水。
他没有发出声响,但苍白一层层往上翻。那股锐利的冷静像玻璃上的霜花,突然从边缘裂开。
石宽一瞬间站起来,清楚看出那副身体的摇晃和虚弱,却偏偏还要装作冷硬不屈。代替了余知洱,石宽疼,疼得他指尖都开始发麻:“你两天没吃东西了。”
不等余知洱有所反应,他起身,去厨房慌乱翻出锅碗。
自来水冲在铁皮锅底,溅起细碎的白声;煤气火花“啪”地亮了起来。面条腾起雾气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发抖——不是怕,是一种被硬生生按住的心疼,从骨头里往外冒。
热汤面被端回来,碗沿冒着热气。他把碗放在床前小桌子上:“先吃一点东西吧。”
余知洱看着他,唇角抬起一点点弧度:“吃完了你会让我走吗?”
石宽沉默了片刻:“你不能走。”
“那我不吃。”
抿紧嘴唇,石宽直视余知洱:“请吃一点东西。”
他说得很轻,却把每个字都压进地面。片刻的沉默像沉石投井,连回声都没有。
硬塞般地将碗向前推:“吃吧。”
“我不想……”
石宽收紧下巴,嗓音更低了:“要是不吃的话,就让你再尝一次昨晚的滋味。”
余知洱的面孔像不小心喝到嘉乐里的廉价酒水那样扭曲起来:“你敢威胁我?”
看着余知洱青白虚弱的面容,石宽的呼吸急促起来,他强迫自己开口:“是的,你要是敢不吃,我就侵.犯你。”
哂笑地翘起嘴角,也在此同时,余知洱的笑容在那一瞬轻轻一滞。像一根被捏断的火柴,火星还没来得及蹿起来,就被风掐灭。
眼神里的锋利突然失了焦——他再一次陷入了记忆混乱的状态……
傻子一样的余知洱单纯得多,也对自己的欲.望相当坦然:饿了会主动地索要食物,在床上,两人的情感交流也一次比一次顺利。
仍然会抗拒,但只要进去,这个身体是成年人、心智是小孩子的男人就会老实下来,只要不让他疼痛,石宽可以在他身上肆无忌惮地发泄自己的愿望。
有一次,大概是让男人感到了舒服,在亲吻着他的身体时,男人轻轻摆动着腰肢,回抱住了自己——虽然只是很轻微的触碰,但这种自己的爱意得到了回应的感觉依然让石宽全身的血液沸腾了起来。一直到男人中途撑不住而失去意识,石宽都在继续着暴风雨般的动作。
当然,男人依然以杀掉自己为目标,会在石宽放松警惕的每个时机对石宽发起攻击。所以锁链和项圈是必须的,在晚上睡觉时也要保持几分警惕,因为男人的手指灵活而修长,会解开捆住他手腕的任何东西。
两人以囚徒和监管者的身份诡异地保持着表面的平静。
在共同生活的期间,正常的余知洱每隔两三天就会出现一次——出现的时机在石宽的观察看来没有什么规律,非常随机。
石宽不禁想起前段时间拖同学联络的脑科医生,将余知洱的情况转述给他后,得到了“很有可能永远无法恢复正常,一直处在记忆倒退状态”这样极其不乐观的回复。
所以那个毒舌又自我的余知洱可能有一天再也不会出现了吗?
光是这样想想就感觉心中空荡荡的——不知不觉间,石宽将记忆倒退回十二岁的余知洱与正常三十岁的余知洱分开来看待,当成了两个人。
十二岁像个傻子一样的余知洱更听话,迄今为止几次真正意义上的性.爱也都是和这个余知洱进行的……另一个余知洱不仅不允许自己进入,还会要求自己用嘴巴为他服务——依然是那个熟悉的恶劣的男人,用一句话就能把自己推入万年不化寒冰的深渊。
但在对比如此惨烈的情况下,依然喜欢的是那个有着记忆的、知道自己不堪过往的恶劣的余知洱。
————
正常状态的余知洱又一次出现是在一个周日的下午。
当时因为傻子余知洱非常想吃冰淇淋的样子,而又因为裴少爷不能容忍一丁点的融化,所以叫外卖也不太方便,石宽只得换了衣服出门到楼下给他买。
口味的话,男人很喜欢吃草莓,不过今天店员特别推荐的一种抹茶口味的看起来也很不错。
想让男人尝试一下,于是石宽买了两种回去。
一路小跑回到出租屋,兴致勃勃地将两只冰淇淋同时展示给余知洱,等待着那一声“谢谢”作为奖赏。
但是等了一秒又一秒,余知洱根本没有伸手去接冰淇淋。
下午四点多,阳光像被厚重的窗帘过滤,落在地板上只剩一块黯淡的形状。
意识到了什么,石宽从那块光斑上抬眼,撞上了余知洱同时也在打量着他的视线。
距离余知洱上一次恢复记忆已经过去了半个月的时间。说实话,在听到了医生如此的诊断结果后,又度日如年地等待了这么长时间,几乎对余知洱还能恢复记忆不抱有期望了。
而就在自己放弃等待之时,余知洱却再一次地出现在了自己面前。激动的手都有些颤抖,石宽将拿不稳的冰淇淋随手放到一边的桌子上。
余知洱坐在床边,而石宽在两秒钟的犹豫后,没有选择坐在余知洱身边,而是坐在了余知洱脚边,然后很自然、也很卑微的,像一只大型犬把下巴轻轻搁到了主人的膝盖附近。
一下下地捋着石宽柔软的栗色短发,余知洱开玩笑道:“我有点羡慕你了,同时有着年上和年下的恋人,能体会到两种不同的恋爱感觉,多好玩啊。”
稍稍动了一下脑袋,石宽抬眼看着余知洱的侧脸,他的黑眼珠占比很大,因此哪怕是这个动作也没有三白眼的凶样:“但是我只喜欢你。”
抚摸石宽头发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余知洱平静地开口:“不知道你在和十二岁的我相处之后见到我会不会有‘好久不见’的感觉,对我而言,失忆就像陷入了一场半睡半醒的噩梦中……耳边一直有‘嘀嗒、嘀嗒’的声音,想要睡却睡不着,但挣扎也醒不过来。不过偶尔,‘嘀嗒’声消失,我会听到脚步声,那时候我就会醒过来。”
说实话,并不能完全理解余知洱的发言,但是又觉得自己已经听懂了男人,石宽小心翼翼地搂抱住男人,聆听着胸膛之中余知洱规律的心跳声。
“但是最近,‘嘀嗒’声一直在持续,脚步声好像也越来越远了。”
叠加在余知洱的心跳之上,石宽听到了自己心脏的悲鸣声。
轻轻推动了膝盖上的石宽一下,余知洱问他:“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石宽将头埋入男人体温的包裹中。但是没能体会到自己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的含义,余知洱依然说出了那句残忍的话。
“说不定我们不会再见面了。”